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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客店凶案

隆冬时节,严寒彻骨,满天飞瑞,大地一片银色。

大官道中,积雪三尺,行旅几乎绝迹,天地白茫茫,雪花一阵阵向下飘。这纷扰的莽莽红尘世界,这期间纷扰似乎完全静止了,唯一活的事物,是飘舞的雪花。

申牌以后,官道中行旅逐渐绝迹。敢于行走赶路的旅客要冒冻死在道上的凶险,一出意外力竭气衰,倒下去片刻便会被雪花所掩盖,深埋在不断飘落的浮雪下。

冬季,随气温与罡风的强烈度,以及云层浓淡厚薄的不同,会降下不同的雪花。一旦飘起飞絮状的鹅毛瑞雪,便表示这一段风雪期即将终止,气温渐升,即将可以看到冬日罕见的阳光了。

大官道西面不足两里,便是平地耸起极为壮观的河堤。大漕河(大运河)挑河的河工们,皆已收工歇息,因此河堤的牛腰粗大柳树下,看不到人影,仅可看到堆积如山的土石竹木等等构工材料。

大漕河自淮安府至扬州府一段数百里河面,每三两年自秋末冬初开始疏浚,出动百万民丁挑河,届时漕河断航,往来南北的旅客只能走陆路,穿州过县辛苦两条腿,不可能安逸地乘船往来享福啦!

大风雪期间,假使错过宿头,情况是颇为严重的。年关岁暮,邻近官道的村落,通常不接纳旅客投宿以免招灾,闭上村栅不加理睬,旅客就会有受冻受饥的大麻烦。

四位不怕风雪的旅客,就在风雪苍茫之中向南行,一脚踩下去,浮雪没及膝盖,举步维艰,幸好精力仍在,整个人似被雪花所包裹,人与雪几乎浑然成一体了。

已是入暮时光,但雪光依然耀目。前面距扬州北面的大镇湾头仍有二十里,看光景,他们不可能赶到湾头镇投宿了,说不定半途就得找地方歇息,以免饥寒交迫,有一个人支持不住就糟了。

莫道君行晚,更有晚行人;他们后面里余,一群约十余名旅客,也在匆匆向南赶,速度要快些,每个人都携有背囊手杖,逐渐拉近了距离。

更远些,另有几个旅客赶路。似乎今天是好日子,旅客们不约而同在同一条路上赶。也许,想要早些赶回故里过年吧!

走在最前面的四旅客也携有背囊、腰袋,头上戴有放下掩耳的皮风帽,仅露出双目。身上是老羊皮袄、棉裤,外套的油布挂裤,下及半统靴可挡雪水内侵。看不出相貌面目,更看不出年龄。

与后面两群旅客相较,在衣着上便明显看出低了一级。那些人穿了各种名贵的皮裘,比老羊皮外袄高贵多多。背囊也是精制品,下面两层是雕漆的底座。

最后面的几名旅客,甚至有两乘雇自高邮州的暖轿,除了抬轿的两名轿夫之外,每轿另有一名备用的轿夫,显然是有身分的旅客。

各走各路,谁也不理会其他旅客的事。

接近一条木桥,后面的十四名旅客,终于到了四位旅客身后,脚下依然急促,走动时雪花飞溅,长途赶路依然精神抖擞。

小河已经冰封,桥长仅三丈左右,桥面铺设有草垫,以免旅客走动时打滑,因此这种冬季加草垫的桥,当地人通常称之为草桥;但绝不是用草架设的桥。

四旅客刚踏上桥面,桥面向顶部斜升,由于浮雪甚厚,下面结了冰的草垫,已失去止滑的作用,一不小心,就会滑倒。

十四名旅客到了,领先那位没携有背囊,仅手点一根六尺风磨铜寿星杖的人,身材特别高壮,戴了皮手套的手也比常人大一号。

“让到一边去,好狗不挡路。”这人洪钟似的嗓音,透过掩口依然震耳,沉重的寿星杖一伸一拨,把走在最后的那位旅客拨倒了,说的是京师官话。

“哎呀……”一位旅客惊叫,摔倒在积雪中向下倒滑了两三步。

“咦!怎么如此霸道?”第二名旅客扭头不悦地叫。

“混蛋!你说甚么?”寿星杖又伸,指向发话抗议的旅客。

第三名旅客手急眼快,往侧移拉住了第二位同伴退向桥栏,同时向走在最前面的第一名同伴打手势,示意及时让路。

“让他们先走,我们并不急。”第三名旅客向同伴高叫,表示息事宁人。

对方人多势众,示弱是唯一避免冲突的良方。

“和尚,算了,赶路要紧。”走在后面的第三名旅客高叫:“得赶到湾头投宿,饿得受不了啦!”

所有的人,全身皆里在衣帽内,怎知手持风磨铜寿星杖的人是和尚?和尚也没有使用寿星杖的。

“哼!”和尚瞪了示弱的旅客一眼,不再计较,大踏步超越,意思是说:算你小子识相走运。

那根风磨钢寿星杖,重量绝不少于二十斤,被敲上一记,不死也将手脚成残。在这种地方被打断手脚,严重的程度不问可知。

被拨倒的旅客幸好并没受伤,和尚仅轻轻将人拨倒而已。

十四名旅客远出三十步外,这四位旅客这才动身过桥。

“这些人真是岂有此理,桥宽得很呢!”被拨倒的旅客大声咒骂:“天杀的混蛋!这些人比毒蛇猛兽好不了多少,天下都是他们的,别人都不用活啦!”

“正是如此。”阻止同伴理论的旅客说:“在京都附近,谁招惹了这个和尚,肯定活不成的。”

“咦!小梁,你认识这个贼和尚?”同伴讶然问。

“见过,在西直门的大延寿寺庙会。”小梁说,埋头赶路。

“你是说……”

“你们忙着生意上的应酬,我无事一身轻,所以在京城各处走走。我上京都可不是第一次,京都我相当熟悉。”小梁一面走一面解释:“他们出现在这里,应该不是意外,定然是前往南京图谋发展来的,京都已没有这贼和尚容身之地。”

“小梁,你的话我没听懂,这贼和尚到底是甚么人?是不是大有来头?”

“不错,大有来头。在佛门弟子中,他是无所不好的酒色和尚;在江湖朋友眼中,他叫天魔僧了凡。我们离开京都前,皇宫内正在大赶传奉官。这个贼和尚,正是在皇宫出入的数百名传奉官之一。”

“哦!原来是那些妖孽。”另一位同伴说:“那些传奉官,全是皇帝的玩伴,一大堆真人、活佛、术士、国师、神仙,在京都卖官、包揽关节、敲诈勒索、强索贿赂、无恶不作。我知道在我们打点返乡之前,京都便盛传解散传奉官的消息,人人称庆呢!”

“对。”小梁说:“年初天上星变,天下火光、白气、红色妖星,满天飞行声如雷震,表示天下即将大乱。朝廷的大臣们,借口祸患出于传奉官,请求皇帝斥退这些妖孽。吵吵闹闹了大半年,皇帝才不得已忍痛驱逐了一些法王、西天佛子、大国师禅师、真人、高士,但仍然留下一大半。这贼和尚,便是被逐的倒霉鬼之一。如果我所料不差,与贼和尚同行的人中,可能有大半是被逐的传奉官,在京都失去权势,转赴南京另谋发展。刚才你们幸好没惹他凶性大发,实是非常幸运。这些凶魔杀起人来,是不会手软的,他们心目中,根本不存在甚么天理国法人情。很危险,知道吗?”

“是很危险。”一直不曾发表意见的同伴说:“在京都我就听说过有关传奉官横行的事。那个紫禁城里的成化皇帝,特别喜欢长生不老和享受女人,所以召来上千个活佛神仙出入皇宫,弄来一些具有奇技异能的浪人取代侍卫,封这些人为传奉官,他们的权势比王公大臣更高。目下天寒地冻四野无人,十四个妖孽就算把我们剁成肉泥,也没有人敢管闲事,谁管谁死。”

“别废话了,赶两步。”小梁催促同伴加快脚步:“天快黑了,这一带很可能有高邮湖的好汉,穷急了出来猎食准备过一个肥年,那可就人财两空啦!快走。”

一听可能有高邮湖的水贼出来猎食,众人不等催促,便已脚下加快,卯足全力赶路。

其实高邮湖的水贼,不会到陆地上猎食。

而且这一带属邵伯湖范围,距高邮湖已在百余里外,两座湖虽则水道相通,但两湖的水贼划界瓜分势力范围,不会捞过界作案引起纠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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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北面二十里茱萸湾的湾头镇,是扬州北面最繁荣的水陆码头,可泊漕船两百艘,水陆交通四通八达,商旅云集,栈埠林立,是扬州四大镇的第二大镇。

但冬季漕河断航,而且年关岁尾,市面显得萧条,陆路的旅客日渐稀少,码头市街的十余家有名气旅舍,有一半门可罗雀。

其他不入流的小客栈,旅客反而多一些。

临河大街的江都老店,今晚特别走运,整座东院两进的上房,几乎全部客满,是入冬以来,生意最好的一天。

镇上的旅店,以接纳水客为主,一旦漕河断航,水客绝迹。而走陆路的旅客,通常会一口气赶到扬州投宿,在镇上落店的人不多,从扬州来的旅客更是少之又少。

今晚的旅客全是从北面来的,天黑后仍然陆续抵达投宿,有男有女,而且几乎全是住上房的阔旅客,没有住大统铺的穷措大。

小梁是有心人,在客房安顿毕,略加洗漱,便信步在各处走动以熟悉环境。

在他这种人来说,熟悉环境已经成为本能。

这种本能的养成,非一朝一夕所能获致的,而是经过岁月、世事、经验、教训所累积而养成,也就是所谓习惯成自然。

客店今晚旅客虽然不少,但也不及夏秋季节的一半数量,二三级客房没有几个人,仅东西两院的上房旅客将近客满,因此在店内走动的人不多。

天气太冷,进了房烤火歇息是最佳的选择,没有外出走动的必要。各处走道的照明灯笼数量减少,光线朦胧走动不方便。

他在东院的一处走廊下,留意各处客房的动静,但仅能看到窗内映出的灯光,看不到走动的人。

生意很好,好像所有的上房都有旅客住宿。

最后到了灯光稍为明亮的店堂,店堂只有几个店伙走动,不再有旅客落店,天色很晚了。

几个店伙仅瞥了他一眼,没留意他的举动。

掌柜账房师爷在柜后的案桌上,整理一些册簿,双柱烛台仅点亮一支烛。师爷一手持笔,一手熟练地拨动算盘珠,手法极为巧妙熟练,的答声像连珠走盘,五个手指快得神乎其神。

掌柜的伙计不在,仅有师爷在柜内工作。

“喂!掌柜在吗?”他轻拍着案柜问。

掌柜当然不在。师爷抬起头,目光落在他脸上。

“有事请稍候。”师爷说:“有紧要的事吗?”

“我要找一位同伴,一个和尚,法名了凡,可否替我查一查流水簿,看他住在那座客院好不好?”他提出要求:“我知道他在贵店投宿。”

“哦!”师爷脸色一变:“在二进西院。”

旅客流水簿由掌柜伙计掌管,有时得由账房师爷接手登记,所以师爷不用查簿,便知旅客在何处安顿。

“谢啦!我去找他。”

“不要乱问,进去找一位店伙带你前往。”

“为甚么?”

“西院住的旅客,都是京官,乱闯会有大麻烦。了凡大法师也只是京官,僧录司的僧官。”师爷冷冷一笑,不再理会他,从新拨动算盘。

当初京师在南京,南京的京官都是公侯将相,百姓小民谁不怕?京师迁至北京,百姓小民对京官更为害怕,深恐招待不周,得罪了京官可不是好玩的,宁可敬鬼神而远之少沾为妙。

“多承关照。”他客气地说,掉头就走。

贼和尚那些传奉官住在西院,他住在东院,一东一西,不会有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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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店的侍奉官不止十四个人,而是三十几个,他们是分开走的,落店则住在一处。而且是陆续到达,明显地表示他们不是同一伙的人。

店伙们显得十分忙碌,分别替各上房的旅客,准备热腾腾的膳食。有女眷的女客,则有店中的仆妇伺候。

仆妇对几位外表高贵的夫人或淑女,印象颇为深刻,因为所有的女旅客,都不是弱不禁风的娇弱女流。

在院角号称独院的一座特大上房中,仅点了一支明烛,光线幽暗,八九名男女围坐在外间的小厅中,关上门正在低声商量重要事务,不许店伙接近。

“另一家客店,有十几个人落脚。”坐在下首的一位豹头环眼大汉,向坐在上首仅露出双目的人低声说:“在这家店落脚的人最多,无法查出到底是些甚么人物。我们来晚了些,没能事先留意,他们住入之后,便极少外出走动,所以失去查底的机会。”

“长上,必须改变计划了。”天魔僧了凡,是唯一不戴帽露出本来面目的人,说话的声调充满强悍味:“图谋咱们的人愈来愈多,闻风而至有结伙联手的可能,把他们诱往杭州,杀他们立威示众的计划,危险度日增,不改变很可能失去控制,情势不利呢!”

“依你之见,该如何改变?”上首仅露双目的人,语调阴森带有鬼气。

“他们可能有江南的水性超尘拔俗高手。”天魔僧的语气同样阴森。

“可能的。”

“如果他们在渡船上动手,结果如何?”

“应该不可能。”上首那人说:“在渡船上动手,船翻了,所有的财宝沉入江底,他们能得到甚么?”

“咱们盛财宝的背囊,不可能立即沉没。”左首一个女人接口道:“我认为了凡大师的意见甚有价值。我们不能冒被他们在渡船行凶的风险,所以有在过江之前,一举歼除永绝后患的必要。只留下几个有响亮名号的首脑,带至杭州囚禁,在正式开山门时,杀他们祭山门,同样可以收到示众江湖树立声威的目的。”

这女人已明白表示,与天魔僧意见相同,采用鹰派强硬手段,对付跟来图谋不轨的仇家,血腥味浓厚,说话的口气态度毫无女人味。

“有道理,咱们真没有冒在渡船受到袭击的必要。”上首那人显然是首脑,说的话有决定性作用:“图谋须及早。扬州以下一段河面不结冰,他们一旦雇船动身赶到前面去,咱们便奈何不了他们了。”

“长上同意改变计划?”天魔僧欣然问。

“对,改变计划。”上首那人一字一吐:“今晚是唯一的机会,不可错过。”

“长上的意思……”

“兵分两路,分别歼除。”上首那人说,“记住:留下几个名家高手,作为日后开山门的祭天牺牲上供品。咱们先商量人手的分配,务必出其不意一网打尽。”

“恐怕有点不妥吧?”坐在右首那位仅露出一双怪眼的人,语气显然带有鸽派色彩:“其中固然有些是从京师跟来的人,但从没表示出向咱们行劫的意图,咱们抢先动手歼除,先下手为强,江湖人士怎么说?日后咱们建立山门,会不会引起江湖道的仇视?长上务必三思。何况咱们还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有那些高手名宿主事,如果所付出的代价太高,这……”

“你就不必顾虑太多啦!江湖道上只重视实力,谁强谁有理。”女人冷冷地打断那人的话:“闻风赶来妄想发财的牛鬼蛇神,不断增加跃然欲动,如不早作处理,谁敢保证我们可以平安到达杭州?我是旱鸭子,可不想死在波涛汹涌的大江里。”

“我只是觉得师出无名……”

“孙施主,不要三心两意了,每件事皆斤斤计较名实道义,早就天下太平了。”天魔僧嗓音提高了一倍:“防微杜渐;先下手为强;这规矩不是你我所订的。如果等他们先动手,你将后悔无及。我带人到街尾的平安老店,收拾那一路从京师便跟来的那群杂碎。”

“必须先下手为强。”上首的主事人一掌拍在桌上表示决心:“这也是立威的好机会,杀鸡儆猴可为日后建山门威震江南铺路。”

主事人已作决定,反对的声浪不起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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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人分住毗邻的两间上房,晚膳则四人同聚在小梁的上房外间里。门窗紧闭,天寒地冻,房中依然寒气彻骨,有酒有菜,三杯酒下肚,这才六脉回春。

“小梁,你在外面逗留了很久,忙些甚么?”同伴是个一脸老实相的中年人,天生的生意人面孔,说起话来不温不火,笑容成了习惯,显得和易近人:“酒菜都快凉啦!再不回来可就不等你了。”

“到处走走,没事。”小梁喝了一口酒,神色平静:“明天就到家,小心为上。俗语说:行百里者半九十。意思是说:最后几步是成功的紧要关头。咱们身上携有半年来所赚的本利,为数可观,可不要在到家的前夕出意外。没一脚踏入家门,吉凶仍是未定之天。”

“哦!你的意思……”

“你们都知道我的绰号叫江南浪子,我走过的桥比你们所走的路还要长。”小梁用倚老卖老的口吻说,其实他的年纪最小,在座的其他三个人,年龄都比他大一倍:“我做事是十分小心的。”

“咱们镇江杭州帮会馆的人,都知道你见多识广,交游广阔,足智多谋,所以本帮的各行号东主,争相聘请你做管事。这两三年来,你往返京都从来没出过纰漏,每次都有惊无险人货平安。你看出甚么征兆了?”

“在外面谋生走动,十场人命,有九场与财有关;在本乡本土,十场人命九场奸。财与色,都是出人命的病媒。”小梁似笑非笑,拍拍自己的腰袋:“这里藏有两京四大钱庄的一万余两庄票,是张东主两船南货的货款,如果被歹徒们知道了,知道会有何种结果吗?你们三位这次也各运了两船货,每人身上都有八千至一万两银子庄票,在你们踏入家门,把庄票兑现之前,银子还不能算是你们的。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所以有人信命,有人与命争命。要与命争命,任何事都得小心。”

“呵呵!不要吓唬人了。”那位粗眉大眼中年人向他举杯:“小梁,沿途多蒙诸多关照,总算平安到家了,敬你一杯聊表心意,到家后再好好谢你。”

“天寒地冻,所有的人都窝在房里,外面没有旅客走动,没有人就不会有是非。”小梁喝了一杯酒,说的话令同伴心安:“这里可以雇船下瓜洲,咱们明天晚些动身,雇一艘小船,以免冒风雪受苦受难。”

“对,赶了将近两个月路,实在受不了。”

“好,雇船。”众人同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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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人对风云祸福无法控制,只好退而求其次相信宿命。

有人,就有是非;虽则没有人走动,应该不会产生是非冲突。但闭门家中坐,也可能祸从天上来。

湾头镇距扬州府城仅二十里左右,治安尚算良好,蛇鼠混世与中下九流招摇撞骗,算不了甚么大案,杀人放火事故极为罕见。

天寒地冻投宿旅舍,谁会料到发生可怖的凶杀意外?

小梁与一位同伴共住一间上房,他睡在外间。

晚膳后已是二更初,全店沉寂,旅客都窝在客房歇息,大多数旅客已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梦入黄粱,准备明早有精神赶路。

他不想早睡,休息半个更次,便开始活动手脚,然后打坐运气行功。

从小筑基练武习功,在外扮浪子遨游天下期间,除非碰上特殊事故忙碌得不可开交,他风雨不改一天两次活动手脚练功练气,持之有恒极少间断。

活动手脚并不激烈,可在窄小的空间里施展,不至于吵醒内间早已沉睡的同伴。

他不是练拳术技击,而是以意志力与生理作最强劲的对抗,双手张合伸展中,每一条肌肉,每一条神经,皆强烈地收缩、伸展、爆发,从压缩至最小限,爆发伸展膨胀至最大限,整个人在瞬间缩小几乎像婴儿,然后瞬间膨胀成本体倍增的巨人。

这一收一放之间,汗水化为淡雾袅袅四散。身躯震动的频率甚高,可以听到筋肉与骨骼收缩与膨胀的怪异声浪。

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室内没设有火盆,寒气彻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有如厕身在密闭的冰窟里。

他却是赤着上身,汗水沁体。经过这阵猛烈的体内力场对抗,大概那一顿丰富晚膳所补充的能量,可能已耗掉大半啦!

拭干汗水,穿妥衣衫,开始以五岳朝天式打坐练气,片刻呼吸像是停止了。

然后,双手外张,掌心向上,像是向天接受甚么看不见的物体,胸部扩大、扩张。

可是,丹田却仍然保持膨胀,与传统的呼吸情形相反。

正常的呼吸,当吸气时胸肺扩张,腹部必定因横隔膜扩张,内脏随之收缩上提;呼气肺部收缩,内脏便随之松弛凸出,这是物理的正常现象。

迫令生理官能相反呈现,也是强烈的对抗现象。

呼气时双手反掌内收、下沉、外吐。生理所呈现的现象,也是反正常的。腹部猛然收缩,肺部逐渐缩小,躯干像是缩减了一半,最后小腹猛然弹出,双手再次向上外张,完成一次气机循环。

双掌的劳宫穴,吸取天地的精华;以意志力控制精华外张内压,与先天体内潜能结合;结合时能量猛然爆发,注入全身奇经百脉巩固性命元气充实内丹;最后全身舒放,留下精华排出废物残渣。

与正宗练气术相反。正宗气功注重静的功能。他练的气却以动为主,不折不扣可称之为邪功。

武当祖师张三丰是内丹大师,传世的蜇龙功渊源于华山陈搏老祖,注重绝对的静,静才能性命交修。所以,陈搏老祖号称睡仙,像冬眠的动物,蜇伏的龙。

有些神仙,一睡就是五百年一千年。

他这种功固然邪,邪得相当有道理。由外至内,全身都在作强烈的对抗,筋骨肌肉能不强健吗?

不随意肌的内脏,能不强韧增进功能吗?一旦必须应付意外时,瞬间所爆发的能量,是极为神奥猛烈的。

人是很容易死的,生命周期有一定的极限。练内丹是与天争命的反自然方法,生命基础坚强才能存活得久些,须付出大量精力做交换代价。你想收获些甚么,就必须付出些甚么;付出的就是恒心与毅力。

勤练一分钟,就可以多活一分钟;多纵七情六欲一分钟,就减少活命一分钟。整个生存期,就在这此增彼减中走完生命历程。虽则终极仍是死亡,但肯争取定可延缓生存的期限,无巧可取。

世间当然不可能有不死的神仙,神仙都是人在绝望中,妄想出来的产物,作为精神寄托的象征,谁也逃不出自然循环法则。

有些人走火入魔,把妄想而产生出来的幻象当成真实了,认为真的有缘遇上神仙或鬼怪,因而坚信不移。

门窗紧闭,但房中并非绝对的静,至风呼啸的声浪,仍可传入房中。

他听到了某种异声,霍然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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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堂正屋四进,今晚没住了几个旅客。

东西两院各十余间上房,今晚几乎全部客满。

西院住满了打扮怪异的男女,店家只知道他们是来自京郊的传奉官。旅客流水簿的记载,账房不敢详细登记。

住在东院的旅客也有男有女,身分各有不同,打扮也各有千秋,气势身分也与众不同,反正都是些特殊人物。

只有小梁四个人身分平常:镇江的小有名气商贾。

夜静更阑,全店皆寂静无声,不再有旅客投宿,已投宿的旅客皆在沉睡中。店外罡风呼啸,风雪一阵一阵紧似一阵,全镇皆在沉睡中,连更夫也不在外面打更了。

东院东侧的民房屋顶,出现二十余个人影。屋顶积雪甚厚,雪因被踩动而纷纷下堕,但数量不多,这些人是踏雪的行家。

所有的人皆戴了白色头罩,仅露出双目。白色紧身夜行衣,连刀鞘剑匣也用白布裹缠。除了身材的高矮不同之外,其他几乎完全相同。

当然所佩的兵刃不同,甚至有些人挟的是长兵刃。

跳落院子的身法极为轻灵敏捷,行动更是快速俐落,除了泻落一些积雪之外,没发出其他异声。

东院近东的几间上房高度仅丈余,向下跳落轻而易举,双脚仅陷入院中的浮雪四五寸,不可能传出异声。

小梁四个人的上房,就在院的东面。有人从屋顶超越,按理不可能惊动屋下房中的旅客,这些夜行人虽然不是踏雪无痕的绝顶高手,但也是超拔的行家。

不需使用踏雪无痕的轻功接近,这些人的行动显然以快速为主,无所顾忌。

可能早已选定目标,人群快速地分散,扑向西端的几间上房,行动在快速中依然井然有序。

雪夜强袭,雷霆万钧。

轰然暴响中,传出的破门响声打破雪夜的沉寂。

几间上房的门窗,在猛烈的撞击下崩坍。

其中一间上房内,突然传出震耳的怒吼:“鼠辈斗胆!”

接着是吼声震耳,刀光剑影飞腾,房内房外展开猛烈的搏杀,有衣衫不整的人陆续冲出,在积雪的院子里舍死忘生狠拚,受伤者的叫号声惊心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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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梁准确地冲入内间,猛推睡在暖被窝内的同伴。

“起来,快!”他沉声急叫。

“哎呀!怎……怎么啦?”床上的同伴惊起急问。

“有强盗。”他掀起被子:“赶快穿好衣裤,钻入床底躲起来。”

“哎呀!躲……躲入床……底……”同伴一听有强盗,吓得跳起来,摸黑穿衣着靴。

“躲在床底,表示你是与人无关的怕事胆小鬼,平常的旅客。有胆的英雄好汉,是不会躲在床底的,定会挺身而斗,拚个你死我活。快!躲好。”

“你……”同伴伸手一抓,抓了个空。

小梁已经不在内间,似乎说的话语音仍在,人却不在室中了。

可怖的声浪,恰好传入室中。

床底足以容身藏匿。

胆小怕事的人,把躲在床底看成最安全的避祸方法,是否有效不需计较,反正没有其他地方可以藏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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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在床下,并不一定能保证安全。

如想安全有保障,必须不让强梁侵入客房。

小梁一个人把守两间上房,情况相当恶劣。

他手中有一根卸下的两尺余长方匾型门闩,用作兵刃勉可发生作用,总比徒手防卫好些,门闩敲破脑袋轻而易举。

在他来说,手中有否兵刃并不重要,但碰上超拔的高手,手中有用作武器的物体,就可派上用场了。

他的三位同伴,都知道他的武功不差,知道他是镇江地区的玩命浪子,地方蛇鼠不敢招惹的混世龙蛇,敢打敢拚的小豪小霸。至于他的真才实学,武功好到甚么程度,所知的人就少之又少了。

刚启门外出,院子里已火杂杂乱成一团,刀光旋舞,剑气飞腾。

其他各处更是火炽,异象惊心动魄,飞舞的雪花中,有奇异的烟雾、阴火、怪味、声响……似乎已进入另一个未知的世界,客店的景物完全变了。

怒吼声与暴喝声金铁交鸣声,汇成惊心动魄的混声大合奏。

两个白影,正向他所住客房的走廊冲来,一刀一剑以他为目标,凶猛地狂冲猛扑。

他穿了老羊皮外袄,颜色暗褐一看便知。

刀劈剑刺,两面齐上。

嗅到一阵怪异的气味,他感到神智有点恍惚。

“混蛋!”他怒叱,向左急闪,移位快逾电光一闪,贴上了操刀猛劈的那位白影身右,门闩奇准地架住那人握刀的小臂,劈落的刀偏了准头。左掌不可思议地拍中对方的背心,出手的方位不对,按理不可能击中背心的。

那人扑地便倒,刀脱手跌落在雪中。

人化流光,他一盘旋长身而起,左肘撞在使剑白影的右胁下,白影斜飞摔出丈外。

对方来历不明,不能下毒手伤人,所以他出手有分寸,一照面便摆平了两个白影。

手上所受到的反震力相当猛烈,对方护体的内功,具有抗拒打击的精纯功能,他的一掌一肘无法造成伤害,碰上了武功非常了得的高手,油然兴起戒心。

一个身材矮小的人,被一个白影的沉重霸王鞭,连人带剑震得向后飞撞,向他的左胸撞到。

来不及闪避,他的马步还没稳下,本能地伸手反勾住矮小黑影的腰肢,猛地向侧后方急拨,噗一声门闩斜拍霸王鞭,挺进切入左手来一记霸王敬酒,铁拳上冲击中白影的下颚。

叭一声怪响,他的左肩背挨了一记重掌。

是被矮小黑影,从后面击中的。

小黑影被他反勾腰肢拨得向后方旋转,本能地出掌自保反击,给了他一记重掌,打得他脊心一震,力道太过猛烈,骤不及防吃足了苦头,砰一声把挨了一拳的白影撞倒,两人跌成一团。

另两个白影,已经冲出与另两个黑影狠拚。

白影下颚挨了一拳,已经眼前发黑,本能地丢掉霸王鞭,双手抱住他真力骤发,滚动时力道急增,要抱断他的胸骨扭断腰,力道极为可怕。

危机一发千钧,生死决于俄顷。

他有两个选择:杀人或被杀。

他选择了前者:杀人自救。

双手已被抱住,身躯滚倒在雪中。刹那间,他的双手十指成了十个钢尖,功行十指尖端,斜楔入对方的小腹,击破对方腹部坚韧的防护网,入体尽指而没,十指全力猛收,肌肉与部分内脏,在他的手中挤裂腐碎。

白影在狂嚎中手脚一松,然后痛苦地滚动。

他一蹦而起,眼角余光看到闪动的剑光,像一道闪电,凌厉的剑气已先一刹那及体。

“去你的!”他怒叫,重新仆倒,在剑尖前向下隐没。着地扭转前一刹那,一脚扫中那人的右膝外侧,乘势斜窜而起,一蹦两丈,在房门外的走廊前,又把一个正向房门闯的白影,踹倒在走廊下。

用剑攻击他的人,是一个穿皮袍的修长人影,被他一脚扫跌出丈外,爬起与另一个冲来的白影撞上了,剑上风雷骤发,与白影你来我往缠斗不休。

他不想抢出,堵在两间上房门前,手中的门闩已经丢掉了,他必须凭赤手空拳,阻止任何人冲入房中。

非常幸运,不再有人在附近搏杀。

恶斗集中在院子的西端,血腥味甚浓。

“有不少人使用妖术。”他躲在廊柱后,隐约可以看到前面异象惊人的斗场,心中不安地自语。

他曾经嗅入一些异烟,曾经出现一刹那的昏乱现象,幸好发觉得早,不然肯定会遭殃。

廊檐上积雪下堕,一个白影随雪下飘。

他不假思索地抢出,伸手便抓。

白影飘降并没保持站立,身形下沉猛然扭转身躯,右掌随身躯的急转,来一记手挥五弦,反拍他的右肋,应变反击化不可能为可能,似乎已料定有人在身后偷袭,脚一沾地便攻击身后的人。

“厉害!”他叫,有点心惊,收手沉肘,噗一声小臂硬接对方挥来的阴掌,左掌按上了对方的胸口,信手将对方推出。

“哎呀!”白影惊叫,倒飞丈外再摔倒向前滑。

“是个女人。”他急退至廊下:“怪事,她掌上的劲道阳刚猛烈,可裂石开碑,怎会是女人?”

女人狼狈地转身爬起,伸手拔系在背上的剑,打算向他冲来。

“依啊……”怪啸声传到,白影纷纷登屋撤走。

攻击为期甚暂,退得也快。

雪中留下两个白影,四个黑影。

黑影是出外搏斗的旅客,白影是入侵被杀的人。

全店大乱,血案撼动扬州。

×

×

×

是一次失败的出其不意强袭,事先并没把意外计算在内,付出颇高的代价,得不偿失。更糟的是:有两具尸体来不及带走。

意外是小梁的介入,他牵制了好几个白影。

凶杀把旅客吓坏了,旅客们纷纷离店逃避,店伙计无法阻止,谁也不肯留下作证。

小梁四个人摆明了是怕事胆小的生意人,不愿留下打人命官司,好在没有行李交柜保管,乘乱提了随身包裹出店溜之大吉。

×

×

×

江都县衙派来了大批公人,由主事的县丞亲自查勘。

镇上另一家平安老店,昨晚同时发生相同的血案,共有十七名旅客被杀,行凶的强盗全部失去踪迹。

这里的损失同样严重,共有十八名旅客被杀,有一半是被突然破门而入的白衣人杀死的,没获得搏斗的机会死在床上。

有些旅客无法偷偷溜走,财物交柜想走也走不了。胆子大的旅客也不想走,要查出行凶的人是何来路。

两具尸体查不出线索,除了兵刀之外,身上没携有任何外物,找不到可查身分的线索,从兵刃上查证底细也不是易事。

相貌也因天寒而扭曲变型,办案的公人们,也认不出身分底细,得找到专家尔后求证。

住在西院的传奉官们,是在县丞赶到之前结账离店的,店家怎敢要求他们留下作证?

西院也不曾发生事故,他们没有留下作证的必要。

旅客中有人出面,与官方查案人员合作,勘查强盗的出入来踪去迹,分辨被杀旅客与两凶手的身分,留在店中四出打听消息,走不了啦!他们也不想走,因为有同伴被杀,发誓要查出凶手的来龙去脉。

小梁四个人在扬州雇了小船,直放瓜洲登上渡船,平安返回镇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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