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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王师北定日、相约后会时

韦家昌在怀中掏掏出一块金龙玉牌,和另一块紫铜铸制铸有满文的虎头符牌。

“你自己去看。”他将两块牌递出:“你最好去问赫德吧。你知道我住的地方,我明天一早就要启程赴漳州,我会把这里的情形,告诉叶赫都统。”

王梦煜接过牌,察视片刻。这家伙投降不足半年,根本不知道满人的身份是如何显示的。当然,事先已经从各方面获得有关韦家昌的一切消息,心理上早有准备,因此虽然心中嘀咕,脸上却不得不保持镇定。

“本座需要台端的文书证明。”王梦煜沉着地说:“至少也要知道台端的真姓名和身份。”

“你以为我带了文书凭证,就可以避免沿途匪徒叛逆的袭击吗?好,我就告诉你,但从现在起,出了任何意外,你必须负完全责任……。”

“请慢!”王梦煜急了,这责任谁敢负?这可不是好玩的事,“台瑞说明天要动身赴漳州?”

“不错,漳州是我微服私访的重要所在。”

“明天本座送合瑞启程。”王梦煜将两牌双手奉还。

只要人离开,一切可以马虎用不着耽心了。

韦家昌将牌藏妥,站起说:“王副守备,听说你的中原武技很好。你带了剑,我要试试你的武学。”

“这……。”

“你。”韦家昌向亭口的一名锐健营护军一指:“你的剑给我。”

他向亭外走,那位护军手足无措,用目光向王梦煜求助。王梦煜点点头示意,跟着韦家昌出亭。

王梦煜的剑是宽锋剑,是以力胜的狠家伙,以强攻为主,也称雁翎刀。韦家昌从护军处取来的剑,也是同型式的重兵刃比普通的佩剑短六寸。

“王副守备,你可以全力施展。”韦家昌按剑沉声说:“刀剑无眼。你可不要大意了。”

王梦煜哪将一个满人放在眼下?听韦家昌那种目中无人的说话口吻,脸上不敢变色,心里面却恨得要死,冷冷一笑,说声得罪了,按剑行礼立即逼进。

韦家昌表现得暴躁而骄傲,似乎有点迫不及待,一声沉叱火杂杂地冲进,无畏地挥剑抢攻,左手一引,剑排空猛劈,力道似崩山。

“铮铮铮……。”王梦煜快速地招架,左拦右托记记接实,在火星飞溅中刹那间接了十二剑,回敬了八剑之多,虽则退了三四步,但有效地遏止了韦家昌急似雷霆的凌厉攻势。

最后一剑韦家昌劲道似已减弱,被王梦煜用巧劲错开了,剑被震出偏门。

“呔!”王梦煜沉喝,抓住机会反击,剑取得中宫,行致命的狂野冲刺,锋尖长驱直入。

韦家昌百忙中侧跳八尺,铮一声架偏了对方追袭的第二剑,乘势反手挥出,而且身随剑进切入,有如电光一闪,攻势转移的速度快得惊人。

一连串硬碰硬的狠招如长江大河滚滚而出,双剑交击声,有如连珠火炮爆炸,两人你来我往左右旋回,各展所学周旋,似乎势均力敌。每一击都风雷俱发,危机不断出现。生死间不容发。

各攻了百十剑,双方似已打出真火,险招迭出,形同拚命了。韦家昌发出五剑连续逼功,最后加上一次凶狠的冲刺,把王梦煜逼退至亭侧,一剑砍中亭柱,让王梦煜乘隙跳至一旁,缓过一口长气。等他侧移收剑,王梦煜已一声怒啸,疯狂似的冲到,展开猛烈的攻击,一看便知已在全力发挥,意在结束这场拼斗了。

韦家昌在对方狂风暴雨似的猛攻下,有点马步散乱,吃力地封架步步后退,险象环生,最后向侧后方虎跳丈外,方摆脱王梦煜的狂野逼攻。

“你不错真的不错。”他又退了三步。收剑用手拭抹头脸上的大汗,将剑向身旁一丢:“难怪叶赫守备放心,你可以独当一面,好好干,我会在荣具勒面前推荐你的,朝廷不会埋没人才的。没有事,你可以走了,记住,不许透露本爵的身份。”

“谢爵爷。”王梦煜收剑欠身说,举手一挥,方行礼告退。

那位锐健营护军抬回自己的剑,一脸委屈像,剑缺了百十处缺口,成了废物,即使肯下功夫磨,也得花四五天功夫。

离开时,王梦煜一反常例走在前面。

“将爷,这家伙到底是什么爵爷?公?侯?”一名护军跟在后面问。

“不知道。”王梦煜语气充满不耐“那弄得清楚什么狗屁爵爷。反正来头不小,惹他不起。看他的风度气概,听他的谈吐所及的事,我怀疑他恐怕是一位具勒。”

“具勒?具勒不是亲王吗?”

“是的。”

“但……亲王怎不带卫士?”

“他自恃了得。”

“确也了得,攻势之猛烈,可怕极了。”

“不要怕他,其实,再拖片刻,他就只有任我宰割了。明天他一走,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将爷一直就担心他是彭老鸦的人?”

“现在可以放心了。”王梦煜得意洋洋:“就算他是彭老鸦的人,我也没将他放在心上,他最多只能摆平你们三个人,或者两个人。”

韦家昌目送众人去远,谈谈一笑举步入亭。

不久,不远的矮林中。踱出一个年约花甲的瘸腿老人,穿得褴褛,脸色不健康,用木拐一撑一撑地走动,逐渐接近了歇脚亭。

“罗叔,你老人家又换错了腿。”他微笑着说。

“哦!上了年纪记性愈来愈差了,呵呵!”老人大笑赶忙将拐杖自右手换至左手,原先跛右脚,现在变成跛左脚啦:“不过不要紧,通常没有人留意一个穷跛子,到底跛的是哪一条腿。”

“罗叔,小心些总是好的。哦!着清这些货色了吗?”

“看清了,十二个护军,有八个是横行大江南北的巨盗,曾经跟过流寇罗汝才,后来改投张献忠。崇顿十六年十一月,他们在攻破吉安。建昌。抚州之后,带了大批金珠离队,不跟张献忠进四川,这些家伙列阵搏击相当可怕。唯一对付他们的手段是各个击破。”

“用暗器相辅,如何?”

“掩心甲护住了要害,能袭击的地方有限。”

“放心啦!保证要射他们的鼻子,决不会射在嘴巴上,只要知道他们的底细,便成功了一半。”

“你对付得了他们,不让他们在开阔处围攻,他们便成了土鸡瓦狗。我该走了。”

“好走,罗叔。”

“哦!还有,我在东面的横冈岭,故意露了一些破绽。”

“大孤逸客的护身符?”

“对,断魂刀尚非,绝剑劳华。他们不久就要赶来了,我要去接他们。”

“呵呵!罗叔,割鸡焉用牛刀?何必让他们放肆,交给小侄啦!这些隐姓埋名的黑道巨擘人老成精,如果明天由他们跟踪护送,那会增加小侄行动的困难。早些打发他们,免得留下祸患。”

“也好,大孤逸客在明,这两个恶贼在暗,难怪有不少忠肝义胆的志士合恨九泉,以你来说,要不是我早几天前来了解情势,你恐怕也会着了他们的道儿。走,我把他们引到城根下解决。”

城墙依山而建,只有北门和西面的广储门驻有官兵。

不久,罗叔左手点着拐杖一跳一跳地沿城根小径向西奔,速度极快。

后面,大孤逸客与两个年约半百,穿青紧身,刀剑在布卷内的大汉,衔尾狂追不舍。

“老鬼!你走得了吗?站住回话!”挟剑的人大叫,追得最快,比两个同伴快二十步以上,已到了罗叔身后五六步,眼看要追及。

“哈哈哈……。”罗叔一面逃一面狂笑。

大汉一面追,一面恶狠狠地抖开布卷拔刀。

路右矮树一动,韦家昌身形乍现,但见身影一幌,便已到了路中。

大汉收不住脚,刀仅拔出一半砰一声大震,仓卒间用肩猛撞突然挡在路中的韦家昌。

“嗯……。”大汉叫,肩没撞中韦家昌,小腹却挨了一拳,右肩挨了一肘,人反弹而回,仰面摔倒,呻吟着丢掉刀,抱着小腹往下滚,滚至下面两丈左右,被一株小树挡住,再也无法爬起来了,蜷缩成团不住吸气发声。

后面的大孤逸客大骇,煞住脚惊呼:“是……是你……。”

“谢谢你还记得我。”他含笑欠身:“好像你那位为虎作怅的同伴断魂刀尚非,已经快翘辫子了。”

“你……你到底是……是谁?”

“呵呵!在下正打算告诉你。”他仍在微笑:“目下没有外人,告诉你正是其时,在你们官方的档案中,有一位江洋大盗鬼影无常,专劫满朝新贵,你看看我是谁?”

他双手一张,身形前俯,一声刺耳的惨厉鬼啸传出,他人似狂风俯身贴地旋舞,惊心动魄的啸声顿止,他也重新现形。

黑花脸,长红舌,双目有大黑眼。冷电炯炯,两枚又白又尖的长獠牙露出唇外。

“你还不配我鬼影无常动手诛残。”韦家昌用刺耳的怪嗓音说“在下只对大肆搜刮的汉满大员有胃口。但你很能干,眼线遍布无孔不入,直接影响在下的行事。所以你已经注定了非死不可。”

挟剑的人拔剑出鞘,示意大孤逸客联手列阵,咬牙说“阁下的身价有一干银子。哼!夜间你可以来去自如,神出鬼没,目下是白昼,你插翅难飞。”

“绝剑劳华。”韦家昌语气奇冷:“汀州有上百大户破家,有些勤劳忠厚的殷实名门,全家遭劫鸡犬不留,几乎有一半的大户是直接破在你们三个人手中的。你们三人所吞没的金银珍宝没有三十万也有二十万,在下已经查得一清二楚,今天你还想要一千两赏金,也未免大贪心了。哈哈……。”

在刺耳的狂笑声中劈胸便抓。完全没把两枝剑放在眼下。

一声怒叱,绝剑劳华愤怒地一剑挥出,快加电光一闪,要粉碎抓来的大手。

大孤逸客也不慢,剑攻下盘,配合得恰到好处。

“铮!”韦家昌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怪手法,拔出暗藏在衣内的匕首,奇准地架往了长剑,双腿上收缩成一团,从长剑被崩开所露的空隙中排空撞入,右手五指疾收,扣住了绝剑的头脸。

怪啸乍起韦家昌的身躯仍破空前跃,上体下俯,右手像老鹰抓住一个小鸡,五指深深扣入绝剑的颅骨,将人悬空抓起,拖吊出两丈外方身形落地。

大孤逸客一剑走空,还来不及交招。便发觉功力比自己高出多多的绝剑,被抓破头颅拖走的可怖景象,吓得三魂七魄快飞散了,扭头撒腿便跑千紧万紧,逃命要紧。

罗叔突然出现在一旁。卟一声响,一拐劈在大孤逸容的腰脊上。

大孤逸客向前一栽,剑脱手扔出丈外,手脚一阵挣扎。口中发出一阵可怕的叫号,腰脊已断,失去活动的能力。

“你赚了一二十万两银子,又有什么用呢?”罗叔叹息着说:“老夫可以原谅你发国难财,但不能原谅你破人的家灭人的门。”

毛家昌用绝剑的衣衫净手,取下面具纳好袖套内,恢复本来面目。

“罗叔,请先走。”他站起说:“小侄挖个坑埋葬了他们再走。”

“好。那就劳驾你啦!”罗叔笑笑,点着拐杖一跳一跳地走了,这次没弄错,装跛的是右足。

大孤逸客神秘失踪的事,闹了个满城风雨,大快人心,鹰犬们大肆出动搜索。

一早,韦家昌提了包裹大摇大摆出了水东门,走上了东行大道。

城门口,王梦煜穿了便装,百余名便衣人员分布在四周,跟在后面相送。

东行的大道经过两座桥,太平桥和惠政桥,汀江在上游的东庄潭分流,在下游高滩角复合,所以有座桥,至于紧接城门的另一座,叫济川桥。本地人却称为水东桥。东行的人是否已经离境,派在桥上监视的眼线应该看到一清二楚。

王副守备相当客气,不惜降尊纾贵亲送韦家昌通过数里的三座桥,方宽心地带着人回城。而另派的密探则扮成旅客跟在两里后毫不放松。

午初,道上行人渐稀,跟踪的人眼看他进入何田市的棚门,方欢天喜地动身返回府城报命。如果再不回转,就无法赶回府城啦!何田市距府城将近五十里。

何田市,是府城南面的第一大镇,行驶汀江的小型船只,皆以这里为宿站。陆路的旅客,也把这里当作打尖的中心,三百余户人家,市面倒还像样。

他在街口的一家小食店午膳,膳毕继续登程南行。早一天派在此地监视的眼线,直跟出十里外。

这里,大道离开汀江向东折,进入人烟稀少的山区,汀江则向南流,流至粤东入海。

派驻何田市的眼线,也欢天喜地折回去了。

走了四五里,绕过一座山坡。他向路旁闪入,片刻便出现在坡顶的草丛中隐伏,目遂两位眼线去远。

当他再次出现在何田市时,已换了一个人,头上戴了黄荆枝编的遮阳树环,身上穿了在古城寨出现时的一身破烂,像一个逃债的苦哈哈。

进市已是午牌末,在镇街徘徊片刻,先引起地方人士的注意,然后在一家糕饼店,买了一些糕饼,坐在街道转角处的一株树下,放下包裹进食,处处表现出他是一个穷得不敢入店的穷旅客,只能花十几文钱买糕饼充饥。

真巧,买糕饼充饥的不止他一个人,有几个。一位生了一张朴实面孔,挑了一副竹箩担的人,在他身旁放下担子落坐。一面用脏兮兮的腰巾拭汗,一面从怀中掏出一只笋壳食物包用手抓起里面的饭团菜瓜,吃得津津有味。

“乡亲。”那人突然扭头向他打招呼:“是不是到府城探亲?”

“是的。”他吞下一口糕饼信口答:“从漳州来,那一带天天出丁役,真受不了。”

“哦!漳州?远得很哪,听说那边很不安静。”

“是的,乱得很。”

“听说国主在什么地方监国,是真是假?”那人放低声音问。

“我也不知道。”

“国主是谁?”

“好像叫什么鲁王的,我的确不清楚。”

“在什么地方?”

“在一个叫烈屿的地方。”

“你去过没有?”

“没有。”

“你年轻,应该去的。”那人叹口气:“我嘛!老了,不中用了。”

“吃吧!”他说“你说这些话,早晚会被杀头的。”

那人打冷战,乖乖吃饭。

“午牌已过,赶不到府城了。”那人吃完饭丢掉笋壳说:“还有四五十里,路上没有客店,村落防匪防得严,不敢收留外人。还是在此地落店好,耽误半天,值得的,路上猛虎和巨蛇大熊多得很呢。”

“落店?我的钱不够……。”

“出市北半里地,靠河边有一座王文成祠,里面有一位管祠的人,在偏殿住一宵,不会有人赶你走的。”

“哦!多谢关照。”

“不谢!”那人说,抹抹嘴挑起担,向南走了。

所谓王文成祠,只是一座小小的祠庙;祀的神主赫然是大明的一代大儒王阳明先生。正德年间,王阳明驻节赣南,宁王起兵造反前,把他远遣到汀州一带剿山贼抚叛兵。他早就知道宁王要造反,更知道宁王要假山贼之手杀他,他文武双全,力可开五石弓,以雷霆万钧之威,花几个月时间快速解决了为害闽赣数十年的十余股悍寇与叛兵,一面暗中与赣南的地方官准备应变,突然回师直趋吉安,一举攻下宁王的老巢南昌。以一个月零五天工夫,活擒了宁王,在闽赣一带,王阳明先生受尊敬的程度,不下于后来病死台湾的延平郡王郑成功。在这小小的乡镇,有王成文祠似乎不是稀罕的事。

管祠的人是一个年届花甲的老人,老态龙钟,老眼昏花,而且耳背,心地却是善良,替他在左壁的壁根下准备稻草,天气热有稻草作席便可草草度一宵了。

子夜三更初。

大殿有两盏长明灯,幽暗的殿堂静得怕人。突然,殿门外刮入一阵怪风,带来几片枯叶,枯叶在砖石地面旋走,发出奇异的擦动声,有如鬼怪拖着脚链行走。

长明灯的火焰本来就小,真所谓一灯如豆,怪风一吹,火焰不但没熄灭,反而拉得长长地。向上伸长,而且由褐黄色变成惨绿色。

左庑也阴风四起,风透过窗缝壁隙,发出忽高忽低有如鬼哭的声音。神案上附祀的不知是何方神圣,案上的一盏长明灯也在变异。

不但阴风惨惨,更怪的是雾往内涌,雾气愈来愈浓,草霉的气息也在加重。

韦家昌和衣躺在草堆中,突然被鬼啸声所惊醒。

绿色的火焰闪了两闪,光芒时红时绿。

浓雾涌入,鬼声啾啾。

绿芒似匹练,从外疾射而入。

两声砰然爆响,火焰飞腾,神座的两只古鼎,突现升起两团绿色的光球,光度相当强烈。

浓雾徐散,两团绿光球更明亮了,绿光照出徐徐掀起的神幔,照出神龛内的光景。

原先应该设神牌的地方,却出现一位威猛的红面神,神案两侧,站着不知何时出现的牛头和马面,比常人略高。在绿光的照耀下,益显得狰狞可怖。

五名鬼卒出现在门内,一字排开电气冲天,五把三叉锋尖映着绿芒,一看便知锋利无比。

草堆前,也站着两位鬼卒,两把三叉指向草堆。

草堆中没有人,连包裹都失了踪。

“没有人。”一名鬼卒发出人的声音,饱含惊慌:“他确是在此地的,怎么会不见了?”

“是不是逃出去了?”案上的红面神讶然问。

“绝对没有人出来。”堵在门口的一名鬼卒急急分辨:“连老鼠也不可能逃出来而不被发觉,人一定躲在里面,快搜!”

七个鬼卒两面一分。其实用不着搜,附近一览无遗,空荡荡地哪何半个人影?虽则绿色的怪光光度有限,但足以看清三丈长两丈宽的每一角落。

“奇怪!”红面神跳下神龛:“雾喷入时,他仍在草中沉睡,怎么会平空消失了的?”

“不会是土遁吧?”牛头悚然地说。

“快到外面去搜。”红面神挥手说,领先便走。

长明灯在众人去后,火焰恢复原状。

韦家昌重新出现在草堆中,包裹也搁在身旁,似乎刚才并未发生任何事。他睡得正香甜。

唯一岔眼的两座古鼎中,那两团绿火逐渐萎缩,最后终于消失。

不久脚步声渐近,一名鬼卒挟着托天叉,走近房廊伸头向里瞧,突然失声叫:“咦!人不是在草中睡觉吗?”

鬼卒大概忘了自己扮鬼的身份,急步奔近。

黑影暴起,韦家昌突然飞跃猛扑而上,鬼卒猝不及防,来不及有何反应,耳门便挨了沉重一击。立即昏厥。

鬼卒先前的叫声,引来了同伴,最先赶到的马面扑了个空,草堆仍是草堆,没有任何异状,不但韦家昌不在,鬼卒也失了踪,甚至连托天叉也没留下。

南街的一间士瓦屋中,堂屋里一灯如豆,那是神龛祖先牌位旁的神灯,俗称长明灯。

门悄然而开,进来了三个人,一是扮村姑装的魏真姑娘,一是曾在古城寨城中,与小后生同时出现的老人杜叔,一是仍穿着盔甲佩着剑的红面神,大概还没有余暇卸装。

一个个垂头丧气,神色不安的落坐。

“奇怪。这人到底是人是鬼?”魏真悚然地说:“真是不可思议,好像他真的会飞腾变化,这可能吗?”

“你们大概忽略了墙壁。”老人杜叔说:“你们应该等我赶到才离开的。”

“墙壁毫无异状,杜叔,众目所视,一无所见……。”

“眼睛是靠不住的。”杜叔摇头:“愚叙不是怀疑他是天马行空吗?他的衣衫有隐形作用必须用手去摸索。在磷火的碧绿光线下,视觉最易反常。古老的墙壁利于他隐形,不摸索是看不见他的人。”

“人走了也就算了,咱们不能将希望托在他身上。”红面神苦笑,稍顿又说:“黎老弟失了综,咱们等赶快去搜寻,兄弟走了。”

“我也去。”杜叔起身说。

“范叔,黎叔会不会掉河里去了?”魏真姑娘问。

“那是不可能的,没有人接近河岸。”红面神范叔往外走“小真,你好好休息,明天得赶路呢。”

“找到黎叙请派人通知侄女一声。”

“好的。”

送走了两个人,魏真姑娘掩上门,用木棍顶住,不上闩,叹息一声,无精打采地走向堂后的内房。

推开房门,她咦了一声,房内黑沉沉本来应该点着灯的,灯不可能自行熄灭,一根灯草耗不了多少油,她记得灯盏内的油是她亲手添满的当然不是烧完了。

她扭头便走,想回厅堂用松明取火。走不了三步,身后灯火乍明。

她大吃一惊,火速转身奔至房门口。

小桌上的灯火焰摇摇,四根灯芯挑高,难怪光度明亮,是谁点的灯?

她拔出匕首戒备,突然冲入

房间狭小,一桌。一凳。一床。一床板。蚊帐是放下的,可依稀看到床内的景况。

“想当年,你身处王府,虽说是婢女,仍然是锦衣玉食,何等风光。”床内传出熟悉的语音:“现在住在这又脏又局促的土屋里,你是否感慨万千?上床来歇息吧,我想,这几天你一定辛苦了。”

她呼出一口长气,如释重负。

“你真是隐身在墙壁上吗?”她收匕掩上房门:“装神弄鬼直对付不了你,我是毫无希望了。”

“你我算是有缘。”韦家昌掀开帐挂上帐构,坐在床口:“今晚又同衾共枕了。”

“我是甘心情愿和你同衾共枕的。”她毫不迟疑地扑入韦家昌怀中语调凄楚:“我高兴能够将身子交给你,算是在世间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欢乐,我会带着欢乐的心情,无畏的走向茫茫黄泉路。”

她伏在韦家昌怀中饮泣,伤心欲绝。

“你这些话是什么意思?”韦家昌轻抚她的秀发:“我不会杀死你……。”

“我知道……。”

“那……。”

“明晚子夜,我们要发动袭击,偷牢劫狱救王妃。我知道,我这一去是不会活着出来了。姓王的汉奸拥有三十名武艺高强的可怕高手……。”

“你们去多少人?”

“二十七名男女。”

“那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但我们必须孤注一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福州的覆文将在这几天到达,很可能将王妃解送福州处死……。”

“王妃不可能押至福州行刑。”

“你的意思……。”

“傻丫头。难道你还不明白吗?”韦家昌捧起她沾满泪水的面庞:“鲁王在烈屿监国。忠孝伯郑成功即将传檄天下举兵誓师返攻。桂王在粤西也厉精图治,已兴师东进攻湖广,江西也群豪并起响应。满人为收买人心,目前不敢公然处决朱家皇的子孙,即使处决,也不会将王妃的身份公布。”

“那……。”

“我敢肯定地向你保证,你们一发动,大牢内的人便会即将王妃处死,你们等于是促使王妃早死。”

“哎呀……。”

“取消大举袭击,明天晚上我去试试。”韦家昌正色说:“我不能向你们保证什么,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要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魏真先是楞住了,接着激动地紧抱着韦家昌亲吻。泪水把韦家昌的脸沾满了,口中发出一阵听不清的含糊低语。

“时限急迫,临时改变计划不是容易的事。”韦家昌让她安静下来,亲切地轻拍她的肩背说:“你得赶快通知你们的人准备,迟恐不及,沿途我已经留意可疑征候,姓王的汉奸恐怕已经知道你们逃匿在府南一带,路只有一条,你们的人恐怕难逃他们的周密拦捕,此地有汉奸的一处监视站,恐怕你们今晚的活动,已落在他们的眼下了,所以,明早得设法把他们的信差埋葬掉。”

“我这就走。”姑娘从他怀中站起,拭掉睑上的泪水,眼中有奇异的光芒:“我们早已查出监视站的秘密,你的行踪,就是从他们的口中知道的,他们的人,仅将你送出十里外,而我门的人,始终注视着你的动静,保姐和杜叔曾经发现你在途中改装,所以知道你将有此举动。”

“哦!原来如此。那位小后生,就是金保姑娘?”

“是的,是她主张请你帮忙的。”

“那位扮红面神的范叔……。”

“他就是范继长范大叔。当初王妃逃来汀州,范叔是第一个帮助我们招兵买马的人,毁家纾难,忠肝义胆,他老人家可以流芳百世。”

“那得等我大汉子孙驱除鞑虏日月重光之后,他才能流芳百世。”书家昌苦笑:“不然,他只是一个罪在不赦的叛逆盗寇,把他们邀来,我要和他们谈谈。”

“好的,他们正求之不得呢。”姑娘向门外走,在门口转身:“请告诉我,你真是天马行空韦老先生吗?”

“那是家父,他老人家目下在白山黑水间纵横。”韦家昌沉静地说:“朱家皇朝对袁公不仁,但毕竟是我大汉一族之主,所以,我潜入中原察看形势。”

“结果怎样?”

“希望不大。今后,恐怕……咱们不谈这些,不会谈出什么结果来。不瞒你说,我从湖广来,那一带大乱之后,人心有如一盘散沙。我来赣南,本来想看看贵王妃冲天凤到底有些什么作为。却来晚了一步,在赣州便听说这一带的人被饥荒拖垮了。你快去吧,目下所能做的事,是能保全一个是一个,不要让鞑虏把反抗的种苗拔光。”

四更正,室内坐了十余位男女,一个个神色肃穆心情沉重。

韦家昌成了主人,他用木炭在桌上画出府城附近的地形图,用花生和黄豆摆设兵棋。

“诸位只有三十余位人手。”他郑重地说:“诸位,敢于拼死是不够的,那不是勇敢,而是自杀,飞蛾扑火,只能让亲痛仇快。仅王梦煜手下的八大寇,就足以让你们全军覆没。满城的大牢的门共有三层,警戒是内四外三。内部第四重就是刽子手,当强敌侵入内部第二重警戒同时,刽子手立即听信号处决人犯。外三重警戒的第一重,就是卫城外围,共分十二组。全是王梦煜手下的武林高手所组成,加上全城的丁勇巡逻,八重警戒网,想用三十余位好汉强攻,结局可想而知的。因此,在下决定利用情势,制造救人的好机。其一,人分成两拨,主力沿途化装北上,逐一解决沿途的监视站;许慢不许快,让汉奸们认为拦阻收效,让他们放心大胆派遣大批人手出城截击。其二是在下需要带四个人翻山越岭潜赴府城,深入虎穴救王妃,这四个人不但要地形熟,而目要有超人的忍耐力和潜劲,动手时能使用鸳鸯阵克敌制胜。起更便开始行动,需要蛇行鹭伏两个更次之久,没有超人的体力和耐力决难办到,因为人未救出之前,决不可与人交手,人救出,就是拼命突围的时候,不会使用鸳鸯阵,必定被人缠住脱不了身。三个鸳鸯阵,可形成一把尖刀,交叉冲围必可快速贯围而走。话讲在前面,活命的机会是一比九。没有拚死决心的人无法胜任。”

立即有许多人攘臂而起要求应征。已换回女装的金保姑娘最后起立,大声说:“诸位请肃静,救人的重任由我指定,我和真妹一组,范叔和杜叔是一组。诱敌的主力,由翁叔指挥。”

“诱敌的主力,不可超越距城二十里的横塘村,利用那一带的溪流和汀江渡阻敌,吸引汉奸的大军,一沾即走引入丛山捉迷藏,不让他们有撤回府的机会。”韦家昌加以补充:“这次救人大举,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没有必死的勇气与决心的人请不要参加,任何人必须在心理上先有所准备,身入困境必须有自杀的勇气,如果被擒,决难逃过逼供高手的捉弄,取供的手段,决不是诸位可以应付得了的。”

计议了一个更次,一切细书协调停当,已经是五更将尽。众人辞出准备,韦家昌留下两位姑娘和杜权范叔,临阵磨枪,教他们用鸳鸯阵的要诀。

鸳鸯阵说来并不难,一人诱敌吸引对方的注意,一人用暗器或乘隙突击,一组受阻。另一组超越立即回头乘虚反击,让第二组超越突入。原则上由两位姑娘背负王妃,韦家昌与目下留在府城侦查的罗叔任突击主力,必要时担任阻止追兵。

破晓时分,何田市北面五里地的白沙村,监视站二十余名便衣丁勇因旅客拒绝受盘问,而揭开冲突的序幕,信息以快马飞传向府城报讯。这一来,警声以惊人的奇速传抵每一座村庄,道上行旅断绝,诱敌的主力进展极为困难,难以达到诱敌的目的。

韦家昌五个人到达府城西北的广储门外,隐身在卧龙山的两峰下,已经是黄昏降临了。

城门已经关闭,王梦煜的大军,早已在横塘村一带山区穷搜敌踪,不可能赶回来了。

城中安静,仅概略感觉到一些紧张气氛。

从厂储门利用卧龙山的山麓接近满城,比从水东门接近远了很多,但安全性要增加数倍,所经处接近府街卫重地隐身的地方很多,满城的警戒重点放在东面,从东面潜入困难重重。

在北门附近,接应的人罗叔前来会合。韦家昌替众人引见,众人这才知道这位扮跛子的老前辈,赫然是大名鼎鼎的江湖俊杰中州罗杰,天外流云的绰号宇内闻名。老人家在府城侦查多日,可说对情势了如指掌,将重要消息相告后,立即动手。

这是一场耐心。毅力。机智。体能的艰苦考验,虽有天外流云引导,也花了一个更次透过外围第一道防御警戒网。有些小街皆是用爬行术偷越的,在街上不能公然走动,走屋顶更易被暗处的监视哨发现。有几次他们在巡逻队的近旁通过,几乎被伏哨所发现,有次在前面探进的韦家昌与魏真几乎与一组伏哨劈面相撞,幸好伏哨中有一位仁兄咳了一声,才让他俩先一刹那发现及时隐身,花了不少工夫绕道而过。那些江湖朋友惯常使用的轻功提纵术,在这种地方根本派不上用场,任何快速的移动,皆不可能逃过伏哨锐利的眼睛,反而是最原始的缓慢爬行,能先一步发现地势限制视界的伏哨位置。

终于,他们从西北角进入满城。

满城的第一道警戒网,是由王梦煜的锐健营负责的,警戒极为严密,几乎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沿丈六高的护墙分布,范围包括守备府外围的校场。草料场。仓房。廊房等等。这一道警威网,才是真正的凶险所在。

再往里走,反而安全了,因为旗人并不完全信任王梦煜的官兵,也不愿与汉人多接触,所以仅由旗人统率府辖的高手巡捕负责,人数有限。

满城各处皆在大兴土木,显示出日后将有大批的旗人到来。征用的丁夫白天来,天黑离开。因此,不啻替入侵的人提供藏匿之所。

留守满城的旗兵仅有三四百人,由一名佐领指挥。守备府前的旗斗上,有两名箭手居高临下监视。巡哨每三人为一组,佩刀挟枪拥盾。警卫则两人为一组,府前共有三组之多。这就是内围的第一重警戒网,其实并不算森严,两年多以来,从来就没有任何刺客能到达这一道警网,旗兵们有欠警觉,乃是意料中事。

第二重警网,是各处卫所的警卫,他们各司其地,各有范围。第三重是大牢的守卫,警戒比较森严。最内层第四重警网是狱中的囚门看守,由狱卒担任。重囚另派有人把守,挟有匣弩和刽刀,万一来不及开锁启门决囚,就用匣弩从小窗将囚犯射死。

子正,三更起更,六个黑影接近了大牢。

大牢的前面有司狱卫门,签押房渺无人迹,通向狱室的走道悬着明亮的灯笼。再往后,便是囚车的大铁门,门上方那只狴犴图案狰狞可怖,门外的两名警卫也像貌狰狞,身材魁梧。

狱门夜间是严禁开启的。即使是里面狱卒房的人想外出也决不通融,二十斤重的大铁锁钥匙在司狱手中,任何人也无法私自开启,司狱大人白天才前来办理公务。

卫门前的两个警卫没留意屋顶,两人一左一右往复走动,以免打瞌睡。刚在中间会合交谈了两句话分开走不了两步,祸从天降。

一根套索套住了一个人的脖子向上拉。另一个黑影自天而降奇准地勒住了另一人的脖子滚倒在地,一滚之下,脖子立折。

两名警卫的脖子都断了,被放在阶上用三脚木柱撑住,不走过很难发现是死人。子正的巡逻刚过去不久,下一班巡逻到来得等半个时辰,这期间不怕被巡逻发现。

袭击的人是韦家昌和罗叔,熟练地将三脚高架撑妥,将人绑在支架上,屋上的四个人随后飘落,大胆地不派人把守,从偏门进入,分组越过签押房。

堂后的走道长有五丈,灯光明亮。两侧是厚厚的砖墙,前面的监狱却是巨石垒砌成的。

韦家昌伏在堂口旁,从背上取下罗叔早些天准备停当的布袋先在自己前面洒上一些矿粉,再打开袋口,放出两条五尺长的赤练蛇,和十余条两尺长五彩斑的毒蛇。

蛇被矿粉一熏,便快速地前窜,灯光下看得一清二楚,滑行时沙沙有声。

两个牢门守卫起初并未发现等蛇群接近至两丈内,方大吃一惊。大概这些旗人生长在长白山区,很少见过蛇,在南方大概对蛇怀有先天上的恐惧,惊得手忙脚乱。起初,两人惊惶的左右闪避,忘了拔刀杀蛇。最后蛇窜抵狱门,无法再进,便开始八方游窜。

人怕蛇蛇也怕人,人和蛇一接触立时大乱。两警卫心一慌,一跳两丈,再回身拔刀壮胆,有些人看到蛇,手脚都会发软。

韦家昌首先现身惊出,三丈距离一闪即至,人到剑到手下绝情,匕首一挥,便将一名警卫的咽候割断。罗叔也同时到达,一掌劈破了另一名警卫的头颅,左手似钩勒住脖子猛压。

两位姑娘到了,立即超越,在狱门左右一分。

罗叔丢下尸体到了门前,从怀中掏出两根铁线,用手拗弯成套钩。这种把门大将军需用两根钥匙同时开启,老人家早有准备对开锁有专精。

这期间,杜叔。范叔已换了两警卫的装束,剥光了尸体拖至堂后的暗角掩藏。

一切曾在无声无息中进行,罗叔仅费了片刻工夫,便将大将军锁撬开了,一打手式,铁门徐徐滑动。韦家昌取下一盏灯笼给罗叔,突然用纯熟的满语大声叫:“里面准当值?马佳大人前来查囚,开门了!”

“呛呛呛!”他用开了的大将军锁叩铁门。

里面传出脚步声,门上的小方格窗拉开了。

韦家昌穿的是旗装,头上居然有一顶带翎官帽。罗叔则是随从打扮,扮警卫的杜叔。范叔傍近而立,也挡住灯光了,面貌因背光而看不真切。

“开门!快!”扮随从的罗叔也用满语叱喝催促。

铁门里面加了杠,开了外面的锁仍然无法进入。里面的人大概被催急了,反正已看到外面的警卫,大概警觉心也不够,平日闲散惯了,两个人立即取下铁杠,拉开沉重的狱门。

韦家昌跨入,立即伸手点中右面那人的心坎大穴,用上了点穴术手下绝情。罗叔更简单,一把扣住左面那人的咽喉,咽喉应手破裂,叫不出声音。

进了门,右首是狱卒的寝室,左面是探监人的三间看守所,两列囚房,就在走廊的尽头。

死四室在右面的甬道后方,须前行两文到达甬道口方可看到。各处都有灯火,死囚室一带特别明亮。

韦家昌示意杜叔留下,守住狱门,大踏步往前走。到达甬道口,转头便看到死因牢的五间铁栅,每一栅皆有一名佩刀挟匣弩的狱卒把守。

说快真快,五头疯虎突然发威,韦家昌一跃三丈,半空中双手齐扬,满天花雨洒金钱,两串洪武钱共两百枚之多,如暴雨般呼啸而出。

罗叔用的是星形镖,这玩意更歹毒。两位姑娘用飞刀,刀发如电闪。范叔两手齐发小飞叉,他的绰号本来就叫飞叉将范继辰。

甬道窄小,五名高手狱卒色的确身手了得,中了暗器之后,五个人仍有两个射出弩箭,每匣五矢,威力惊人。

金保姑娘首先遭殃,被射在大砖地面反跳的一枚劲弩,贯穿左上臂外侧,划破了一条血槽,血染衣袖。

范继辰的右腿外侧,也裂了一条血缝。

魏真快速地逐室查看,每室囚有两个人。最后一室是两个女的,衣裙脏乱蓬头垢面不成人形。

死囚们都惊醒了,一个个神色茫然。

“娘娘……。”魏真哭泣着狂叫。

“钥匙在刽子手身上,快!”韦家昌急叫,在另一名刽子手身上搜寻钥匙。

“贤侄,你不能救他们。”罗叔伸手相阻。

“不!要把他们……。”

“他们出不去……。”

“他们反正是死,让他们拚……。”

“你疯了?你看他们有那一个是完整的?他们想爬出去也势不可能。不把他们放出去,他们还可以多活一些时日,出去绝对活不到天亮你能找个乾坤袋把他们全装走吗?你不是救他们,而是害他们。”

“这……。”

“你今晚怎么不够冷静了?”

韦家昌叹息一声,只好罢手。罗叔说得不错,里面的死囚都已经醒了,但一个个有如痴呆的人,而且一个个骨瘦如柴,浑身血污双目痴呆,有些根本就不曾移动过,仅用无神的双目,注视着外面的人;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何种变故。

他听到哭泣声,苦笑一声,向最后一间囚室走去。

两位姑娘扶着坐在草席上的一个妇人,不住哭泣着叫着娘娘。

他怔住了,很难接受眼前的事实,据他所知,王妃冲天凤年仅二十余,号称江西第一美人;马上可开五五弓左右射,马前无三合之将,轻功之佳无与伦比,可从马上跃三丈外登狂奔中的神驹。而现在他所看到的,是一个脸无四两肉。干枯憔悴的老妇人,深陷的眼眶中,嵌着一双布满青紫色的筋络的眼珠,披散的短发像干枯的秋草。

“娘娘!奴婢罪该万死……。”魏算的哭叫声令人心碎。

“背她走吧,不能再耽误了!”他大声说,感到自己的声音变得陌生了,僵硬了。

“我……我不能跟……跟你们走。”彭妃用沙哑的嗓音,有气无力地说:“我……我已经油……油尽灯枯,让……让我轰轰烈烈地死。我……我要让天……天下人知……知道我是为国而死的,我不要死在荒……荒山上让……让天下人耻笑,瞬生而死。”

“娘娘……。”

“真妹妹,勇敢些,你不要听我……我的话了?继辰。”

“臣在……。”范继辰跪下了,泣不成声,泪下如雨。

“叫他们走。”

“娘娘……。”

“文信国公不是说过吗?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彭妃似乎有了些少生气语音也清晰了些:“我如果跟你们走,最多只能活十天半月,而汀州恐怕将有上千人遭受屠杀,值得吗?继辰,我命令你带他们走。”

“娘娘……。”金保抱住彭妃狂号。

“保妹妹,去……去投……投奔国姓爷。”彭妃的气息又转弱了:“当初,我……我们就……就该前往福州会师的,在山区等待,不……不啻坐以待毙。走……走吧……。”

把守狱门的杜叔匆匆奔人,急叫:“我听到远处有喝问声,可能有巡哨过来了,怎么还不走?”

“娘娘不肯走。”天外流云罗叔苦笑:“再拖下去,咱们全得留在这儿。”

“我命令你们走!”王妃的声音突然提高了两倍:“不然我立即嚼舌自尽。”

“娘娘……。”

“走!快走!”彭妃从怀中掏出一团布帛:“这是我的血书遗命,告诉我们的人,告诉我们的子孙,永不屈服,永不投降,不忘国仇家恨。你们还不走吗?”

“娘娘,奴……奴婢遵……遵命。”

两位姑娘哭叫着叩首:“娘娘保重,娘娘保……保重……。”

众人跪下叩拜,韦家昌和天外流云并未下跪,退至一旁默默转身外顾。

两人最后离开,在狱门旁狱卒的尸体上,韦家昌取过死尸的佩刀,剥掉衣袍丢帽,露出里面的暗青色长袍,左手握着连销佩刀走出门外。

“贤侄,你有何感觉?”天外流云低声问。

“她是个很了不起,很勇敢的女人。”韦家昌心情沉重地说:“虽则我憎恨朱家的人,但我尊敬她。大明皇朝那些龙子龙孙中,恐怕没有一个人有出息,她是唯一的例外,朱家如果多几个像她一样的人,七千万大汉子孙,怎会被不足二十万的鞑虏所征服?”

旗人把自己称为满清,但汉人皆把他们叫成鞑虏,也把蒙古人称为鞑虏,很多人还分不清满人和蒙人。入关的所谓八旗兵,其实有二十四旗,即满州八旗,蒙军八旗。汉军八旗。汉军八旗都是早年逃亡关外或被遗留在辽东的汉人所组成。后来的绿营,却以中原汉人为主。真正替满人夺得江山的人,该是汉军八旗和那些贰臣汉奸,像吴三桂。洪承畴。耿精忠。尚可喜等等。没有这些汉奸,二十万满州人决不可能征服七千万汉人。

“现在说这些话,已经没有意义了。”天外流云叹息着说:“你打算出海吗?”

“不必了,回白山黑水与家父并肩作战,这里事了就动身北返。汉奸太多,实在令人看了伤心。”

四个人出来了,一个个泪眼模糊;两位姑娘更是相掺相扶,摇摇欲倒,泣不成声。

“诸位,准备厮杀吧。”韦家昌硬起心肠沉声叮咛:“咱们进来困难,出去更困难。请千万要记住,不要被悲愤冲昏了灵智,能否平安突围,得看咱们是否能冷静互助合作,一步走错,付出的代价将是自己的生命。现在,诸位是否冷静得可以行动了?”

“时不我留,走吧!”天外流云领先便走。

距司狱卫的半掩倒门还有十余步。便听到外面传来两声惊叫,有人接着用满语大声呼喝。

“糟!”韦家昌低叫:“死警卫被发现了。”

锣声乍起,号角声接着划空而过。

韦家昌首先冲出,看到十余名黑影,劈面碰上了。一声暴叱,他拔刀前冲,快的令人目眩,刀风怒啸中,着肉声随之而起,惨叫声随发。

他劈翻两个人,后面的天外流云立即超越,但不向前攻击,却向侧方探隙出手,拐杖一点一拂,两名旗兵一肋现孔,一头裂。

两位姑娘从中间穿越,双剑齐发。

范继辰与杜叔则从右侧冲过,掩护两位姑娘的侧翼,双剑交叉搏击剑到人倒。

出其不意突击,宛若虎入羊群,十余名旗兵有一半来不及拔刀便被歼,眨眼间屠杀大半。三冲错然后分张。席卷,血肉横飞。

韦家昌用飞钱击杀最后两个逃命的人,喝声走!向东南角尚未完工的楼房暗影飞掠而走。

有些地方已出现火把的光芒,四面八方皆响起号角声,呐喊声四起,整座满城在沸腾之中。

六个人全力飞奔,根本不理会三三两两奔窜的警卫除非劈面遭遇,不然决不出手。

他们必须以快速的行动,争取时间与空间,连续三次冲破小队旗兵的拦截网,果真如韦家昌所料三组鸳鸯阵出其不意的交叉攻击,黑暗中那些旗兵本来就有点惊慌失措,应付猛烈的攻击力不从心,在四剑一刀一杖的疯狂轰击下溃不成军根本无法缠住他们。

冲抵丈六高的城墙,墙头的三十余名旗兵正在奔跑列阵,还没发现入侵的人已到达城下。

韦家昌在二十步外便用上了轻功绝学流光遁影,快得仅可看到淡淡的青影远去,远在丈外便腾空扶摇直上,鬼形似的登上堞口。

两名旗兵突然发现人影出现大吃一惊,刚将枪举起,刀光已破空疾下。

天外流云五个人已有点脱力,从登城的石级急开,立即加入厮杀。

“我先下,快!”韦家昌急叫。向城外飘降。在稍远处的旗兵奔近之前,六个人已消失在城下的街巷中。

满城外围才是真正的凶险所在,是王梦煜手下的精锐防守区,要不是大部分精锐已随王梦煜离城,想突破这道警网极不容易。

精力耗损甚巨,除了韦家昌与天外流云,其他四人已无法飞檐走壁越屋面走,只能沿街巷狂奔。

韦家昌仍然一马当先,以适当的速度东奔。小街的东西有一条横街,他们必须按预定撤退的路线,穿越横街到达那条称半边街的小巷,小巷的坡度不大,但弯弯曲曲,不时出现几段石级。巷的尽头便是城根。

横街的北首有一处瓦砾场,那是三年前攻防战留下的痕迹,迄今仍未清理重建。按理,这地方应该很安全,不会埋伏很多的暗哨。

走在前面的韦家昌,不但要注意路面的情况,还要留意后面的同伴是否已经跟上来。

疾走间,他突然大叫:“伏下!”

箭雨随弦声同时传到,劲矢划空的厉啸令人毛骨悚然,几个人如果稍慢一刹那,恐怕一个也逃不掉。

“哎……。”伏下的金保姑娘惊叫,奋身急滚。滚至左面的一处屋角下。她在死因牢左上臂已经受伤,这时左肩又被一枝狼牙箭划破一条血槽。

瓦砾场中人影暴起,街两端二十余名校刀手挺盾逼近,每一名校刀手后面跟着一名箭手。四十余人整齐地逐步逼进。

“上屋!”范继辰低叫,滚至韦家昌身旁:“或者退回去?”

“退回去是死路一条。”韦家昌说:“上屋正好做他们的箭靶。”

“那……。”

“进入瓦砾场,那儿有……。”

“可数出的有十七八名,好像不是兵勇。”

“是大孤逸客的巡捕,全是江湖上的凶枭,只有接近他们,才不至于受到弓箭的袭击。”

箭不时飞掠而过,射在墙壁上反弹乱跳。

“等他们接近……。”

“他们不会接近,要堵住咱们等候天亮。趁他们准备好火把之前。我去把南面的箭手打散,你们必须把握通过的好机,千万小心了。”

说完,他贴地后退,蓦地飞越而起,登上丈余高的屋顶,伏下急滚,速度之快,骇人听闻,下面的人,居然毫无所觉。

片刻,他出现在街南的箭手左后方的屋顶上,伏身脊角的暗影下。接二连三射出二三十枚制钱。

校刀手和箭手没料到后方有人用暗器袭击,倒了三五个之后,阵脚大乱。在狂叫声中,像被的捣了窝的蚂蚁八方乱窜。

“我先走!”天外流云低声叫,贴地急窜而出。

魏真一把架住金保,用尽全力撒腿狂奔。

街宽仅三丈余,五个人果然乘乱进入对面的小巷转角处,北面的箭手因南面的人大乱。投鼠忌器不敢放箭。

小巷前面就是瓦砾场,二十余名黑衣人正在严阵以待,等候他们离开小巷转角处。

他们不能在转角处藏身,必须沿瓦砾场南面通过,不通过别无出路,等火把一亮便无所遁形。箭雨必定向他们集中攒射,伏在地上并不安全。

韦家昌击倒了十余名箭手和校刀手,乘下面的人慌乱奔跑时悄然跌落,两三起落便窜到小巷转角处与众人会合。

他一看众人都在,低喝一声跟我来,伏下的身躯疾升,但见人影一闪即投,似是平空消失了。

他身旁照料金保的魏真闻声抬头仅看到他的背影一闪一晃,依稀看到他的长袍开展,突然眼一花,便失去他的踪迹,本能地惊呼一声,像见了鬼一样,全身汗毛直竖,人怎会突然幻化的?

姑娘身旁伏着天外流云,已发觉魏真的失态,伸手轻拍姑娘的手背,低声说:“那就是幻形术,玄门弟子称为隐身术,其实并不足怪,一是快,二是他的衣袍张开拂动时,乱了你的视线。告诉你,人的眼睛有时是靠不住的。神意不集中。惊恐过度。太过专注。心存偏见等等,眼睛便会出现幻像的,有时甚至令你深信不疑。那些指天誓日说曾经见过鬼神的人,并非完全出于编造的,而是确有其事,问题出在他把幻像当做真实了。

瓦砾场中,二十余个黑衣人每三人为一组,像一群从地狱冒出的幽灵,完全堵住了东行的去路,各占方位,待机而动,散处在断瓦颓垣中,烧焦的屋架歪歪斜斜堆放在一段断壁矮墙上,显得死气沉沉,鬼影幢幢。

“啊……。”惨号声惊心动魄,两个黑衣人无缘无故地惨叫着摔倒。另一人发疯似的突然抱住了身旁一根半倒的焦柱,连人带柱向下坍倒。

“哎……。”另一面又有人尖叫。

隆然一声巨响,一堵断壁突然崩坍了,尘埃滚滚,断木发出怪响。

“啊……。”惨叫声此起彼落。

“有鬼……。”突然有人狂叫。

“啊……。”一个黑衣人狂叫着飞跃而起,砰一声摔倒在丈大外的砖瓦堆中挣扎。

“快走!真有鬼,哎……我的手完了……。”有人狂叫着向横街飞奔。

天外流云收腿爬起低喝:“准备上!”

两位姑娘与范继辰。杜叔,双手撑地挺起上县,目瞪口呆死盯着二三十步外的瓦砾场,好像惊呆了。虽说相距甚远看不真切。但以他们经过苦练的锐利目光,即使看不到瓦砾场中静立不动的人,但也应该可以看到模糊的人影。

可是,他们所看到的人,都是遭了意外而动的黑衣强敌,并没发现韦家昌移动的身影,更看不到韦家昌如何出手裘击的,的确令他们大吃一惊,几乎认为韦家昌是上天派来拯救他们的使者,要不就是神灵显圣助他们度过劫难。

天外流云不能等,一声长啸,挥杖扑入大乱中的瓦砾场,声势极为惊人,长啸声足以夺人心魄。

四人如大梦初醒。立即跟进,金保姑娘也忘了创口的痛楚,奋勇冲进。

叙刺里冲来两名黑衣人,要配合接斗的两位同伴围攻,以奇快的身法窜至两位姑娘身后,第一名黑衣人砍山刀已光临魏真姑娘的肩背,生死间不容缓。

侧方突然伸来一双大手,在千钧一发中托住了握刀的手,另一把单力从下面突然出现,刺入黑衣人的小腹。

魏真姑娘有所警觉,大旋身一剑急封。

封了个空,她看到身后的黑衣人高举砍刀,左手掩住小腹,摇摇晃晃侧面便倒。

她知道有人救了她,黑衣人是被人杀死的,但她没发现附近有人。而另一名黑衣人,正跪在地蜷缩着扭动,口中发出可怕的垂死呻吟。

唯一令她感到诧异的是,一阵阴风从她身侧一掠而过,她感觉到那是人快速掠过时。引起的气流波动,可是却看不见人影。

“我的天!他到底是人是鬼?”她心中暗叫,已认定那人是韦家昌。

二十余名黑衣人,在五人冲上加入突击时,几乎已死掉一半以上,怎禁得起五个存心拼死的人用鸳鸯阵攻击?片刻间血腥触鼻,仅逃走了三四个机警腿快的人。

北面截路的箭手校刀手,正加快脚步蜂拥而来。

“快走!我断后。”韦家昌的叫声从东北角传来,仍然看见人影。

五人奔出瓦砾场,向东奔入半边街。

韦家昌出现在一堵断墙后。淡淡的身影向东冉冉而逝。已接近至十步内的五名校刀手,竟然毫无所见。

半边街窄小,不时有石级出现。那些拥盾穷追的校刀手不时失足摔倒鬼叫连天,不时挡住后面的人,有时一人跌倒把后面跟上的同伴也压倒向下滚。

天外流云登上了城墙头。后面的入正沿登城石级向上奔,一个个气喘如牛,脚下踉跄。

魏真扶着金保走在最后,登上五级已迈不出脚步,背后忽然伸来一双大手,分别挽住两女的小蛮腰,令她们宽心的语音响自耳后:“支持下去。过了河就安全了,振作些。”

天外流云解开衣带拉住一端,问范继辰说:“缒下去,直接过河。”

城墙高一丈八尺,外面的护城壕宽仅一丈六,城根下有四五尺地面可以立足。但这时想要他们跃过护城壕,已是不可能的事了。

范继辰和杜叔是游过壕的,天外流云仍能利用四五尺的地面起势一跃而过。韦家昌身上有不少零碎,双手各挟持一个沉重的人,竟然一跃下城,毫不迟疑,再次飞跃而起,跃落壕沟对岸点尘不惊。他放下两位姑娘,笑笑说。”不能绕至水东门过桥,看来咱们得游过白石溪了,两位姑娘水性如何?”

“三十余丈的江面,还可以应付。”魏真说:“只是,保姐姐……。”

“我带她,走!”他扶了金保举步,“现在,咱们算是出了鬼门关过了江便安全了。”

“韦爷。”魏真跟在他身后问:“你……你真的是会隐……隐身术吗?”

“鬼话!”他笑笑说:“利用黑夜与人的视觉错觉,借物体掩护加上快速的行动,如此而已。现在,你看。”

他向左一闪,魏真本能地用目光跟着他向左移动。可是,阴风起处,人蓦然失踪。

“韦爷!”魏真骇然惊呼。

“人在右面。”后面的天外流云说。

众人都站住了,目光全向右面搜索。

他们所走的不是路,四周全是野草。矮树。修竹,视野有限,星月无光,视线难及两丈。

不见人影,人确是失了踪。

“看到我吗?”丈外传来韦家昌清晰的语音。

只能看到黑幽幽的树木。野草。

“他在右前方,不要被他的折向传声术所骗。”天外流云用手指示方向说。

众人仍然无法看到他。

树影一动,众人这才看到模糊的轮廓,这才发现他的身形成不规则的扭曲倾斜状。手脚伸展有如树枝,所穿的长袍前襟开展,形成奇形怪状的扭曲。悬垂。横伸;如不是他已取下有花纹的面具,必定连头睑都无法分辨,如不留心注意,走至切近也不知道他是一个活人。

他收了怪异的姿态走近,笑笑说“我这套小伎俩,有时白昼也可以派用场。诸位应该知道,有些蛇虫如果潜伏不动,即使近在咫尺,你也无法发现他,说穿了不值一笑。走吧,咱们还没离开险境呢。”

天亮了,他们浑身湿淋淋,出现在城东十余里的笔山脚下,与负责诱敌引王梦煜大批兵勇在南面山区捉迷藏的翁叔会合。二十余位诱敌的人,有三位不幸牺牲,五位受伤,总算达成任务,战果却辉煌,歼杀了四五十名兵勇,受伤的无法数记。

众人听说彭妃不肯累及无辜拒绝出狱,不由泪下沾襟,众人痛哭失声。

韦家昌与天外流云本来打算立即告辞,但范继辰殷殷留客,魏真姑娘更是诚意挽留。盛情难却两人只好答应小留几天。

笔山距城过近,城厢附近盘查甚严。而且保甲制度已基稳固,问题人物不易获得乡民庇护。当天,他们便化整为零,远走翠峰山,在东溪旁的一座小村安顿。这里距府城约四十里左石,穷山恶水人烟稀少,长汀县的巡捕捕快,一年来不了一次。

自从彭妃兵败被擒后,余众皆遁入建宁。宁化一带人迹罕至的山区占山为寇。大部份的人已返家做顾民。目下追随范继辰的人;为数甚少派人到处求援毫无结果。看样子,想东山再起的希望微乎其微,人心思治,任何动听的号召也起不了多少作用,肯替朱家皇朝做烈士的人,毕竟太少太少了。

这天午后,范继辰与两位姑娘在树下煎茶与韦家昌。天外流云聊天,谈及时局,感慨万千。

“范兄。”韦家昌诚恳地说:“目前诸位的处境十分险恶,势不容许诸位任意活动。王梦煜本来是你们的人,他熟悉诸位的根底早晚会把你们搜逼出来的。因此,诸位日后的出处,愚意以为上山不如出海投奔监国,至少可以轰轰烈烈干一场。”

“韦老弟,我曾经想到出海投奔监国的事,海禁禁不住我们这些人,从九龙江利用竹筏夜渡封锁线轻而易举。目下王妃吉凶莫卜,我不能一走了之。”范继辰忧心忡仲地说:“再说,王妃蒙难我们却匆匆下海奔亡,国主会原谅我们吗?说不定会把我们的脑袋砍掉呢?”

“我不能替你们拿定主意。”韦家昌长叹一声:“朱家子孙的性格,我是有相当了解的,谁也不敢说监国是否会善待你们。按理说,目下用人之际,你们应该受到欢迎的。”

“韦兄和罗老前辈,今后又有何打算?”范继辰改变话题。

“抱歉忽难奉告。”韦家昌率直地说。

小径南面出现两个飞奔的人影,那是范继展派至府城打听消息的人。

范继展脸色大变,失手堕杯。

“苍天!”范继辰倏然站起狂呼。看两人奔跑的光景。不用猜也知道将有大事发生了。

两位姑娘似有预感,变色而起,脸色变得十分可怕。

“张忠,什么事?”范继辰老远便大声问。

两人浑身已被大汗湿透。脸色苍白泛青,奔近至十余步外,跑在前面的张忠一声悲号,摔倒在地。

“王……王妃昨……昨午在……在灵龟庙前殉……殉难。”张忠爬在地上哀叫:“被……汉奸吊……吊死示……众十……十日:“

金保姑娘嗯了一声,哇一声喷出一口鲜血。仰面便倒。

吹日清晨,灵龟庙前阴风惨惨,除了四十余名警戒的兵勇外,百姓们避得远远地,庙前搭起一座高台,三丈高的木柱下,王妃的尸体随风摇摆。

金保姑娘披头散发。双目红肿。樱唇龟裂,手握光芒四射

的青霜匕,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向吊台下走去。四名兵勇单刀出鞘。劈面拦住了。

“让她来!”台侧的一名军官沉喝。四名兵勇两面一分,让开去路。

金保姑娘到了台下,仰面注视片刻,默默下拜,两行珠泪从红肿的双目往下流,流下面腮,跌碎在胸上。”娘……娘……。”她凄厉地狂号:“奴婢来……来了,娘娘……嗯……。”

锋利无比的青霜匕,从心坎刺下。她身形一晃,站稳了,猛烈地吸气,想叫,已叫不出声音。最近终于无法站稳。向前一栽。

不久,金保姑娘的尸体,出现在彭妃的左侧另一根木柱上。

次日辰牌左右,韦家昌与天外流云,出现在府城西面通向江西的大道上,他们要回头走江西北返。

路旁的树林中,踱出神色木然的魏真姑娘。

“韦爷。”她用沙嘎的嗓音说:“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恩惠?帮我把娘娘和保姐的灵骸盗出来安葬?”

“这……。”

“我求你。”魏真姑娘直挺挺地跪下,泪流满面:“我要把她们葬在曾经高举义旗的地方,然后剃发出家,永远永远不会再麻烦你了。”

“我答应你。”韦家昌伸手相扶庄严地说:“今晚,子夜三更初。”

“谢谢你,韦爷,愿来生结革衔环以报。”

“不要出家。答应我,跟我到辽东……。”

“不,谢谢你,我要和她们长相厮守。”

“我尊敬你。”他说:“你和金保姑娘,愧煞大汉子孙,数千万男儿无颜见你们。”

“我只是一个卑微的小女人。”

“这世间什么都不缺,就缺乏像你们一样的人。”

“我只是尽一己之力。”

那就够了。你走吧,小心逻骑。”

灵龟庙驻有五十名兵勇,二十名捕快夜间有四组看守吊台,八个人中六人在台四周。两个守庙门。

子夜,三更起更。

起初,两个庙门守卫无缘无故卧下了。然后黑影来的突然,挟风而至出现在台下,六个看守几乎在同一瞬间踣地,只传出人体仆地的声音。另两名黑影接着出现,是天外流云和魏真姑娘,帮着先到的韦家昌解下两具尸体,撤走时发出一声震天长啸,引得全城狗吠声此起彼落。

大队兵勇赶到,搜索每一条街。

丑牌正,四更起更。王梦煜带兵在城中穷搜了一个更次,弄得筋疲力尽,回到守备衙门交代下属一些明日封城搜查计划,便匆匆返回住处休息。

他的家就是以前的范宅,范继辰本来是本城的名人,范拥护彭妃举义旗抗清,宅院被封,王梦煜叛离,受满清的方面大员重用,将范宅赐给这位反贼汉奸。

范宅占地甚广,有庭有园,除了他的妻妾之外,还有十余名奴仆使女,调了几名心腹做保镖,保护他家小的安全。当汉奸就是在这种好处。

他沐浴过,想抱妻妾睡觉却又失眠,尸体被盗,他须负安全责任。怎睡得着?睡不着便在做为赶办公事的书房,找出他当年随彭妃起义的志士题名录,希望找出准可能收容尸体的线索。

书案上有四座烛台,四枝大烛光度明亮。他一面品茗,一面仔细翻阅那卷题名录。

砰一声响发自身后,他吃了一惊本能地抓起椅旁搁着的利剑,扭头回顾。

伺候他的那位十七八岁俏丫环,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他的警觉心甚高。本来就是武林高手,中能地拔剑出鞘,离座用目光察着四周。

书房甚宽阔,四壁有名人字画,书架上藏书甚多,各处材料甚佳的家俱和摆设。

四顾无人,声息毫无。书房门是闭上的,明窗也关得牢牢地。

他不住转身察看四周,转回书案一面,突然发觉那卷题名录不见了。

“咦!”他吃了一惊,警觉地再环顾四周,没有任何发现,心中疑云大起。

蓦地,眼角有物移动,猛地转首定睛察看,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

一幅名人山水旁的白粉墙前,出现一个黑色的人影。

“啪!”身后异响人耳。

他猛地转身,看到自己的一方砚台摔落在花砖地上。再转身一看,黑色的人影已不见了。

“咦!我看到鬼了?”他毛骨悚然的自语。

壁前又有物移动,黑影慢慢显现。他总算看清了,也明白了,原来真是一个人,穿了袭前黑后白的宽袍,戴了前黑后白的头罩,转身贴壁而立,就是一个白影与壁同色,难辨形迹。转身向前时,就是一个黑影。这人有意让他看到,所以慢慢地转身。

“你……你是……。”他骇然叫。

黑影拉下了头罩。淡淡一笑。

“是你!”他恍然大悟。

“不错,是我!”韦家昌点点头:“王妃与金保姑娘的灵骸,是我带魏真姑娘盗走的。”

“你……。”

“死了的人等你去和她们在阎王面前对证,我对责备你的罪行毫无兴趣,只是来要你的命。”

“你还不配!”他厉声说,突然一闪即至,一剑点出,走中宫无畏地抢攻。

“铮!”剑被匕首架出偏门。”砰!”下颔挨了一记霸王敬酒。

他被打得眼冒金星,踉跄后退感到右肋一震,如中电歼,骨头像是裂开了,剑脱手抛出丈外。

不等他站稳马步,一连串凶狠的拳掌雨点般光临颈根。胸口。小腹。

“嗯……救命……。”他慌乱地举手招架,举脚后退。

“天老爷也救不了你的命。”韦家昌凶狠地说,连连前逼。

“哎哟……。”他狂叫,摔倒在地,右脚的迎面骨被挑裂,这地方轻挨一下也得痛好几天。

一只快靴踏住了他的小腹,五脏六腑像是崩散了。

“你死吧!”韦家昌冷酷地说。

他口中呕出大量鲜血,手脚的抽搐慢慢静止。

“饶……饶我……。”他瘫痪地。含糊地求饶:“我……我是……不得已……。”

“用不得已作藉口的人,不止你一个王梦煜。”

“噢……。”他叫了半声,口又被大量的鲜血堵住了。

书房门被推开,进来了天外流云,“贤侄,把脑袋带走。”天外流云说。次日一早,王副守备午夜飞头的消息传遍全城。同一期间,城北郊的入山小径旁。

范继辰。杜叔。翁叔三位壮汉抬着两只大木箱,魏真姑娘穿僧袍,剃光了头,手捧大木匣。

韦家昌提着包裹,长袍飘飘,天外流云也背了包裹,又成了跛子。

“我不送你们入山了。”韦家昌说:“诸位珍重,后会有期。”

“我们要出海。”范继辰庄严地说:“韦兄。罗老,希望有一天,王师北定中原日,和你相见有期。”

“但愿这一天很快到来。”他说。

“韦兄,我希望你能加入。”范继辰满怀希冀地说:“海外义旗高举,天下豪杰闻风景处,有两位加入,声势更壮。”

“很抱歉。”他苦笑:“我得返回辽东覆命。所谓王气天运,应该是指民心士气。范兄,目前打起反清复明旗号,要起振奋民心土气,实非所直,朱家皇朝到底还能得到多少人拥戴,恐怕我要比你清楚。我的事业在辽东,我们的人反清而不谈复明。”他转向魏姑娘:“魏姑娘,你该随范兄出海的,青灯具叶了余生,值得吗?念一百万遍经,也抵不上你在战场上挥出一刀那么有力量。据我所知,有太多太多的有用忠贞之士,每逢乱世便龟缩起来,不是苟且偷生,就是逃禅避世,逃禅便是他们逃避责任的手段,我可不敢苟同。王妃说得对,人生自古准无死?怨我直言,金保姑娘的死,实在比你出家要伟大得多,虽则你出家要担负一辈子的心灵重荷,痛苦比慷慨决死深沉百倍。听我的忠告吧,鞑虏就希望你们这种不畏死的人出家,超然物外的人是很容易统治的。”

“谢谢你的忠告,韦爷!”魏真用坚定的口吻说:“我要替王妃和保姐姐守三年墓。之后,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会溘然物化于荒寺古庵,我会向世人作证人心不死。”

“好,我祝福你。”他肃然说:“希望有一天,我能听到你的好消息。诸位,珍重再见。”

两人抱拳一礼,转身大踏步昂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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