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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心狠手辣 虎口争食

余姚县的县衙门外,男女老少围了一大堆人。已经是午牌初,八月初的炎阳晒得街道热烘烘,人也在闹哄哄。有些人在流汗,有些人在流眼泪。

今天真是个大日子,本县的名捕头量天一尺曹东海,被打拉了屁股撤职,幸好并未查办,原因是县太爷开恩,念他服务公门十五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出来了!出来了……”有人亮开嗓门大叫。

在香烟缭绕、爆竹声与念佛声中,曹东海由几位亲友与捕房的同事掺扶着,出门跨过驱邪的香烛和燃烧着的钱纸,在人群欢呼声中,坐上了凉轿,往东大街的曹宅扬长而去。

曹宅的大门口,拥挤着更多的人,有些是来看热闹的,有些却是专程前来致意的市民。曹捕头在本县,口碑之佳是无可置疑的。

人声嘈杂,亲友们忙着举行驱邪祭,几位亲友上前接轿,人们纷纷上前致问。

一位面色如古铜,猿臂枭肩颇为英俊健壮的青年人,掀开轿帘伸手挽住了曹东海的腋背。

“曹头,我抱你进去。”年青人笑笑说:“你这一天是早晚要来的,迟早而且。还好,命还在。”

“是你?夏南辉?”曹东海的精神倒还不怎么萎靡:“什么时候回来的?喝!四五年了,相貌成熟啦!只是说话仍然那么刻薄锐利。好,很好,你没死在外地,也算你祖上有德。扶我进去就成,挨上百十板子,还要不了我的命。”

“这叫报应。”夏南辉扶起曹东海:“你量天一尺十几年来天天揍人,自己可也挨了揍,老天爷毕竟是公平的。”

在绍兴杭州两府,余姚名捕量天一尺曹东海,声誉之隆,几乎到了家喻户晓程度,人不但公正,轻财重义,而且武功高强,连横行杭州湾玉盘洋的剧盗东海王,也不敢在余姚一带岸上作案。这并不代表这位大海盗怕他,而是尊敬他。一个大公无私宅心仁厚的公门人,残暴凶恶的歹徒们仍然尊敬这种恶贼的死对头,说明量天一尺的为人处世,确有过人的地方。

以这位夏南辉来说,他是城西龙泉山下夏家的不肖子弟,自幼父母双亡,与山顶祭忠台的香火道人陆道人鬼混。祭忠台是为纪念正统年间,翰林侍讲刘球因弹劾奸臣王振而死所建的祭台,台旁大石碑上刻了祭忠台三个大字,出于一代大儒王阳明先生手笔。台在龙泉山绝顶,附建了一座不大不小的祠,有两个香火道人管理,陆道人便是其中之一。这位老道不教夏南辉忠义,却教他用拳头小刀子解决世间的难题。在城内城外,夏南辉真是个祸胎,打架管闲事总少不了他一份。五年前,他纠合几个不良少年,把黄山桥丁家的几个地方豪少打得头破血流。要不是量天一尺念他少不更事网开一面,他必定要坐牢甚至徒流。从此,他失了踪,晃限五载,已经是二十四五岁的壮年人了。岁月令人成熟,环境可以令人变化气质,但不可能把一头豹,变化成一头羊。这五年中,他在外地干些什么勾当,没有人知道他的底细。

量天一尺的臀部挨了板子,其实伤并不重,执刑的人都是他的部属,那些家伙揍人有独到的功夫,打人的技术高明得不可思议,一棍可能把人打死,千棍也不过打伤一层表皮。他需要人扶,是装给局外人看的。像他这种练了内家深厚气功的人,不把他的脑袋砍下来他就死不了。

晚间,小厅里几个人在小酌,量天一尺、夏南辉、三位捕房的同胞、两位好友。

量天一尺平时就能喝,七个人已喝了一缸绍兴酒。

“曹头……哦!该称你曹大爷。”夏南辉替主人添酒:“养老金落了空,但不知是否有后患?”

“大概没有。”量天一尺苦笑:“那个什么盐政四大总理鄢狗官,已经动身到府城去了,没有人留下追究,知县大人总算有良心,法外施仁网开一面。其实他恨那狗官恨得要死,被勒索了一千两银子程仪,他能不恨之入骨?所以才不理会狗官的要挟追究。”

“说你蠢你还真蠢。”夏南辉摇头:“过境大奸臣的事你居然去管,简直是在老虎嘴里拔牙。”

“该管的事我当然要管。”量天一尺抗议:“他那些爪牙保镖随便当街打人杀人,我能不管?”

“你管,结果是……你算了吧!你小小一个二等县的捕头,算那门子葱?”夏南辉不客气地说。“他在淳安,把县大爷海瑞弄丢了官,在慈溪,把县大爷霍兴瑕当堂打掉冠带赶出县衙。他掌理天下盐政,往来天下各地,每年光是孝敬大奸臣严嵩父子的金银,就不下三十万两之多,他如果不在沿途向各地官吏富豪勒索搜刮,金银那里来?你胆敢阻止他的爪牙横行不法,怎不倒楣?如果他再逗留三两天,你这条命算是丢定了。总算你运气不差。”

“不谈我的事,谈谈你。”量天一尺改变话题:“说吧,这几年在外面混得不错吧?”

“当然不错。不像你,一个月赚那么几斗米一二十两银子卖命钱,你又不贪污枉法,穷得快没裤子穿啦!”

“我在等你说呢!怎样不错?”

“到处打抽丰,金银来去像流水。”

“什么?你在闯荡江湖?”量天一尺眉头皱得深深地。

“谈不上闯荡,就那么一回事,玩够了,回家来看看,正好碰上你倒楣这档子狗屁事。”

“回来也好,找份工作……”

“鬼的工作!”他笑笑:“明天我就走,要不是等你出狱,我早就走了。”

“就走?急什么?”

“急着赚钱呀!哈哈!来,敬你一杯。”

“唉!夏小哥……”

“哈哈!不要为我没出息而惋惜。人生苦短,一样米养百样人,各人有各人活命的方式和对人生的看法,勉强不来的。如果闯腻了,也许我会落叶归根,因家乡养老过活,但现在不行,我还年青呢。”

“你……”

“你放心,虽然你已经不再执法,但我不会在家乡做对不起你的事。你知道,我是尊敬你的,天下间像你这种正直守法的执法人,太少太少了。”

“夸奖夸奖。”

“我准备做一件让你心安的事。”

“什么事?”

“天机不可泄露。现在,唯一可做的事是喝酒。”

绍兴府,杭州附近的第二大都会。浙江多山,府城里就有几座山,卧龙山就是城中的望山,府衙就在山东麓。府衙以东,称府东坊。这一带是府城富豪人家的住宅区,一座座显赫的宅第园林颇为有名。

府东坊富豪朱老爷的丽寄园,目前成了盐政总理大臣鄢懋卿的行馆。这狗官其实住在城南湖的镜花园,那也是朱老太爷的城外别墅。他的随从大小官吏执事,则住在丽寄园,大小公务他懒得亲自经手,他只经手要金银。

这狗官行踪遍天下,形同钦差,掌管天下四大盐运司:两浙、两淮、长芦、河东。去年在淮安,一下子把两淮每年盐税金,从六十万两加至一百万两。这次巡视浙江,整掉了两位胆敢摘奸发伏的知县;淳安的海瑞;慈溪的霍兴瑕。狗官的本职是左副都御史,言官兼理天下盐政,全是大奸臣严嵩父子提拔他的功劳。本来御史出京不许带家眷,这狗官却带了大群妻妾遨游天下,光是他那云龙大轿,就要十二个美丽女郎充任桥夫,无法无天,天人共愤。

那时的湖称镜湖、太湖、长湖、庆湖……位于城南郊,大得地跨两县,湖周三百五十余里,其中名胜古迹数不胜数,分为东湖和南湖,西起小西江,汇入七十里外的曹娥江。

镜花湖就在湖西端近常禧门的湖岸上,距城不足三里。那一带全是花园别墅,春日里游客如云,平时也有不少人来游湖,各式游客都有。

园东端不远处的漪澜阁花木扶疏,东面可看到大能仁寺的殿堂楼阁,可看到湖中的侯山胜迹小隐园,因此形成一连串的风景线。风和日丽,平时游客甚多,小贩做买卖的人更不少。

午后不久,三艘游艇靠上了湖岸,数十名男女个个身穿华服,男的绸袍缎裤,女的一个比一个美,花枝招展幽香阵阵。

有些男女佩了刀剑,那是鄢家的保镖爪牙。

爪牙打手们先登岸,将游人赶散。原来是鄢狗官的三个妾侍游湖回来,要到漪澜阁走走。

两名打手到一株大柳树下,石凳上躺着一位相貌堂堂衣着穿得相当朴素的壮汉。大白天居然在风景区睡大头觉,显然不是风雅之士,游客有男有女,这样睡真不雅观,定然是游手好闲的俗人。

“喂!起来。”一名打手踢动大汉的脚大叫:“快!起来!”

“咦!你怎么啦?”大汉睁开虎目大惊小怪:“怎么踢人?干什么?”

“赶快走开!”打手怪眼瞪得滚圆:“咱们夫人来游玩,闲人回避,起来,快走开。”

“什么?什么夫人?罗刹夫人呢,抑或是皇后娘娘?”大汉挺身坐起火气上冲:“赶走了太爷的瞌睡虫,贼三八你得赔。”

好家伙!这位仁兄比豪门打手还要凶。

两打手一怔,接着无名火起。

“混帐东西!”踢大汉的打手破口大骂,猛地右手一扬一耳光抽出。

大汉挺身站起,左手一抄,快得令人肉眼难辨,奇准地扣住打手的右手脉门反扭。

“哎……”打手狂叫,扭身半挫摇摇欲倒,痛得滋牙列嘴吃足了苦头。

另一打手大吃一惊,本能地上前相助,伸手急抓大汉的肩井。

“劈拍!”耳光声清脆悦耳。

相助的大汉手尚未接触大汉的身躯,使挨了结结实实的两耳光。毫无躲闪的机会,被打得连退五六步,口角有血沁出。

“你骂谁混帐?”大汉给了受制的大汉两耳光:“再骂一句我听听看”

“哎唷……”打手狂叫:“救命……”

两名打手与一男一女两名保镖,奇快地闻声飞奔而至,聚众结党的人,有一种共同心理:一致对外,不问是非,男女两保镖就抱有这种心理而来,本能地上前帮助同伴,不问是非,先动手再说。

大汉适时转身,似乎不知强敌掩至,以背向敌,一声冷叱,将擒住的打手猛地一掀。有骨折声传出。断了臂骨的打手在凄厉的狂叫声中,飞跌出丈外。同一瞬间,男女两保镖双掌齐出,拍向大汉的左右肩,压力及体立即五指疾收,要扣肩井擒人。

大汉似乎受了伤,拍在双肩的两只手掌极为沉重,显然存心要拍碎他的双肩,他仍能反击,在惊叫声中,两保镖各有一只脚被大汉踹中,惊呼着踉跄后退。

大汉前窜丈余,一跃而起。

有五六个人狂奔而来,接应男女两保镖,拥着一群美女的其他保镖和奴婢,站在远处讶然旁观。

“你们人很多。”大汉咬牙切齿一面退一面说。“好,山长水远,咱们后会有期,你们给我好好等着。”

声落,在一群追逐者大声喝骂中,扭头飞掠而走、走势有如星跳丸掷。

“退回来!追不上了,这家伙脚下速度相当惊人。”一位鹰目炯炯的中年人喝住了同伴,向脸色不在常的男女保镖惑然问:“郑老弟,你的大摔碑手与冷姑娘的冷焰掌,居然没将一个后生小辈留下,你们没用劲,是不是有意纵放意图不明的挑斗暴客?”

“卢兄,我和冷姑娘打算擒他,没料到他竟然那么高明。”男保镖郑老弟苦笑:“兄弟竟然栽了!该死的家伙,下次碰上他,我要剥他的皮。”

那位女保镖冷姑娘,大概膝盖脆弱的部位被踹得不轻,痛得粉脸泛青,煞气涌现在冷电四射的大眼中,破坏了原本的脸庞美感,美丽的女人动了杀机,是相当吓人的。

几个人扶走了挨揍的两个打手,一个双颊育肿,一个右臂骨折。

“到底发生了什么?卢管事。”匆匆赶到的一位荆钗布裙中年妇人沉声问:“三夫人在问话呢!”

“有个手脚高明的家伙,打伤了咱们两个人。”中年人卢管事欠身答:“神手郑福与冷倩倩姑娘,都没能留下他,让他给跑了。请转禀三夫人,不必理会。”

“卢营事,赶快派人去查,恐怕是刺客。”中年妇人皱着眉头说:“出了事就得彻底追究,可不要抱着大事化小的态度处理意外事件,不要放过任何可疑征候,真要出了事,可不是好玩的。”

“宓管家,你请放心,在下理会得。”卢管事讪汕地说:“不会是刺客,还没有这么大胆的歹徒,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行刺。即使是刺客,也不会行刺三夫人。”

“但愿如此,我这就向三夫人回话。”宓管家用权威的口吻说:“不要再耽误了,立即动身,三位夫人马上要前往大能仁寺进香。”

“好的。先行的执事人员动身了。”

西大街的商业区,从运河来的货主水客,皆在这一带的商埠和旅店落脚,市面相当繁荣。这一带的治安,由山阴县捕房负责。由于盐政总理南巡返驾,预定在府城逗留二十日,在本地处理盐务公事,治安人员全部出动防范意外,因此,不安的情势,市民都可以感觉出风雨欲来的不吉之兆。

鄢狗官在淮安遇上两次刺客,在河南地面碰上了七次之多,这就是狗官不惜花费重金,招请大批保镖的原因所在。他自己的贴身随从中,有几位男女隐去本来面目,藏身在奴仆婢女中,连那些礼聘来的保镖,也不只这些人的来历身份。

凭几个人的口述去追查一个年青歹徒,并非容易的事,进行得并不顺利,必须出动大批人手。掌握住本城的地头蛇,与吃黑饭的狐鼠,进行围网卷毯式的搜寻。

入暮时分,三名大汉跟在卢管事身后,在一条小巷口拦住三个泼皮打扮的汉子。

“尊驾想必是九指城隍南振光南老兄了。”卢管事脸上涌起令人心悸的阴笑:“在下姓卢,卢世昌。”

“不错,十年前,在下被对头切掉了一个指头。”九指城隍毫不脸红地说,脸上虽有惊容,但口气仍有自负与嘲弄的意味:“阁下是江湖上名震宇内的风云人物,大名鼎鼎的勾魂客卢大老爷,鄢总理大人的红人,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在下幸会,三生有幸。”

“好说好说,但愿尊驾真的有幸。”勾魂客笑得更阴更险:“不久前马夫子派人传出口信,南老兄想必听说过了。”

“岂只是听说过?巡检大人几乎揪着在下的衣领,耳提面命手指点在南某的鼻尖上,声色俱厉说得一清二楚。即使说得不清楚,南某也完全懂得其中的意思。”

“那就好,可有消息?”。

“抱歉,南某已调神遣鬼满城窜,毫无线索。”

“真的?”

“南某为人阴狠毒辣,但说话一是一二是二,虽然有时候并不怎么诚实。”九指城隍大牛眼中有明显的不满:“皇帝不差饿兵。卢大老爷,鄢总理用大箱大柜装金银,差遣人却一毛不拔。为了打发南某那些天不收地不留混混弟兄办事,南某白贴了近百两银子,鄢总理向天下各地官吏、税吏、盐商、权豪诸多需索,居然进一步向南某这种下九流地老鼠打抽丰,卢老爷可能跃登龙门身价十倍,不再认为自己是江湖出身的人了,不然为何不讲几句公道话?一口咬定本城有刺客,咱们这些人可被整惨了,什么事都干不成啦!那个不是在吃老本光赔不嫌?”

“别向在下发牢骚。”勾魂客沉下脸:“卢某也是个听命办事的人,有什么苦水,为何不向马夫子当面吐?”

“我的老天爷!”九指城隍放起泼来叫天:“江湖上二十年主宰别人生死的高手名宿,马夫子无常一刀马若天,岂是像我们这些地方小鬼敢发牢骚吐苦水的主子……”

“你就敢在我勾魂客卢世昌面前桀骜不驯?”

“好汉怕赖汉。”九指城隍赶忙见好即收:“你卢大老爷在江湖朋友的心目中,毕竟是英雄人物,英雄有客人的雅量。马夫子……我可不敢胡说八道了。”

“劈啪!”勾魂客突然以令人目眩的奇速,抽了九指城隍两耳光。

“这可以证明你招子不够亮。”勾魂客狞笑:“你只知道咱们需要贵地的人相助,便自以为是断定咱们势必卖你三分帐,因此才敢对卢某冷嘲热讽,其实你犯下了知己不知彼的严重错误,算我勾魂客这次有容人的雅量,只给你小小的教训。下次如果被在下查出你并未尽力,随便敷衍咱们交办的事,哼!你去想想后果好了。为了你自己的安全,赶快去尽力吧,再见了阁下。”

九指城隍三个泼皮,惶然目送勾魂客四个人大摇大摆走路。

小巷内踱出一位英俊潇洒的青袍年轻人,笑笑说:“南振光,在老虎口里拔牙,不会有好处的。赶快想办法替他们捉刺客,免得大祸临头后悔嫌迟,哈哈哈……”

“捉他娘的狗屁刺客!”九指城隍粗野地咒骂:“他们故意惹事招非乱找人敲诈勒索,替无辜的人栽上刺客的罪名,便可以狮子大开口,去他娘的混帐三八蛋!”

骂完,带了两位同伴,气愤地向街尾走了,懒得理会年轻人是何来路。

年轻人是夏南辉。他的打扮,与在余姚完全不同。人是衣装,仪表和风度与在漪澜阁湖岸,在石凳上睡觉那位大汉判若两人。

目送三位泼皮去远,他冷冷一笑向相反的方向走,那是勾魂客四个人的去向。

“得让狗腿子们忙碌些,乱子闹得愈大愈好。”他一面走,一面冷然自语:“已经造成伤口,得设法让创口扩大,以便多流些血,甚至生脓溃烂。”

天黑后不久,十余名打手,围住了卧龙山麓的孙家住宅。孙大爷孙桂庭是绍兴府十大富豪之一,是一位口碑不差的仕绅。但他的两个儿子孙成孙立,是标准的纨绔子弟,对酒色财气四家难免有点放不开,招朋引类好坏朋友都有。

总管盐政的总理大臣,按理无权过问地方官的政事。但鄢狗官的本职是御史,御史掌管弹劾所有官吏的大权,又是当权的严嵩父子的狗党,吃定了地方官。因此,在各地公然向地方官敲诈索贿,营私弄权,纵使爪牙胡作非为,地方官那敢过问?所以恶奴们包围孙家。治安人员不但公然助恶,连知府大人也明白的表示支持。

打手们咬定孙家的两个儿子,是在漪澜阁湖岸行凶者之一,抓到人一例上绑带走,如狼似虎声势汹汹。

结果是,次日孙家花了不少银子,把两个被打得半死的儿子赎回来了事。

一连三天,府城有十几户人家,被打手们像强盗般光顾过,被诈去不少金银。其中几家并不是富户,只是家中有子弟相貌有点与行凶的年青人相似而已,遭了池鱼之灾,亲属们无钱相赎,释放之后,只剩下半条命。

风波徐息,府城的百姓松了一口气。

打手们放弃追查的猎物,猜想行凶的人已经逃走离境了。出事的经过就像他们所想象的那样,那只是一个不知利害的年青气盛武林小辈,忍不下恶气愤而行凶,事后发现情势险恶,急急逃走避祸。这种偶发事件平常得很,毫无线索追查不易。

这只是歹徒们的看法,事实要比他们所想的要严重得多。

这天掌灯时分,西大街的会稽酒楼楼上的雅座食客如云,人声嘈杂,酒肉香与汗臭充满空间。

六名打手在靠窗的一桌畅饮,其中的勾魂客卢世昌。六人已喝了一小缸竹叶青,店伙正将刚启封的第二缸送到。

走道中踱来不住阴笑的夏南辉,一把抓过十斤重的酒缸,推开了店伙。

“我来给这些大爷们倒酒。”他向店伙说。

六双怪眼皆向他集中注视,感到有点奇怪。

勾魂客的鹰目射出警戒的光芒。

“你不要瞪着我,我认识你。”他向勾魂客阴笑。“你是江湖上最没出息的三流黑道杀手,勾魂客卢世昌,没错吧?我对你们这些人不算陌生。”

“咦!你阁下……”勾魂客反而一楞,听出话中有凶兆,一面说一面推杯而起。

“我姓夏,夏南辉。”他仍在阴笑:“一个江湖浪人,天不留地不收。虽然我夏南辉只是一个江湖小人物,但我有我的自尊和性格,而且年轻自负,血气方刚,受不了撩拨,也忍不住怒火,行事的宗旨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受了侮辱牙毗必报。你们欠了我一笔帐,所以找机会与诸位算上一算。”

一名中年人手疾眼快,一把便扣住了他的手腕曲池,真力徐发,控制住主宰右半身感觉神经的曲池要穴。

“什么帐?”勾魂客狞笑着问,右手有意无意地抬高,准备随时发动攻击,经验老到警觉心甚高。

“漪澜阁湖岸的帐,夏某双肩伤势仍未完全痊愈,这奇耻大辱夏某无法忘怀:不讨回公道,实在心中不甘。姓卢的,那天出事赶来的人中有你,在下没看错吧。”

“哦!原来那天是你。”勾魂客恍然。

“对,是我。你们会看错人,在下不会。”

“很好,很好。”勾魂客向制住他右手曲池的同伴挥手示意:“这小狗进上门来,大概是知道逃不掉而来自首的,咱们不能太亏待他,把他带回去好了。”

中年人蓄劲骤发,右手一伸掌劈肩井,要先废他的右臂。

他的右手抓着酒缸,右肘曲池虽被扣住,但酒缸仍在手中并未掉落。

旁观的人只知道同作出手废臂,岂知眼一花,一声暴响。酒缸砸在同伴的左肩上,缸破酒倾盆而下,酒香扑鼻,酒溅得勾魂客成了浴酒鸡。

“哎……”同伴狂叫往下挫,右肩骨碎,跌坐在地浑身酒湿。

几乎在同一瞬间,已经有所警惕的勾魂客,竟然没封住劈面排空而至的大拳头,几乎不可能被人切人击中的面孔,挨了一记不轻不重的拳头。鼻尖内陷,鲜血涌出,仰面便倒。

勾魂客其实是一流黑道杀手,而不是三流,竟然挨了一记迎面拳,几乎令人难以置信。

“你也想挨一下?”他伸手指着另一名抢来的大汉,阴笑着问:“你自信能比勾魂客强多少?强一倍还是数倍?回座坐下!夏某不说第二遍!”

大汉吃了一惊,打一冷战。六个人倒了两个,其中有武功最强的勾魂客。

右肩已骨碎的中年人坐在酒液中,倚伏在凳上喘息。

“在下挑这种大庭广众的场所和你们打交道,用意就是表明在下的态度,公然向你们采取报复行动,以便众所周知,免得你们再籍机勒索搜刮。”他以震人耳膜的嗓音大声说:“从现在起,是报复行动开始的时刻。你们的人不必对夏某客气,夏某也不会轻易放过你们。见面就下杀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再见,诸位。”

这是公然的挑战,消息片刻便传遍府城、引起了极大震撼,治安人员莫不心中叫苦连天。

高手齐出,全力捉拿夏南辉。。

当然,这些高手不再公然搜索。

在丽寄园中,负责安全的主事人无常一剑马若天马夫子召集了重要爪牙开了一次秘密会议,策定了捉人的种种计谋。这位天下四剑之一的武林卓越名宿高手,论智谋也是出类拔萃的,所以够资格以夫子的身份,统率一群各式各样的江湖大豪。

这天午后不久,勾魂客带了四个人,出现在城郊陈音山的北麓,直赴一家农舍,砰一声踢开了大门,一拥而入。

厅堂中六个人围坐在八仙桌四周,门声大震,六个人大吃一惊,骇然而起。

“你……卢大爷,你……”九指城隍惊呼:“你……怎么找到此地的?”

“你们躲的地方,卢某了如掌指。”鼻部仍然红肿地勾魂客直逼近至桌旁,脸上的狞恶的神情:“上次在下已经警告过你,而你却不在乎在下的警告。”

“我……我已经尽了力……”

“你撒谎!你遗走了所有的党羽,自己躲到城外来安居纳福,分明是有意拒绝与咱们合作。”

“老天爷!”九指城隍叫起屈来:“我的人都派出去查姓夏的下落,城内城外拼命查,我自己也全力搜寻,甚至连运河码头都亲自出马……”

“你的魂魄亲自出马,骗得了谁来?”

“你……”

“跟我走,马夫子要见你。”

“把他们绑上,用绳子拴了他们的脖子拖回去。”勾魂客向四名同伴挥手下令,转身向外走。

“不!你们……”九指城隍惊恐地叫,向后面急退:“你们不能这样……”

四个家伙不约而同飞掠而进,其中那位长了吊客眉的大汉猛扑九指城隍,速度之快,无与伦比,但见人影一闪即至,大手伸出了。

九指城隍不甘就擒,大喝一声,上盘手急拨伸出的大手,同时闪身移位躲避。

太慢了,掌刚上拨,耳门已挨了沉重一击,接着头被抓住往下按,身不由己的向下爬伏,背心便被一脚踏住,完全失去挣扎的力道,一照面便倒了,吊客眉大汉高明得出乎想像之外。

片刻间,四个人捉六个人,发生得快结束也快,六个人被反绑了双手,脖子上加了套索,牵狗似的牵出农舍外。六个人不敢挣扎着跟着走,脖子上的牵索不松不紧,走慢了牵索崩紧,勒得脖子受不了。九指城隍最为狼狈,鼻部流血,小腹也挨了两拳,痛苦难当。

沿小径走了百十步,前面是三岔路,其中一条通向府城。三岔口道旁的密林中,踱出两男一女。

“卢管事。”一位年约半百,留了大八字胡的人说:“附近毫无动静,正点子不在这里。”

“在下早料定那小辈不会向地方蛇鼠求助,马夫子却持相反高见,事实上他错了。”勾魂客用自负的口吻说:“南振光其实也真的尽了力,自己掏腰包打发地棍们四出明查暗访,咱们不能太亏待他,就这么释放……”

“释放?卢管事,似乎你的心肠变软了。”

“房兄的意思……”

“不是兄弟的意思,而是马夫子的意思。”

“这……”

“进行第二步计划。”留八字胡的房兄,眼中闪过令人心寒的光芒:“废了他们,杀鸡儆猴,以警告其他不肯全心与咱们合作的人。同时,今后没有人敢忽视咱们的权威,必定为了自身的安全,而努力找出夏小辈的下落来,因为这样他们才能太平无事,夏小辈便无地容身了。”

“也好。”勾魂客点头同意,冷然回顾。

九指城隍的大牛眼中,涌起绝望和惊恐的神情。

“请放我一马!”九指城隍狂叫:“我将加请所有的贩夫走卒,和一切可以动用的人,来替你们搜出姓夏的……”

“动手!”勾魂客发出冷酷的命令。

四名大汉立即动手,将九指城隍六个人拖倒,弄断他们的右手右脚大筋。最后连绳索都不解。丢下他们走了,任由六个地根倒在地上狂叫狂嚎。

房兄发出两声短啸,通知埋伏在农舍附近的人撤退。

空山寂寂,草木萧萧,附近不见有人活动。城郊的山林没有猛兽,躺在地上候救不至于有危险,唯一的危险是在近期没有人经过,伤势拖久了大为不妙。

“这些天杀的狗东西!”九指城隍蜷躺着切齿咒骂:“我对天发誓,只要我留得命在,我会用一切卑劣残忍的手段来回报他们,死而后已,他们做得太绝了。”

“老大,我们恐怕得死在这里。”一位同伴惨然地说:“他们把我们留在这里,显然是阴谋的一部分,天知道他们到底在玩什么阴谋诡计?”

“对呀!”九指城隍悚然地说:“他们都是一些杀人不眨眼的杀星,杀人不用负责,为何把咱们废了,丢在住处附近弃置不顾?这里面……谢谢天!有人来了。”

一个老太婆随在一位美丽的衫裙小姑娘身后,正从府城方向缓缓而来,老太婆青帕包头,荆钗布裙老态龙钟,枯瘦的老手点着一根山藤杖,步履维艰半死不活。小姑娘正好相反。二九年华青春正当时,粉面桃腮,瓜子脸上嵌了一双宝石似的秋水明眸,窄袖薄花衫相当贴身,隆胸细腰胴体曲线玲珑极为动人,樱桃小口红艳艳地、形成美妙的菱形,令人想入非非。左手拈着花绣巾,走路时一扭一扭地有韵有律,真美得令异性心荡神摇。

“哎呀!薛婆婆。”小姑娘吃惊地娇呼,声若银铃:“前面有死人,好多个死人,快转回去。”

“那些人还没死。”薛婆婆老脸上有笑容:“你大可不必装腔作势做给外行人看,因为附近并没有外行人。救这几个倒楣鬼吧!他们真的需要帮助。”

“唔!薛婆婆,你料错了。”小姑娘目光注视在南面的小径:“我分明发觉有人,你看,那不是来了?”

“一个游山的书生。”薛婆婆果然看到了人影。是一位手摇褶扇的年青书生,正施施然缓步从前面的树丛折出,出现时相距仍在三四十步外。

待救的九指城隍倒地处正好向南,看到了书生。

“奇怪!这女子的目光可以转弯?”他心中大感狐疑:“要不,就是功臻化境,已练成天耳通天眼通了。”

他当然明白,这俩老少女人不简单,如果真是普通人,早就吓得尖叫着逃跑。怎敢救人?

两女到了,替他们六个人解绑绳。

“你们怎么啦?”美丽的少女一面替九指城隍解绑,一面皱着眉头问:“人是清醒的,手脚……唔!大筋被扭断,下手人手法非常的高明,你们一定是落在仇家的手中了。废定啦!”

“姑娘,我们不是落在仇家手中,而是落在可以公然杀人的特权人物手中。”九指城隍凄厉地说:“往西面走约百余步,有一座农舍,转过前那座松林就可以看见了,劳驾两位把我们送到农舍,感恩不尽。”

“好吧!本姑娘好人做到底,等那位书生过来之后,找他帮忙抬你们……咦!……”

原来远在三四十步外的书生,竟然鬼魅似的出现在旁,难怪少女惊奇得脱口惊呼。

薛婆婆更感不解,张口结舌忘了继续救人。

九指城隍并未留心,因此并不感到惊讶。

“用不着在下帮忙抬。”书生英俊的面宠上有令异性生出好感的笑容:“姑娘至少一手可以扶两个人。”

“挟货物吗?”少女灿然微笑:“要不就是狭尸体。挟受伤的人,一手挟两个,你办得到吗?”

“这个……”

“你看出我练了武功,我也知道你非常了不起,至少不比我和薛婆婆差……”

“薛婆婆!”书生一怔,抢着接口:“天灵婆薛老前辈?失敬失敬。”

“你知道老身?”薛婆婆站起冷冷地问。

“江西庐山九奇峰薛家,白道朋友公认的武林世家。”书生说:“闻名而已。”

“这位公子爷的嘴好甜。薛婆婆,他在恭维你,江湖道上你天灵婆的声誉不佳倒是真的,薛家名列白道并不名实相符,”少女盯着书生笑容十分动人:“你贵姓大名呀?我姓安,绰号有点吓人,出道三年,有些人恨透了我,当然我并不真的那么可怕。”

“哦!红花煞安花凤。”书生又是一怔:“六煞之一。”

“如假包换。”安花凤说,右手一伸,食中两指拈着一枚饰了一朵小小红缎花的六寸金钗扬了扬。

“我,夏南辉。”

“好啊!我和薛婆婆正要找你。”红花煞安花凤娇叫。

“找我?理由何在?”他颇感意外。

“我们正想向盐政总理借一笔金珠珍玩,岂知被你一闹,警卫增加了三倍,眼睁睁无计可施。”红花煞安花凤说得理直气壮:“除掉你之后、我和薛婆婆才有机会。你知道吗?你是个障碍。”

“哦!原来如此。”他恍然:“我问你,你们对付得了无常一剑吗?”

“浪得虚名的枭雄,没有什么好怕的。”薛婆婆傲然地说:“论真才实学,老身自信足以稳操胜算。”

“现在,先对付你。”红花煞安花凤拈着花钗的左手向前一伸。

夏南辉站在丈外屹立如山,褶扇轻摇,神色极为安详从容,但一双虎目异光闪烁,紧吸住红花煞的眼神。

“两位都是成名人物,江湖上的大名鼎鼎武林高手。”他冷然发话:“如果你们居然不珍惜羽毛,向我这种一无显赫家世,二无声望名位的小人物挑战。不会有好处的,胜之不武,败了立即从江湖名人打入失败者的末路永难翻身。你知道吗?在我来说,这正是梦寐以求的好事,成名立万的终南捷径。考虑考虑吧,值得吗?”

“本姑娘不是向你挑战,而是要除去你,你准备了,本姑娘的手段……”

“你红花煞杀人的手段,是无所不用其极的。”他接口:“过去几年来,你比任何人成名都快,以一个出道仅两三年的年轻女人,即能跻身于江湖二十武林名人之列,主要的原因是你杀人无所不用其极。其二,我也是一个不择手段的人。其三,我没有武林名人的浮名虚誉负担。因此。你我将有一场并不精彩,但极为凶险的生死搏斗,我有把握把你打入地狱。”

他开始移动,脸上有自信的冷笑,缓慢地向左绕走,手中褶扇轻摇,以右半身向敌,青袍下摆有节拍地轻飘,不像是一个面对生死搏击的人。他全身的肌肉都是松弛的,心意神溶铸为一点,有经验的人,必定可以从他冷静的神情中,感到奇大的压力君临,不击则已,击则心意神集中于突发的一点,威力必定石破天惊。

薛婆婆人老成精,见多识广,脸色一变。

“安小妹,小心。”薛婆婆在旁出声提示:“老身从来没见过这么冷静的人,他将是你极具威力的劲敌,切记敛聚心神,不可妄耗真力。”

红花煞安花风一声轻笑,突然闪电似的疾进,像只花蝴蝶,手脚齐来也像一只急攫入网猎物的蜘蛛,罡风乍起,异鸣入耳,一举手一投足皆有奇异的劲流涌出,似有彻骨裂肌的无穷怪异潜劲猝热发出、汇聚、进爆。

夏南辉脚下突然加快,但并不慌忙,有如行云流水,闪动皆能预先一刹那避开对方变招的攻击,不给对方有抢制机先的机会。在极短暂的片刻,他连换数十次方位,滑溜如蛇,吸引对方的攻击,却又先一刹那摆脱纠缠。不容许对方放手全力进攻,重新引诱对方变招。

事实上,他引诱对方攻了二十四招,并未回敬一招半式。

红花煞终于突然停顿第一轮抢攻,不再愚蠢地浪费精力,美丽的面庞上,绽起动人的媚笑,说:“唔!夏南辉,你的闪避身法很诡异,很古怪,是不是移影换形绝技?”

“哈哈!当然我不会告诉你,也当然否认。”他轻摇褶扇大笑,又开始缓慢移位:“你的十二散手攻势有如狂风暴雨,其实真力未发,你等什么?”

“等你露弱点,行致命一击呀……”

“你等到了……”

声落人突然深进、切入、攻击,不用褶扇而仅用左手,五指似张似合,猛然拂弹而出,他也突然进攻还以颜色。

红花煞大吃一惊,觉得他那只拂来的手不仅快得不可思议,而且四个指头竟然笼罩了整个胸部与咽喉,着到指影便已探入似要及体,无法封架,想封也力不从心,在间不容发的危境中,除了暴退之外,毫无封架的余地。

退出丈外,他如影附形跟到,改拂为抓。

这次红花煞有了准备,大喝一声,连拨四拳,一面急退一面封架。纤掌运足了真力,每一拿皆与抓来的大手接触,但像是拨中了钢铁,反震力反而将身形迫得左右急幌。

退向经过薛婆婆身旁,老太婆突然一杖点出。

成名人物,不可能突然乘机偷袭,但薛婆婆竟然出手攻击,山藤杖捷逾电闪,攻向夏南辉的右胁要害。这位天灵婆的辈份与声望,比后起之秀的红花煞安花风高,乘虚出手辛辣可知。

夏南辉抓出的左手本能地停顿,啪一声褶扇一拂,险之又险地拍中点来的山藤杖,劲气激荡。

天灵婆的山藤杖一偏,一点落空,感到握杖的手虎口猛震,火辣辣地身形也随之移动,马步一乱。接着,打击像一连串雷霆光临肩臂,褶扇像是沉重坚硬的铁棍,着肉时劲道直透筋骨。

“嗯……”天灵婆痛得含糊地叫,惊骇地飞退。

夏南辉跟进丈余,给了老太婆一连串五记敲击。

“砰!”天灵婆终于摔倒在地,痛得蜷缩成团呻吟。

这瞬间,三枚红花钗鱼贯飞到。

夏南辉不用扇挡钗,侧倒斜飞而起,间不容发地躲过了三枚红花钗的袭击。

不等他停下还击扑上,红花煞安花风已经发出格格一阵娇笑,站在两丈外说:“好身手!难怪你敢向无常一剑叫阵,果然武功深不可测,大名鼎鼎的天灵婆偷袭无功,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夏南辉,你天下大可去得。”

“好像你我并未了结这场搏斗……”

“哟!你好小气。”红花煞扭着小腰肢,媚笑如花向他接近,“男人嘛!该有让女人一步的雅量,对不对?”

“哼!”

“你哼什么呢?我知道你很不满,但谁教你是男人呢?我的朋友很多。如果你再不离开府城,仍留下碍事,我会召请朋友全力图谋你。你说吧!你何时可以离开绍兴府?你不会口是心非撒谎骗人吧?”

“免谈,我不会离开。”

“你……你到底想怎样?”

“向狗官讨公道。”他用坚定的口吻说:“狗官不能先欺负我夏南辉,再派人把我当刺客捉拿而不受惩罚。”

“这……夏南辉,我们其实是有志一同。”红花煞用上了柔功:“如果能衷诚合作,各尽其力各取所需,是不是成功的希望要浓得多?你报复,我和薛婆婆要金珠,把绍兴府闹个天翻地覆,但不知夏兄意下如何?”

从呼名唤姓改为称兄,很有意思。合作要求的提出,合情合理合乎双方的利益,站在夏南辉的立场来说,由红花煞提出,可说给足了面子,深感光彩。他如果拒绝,显然不近人情,别有用心。

“我能信任你们吗?”他脸上有欣然而又疑惑的神色。

“你连这点判断力都没有,怎能在江湖上称雄道霸?”红花煞不作正面答复。

“我们还不信任你呢。”薛婆婆加上一句。

“似乎,在下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他松了戒意点头:“很好,咱们合作,实力增加了三倍,我愿意合作。”

“夏兄,那就一言为定罗?”红花煞笑得更甜更媚了,美丽的少女快乐的笑,是极为迷人的。红花煞其实不是少女,而是成熟了的美女郎,虽则打扮像个少女,少女的青春气息,加上成熟女人的风情,连躺在地上痛得直冒冷汗的九指城隍,也看得心中一荡。

这种神韵,一个在下九流鬼混的地棍看得太多了,太熟悉啦!那些心中没有痛苦的风少女人,脸上就可以看得到这种神韵,故意装出来的诱人风情。

“对,一言为定……”夏南辉不假思索地说。

语音未落,突变已生。

红花煞右手骤吐,一掌登出,一股阴柔而力逼内腑可隔纸溶金的劲道,涌向八尺外的夏南辉。右脚迈进一步手伸掌吐,便逼近了五尺以上。这表示红花煞安花凤的霸道内劲掌力,已修至可离体伤人于三尺外的奇奥境界了。

夏南辉反应奇快,本能的右闪。

金芒破空疾射,快得令人肉眼难辨,是一枝红花钗,恰好射向夏南辉的闪避方向,任何反应迅疾的人,也不可能避免红花钗闪电似的致命一击。

可是,红花煞吃了一惊,掌力无功,红花钗也落了空。

夏南辉右闪的身形,竟然在闪动的刹那间回到原位。以不可思议的神速疾退五尺,恰好停在阴柔掌力消失的距离外。

“很失望是不是?”夏南辉毫不激动微笑发话:“在下已从你那勾魂摄魄的如花笑靥中,看到浓浓的杀机;你不择手段杀人的特殊性格,也提醒在下时刻警惕防意如绳,你无法如意的。”

“了不起,你是本姑娘最顽强可怕的劲敌。”红花煞郑重的说:“现在,本姑娘保证不会再有同样情形发生,诚心诚意与你合作。获得一个强力的帮手,比树立一个强敌有利百倍,你同意吗?”

“在下深有同感。”他说:“但在下有条件。”

“条件?”

“对。条件是:一切行动由在下作主。如果姑娘认为无法履行,合作之议取消,各行其是,互不干涉。”

“这个……”

“姑娘的消息绝对没有在下灵通,因此在下必须取得行动作主权。姑娘如不同意,就没有商量的必要了,咱们就此分手。”

“夏兄,你听我说……”

“安姑娘,没有说的必要。在下要对付的人是活的、行动飘忽不易掌握。姑娘所要的金珠是死的,始终在狗官的身边,姑娘没有担心金珠跑走的顾虑,所以在下要……”

“好,我答应你,请教。第一步计划是……”

“目下说计划,言之过早。第一件该做的事,是救九指城隍一群人,就借他们的住处安顿,随时准备出动打击,动手吧!”

手脚的关节大筋被拉断,没有妙药续筋膏救治,废定了夏南辉没有这种药,红花煞和天灵婆也没有。九指城隍六个废人弄回农舍,躺在床上认命。

九指城隍懊丧地向夏南辉说:“可知你老兄的举动,被他们料得相当准确。说实话,你老兄不是凑巧出现在这附近的吧?”

“不是。”他笑笑:“我发现他们派人监视跟踪你,猜想他们可能疑心你暗中与我通声气,我也希望在他们的行动中,了解他们的进一步动向,真抱歉,南兄,因为我的事而连累了你们……”

“用不着抱歉,夏老兄。”九指城隍咬牙说:“这种倒楣事不能怨谁,只怪时运不佳硬是碰上了强龙,小地头蛇被他们吃定了。”

“现在唯一可做的是,把你们弟兄找来照顾……”

“这倒不用担心,不久之后,我的人会来查看的。”

“我要借你这里办事,小作勾留,南兄不介意吧?”

“哎呀!太危险。兄弟我反正注定了恶运当头,这半条命要不要无所谓,但你……他们会再来的,你……”

“他们不会来了,至少短期间不会来。”夏南辉说得很肯定:“当网和钓饵放下之后,需要一段时间等待的,他们知道放网放钩的技巧和经验。”

“我也赞成在这里暂时隐身。”红花煞说:“夏兄,我和薛婆婆落脚在大能仁寺附近,得去把行囊取来。走江湖女人比男人顾忌多麻烦多,不能没有行囊便是麻烦……”

“安姑娘,这时千万不要在外面走动,避免落在眼线的监视下。”夏南辉断然拒绝:“晚膳后再说,目下咱们唯一可做的事是好好休息。大能仁寺在城外,活动不受限制,不必急于去取行囊,而且我不打算在此地勾留太久,太久了会出毛病的。”

这是合作后的第一个要求,红花煞和薛婆婆当然不好反对。红花煞是避免失信,薛婆婆是不敢反对。自从被夏南辉狠揍了一顿之后,这乖戾老太婆真怕定了夏南辉。

在天色入黑之前,九指城隍的朋友并来了三批,共有七人,都是前来探问下落的地棍。夏南辉把来的人全部留下,以免走漏风声。

天黑之后,小地棍们将食物准备停当,分两处进食。夏南辉三个男女在前面堂屋用膳,桌上点起了菜油灯。菜有鸡鸭鱼肉和菜蔬,还有两壶酒。

食间,红花煞对夏南辉意态悠闲的心情大感不解,大群强敌随时可到,他怎么毫不在意?

“夏兄,你好像在度假。飞红花煞忍不住向他说:“在这里待了半天,你似乎料定了不会有人前来袭击,也没有其他的打算,为什么?——

“安姑娘,知己知彼,临机应变,处事冷静,这是应付强敌的金科玉律。”他喝干了杯中酒意态飞扬:“无常一剑自称夫子,自以为老漠深算,他并没将我一个无名小辈放在劲敌的地位,认为我威胁不了他,所以并不急于积极对付我。同时,他的事多得很,保护狗官与积极敛财,已经够他忙的了,那有闲工夫大举前来袭击打草惊蛇?所派来专门对付我的人仍在各地奔忙,摸不清我的动向,不愿贸然下手,所以我乐得清闲。”

“哦!看来你真有料敌如神的智慧。请教,咱们下一步的行动……”

“下一步的行动,现在可以说出来了。”他自己斟酒。“酒足饭饱之后,时间也就差不多了。安姑娘,你和天灵婆的目标,不是金珠宝玩吗?”

“是呀。”

“你知道狗官的金珠放在何处?”_。

“这个……应该放在丽寄园。”红花煞说:“狗官这次是从南京经徽州湖州道而来的,沿途向各地官吏勒索程仪珍玩宝物,数量很多……”

“是很多,但决不会放在丽寄园。”他信心十足地说。“而是在他真正的住处镜花园,他要每受着一遍所获的财物珍宝才放心。”

“你的意思……”

“等时辰一到,我们就到镜花园。”

“什么?往保镖如云的地方硬闯?”红花煞吃了一惊。

“咦!不往重要的地方闯,能得到什么?替狗官的跟班随从收拾破衣旧鞋吗?”他用带有嘲弄意味的口吻说:“你如果害怕,就不用去了。我真不明白。你们既然不敢往重要的地方闯,那么,来干什么呢?珍宝去送给你们吗?会吗?”

“你真的敢去?”红花煞显然被激怒了。

“我当然敢。”他冷冷—笑。

“好!我们就去。”红花煞胆气一壮。。

“这就对了。”他欣然说:“不用急,时间充裕得很,好好填饱五脏庙,再去仍不算迟。安姑娘,能喝吗?”

“我不需要籍酒壮胆。”红花煞瞥了他一眼,眼神十分复杂。

“你胆气极壮。”天灵婆也盯着他:“是真有把握呢,抑或是活得不耐烦?”

“也许两者都有。”他笑笑:“江湖亡命应该有这份豪气,对不对?入世太深的人,难免顾忌太多……”

“你讽刺老身吗?”天灵婆冒火得几乎要跳起来。

“生气会老得更快的。”他皮笑肉不笑半真半假地说:“你不觉得像你这种上了年纪的人,为了抢夺珍宝所付的代价太大吗?就算把后宫内库的天下珍宝全给你,你能享受得了多久呢?天灵婆,听在下的忠告,离开名利物欲吧!还来得及。”

“奇怪!”红花煞说:“你……你到底是那一类人?白道襟怀,黑道作风……”

“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不甘受辱受迫害的血气方刚浪人。”他推杯盛饭:“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活着,活得心安理得;受到不平待遇,我会毫不留情地以牙还牙反击,如此而已。”

“如果无情剑承认错误,诚心向你道谦,你就放弃报复吗?”

“哦!你在说不可能的事。再说,为了我的事,有太多的人受到无可弥补的伤害,你认为我能就此罢了不成?不必说这些无谓的话了,赶快进食。今晚有事忙得很呢!”

镜花园,好一座镜湖旁的华丽别墅。不必追究朱老太爷取这座园名为镜花的心理状态,也不必认为这位绍兴富豪不懂镜花水月的典故。有些人取名为大拙大愚,或者阿猫阿狗,自嘲也好,嘲世也罢,不值得计较。

数十座亭台楼阁,夜间处处灯火辉煌。朱老爷一夜的灯烛钱,可供穷民一家八口半年生活费。

三个黑影从园西两丈高的山墙飞越。像枭鸟般无声无息。

嘉宾阁,是一栋位于西院的美仑美奂二层高楼,广阔的院子里花木扶疏,假山鱼池布局雅致。这里是朱老太爷招待佳宾的地方,派有奴婢照料,贵宾可以不受拘束地活动;比住在正宅清静方便多多。

七级雕花石阶的上方,是一排四根大往的门廊;里面还有玄关。中门大开,里面灯火通明。门廊外,也挂了一排八盏气死风大纱灯笼,照耀得院前有如白昼,两名青劲装大汉站在阶上,所佩的刀剑装饰得相当华丽醒目。

黑影从花木丛中飞掠而出。突然出现在阶下。

两名大汉吃了一惊。一刀一剑迅疾地出鞘。

“仍然估计错误。”黑影之一的是夏南辉向两同伴说:“狗官今天好像不在,不知在何处应酬去了,很可能在城里。不过,珍宝一定还在楼上,两位进去搬吧!在下在前面开道。”

“可是,狗官不在……”红花煞脚下迟疑。

“咦!狗官在不在,并不妨碍诸位抢珠宝;他不在反而对诸位大大的有利,对不对?相反地,我夏南辉算是白来了,姑娘竟然不满意,只有一个可能。”

“什么可能?”

“姑娘志不在珍宝。”

阶上那位佩剑的人已撤剑在手,哈哈狂笑说:“哈哈哈哈……原来你阁下就是夏南辉,并没有三头六臂哪,升阶!厅中有人专程等候阁下光临。”

“在下既然来了,就算你们在里面藏了十万天兵天将,在下仍然要往里闯。”夏南辉大踏步上阶。“哈哈!但愿等候在下的人,不至于令在下失望。”

到了阶上,一刀一剑与他形成三角犄立。锋利的刀尖剑尖以他为中心点,奇异的刀风剑气,以空前猛烈的无形气势向他集中汇聚,两人所发的无边杀气,也浪涛般向他汹涌。

“首先,你得通过在下这一关。”剑向他遥指的大汉傲然地说。

“有何不可?”他毫无顾忌地说,一拉马步,双掌一提,吸口气眼神骤变,两大汉可看出他双掌是空的。

身后,红花煞和天灵婆仍向上走,向他身后接近。

一声狂笑,他向下一搓,身形突然猛地向前鱼跃而进,双掌在穿越两大汉中间时左右连拍四掌,以快得令人目眩的奇速,平飞射入敞开的中堂门。

“嗯……”两大汉闷声叫,刀与剑皆来不及攻出阻拦,奇异的掌劲先震散汇聚的刀风剑气,然后劈空掌力及体,两大汉浑身一震,摇摇欲倒。

“锵……”刀剑失手堕地,两大汉的右手颓然下垂,人也向侧一栽。

登上阶的红花煞大吃一惊。竟然没有看到两大汉是为何会倒地的。当然也没看到夏南辉是如何攻击的,反正只看到夏南辉身影向下一沉,便穿跃入堂去了。从两人的刀剑指向中穿越,刀剑竟然来不及攻出,速度之快,已到不可能的体能极限而且,两大汉相距丈余,怎么可能同时被击中?三方面分明并未沾身呀!”

天灵婆瞥了两大汉一眼,悚然向红花煞说:“是指力,天罡指毁了肩关节。如果我所料不差,他的指力已可伤人于八尺外的通玄境界了,可怕。”

“指力击中肩关节,能将人击倒委顿不起吗?”红花煞持相反意见:“是一种没听说过的神奇掌力,你听到罡风劲气的啸声吗?”

宽广的大厅中灯火通明,朱墀中六名男女成半圆形列阵面对着屹立的夏南辉,六双怪眼厉光凌厉惊人。

“崤山六怪。”夏南辉语音略感惊讶:“中州来的杀手。狗官果然不惜工本。网罗到一流杀手替他卖命。有钱可使鬼推磨,半点不假。”

崤山六怪是四男两女,年岁皆已半百出头,是江湖上有名的春秋社集团创始人,春秋社这个集团专向天下有名的侠义名门施暴,凶名昭著,白道人士畏之如虎。但请他们出头的代价极高,只有肯一掷万金的人,才有资格请他们出头办事。

六怪一个个面目阴沉,六种兵刃同时举起了。两长:鸭舌枪和虬龙拐。两中:护手钩和狭锋刀。两短,判官笔和镜盾藏匕。

夏南辉扭头回顾,红花煞与天灵婆刚好进入厅门。

“我敢保证。这几位一流杀手,是狗官请来保护珍宝的。”他凛然地说:“你们既然是志在珍宝,对付得了他们崤山六怪吗?说句不中听的话,你们毫无希望。”

“加上你,也没有希望吗?”红花煞的神色反而轻松:“本姑娘名列六煞之一,难道……”

“一比一,六怪任何一怪,也胜不了姑娘你。但崤山六怪从不与人单打独斗,姑娘……”

“你好像有什么主意呢。”

“对,主意很好。”他回过头注视着正逐渐逼近的六怪:“设法把他们分散,分而歼之。”

“如何才能让他们分散?”

“一击即走,分头办事。你和天灵婆登楼搬珍宝,我四面奔窜收拾狗腿子。这一来,他们六个人便会发疯似的分头追逐,大事定矣!准备动手……”

他心中一懔,大事不妙。

手一抄一拂,他从衣下拨出一把匕首,神意一动,力贯刃身。

他直觉地意识到,红花煞与天灵婆并不听从他的意见,不但不肯分头办事,反而向前冲来。

也许,红花煞两人误解了他的意思,要三个人合力一击即走,所以冲上来了,挡住了他的退向啦。

他不能后退,后退必定与红花煞天灵婆撞成一团,大事休矣!

崤山六怪乘他说话的空隙,正在发起空前猛烈的攻击,六件长中短兵刀,在快速合围的挺进中向他集中汇合,彻骨裂肌的凶猛暗劲,以他为中心先兵刃涌到及体。

匕首出鞘的瞬间,他突然不退反进,身形倏动,有如电光一闪,身匕合一冲进,匕首突然幻发熠熠光华,吐出数道电虹,蓦地剑气迸发。风吼雷鸣,在迸发的数声急剧兵刃交鸣下,从对面中间的一男一女两怪中间透围而出,直冲至堂上,变化之快,令人几乎肉眼难辨,只看到兵刃如电火流光,人影如虚如幻,眨眼间,凶险结束。

男怪断了右手,女的断了左手,痛得摇摇欲倒,在朱墀中心打旋挣扎。六怪全力一击,反而废了两怪。

其余四怪已回过身来,厉吼着在堂上急抢。

红花煞与天灵婆并未交手,退到厅口去了。

“崤山六怪如此而已。”他转身向敌沉声说,左肩背衣裂血出,显然刚才他也受了伤:“安姑娘,分头办事,登楼……哈哈哈……”

他身形疾射,退向左后方的堂口。

四怪愤怒地急追,乱了阵脚。

“滚!”他向挺剑从后堂冲出来的一名保镖沉叱,匕架住错开来剑,一脚踢中保镖的右膝,膝骨应脚爆裂。

同一瞬间,他扭头扬左手大喝:“打!”

追近身后仅丈余的一怪,毫无闪躲的机会,一枚制钱切入右肩井,切断了右臂筋嵌在肩窝内。太快了,目力最佳的人,也不可能看到飞行迅速的飞钱,必须凭本能躲闪,本能直觉比目力要有效些。

“哎……”中飞钱的男怪惊叫,脚下一顿,反而挡住了后随的三名同伴。

夏南辉一闪即逝,进入后堂失了踪。

整座镜花园人声鼎沸,乱了一个更次,等从府城飞越城头赶回声援的高手到达,入侵的人早已鸿飞杳杳了。

城内的丽寄园雅室中,由于城外镜花园传来警讯,重要的保镖人物皆已闻警赴援,此地便没有几个能加强各处的警备了。

华丽的内厅中,脑满肠肥秃眉凸眼的鄢懋卿穿了绿绸宽便袍,像座山般坐在巨大的太师虎皮交椅内。他左右和后面,共有九名千娇百媚,穿着蝉纱云裳的女郎、形成一座香喷喷的肉屏风,把他捧菩萨似的拥簇在中间。这位天下四大奸恶敬陪末恶的狗官。平生最嗜好的两样东西是:金珠与美女。而且,他是全国最负盛名的金珠美女收藏家之一。仅替他抬轿的绝色美女,就有二十四名之多,一次用十二名。

堂下,两侧肃立着十余名贴身人员和随从。

夫子马若天带了四名随从,站在堂下神色有点不安。这位名列四剑之一的无常一剑,身材高瘦手长脚长,三角脸再加上三角眼吊客眉,任何人见了他的尊容,也会心懔懔,再一接触他那阴森冷厉的目光,胆小的朋友真会吓得魂飞魄散;这是个天生就令害怕的人,煞气太重了。

“到底城外发生了些什么事?”狗官用带了江西土腔的官话询问,暴眼中表露出不耐的神情。

“属下正在查。”无常一剑马夫子久身说:“有人入侵镜花园。由于用信号传讯,无法获知详情。属下已将人派出城策应。料亦无妨。镜花园有崤山六怪坐镇,天下一等一的好汉也逃不出他们的掌心,请大人宽心。”

“我宽心?”狗官猪眼连翻:“要是今晚我没留在城里赴东海公的宴会,岂不饱受惊吓……”

“哎呀……”堂下的马夫子突然惊叫,飞掠而上。

狗官身后,不知何时来了不速之客,他的后面本来并站着三位美人,这时,三位美人都呆呆地向左右让开。

出现在椅后的人是夏南辉,一把挟住狗官往上提,飞起一脚,沉重的虎皮交椅向堂下飞砸,砸向冲上来的马夫子。

“哎呀……啊……”狗官挣扎着尖叫。

九名美女燕掠莺飞,登时大乱。

“哈哈哈哈……”

夏南辉仰天狂笑,笑完说:“马夫子,制止你那些打手走狗妄动,不然你们将树倒猢狲散,没有什么好混啦!任何人妄想抢救狗官,必须负狗官生死的重责。”

“大家退!”接交椅在手的马夫子沉叱,将骚动的人群制压住。放下交椅:“阁下,有话好说,你是……”

“夏南辉。”他将狗宫按跪在脚前:“冤有头债有主,夏某是来讨公道的,是谁的主意,把在下列为刺客四处缉拿的?”

“我……本官……”狗官根本没听清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只本能地叫嚷。

“劈拍!”他凶狠地抽了狗官两耳光。

“哎……”狗官被打得清醒了,骇然惊叫仰面便倒。

“我就找你。”他阴森森地说,一脚踏住狗官的小腹。

“救命……”狗官丧胆地狂叫。

“夏老弟,请不要误会。”马夫子强抑心头的怨毒,低声下气请求:“那是勾魂客卢老兄的主意。他负责保护三夫人的安全。出了事他羞愤难当,所以横定了心……”

“至少,狗官须负大半责任。”他抢着说。

“不要杀……我,请……请请……”狗官疯了似的狂叫,在他的脚下扭动挣扎,大概腹部被踏得相当难受,这辈子那曾受过这种惊吓和痛苦?

“噼啪噼啪!”他俯身连抽狗官四记阴阳正反耳光,干净利落,劲道不轻不重,恰好可拍松大牙,狗官口中立即有血流出口角。

“你少臭美!”他狞笑:“像你这种货色,值得夏某杀你污我之手?”

“好汉饶……饶命……”

“我夏南辉不是好汉,所以不屑系你。”

“夏老弟。既然你不自命为侠义英雄,大可商量,你开出条件,怎样?”马夫子大声说,心中略宽。

“为了在下的事,你们勒索了府城人士多少金根,伤害了多少人?”

“这些事老弟犯不着管,是吗?”马夫子尽量压抑语气中的怒气。“如果老弟打着行侠仗义的旗号,马某就用不着饶舌了。夏老弟,我明白你的来意。其一,马某向你道歉。其二,赔偿老弟的损失。”。

“你明白就好,但夏某的要求,与阁下所想的有些少不同。”

“不同是可以商量的。可否请老弟提出高见?”

“其一,夏某要求狗官公开道歉,公开向绍兴府的人士道歉,而不是你马夫子个人私底下的道歉。其二,你们勒索八大户的十六件古玩奇珍,与一千八百两黄金,加三分利算给我。”

“混账!你……”马夫子愤怒地咒骂。

狗官听得一清二楚,大声急叫:“我给,我给。马夫子,答……答应他……”

“马夫子,你是打算反抗狗官的命令了。”他阴笑着说:“你准备摆脱奴才身份,好现象,想不到你还真有点骨气呢!”

马夫子的手,闪电似的抓住了剑靶,显然激动到了极点,忍无可忍。

“啊……”狗官凌厉地狂叫,在夏南辉的脚下痛苦的扭动。

夏南辉的手中,也出现匕首。

“如果我被你无常一剑的名头唬住,受了侮辱就该远远地逃开以保全性命。”他神色庄严地说:“我夏南辉敢前来报复,就没将你无常一剑的威胁放在心上。姓马的,有种你就拔剑冲上来。”

“在目前的情势下,你是胜家。”马夫子的手离开剑靶,脸色突然变得出奇地平静:“古玩奇珍与金银,都放在镜花园。你是等天亮后马某派人送给你呢,抑或是现在就跟在下出城去搬?两千两黄金有一百多斤,你个人搬得动吗?”

“最笨的傻瓜也不会听你的。”他冷笑:“明天午正,金珠珍玩黄金,必须用一只瓜皮艇。送至湖中小隐园南岸,过期不候。记住:你们的人必须远离小隐园。”

“好,老夫答应你。”

夏南辉挪开脚,在狗官身上连下七指头,制了七处经穴,手法似乎并不怎么诡奇。

“在下收到之后,三天之内回来替狗官解穴疏经。”他收手揪起狗昏:“狗官你听清了,你的性命如果比古玩金珠贱,那就保留那些搜刮来的赃物吧!你死后可以放在棺材里陪葬,带到阴司地狱里享受好了。”

他将狗官向堂下—推,人化狂风掠向后堂口。

这瞬间,他眼角余光瞥见另一堂口珠帘微动,出现一只晶莹的小手。

他本能地心生警兆,急掠的身躯突然向前一仆,然后侧滚。

这刹那间,有高速飞行的细小物体贴背而过。擦衣所发的灼热传抵肌肤,似乎背部并未受损,体内的护体先天气功陡然波动,似难抗拒那种可怕的磨擦怪劲。

他一滚而起,斜窜入堂口。

好险!他想。

那只晶莹小手一定是女人的,所发射的是可破内家气功霸道暗器。可怕,他已没有时间求证,大批高手包括马夫子在内,正怒吼如雷飞纵而至,他必须及早退走。

次日午正,小隐园陷入大包围,五六十名高手分乘六艘华丽的游湖船,在瓜皮小艇靠岸的后片刻,六艘船分六方飞快地驶到登上侯山湖岸,彻底搜索整座小洲。

侯山小隐园没有夏南辉的踪迹。瓜皮小艇上,也没载有古玩珍宝和黄金。

小隐园的山墙近园门处,贴了一张白纸,上面写着:“留下狗官巡游天下所搜刮的珍宝与金银,以为失约者戒。知名不具。”

未碑初,九指城隍养伤的农舍。

昨晚大闹镜花园之后,夏南辉便在撤出时与红花煞天灵婆分手,约定未牌正在此地会合,他自己入城大闹丽寄园。他是午牌初先到小隐园的,早知马夫子不会践约,更知道狗官不愿交出珍宝黄金,留了字悄然撤走,远在两里外一艘游艇上藏身,远眺一众走狗狂搜侯山,不等走狗们搜毕,便离开返回农舍。

身在危境的江湖人,决不在原地逗留过久,他与红花煞约定在原地会面,犯了江湖大忌。走狗们早知道九指城隍的藏匿处所,决不可能就此不再过问的。

午牌正末之间,四面八方就有人悄然潜伏。

九指城隍六个人的伤势好不了的,右手右脚的大筋被弄断,那能好?屋中有六位地棍照料,还有两位郎中驻留医治六位伤者。

未牌初,六位地棍正在堂屋中,与两位郎中商量治伤的事,后堂突然踱出三个穿青罩袍的中年人。

“咦!你们是……”一名地棍大惊急问。

“不要问咱们的来历。”为首的虬须中年人说:“告诉我,夏南辉预定何时返回?”

“这……回前辈的话。”地棍镇定下来了:“小的们委实不知他的活动情形。他是昨晚天黑之后走的,没交代是否回来,也没留下任何物品,更没说过要回来。”

“唔,这小子机警精明,不会在你们前露口风。”

“小的……”

“别说了。”中年人摇手示意:“你们照常活动,照常办你们的事,只当咱们没在此地。不管夏南辉来不来,你们都不必介意,十万不要外出,不然……你们该明白利害。”

三个中年人在门口向外眺望片刻,然后入内去了,六个地棍与两名郎中,心中暗暗叫苦不迭。

通向府城的小径出现了人影,是红花煞与天灵婆,两人有说有笑赶路,距农舍还有里余,小径通过一座枫林,人林之后暑气全消。

林右草本丛中传出一声怪叫,崤山六怪中的两男一女三怪,神情极为狞恶地扑出,有如三头发疯的牛。后面,勾魂客卢世昌带了五名打手跟出,一面大叫:“请三位不要冲动,要活的!”

人多势众,来势汹汹,红花煞一声娇笑。向林左飞掠而走,天灵婆更快,一跃三丈,去势如电射星飞。

崤山六怪果然有过人之能。挟鸭舌枪的大怪御尾狂追,穿林拨枝奇快绝伦,三五起落便到了红花煞身后不足一丈了。

“你死吧!”大怪身形突然加快,狞恶地一枪扎出,单手运枪可远及丈外,这一枪眼看要贯穿红花煞的背胸。

侧方—株大树后,突然幻现一个人影,铮一声清鸣,一根短兵刃上挑,奇准地将鸭舌枪排得向上扬,不但失去准头,枪尖间不容发地离开红花煞的背心,而且上震的劲道相当凶猛,枪尖向天,大怪的冲势却无法及时止住,仍向前急冲。

崩起鸭舌枪的短兵刃是一枝尺八箫,用的虽是巧劲四两拨千斤,但其中仍然具有无穷潜劲,但见箫影再闪,卟一声敲破了大怪的前额。

“砰!”大怪摔出丈外,扑地仍向前滑出八尺、压倒了不少0小草。

另两怪正飞掠而来,来晚了。

尺八箫的主人,是位美得出奇的穿绿衣裙女郎,裙袂飘飘有如御风而行,跟在红花煞后面娇呼:“安大姐,天灵婆,不要逃啦!我毙了大怪,还有两怪不成气候,何不收拾他们永除后患。”

红花煞在急速窜走中大旋身,居然灵巧地停住了。

“张小妹吗?好!坯葬了他们。”红花煞欣然叫,一声龙吟,撤下佩剑,今天她不但佩了剑,且佩了百家囊,与昨天的村姑装扮完全不同。

男女两怪到了,天灵婆也回身奔近。

大怪脑袋被敲破,这两怪眼都红了,那有好修养先打交道问名道姓?女怪疯狂地扑上,左手铁镜盾右手握匕,盾前推匕吐出,猛攻张小妹,声势极雄。

“来得好!”张小妹娇笑着叫。绿影一闪,盾匕走空,箫却神乎其神地向侧方反点,就在双方相错而过的刹那间,箫无情地贯入女怪的左肋下。

绿影似流光,远出两丈外去了。

“嗯……”女怪惊叫,踉跄煞住脚步,左肋鲜血泉涌,刹那间便染红了衣裙,盾首先脱手坠地。

同一期间,天灵婆的山藤杖发似奔雷,一记庄家打狗俗招敲向男怪的中盘腰跨。

男怪的护子钩毫不客气地硬接山藤杖,反应奇快绝伦。可是,侧方的红花煞却乘机下毒手,不挥剑冲上配合天灵婆攻击,却左手一扬,既不出声示警,也不知会天灵婆,一枚红花钗乘虚而入,快得令人无法看清钗影。出其不意贯入男怪的右肋。

“啪!”护手钩与山藤杖接触,杖应钓中断,钩顺势一挥,血光崩现。

“哎呀……”天灵婆厉叫着飞退丈外,右肩外侧被钩掉一条肌肉,男怪止步,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丢掉钩双手抱住右肋幌了两幌,蜷曲着栽倒。

男女两怪倒地,其间相差极为短暂。

“谢谢你,张小妹。”红花煞欣然上前招呼:“后面还有六个强敌,再帮我一次。”。”

“没有人追来了,那六个人早已知难而退啦!”张小妹将箫插人腰悬的萧囊、:“你和天灵婆怎么出现在绍兴?早些日子,不是听说你在九华附近游荡吗?”

“为了追踪鄢狗官,所以跟来浙江,想发一笔财。”

右侧方四五大外的大树后面,踱出书生打扮的夏南辉。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夏南辉轻摇褶扇接近。“安姑娘,你已经死了一次了。崤山六怪曾经发了财,但现在他们已经无法好好享受了……”

“这人说话又无礼又刻薄。”张小妹突然抢着说,声到人动,但见绿影如虚似幻,突然贴身玉手疾伸,五指半伸半屈,到了夏南辉的胸前。

“兰花巧手!”夏南辉也掏出了真才实学,虚影一幌便脱出五指的笼罩威力圈,闪在丈外的一株大树后。

“是个识货的行家。”红花煞笑吟吟地说:“张小妹,打不得。”

张小妹收了追击的冲势,明亮的媚目中有惊讶的表情。

“能逃过本姑娘贴身猝然一击的人,很了不起。”张小妹转向红花煞:“他是谁?你的朋友?”

“目前是朋友,以后,就难说了。”红花煞说:“我替你们引见,他姓夏,夏南辉。夏兄,这位是我的好朋友张秋月,一位游戏风尘的怪姑娘。”

“呵呵!幸会幸会。”夏南辉收了褶扇上前抱拳含笑行礼:“张姑娘确是怪,见面礼是兰花巧手隔空取穴。呵呵!姑娘是不是把天下的男人都看成死仇大敌?”

“你说呢?”张秋月美丽的面庞绽起动人的微笑:“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把每个陌生人看成仇敌,活得要长久些,这就是江湖人的处世金科玉律。夏兄,你是不是要我对你有几分温情?”

说得又大胆又坦率,笑得又美又动人,夏南辉不由心中一动,这才真正留心打量这位可爱的姑娘。看外表,张秋月比红花煞年轻三四岁,脸上没加脂粉,天然国色,因此反而显得年轻天真,那双秋水明眸中,就没有红花煞那种令人心悸的煞气和阴森内涵。

“我不需要温情。”他笑笑说:“需要强而有力的帮手来对付无常一剑身侧所隐藏的不测人物。崤山六怪昨天在我肩背留下一道小创口,昨晚一枚怪钗几乎要了我的命。诸位。这里处处凶险,我带你们找安全地方藏身。”

那时的镜湖好大好大,汇聚三十六条小河的水。南湖还未被圈为田,东湖也不是小池塘般的湖,而是广三百余里,东西直抵曹娥江的大湖,到处都有渔村港湾,藏身极为容易。从陈音山北麓的大道,直抵二十七里外的兰亭胜境,更是有山有水有林有竹,风景如画美不胜收,形容“山阴道上”这句话言,就是指这条路上的风景线,任何角落都可以藏匿,任何地方都可以获得方便的舒适食住。

因此,无常一剑即使想积极搜寻夏南辉的下落,也力不从心。在这里,狗官一群人算是异乡客,人地生疏,无能为力。再加上地棍们因九指城隍的不幸遭遇而激起公愤,不但拒绝合作,更明暗中群起怀葛,走狗们没有耳目可用,除了寄望夏南辉自投罗网之外,毫无穷搜城内外的力量。

无常一剑并不焦急,沉着应变,料定夏南辉既然为了珍宝金银而来,不达目的便不会远走高飞,只须安排下天罗地网,静静等候便成。

夏南辉藏身的地方,前一段时期在镜湖北岸。现在,他选择山阴道上,距兰亭刚好是一半路程,不远也不近,走狗们没有足够的人手至城外十余里搜寻。

这里是小山顶上一座没有住持的小古刹,前一进是殿堂供着一尊像是大肚阿弥陀佛。两庑供了几尊罗汉,后一进原是僧房静室,门窗零落聊可躲避风雨。山下里余便是大道,从树隙中可遥望路前后各三里左右,有可疑人物往来,在山上看的一清二楚,可说相当安全。夏南辉选择古刹藏身,虽然在江湖朋友的心目中是犯忌的事,可他却持相反的意见,认为这里面安全。山后是村落,但生人入村,古利可以清晰地听到犬的骚动吠叫声,可早作打算。

他藏有可口的食物,准备在这里等一两天,让安网张罗的人等的七窍生烟乱了章法,再出现给予走狗们致命的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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