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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愧石

乍一看蒋双陆,你绝对会以为他只不过是苏州地面上的一个半老泼皮。他永远是一副病痨鬼的形象,皮肤永远焦黄,牙齿永远发黑,衣服也永远没一件像样点的。

而实际上,蒋双陆却是苏州最有钱的几个人之一,他究竟有多少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蒋家的院子活像个极大的驴市马行,来来往往的人也大多面目憔悴、衣衫不整,歪歪斜斜的十几问房子看起来随时有可能倒塌,却比一般的琼楼玉阁更值钱。

蒋家每天流动的银钱,绝对不会在百万两之下,但在这里你却听不到钱响,人们只是在这里豪赌,却从来不带金银珠宝,然而没有人敢赌输了不认帐,除非他实在想找死。

“赌神”蒋家素以信誉好著称,人们在这里赌得痛快、赌得硬朗、赌得放心。

从来没有人敢在“赌神”蒋家撒野。蒋家的主人仆人都有几手绝活,赌桌上坐着的,也大多是武林中的朋友,江湖上的豪杰。

白牧也不想“撒野”。

白牧微笑着,朝蒋双陆微一拱手道:“幸会得很。”

蒋双陆吃惊地瞪着他,又转头问站在旁边的伙计:“刚才说要找我的,就是这个人?”

那伙计道:“是。”

蒋双陆狐疑地又朝白牧看了几眼,冷冷道:“先生要赌,请随便,蒋某还有点事,失陪。”

白牧微笑道:“我并不想赌,我只想找你聊聊。”

蒋双陆的脸由焦黄变成焦黑:“我没空。”

白牧道:“你有空。”

蒋双陆转身就走:“去叫几个人来,修理他一顿。这人是个疯子,别把他整死就行。”

刚走了两步,白牧冷笑道:“蒋双陆,你倒真狂得可以。你才当家几天,居然连我都不认识了?”

蒋双陆站住,转身,刚想拔拳冲上,却又愣了一下:“你究竟是谁?……看起来有点面熟,就是想不起来……怪了,怪了。”

白牧苦笑道:“你总该还记得我这只破箱子吧?”

蒋双陆半晌才惊叫失声:“你……你是……公子小白?”

白牧道:“你的眼睛总算还没有瞎透,还认得你白叔叔。”

应该说,世上绝对没有人敢如此对蒋双陆说话。几个年轻的伙计眼中喷出了怒火,已准备修理这个老穷酸一顿了。

蒋双陆却突然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朝白牧磕了一个头:“侄儿有眼无珠,不知是白叔叔驾到,真是该死!”

伙计们怔住,来往的人们也已惊呆。

白牧叹道:“难为你还这么知礼,起来吧!”

蒋双陆爬起来,凑到白牧身边,挠挠头,嬉皮笑脸地道:“白叔叔请到侄儿的狗窝里去坐吧,侄儿叫人摆酒,给您老人家接风。嘿嘿,嘿嘿。”

他一转头,又去喝斥那几个站着发怔的伙计:“还不快去!”

那几个伙计带着七分吃惊,三分不解,飞快地跑开了。

蒋双陆嘿嘿笑道:“白叔叔,请这边走,侄几带路。箱子交给侄儿拎吧,嘿嘿。”

白牧边走边叹道:“你父亲几时没的?”

蒋双陆道:“有七年了。”

白牧苦笑道:“我竟半分不知,唉!”

蒋双陆道:“白叔叔处境很难,我爹也知道,临终前让我别通知您老了。”

白牧惟有叹息。二十年前,他曾救过老赌神蒋敬斋一命,两人一直以兄弟相称,没想到他再来时,故人已逝,故人之子也已成一家之主了。

他不禁想起了杜子美的两句诗:“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只觉世事沧桑,非人力所能及。

蒋双陆道:“白叔叔这次来,是散散心呢,还是有事?”

白牧道:“有事找你。”

蒋双陆道:“白叔叔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侄儿好歹也是这里的地头蛇,办什么事都方便得很。”

白牧道:“我听说陶江在你这里。”

蒋双陆惊得一哆嗦,柳条箱差点脱手,他的脸又黑了:“您……找陶……江?”

白牧道:“正是。”

蒋双陆站住,结结巴巴地道:“陶……陶江大……大前天……走了。”

白牧也站住,冷冷道:“他去了哪里?”

蒋双陆道:“不……不清楚。”

白牧道:“陶江住在你这里,他去了哪里,你会不清楚?”

蒋双陆跪下,哭丧着脸道:“侄儿……确实不知道。他……陶江是……是突然……失踪的,一点……征兆也没有。”

白牧道:“他出苏州没有?”

蒋双陆道:“侄儿已着手下查问,水路……陆路的兄弟都……都说没见他离……离开。”

白牧道:“这么说,他还在苏州?”

蒋双陆肯定地道:“在。”

白牧点点头,温言道:“起来吧!”

蒋双陆又磕了个头,这才站起身,陪笑道:“侄儿一定尽快找到陶江,请白叔叔放心在家里住着,用不了三天,就能有结果。”

白牧洗完澡,吃完饭,蒋双陆又笑嘻嘻地道:“白叔叔,您不玩几局?”

白牧笑道:“手都生了,玩也是输。”

蒋双陆连连作揖,央求道:“白叔叔功底还在,上场手就熟了,就算给侄儿一个面子,也让那些小子见识见识什么才叫真功夫,怎么样?”

白牧心已动,手也开始痒了:“好吧,你去叫几个算得上高手的人来。”

蒋双陆笑得合不拢嘴。“干脆就在后院中‘愧石’上掷几把骰子,怎么样?”

蒋家的后院,又是另一番景象。这里的环境之优美,园林之雅致,就算真正的侯爷公爵们也未必能享受得到。

能在后院出入的人,自然都是很有钱又很有地位的人,他们或是一方之豪杰,或是各行当的首脑。

出了蒋家,他们或许是生死对头,但在这个后院里,他们和睦相处,客客气气地打招呼,温文有礼地豪赌,有些甚至称兄道弟,把臂言欢。

蒋双陆陪着白牧进去的时候,他们丝毫没有表示出任何受了惊扰的迹象,仍旧各干各自的事情,有的在垂钓,有的在下棋,有的在喝酒,当然也有人在赌博。

蒋双陆拍拍手,笑道:“各位,蒋某今日有幸给各位介绍一位新朋友。”

所有的人都有了反应,但转头看的人却不多。世上值得他们转动脖子的人,又有几个呢?

蒋双陆大声道:“这位就是二十年前天下第一名侠、第一名公子、以一柄‘小白钩’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公子小白。”

白牧苦笑,他没料到蒋双陆这活宝居然会来这一手。

这下所有的人都吃惊了,都瞪大了眼睛盯着白牧。

白牧能从这几十双眼睛中读出震惊、疑惑、恐惧、不屑,等等情绪。但他却什么表示也没有。

他已不再是当年热情奔放的公子小白了,他已老,他已不再容易冲动。

蒋双陆道:“公子小白是赌道神手,今日赏蒋某的脸,来这里玩玩,不知哪位大爷有兴趣一起掷几把骰子?”

话音刚落,垂钓者中一人抛下竹竿,大步走了过来,宏声道:“我!”

蒋双陆笑道:“这位是东海来的李浩李兑,东海首屈一指的大富翁,长鲸帮的帮主,人称东海龙王。”

李浩大笑道:“蒋老板莫往我脸上贴金了,我不过是个大海盗而已!”

白牧微微笑道:“不知李帮主和李信老先生有何渊源?”

李浩一怔,肃然道:“那是家父。”

白牧微喟道:“原来是故人之后,幸会。”

轻轻巧巧一句话,就将已三十出头的李浩降到了子侄辈,李浩面有悻色,但什么也没说出来。

下棋的人中,也有一人推枰而起,笑道:“天水姜尚,领教公子小白神技。”

白牧道:“天水姜家,枪法卓绝,白某昔年曾和贵府姜健兄有过交往,十分钦佩姜健兄的武功风度。”

姜尚也笑得不自然了:“那是我三叔。”

居然又是“故人之后”,蒋双陆很想大笑,却没有敢太放肆。这些人固然不愿得罪蒋家,蒋双陆也不愿和他们结仇。

正在赌博的人群中,走出一条黑凛凛的大汉,腰别两把斧头,怒气冲冲地奔了过来,暴喝道:“公子小白,我是吴飞龙,斧头帮的帮主,我来和你赌。”

看他那架式,简直像是要打架。

白牧冷冷道:“吴飞龙,你不配和我赌。”

吴飞龙吼道:“我就要和你赌,你不赌也得赌。”

白牧冷冷笑道:“像你这种下三滥的东西,也敢在我面前犯横,我看你是活够了!”

吴飞龙手一伸,两把斧头已绰在手中:“你不赌,我就剁了你!”

蒋双陆脸都气黑了:“吴飞龙,你给老子滚出去!”

吴飞龙冷笑道:“老子有钱!”

蒋双陆怒道:“这是老子的家!公子小白是老子的叔叔,你骂他,就是骂我!”

吴飞龙大笑起来:“原来蒋双陆找了个大靠山了,恭喜恭喜!”

眼见两人就要翻脸动手,姜尚和李浩一人拉一个劝开了。

吴飞龙啐道:“蒋双陆,你这没骨气的王八蛋!”

白牧寒声道:“吴飞龙,你要是有骨气,大概也不会在南湖边设埋伏想杀我吧?我在那家小酒馆里等了你半个时辰,可你居然没有敢去,真亏了你还有脸提到‘骨气’二字。”

吴飞龙的脸变成了紫茄子:“那天我不在帮中,你别胡说八道。你要不敢赌,趁早直说,别打马虎眼。”

白牧盯着他,慢吞吞地道:“很好,我跟你赌。”

吴飞龙目光闪烁不定:“赌什么?怎么赌?”

白牧森然道:“我若输了,脑袋给你;你要输了,就得将你的两把斧子吃下去。”

吴飞龙浑身一震,声音都变了:“吃斧子?”

蒋双陆也吃了一惊:“这……这也太……残酷了吧?白叔叔,赌注太重了,能不能……?”

白牧盯着吴飞龙,冷冷道:“你敢不敢赌?”

吴飞龙还在迟疑,李浩已大笑道:“我倒很想看看,斧子究竟怎么吃。”

姜尚也笑道:“不知是一口吞下呢,还是醮着点醋细嚼慢咽?”

其余的人也都慢慢围了过来,不再装作漠不关心了。

吴飞龙的脸色黑了又紫,紫了又黑,半晌,他才一咬牙,嘶叫道:“赌!”

姜尚叹道:“能死在公子小白手中,也算是吴帮主的荣幸了。”

李浩也道:“公子小白平生从未杀过一人,吴帮主能成为这第一人,的确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蒋双陆似乎有点忐忑不安,只有他心里明白,白牧已十九年未摸过骰子。吴飞龙赌技极精不说,内力也极浑厚,各种赌骰子的花样都烂熟于心,白牧的胜算实在不大,也许还不足四成。

可说出来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想再收回来,已绝无可能。

吴飞龙将斧头别回腰带里,手一伸道:“请,赌桌上见。”

蒋双陆笑道:“今日之赌,实是蒋家开业三百年来难得见到的几次狂赌之一,应有特别之赌具,以壮声威。”

他指着靠在一株老梅下的大石磨道:“以此石为桌,当不逊色,哪位去一试身手?”

众人瞥着那扇巨大的石磨,在心里估摸着它的重量。

吴飞龙冷笑道:“让我来!”

谁都知道,当今武林中,以斧头帮帮主吴飞龙最负神力之名。他曾单手举起千斤重的铜鼎,而这扇石磨虽然极大,却也不过千斤,况且石磨边尚有铜环,比较趁手,以吴飞龙之神力,当是手到擒来。

几乎谁都这么想,连吴飞龙自己也这么想。

吴飞龙大踏步走到石磨边停住,右手伸直,五指张开,运起内力,浑身顿时劈劈啪啪一阵暴响,清脆如炒豆,痒他的衣袍都已鼓荡起来。

姜尚道:“看不出,这位吴帮主还真的有两下子。”

李浩也道:“斧头帮近年来风头正健,李某还不大服气,今日得见吴飞龙神功,才知道斧头帮的确有理由骄傲。”

这两个人说话,夹枪夹棒的,总是带点刺,吴飞龙虽已听见,却顾不上生气。

他缓缓握住铜环,顿了顿,闷声一哼,面上紫气一闪,右手猛往上用力。

石磨微微一动,但马上又不动了,倒是粗壮的老梅树颤抖不已。

吴飞龙的脸已涨得紫红。他已试出,这扇石磨绝对不会是真正的石磨,它的重量,绝对不止两千斤。

众人发出了哄笑。吴飞龙突然大喝一声,一伸手,又握住了铜环。哄笑声又渐渐平息,只有姜尚还在低声说话。

“看来吴帮主刚才那一把并没有使出全力来。”

李浩也凑趣地道:“这一把他一定成功。”

姜尚道:“要是又失败了呢?”

李浩叹道:“不会的。万一失败了,我想吴飞龙也没脸再呆下去,还是乖乖走人算了。”

姜尚笑道:“他走不了。”

李浩道:“为什么?”

姜尚道:“他还要吃他那两把木匠的斧子。”

吴飞龙凝神运气,将内力提到十二成,然后迅猛地往上一提,右手用力托在石磨之下。

姜尚鼓掌赞道:“动了,动了。”

李浩也叹道:“果然神力,名不虚传,令人叹为观止。”

石磨果然已离开树干,离地约有尺半,众人发出了惊叹。

吴飞龙双目怒张,牙关紧咬,半蹲着想把石磨托上肩。

石磨缓缓上升,上升了三寸后,顿了一顿,又上升了一寸。

然后石磨就飞快地坠落,吴飞龙踉跄着退了三步,黑脸已变成了灰脸,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

一片叹息:“唉——”

石磨的棱角砸在老梅树的根部,顿时砸出一个极深的凹口,老梅树上本就不多的绿叶纷纷飘下,如绿色的雪花。

蒋双陆心疼得都快哭了,奔到树下,抚着树根部,痛心疾首地道:“这棵梅树已经三百岁了,还要遭这个罪!你们就是杀了我,也别跟它较劲呀!吴飞龙,你没本事瞎逞什么能?”

吴飞龙瞪着他,鼓着腮帮子,猛一张口,喷出大口的鲜血来,人也软软地坐在了地上,看来内腑已然受伤。

蒋双陆苦着脸道:“哪位有治内伤的圣药,送几粒给吴帮主。”

李浩笑眯眯地走了过去:“我有一粒少林小还丹,一定要请吴帮主收下。”

吴飞龙更怒,血也喷得更急。

姜尚转头看着白牧,笑道:“吴帮主既已失手受伤,我们只有欣赏公子小白的神力了。”

白牧微微一笑,缓缓道:“这扇石磨,内贮水银,看似不足千斤,实有四千斤,若然心存轻视,贸然逞雄,只会羞惭而退,所以它又叫‘愧石’,乃是蒋家祖先惩戒后人之物。”

他慢慢走到石磨边,微笑道:“搬动愧石,不在蛮力,而在巧劲。”

他伸左手握住铜环,往上一带,石磨便已立起,右脚一踢一勾,左手猛扬,石磨已飞在空中。众人惊呼声未绝,白牧左手一顿,右掌拍向磨盘,已将石磨扛在肩上,微笑着走了过来,他走得居然很轻快。

众人已忘了惊呼,只是怔怔地瞪着他,就像在看一个怪物。

白牧笑道:“双陆,放在哪儿?”蒋双陆笑嘻嘻地道:“就放在草地上吧,那里风景好。”

他好像一点也不吃惊,好像早就知道白牧会轻易成功的。

说穿了也没什么,蒋双陆在十一岁的时候,白牧就很轻松地搬过一次愧石,那次蒋双陆就在旁边看着,心里充满了崇敬之情。

白牧走了十几步,将愧石放在草地中央,拍拍手,满意地道:“风景不错。”

蒋双陆笑道:“吴飞龙,你还有没有力气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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