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44700000002

第二回 家庭

他怕看见来人,在今天晚上,尤其害怕面对来人那张英俊、开朗、朝气蓬勃的脸。

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非现在来找他不可?都已经快三更天了!

“爹!”来人在叫他,声音中满是笑意。

他忍不住颤了一下,他觉得,今夜听到的这声呼唤,与当年他第一次听到时受到的震撼差不多同样强烈。

他清了清嗓门,沉声道:“进来。”

他才三十八岁,仍神清气朗,远没有连话都说不清的地步。可今晚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很不稳定。

“爹,您……您让我……让我进去?”儿子声音也激动起来。

儿子显然不会相信他会如此开恩。要知道,他的书房是从不让任何人进去的。

今夜他居然破天荒第一次让儿子进他的书房,是因为什么?是因为他马上就要走了吗?

儿子显然不敢进去,还在结结巴巴地问:“爹,我真的……真的可以……进去吗?”

他笑了,大声道:“进来。”

一个很英俊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他虽然努力做出一副严肃的样子,但眼中的激动、嘴角的微笑却无法掩饰。

他胸前的衣襟在簌簌抖动,很显然,他的心跳很快。

毕竟,他长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进父亲的书房,他怎么能不激动呢?

父亲微笑着,坐在案前看着他,依然那么慈祥,慈祥含着一丝嘉许,一丝欣慰。

世上的母亲总把自己的儿子看成小孩,恨不能再喂成年的儿子吃饭,而世上大多的父亲将儿子看成是大人,培养儿子的独立精神和责任心。

父子之间的相处,往往看似平淡冷漠,缺少温情,但内心的感情,是女人所无法想象的。

这个年轻人飞快地扫视了一下书房,这里的简洁令他吃惊。在他的心目中,这间书房应该是十分神秘的。

但他不得不承认,这间书房和父亲的性格十分相称。

他看着父亲,微笑道:“谢谢您让我进来。”

父亲淡淡道:“你好像有点吃惊?”

他点点头:“是的。”

父亲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值得诧异的。世上的事大多如此,越是神秘的地方,也许越平凡。譬如一件东西你没有,你非常想得到它,于是它在你心目中就十分完美。一旦你真的得到了它,就会发现,其实它也很普通,也有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

他恭恭敬敬地站着,听完了,恭恭敬敬地道:“我记住了。”

父亲微笑道:“人老了,嘴都有点碎。……我的意思是说,这间书房,以后你可以随意进出。”

他兴奋得差点欢呼起来,但他还是忍住了,只是很严肃点了点头。

父亲道:“你已经长大成人了,而且……还是个很有名气的人了。”

他涨红了脸,有些得意,又有些羞涩。

他抬起头,昂然道:“爹,我会更有名的,会像外公和爹那样有名。”

父亲淡然道:“你会的,你的武功已经深得你外公真传,只须假以时日,武功自然大成,赶上并超过你外公,并非难事。”

儿子微微一笑,道:“但要超过爹爹,只怕比登天还难了。”

父亲道:“不会吧?”

儿子笑得有些调皮了:“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像您那么名震天下。”

父亲笑笑,道:“祖上的基业,并未在我手上光大多少。你日后或者可以做更大更多的生意,超过我,自然不在话下。”

儿子终于笑出了声:“爹,您别瞒我了!我什么都知道了。”

父亲的脸色微微一变,但很快又回复到原来的淡然:“你什么都知道了?你知道了什么,乐成这样?”

儿子大笑道:“当年名震天下的一代少年侠客公子小白,不就是您吗?”

父亲浑身一震,眼睛却已垂下,声音有点嘶哑:“你听谁说的?”

儿子笑嘻嘻地道:“不是外公,是天目派的几个堂主。上回一起喝酒,他们有些醉了,才说了起来。”

他的眼睛闪出了极度的崇拜和热爱,说道:“爹,我当时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原来我的父亲,竟是当年第一名侠、第一名公子。”

父亲颓然坐回椅中,苦笑道:“当年的事,提它干什么?我现在已不是当年的公子小白,只不过是个大财主而已。”

儿子笑得又得意又幸福:“爹,您武功那么高,干脆亲自教我好了。爹,你为什么一直不肯告诉我呢?”

父亲的额头已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好像突然之间老了许多……

“有些事情,不说也罢。”父亲淡然地道。

儿子仍然没有发现父亲异常的神情,仍然在追问:“爹,我听他们说,你当年以一柄神奇‘小白钩’打遍天下无敌手。我想看看小白钩,好不好?”

父亲叹了口气,尽力微笑道:“小白钩早已不在了。”

儿子吃了一惊:“不在了?”

父亲道:“小白钩原名‘失意钩’,最是不详,凡是使此钩人……”,他突然捂着嘴,拼命咳嗽起来。

他从未如此咳嗽过,他的嗓子从未得过什么毛病。儿子默默凝视着父亲,弄不懂父亲为什么会这样。

父亲止住咳,抬头微笑道:“十九年前,我就已扔了它。”

一个能拥有“天下名侠”、“第一公子”等等称号的人,居然扔了自己成名的武器,居然十九岁就退出了江湖,变成了一个生意人。

为什么?

儿子的心在飞快地下沉。

他已隐隐预感到会发生重大的变故,但又不知会是什么。

父亲已恢复了常态,和蔼地说道:“我还有点事。”

儿子知道,自己已什么都问不出来了。但他决定,明天一早,就去问母亲。

萧丽娘坐在梳妆台前,满意地端详着镜中的丽人。

她虽然已经三十六岁了,但仍然年轻美丽、光彩照人,好像她只有二十岁。

她的肌肤雪白细腻,娇嫩之极,她的面上,连一丝最浅的皱纹都没有,她的脖颈圆润光滑,她的身材依然苗条动人。

她的头发黑得发亮,又浓又密,纷披下来,一直垂到腰问。

两个侍女正在给她梳头,梳得很仔细、很认真,动作又轻快又温柔。

白严站在她身后,不禁暗暗为母亲的美丽和年轻而自豪。

白严向来害怕母亲,怕得要命。

母亲很疼爱他,但有时候对他十分严厉,甚至可以说是粗暴。母亲曾多次打他,打完之后,又会抱着他,后悔地流泪,求他原谅她。

白严和别人不一样,他有“严母慈父”。父亲从未动过他一个手指头,也从未严辞厉色地呵斥过他。在他犯了错误的时候,父亲总是开导他。父亲从不支使他,从不强迫他干任何事。父亲总拿他当大人看。

当然,这并不是说,白严不爱母亲。母亲管儿子是天经地义的事。白严知道母亲爱他,只不过有时候脾气不太好而已。

不过,白严还是愿意和父亲呆在一起。

萧丽娘今天心情很好,因为她从镜子里发现,儿子正在欣赏她的美丽。

“严儿,起这么早干什么?刚从你外公那儿回来没几天,还不多睡几个懒觉?”

白严微笑道:“孩儿来给母亲请安。”

萧丽娘笑着啐道:“咱们家没这么多臭规矩!……去给你爹请过安没有?”

白严道:“还没有。”

萧丽娘道:“为什么不先去你爹哪儿?”

白严故意说:“我怕娘一生气,又要打我屁股。”

萧丽娘笑着叹了口气:“你也大了,娘也打不动你了,娘已经老喽!”

白严也叹了口气:“娘若老了,天下就没有年轻女人了。我要和娘一起上街,人家肯定要问我,你是不是我姐姐了。”

萧丽娘笑骂道:“你小子在外面没学一点本事,倒学得油嘴滑舌的!”

白严乘机问道:“娘,我听外公手下的几个老人说,爹年轻的时候,就是名满江湖的公子小白,爹还有一柄小白钩,是不是?”

萧丽娘欢笑的脸刹那间阴沉下来,身子也变得僵硬,梳头的侍女乖巧地停了手。

萧丽娘的红唇已失去了颜色,竟在不住地颤抖;“别听人家瞎说!”

白严吓了一跳:“可是,我昨晚去问爹,他也承认了呀!……只不过,爹说,他已将小白钩扔了,不知是真是假。”

萧丽娘倏地转过身,眼中凶光毕露,声音也尖利可怕:“他……他还说什么了?”

白严跪了下去:“孩儿冒犯母亲大人,请母亲大人恕罪!”

萧丽娘咆哮起来,一掌将一个梳头侍女扫倒在地,冲到白严面前,吼道:“他还说了什么?”

白严吓傻了,结结巴巴地道:“爹说……说小白钩……原名……又名失意钩,用……用之不祥,所以扔……扔了。”

萧丽娘脸色已然铁青,声音也忽然间哑得怕人:“他……他让你……让你进书房了?”

白严道:“是……是的,爹还……还说,日后,……我可以……随意……进出。”

白严不明白,母亲为什么生这么大气,发这么大的火。难道“小白钩”真的是失意之钩,连提及这三个字的人都会失意吗?

萧丽娘的眼睛突然直了:“他说你……日后可以……随意进出?”

白严木然点头。

萧丽娘突然狂笑起来,笑得像个泼妇、像个疯子。

“哈哈……他已经走了!……哈,哈哈……永远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哈,哈哈,白家的财产,你外公总算都弄到手了!哈哈……”

白严脑中已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什么都弄不明白了。

萧丽娘一边狂笑,一边尖叫:“白牧,你这懦夫!哈哈,你就这么走了?哈,哈哈……你这混蛋!哈哈……”

平日相敬如宾的父母,怎会变成这样呢?白严蓦地狂叫一声,冲出门去。

萧丽娘一下子止住笑,软软地坐到了地上,怔怔地瞪着不住晃动的珠帘。

她突然双手掩面,撕心裂肺地嚎啕痛哭起来。

“该死的!呜呜呜……你让我……怎么办?呜呜……你真能……狠得下……这条心啊!呜呜呜……”

父亲果然已经走了,而且永远不可能再回这个家了。

白严慢慢地将父亲留的信笺扯碎,让那些白色的纸片飘在春风里。

萧丽娘的痛哭声也飘在春风里。

白严知道,自己已不再有家了。他的家,也已飘散在这春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