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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不择手段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有栈号拖住腿,能跑却不敢跑。有家有业,等于被家业捆住了手脚。

有三个人押着他,大概知道他手快脚快,必须把他看牢,而且得贴身随时可出手对付他,不让他有机会溜走,把他当成需人看管的轻刑囚犯。

出发时共有十八个人,全穿了便衣,挟了用布裹住的绣春刀,革囊铐链捆绳拴在腰间,外衣掩盖不着痕迹,显然是捉人行动的队伍。

越过朝天宫,进入北街,甚么事也没发生,仅引起一些行人注意,因为十八个人分两路鱼贯而行,脚下沉稳而且步调整齐。他是唯一步调错乱的人,走在两路行列的中段。

北行百十步,行人少了许多,街道广阔,两侧行道树遮天蔽日,房舍以有庭院的大宅居多。

迎面来了两行健马,约有二十匹左右,骑士穿了鲜明的红色制服,佩绣春刀,有些举着旗帜,有些挟着用手挡人戳人的长型狼牙棒,或者驱赶人的长皮鞭。

骑军后面,是双骡拖曳的三辆囚车,和用一马拉动的五辆单人囚笼车。大囚车的囚笼可装十余人,小囚车仅囚一名犯人,是押解有身分的人或主谋分子的专用囚车。

天地双杀星十八个人,在一座大宅前止步,两面一分,发出一声长啸。

街对面的巷道,涌出一群不三不四的人,飞奔而出堵住街两端,立即响起锣声,开始驱赶行人,禁止通行,街上行人纷纷走避。

对面的大宅院门大开,一群甲士拥簇着穿千户军官服的王千户王谦,以及一群不三不四、服装形形色色的人,大踏步向这一面走来。

天地双杀星十八个人,在大喝声中行军礼迎接。

骑军到了,囚车也到了。骑军下马列阵,囚车驻在院门两侧。门外的动静异声四播,宅内的人早已知道了。

满面横肉高大狞猛的王千户还没接近院门,院门便拉开了,抢出十余个人,看清大踏步向院门走的王千户,所有的人皆大惊失色,列阵的军伍与囚车,更吓掉他们的三魂。

两名甲士抢先几步,扬鞭大喝:“进去!”

甲士、骑军、便衣密探……一涌而入,大宅大乱,前后大封锁。

李季玉不配随着走动,被推入门房的小屋,有一个人看守着他,门外不时有警卫走动,全宅戒备森严,他想走也走不了。

门房在院门楼侧方,距里面的厅堂内院远着呢,里面到底发生了些甚么事,他不可能知道。

他对跟在王千户身后几个不三不四的人,不算完全陌生,心中疑云大起,这些人为何在此地出现?有两个人他印象十分深刻,他早就认识他们,他们却不认识他,在这两个人面前,他没有地位。

第一个生了一双死鱼眼,半百年纪头发几乎全白了的青衫中年人,是镇抚司的密探三头之一的白无常常天禄,一个血都是冷的冷血恶魔。

另一个也是中年人,脸圆圆身材已发福,满脸奸笑其实不笑的平江土地沈文度。

沈文度是第一大财主沈万三的儿子,沈万三被充军,亿万家财被没收,人丁星散,家小迁回苏州。

原籍苏州的家产名义上抄没了,但秘密窖藏在太湖一座湖滨秘宅的财富,幸而没被发现,仍有追逐权势的本钱。

永乐帝登基之后,他不时在京都出现,起初不敢公然活动,渐渐从黑暗中走出太阳下,在公卿权贵之门走动。但多数时日在苏州出面,与开府苏州的镇抚司衙门走得很近。

锦衣卫设在各府州的衙门,共有十四处之多,后来增至十七所,直至京师北迁,才撤掉各所,仅留下南北两镇抚司。

沈文度与绝世人屠纪指挥使勾结,提供财色的消息,这已经不是秘密,双方合作七八年了。京都、镇江、苏州、杭州,那些达官贵人豪门大户,家藏了些甚么异宝奇珍,那家的小姑娘美丽可爱,他了然于胸,所以称平江土地。

他有许多蛇鼠可用,可说是真正的无所不知人间土地,由他提供消息,绝世人屠则负责出面灭门抄家,所获的珍宝美少女,二一添作五均分。

李季玉昨晚就知道,王千户在淡粉楼招待沈文度,那不关他的事,所以毫不介意。

沈文度不该一同出马的,不该出现在锦衣卫捉拿罪犯的队伍中,公然出面出动,胆子未免太大了。

“这个吏部考功清吏司员外郎,油尽灯枯走完了一生富贵路。”他心中叹息着说。

他知道这家大宅主人的底细,吏部考功清吏司的员外郎上官栋,任职吏部十年,从司务厅的司务干起,短短的十年,由从九品升至从五品,很可能有升侍郎的希望。这座大宅,街坊称之为上官大宅,也叫上官员外宅。

官场的事与他无关,他只留意大奸大恶的底细,这位小官上官员外郎是好是坏,他毫无所知。

看情势,这里将有一个时辰以上的逗留,正好利用这段时间,探索今后的处境以便应付。

看守他的大汉对宅中的动静漠不关心,坐在凳上倚壁假寐,连鞘的绣春刀搁在膝上。如果他想夺刀,估计中应该手到刀来。但他不能夺刀突围出困,还不是最后关头。

“喂!军爷。”他懒散地倚壁半躺半坐,不再流露焦灼的神情:“其实用不着看守我,我不会逃走。你们一定是捉罪犯抄家,抄家可以顺手牵羊发财,你为何不去?去晚了甚么都没有啦!”

“轮不到我这种小兵发财。”大汉张开双目瞪了他一眼:“珍宝金银这次全得交出,作为补偿千户长的损失。昨晚千户长家中,被千幻修罗劫走了价值十万的财宝。”

“哦!是为了被劫,才来抄这位官员的家作补偿?”

“废话,抄上官员外郎的家,半月前就已定案,家产必须充公,财宝临时决定归千户长所有。”

“咦!一个员外郎家中,能抄出多少财宝?京都这种坐衙的小辟多如牛毛,能抄出多少油水?”

“你不懂。”大汉大概想卖弄见多识广的能耐,口没遮栏:“这小官管考功,内外官员的考绩操在他手中,重要的是,早年他是御史陈瑛的同党。知道陈御史吗?”

“盖世屠夫陈瑛,我当然知道。三年前我的盛昌栈开张,恰好是他一门老少在雨花台斩决的同一天。他在九年中,几乎杀光了火烧鬼皇帝的文武遗臣。我明白了,上官员外郎得了不少好处。”

“对。他暗中替陈御史搜集各遗臣的罪证,所以分得不少好处。上月有人查出他藏有四件宝物,上上一个原主是财神沈万三被抄没的无价至宝,所以,他才有今天,或许是报应吧!”

“哦!难怪沈万三的儿子来了。”他恍然:“沈万三的聚宝盆,已经埋在聚宝门下,还有甚么无价至宝流落在上官家?”

“听说是照妖镜、夜明珠、鱼肠剑、碧玉玲珑灯。到底是啥玩意,要看了才知道,可惜我没有看的机会。”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深深叹息:“消息传出,千幻修罗很可能又去找他。沈万三的聚宝盘,带给他抄家充军几乎灭门的大祸,遗下的宝物仍在为祸人间。喂!贵上打算如何煎迫我?”

“要你替他效命,简单明了。”

“如果我坚决拒绝。”

“死路一条。”大汉毫不婉转含蓄:“我们的要求,敢拒绝的人下场是肯定的。”

“我可能在走霉运。”他愁眉苦脸:“走了一趟金川门,看到了不该看的事,与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差不多,真是岂有此理。”

“这叫做能者多劳呀!如果你没有本事,不是能派用场的地头蛇,你跪在地上磕一万响头,也休想被我们录用呢!你该向老天爷叩谢,这可是发财的大好机会。我从金吾右卫调至锦衣卫,派至镇抚司三年半,就拥有三百亩田一座庄院。”

“他娘的!我开盛昌栈三年,苦得要死,还赚不到一百亩田,更别说庄院了,连住处也破破烂烂,值不了二十两银子。你们军爷的日子真好过哪!”

“只有锦衣卫的人才有发财的机会,连金吾卫的人也苦得要死穷得要命。别向我诉苦,该怪你命中注定的。现在你开始走运了,千万不要蠢得放弃。”大汉好意地相劝:“做眼线虽然有凶险,但也可以自辟财源,说不定一天就可以捞千百两银子,能昧着良心发财更多更快。”

“我会考虑接受你的建议,谁又不想发财呀!他娘的,难怪雨花台天天都有人头落地。”他悻悻地发牢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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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人押走了,只留下几个拷掠追赃。

上官员外郎的犯罪事实有三项:一是接受贿赂,擅改考功左右升黜调免;二是三年前抄没陈御史资产时,隐瞒陈御史寄存的十箱财宝;三是散布妖言,家中私设巫坛旦夕诅咒天地。

证人甚多,其中有奴仆数人;证物也不少,从吏部调出曾经窜改的考功公文就不少于三十件,连巫坛诅咒祝告的祷词黄折也有二十份以上,如何被取走的,谁也不敢问,这玩意应该是祝告毕便立即焚毁的,怎么可能落在锦衣卫的密探手中?反正每件罪状都是死罪,命运已经注定了。

搜查挖掘的工作,如火如荼地进行。他像是被遗忘了,软禁在门房极感烦躁不安。

先后来了两个人,逼他表态投入镇抚司当差。

镇抚司雇用的所谓桩头桩子数量甚多,私自雇用的也不少,有些是礼聘的,有些则是征用,按才能分类,待遇相差天壤。

他还不配礼聘,属于强迫征用,威迫利诱逼他就范。

他婉转地一再表示,要慎重考虑,不作肯定答覆,希望拖延三两天,等处理一些私人事务再决定去留。

当夜在门房的接待室,躺在壁根下喂了一夜蚊子;宅里面则忙了一夜,拆复壁挖地窟寻找藏财物的秘库。

次日近午时分,人陆续撤出,完成封屋手续,交由五城兵马司的人接管,抄没的大功告成。

他无法知道结果,不知道所谓四件奇珍是否抄到了。

鱼肠剑,武朋友梦寐以求的神物。这把传说中的小宝剑是否真有其物,谁也不去深究,其实品质稍好的尺二以下短匕首,都可以称鱼肠剑或鱼藏剑。

两名大汉押着他,随在撤走的队伍后面离开上官大宅。

大街上行人远避,胆子大的人站在对街看热闹,一个个沉默漠然,似乎对这种事司空见惯不以为奇。

“你可以走了。”押送他的大汉拍拍他的肩膀,神神倒还和气:“赶快拿定主意。你知道该往何处报到,机会不可错过了。”

意思简单明了,要他处理了私人事务,答应投效,前往御道洪武大街镇抚司衙门报到。

“就这样?”他反而一楞,大感意外。

“就这样。”大汉淡淡一笑,丢下他偕同伴跟上前面的队伍。

“他娘的!天杀星好像很重视我,居然大发慈悲没把我整得半死,可能是今天的太阳,是从西边升起来的。他的杀星光度也改变了。”他自言自语苦笑,走向返家的路。

王千户与天地双杀星一些重要的人,昨天便离开上官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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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入住处的小巷口,几位邻居的妇女,全用充满同情的口吻和他打招呼,令他疑云大起,脚下加快。

看到锁已不在门扣的小屋,他便知道不妙了。

有五个人在屋内等他,包括两位东主和栈房执事。

“你可回来了,还以为你被逮走了呢。”大东主看到他,脸上的忧虑神情舒缓了些:“栈里出了祸事,到处找你不着……”

“不要急,急也没有用。”他安慰众人,心里有数:“定下心善后要紧,发生了些甚么祸事?”

“昨天傍晚,龙江提举司来了一群杂碎,出示好几份公文,又不让人看,说是本栈的案犯了。”大东主本来健康的面孔,成了苦瓜脸:“仓场盗卖案中,有人招出本栈私买了一批盗卖的赃材,硬指东栈仓堆集那批购自九江木料行的桧木桨材,是私买的赃物。”

“我们从来不买来历不明的木材。”执事吴七哭丧着脸接口:“为了证明来源,取出栈单、买卖合同、龙江关榷税分司的税凭。结果,全被取走了,要咱们到公堂诉说分辩。”

“然后来了几个顺天府刑房的人,和提举司的杂碎套交情。江东门的大爷水怪郑江,闻风赶来调解……”

“不要说了。”他苦笑:“我只要知道结果。这种事平常得很,有人在有计划地陷害我们。”

“栈号工厂全部没收充公。”大东主欲哭无泪:“多花了五百两银子,不将咱们负责人提堂。另五百两银子转赎,免除枷号十天的罪罚。一千两银子,今早送给他们,才封栈销案。盛昌栈的招牌在我那里。”

“罢了,没查封栈号以外的私产,他们已是网开一面了。”他长叹一声,眼中有怨毒的火花闪烁:“咱们存在钱庄的钱,够不够应收外欠的开支?”

“咱们没有外欠,应收款约在三百两银子左右。”大东主不住搓手:“提出一千两银子,所剩的周转金不足一百两,如何善后?工厂的货品原材,一根也拿不出来变卖,应收款一个月以内休想收回一文半文……”

“墙倒众人推,应收款不可能收回来了,提举司那些杂碎,会根据没收的账册欠单追讨。今天我去筹两千两银子,工人伙计每人发一年工资作遣散费,其余的作为补偿两位兄长的损失。记住,千万要守秘。我设法争取三天的时间,这三天中,本栈号的人,务必另谋生计到镇江找活路。两位兄长必须立即迁籍,愈快愈好……”

“老三,有这么严重?”大东主大惊失色。

“比你所想像的更严重。断退路唆使提举司出面,只是小小的警告,下一步……等他们觉得不需要我的时候,那就万事皆休。”

“你是说……”

“镇抚司的人在玩灵猫戏鼠的把戏。”

“哎呀……”大东主打一冷颤,全身发抖。

“千万不要声张。”他准备动身:“我去打点,你们立即进行善后,切记必须守秘不动声色,小心了,沉着应变度过难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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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昌栈只是他掩护活动的洞窟之一,东主与所有的伙计,都不知道他的底细,出了意外随时皆可放弃。

他另有一些知道内情的同伴,暗中处理善后事宜,不需他亲自奔走打点,防备跟监的人摸底,镇抚司的眼线无孔不入,亲自奔走活动非常危险。

他所要做的事,是向一些重量级的狐鼠求助,要求协助平反封栈冤屈事宜,吸引眼线的注意。

傍晚时分,他在一家食店晚膳,叫了三壶徐沛高粱,表示他心情沮丧苦闷。

喝了两壶酒,桌左右来了两个人,一左一右拖出条凳坐下,盯着他像盯着羔羊的狼。

“想开了吗?”右面的大汉狞笑着:“你的朋友真不少,你还真可以称江东门的土地呢!”

他向蛇鼠们求助,瞒不了这些眼线。

“酒肉朋友,多几个也有好处呀!至少急难时可以获得朋友的同情。”他喝了半碗酒,叹了一口气。

“同情并不能给你实质上的帮助,老弟。”

“说得也是。”他又叹了一口气:“总算还有人肯周济十两二十两银。得找人卖屋了,我那间屋子卖三十两银子不会有问题,省用些可以过一年平安日子。算你们狠,是你们出的断后路毒主意。”

“开玩笑,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咱们镇抚司那能管?该是贵栈号得罪了龙江关某些人,所以……”

“是王将军布的棋局?”他大声问。

“你怎么这样蠢?王将军会管下级人员的小事?他忙得很呢!忙着布大棋局。”

“那是谁……”

“是杨爷所授意的。”大汉说:“他很急,迫切地希望你能替他查出怨鬼冯翔的下落,怨鬼牵涉到那三个小女人。你在上元门江滨的朋友,有能力清查幕府山一带蛇窟鼠穴。老弟,不要死心眼,你那家栈号,你的资金仅占三成,还不到两百两银子。跟着我们办事,要不了几天就可以赚个三倍利。”

“我先试试看,明天跑一趟上元门,看我那些朋友肯不肯帮忙,也考验我是否有替你们办事的能力。”他开始布局,争取时间:“那个叫甚么怨鬼冯翔的老乞,本事是不是很了得?”

“他不是老乞,是大财主,江南七鬼之一,非常了得。你要注意,发现踪迹赶快派人通报,千万不可妄动打草惊蛇,那恶鬼伸一个指头,可以要你死三次。”

“他娘的,不要把我看得那么不中用……”

“你也许敢打敢拚,手脚快年轻力壮。我们的人曾经试过你的能耐,认为可派用场,所以要你投效。但比起真正武功了得的人,你算那条葱?如不小心想逞强,你肯定会送命的。不打扰你啦,再见!”大汉离座,确是出于善意地叮咛。

“他娘的,正好解决王家准备前往凤阳那些人。”他暗自嘀咕:“这件事,早就应该解决了。他们一直逗留不走,不知到底有何阴谋。”

他派有人在江对面浦子口渡头等候,准备半途解决这些人。这些人却潜伏在王家,毫无动身的迹象,夜长梦多,不解决难免有些牵挂。绝不能让这些人到凤阳查罗家母女的下落,那会影响他霍山秘窟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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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仪门至上元门江滨的混世蛇鼠,与他仅算是泛泛之交。

这些下江的混世好汉,与上江的龙蛇也仅保持道上混世的交情,上下的地盘泾渭分明,一旦发生利害冲突,就会三刀六眼解决。所以他想说动一些蛇鼠搜索,真有诚意相助的就没有几个。

花了不少银子,总算请到七个见钱眼开的蛇鼠,答应替他搜寻一个老花子的下落。七个人分为三组,分配地区分头搜寻打听。

他单独行动,不想有人在旁碍事。

动身时已是巳牌初,天色不早了。

他心中有数,在山区一带,不可能找得到怨鬼,这恶鬼的武器丢掉了,头青脸肿十天半月好不了,那敢留在失风现场藏匿疗伤?恐怕早就在市街找地方躲起来了。在市街藏匿反而安全,在山区反而容易被人找出踪迹。

这只是他按常理估计怨鬼的心态和行动,却忽略了进一步查怨鬼在这一带活动情形。

怨鬼把这一带划为做案的地盘,已经有好些时日,必定有良好的落脚处,作为临时巢穴,在隐秘安全的巢穴养伤,比在城内外市街藏匿风险少得多。

山区有不少民居,民居也仅限于在溪谷或山脚附近,并非穷荒莽野,本来就是郊游的风景区。往北的燕子矶附近靠江的一列风景线,暇日更是满山红男绿女。

他像是游山客,循小径逐段找村舍打听,想得到必定白费劲。

在北崮山附近走了一圈,便日色西沉倦鸟归林,干脆就在一处三家村借宿,一天过去了,毫无所获。

他知道有两个人跟踪,更知道两个跟踪者在他借宿之后,便返城去了。

他必须争取三天的时间,让两位东主有办理迁籍脱身的机会。

天黑后不久,山中村民早睡早起,借宿的人当然随俗,关上房门睡大觉。宅主人当然不会过问客人是否睡了,全村黑沉沉星月无光。

一个黑影似流光,越野而走直奔金川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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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灯时分,王家大院的三进内堂,是唯一有灯光的地方,其他房舍黑沉沉。

自从上次千幻修罗来过之后,这座以往雕梁画栋的内堂,便开始夜间有灯火了,久无人住的内堂已失去往昔的光彩,家具零落门窗积尘聚垢。

摆了四张八仙桌,内堂成了食厅,三十四名老少男女高手,分四桌进食,酒菜香扑鼻。

上首一桌八个人酒足饭饱,杯盘狼藉。

“准备就位,天色不早了。”那位豹头环眼中年人拍了桌子大声说:“再提醒诸位,就位之后,绝对禁止走动。发现敌踪,也不许离开埋伏位置。不管来的是不是千幻修罗,务必等他入厅才发起攻击,齐发暗器击中了也不许现身,等他死。任何走动的形影,皆用暗器攻击,所以天不亮,任何人皆不许离开埋伏处现身走动,以免枉送性命,记住了没有?”

“白白穷紧张了好几天,那恶魔不会来了,潘爷。”下有一名中年女人说:“可否向杨爷说一声,让咱们早些动身前往凤阳吧!躲在这里烦都烦死了。”

“不许埋怨!”中年人不悦地说:“事有先后缓急,凤阳的事是次要。那恶魔这两天,一定会来的。”

“不见得,他已经到城里行凶,这里……”

“上次他空手而去,必定不甘心。”

“这里他会再来?”

“一定会。今早来了三部车,众所周知,车里载有抄自上官员外郎家窖藏的财物。那恶魔一定知道,消息昨晚就传出运赃的事了,所以那恶魔一定会来的,咱们务必把他毙了永除后患。别多说了,早些准备。”

“这是说,在京都活动的江湖牛鬼蛇神,都会闻风前来打上官家财宝的主意,咱们平空多了一百倍强敌。”另一桌面目阴沉的中年人离座,说的话阴恻恻有不满意味:“老潘,好好准备吧!一定会有机会接待许多朋友的,包括千幻修罗在内。”

“你怕吗?”中年人老潘也冷冷地问。

“怕我还会来吗?”中年人冷冷一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天杀星知道我曾经横行江湖二十年,天不怕地不怕,用重金聘请我做保镖,保护他的权益,我当然会尽力。千幻修罗只是你们京都的地方恶魔,我这个天下之雄还没把他当成人物呢!老实说,我还真担心把怨鬼冯翔引来。

“这个鬼精明阴毒,贪财好色,做事不择手段,是天下级的恶鬼;他要是来了,咱们这些人中,很可能有人遭殃。用财来引诱千幻修罗,不是好主意,因为财也可以把其他更可怕的牛鬼蛇神引来哪!”

“少说几句吧!刘兄。”先前发话的女人也食毕离座:“载来大批金珠财宝,而且事先透露风声,铁定会引来各式各样牛鬼蛇神的。所以潘爷说得一清二楚,不管来的人是不是千幻修罗,都要用暗器发起攻击。这是说,计划中已将闻风而来的各路牛鬼蛇神计及了。咱们早作准备吧!希望来的是千幻修罗,结束这里的事,咱们就用不着辛辛苦苦,在这里守株待兔啦!”

“这里的事了,还有其他的事呀!”另有人用大嗓门挖苦:“我们是吃朝廷的粮饷,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千户老爷花重金请你们办事,没有事情你们这些天下级的英雄好汉干甚么呀?吃饱了,干活去吧!要嘴皮子成不了事的。”

显然这人是锦衣卫的官兵,不是聘请来的英雄好汉,所以说话带钩带刺。

锦衣卫的官兵都是世袭的,那些封袭寄名的功臣子弟更是招摇跋扈,对聘请的牛鬼蛇神甚有反感,心理上认为这些牛鬼蛇神们,不配和他们平起平坐,挖苦几句聊可减低心理的不平衡。

如果不算贪黩所得,外聘的牛鬼蛇神们身分低下,但量才为用,待遇比现职的官兵高许多许多,工作的危险性也比官兵高许多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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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黑影出现在王家大宅门楼的广场旁大树下。

初更将尽,天宇黑沉沉似有雨意,星月无光,四野无人,夜空下倍感孤寂。

里外金川门的城门楼也没有灯火,门外大街也罕见行人,在这里也看不到城外市街,树林挡住了视线。

是鬼魂游荡的时候了,初更尽至五更初鸡鸣之前,是鬼魂活动的时间;初更之前出现,会被人的阳气冲散,鸡啼之前如不返回阴间,会被天火所焚神形俱灭。

所以,以鬼的形象活动的人,通常在夜间作祟害人,白天则与平常人并无不同,当然白天也害人祟人,鬼不害人而人害人。

这个黑影孤零零地站在黑暗的树下,就具有慑人的鬼形象,披头散发,而目难辨,破烂的衣裤,握着一根五尺长棍,夜风轻吹,散发与破烂衣裤不时扬起,是唯一“动”的物体。

久久,久久,黑影毫无入宅的迹象,站在树下无声无息,像个竖立在田间的稻草人。

在宅外不可能看到宅内的动静,必须纵上宅内的屋顶,才能看到内院诱人进入的灯光。

宅院门外,应该有人暗中警卫,应该有人发现这个黑影,可是毫无动静。

黑影终于离开原地,磷光一闪,蓦然失踪,像是平空幻化隐没了。

磷火徐徐熄灭,这种夜行人的法宝仅能维持片刻。

火光果然引来另一个黑影,接近的速度快极,但到了树下,绿色的火焰恰好熄灭。

也是一个披头散发鬼怪似的黑影,但穿的是衫裙,灰黑色的裙摆飘飘,是个女鬼。先前的黑影是男鬼,破烂的衣裤与泛灰的飞蓬乱发一看便知,走近定可发现,年纪不小了。

“咦!”女鬼颇感意外,似乎无法相信先前的黑影,会消失得如此快捷,的确没看到黑影从何处消失幻没的。

鬼碰上了儿,看谁的鬼道行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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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鬼出现在东院一座楼房的屋顶,远远地眺望正室三进内院厅堂透出的隐约灯光,门窗紧闭,明窗透出的灯光,显得朦胧遥远。

房舍甚多,黑夜间乱窜乱闯浪费时间,找不到人必定焦躁不安,一旦看到灯光,便会不假思索向灯光接近,希望在有灯火处能找得到人。

“他们不像是真正的行家,而我是行家中的顶尖高手。咱们来好好较量神通。”男鬼自言自语:“外围一定有暗哨传递讯息,信号该已传进去了。”

男鬼站在屋脊上,潜伏的暗哨一定可以看到他的,虽则星月无光天色漆黑,应该可以让暗哨发现的。

片刻,三进院的东厢屋顶,突然升起阵阵浓烟,风一吹,扩散相当迅速。不久,火光渐现。

失火。京都的房屋,十之七八是木造的,豪门大宅也不例外,一旦失火,灌救极为困难。同时,一定会引起惊惶,救火的人也将涌到,所有的埋伏也将成空。

不等火舌冲破屋顶,埋伏的人已章法大乱蜂拥而出。

放火,一定会打乱对方防卫网。

目的达到了,男鬼发出一声震天长笑,离开屋脊从楼角飘降,消失在檐角下。

这瞬间,他看到黑影从另一面登上屋脊,速度惊人,而且对方发现他滑下的身影,毫不迟疑跟踪疾下,追的速度加快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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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华丽的楼房,二楼外侧不但有廊,外面更建有裳檐,下降的技巧佳,黑夜中也不怕失足。

两个黑影在竞技,竞下降的技巧。人毕竟不是鸟,顶檐距地面的高度超过三丈,向下降的技巧不够,不摔死也将跌断腿。

一勾檐口身形内荡,脚从外廊的栏杆上穿越,半空中身形扭转面向下,手便搭住了栏杆,轻轻一按一拨,还没沉落外廊的双脚急收,身形飞出栏外,落在裳檐上,再一滑一点,出檐口飞跃而下。裳檐高度仅丈五六,一个鼠窃也可轻易地纵落。

衔尾穷追的是女鬼,几乎采同一方式分两段飘降。也许女性的身躯柔软度佳,因此似乎更为灵活美妙,速度也概略相等。

如在白天旁观,两鬼的飘降技巧令人目不暇给,大叹观止,也令人替他们捏一把冷汗。如果檐瓦松动,非摔死不可。

男鬼无意摆脱女鬼,飘落便在屋角和花树丛中飞掠而走,片刻便飞越院墙出宅,从东南角越野飞跃,去势如电射星飞。

女鬼也快得惊人,保持二十步左右距离,衔尾狂追,远出里外,便拉近至五六步距离,追了个首尾相连。两鬼的速度依然不变,女鬼的脚下大约十步中多走一步,所以距离终于拉近了。

男鬼突然止步向下一蹲,打狗棍头柱地尾向上斜伸。

女鬼追势太急太猛,肯定无法应付意外,将被打狗棍贯胸,黑夜中几乎看不见棍影。

即使没有打狗棍,女鬼也会被男鬼绊倒摔得半死。村夫俗子用这种手段捉弄追的人,十之八九会得心应手,平平无奇功效却大,成功与否在于时机能否把握洽当。

生死决于电光石火似的一刹那,决定于超人的反应技巧和功力。

女鬼的超人反应,匪夷所思。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女鬼的左小臂斜沉挡在胸腹的横线上,左脚转脚掌前踹,右脚断然向突然蹲下的男鬼凶猛地飞踢。

她是否看到打狗棍无法得悉,不但右手左脚构成防卫网,右脚断然前踢可以制蹲伏的死命,这是拚个两败俱伤的致命狠着。

这一撞无可避免,肯定会两败俱伤。

蹲下的男鬼与打狗棍,就在行将接触的电光石火俄顷间,突然在眼前消失,出现在前面十余步外,脚步声再起,重新向前飞奔。

男鬼无意要女鬼的命,女鬼根本不可能挡住插小腹的打狗棍。

女鬼冲势加剧,再次狂追。

重新开始,你逃我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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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大院的火势控制住了,金川门外大街的救火坊,来得相当快,四郊都有人赶来救火。

城外的街市称厢不称坊,几位厢长邻长与居民来了一大群,按规定查报,乱成一团。最后由镇抚司的将爷们出面,把乱哄哄的人请走了事。

起火的东院房舍衔接正屋,烧毁了三进院的内堂东厢,幸好救火的人来得快效率高,总算没火化了这座金川门外的华丽大院。

三十余名高手藏匿数天,极为冷静地布网张罗,信心十足要毙了千幻修罗,结果空欢喜一场。

他们曾经看到有人出现在屋顶,火一起,听到震天长笑,毫无疑问是千幻修罗做的好事。

防卫网瓦解,千幻修罗不上当,用火攻示威,依常情估计,走了就不会回来再闹啦!

但这些人显然信心动摇,必胜必成的勇气直线沉落,不愿在王家逗留,经过商量,决定迁地为良,前往城门外大街找民宅安顿,明早返城方便些。

几经折腾,动身时已是三更初正之间,宅中除了王宅的留守奴仆之外,还有三十余名救火人员留驻,监视火场的动静,以防死灰复燃。

出了大宅的私有小径,大道路口距街口约有里余,大道上黑沉沉空庄死寂,夜间不可能有人行走。

三十余名男女向里外的街口举步,一个个怨天恨地,大声诅咒公敌千幻修罗,咬牙切齿发誓要将这位横行京都的大盗化骨扬灰。

气势很壮,骨子里却心中檩檩。

走在最前面的几个人,突然发现十余步外,一个黑影屹立在路当中,断路的意图明显,如不走近,还真难发现是一个人影。

“前面有人……”有人急叫。

“哈哈……”长笑震天,声到人到,打狗棍象尖刀般楔入毫无防备垂头丧气的人丛,也像虎入羊群,点打扫劈所经处波开浪裂。

“哎……啊……”狂叫声与人体倒地声齐起。

谁也没看清打击的武器是啥玩意,也没看清近身的人是不是同伴,便挨了沉重一击,一击便倒地难起。

机伶鬼有福了,一看不对就四散而走,而且避开同伴,以免误把敌人当同伴枉送性命,天色太黑,每一个人影都可能是敌人。千幻修罗幻化为同伴,大有可能。

一冲就散,三十余名高手,一冲便倒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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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啸声震耳,夜间更显得高亢尖锐,黑影随啸声冲入,剑动风雷发,猛扑挥剑追逐的男鬼。

这次,男鬼不逃了。

“铮铮铮……”金鸣震耳,火星直冒,风雷声更是慑人心魄,棍风剑气发出惊人的异鸣。

打狗棍不是竹制的,上挑下劈来一剑接一剑,黑夜间全凭经验封招,剑势太快太猛烈,连接十余剑,没抓住反击的机会,但也把女鬼逼退了三丈余。

打狗棍本来用于远攻,但抓不住远攻的好机,只能用两端上下近距离封架,居然无法把女鬼的剑震出空门;女鬼御剑的力道十分惊人,攻招之快速猛烈更为出色,长劲与韧力超尘绝俗,不像出于体质柔性的女人手中。

女鬼早有准备,因此取得主攻权,剑一出便全力相搏,内力御剑志在必得。

男鬼却是仓卒间接招,先前的搏斗已耗掉不少真力,在完全守势中,依然能将女鬼逼退三丈余,可知实力比女鬼浑厚些。

不能让走散了的爪牙重聚围攻,男鬼终于抓住机会,一招毒龙出洞点向女鬼的右肋,把女鬼逼退八尺,一声长笑,越野飞掠而走。

“是怨鬼冯翔!抓住他剥他的皮。”终于有人看清男鬼的褴褛身影和打狗棍了,大叫大嚷追出,胆气大壮,先前以为是千幻修罗的怯念一扫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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