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南侯府门前的门子,比黑皮可神气多了。他们并不动粗,只用轻蔑的目光瞥着访客。被瞥上这么几瞥,哪个访客也都心虚了。
看这些门子的神气,好像他们就是镇南侯似的。
白牧的心并不虚,他的心在滴血。
他沉着脸,昂首挺胸往里闯,连招呼都不打。
几个门子急了,一涌而上,想去揪他,却被他全都扔到了街心上。
侯门深似海,如果靠一级一级往里传话,白牧或许根本无法见到金盏花。
他只有硬闯。
闯过第二道门,府中的卫士已然涌了出来。拦住了白牧的去路。
白牧大喝道:“我要见侯爷夫人,你们都让开!”
卫士们都不出声,只是拿枪尖点着他,虎视眈眈地瞪着他,似乎是在等某个人的命令。山石后也站起一排弓箭手,弓如满月,箭已在弦上,对准了白牧。
白牧有些迟疑。他并不愿意伤人,更不愿意杀人。他还从来没有杀过一个人。可现在如果再硬闯的话,他很可能只有杀人。
小白钩本就是件不祥的兵器。若是沾染了鲜血,只怕会更不祥。
白牧正在为难,远处的卫士已开始骚动:“小侯爷出来了!”“小侯爷!”
一个锦衣公子昂然走了过来,路边的卫士都纷纷闪避,他就像是被众星拱卫着的月亮一般明亮辉煌。
他生得很美,眼睛大大的,嘴唇薄薄的,很有些像金盏花——当年的金盏花,连他那飞扬的神态都很像。
他洁白纤巧的左手就搭在腰间的剑柄上,他的右手藏在宽大的袖问,是不是也握着什么暗器?
白牧看着他走向自己,心里突然泛起一种淡淡的酸楚和悲伤。她的孩子竟然也已长大成人,她呢?
然而,看见故人之子,毕竟还是愉悦之情占了上风,他看着锦衣公子,面上已浮现出微笑。
锦衣公子走到离他一丈五六的地方,站住了,锐利的目光直射向他,似乎想把他看透。
半晌,锦衣公子才冷冷道:“你是谁?为什么擅自闯入?”
白牧微笑道:“我姓白,我叫白牧,我来找侯爷夫人,想问一件事。”
锦衣公子冷笑道:“你想谒见我母亲,应该先投名刺,由门房递进。我看你也像是个读书人,怎么一点规矩都不懂?而且,门房何罪,你竟然将他们打得遍体鳞伤?”
白牧微微一哂,道:“有很多规矩,对于我来说不算什么。我想进来,于是我就进来了。”
锦衣公子叱道:“大胆!”
卫士们顿时都向上踏了一步,随时准备扑上去抓人。
白牧脸一沉,道:“小侯爷,叫你的手下千万不要妄动。我今天只是有事要问候爷夫人,我不想伤人,更不想杀人。”
锦衣公子道:“如果你胆敢顽抗,天下将没有你容身之地,你信不信?”
白牧当然相信。
“民不与官斗”,这本就是古之明训。但白牧已不在乎,天下本已无他容身之地了,他还在乎什么呢?
远处有人高声叫道:“小侯爷,夫人有令,不得动手。”
锦衣公子的脸在刹那问变得惨自如雪,连他按剑的手,也已在微微颤抖。
远处叫喊的人已奔到锦衣公子身侧,恭恭敬敬地道:“小侯爷,夫人……”
锦衣公子怒叱道:“我知道!”
那人虽已是个老人,而且看起来身份也很高,却被小侯爷骂得连连后退。
小侯爷瞪着白牧,冷笑道:“阁下究竟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竟能令我母亲害怕?”
白牧道:“令堂并非害怕,而是很有涵养气度。”
那老人低声道:“小侯爷,这位就是……”
小侯爷尖叫起来:“我知道他是谁,不用你说!”
听小侯爷的声音,竟像个女孩子。白牧有些恍然,难怪自己方才闻到一种极淡的香气,只有女孩子身上才会发出的香气。
小侯爷还在尖叫:“他是公子小白是不是?公子小白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的眼中突然滚出两颗大大的泪珠来。白牧默默凝视着她,已经隐隐明白她为什么流泪,为什么如此愤怒。
小侯爷瞪着白牧,咬着牙道:“我恨你。”
白牧苦笑,他只有苦笑。
一个男人来到昔日女友的家里,自然不会受到欢迎。尤其是当年是他“抛弃”了金盏花,更是不可原谅。
小侯爷恨得有理。
小侯爷突然转身,飞快地跑开了。
传话的老人轻轻咳嗽了一声,对白牧道:“公子小白,夫人不想见你。”
白牧沉默,他的脸色已很难看。
老人又道:“再说侯爷已上京面君,夫人不想见外客。”
白牧长长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他又已开始微笑了:
“号称‘舟山仙人’的廖牵牛廖大侠,怎么会出现在镇南侯府里?”
老人也叹了口气,苦笑道:“当年之事,提他作甚么?江湖险恶,难养天年。我已老了,只想有个地方住着,吃口安生饭。”
白牧道:“廖大侠,我今天来这里,并非一定要见金姑娘本人,我只是来向她打听一个人的下落。”
廖牵牛道:“哦?公子要打听谁?我若知道,一定坦诚相告。”
白牧道:“越女扇文丹丹,现在何处?”
廖牵牛脸色有点白:“文姑娘的下落,说实话,我也不清楚。”
白牧冷冷道:“金谷园主人是不是也叫文丹丹?”
廖牵牛道:“不错。”
白牧道:“我去找过她,她让我来问侯爷夫人。”
廖牵牛低声道:“可金姑娘她……”
白牧打断他的话,沉着脸道:“我知道她不愿见我。”
廖牵牛苦笑。
白牧又道:“而且我也不想再见到她,就烦廖大侠进去问一问侯爷夫人。如果侯爷夫人知道文丹丹的下落,请务必告诉我。”
廖牵牛苦着脸点点头,道:“那么,请公子到客房稍候片刻,喝杯茶,廖某去去就来。”
白牧看看四周的卫士,微笑道:“这里很好,我就在这里等。”
廖牵牛轻轻一叹,他也能理解白牧现在的心情。
在许多双眼睛的注视下,每个人都会感到不自在的。如果这些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崇拜和欣喜,你或许还会愉快一些;但若露出来的是轻蔑和戒备,你就算再洒脱,也很难笑出来了。
白牧现在就笑不出来,连苦笑都不能。他感到自己像是个想拿人东西未得手就被发现,却还要装作镇定自若的小偷。
这种受罪的光景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就在白牧准备硬冲进去的时候,廖牵牛走了过来,脸色很不好。白牧紧紧盯着他,等他说话。
廖牵牛有气无力地道:“夫人说不知道。”
“什么?”白牧一肚子火终于爆发出来,“她不知道?她怎么会不知道?她应该知道!她是金盏花,是‘长红索’金盏花!”
廖牵牛静静地听着,等白牧说完了,才缓缓道:“夫人已猜到你会这么责问她。夫人要老夫转告你一句话——你是公子小白,你应该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
白牧僵住,好像被人猛抽了一鞭子,一下被打傻了。
金盏花的话,比世上最锋利的剑还要锋利,比世上最毒的毒药还要毒上三分。
天地悠悠,竟真的无他白牧容身之地了吗?白牧在刹那问,想到了死。
也想到了杀人。
中午的阳光很暖很明亮,廖牵牛看着白牧,竟不知怎的也想到了死。
如果白牧暴怒出手,镇南侯府内也许不会有人能活下来,而他廖牵牛,将第一个走上黄泉之路。
卫士们似也都感到了死神投下的阴影,他们都攥紧了手中的武器。
时令虽是阳春,可他们却都觉得很冷,像是蝉呆在瑟瑟的秋风中。
许久许久,白牧才微微笑了一下,虽然他笑得仍然很勉强,但廖牵牛却暗暗松了口气。
秋意迅速地消退,卫士们又回到了春天的阳光中,他们都觉得今天的阳光特别明媚,特别可爱。
白牧看看廖牵牛,沉声道:“告辞了。”
廖牵牛道:“夫人还说,如果公子小白真想打听文丹丹,可以去找一个人。”
白牧本已转身迈步,这时却又停住,冷冷道:“谁?”
廖牵牛道:“这个人公子一定知道,是陶江。”
白牧的肩头又颤了一下,但还是没转过身:“陶江现在何处?”
廖牵牛道:“苏州,蒋家。”
白牧问道:“蒋敬斋?”
廖牵牛道:“蒋敬斋已死,现在当家的是他儿子蒋双陆。”
白牧不再说话,大步走向侯府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