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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得而复失

扬州至高邮一百二十里。上航的船只,通常是两日程,如非急于赶路,船只极少夜航。

人毕竟不是铁打的,逆水逆风上航十分辛苦,每个船夫皆需出动全力以赴,但夜间必须歇息。

再就是这一二十年来,河上治安每况愈下,不但吃水饭的黑道小毛贼横行,连结寨在五大湖内的成群水贼,也明火执仗抢劫杀人。

夜间航行即使结队自卫,也不能保证安全,船上所在的保镖打手,通常会拒绝夜航的要求,白天赌命,胜的成算比较多些。

由于三汊河在府城南面十五里,北航到达扬州府城,最少也要一个时辰,因此必须在邵伯镇停泊歇宿,邵伯镇便成了漕河必须泊舟的宿站。

邵伯镇也因此而成为府城最北的大市镇,设有巡检司、水驿、漕运署,漕运专用的码头可泊漕船两百艘,规模宏大,治安尚算良好,比高邮好得多。

以往漕河水道,经由广阔的邵伯湖,风高浪险,航行船只损失颇大,十年前,万历十八年,开凿百里长河的内河连通湖东的邵伯越(月)河,从此舟船不再行驶邵伯湖,不再发生风浪覆舟的惨剧。

而且,邵伯湖的水贼,也丧失在湖中劫船远遁的机会。

扬州河防营的快船,一个时辰便可赶到邵伯镇搜捕,因此扬州至邵伯镇这段四十余里河面,是治安最良好的安全区。

过了邵伯镇,经仙女庙露盘祠一带河面,可就是小毛贼横行,水贼成群出没的危险水道了。

邵伯镇巡检司只有三十余名辅快,二十余名舟快,率领百余名应役的丁勇,动时像一群败兵,抓几个黑道混混勇敢得很,听说要抓有名的好汉或水贼,跑得比蜗牛还要慢。

水贼如果要打劫,肯定会在邵伯镇以北进行。

三艘贡船慢慢北驶,就以邵伯镇为宿站,次日一早北航,便可平安抵达高邮歇宿,水贼劫匪如敢妄动,一个也跑不了。

河中船只多数是成群结队航行,上下各靠左鱼贯而进,中间偶或可看到有特权的船只,优先快速通行。

贡船前后皆有船只上航,相距百步以上,不敢靠近。前面的船只如被官船跟到,乖乖地向河岸靠让出航道,让官船超越,普通民船哪敢阻挡官船的航道?接近也会沾上霉气,甚至会灾难临头。

三艘官船皆不急于赶路,后跟的船只敢怒而不敢言,不敢超越以免麻烦。官船上迎风招展的各种旗帜,平民百姓看了都会心惊胆跳,虽然他们弄不清这些旗帜代表什么官。舱面佩剑悬刀的青衣大汉,也令人害怕。

午后不久,官船驶抵湾头。

湾头会合东西两条河,东是运盐河,西是人字河(邵伯新河),船只减少了些,往北二十五里,就是邵伯镇巡司。

东西两河各驶入两艘小货船,进入漕河北行,插入贡船前面的船丛,然后渐渐落后,在贡船前面百余步,以后即不再落后,保持相等速度北航。

贡船上的人,并没留意前面船只的变化,也无此必要,这段河面安全得很。

薄暮时分,船靠上了邵伯水驿码头,水驿码头仅容许官船与公务船只停泊,十艘驿船经常有一半在河中上下按期行驶,其他船只,皆禁止驶入码头区。

上游百十步,便是邵伯镇的商用码头。两艘小货船,泊在码头最南端,可以清晰地看到三艘贡船的动静。暮色四起,贡船的忙碌情形一览无遗。

货船上的人,天黑之后有人陆续登岸,在码头的半边街买些食物到处乱逛,有几个神不知鬼不觉,登上另两艘小客船。不久,小客船悬出两盏暗红色的气死风灯笼。

半边街的夜市,一如往常热闹得很。

镇上街巷窄小,灯火明亮。市面繁荣,是一处富裕的小埠头,仅比高邮差一级。此地属扬州府的甘泉县,高邮的治安人员,在露盘祠便打道回府,不想多管闲事。

邵伯水驿北,是河边小街的末端,这里才是全街的精华区,形成几条小街巷的消费市场,食店旅舍门摊小店铺,供旅客歇宿消费。

扬州酒肆在本镇颇有名气,供应江南人很少喝的徐州高粱,江湖豪客闻香而至,生意兴隆。

酒肆规模不小,有一间门面,大宴小酌悉从尊便。左侧的厅堂设有屏风,可隔成小间,供排场大有财势的豪客设宴,也便于女眷光临,但隐密性并不佳。掌灯时分,顾客如云。

四位膀阔腰圆,相貌狰狞剽悍,佩了刀剑的中年豪客,叫了一席酒筵开怀畅饮,语音不时传出屏外。

厅中灯火辉煌,酒肉香四溢,人声嘈杂,甚至有不少人划拳,有人怪腔怪调唱俚俗小曲。

在这种码头酒肆中,几乎全是粗豪的酒客,不是高尚人士饮酒吟诗的地方。高朋满座说话也得大声些才能听得清楚。

四人正谈得高兴,屏口传来两声轻咳,进来了两个雄壮的中年大汉。

四人勃然变色而起,闯筵是极为犯忌的事,通常表示挑斗,来者不善。

“哈哈哈!”先闯入的虬髯大汉大笑:“听口音厮熟,果然是独行狼郎承忠郎老兄。”

“原来是你,鹰爪王王浩王老兄。”四人脸色一弛,那位满脸横肉的中年人欣然说:“两位请坐。王老兄,好久不见。这位朋友是……”

“在下飞狐杨义。”鹰爪王的同伴拖过长凳坐下:“与王老兄同在扬州钦差府盐政署有份差事。原来驿站的船是你们的。”

“久仰久仰。”独行狼客套一番,先引见三位同伴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最后说:“上贡船每三月进京一次,你们扬州钦差府也是三月一次呀!”

“郎老兄,怎么陈钦差会派你押船进京。”鹰爪王颇感意外:“早就听说你老兄在荆州陈钦差府中,身分地位极高,名列十八护卫,在钦差身边寸步不离。押送上贡物进京,不是你的事呀!”

“什么十八护卫?该称十八妖魔。本来押送上贡物进京不关我的事。但启运前两个月,便查出一些浑蛋亡命,纠众准备打劫贡船,因此咱们来了四个妖魔,准备把这群杂碎一网打尽永除后患。”

“知道底细?”

“对,咱们派有眼线盯牢他们,可惜他们精得很,化整为零飘忽不定,策划的人是行家中的行家,所以无法掌握他们的计划详情行动步骤。总算不错,两天前终于收到正确的讯息。”

“哦?是何来路?何时动手?”鹰爪王追问。

“你们听说过浑天教和月华门吧?”

“我以为是什么可怕人物,原来却是不入流的两个组合,你们未免大小题大做了吧?”飞狐语带讽刺味:“浑天教只能装神弄鬼,向一些暴发户诈骗偷窃。月华门专向一些地方龙蛇打抽丰。你是说,他们几十个杂碎,就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没错!老实说,我们可不敢轻视他们。”独行狼心中不悦,口气一冷:“二十余万税银,不得不小题大做呀!”

“会在这段河面撒野吗?”鹰爪王赶忙打圆场,看出独行狼不悦:“要不要咱们助一臂之力?”

“不在这段河面,但快了,咱们已派人前往布伏,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他们人不多,我们应付绰绰有余。王老兄相助盛情,兄弟心领了。”独行狼与鹰爪王交情不薄,话说得客气,也有意表现实力:“小丑跳梁,何足道哉?”

“小心些总是好的。”鹰爪王深表关切。

“已经知道他们准备下手的地方,而且有人在他们身边活动,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咱们准备白天通过他们的埋伏区,便可一网打尽了。哦,你在扬州暨钦差府有多久了?一切顺利吧?”独行狼不想谈劫船的事,另起话题:“我那边还不错,只是经常闹民变,很讨厌。”

“陈钦差号称阎王,也称妖魔,手段极为残酷,难怪经常闹民变啦!我在暨钦差府混了两年,确也捞了一两万银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来,敬四位一杯。”

店伙已另送来餐具添酒菜,畅谈既往的得意事,以酒色财气为主题,避免涉及劫船的事,以免再发生不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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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就收工,码头区不再忙碌。但仍有些地方灯火依然明亮,有急于卸货的船只赶工。再就是不时陆续泊岸的船只,旅客纷纷登岸。辛苦了一天的人们,以及抵埠的旅客,皆前往市街活动。

起更时分,码头区灯火渐稀。

两艘小货船有人悄然出舱,一个个像幽灵。两盏暗红色的气死风圆形灯笼,在夜风中摇曳,光度虽然有限,但这种光可以及远,显得颇为特别。

水驿专用码头下游百十步,河对岸的堤岸泊有两艘小客船,没有灯火,黑沉沉不易引起注意,堤岸只有暂泊的小型船只,通常是本地附近村落的私用舟艇。

漕河堤工程浩大,南起扬州,北抵宝应,长两百余里。在这里,称邵伯湖堤;在高邮,称高邮堤或西堤。

高邮邵伯白马泛光诸湖,容纳七十余条河水,地势西高东低,这条巨堤拦住了大量的洪水,工程之巨,可想而和。

堤西临湖,惊涛拍岸波澜壮阔。堤东地势东倾,因此与掘开的越河(月河)之间,有一段河岸,船停泊在河岸上,并非停在堤下的。停泊的小舟艇不妨碍河上的交通,因此没有人理会这些小舟艇的活动。

两艘小客船也有人悄然活动,浑身灰暗似乎像猿猴,不易看出他们是否穿有衣裤,像传闻中的水怪。

河上不再有舟群,偶或有三两艘悄然上航或下驶,这些是夜航的船只,这段河面治安良好,夜航很少出事,自卫力雄厚更是安全。

上游,一艘中型客船,正缓缓驶过漕运专用码头,接近商用码头区,桅灯也是暗红色的。

商用码头区下游百十步,便是水驿专用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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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安全的地方,也是最危险的地方。

邵伯水驿位于镇南漕河旁,有专用的驿船码头,驿馆有十余栋房舍,可接待一两百名因公过境的官员差役。街口对面,是巡检司衙门。经北迤东,是小街巷形成的市集,连接商业区码头的半边街。驿站出了任何意外,片刻便有巡捕赶到,街坊的民众,也将潮涌而至看热闹。

驿站本身的丁夫驿卒,也具有制裁罪犯的能力。所以驿站附近,可说是最安全的地方。

驿承是朝廷的特务眼线,也兼任邵伯镇的地方仲裁首长。巡检司的首长巡检大人,见了他也礼让三分,虽则两者同是起码官,职掌不同。驿站出了安全问题,尤其是危及所接待的过往官员,巡检司衙门如果保护不周,后果极为严重。

驿站码头不但有站本身的警卫,也有巡捕站岗巡逻,歹徒宵小毛贼,绝对不敢在附近走动撒野。

可是,能防宵小,却没有防范大群匪徒公然劫掠的准备和能力,以往也从没发生过这种重大刑案。邵伯湖的水贼,根本没有在镇附近作案的能力。

今晚来了三艘湖广钦差府的贡船,警卫增加了一倍。船本身的警卫,也加强了一倍。船上的大员,有一半住入官舍招待所。在心理上,增加警卫只是职责所在,按规定行事而已,这里根本不可能发生安全上的事故。

已经收到正确的消息,哪用得着担心。

中型客船终于驶过商用码头,接近水驿。

两艘小货船,则先向水驿漂去,下漂的速度并不慢。

初更将尽,镇上的市街热闹得很,夜市方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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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船有三艘,哪一艘真正载有金银珍宝,只有少数几位负责人知道。

其他两艘副船中,所装载的箱笼木柜,数量与型式,皆与正船完全相同,甚至每箱的重量,也相差无几,每艘贡船的外观,当然也相同,连各种旗帜的数量,也是相等的。

十余年来,从十余名太监督矿钦差,增至两百余名税监钦差,大量搜到天下财富的太监遍天下,运送上贡财物的车队与船队络绎于途,水陆并进。

各地亡命抢劫皇贡的事件也层出不穷。不过,抢劫成功的案件并不多。

负责运送的钦差府爪牙,不但人才济济,实力强大,沿途各地官府,也派丁勇民壮护送。

有卫军的城市,甚至被要求派正式的卫军护送。百十个暴民亡命,想抢劫成功非常困难,被抓住的一律就地正法,在当场被杀死亡算是幸运的了。护送的人对付抢劫或盗窃的亡命,唯一的想法是尽快斩杀净尽,绝不留情。

河宽不足百步,水流湍急,下航的速度甚快,黑夜中也看不清船上的情景。

码头警卫与贡船上的警卫,毫无戒心,精神懒散,刚看到船影接近,还来不及有所反应,一艘漂来的小货船,砰然大震撞上了码头,跳出一群戴了仅露五官的黑头罩,全身黑劲装,仅在左臂缠上白巾的怪影,一半挥刀剑扑上码头,一半跃登贡船,猛扑船上的警卫,暗器似飞蝗,人随暗器蜂拥而上。

中型客船也冲上码头,跳出更多打扮相同的怪人。

杀声暴起,狂叫声惊动全镇。

中型客船涌出的人中,有鬼见愁李雄,首先跃登中间那艘贡船,手中有一把单刀。

阴神傅灵姑和一位月华门的人,加上赤练蛇和花花太岁,像是他的守护神,左右保护着他同时登船。

他脚一沾舱面便仆倒、斜滚,间不容发地避过警卫奋勇砍来的一剑,立即飞跃而起,踹破已经加锁的前舱门,乘势冲入。

“噢……”警卫被阴神乘虚切入,一剑刺入右胁。

花花太岁随后跟入,快速地用火折子点燃了废竹子所制的火把。

掀开中舱的舱板,便看到堆叠整齐的许多木箱,单刀重重地砍劈,第一只木箱破裂。

银光耀目,果然是五十两装的砝码形银块,长途搬运,不用元宝或马蹄形的银锭。

“是这一艘!”花花太岁欢呼。

“假的!”他砍另一只木箱:“不信你刮刮看,添一添也不错,银子据说是润舌的。”

第二只木箱砍破,也是银锭。

他一刀砍破了一箱,里面是灰黑色的铅。

“我去找另一艘,你们搜另一舱。”他不再浪费时间,急抢出舱门。

杀声大起,同伴已分工合作,砍缆、解帆、安橹、架桨,工作效率奇佳。

码头上,猛然的搏杀如火如荼,从驿站冲来的人呐喊如雷,从街市冲来的人怒啸震天。

“这艘不是贡船。”他向砍断缆绳的人叫喊:“放弃!快!”

花花太岁与几名同伴没跟来,大概不死心仍在砍破其他木箱检查。

阴神与另两人紧跟着他,跳越最下首的贡船上。

“是这一艘!”舱内钻出一个人大叫,发出一声震天长啸。

“教主,你们先走。”他听出是杭教主的嗓音:“岸上的人不易撤退,我去催第二组的人接应。”

船正离开码头,他急走两步正待飞跃登岸。

“你们是负责接应的,不能上。”他突然看到那把光芒闪烁的追电剑,急急沉喝。

所有的人打扮相同,一式的露五官头罩,一式灰黑色劲装,左臂系白巾,仅体形有大小高低而已,黑夜中怎能认出身分?追电剑暴露了绝剑徐飞扬的身分。

绝剑是另一组的,负责策应在码头奋战的同伴,也负责掩护撤退,撤退的船是两艘小货船之一。

绝剑身后有五个人追随,其他的人仍在混战。

“是这一艘吗?”绝剑在码头上急问。

“是的……嗯……”他的语音突然大变,身形斜飞而起,一声水响,飞落冰冷的河水中。

这瞬间,他听到绝剑的怒叫,叫声与他的惊叫声差不多,甚至更令人惊心,像要与人拼命。

冰冷的河水令他猛然一震,强忍痛楚反向下潜。

他觉得幸运之神在冥冥中照应了他。

由于绝剑作势向船上飞跃,他也要向码头上跳,仓卒间他不想和对方在半空相撞,因此扭身略向侧移。这瞬间,身后沉重的压力及体,把他打得斜飞而起。

要不是他恰好扭身,压力斜引,击中部分也随之偏移,击中左琵琶骨而非背心,不然将震断他的经脉,心脏也被波及而震毁。

是可怕的内家掌力,力道万钧足以断脉碎骨。

身后到底有多少人,他不知道,所知道有杭教主、赤练蛇、阴神……

阴神应该在后面保护,他本来就完全信任阴神,这位漂亮的月华门副门主,爱他的情意是无可置疑的,所以他完全信任这位可爱的女人。

那一掌是谁所发?

“我好蠢!”他咒骂自己:“劫贡成功了,也是灭口的时候了,我……”

一阵晕眩感像浪潮般袭来,窒息感更难以抗拒,咬紧牙关向上浮升,发觉已身在下游百步以上了。驿站码头船只正在驶离,呐喊声依然震耳。

昏昏沉沉中,抓住了一根长橹,本能地抱得死紧,神智逐渐模糊。

以后所发生的一切,他已毫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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撤退的速度非常迅速,在钦差府爪牙涌到之前,负责断后的人杀散最先赶到的二十余名爪牙,在长啸声中,先后上了两艘小货船,快速驶离逃之夭夭。

这时,抢获的贡船,已经远出百步外了。

遗下的两艘副贡船,以及附近的船只,已被另一组负责破坏的人,击毁了所有的橹桨座,系好的风帆也割断了帆索,成了无法行驶的废物,没有驾船追赶的机会。

损失有限,突击空前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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抢获的贡船最先离开码头,一面漂流,一面急急忙忙架桨安橹,场面相当混乱,黑夜中把绑在舷侧的桨和篙取出安装,即使是熟练的船夫,也不易迅速正确地装妥,短期间只能顺水漂流。

杭教主站在舱门外指挥,颇为得意,行动配合得天衣无缝,真没料到居然能如此顺利。

贡船上只留有几个爪牙,真正赶来和劫船人拼搏的人,大半是驿站的警卫,抵抗力出乎意外的薄弱。

他心中有数,大半高手爪牙,已经远在高邮老鹳嘴附近守株待兔,李雄的策略空前成功。

右舷正在匆匆忙忙挂桨的两个人,刚将挂索搭上桨柱,舷下伸出一只怪手,投出一个尺大的怪包,砰一声扔落在舱面上,接着火光一闪,轰然一声爆响,火星与刺鼻的浓烟飞溅涌腾。

“哎……”有人狂叫,火星掩体。

“浓烟有毒……”同时有人狂叫,向水里跳。

船前船后皆有爆炸物投落,全船大乱。

杭教主站在舱门外,一个怪包几乎就在他脚下摔落,不由他多想,求生的本能,驱使他飞跃而起,向侧方闪避,轰然大震中,爆飞的火星沾上他的裤管。

一声水响,水花飞溅中,他向水下疾沉。

有人全身着火往水里跳,有人被烟熏倒在舱面的火星丛中。

火星非常怪异,沾上物体便自行熄灭,难怪没有红色的火焰出现,原来是经过炼制的磷粉造成的,燃烧的时间短暂,热力的伤害力不足。

可怕的是毒烟,嗅入便头昏目眩,片刻神智昏迷,妄想抗拒的人稍慢些便失去知觉。

片刻间,与杭教主登船的二十余名男女,只有四个昏迷的人留在船上,其他的人都跳水逃命,水流湍急,片刻间便看不到漂流的人影了。

抢来的船易主,二十余个穿了紧身水靠,形如猿猴的人,登上了贡船,熟练地分工合作,快速地安橹挂桨。

船竟然没起火,火药包的构成近乎神奇。

两艘小客船一前一后,掩护贡船下航。

两艘货船有六七十名撤退的人,速度比贡船慢,远在百步外,眼睁睁目击贡船出了意外,不知发生了何种变故,反正知道有爆炸声和火光。

船最怕火和爆炸物,想赶上抢救也力不从心,一个个急得拚命喊叫,催促操桨的人加把劲。

叫喊声中,第一支桨被人在水中拉下,连桨柱也被拉断了,是被桨柱旁伸上的手,把桨柱硬生生扳断的。

然后第二支桨柱、第三支,桨柱旁的人也一同遭殃。

贴船舷向上一手扳船,一手扳桨柱的人,不但水性超尘拔俗,劲道也惊人,得手便隐没在水下,无影无踪。

“水下有人弄鬼!”有人狂叫,拔刀在舷旁戒备。

“下水捉他们。”花花太岁发疯似的怒吼:“我要剥他们的皮!”

夜黑如墨,水中更黑,水流湍急,下去能捉得到人?也没有人敢冒险下去捉。

而且,逃命要紧,后面即将有爪牙追来,任何耽搁皆可造成致命的危险。远离现场是逃命者的金科玉律。

变生不测,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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湾头,是第一处集结点,袭击成功与否,事后皆须赶来聚会。

先到的人如果发现警兆,可留下信记改赴第二处集结点等候会合。

湾头距邵伯镇二十五里,赶不上船负责断后脱身的人,可从官道南下,半个时辰赶到并无困难。

预定成功之后,贡船驶入运盐河走泰州,半途分赃之后,化整为零远走高飞,走狗们便奈何不了他们啦!

脱离现场是分散走的,船已经丢了,人游水登岸,浑身是水,没有衣裤更换,一个个狼狈万分,像一群怪物,分为几组连夜南奔。

绝剑这一组负责断后掩护的人,损失了三名,来不及带走尸体。反正所有的人的身上,皆除了紧身衣裤之外,没携带任何物品,不会被捕后暴露身分,死了当然不可能从所携物品中,查出死者的根柢。

情势急迫,想带走尸体势不可能。

绝剑这组断后的人,本来有十六位敢杀敢拚的高手,绝剑就是高手中的高手,掩护的最佳人选。

丢掉了一个人,他毫不介意。

远出十里外,料想追兵不可能赶来了,这位性情暴躁的剑客,蓦地止步拉掉头罩,向路侧一闪,一声怒叫,追电剑出鞘。

“咦!”大姑娘蔺小霞讶然惊呼,警觉地拉开马步徐徐拔剑:“你怎么啦?”

“乘我不备,打了我一记撼山拳的仁兄,给我站出来。”他咬牙切齿扬剑待发:“要不是李雄那家伙大呼小叫,阻止岸上的登船,我恰好移位让他登岸,这一拳必定击实在下的右肋。总算在下命大走运,余劲击中腰背,把在下斜震出丈外而没伤及腰肋。我要公道,我要……”

“是我。”蔺小霞的老爹双手叉腰面面相对:“我正要找你。”

“我就在这里。”他嗓门增高:“他娘的,你是这一组的司令人,居然在成功之后要我的命。”

“所以,我用撼山拳阻止你登船。”浊世威龙蔺武威嗓门更大,声色俱厉:“我们负责断后,掩护教主夺获的贡船撤走,你却要贪生怕死抢登先撤,我要知道你有何用意,我如果要你的命,一定会给你一飞刀。”

浊世威龙是教坛总护法,地位仅次于教主和副教主,也是教主的妹夫,不论公私,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撒野。但绝剑不是教中弟子,从不理会浑天教的教规。

“胡说八道!”绝剑几乎像在怒吼:“在下只想求证是否劫错船了,三艘贡船有两艘是随时可以放弃的副船。那些金银珍宝在下有一份,在下当然关切。好像李雄那家伙挨了暗算,飞出船外落水,可能也是你们的人下的毒手。我和他替你们出尽死力,为的就是这笔财富,显然你们得手之后,要杀我们灭口,好狠好毒。阁下的混元气功火候精纯,飞刀术威震江湖,来吧!在下倒要看看,阁下还有些什么了不起的神通。撼山拳失手,你很后悔是不是?不必后悔,你还有机会,我进招了。”

“你的责任是掩护,阻绝走狗们抢救船只,你为何放弃责任反而意欲登船,老夫必须制裁你。”浊世威龙手搭上剑靶:“要不是还用得着你,老夫当场就会格杀你了。你最好识相些,不要再有任何反抗的举动。老夫那一拳虽然不曾击实,相信已伤了你的右背肋,筋骨受损,还能用内力御剑吗?不要蠢了,我命令你收剑赶路。”

其他十一个男女,怒形于色三面逼进。

“徐飞扬,你那一份少不了你的。你这一来,岂不是逼我们除去你吗?”蔺小霞晓以利害:“你体内有教主的定时控制毒药,家父犯得着成功后再杀你灭口吗?不给你解药,岂不省事得多?再不赶快赶往湾头会合,爪牙们即将赶到,咱们都走不了了,你那一份财宝也非你所有了。”

“你们自以为精明阴恨,其实又蠢又笨。”绝剑一点也不在乎十二个人三面围堵,神色恢复冷厉:“杭教主的定时毒物,传自南天王贾正罡,服下时只需五钱大黄,便可在一个对时之内排出,在下有解多种奇毒的解药,南天王的毒算得了什么?要不冲金银财宝份上,在下会让你们任意主宰?你老爹那一掌偷袭,即使在下不曾运功与人搏杀,击实也要不了我的命。小小的外伤,丝毫不影响在下运剑。浊世威龙,拔剑试试啦!其他的人如敢插手,格杀勿论。你不上我上了……”

剑一伸,龙吟乍起,似乎气流激涌,有隐隐风声传出,可知运剑的内力,强劲得可诱使身外丈余的气流也发生异常的变化,产生令人难以置信的涌发气场,具有抗拒外力的功能,气势慑人心魄。

不管浊世威龙是否拔剑,剑幻化激光迸射而出。

浊世威龙的剑恰好出鞘,本能地顺势封出。

双方都快逾电闪,势必在瞬间接触。

铮一声暴震,浊世威龙斜震出丈外,火星四处飞溅。

一声沉叱,剑光斜掠,丈余空间一闪即至,追电剑无俦地贯入一名扑上的弟子心坎要害。

插手的人格杀勿论,绝剑有效地执行所发的警告,这名想乘机扑上的弟子到得最快,死得也最快,追电剑真可追电,那名弟子毫无躲闪的机会。

浊世威龙总算封住一剑,但连人带剑被震飞丈外。

剑光流转,折向直射蔺小霞,宛若电耀霆击。

黑夜中不可能看清交手的招式,绝剑的攻击快得不可思议,刹那间攻击三个人,快得像是在同一瞬间发生。

蔺小霞骇然一震,以进为退连封三剑,退出丈外再左闪丈余,非常危险地脱出追电剑的控制范围,似乎仍然感到彻骨的剑气压体,震耳的清鸣余音袅袅,压力仍在。

“呃……噢……”中剑的弟子叫号着倒下了。

扬州暨钦差府的走狗飞狐杨义,说浑天教月华门只是不入流的组合杂碎,那是夸海口自抬身价的漫天大谎话,用意在独行狼面前自吹自擂。

其实杭教主和陈门主,武功道术皆可跻身名家高手之林。浊世威龙的武功与飞刀术威震江湖,足以名列超等高手,与绝剑名列天下级的高手剑客比较,逊色不了多少。可是,一剑便几乎出糗,虽然是仓卒间出剑封架,但已可看出修为的差距甚大。

蔺小霞是正式接招的,几乎承受不住追电剑雷霆万钧的强攻猛压,勉强接了三剑,险象环生。

奇毒控制如果真的失效,谁控制得了这位剑客?浊世威龙父女的震惊,可想而知。

雷霆一击,所有的人骇然变色。

“无法抢救了。”奔出抢救同伴的两个人,同声绝望地叫。心坎的剑孔又大又深,几乎贯背,鲜血泉涌,一摸便知心房该已被洞穿了。

“用暗器毙了他……”浊世威龙怒吼,左手一拂,飞刀破空。

吼声明显地要同伴同时发射暗器,却忘了仓卒间同伴哪有发射暗器的准备?

绝剑的反应却快得多,身形一晃便远退出三丈外。

黑夜中如想逞强和暗器玩命,一定是不知死活的驴蛋。

“你们如敢吞没在下该得的一份财宝,哼!”绝剑凶狠的话音震耳欲聋,三把飞刀从他身左飞走了,劲道已无法构成威胁:“下次向在下妄想下毒手的人,必须死,记住了没有?哼!”

声落人动,向南飞掠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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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盐河可泄邵伯湖流入漕河的水,也是泰州一带海边所生产熟盐的运输水道,往来的船只以盐船为主,从湾头镇奔流入海,两岸芦苇密布,是藏匿的好地方。

三更天,四组人先后到预定集合的一处河湾。

担任掩护的一组,反而最先到达,因为绝剑全力飞奔,浊世威龙不得不全力飞赶,他们知道,这位剑客已横定了心,将有严重的事故发生。

掩护的人是从陆路撤走的,根本不知道河上所发生的意外变故。

负责将贡船驶走的一组,人数最多,由教主亲自率领,总人数占三分之一以上,皆是一教一门的精英,奇袭成功,损失极为轻微。

本来应该兴高彩烈,做梦也没料到竟然出了意外,平杀出一群像怪物一样的人,袭击的地点与手段皆出乎意外,到手的贡船居然拱手让人,损失的人手比抢船时多出一倍。

绝剑仍在盛怒中,独自离群站在河岸上,眼巴巴盯视着西面的上游河面,等候劫获的贡船到达,拒绝意图解释的蔺小霞接近,追电剑在手,随时准备用剑解决问题,敌意极为强烈。

这条河夜间罕见有船行走,河上空茫死寂,两岸半枯的芦苇在夜风中摇曳沙沙怪响,似乎鬼影幢幢。

小官道这一段傍河向东伸,夜间也没有人行走。

众人眼巴巴向河西眺望,应该可以看到船影了。

第二组与第三组二十余名男女,出现在小官道的东面,脚步声沉重,远在百步外便可听到。

“东面有一群人,可能是走狗赶来了。”东面的警哨突然惊呼传警:“准备撤!”

其他一组人,皆应该从河上来,该驾着一艘货船和一艘贡船,从陆路来的人肯定是走狗。

这里如被发现,计划中必须急撤至第二集合处。

“不像是追来的人,散!”浊世威龙断然下令,闪身钻入侧方的芦苇丛。

人影出现,看到臂上的白巾。

“咦!怎么是你们?为何从路上来?”东面潜伏的警卫跳出大声问。

最先奔到的白藕堂法主天下一笔杭一元,脚下踉跄气喘如牛。

“咱们栽……了……”天下一笔仰天厉叫:“船受到水下的强敌袭击,不能……行驶。贡船恐……恐怕也……也遭了不……不测。教……教主来……来了吗?”

“老天爷!怎么一回事?”浊世威龙大吃一惊:“你们应该护送贡船……”

“我们根本没……没赶上贡……船,远远地看……看到贡船有……有火光和呐喊声,自……自顾不暇,咱们中……计上……上当了。”

“胡说八道。”绝剑出现在一旁:“你们在弄什么玄虚?在下亲眼看到教主把贡船驶走的。”

掩护的人是从岸上,一面搏斗一面撤走的,河岸旁有房舍不可能看到下游的河面,怎知船出了意外?

引起一阵骚动,议论纷纷。

众人各找同伴,七嘴八舌互诉经过。

“去你的。”天下一笔愤然大骂:“咱们这些人九死一生,你居然说胡说八道?那些走狗在河中布下埋伏,让咱们空欢喜一场,定然有人吃里扒外,出卖了我们。你是唯一的外人……”

“狗东西你听清了!”绝剑一股无名火直冲天灵盖:“李雄的计划,只有三个人知道。在邵伯镇动手劫船,我是船距邵伯镇不足五里才知道的。如果真有人吃里扒外,也不可能知道动手的地方在何处,船距邵伯镇五六里才宣布,吃里扒外的人难道是未卜先知的神仙?用这种漫天大谎骗得了谁?”

“你这混蛋是条猪!”天下一笔破口大骂:“咱们能没有出息扮成这般狼狈相,骗你一个外人?你未免太看得起你自己了。你不死,祸患不止,非宰了你不可……”

“有人来了。”有人大叫。

五个黑影飞奔而至,可看到臂上的白巾记号。

“赶快到湾头镇会合,教主在该处等候。”领先奔来的大叫:“贡船已被夺走,必须沿河追查线索。”

绝剑一跃三丈,在远处止步转身。

“不论是真是假,我绝对和你们没完没了!”他咬牙切齿怒叫:“我该分得两三万两银子,绝剑徐飞扬,将是你们一教一门永久债主,咱们江湖上见。”

“不能追。”浊世威龙拉住天下一笔:“那混蛋精力仍在,追上去损失将极为惨重。”

绝剑掠走的速度令人心惊,眨眼间便已消失在夜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