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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一 章

“牛肉面每碗纹银二十两。”

这张崭新纸条儿,红底黑字,就贴在“洪记面店”的白粉墙上。

二楞子硬着头皮把新价纸条张贴出去,心里就一直在嘀咕——

这年头物贱金贵,一条又肥又壮的大黄牛,市价也不过十来两银子,一碗牛肉面竟卖二十两纹银,谁会吃呢?

可不是吗?

从清晨开门到现在,整整一天了,店里始终冷冷清清,门可罗雀,除了几只苍蝇在炉灶上伸懒腰,半碗面汤也没卖出去。

“洪记面店”坐落的这条巷子,本来已经够偏僻,一向行人稀少,难得有主顾上门,偶尔进来个把客人,只要一看见那张红纸票价,莫不吓得掉头就走。

走了,倒也罢了,最难忍受的是那些嘴上缺德的,临走述仲伸舌头,道:“乖乖!索性拿刀来吧!只怕人肉面也没这个价钱……”

更有些轻薄恶少笑道:“如果牛肉能烧得跟老板娘的手膀子一样又白又嫩,倒是值个十两二十两的,可惜那只能看,不能吃,连摸摸也不行……”

老板娘宝莲,是个二十五六岁的标致小寡妇,一向闲言冷语听惯了,左耳进,右耳出,只当没听见。

小伙计二楞子憋了一整天闷气,最后实在忍不住了,低声道:“老板娘,我看这样下去不行了,世上哪有二十两银子一碗的牛肉面……”

宝莲却把脸一扬,冷冷道:“谁说没有?今天洪记面店的牛肉面,就卖二十两银子一碗,爱吃不吃请便。”

二楞子直摇头,道:“面卖不出去倒是小事,我只担心把主顾全吓跑了,以后生意怎么做呢?”

宝莲啐道:“呸!我都不怕,要你担什么鬼心?六郎说过,今天是财神菩萨过生日,大吉大利,只要咱们开得出价钱,就有人付得起银子。”

二楞子苦笑道:“老板娘,别怪我多嘴,谁不知道六郎是出名的醉猫,他的话,怎能当真?”

宝莲顿时把脸一沉,道:“为什么不能当真?六郎虽然好酒贪杯,却从不欺人骗人,他说咱们今天要发笔横财,一定不会错。”

二楞子道:“万一他料错了呢?”

宝莲缓缓道: “万一料错,那是我命中无财,不能怪他,就算洪记面店明天就倒闭歇业,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二楞子深深叹了一口气,道:“可是,咱们已经白等了一整天,何曾有半个财神上门……”

“嘘——那不是来了么。”

一阵纷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巷口果然来了许多人。

这些人,有的华服革履,有的布衣草鞋,有七八十岁的老头儿,也有十七八岁的小伙子……”

老老少少,形形色色,不下二三十人。

大伙儿走到门外,抬头看看店名招牌,纷纷道:“不错,洪记面店,就是这一家。”

一面说着,一面便争先恐后奔进来,各寻桌子坐下。

他们虽然结伴而来,彼此却好像并不相识,进门的时候,分明都已看见墙壁上的红纸标价,却没有丝毫惊异的表情。

反是二楞了心虚,期期艾艾,不敢上前招呼。

宝莲低喝道:“发什么呆?还不快去招呼客人,问问客人要吃什么么?”

二楞了无奈,只好挨桌儿问过去。

谁知道,回答竟完全一样——

“牛肉面。”

二楞子真愣住了,心想:出鬼啦!世上居然真有这种邪门事儿?

正诧异,门外又陆续来了好些客人,没多一会,店里已告满座。

奇怪的是,虽已座无虚席,客人们却宁愿挤坐在四周桌子边,特意留出正中一张方桌,没有人肯坐。

而且,所有上门的客人,每人都要了一碗牛肉面,竟然谁也没问过价钱。

更奇怪的是,面送去了,有的根本不吃,有的只尝了一口,便放下筷子。

满满一屋子客人,全像木头似的坐在那儿,既不吃面,也不说话,都跟巴巴朝着正中那张方桌发呆。

这一来,连宝莲也不禁纳闷了,暗忖:他们在等什么?难道全是空心大老倌,存心不付面钱……

正捉摸不透,外面又进来两个客人。

这是一对老夫妻,看年纪,都已六旬开外,花白的头发,土蓝布的衣裤,老婆婆手里挽着个小包袱,老头儿胁下挟着一把破雨伞。

只看这身打扮,不必猜,准是刚从乡下进城来的。

老夫妻俩,你扶着我,我搀着你,巍巍颤颤走进店门,显然没注意墙上那张红纸条儿。

两人见店中业已满座,只有正当中的方桌空着,连忙抢步上前,一屁股坐了下来。

老头儿一面放下包袱和雨伞,一面笑着道:“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老伴,你说这些人有多傻?放着宽敞位子不坐,宁愿挤得跟蛆虫似的……”

老婆婆道:“嘘——小声点儿,你瞧瞧店里的人,都拿眼珠瞧着咱们呢?”

老头儿四周望望,果然满店客人都正瞪眼看着自己,脸一红,不禁哼声道:“奇怪,谁又没多长一个鼻子,有什么好看的?是他们自己不肯坐,又不是咱们硬抢过来……”

老婆婆低声道:“看情形,咱们只怕坐错地方了。”

老头儿道:“都一样的桌子,怎么错了?”

老婆婆道: “这张桌子摆在正当中,八成就是人家说的‘雅座’,不是普通人坐的。”

老头儿道:“什么叫雅座?”

老婆婆道:“听说,坐这种座位,就得多付钱,谁要是坐了,包管‘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所以大家都管它叫‘雅座’。”

老头儿道:“这简直是‘麻子不叫麻子’,叫‘坑人’了。”

老婆婆道:“塘里头‘坑人’的把戏多着呢,你没听李家村大柳子他爹说么?上次他进城,在饭馆里吃了一餐饭,只付了大账,忘记付小账,结果被跑堂伙计揍了一顿,后来,他在人家墙脚撒了一泡尿,叫人逮住,又挨了一顿揍,最后说尽好话告尽饶,还被硬拿去三钱银子作赔偿,才罢了手。”

老头儿道:“大柳子他爹是个窝囊废,没出息。如果换了是我,我就不给,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老婆婆道:“不给?就拿你送衙门,先打一顿板子,少不了还得照给才行。”

老头儿道:“我的尿肥了他墙,他不给我钱,反叫我赔他银子?衙门里难道不讲理吗?”

老婆婆道:“你不知道,衙门都是城里人开的,专门对付咱们乡下人。”

老头儿忿忿道:“那好,赶明儿,咱们也别耕地种田了,索性大家多砌些墙脚根儿,等着人来撒尿,一泡尿三钱银子,不用一年半载,咱们就发财了……”

正说着,二楞子送来两付筷子,问道:“两位老人家,吃什么?”

老头儿正在气头上,见人人面前都是一碗牛肉面,也不甘示弱,大声道:“来两碗牛肉面!少放点辣椒。”

老婆婆低声道:“等一等,最好先问价钱,听说城里的东西都贵得很。”

老头儿用力拍拍包袱,道:“别怕,老本都带来了。我倒不相信,一碗牛肉面还能贵到哪儿去!

二楞子接口道:“两位老人家最好先问问清楚再吃,咱们这儿的牛肉面,今天可的确不怎么便宜。”

老头儿道:“不便宜,要卖多少钱一碗?”

二楞子伸出两根指头,道:“每碗纹银二十两。实价实收,概不赊欠。”

“你说什么?二十两银子?”

老头儿跳了起来,大叫大嚷道:“这是什么价钱?要杀人吗?二十两银子,买两条牛都够了……”

老婆婆急忙掩住他的嘴,低喝道:“嚷什么?咱们嫌贵,尽可以不吃,穷嚷个什么劲?”

老头儿气得直吹胡子,忿忿道:“岂有此理,真拿咱们当乡巴佬吗?二十两银子一碗牛肉面,走遍天下,也没有这种价钱!”

老婆婆不理他,转问二楞子道:“伙计,如果咱们不要牛肉,只吃面,得多少钱一碗?”

二楞子道:“对不起,今天不卖阳春面,所有面都加好牛肉了。”

老婆婆想了想,道:“一碗面要二十两银子,那么面汤要多少钱?”

二楞子道:“面汤不要钱。”

老婆婆忙道:“好!就给咱们来两碗面汤吧。”

二楞子道:“什么?你们占着一张大桌子,只喝面汤?”

老婆婆道:“拜托别嚷嚷好不好?咱们吃不起牛肉面,光喝汤还不行吗?”

二楞子道:“这——”

“这有什么关系?看他们都一大把年纪,伙计,你就送两碗面汤给他们喝,又有什么不应该?”

说话的是邻桌一位虎头大汉,相貌威猛,身如半截黑塔,怒目瞅着二楞子,语气中充满了不耐烦。

二楞子发觉满屋子眼睛都瞪着自己,再看看那黑大汉的神情,心里不禁有些发毛,只得忍气吞声,端来了两碗面汤。

老夫妻俩解开包袱,取出两个干馒头,竟就着面汤,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满店客人,目不转瞬地望着他俩,似乎看得津津有味。

老头儿对黑大汉很感激,忙撕下半个馒头递了过去,道:“来半个馒头吧?”

黑大汉露齿微微一笑,说道:“别客气,两位只管放心喝,如果不够,再跟伙计要。”

老头儿连声道: “够了!够了!刚才若没有大爷您帮忙,咱们连面汤也捞不着喝呢,唉!城里这些伙计,真比衙门里的捕快还凶……”

那黑大汉忽然凑过头来,正色问道:“两位老人家从何处来?”

老头儿道:“西乡长水店何家洼子,离城有百多里路。大爷您呢?”

黑大汉没有回答,又问道:“两位是姓郭吧?”

老头儿道:“不是啊,我姓何,我老伴娘家姓吴,咱们都不姓郭。”

黑大汉皱皱眉,道:“那么,两位认不认识一位姓郭的人?或是受他之托,来这儿……”

何老头摇手道:“大爷一定弄错人了,咱们是刚从乡下进城来看花会的,根本不认识什么姓郭的人。”

黑大汉显得很失望的样子,勉强笑了笑,道:“对不起,是我弄错了。”

何老头道;“大爷,你们要寻的那姓郭的是什么人?有什么事?”

黑大汉似乎不愿深谈,漫应道:“没有什么,只不过随便问问罢了。”

不仅黑大汉如此,满店客人听了何老头的回答,都流露出无限失望之色,纷纷移转目光,望向店外,再也不愿多看何老头夫妻俩了。

没多久,巷口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座中有人轻呼道:“来了!”

这句话,立刻引起轻微的骚动,大家不约而同地都紧张起来,有的急忙整衣正坐,有的赶紧拾起筷子,低着头假装作吃面状……

宝莲和二楞子也忍不住好奇,忙向店门外望去。

蹄声及门而止,一共是五人五骑——

一男四女。

那四个女的,一式翠绿色的紧身衣裙,腰系长剑,个个丽质天生,貌美如花。

为首一位少年公子哥儿,年纪只有二十多岁,瘦瘦高高的个子,穿一件大红绣花儒杉,模样儿倒挺俊,只见眉目间遗着几分轻浮。

店中客人一见是这五名男女,顿时都泄了气,人人脸现不屑之色,假装吃面的都懒洋洋抛了筷子,甚至有人低声咒骂道:“他妈的,阴魂不散,这小子居然又跟来了!”

红衣公子站在店门口,仰面干笑两声,道:“盛会!盛会!小生今天竟来迟啦。”

众人脸色全是冷冰冰的,谁也没有答腔。

红衣公子施施然跨进店来,又向宝莲拱手笑道:“这位小娘子,想必就是洪记面店的老板娘了?”

宝莲急忙还礼,道:“不敢当,公子爷请坐。”

红衣公子道:“请教芳名?”

宝莲含羞一笑,说道:“小女子贱名宝莲。”

红衣公子一翘大姆指,道:“好名字,清丽淡雅,出污泥而不染,真个是人如其名,无怪郭兄独具慧眼,要看中这小小的洪记面店了。”

他嘀咕了一大串,宝莲似懂非懂,只得笑道:“多谢公子谬誉。”

红衣公子欠身道:“小生姓柳,草字寒山。乃是柳下惠的柳,十载寒窗的寒,云雨巫山的山。”

宝莲忙道:“哦!原来是柳公子。”

柳寒山顾盼面笑,道:“红粉当垆,高人满座,小生适逢其会,真正是三生有幸。”

忽然发现临窗桌前,坐着三个器宇不凡的锦袍老人,忙又深深施礼,谄笑道: “原来三位老爷子也在座,难得啊难得,小生这厢有礼了。”

那三个锦袍老人理也不理,都扭头望着宙外,假作没有听见。

柳寒山毫不在意,遥见正中方桌只有老夫妻俩,便大摇大摆,走了过去。

四名少女紧随在身后,寸步不离。

柳寒山屁股刚挨着板凳边沿,不知是谁突然重重吐了一口唾:“呸——”

这一声好响,满屋客人都吓了一跳。

四名绿衣少女霍地按剑旋身,怒目注视着屋角。

柳寒山却仍然笑容可掬,待坐定了,才缓缓转过脸来,含笑道:“是哪一位朋友,吃着苍蝇了吗?”

崖角一人应声说道: “老子也分不出是蜜蜂,还是苍蝇,反正一样叫人恶心想吐。”

那是个虬髯壮汉,坐在靠墙一张竹桌边,短衣短袴,敞着胸口,露出前胸一大片黑茸茸的胸毛,配上满脸虬髯,宛如一头狰狞的黑猩猩。

跟他同桌,却是个瘦长汉子,穿一件青布长袍,头小身子细长,弓背缩腰坐在那儿,乍看之下,活像一只大螳螂。

柳寒山轻哦一声,微微一笑,说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金沙双雄,崔、刘二位老爷子……”

青衣瘦长汉子冷冷道:“少套交情,凭你姓柳的身分,还不配跟老了们称兄道弟。”

柳寒山并不生气,笑嘻嘻道:“好!不配就不配,这有什么关系呢?其实,说穿了,大家都是‘踏驴子进磨房’让人牵着打转,谁又比谁高明多少?”

金沙双雄怒目圆睁,勃然变色,同时冷哼了一声,推席而起。

虬辑壮汉扬手指着柳寒山喝道:“姓柳的,你骂谁被人牵着打转?”

柳寒山耸耸肩,道:“我骂我自己难道不行吗?”

青衣瘦长汉子冷笑道:“你若敢在老子们面前嘴里不干不净,当心老子活剥了你的皮。”

柳寒山的涵养功夫竟是极好,虽被指着鼻子辱骂,仍然神色自若地笑道:“二位何必生气呢?人不亲土亲,彼此都是一条船上的渡客,想想看吧,最近半个月来,吃过多少小馆?

花了多少冤枉钱?到头来,连人家的影子也没有看见,这不是让人牵着打转是什么?”

这番话,不但说得金抄双雄面面相觑,满屋座客,也莫不耸然动容。

柳寒山又仰面轻吁了一口气,接道:“不过,这叫做‘周瑜打黄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既然上了船,别无抉择,只好埋头吃面,照价付性啰。”

说着,果然也叫了五碗牛肉面,自己和四名绿衣少女,每人一碗,据案大嚼起来。

金沙双雄居然没有逞强,两人重又坐下,低声密议——

虬辑壮汉道:“老大,看情形,风声已经泄漏,这些人,竟跟咱们抱着同样目的。”

瘦长汉子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道:“很可能有人从中捣鬼,故意散播消息,捉弄咱们。”

虬辑壮汉道:“既然如此,咱们还等什么?”

瘦长汉子道:“不。明知上当,咱们也得等下去,这些人都是冲着姓郭的而来,上当的并不只咱们两个。”

虬翼壮叹一叹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瘦长汉子道:“他们不走,咱们也不走,尤其‘花蜂’柳寒山,不知转的什么念头?咱们非跟他泡到底不可……”

两人在屋角密议。临窗桌上那三个锦袍老人也在窃窃私语——

其中一人低声道:“柳寒山适才的话,并非全无道理,从近半月种种迹象看来,令人不能无疑。”

另一人接口道:“秦兄莫非怀疑是那姓郭的在故弄玄虚?”

秦姓老人道:“若是姓郭的故弄玄虚,咱们花费些时间和金钱,倒也值得,怕只怕是另有旁人,假借他的名号,招摇行骗。”

那人道:“果真如此,咱们反而省事了。”

秦姓老人道:“为什么?”

那人道:“秦兄请想想,那姓郭的此时虽不肯露面,他在城中岂能没有耳目,一旦知道有人冒名招摇,必然要出面查究,那时候,咱们还担心找不到他?”

秦姓老人叹道:“话是不错,但咱们时间有限,必须在最近几天内找到他,否则,对方一定趁虚而入,后果将不堪设想了。”

那人劝慰道:“这种事,急也无益,咱们只要尽心尽力,纵或不能使他为我所用,至少也不让他被对方所用,目的就达到了。”

秦姓老人摇头道:“可是,事实摆在眼前,在座都是黑白两道高人,姓郭的如不能为我所用,必然会被对方所用。”

同桌另一人突然道:“秦兄不必焦急,依小弟看,事情还不致那么严重。”

此人浓眉如墨,眉心有一粒豆大的黑痣,一直很少开口,但从他那双闪烁不定的眼神,可以看出他是位颇工心计的人物。

秦姓老人连忙说道:“郝兄,有什么高见?”

郝姓老人说道:“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小弟认为那姓郭的再有通天本领,在江湖中只是一名浪子,以秦兄的身分地位,屈尊纡贵,要找他实不容易,咱们这样胡乱跟着乱转,只怕永远也找不到他……”

秦姓老人道:“我正是为了这个心烦,但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

郝姓老人道:“不难,‘欲知入山路,须问山中人。”

秦姓老人冷冷一咳道:“谁又是‘山中人’?”

郝姓老人眼角一瞟柳寒山,低声道:“俗话说:‘物以类聚’。咱们要想能找到那个姓郭的,只怕还得从此人身上着手。”

秦姓老人微微一怔,说道: “郝兄,你是要我‘红石堡’跟这种无耻小人合作论交……”

郝姓老人摇摇头,道:“话不是这样说法,小人也有小人的长处,咱们只要用其所长,戒其所贪,凡事谨慎些,又何惧其为小人。”

秦姓老人沉吟道:“这个——”

另外那人道:“小弟赞同郝兄的主意,欲成大事,便不能太拘子小节。但不知郝兄准备如何着手?”

郝姓老人道:“如果秦兄也愿意,小弟自有安排。”

秦姓老人点头想了想,说道: “好吧!既然你们都赞同,就照郝兄的主意试试看吧。”

郝姓老人微微一笑,扬声道:“柳相公!”

柳寒山正低头吃面,听见呼唤,连忙放下筷子,含笑起身道:“三位老爷子,是叫区区在下么?”

郝姓老人道:“不错,柳相公若吃饱了,请过桌一叙如何?”

柳寒山简直有些爱宠若惊,忙取出丝巾,拭了嘴和手,恭恭敬敬地走了过来,欠身一礼,道:“小生柳寒山,见过三位老爷子。”

秦姓老人冷冷哼了一声,算是回礼。

郝姓老人摆手道:“请坐。”

柳寒山刚落下半个屁股,看看秦姓老人的面色,忙又站起,赔笑道:“三位老爷子面前,哪有小生的座位,有什么吩咐,小生恭聆教诲。”

郝姓老人道:“不要紧,坐下来好说话。”

柳寒山嘿嘿干笑,还有些忸怩。

秦姓老人哼道:“叫你坐,你就坐,还装什么小脚!”

柳寒山这才连声称谢,斜着屁股坐了下来。

他一落座,满店目光全都投向这张桌子,人人流露出惊讶之色,尤其屋角的“金沙双雄”,不但吃惊,简直感到震骇万分。

柳寒山自己也深感诧异,定定神,才拱手道:“三位老爷子呼唤小生,不知有何教言?”

郝姓老人点点头,道:“柳相公,咱们虽无深交,彼此早有所闻,红石堡主秦兄是位豪爽人,这位太极门的应长老,也不喜欢转弯抹角。至子老朽……”

柳寒山笑道:“郝老爷子威震三湘,一言九鼎,小生早巳仰慕久矣!”

郝姓老人笑了笑,道:“既然如此,最好不过了,咱们就直话直说,用不着虚套。”

柳寒山道:“正是,小生也是个直心人,从不会兜圈子说假话。”

郝姓老人道:“好!我要请问一件事,柳相公远来金陵,有何贵干?”

柳寒山伸出右手小指和大拇指,暖昧地笑道:“老爷子何必明知故问,在座这些人,谁不是为了这位朋友?”

郝姓老人道:“你可知道大家为什么要找他?”

柳寒山耸耸肩,道:“这个……人各有志,小生就不便胡猜了。”

红石堡主沉声道:“你自己找他为了何事?”

柳寒山沉吟了一下,说道:“堡主这话,真把小生问住了,老实说,小生什么也不为……”

红石堡主道:“这是什么话?”

柳寒山道:“说出来,堡主一定不信,小生并投有什么特别目的,只不过听说很多人都在找他,一时好奇,也来瞧瞧热闹而忆。”

红石堡主哼道: “你从苏北老远赶到金陵来,这些日子,每次必到,就为了瞧热闹?”

柳寒山笑道:“所以嘛,我就知道堡主不会相信吧!其实,话又说回来,像三位老爷子这样有身分有地位的人,这些日子,不也一样在金陵城里花大钱吃小馆子,难道又有什么特殊目的不成?”

红石堡主一怔,倒被他反问得答不出话来。

旁边那位太极门姓应的长老接口道:“实不相瞒,咱们三人远来金陵,可不是瞧热闹的。”

柳寒山故作惊讶道:“那么,三位老爷子有什么目的呢?”

应长老道:“目的也是想见见那位姓郭的高人。”

柳寒山道:“哦!”

应长老道:“咱们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必须找到姓郭的,至子详情,现在不能奉告,希望你柳相公能助一臂之力,事成之后,自当重谢。”

柳寒山目光流转,沉吟着道:“三位老爷子的意思,是要小生打听那姓郭的下落?”

应长老道:“正是。”

红石堡主接道:“你反正只为了瞧热闹,并无特别目的,这样不会耽误你的正事吧?”

柳寒山笑道:“堡主言重了,长者命,不敢辞。小生纵然有事,也得暂时搁在一边,先替三位老爷子跑腿效力才是。”

红石堡主道:“咱们也不会让你白跑腿,只要能见到姓郭的,你要什么代价,尽管开口。”

榔寒山忙道: “有为三位老爷子效劳,这是小生的荣幸,谈代价就太俗气了,不过,那位郭老哥宛如天际神龙,行踪难见,凭良心说,连小生也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他……”

郝姓老人道:“你柳相公交游广阔,相识遍天下,道上朋友认识的多,消息总该比咱们灵通些?”

柳寒山苦笑道:“老爷子明鉴,这年头,朋友越来越现实,没有利害关系,谁肯出力。

郝姓老人道:“要怎样才会有人出力?你不妨明说。”

柳寒山故作沉吟道:“这个嘛,三位老爷子都是聪明人,江湖上混混的朋友,为来为去,还不就是为了‘名’、‘利’两个字……”

郝姓老人道:“好!需要多少钱?你说吧!”

柳寒山笑笑道:“小生所谓的‘利’字,并非指一般金钱。”

郝姓老人道:“那是指什么?”

柳寒山道:“听说红石堡有一种独门圣药,名叫‘子母金丹’,如果秦老爷子舍得一份‘子母金丹’,我想事情就好办了。”

三个锦衣老人听了这话,都不觉倏然变色。

所谓“子母金丹”,乃是红石堡百年来独门秘制的药丸,功能活死人,生白骨,号称“天下第一圣药”。

红石堡对“子母金丹”的配方,一向珍惜如命,历代相沿,传子不传女,武林中人更视此药为无价之宝,许多人梦寐以求,连看一眼都办不到,柳寒山居然欲得金丹为酬,岂非强人所难?

郝姓老人和应长老都知道红石堡主决不可能答应这个条件,两人面面相觑,忧形子色。

红石堡主脸上笼罩着一片寒霜,冷冷道:“柳相公,你这要求,未免太过分了吧?”

柳寒山站起身来,拱手道:“小生也知道所望太奢,不过,要找姓郭的人也不少,秦老爷子若认为不值得,就当小生没有说过好了。三位请宽坐,小生告退。”

说着,欠身一礼,离开了临窗桌子。〖OCR:大鼻鬼〗红石堡主突然沉声喝道:“站住!”

柳寒山停步道:“堡主,还有什么吩咐?”

红石堡主神色凝重地道:“我可以答应给你一盒‘子母金丹’,但不知你有没有把握找到姓郭的?”

柳寒山笑道:“把握虽然说不上,小生自信已有寻找他的线索。”

红石堡主道:“说出来听听。”

柳寒山却耸耸肩,道:“这些线索,也可以说是小生半个月来花费许多金钱和时间获得的一点发现,就这样说出来,岂非太冒失……”

红石堡主取出一块鸡血红的小石,重重放在桌上,肃容道;“这是本堡的红石信物,事成之后,你可以随时持此信物,找红石堡主换取一盒‘子母金丹’,不过,我也有两个附带的条件……”

柳寒山道:“堡主请说。”

红石堡主道:“第一,从现在起。凡是有关姓郭的任何消息,你不能再转告给其他人;第二,最迟五天之内,咱们要见到姓郭的,超过时限,信物便得追回。”

柳寒山笑道:“一切遵照吩咐,老爷子放心吧!”

一面收起了红石信物,一面又坐了下来。

郝姓老人和应长老都喜出望外,急忙催促道:“柳相公,你有什么发现,现在该可以谈谈了。”

柳寒山神秘笑了笑,压低声音道:“这可是小生凭心血换来的收获,也是半个月来,细心观察得到的发现,我先说出来,供三位老爷子参考……”

红石堡主不耐烦道:“你拣重要的说吧!”

柳寒山轻轻道:“三位老爷子请回想一下,这些日子,咱们大伙儿在金陵城中吃的小馆子也不少了,譬如:第一次在西城‘竹林小馆’吃羊肉汤泡馒头,第二次是在王府巷‘小云轩’吃蒸饺,第三次嘛,在墟外‘李麻子小吃店’吃锅贴酸辣汤,第四次……”

红石堡主冷冷截口道:“咱们要知姓郭的消息,你尽说这些不关痛痒的事干什么?”

柳寒山摇头道:“这些都是关系重大的事,老爷子若认为无关痛痒,那就大错特错了。”

郝姓老人忙道:“柳相公,有话但请直说,不必绕圈子。”

柳寒山道:“刚才小生所说这些地方,都有一个相同的特点,不知三位老爷子可曾注意到?”

红石堡主道:“咱们只知道这些都是冷门小吃店,价钱都贵得吓死人,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

柳寒山笑道:“这就叫做‘明察秋毫,而不见车薪’了。其实,三位老爷子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红石堡主道:“哪一件?”

柳寒山低声道:“这些小吃店里,都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娃儿。”

三人不约而同“哦”了一声,目光都不期然转注到老板娘宝莲身上……

可不是吗?

眼前就是一间冷门小吃店,价钱贵得吓死人,柜台里也正是一位风姿绰约的俏寡妇。

红石堡主喃喃道:“咱们真是老糊涂了,竟没注意到这些巧合。”

柳寒山得意地道:“小生已经仔细打听过,‘竹林小馆’的闺女名叫翠花,‘小云轩’的两姊妹姓杨,都只有二十来岁,‘李麻子小吃店’的老板娘叫小红,才三十出头,再加上今天这一位……只怕不能算是巧合了。”

红石堡主道:“若非巧合,又表示什么意义呢?”

0隙山道:“这证明了一件事!咱们的一切举动,都是郭某人在暗中支配,而他却不愿出面跟咱们相见。”

红石堡主道:“这样说来,要找他岂非希望渺茫?”

柳寒山笑了笑,道:“小生却认为恰好相反,正因有些发现,要找他反而更容易。”

红石堡主道:“你有什么打算?”

柳寒山道:“如何打算是小生的事,老爷子只须信任小生,五天之内,自当有佳音回报。”

红石堡主想了想,道:“好吧!咱们就等你五天,希望你言而有信,不要耽误了咱们的大事。”

柳寒山道:“但是,小生要预先申明,眼下欲找姓郭的人很多,难保没有人在暗中阻扰捣乱,小生只负责探听郭某的下落,无法保证他肯答应跟三位老爷子见面,到时候,或许要劳动老爷子们亲自移樽就教也难说。”

红石堡主道:“那是自然,只要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咱们愿意亲自去见他。”

柳寒山起身道:“既如此,小生告退了。”

红石堡主也不挽留,挥挥手站了起来,叫道:“伙计,算账。”

二楞子连忙应声道:“三位老爷子,一共六十两。”

红石堡主掷下二百两银子,道:“连这位柳相公五位的账一起算,多下的不用找零了。”

说完,三人离座出店,扬长而去。

二楞子捧着雪花花的银子,连连鞠躬道:“小账四十两,谢啦!”

一碗面卖二十两银子,已是骇人听闻,小账一赏四十两,更是破天荒的豪举,难怪满店食客,个个目瞪口呆,却把宝莲和二楞子笑得嘴也合不拢来。

柳寒山倒好像受之无愧似的,领着四名绿衣少女,施施然走出店门,边走边吟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可惜这么便宜的牛肉面,以后再也吃不到了。”

他一走,“金沙双雄”也急忙起身,叫道:“伙计,这是面钱……”

丢下五十两一锭大元宝,连十两银子找零也顾不得要,便紧跟着追了出去。

其余客人一见,都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争先恐后地大叫道:“伙计,收钱!收钱……”

一个个都将整块银子抛在桌上,匆匆奔出店去。

二楞子来不及收钱,急忙取来几只麻袋,大把银子往袋子里丢,转眼竟装了满满两大麻袋。

客人全走了,只剩下那对喝面汤的老夫妻俩,兀自张大嘴巴,望着那成袋的银子发呆。

也难怪,乡下人嘛,就算活一辈子,只怕也没见过这许多银子……

入夜收店以后,宝莲和二楞子连拖带推,才把整袋银子搬进卧房,用不着点灯,单是那闪闪耀眼的银光,已经把房间照得雪亮了。

这笔横财,足够舒舒服服过一辈子。

她可以把店顶出,给二楞子几个钱,打发他另谋高就,或者索性发点银子,替他讨一房媳妇,就把面店交给小两口去经营,自己乐得好好享几年清福。

可是,自己今年才二十多岁,难道就这样孤孤单单守一辈子寡,不替以后的日子打算打算么?

想到将来岁月,就想到“六郎”。

心里不觉就烦躁起来……

自从死鬼洪去世以后,这些年来,自己一缕芳心,早巳系在他身上,偏偏冤家竟装痴扮傻,总没有半句实心话儿。

相识多年,自己对他可算得温存体贴,千依百顺,谁知道冤家却总是半真半假,若即若离,看似有情又无情。

宝莲也知道,“六郎”是个风流种子,相好的不止自己一个……

这些,她都不抱怨,她只怨自己不能以万丈柔情,使顽石融化,浪子回头。

一念痴迷由衷起,面对这雪花般的银子,也觉得索然无味了。

钱!

钱有什么用?

再多金钱,也买不到情人的心。

宝莲长叹了一口气,顺手将麻袋推去床底,懒洋洋拴上房门,决心不再去想那些恼人的事,忙累了一整天,该舒舒服服洗个澡,洗净满身汗污,也涤去心中烦闷。

她解卸罗衫,让自己浸沉在温暖的浴盆里,正闭上眼睛,准备享受这片刻的舒畅……

突然,窗上一声轻响,一股冷风吹了进来。

宝莲急忙扯过一条浴巾,匆匆裹住身子,低喝道:“是谁?”

窗外无人回应。

宝莲心里狂跳,娇嗔道:“六郎,不许胡闹,当心二楞子还没睡熟……”

话未毕,“刷”的一声,一束绳圈忽然穿窗而人,套住了她的身体。

接着,绳圈一紧,已将她拖离浴盆。

宝莲急了,沉声道:“六郎,快放开我,不然,我可要叫啦……”

没等她叫出来,一缕劲风飞至,眼一黑,便昏迷了过去。

宝莲清醒时,发现自己睡在一张柔软舒适的大床上。

这是一间布置华丽的卧房,绣榻锦褥,幽瞢扑鼻,临窗漆桌上,陈设着木梳、铜镜和许多花粉胭脂。

奇怪的是,那些梳妆用品,竟然无一不是宝莲常用的东西。

更奇怪的是,连她准备沐搭后更换的睡衣,以及一套收藏在箱底的绣花锦缎衫裙,居然也整整齐齐折放在床头边。

陌生的房间里,触目尽是自己熟悉的物品。

宝莲暗想:这准是六郎在恶作剧,除了他,决不会有别人。

连忙穿好衣服,略作梳洗,径自推门走了出去。

一脚踏出房门,却不禁呆了。

原来外面是间大厅,已经先坐着好几位花朵般的美人儿。

这些女孩子,宝莲几乎全都认识,其中有“竹林小馆”的翠花,“小云轩”杨家姊妹俩,以及“李麻子小吃店”那位标致的老板娘小虹……

宝莲惊讶地望着她们,她们也惊讶地望着宝莲,大家脸上都疑云遍布。

这时候,珠帘掀处,进来两个人——

然竟是那一对姓何的乡下老夫妻。

老婆婆先向宝莲微笑点头,道:“老板娘,实在对不起,没害你着凉吧?”

宝莲红着脸道:“你们是什么人?”

何老头笑道:“老板娘何其健忘?咱们虽然只喝面汤没付银子,却也一样是主顾呀!”

宝莲道:“我跟你们无怨无仇,你们把我掳来,究竟想干什么?”

何老头道:“老板娘,千万别误会,咱们请诸位到这儿来,绝无丝毫恶意。”

老婆婆接口道:“不但没有恶意,咱们还担心诸位在这儿住不惯,特地把诸位常用的衣物都取来了,务求各位过得舒舒服服,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宝莲道:“你的意思,是要把咱们囚禁在这儿?”

伺老头忙道:“不!不!不!咱们天胆也不敢囚禁诸位姑娘,只是求诸位在此地小住数日,帮咱们一个忙。”

宝莲道:“我们能帮你什么忙?”

何老头道:“不瞒诸位说,咱们为要见一个人,可是没有办法找到他,迫不得已,才想向姑娘们求助。”

宝莲诧异道:“你们要见谁呢?”★大鼻鬼OCR★何老头笑道:“提起此人,姑娘们都很熟悉,不仅熟,彼此还有很深厚的感情,咱们要见他很难,诸位姑娘却跟他常有往来……”

宝莲不觉“哦”了一声,脱口道:“你是说六郎?”

何老头连连点头,道: “不错,正是名满江湖的郭六郎,人称‘魔手’郭长风,郭大侠。”

宝莲忽然发觉事情不单纯了,忙道:“你们找他有什么事吗?”

何老头道:“咱们是诚心诚意求见郭大侠一面,有几句很重要的话,想当面转告他。”

老婆婆接着道:“是的,咱们只想当面转告郭大侠几句话,对他非仅无害,反而有莫大的好处。”

宝莲沉吟道:“是几句什么话?能不能先告诉我们?”

何老头笑了笑,道:“这要请姑娘们多多包涵,咱们只是受人之托,必须见到郭大侠,才能说出来。”

宝莲道:“如果你们见不到他,又怎么办?”

何老头道:“咱们想见郭大侠固然困难,他若要找咱们,却容易得很。我想,郭太侠发现诸位姑娘同时失踪,一定会找到这儿来的。”

室莲道:“万一他不肯来,你们是不是打算永远把咱们关在这儿?”

何老头笑道:“不会的,郭大挟是最重情意的人,他得到消息,必定会来,只要郭大侠一到,咱们立刻恭送诸位姑娘回家。”

宝莲道:“我是说,万一他不顾咱们的死活……”

何老头摇手道:“姑娘只管放心,咱们对郭大侠的为人很了解,他决不是那种人。”

忽然有人轻笑接口道:“这话可难说呀!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话声入耳,厅里女孩子都惊喜地叫了起来:“六郎,六郎——”

这位郭六郎,年纪不过三十上下,白净的面孔,修长的身材,眉目清秀,满脸笑容,看上去,只是个和和气气的大孩子,并无出奇之处。

如果一定要说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那就是一双大手,十指细长有力,张开来,足可以抓起两个大西瓜。

此外,就是他脸上的笑容了。

他一只手横抱在胸前,另一只手正悠闲地拨弄着门帘上的珠串,身子倚着门框,嘴角绽着微笑。

那笑容,显得放蔼不羁,蛮不在乎,豪爽中又有几分调皮的意味。

那老夫妻俩就站在门口,竟未发觉他是什么时候来到身后的,两人面面相觑,脸上都流露出惊诧之色。

何老头抱拳道:“请问——阁下莫非就是郭长风大侠?”

郭长风歪着头道:“你看像不像?”

何老头急忙欠身施礼,道:“郭大侠好似天际神龙,见首不见尾。总算是皇天不负苦心人,终子让咱们见到郭大侠。”

郭长风笑笑道:“那是因为龙尾巴被踩住了,只好自己送上门来,老天爷才不管这些闲事哩。”

何老头赔笑道:“咱们实在是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还望郭大侠多原谅。”

郭长风耸耸肩,道:“事情已经这样了,不原谅也不行啦,我只想请问一声,刚才两位的承诺,还算数不算数?”

何老头道:“当然算数,郭大侠请放心,咱们这就派人分送各位姑娘回府。”

郭长风一摆手,道:“好!请先履践诺言,其他的话,咱们等一会再谈。”

老婆婆立即侧身让路,道:“姑娘们,请!”

可是,女孩子们却痴痴望着郭长风,竟然谁也没有离去的意思。

郭长风笑道:“没事啦!你们还不回家,等什么?”

宝莲移步近前,悄问道:“六郎,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嘛?你不说明白,叫人家如何能放心得下?”

没等他回答,翠花已经跟了过来,低声道:“这两人都是干什么的?他们会不会为难你?”

小红也焦急地问道:“你是不是欠了他们的赌债?到底欠了多少?我这儿还有点私房钱……”

接着,“小云轩”的杨家姊妹也抢着道:“六郎,咱们等你一块儿走,要死也死在一起……”

大家争着剖情示爱,都有“与郎连心,难舍难分”之意。

郭长风举手摇了摇,道:“你们都不愿意回去,是吗?”

众女异口同声道:“六郎,我们要跟你在一起。”

郭长风微笑道:“大家都留在这儿,其实也没有什么关系,不过,希望你们先听我说一句话,然后再作决定……”

子是,先向宝莲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接着,又对小红,翠花,和杨家姊妹……

每人都同样耳语了一句。

众女听了,都现出惊喜之色,不约而同道:“真的?你没有骗人?”

郭长风只点了点头,众女顿时发出一声欢呼,争先恐后,夺门而去……

这情形,直看得老夫妻俩瞠目咋舌,如坠五里雾中。

好一会,老婆婆才惊叹道:“郭大侠,你这是用的什么法术?竟能使美女受命,如臂御指?”

郭长风笑道:“那不是法术,只不过一句真言而已。”

老婆婆道:“哪一句真言?”

郭长风道:“我只告诉她们:‘谁先回家,明天我就先去谁家’。”

老夫妻俩怔了怔,不觉大笑起来。

何老头拱手道:“佩服!佩服!除了郭大侠,别人也难以消受如此艳福。”

郭长风摇摇头,低声道:“她们若互不见面,固然是艳福,像这样鼻子对眼睛,不是福气,倒变成呕气了。”

何老头惶恐地道:“这么说来,竟是咱们替郭大侠添了麻烦啦!”

郭长风仰面笑道:“一窝鹌鹑,总免不了打架,只要不耽误生蛋就行。”

缓步走到厅中,自己拉过一把椅子,大刺刺坐了下来,扬眉道:“说吧!二位如此煞费苦心要找我,究竟为什么事?”

何老头连忙肃容道:“不瞒郭大侠,老奴夫妇,是奉了主人之命,特地前来拜谒。”

郭长风道:“二位的主人悬谁?找我有何赐教?”

何老头道:“敝主人久仰郭大侠盛名,渴欲一见,特命老奴夫妇专程前来相请,至子敝主人的姓名,老奴不便奉告,等见面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郭长风诧道;“连个姓名都投有,叫我跟谁去见面呢?”

伺老头道:“敝主人吩咐过,只要郭大快应允相见,明日午夜,敝主人将在南门外张家大院内亲自恭候。”

郭长风轻哦道:“南门外张家大院,就是那栋无人居住的废宅么?”

何老头道:“正是。敝主人将扫径张灯,亲候侠驾光临。”

郭长风耸耸肩,笑道:“这倒挺有意思,既不相识,也不知道名姓,偏偏又约在一座空屋废宅里见面——你那主人好像料定我一定会去似的?”

何老头道: “敝主人对郭大侠仰慕已久,此次掬诚肃请,实固有一桩大事,欲求郭大侠鼎力相助。”

郭长风道:“噢?是什么大事?”

何老头道:“此事关系太大,内中详情,只能留待敝主人亲自与郭大侠面谈,老奴不敢预泄。”

郭长风笑道:“可是,我除了醇酒美女之外,别无所长,你家主人找我帮忙,只怕是找惜人了。”

何老头道:“敝主人却认为,举目当世,除了郭大侠,再无第二个人有这份能力,正因为如此才命老奴夫妇专程恳邀,务必求郭大快屈驾一晤。”

郭长风道:“他既然这样瞧得起我,为什么不肯亲自来一道,反而要我去见他?”

何老头忙道:“这一点,郭大侠千万别误会,只因近月来,金陵城中高人云集,都是为了要见郭大侠,敝主人实有不得已的苦衷,未便在城中露面。”

郭长风耸耸肩,道:“看来你家主人竟是位神秘人物嘛,冲着这份好奇心,我倒真想见见他……”

何老头接口道:“郭大侠若应允相见,非仅敝主人深感荣幸,老奴夫妇也同领盛情。”

郭长风道:“不过,咱们话可说在前头,见面归见面,这并不表示我能帮他什么忙。”

何老头说道:“这是自然。老奴仅代敝主人先致谢意,明日午夜,洁樽敬候侠驾。”

郭长风抖抖衣衫,站起身来,笑道:“洁樽倒不必,酒最好多准备些。”

话落,举步跨出了大厅。

何老头一面欠身相送,一面叮咛道:“郭大侠别忘了,明日午夜,南门外张家大院……”

郭长风没有回答,身影已消失在沉沉夜色中。

许久,老婆婆才轻吁一口气,说道:“皇天不负苦心人,咱们总算把他迫出来了。”

伺老头却摇摇头道:“先别高兴得太早,咱们能想到这个主意,人家也会想到,尤其是‘花蜂’柳寒山,更不能不肪。”

老婆婆道:“你以为柳寒山真会替红石堡出力吗?”

何老头道:“那厮为了贪图‘子母金丹’,很可能跟红石堡合作。”

老婆婆哼道:“他若真敢跟咱们作对,那就是自寻死路了,咱们就算不敢对付红石堡,难道还不敢对付他姓柳的?”

何老头道:“话虽不错,但在大局未定之前,最好不要打草惊蛇,咱们只须设法绊住他,不让他在明日午夜前跟郭长风见面,以后就不必担心了。”

老婆婆道:“好!你去向主人报讯,城里的事交给我,老婆子自有对付柳寒山的办法。”

何老头道:“不仅是柳寒山,其他各路来意不明的人,都需严密防备,这地方已经不能再留,必须立刻撤走,把力量布置在城南一带……”

老婆婆挥手道:“我知道,误不了事的,你只管办你的去吧!”

张家大院就在南门外邻近雨花台不远处,满院苍松,绕着一座百年古屋。

古屋共有五进,都是红砖砌成的瓦房,如今,房屋已有部分倒塌,那雕花漆彩的门窗,更是破烂不堪,满目蛛丝鼠粪,庭前野草丛生,显得既荒凉,又阴森。

这地方,别说夜晚无人敢去,即使在白天,也是一片寥寂,人迹罕至。

可是,今夜却不同了。

石阶上的青苔,已经洗刷得干干净净,由大门通往前院正屋的小径,也铺上了一层层的细沙,两侧野草全部铲去,连沿路的树枝,都已修剪整齐。

整座前院,打扫一新,门窗都经过修补,而且重新糊了窗纸,配上檐帏。

离午夜还有大半个时辰,何老头已经掌着灯笼,在大院门口等着了。

他还是那身装束,还是那副蛮不在乎的神情,还是满脸和善的微笑。

何老头举灯相迎,低问道:“郭大侠只有一个人来?”

郭长风道:“难道你家主人还约了别人?”

何老头忙道:“不!敞主人只邀请了郭大侠一位客人,因为今夜之会,事关重大,实在不愿再有外人窥探,老奴恐郭大侠带着朋友同来,所以问一问。”

郭长风笑道:“你是怕我约朋友来白吃?”

何老头道:“老奴担心发生误会。”

郭长风笑着拍拍他的肩,低声道:“放心吧!我只有身上带钱的时候,才有朋友,今夜正好囊空如洗,朋友们早就躲得远远的了。”

何老头似乎仍不放心,举起灯笼向四周照了一遍,才掩上大门,领着郭长风向前院走去。

前院正量檐帏低垂,门窗紧闭,看不见灯光,也不闻人声。

何老头在屋檐前停了下来,侧身肃容道:“郭大侠请进。”

郭长风道:“你家主人呢?”

何老头道:“正在屋中恭候。”

郭长风微微皱眉,道:“这种待客的方法,不嫌太冷淡些吗?”

何老头欠身道:“荒宅简陋,人手欠缺,请郭大侠多原谅。”

郭长风笑了笑,道:“话倒是实话,既来之,则安之。主人不克分身,客人只好自己进去了。”

口里说着,人已拾级而上,推开屋门,跨了进去。

门开处,眼前顿时一亮。

原来屋里不仅点着灯,而且有七八名黑衣人正肃立而待。

这些人全都穿着同样的黑袍,戴着同样的黑色头罩,分列左右两侧,不言不动,只用冷峻的目光,凝视着郭长风。

房屋正中,摆着一张长桌案,桌前只有一把椅子,除此之外,别无陈设。

郭长风耸耸肩,道:“这倒好,一个客人,却有八位主人,敢情今天是准备‘罗汉请观音’啦!”

八个黑衣人默然不答,身后房门却“砰”的一声掩闭起来。

郭长风回顾了一跟,笑道:“诸位,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何必还玩捉迷藏游戏呢?”

左首第一个黑衣人冷冷道:“咱们并不想跟阁下捉迷藏。”

郭长风拱手笑道:“阁下最先开口,大约就是此地的主人了?”

那人不答,站在他身边第二个黑衣人却接口道:“你猜错了,咱们都是主人。”

郭长风道:“但总有一位主持的,不然,我这客人究竟该对谁说话呢?”

左首第三名黑衣人应道:“无论对谁说话,全都是一样。”

郭长风笑笑道:“诸位这样轮流发言,是否怕被人听出了口音,识破身分?”

第四个黑衣人道:“你只须知道咱们是主人身分便够,其他何须多问。”

说到这儿,左边四个黑衣人都已经轮流说过一次话,剩下右边四人,尚未开过口。

郭长风对右首第一个黑衣人笑了笑,道:“这一次,大约该轮到老兄发言了。请问,咱们可以坐下来再谈吗?”

那人一指桌前椅子,道:“请坐。”

郭长风道:“可是,这儿只有一把椅子,我若坐了,诸位岂不都得站着?”

左首第二人答道:“这是咱们的事,不劳阁下操心。”

郭长风道:“大家都没有座位,却让我一个人坐,这样——有些不好意思。”

第三名黑衣人道:“阁下远来是客,自然该让客人坐。”

郭长风露齿一笑,道:“既然诸位如此谦让,我就不客气啦!”

说着,走到那仅有的椅子前面,一屁股坐了下去。

刚坐下,他就发觉上当了。

敢情那椅子又冷又硬,竟是精钢铸造的。

而且,就在他身子坐落时,突然“铮!铮!”连响,脚踝和腰部,已被三只钢环紧紧扣住……

换句话说,除了双手以外,他整个身体,已被机关锁在钢椅上,再也动弹不得了。

郭长风心里虽然吃惊,脸上仍带着微笑,摊开双手,说道:“诸位,这算什么意思?”

右首最后一个黑衣人沉声道:“说实话,你究竟是不是‘魔手’郭长风?”

郭长风道:“难道你们认为我是假冒的?”

那人冷哼道:“如果你是假冒的,现在承认还来得及,再迟就后悔莫及了。”

郭长风道:“我是道道地地的郭长风,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那人道:“好!”

声落,脚下疾退三步,同时解开黑袍前襟,露出一排革制刀囊。

革囊中,整整齐齐插着二十四支柳叶飞刀。

其余黑衣人也迅速散开,退到不同的方位,纷纷解开衣襟,露出随身革囊。

八个人各站一方,囊中暗器也无一相同,有柳叶飞刀,连环弩,三棱镖,甩手箭,黄蜂针,毒蒺藜,铁莲子……

左首第一个黑衣人的暗器最特别,表面看,那只是十二枚如意金钱镖,大小形式都和普通金钱镖投有什么不同,然而,其中有两枚,竟是纯金打造的。

两枚小小金镖,虽然说不上多珍贵,但他在十二枚暗器中杂入两枚纯金制品,却不知用心何在?

郭长风大声道:“各位,可不能谋财害命呀!我身上一文钱也没有……”

话犹未完,桌上油灯突然熄灭。

只听“飕飕”连响,四面八方同时响起一连串强劲的破空之声……

劲风纵横飞掠,充斥全屋,也截断了郭长风的话声。

好半响,破空之声静止,房内一片沉寂。

黑暗中有人轻喝道:“亮灯!”

“刷”!

火光一闪,油灯复明,八个黑衣人都不约而同发出惊呼。

只见郭长风仍然好好坐在钢椅上,神态自若,毫无异状,椅前长桌上面,却整整齐齐排列着二十四把柳叶飞刀,十二只三棱镖和甩手箭,以及成堆的连环弩,黄蜂针,毒蒺藜,铁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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