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斥声大起,白牧从沉思中惊醒了。
嘉兴双刀正在往起跳,刀已在手中,杀气已充满整个酒馆。
白牧看看酒馆里多出来的五个人,就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知道嘉兴双刀已必然落败。
五个人中,有两个精壮的中年汉子,正挥舞兵器,冲向嘉兴双刀。
他们的兵器是斧头。
既非宣花大斧,也非板斧,而是极普通的木匠用的斧头。
木匠的斧头并不大,也不沉,可这两个中年汉子挥动起来,却是威风凛凛。嘉兴双刀的钢刀已被磕得直往门外荡。
白牧有些吃惊,也有些感慨。他发现嘉兴双刀都已不如当年了,他们的气血还像当年那么盛,但体力已明显不行了。
观战的三人中,有一个满脸幸灾乐祸的年轻人,看来必是嘉兴双刀所说的那个“小白脸”;另二人却都是六十多岁的干瘦老人,他们的腰问,都别着把斧头,木匠的斧头。
莫非他们都是木匠?
白牧对木匠会武功并不感到奇怪。走江湖的人,除了身怀武艺外,总有一种比较固定的职业,混口饭吃。
他奇怪的是,这些木匠好像有个什么帮派组织。
宋超每劈一刀,总会大吼一声,耿霸却闷头猛砍猛杀,一声不吭。
他们的刀法已渐乱,脚下已渐虚浮,额上面上大汗淋漓。
一个老者阴笑道:“嘉兴双刀,知道厉害了吧?”
小白脸道:“得罪了咱们斧头帮,有你好果子吃的!”
宋超怒吼道:“放你娘的屁!”
刚吼完,宋超的左臂上就已中了一斧,血流如注。
耿霸的肩上也已见血。
白牧悄然一叹,他知道,他已不得不出手了。
两个斧头帮的汉子就在他这一声叹息中突然僵住,手中斧头也已落地。
嘉兴双刀虎吼连声,刀砍下,劈向两个中年汉子的头顶心。
两个老者大惊失色,欲待冲上相救,已绝无可能,小白脸的脸色都来不及变。
嘉兴双刀的刀已离那两颗头颅不足半尺,却突然问向后疾巡,退得飞快,他们一退就退到了墙角,坐在了板凳上。
白牧站起身,苦笑道:“两位可先裹伤,斧头帮的事,由我接着。”
宋超吼道:“你他妈干什么?为什么拦老子?”
白牧叹道:“他们已被我定住,如果死了,就等于是我杀了他们。”
宋超愕然,耿霸却直盯着白牧,好像在思索着什么。
两个老者从震惊中醒过来,一齐怒视着白牧,小白脸却吓得两腿直哆嗦,脸色惨白。
一个瘦削的老者森然道:“阁下是什么人,为什么管我斧头帮的事?”
白牧冷冷道:“滚!”
那老者愣了一下,旋即大怒:“王八蛋,你敢骂老子?”
另一个秃头老者早已耐不住,斧头一抽,闪电般扑向白牧。
“老子剁了你!”
他自信这一斧白牧绝对躲不开;他自信能躲过他这雷霆一击的,天下绝对超不出十数人。
白牧没有躲。
他只冷冷一笑,扬了扬手,秃头老者的斧头就已到了
他的手中,秃头老者的身子却已跌出,将两个僵立的大汉撞倒,三个人都不再动了。
瘦削的老者惊得目瞪口呆,宋超和耿霸也都怔住了。
嘉兴双刀绝对没料到,斧头帮的左护法黄木匠,居然被这个穷酸模样的中年人如此轻松地就打发了。
白牧将斧头扔到削瘦老者脚下,冷冷道:“滚!”
瘦削老者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好像已经受不了春寒。
他想直视白牧的眼睛,却感到自己的勇气已消失殆尽。
这个穷酸的岁数虽已很老了,但那双眼睛却极年轻,犀利如刀。
瘦削的老者咬咬牙,冷笑道:“阁下身手超卓,想必不是无名之辈吧?”
白牧逼视着他,慢慢地道:“马上带你的同伴滚开,不要逼我杀人。”
瘦削老者一声不吭,转向倒在地上的三人,拍开他们的穴道,一涌而出。
黄木匠到了门外,才嘶叫道:“有种的,你等着!”
白牧冷笑道:“我等你们半个时辰。”
宋超和耿霸相视一眼,齐声道:“谢先生援手之恩。”
白牧背向着他们,冷冷道:“不劳挂齿,两位还是尽快离开为好。”
耿霸恭声道:“请问先生高姓大名?在下二人……”
白牧冷冷道:“我知道你们是嘉兴双刀,是热血汉子,所以我才救你们。我姓穆。两位可以走了。”
宋超气得开口想说什么,却被耿霸拦住了:“穆先生,在下兄弟这就告辞。先生大恩,在下兄弟终有相报之日,只是斧头帮人多势众,帮主吴飞龙尤其可怕……”
白牧道:“小小一个斧头帮,还奈何不了穆某人。”
耿霸恭声道:“如此,在下二人告辞!”
白牧冷冷一哼,什么话也没说。
半个时辰已过,斧头帮的人却连影子也没出现。
白牧苦笑。
黄木匠临走时说的,显然是挽面子的气话,自己怎么就真等了半个时辰呢?
刚离家三天,就和斧头帮结了仇,这也让他感叹不已。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人既已踏入江湖,只怕想抽身都难了。
他算了帐,赔偿了店家的损失,又踽踽地走入了春雨之中。
他要到哪里去呢?
耿霸皱着眉头,喃喃道:“真像,真像……”
宋超抹着面上的雨水,气恨恨地道:“这穷酸真气人,一点也没把咱们放在眼里。”
耿霸突然跳了起来:“老宋,他……他……他是……是……”
宋超吃了一惊:“老耿,你怎么了?”
耿霸激动得似在笑,又似在哭:“他……他是……是……”
宋超不满地道:“他是谁?”
耿霸结结巴巴地道:“公……公子……小……”
宋超惊叫起来:“就是他,是他!是公子小白!”
宋超怔了半晌,突然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公子小白!哈哈……”
他突然止住笑:“我们看见了公子小白?”
耿霸点头:“不错。”
宋超道:“可我居然还骂了他!”
他扬手给了自己两个嘴巴,旋又大笑道:“我们去喝酒!”
耿霸也大笑:“一醉方休!”
宋超一面大笑,一面疾走:“哪个不醉是王八蛋!”
他们拎着酒壶,把着臂,跌跌撞撞地走过了那家酒楼的门口。
他们在笑,在唱歌。
他们曾是公子小白的朋友,现在公子小白终于又重入江湖了,他们怎么能不兴奋呢?
他们的嗓子很破,但唱得很卖力、很开心。
卖酒女看着他们走过,眼中已蕴满了晶莹的泪水。
春雨淋湿了酒旗,淋湿了她的头发,淋湿了她的春衫,可她居然没有动一下。
她后悔得恨不能马上跳楼,一头碰死。
“真的是他……这两个莽汉不是在说他么?留住他?怎么不……”
可怜的姑娘哭了。她为谁而哭呢?
“难道他……他是故意装作……不知道吗?会……竟会……”
“思思。”
一个温婉的声音到了她背后,一只温暖的手抚上她肩头:“思思,快去招待客人吧!……你哭了?”
思思转过身,怔怔地瞪着来人,半晌才哇的大哭出声:“娘,我……我把他……把他放走了!呜呜……娘,我看见……看见他了,可又……又没留住他!娘,你打我吧!……娘,娘你骂我吧!娘……”
一阵劲风吹过。
雨丝斜了。酒旗斜了。路上的伞也斜了。
白牧的伞斜了。
也就在这一刹那,他听到了嗖嗖的兵器破空声。
是斧头,全都是斧头。
数不清的斧头。
木匠的斧头。
数不清的斧头如一群凶猛的大毒蜂,从四面八方扑向白牧。
如果有人告诉你,说江湖上“僧尼道丐”惹不得,白面书生惹不得,你当然会相信,而且认为那人说得很有道理。
而实际上,真正惹不得的,却是那些看似极其普通、操持卑贱职业的江湖人。
如果你得罪了伙计,消息一传开,只怕你想找个安生地方吃饭都找不着。
如果你得罪了剃头的,保不准哪天喉咙就会被剃刀割断。
这些人只要有自己的组织,就绝对比任何一个名门大派都可怕。他们不仅人多,而且不显眼,令人无法防范。
现在白牧就得罪了一个这样的组织,一个木匠的帮他的性命很快就有了危险。
白牧抛下伞和柳条箱,伸手入怀。
斧头已飞近,密密匝匝,如鸦群,如铁壁。白牧的右手伸出,他的身影就刹那间消失在一团雪亮的光球中。
“小白钩!”
“小白钩!”
四下里一片惊呼。
“快跑!”
“撤!”
“是公子小白?”
“不是他是谁?”
“都走,快走!”
光球消失,四下里也已寂无人声,留在白牧身边的,是一圈堆得很高的斧头的碎片。
足足有三尺高。
白牧环顾四周,悄然一叹。他厌恶杀人,也厌恶被人杀。
像他这样的人,本不该走江湖的,可他不仅原来闯荡过,现在又已重入江湖。
他看了看右手握着的兵器。
这是一柄形状极美的钩,也是一柄削铁如泥的钩,有人甚至称其为“神钩”或“天钩”。
钩如月。
雪亮。
这就是名震天下的“小白钩”。它是公子小白的钩。
然而,极少有人亲眼见过这柄钩,也极少有人知道这柄钩的原名和来历。
白牧当然知道,可是他不说。
他闭上了睛睛。
这本是他的兵器,可他却受不了它那夺目惊心的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