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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土鸡瓦狗

由国贼江彬引介聘请的牛鬼蛇神,陪伴皇帝鬼混为非作歹,只有少数的人能随皇帝进入宫城,绝大多数的人皆安顿在豹房。

豹房位于大将军府,在皇店街的中心。当初建造皇店街,就拆掉了两坊的民宅,拆掉民宅赶走居民,小事一件,只要皇帝喜欢,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这些牛鬼蛇神的家属、弟子、门人,都安顿在皇店街,还不配在大将军府走动。

南来南京之后,这些家属、弟子、门人,也不配住在官方的宿舍内,当然也不可能住进中山府,所以皆在各处征用民宅安顿,随时听候差遣。

贝秋霞是玄灵教主的门人,另有一些姐妹与仆从,住宿的大宅,就距中山王府不远,现在,这间大宅就成了玄灵教主停尸善后的丧宅。

苍龙丹士也死了,这妖道的门人子弟、情妇、随从,比玄灵教主的人还要多一些。

苍龙丹士的责任,比玄灵教主要重些,两人都是国贼江彬的心腹,权责却不同。

玄灵教主负责主内,派人协助在外查缉抢劫快马船,抢走金珠美女匪徒的密探,并没有指挥权,因为密探的身分地位,高得连大官员也得听命服从。

苍龙丹士负责对外,派人收买江湖的牛鬼蛇神,直接打击那些可能危害宝船的匪徒,有完全自主的权威,资金与人手皆直接由江贼拨发。

因此,妖道的人不住在城内,住城外可以保持行动自由,更方便与江湖人士接触。

妖道那些爪牙的秘密,就在龙江关码头区,栈仓旁的小楼房内。

这些混蛋哪配征用民宅?因此由一些密探出面征用。

几个密探当然是江贼的部属,锦衣卫有地位的军官,因此事实上也可以干预妖道的爪牙行事,出面与地方打交道,只有密探才胜任。

笑魔君父女最初所打听到的消息,就以那些密探为对象,直至发现闹江龙出现与密探打交道,仍然不知道有妖道的爪牙在内隐藏。

论消息灵通与否,笑魔君虽说是江湖人精,见多识广熟悉门路,讨取消息的手段也令人害怕,不敢不和他合作。

但比起飞天猴、幽冥玄女这些剧盗与黑道名女人,笑魔君就差远了。

飞天猴往昔不知道闹江龙是密探的走狗,原因是他根本没打听闹江龙的底细,忝在同道,双方毫无瓜葛,势力范围各占一方,没有利害冲突,没有探底的必要。

一旦引起他的注意,起了疑心,闹江龙怎逃得过他的侦查网?那栋小楼的底细,更是被他查得一清二楚。

苍龙丹士与几个门人的尸体,就是安顿在这座小楼里,小楼的动静,皆在飞天猴所派眼线的监视下,把死尸同棺木载来,连码头的居民也有目共睹。

天一黑,小楼就受到精明的好汉所监视。

主人被杀,派在外面活动的人,纷纷闻讯赶回善后。

树倒猢狲散;苍龙丹士死了,门人子弟那配受到江贼礼遇?再也不可能返回京师啦!好在获得很可观的抚恤金遣散费,等把尸体寄厝在城东的洞神宫,所有的人都必须各奔前程,自立门户了。

撑门面的几个密探,也打算明天就撤走,责任已了,用不着戒备森严啦!连把门的人也免了。

二更将尽,楼下的厅堂香烟缭绕,七具棺木分别两排,作法事的弟子也准备安歇了。

天涯三凤穿了孝服,为死去的师父兼情夫戴孝。

她们早已出师,是江湖名女人,有她们的地位和局面,成就颇令人刮目相看。

在情夫身边的时日其实不多,情夫死了她们并没感到太悲伤,虽则流了几滴眼泪,干嚎了几声。失去发财的机会,才真的令她们伤心。

她们只能算是二流人物,而江贼需要的是超等人才,不论真才实学或声望,她们距江贼所需的人才标准太远了,连做跑腿的资格都不够。

几个密探与她们倒还相处融洽,漂亮大方的荡女谁不喜欢?几个人在内进的侧院小厅吃宵夜,两桌共有十七八个人。

她们与五名密探是一桌,桌上摆满了从不远处颇有名气的食店江宁居送来的精美点心,二三两进的小厅,也有她的同伴进食。

“陈姑娘,如果你们不打算回京师。”

那位叫江文言,地位甚高的密探,向大凤、彩凤、陈凤诚恳地说:“那就留在南京吧!南镇抚司还可以聘请你们办事,聘礼并不少,在衙门里我还作得了主。”

“算了吧!南镇抚司仅有权监督南京的闲宫,本身的公务已经够清闲了,哪有聘请外人办事的必要?”

彩凤、陈凤摇头拒绝:“圣驾如果回京,你们更清闲啦!”

“追查被劫宝船的案件,是不可能因此而中止的。”

江文言不死心继续劝说:“你们继续与闹江龙合作,闹江龙就是由本司拨专款聘用的。日后奖金成数,可能会增加,身分地位,也将急剧提升。”

“你要我们受闹江龙指挥?”

彩凤冷笑。

“不,你们另有所属,仅相互协助暗中合作而已。其实,论江湖名头、声望、实力,你们听他指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呀!”

“哼!别说了,江大人。”

“难道说,你们不想替令师报仇?由本司支持,报仇岂不容易得多?”

报仇,当然是指向大爷霍然报杀师之仇。霍然已是钦犯,利用南镇抚司出面支持,公私两便,比她个人寻仇报复方便得多。

三凤全都脸色一变,脸有惧容。大爷霍然一支剑杀入中山王府,抬出的尸体就有两百具以上。凭她们几个人。敢向霍然报仇?在太湖东山梅坞,她们见识过霍然的身手,不论是武功或邪术,她们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我会去请师门好友,替家师报仇。”

彩凤口气虽硬,其实色厉内荏:“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会在江湖走动,游说高手同道找他了断。如果替你们办事,谁还敢沾惹我们?”

“本司……”

“你们?你们靠不住。”

彩凤撇撇嘴:“这恶贼用的必定是假话,毫无根柢可查。今后他必定不用霍然的名字,不再亮大爷的绰号,你们官方行文天下捉拿大爷霍然,能捉得住他吗?”

“这……”

“你们必定奉命捉他。”

“那是一定的。”

“何不拨给我们一些金银,由我们替你们向江湖人士买消息?如何?”

“本来有额定的活动费用……”

“那是不够的。想想吧!江大人,值得的。”

“好,我得先向上级请示。”

“最好早作决定,我们急于早日离开南京。”

“皇上也可能提早返驾京师,在南京过年的计划了。”

江文言无意中透露皇帝的动向:“昨晚钦犯的大胆凶悍犯驾事件,文武百官惴惴不安,已商量聊合劝圣驾返京,魏国公也怕再生意外……”

“那不关我们的事了,我们更得早些离开南京,霍小狗如果知道我们的底细,我们的处境凶险得很。”

“他怎么可能知道你们的底细?江湖朋友知道你们是苍龙丹士弟子的人,就没有几个,你们也从没明里和我们往来。”

“那可不一定哦!小心撑得万年船。咦!是什么声音?”

彩凤突然放箸而起。

小厅门本来是大开的,人影乍现。

两面的明窗,也在同一瞬间轰然破毁,有人撞毁明窗入厅,人数不少。

两桌的人刚发觉有异,已来不及有所反应了。

暗器漫天,打击有如轰雷掣电。

入侵的人全都是暗器名家,全用双手连续发射暗器,不用刀剑搏斗,堵住三方稳健地用暗器连续攻击,倒下的人也加上两枚才放手,宛若暴雨打残花。

“啊……”惨叫声惊心动魄。

厅外,也传来清晰的惨叫声。

攻击有如迅雷疾风,三两下就结束了,撤走的迅速更快,共带走了七名重伤的人,其中有彩凤和老三灵凤李珠。

老二青凤韩芬,身上共中了五枚暗器,一枚梭子镖正中心坎,当场毙命。

梭子镖是飞天猴的杀人利器,在江湖极具震撼力。

×

×

×

在厉叫声中,霍然惊跳起来。

可是,身躯被按住了,一只柔软温暖的小手,在他全是汗水的脸颊轻拍。

“霍兄醒醒,你在作噩梦,不要紧,你……”

耳中听到熟悉的语音。

他完全清醒了,真在作噩梦,浑身冷汗,心跳加快了一倍。

傅玉莹的娇躯,半压在他的胸膛上,双手轻拍他的脸颊,神情惶急。

“哦!”他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长气:“真在作噩梦,我怎么可能从十丈高楼的顶端,像苍鹰搏兔一样俯冲飞降而下的?荒缪绝伦。”

“你……你梦见什么了?”

傅姑娘坐正身躯,粉颊突然嫣红似火,但却勇敢地凝视着他,晶亮的明眸中,绽放着异样的神采:“会飞?”

“没什么啦!噩梦而已。”

他不想说梦:“哦!你元气恢复了吧?”

“你在梦中叫我,叫声好怕人。”

“这……”

“霍兄,不怕你笑我,我……我想……”

“你想什么?”

“我想,你是让我心中想念一生一世的人。”

姑娘闭上了明眸:“你梦中有我,我并没白活。”

他心潮一阵汹涌,默默地将姑娘的手,搁在双掌中轻抚,深深地叹息一声,默默无言。

“她也是让你一生一世想念的人,是吗?”

姑娘也幽幽一叹追问。

“你是说……”

“小秋燕,你梦中也叫她。”

“是牵挂,玉莹。”

他又深长叹息:“密探仍在太湖活动,闹江龙又是密探的走狗。我担心有一天,他们会查出我带了小秋燕前往杭州,跟踪前往追查,我在杭州的活动,瞒不了精明的行家循线找出踪迹。留下了来踪去迹,绝难逃过追踪高手的探索。救人须救彻,我……”

“你要护她一辈子吗?”

“那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

姑娘摇头苦笑:“我们这种愤世的亡命,连自己的生命也难以自保呢!不管你爱一个人也好,养一个人也好,都不可能永远形影相随,庇护她一辈子生死与之。小秋燕一个弱女,她根本无法真正独立存活,这样吧!我和你替她安排安身立命……”

“你似乎聪明过度,反而说起笨话来了。”

他笑了:“你又不是老天爷,决定她的命运替她安排。喂!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并没落在狗官的人手中,你们在弄什么玄虚?”

“没有什么玄虚啦!”

姑娘嘻嘻笑:“几个妖女把我掳走,被飞天猴他们在巷子里堵住,杀死,把我藏起来,和我谈条件,我如果不答应,他就把我囚禁起来,让你焦急,我能不答应吗?毕竟他救了我,而且我也想找那个狗昏君出口怨气。没有你吸引住所有的高手聚集中山王府,他们哪有将船劫走的能耐?要怪就怪我好了。其实飞天猴早就到了南京,你的一举一动他了若指掌,暗中在一旁策应,也乘机浑水摸鱼,这个剧盗很坏,对你可是愿意用性命巴结你。”

“我非捧扁这该死的混蛋不可。”

他大为不满:“你看,多危险?我不知道是你跟去……”

“如果你知道我跟去,局面将完全改观,很可能你我和我爹,都会葬送在中山王府,你如果分心照应我,什么事都办不成了。你就是那种保护神型的人,你会让受你庇护的人永远站不起来,生死关头自顾不暇,分心他顾结果是同时覆顶。

“昨晚你把我看成陌生人,依然不顾一切把我带出险境。大哥,如果你有了什么三长两短,我……”

“幸好不知道是你。”

他抱住投入他怀中的颤抖娇躯,轻拍姑娘的背部:“我以为扛在肩上的人死了,不能留下尸体让人追查认身分找线索。如果知道是你,我一定会重新杀入中山王府,把王府化为火海血池。玉莹,现在想起当时的情形,反而心惊胆颤,当时我却气涌如山,毫无恐惧,回想起来真的好害怕,不要笑我。”

“你在噩梦中,那种撕裂的嘶叫,已经让我好害怕了,我……我哪笑得出来?”

“好了好了,危险已经过去了。”

他把姑娘扶正坐下:“快进食,你一定饿坏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我爹呢?就是另一个花面人呀!他老人家赢了。”

“你爹赢了?”他一怔。

“他老人家和飞天猴打赌,赌你认不出我们,你到底梦到些什么?说来听听好不好?”

“有什么好说的?反正很好笑就是了。”

“好笑?你不是笑醒的吧?那种笑,我这辈子宁可再也不要听到。”

“不要唠叨了,赶快填饱肚子,你爹已脱身,放心好了,这里是佛陀坊,距中山王府并不太远,目下全城戒严搜查凶犯,你我能否活着出城,谁也不敢逆料,反正准备拼命有其必要。不过,可能不会再来搜查。”

“不会再来?搜过一次了?”

“搜查的人来了,但没有搜。”

“这里是大官的宅第?”

“玄灵教主的落脚处,妖道的尸体就停搁在前进的厅堂,目下作主的人是贝秋霞,搜查的人客客气气走了。我和这个女人真有缘,日后恐怕我愈来愈难动手对付她了。我不希望再和她见面,偏偏就再见三见,烦人。”

“我会对付她的。”

姑娘悻悻地说:“你说她会御神大法,可知她必定对你有相当的了解,知道凭妖术武功,她都对付不了你,所以改用这种怪异暧昧的手段和你周旋,像伺鼠的猫,等候好机扑上来一记致命一咬。”

“算了,日后大概不会再见面啦,她师父玄灵教主死了,玄灵教的教门在京师,她会和其他弟子带了教主的尸骸回京,今后不可能碰头了,除非我们有事前往京师。有她阻挡搜查的人,我目下暂时是安全的。天黑之后,我们再出城。”

“我不领她的情。”

姑娘悻悻地说。

“呵呵!她根本不知道宅中藏匿有钦犯。”

“但在心理上,仍然有欠她的感觉,就算恩怨扯平好了。”

姑娘指的是在溪口镇,贝秋霞指使凌云燕、柯玉洁,打了她三枚飞针的事,那次幸好有霍然及时拉住了她,不然她难逃飞针贯体的噩运。

“恩恩怨怨扯不清,打起交道来会吃亏的,她已不足为害,不必理会她了。”

霍然是有感而发的,恩怨扯不清就会影响心情的平衡。他的确无法硬起心肠,对付这位可爱的敌人。

×

×

×

最危险的地方,也可能是最安全的地方。

最危险的地方,当然也可能是最致命的地方。

大宅是玄灵教主在南京的落脚处,作为安顿弟子门人的地方。

教主经常在皇帝身边陪侍,向皇帝提供声色的享受,所以很少前来逗留,由几名得意门人主持。

贝秋霞是几名得意弟子之一,但她主持外务,也很少在这里住宿,她甚至可以接近皇帝左右,身分地位与一些王亲国戚相等。

因此搜查的南镇抚司高阶人士,也对她相当客气,尔后便不再有人登门搜查盘诘,这座大宅便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玄灵教主死了,门人弟子全集中在大宅安顿,先后赶回的人陆续增加,一些友好同道,也不时前来上香致哀。

皇帝身边最受宠幸的十神仙十活佛,也有几个前来致祭哀悼。

玄灵教主是十神仙之一,身分地位高高在上,凡是前来致哀的人,都不是等闲人物。因此,大宅也是最危险的地方,白天如被发现,可就走不了啦!

很不妙,返回的人渐多,安顿的房舍也必须增加,后进已开始有人走动了。

藏匿的小室,位于西跨院的后外侧,中间的第四进主宅厅堂,已经有人打扫主宅的各房各室了。

玄灵教主这次随皇驾下江南,带了不少门人子弟和教中执事,分为内外活动。内,是随同教主活动的人;外,指随同密探在外地活动的心腹。

贝秋霞是主外的人员中地位最高的人,与密探的高阶层人员保持密切接触,是密探与江湖人接触的最佳助手,但不是密探的部属。

玄灵教主死了,贝秋霞便成了当然的主事人,接待外宾非她莫属,内部管理用不着她关心。

申牌左右,最后一批门人有八位之多,四进院又开始忙碌,房间尚可容纳,还用不着清扫置杂物的小室。

两次有人经过小室外面的甬道,幸好没有人入室察看。

室内的霍然和傅玉莹,心情也愈来愈紧张,似乎天老爷也和他俩作对,时光消逝得特别慢,已经是申牌末,小窗依然可以看到阳光。

两人躲在房门对角的杂物堆中,随时皆可突然钻出,把进房的人摆平,除非进来的人不曾发现房中有异。房门是半坏了的,任何人都可推门进入。

除非来人堆动杂物,不然就不可能知道有人藏匿。

提心吊胆留意倾听外面的声息,正所谓屏息以待,一被发现,大事不妙。

只要一黑,就不怕被人发现了。

已经两次听到脚步声,共有四个经过房外,谈笑声清晰可闻,幸好房门一直就没被推开。

红日西沉,室中光线渐暗。

又传入脚步声,这次的脚步声杂乱而急促,凭经验可以分辨,共有三人匆匆经过室外。

两人蛰伏蓄劲待发,随时皆可能扑出。

“他们在忙些什么?”

姑娘颇感不安,附耳低声问。

“不知道。”

霍然也感困惑:“天快黑了,不要怕。就算有人闯进来搬动这些破家具杂物,发现了我们,大不了再大闹一次,奔东逐西定可脱身出城。除非他们已经发觉我们,先期布下天罗地网,不然绝难困住我们。”

“应该不可能不知觉就发现我们呀!”

“所以不必担心,如果真的发现我,他们也不敢妄动,他怎敢妄动不惜一切代价?贝秋霞是聪明人,她不会把剩下的人断送掉。”

贝秋霞的确是聪明人,自从第一次交手,栽在霍然手中,之后便避免和他冲突,知道双方相差太远,宁可智取不想力敌,让别人上前拼命,自己避免插手。

“如果她向你动手,你下得了毒手吗?”姑娘旧事重提。

她总觉得,霍然无意用激烈手段对付贝秋霞,等于是心中有了负担,或者自捆手脚,对霍然不利,这威胁令她心中不安。

“你真笨哦!”

霍然拍拍她的肩膀:“不管是什么人,在双方一旦生死相搏时,精神与体力稍有差池便会送命,唯一的反应是杀死对手,哪能权衡利害再出手?除非是只有两个人打交道,有余暇衡量要不要下毒手。我目下与全南城为敌,任何情绪上的问题都是多余的。”

“那我就放心了。”

“好好歇息,不必担心,天一黑我就走,快了。”

两人坐在一起,透过杂物的空隙,留意那扇没有闩的室门,随时准备应变。

外面寂然无声,不再有人走动。姑娘往他身上一靠,坐得安安稳稳。

“有你在身边的感觉真好。”

她挪动着身躯,以便坐得最舒服,脸红红地低语:“温暖、安全、满足,我总算了解依靠两字的真意了。”

“废话!文不对题。”

“什么文不对题?”

“这里危险、紧张、不安全……”

“不跟你说啦!”

姑娘悄悄拧了他一把。

“不是我煞风景扫兴,主要是提醒你凶险仍在。哦!你体内仍有冷的感觉吗?”

“没有,阴风毒大概已经消散了。”

“这里面又闷又热,你居然说温暖,存心作怪是不是?你这种善感的心境,等脱险了再说好不好?”

七月初盛暑,大宅通风不良,小室在堂奥深处,本来就空气不流通,又闷又热。

姑娘在五毒阴风掌的发作期间,浑身冰冷,对闷热已无感觉,毒除之后百脉回春,现在应该觉得闷热难耐才对。

霍然说中了她的心境,她一点也不介意闷热,倚在霍然身上,她觉得浑身有说不出的亲和感,外界的一切她毫不关她的意识,全放在她和霍然身上,这里是她两人的天下,这种感觉令她心满意足。

当然她不可能浑然忘我,她想起在乘船赴府城时,林涵英倚在霍然身畔的神情,虽然当时的情景谈不上亲密,她仍然有喝了醋的感觉。

“但愿日后我们能有机会说。”

她几乎要挤入霍然的怀里了:“我可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不然哪能仗剑在天底下多管闲事?也许等到放下剑不再任性,才能恢复女性温柔贤淑的天性……”

“跟你老爹在江湖以邪魔面目玩世,你哪能放下剑?”

霍然打断她的话:“我们这次闯的祸太大,往后的日子将非常难过。其实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可怜虫,日子更是不好过。”

“像小秋燕……”

“不谈她。”

霍然的心抽动了一下:“她是活在另一世界的人。她老爹读了一辈子书,教了一辈子书,教那些醉心功名的学子膜拜天地君亲师,结果连自己的女儿也保不住,被他所教的忠于君的君坑了,今后再也不执教鞭啦!活得痛苦,不言可喻,反而没有我们活得轰轰烈烈如意些。”

“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唷!又来劝我?”

“不是啦!”

“那就问吧。”

“你轰轰烈烈闹得天翻地覆,为了什么?”

“这……”

“像我和我爹在江湖,以邪魔面目混世,目的是愤世嫉俗,游戏风尘管些小闲事。你呢?”

“我?我是被泗州水怪一些人引出来的,当然也想乘讥遨游天下增长见识,情势愈来愈复杂,正所谓情势不由人。既然演变到这种地步,我一点也不后悔。”

他轻抚姑娘的秀发,语气温柔:“倒是这期间,我认识形形色色的各方人物,体会众生相的痛苦与快乐。再就是认识你、小秋燕、林涵英、贝秋霞这些娘,你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人,让我领略到不同的感受,人生的经历丰富了许多,所以我不后悔此行。”

“我想,你真正……真正在你心中,占了一席地的人,该是小秋燕。”

姑娘柔声说。

“不错,因为她需要保护,我觉得我有责任感,所以事情愈闹愈大。现在她已经改姓霍,是我的小妹妹,她爹娘反而成了她的义父母,我很担心有人循线查出根柢,所以必须把江贼赶回京师。这艘被劫的快马船是江贼的,把他赶走或宰了,才能一劳永逸拔除祸根。”

“这件事有我一份,我有理由积极参与,打蛇打头,我们去找江贼,找皇帝理论。”

“真可惜,昨晚没能接近那个皇帝。”

霍然惋惜地说:“为了策应救你,我公然吸引那些人,结果让他们有时间列阵,无法冲破他们的铜墙铁壁,下次必须与密探接近,天天晚上去闹,哼!”

“你听到什么吗?”

姑娘突然说,警觉地挺身坐正身躯凝神倾听。

“不妙,他们发现我们了。”

霍然跳起来,将剑递给姑娘:“紧跟着我,切记不可放手拼命,脱困第一。不能在他们预期的地方决战,必须由我们主宰情势。准备走,不能从小窗冲出,尽量避免往明处钻,我领先。”

本来没有声息,更没有风,却传入隐隐的风声,室内的气温正徐徐下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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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秋霞忙于接待前来吊唁的大小人物,无法兼顾安顿教中弟子的内务。

她也无意阻止官兵入宅搜查,只希望搜查的人不要顺手牵羊,乘机劫夺宅主人的财物,毕竟她是这家大宅的借住客人。

而乘机劫夺财物,是这些南来锦衣卫与国贼江彬那些不肖部属的惯技,江贼也公然鼓励他们这样去做,值钱的珍宝当然得给他,因此把南京与江西两地,搞得民穷财尽如遭匪劫。

她也没料到,钦犯会藏在她的住处内。

她知道霍然来南京志在劫宝,所纠集来的人绝非庸手,闯入中山王府惊扰皇驾,是她意料中事。

既然昨晚船已劫走,人已安全脱出王府,怎么可能仍然藏在城内?人该早已远走高飞了。

参与随乃师在水西门秘窟的行动,不了解中山王府所发生的事故,霍然的后期行动她并无所知,怎么也没料到霍然仍在城中逗留,所以毫不注意住处是否有人藏匿,其他的牛鬼蛇神谁敢打她的主意。

内厅中点起灯火,她不安地接待来客。

客人中有十仙十活佛中的几个,身分地位皆比她高得多。

领队的人是江贼的心腹,几个官阶相当高百户以上的锦衣卫密探,以及江贼的私人豢养心腹随从。

“咱们已经证实,钦犯是背了受伤的人逃出王府的。”

那位领队的莫大人单刀直入说出来意:“背着受伤的人高来高去逃走,能支持得了多久?要不了多久就会力竭,必须找地方藏匿,以便抢救受伤的人。”

“据外围防守的人所说昨晚的情形,各街警戒的叙述,经过详细调查,已可确证钦犯并没远离,仍然潜藏在王府左近。附近十余条街的十四坊,皆经过逐屋详细搜查,查出唯有你寄住的一家,杨百户与擒龙客司徒永昌,并没带人入内搜查。”

“我并没阻止司徒前辈搜查呀!”

贝秋霞一脸委屈:“你们不会是前来问罪吧?”

“经过各方查证,综合各方意见,我为有搜查的必要,与你无关。”

莫大人安抚她:“当然不会认为你窝藏钦犯,你是副大将军最得力的臂膀。”

“那你们就搜吧!我的人也全力配合。”

“你不必操心,也目下由大定慧活佛,和老神仙天罡真人负责。调查费时,所以拖延至现在,天色将黑,为免钦犯兔脱,必须先布阵行法,把钦犯逼出来。当然钦犯是否真在这里藏匿,并无积极的证据,大肆搜查反而让钦犯警觉,行法驱出比较稳当些。”

“那……我的人有四十人之多……”

你们只须负责前进院的扼守,不可插手以免引起误会。时间急迫,快将你的人召集至前院,扼守内部,其他不要你费心。”

莫大人相当客气,她的身分地位仍然受到尊重。

“好的,我这就把他们召至前进院集中布阵以待。”

她当然遵命,不要她参与,她求之不得,要她和霍然拼命,她的确缺乏拼的勇气。

她师父几个神仙和活佛,就是死在水西门秘窟的。

她那一点点道行算得了什么?连摇旗呐喊也不配呢!

她在心底向老天爷祷告,保佑霍然不要躲在这里,她四十余名教中子弟,那禁得起霍然切割?

如果杀入她扼守的前进院,她真有毛骨悚然如见恶魔的感觉。

活佛和老道带了人布阵去了,莫大人与两位随从仍陪着她商量一些要事。

“宋大人从苏州派人带来口信。”

莫大人说:“要请你回去主持大局。”

“他从来就不听我的,刚愎自用一意孤行,要我回去干什么?”

她的态度已明白表示不满和拒绝的意图:“如果当初他肯听我的,也不至于伤了那么多人。一个极端迷信自己智勇双全骄傲自负的人,替他办事一定会遭殃的。抱歉,我不会去。”

“你不要否定他的能力。”

莫大人冷冷一笑:“他有他的长处,办事能力受到肯定。他在太湖附近严密的追查,已查出姓霍的钦犯南来的踪迹,更查出泗州水怪,曾经参与山东德州劫快马船的行动,曾经与姓霍的因争上船而在河中火拼,泗州水怪已经招了供。再就是查出太湖出没的笑魔君父女,也牵涉到德州劫船罪案,已经派人召闹江龙前往,据说闹江龙曾经追逐过笑魔君父女,要闹江龙前往太湖,追缉笑魔君父女。

“笑魔君父女已和霍然秘密抵达南京,一直掩去本来面目暗中活动。

“南京方面的人,不知他父女的底细,太湖方面的密探,也不知道他父女已经离开了太湖。”

“大爷霍然在太湖,与笑魔君父女走在一起。”

贝秋霞以行家的口吻说:“霍然既然来到南京,笑魔君父女也可能一起来了。要闹江龙前往太湖追缉笑魔君父女,有用吗?宋大人的消息可靠性,仍然值得怀疑。”

“不管怎样,他仍然是查缉劫匪的主事人,他召请你去,你最好听他的。”

莫大人有点不悦:“令师生前十分看重他的才干,他更是副大将军的亲信,开罪了他,不会有好处的。”

“家师派我去协助他,当然有不得不派的理由。”

贝秋霞也有点不悦:“他是副大将军的心腹,谁敢不巴结他呀?好吧!把家师的灵骸安顿之后,我赶往苏州。”

“最好早些动身。”

莫大人明显地催促:“你还有人在这里善后,实在不需你费心操劳。再说,你不希望替令师报仇?”

“要论报仇,我该留在南京,和他保持接触。他在南京,民到苏州远在数百里外,如何替家师报仇,我还没炼成千里慑魂术呢!”

“贝仙姑,你还不明白吗?”莫大人问。

“我明白什么?”

“副大将军不希望这个姓霍的胆大包天匪徒,再在南京惊扰圣驾。你和宋大人循线查他的底,他能不赶去设法遮掩吗?”

原来如此,江贼害怕了。

“你们今晚能捉住他,岂不祸消患除了吗?”

贝秋霞心中懊恼不已,原来要她到苏州的原因,是要她将霍然引走,让她面对无穷凶险。

“谁知道他到底在何处藏匿?你这里只是可疑的藏匿处之上,共出动了七队人马,这一队人手最多,因为你这里最为可疑,希望真能捉到这个罪该万死的贼王八,副大将军发誓要活剥他。”

“预祝你们成功。”

贝秋霞确是真诚的祝福。

“但愿能成功,我得前往看活佛神仙们布阵了。”

“你反正也不懂,有什么好看的?”

“不懂才要看呀!”

莫大人偕随从离座,脸上有不屑的冷笑:“我既不信死的泥塑木雕神佛。同样不信活的活佛神仙。”

贝秋霞闭上嘴,不想得罪这个不信神佛的将爷,将莫大人送出厅,她立即着手应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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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没有风,只是听到飒飒秋风而已。

气温也并非真的下降了,而是因飒飒秋风声,而引起心理上的联想,而产生温度下降的感觉而已。

傅玉莹对妖术心中有所疑惑,因此也容易受到心理压力的撼动,但飒飒的秋风声,还不至于令她害怕,只是有点心中发毛。

有霍然在她身边,她的胆气比往昔盛壮得多。

西水门秘窟,那些神仙活佛在霍然的雷霆攻击下,有如土鸡瓦狗,不堪一击。

天快黑了,脱身并非难事。

可是,当风声以外的怪异声浪传入,她便有点心慌了,那种有如鬼哭,入耳令人毛发森立的怪异声浪,一听便知不是人类所发的声音,令人平空产生莫名的恐惧感,似乎已到了不可测的妖异世界。

“不要怕,那是法器所制造的声音,用来吓唬凡夫俗子极具威力,知道底细可以一笑置之。”

霍然的手,按上的背心,给与她强力的鼓励:“定下神默默行功摒弃外物,气血便可平顺了。”

她深深吸入一口气,凝神运气行动。

果然不错,一阵阵绵绵传入的怪声,不但变小了,而且消失了震撼神智的威力,恐惧感因此一扫而空,身上也没有寒冷的感觉,毛发开始恢复原状。

片刻,房门悄然而开,像是被风吹开的,破旧的室门,本来就无闩无扣可控制,风一吹自行打开。

半闭的双目刚感觉出有光影流动,霍然的另一温暖的巨掌,已按上她的天灵盖,语中听到细小、清晰、直入耳膜,甚至进入心灵的喃喃低语。

至于说了些什么,她却无法分辨音义,反正这种声音,令她的意识进入另一种空茫境界,浑忘身外的一切,声光已经不再存在她的意识中,她根本不知道体外发生了些什么事。

各种怪影与各种五色光芒,不断进入小室,然后倏然逸出,都不会在室内停留。

久久,久久,她浑然忘我,像已沉沉入睡。

各种怪影与光芒,进出的次数逐渐减少了。

开始有烟雾逸入,她口中塞入一颗丹丸,她知道霍然用手捏住她的牙关,口对口吹口气,丹丸入喉,一股清香令她气血更为流动顺畅。

接着,耳中又听到了霍然的声音,重新进入虚无境界,那种声音有令她忘我的神奇效力。

久久,外面有脚步声,有火光,有人快步急走。

室门是大开的,有两个人高举着灯笼,向里面察看片刻,并没入室搜寻,然后匆匆走了。

室中重新陷入黑暗中,大概是两个家伙偷懒,不想进入蛛网尘封的肮脏小室搜索,反正小室甚小,瞄一眼便可察遍全室,杂物堆中应该没有人隐藏。如果有人,早就被声光怪影吓得没命飞逃啦!毒烟迷雾也早该将人熏出,没有一寸寸搜寻的必要。

翻过地皮来找,只是夸张的形容辞而已,事实上难以办到。

久久,终于万籁俱寂。

按在她背心和天灵盖的手掌挪开了,耳中不再听到霍然的声音。

她悠然苏醒,神智一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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