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全仍在府城潜伏的消息,很快地传开了。
海山,不再显得那么神秘,白昼在外面走动的机会要多了些,但夜间的活动仍然宛若神龙。
海秀,也不再躲藏,她公然向人打听张家全的消息,表示她与张家全是朋友。
侦查网缩紧了,注意力全集中在府城。
这天,三个剽悍的中年人进了城,立即住进距南关不远处的一座大宅内。
这是李家大宅,足有二十余栋房舍,但仅住了三五个李家劫后余生的子侄,本来钟鸣鼎食之家,婢仆如云的豪门大户,战乱后幸存的人,百不存一。
主人李禄,一个沦落成混混的二十余岁年轻人,接到三位远道而来的贵客,并不怎么显得兴奋,反而有点忧心忡忡,颇不情愿。
主人置酒与客人接风,已经快到了掌灯时分,四个人已有了五六分酒意。
“曹叔,幸而你们没赶上。”李禄大着舌头说:“车队远距沁州百里外,守备府的一千精兵已经先到达布伏,假使那时你们发动,城门口一定多了许多示众的人头。”
“说来也是天意。”那位虎目精光四射的曹叔苦笑:“一过南关镇,愚叔和陶老哥就平白无故病倒了,上吐下泻几乎送了命,真是岂有此理,不得不留下来调治,把事情耽误了。小禄,可有杨姑娘与江南剑客、八方刀的消息?”
“没有。不过,有人知道他们的确赶往潞城去救人,扑了个空。”李禄说:“也差一点被逮住了。”
“太行三仙就是那时被杀的?”
“不是,有两仙死在沁源山区,最后一个飞霞,是在此地被逮住的。”
“那就怪了。”另一位中年人说:“飞霞这贼道不是汉子,绝不会熬刑,一定会招出在山区阴谋抢劫车队的事,为何五行堡、慑魂谷的人,仍能大摇大摆公然在府城落脚活动?”
“陶叔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李禄表示自己消息灵通:“那些鞑子精明得很,他们集中全力,对付那些暗地里叫嚷反清复明的人,对付那些愚蠢的所谓勤王义军。至于那些强盗土匪,他们不但容忍,而且暗中勾结利用。有土匪强盗,就可以有军管的充分理由,活动也不受拘束,这叫做互相利用。所以,官府方面睁张只眼闭只眼,军方干脆闭上一只半眼。除非像飞霞那种失去利用价值的人,军方是不会抓他们杀头的。”
“哦!这么说来,咱们河东三杰应该是安全的了。”曹叔似乎感到心中略宽:“只是没能及时赶来为杨姑娘尽力,委实于心有愧。”
“咱们明天就动身往北走,或许能赶上杨姑娘,她不是抢劫王府珍宝,而是要救它的姐姐山阴王妃……”
厅门传来一声冷哼,踱入一位不速之客。
“车队恐怕已经接近京都了,赶得上又如何?”五行堡主冷冷地说:“而且,杨姑娘已经失踪了。”
四人吃了一惊,投箸而起。
“冯堡主!”李禄脸色大变。
“河东三杰曹兄、陶兄、姜兄请了。”冯堡主抱拳为礼:“来得鲁莽,诸位海涵,请恕闯筵之罪。兄弟冯威,请多指教。”
话倒是说得客气,脸上的神色依然阴沉倨傲。
“幸会幸会。”老大神刀曹成行礼:“请坐。俗务羁身,一直不曾东来,无缘识荆,今日得睹堡主丰采,不胜荣幸。”
“好说好说。”冯堡主皮笑肉不笑:“三位侠驾一进城,兄弟便知道了,一来是赶来拜望,二来是有消息奉告。”
“兄弟感激不尽,不知冯堡主所指的消息是……”
“杨姑娘与江南剑客、八方刀,的确已经平白失了踪。太行三仙是你们三杰请来助拳的人,你们来不及赶到,太行三仙都送了命,你们可知道三位仙长的死因吗?”
“咱们初来乍到。”
“他们有两位,是死在汉奸张家全与鬼谷老人手上的。”冯堡主冷笑:“这位李小兄弟一定可以将详情向诸位奉告。”
“兄弟当然要打听清楚。”
“杨姑娘三人的失踪,极可能与张家全、鬼谷老人有关。诸位如果需要在下帮助,在下一定替诸位策画,布下天罗地网,擒住他们便可知道杨姑娘的下落了。兄弟落脚在长治老店,在店中恭候诸位大驾,但务请守秘,以夜间往来为宜,以免落在姓张的眼下。打扰了,告辞。”
送走了冯堡主,神刀曹成眼中有疑云。
“奇怪,这位冯堡主为人刚愎自用,目中无人,江湖朋友耳熟能详,怎么今天走了样,居然迫不及待,匆匆忙忙赶来表示助拳,到底有何用意?”郝刀曹成不安地向众人说:“他是不是疯了?是不是热心得过分了?”
“用意不难了解。”小李禄笑笑:“在沁州山区,他五行堡与张家全、鬼谷老人结了怨,目下仍在千方百计搜擒他们。平白多三个功臻化境的帮手,他当然会极力争取你们的合作了。”
“原来如此。好,晚上我们去找他。”
三人略一商量,决定秘密前往长治老店拜会冯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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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东三杰,河东指山西,太行山在山西境内,但三杰的足迹不曾到过太行山,与太行山摩天岭的五行堡套不上交情。
五行堡主的热心相助,的确热心得过了分。
府城的人,当然不知道河东三杰是老几,但有心人知道,江湖朋友知道。
三个人背了包裹,走上了至潞城的官道。
神刀曹成,他那把狭锋单刀确是出招神乎其神。
夺命枪陶宇,手中的五尺金枪可投,可当棍用,可以当钩;因为枪尖根部多了一根钩状尖刺。
霸判姜冲,腰间的判官笔霸道辛辣,不但在河东声威不同凡响,在江湖道上也佼佼出群。
三杰是白道人士,与冯堡主这种易变的大豪,仅保持表面上的礼貌,凑不在一起。
五里,十里……
日上三竿,已走了二十里路,够快了,表示他们急于赶路。
但一过了牛屯集,他们便慢了下来。
他们在等,等后面可能赶来的人。
河东三杰是杨芷姑的赞助人,而且替杨芷姑请来太行三仙助拳。目下河东三杰露面了,与杨姑娘、太行三仙、江南剑客、八方刀这些人有牵连的人,一定会赶上来和他们三杰了断的。
可是,后面的官道虽然偶或有旅客行走,但不是他们所要等的人。
“那汉奸不会跟来的。”神刀曹成不胜烦恼地说:“他一定知道对付不了咱们河东三杰所以……”
要等的人,反而在途中等候他们。
路右的一丛树林中,露出张家全的身影。
“诸位,借一步说话。”张家全招手轻叫。
“咦!你是……”神刀一怔。
“前后无人,请入林一谈。我,张家全。”
河东三杰眼都红了,咬牙切齿接近。
他们不是小孩子,当然不会一见面便拼死活。
四个人在林子里面面相对,气氛一紧。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神刀咬牙切齿低吼。
“且慢眼红,老兄。”张家全毫不激动:“你们昨晚悄悄会晤冯堡主,所说的话和阴谋,在下全知道了。”
“你……”
“稍安勿躁,老兄们,还有你们不知道的事。”
“什么事?”
“你们且听我先说一段故事,假使你们真是有血性的人,一定会流泪,甚至会哭。听着,不许打岔。”
张家全的气概,足以让这三位英雄气馁,要是没有必胜的把握,怎敢单刀约会?昨晚冯堡主附近戒备森严,而会晤中策订的计划对方都知道了,还有什么好说?
沁州山区的冲突、变故。
潞城夜闯虎穴救人、失败。
潞城北面长岭,杨姑娘三人血战自尽;山岗上的三义士墓……
张家全真在讲故事,他自己也掉了眼泪。
河东三杰老泪纵横,仰天长号。
“现在。”张家全拭掉眼泪:“我把你们不知道的计划说出来,前面七里半,也有一座草岭,草深及肩,方圆八里内不见树影,正是埋伏的好地方。人伏在路旁的草中,上千劲卒也可以不被发现。五行堡的人是中间最近的埋伏,如果得手,其他的人就不会出面。假使无功,中环埋伏出现,是海山兄妹和一群神秘高手。最外围,是伊尔根觉罗?阿林的五十名可怕的力士。现在,诸位应该明白了,有何打算,悉从尊便。假使不找我,告辞。”
神刀泪流满脸,须眉俱张,突然屈身下拜,泣不成声。
“不敢当。”张家全把住了神刀:“杨姑娘的死,在下见死不救,内疚于心,但情势不由人,请三位见恕。”
“老弟云天高谊,曹某铭感五衷。老弟已经尽了力,杨姑娘地下有知,当瞑目九泉。老弟,但愿来生再见。”神刀流着泪说。
“曹兄,你们……”
“咱们去见姓冯的。”神刀说得声色俱厉。
“不要去了,他们不会让你们活的。”
“抱必死的决心……”
“那是不够的,诸位。”张家全长叹一声:“我不是劝诸位识时务,而是无此必要。诸位如果有心,为大明存国脉,为忠义传香火,到南方去吧!大丈夫有所不为,为几个汉奸而舍身,犯得着吗!”
“杨姑娘的死,咱们河东三杰难辞其咎。”神刀开始将发辫一刀割断:“就算我们的死轻于鸿毛吧!与其一生悔恨,不如慷慨赴死,河东三杰义不苟活。”
三人丢掉包裹,结扎停当。
“老弟珍重,后会有期。”三人同声说,同时行礼,大踏步向林外闯。
“且慢!”张家全急叫。
“老弟有何吩咐?”神刀转身问。
“诸位有必死的决心。”
“对!”
“死,必须有代价。”
“这……”
“咱们从外围袭击,且战且走,把他们引入北面的山林,逐一蚕食,岂不胜似在空旷处任人宰割?”
“老弟也要参与?”神刀狂喜地问。
“我是个猎人,当然了解被猎猛兽的心情。所以,我不愿被猎。我如果不反击,他们是不会放过我的。”张家全将刀挪至称手处:“诸位,话讲在前面,敌势过强,对方无一庸手。咱们只有四个人,攻击发动,绝对不可能相互照顾,所以生死付之天命,各负其责。同伴有难,不可以把自己也陷进去。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言尽于此,咱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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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炎炎,伏在草中等候猎物,那滋味真不好受。
这常是平坦的草岭,周围八九里有草无木。兵荒马乱二十年,火烧山平常得很,树林都烧光了。
太行山有些山岭,木来就寸草不生,有草已经不算是真正的秃山了,牛山濯濯的山岭多着呢。
看看日色近年,官道上旅客渐稀。
几个负责监视的伏哨,眼巴巴地向南望,望得眼睛发酸,仍然不见要等的人现身,连做媒子的河东三杰也不见踪影。
等,好艰苦的等待。
北面草场尽处,突然出现三个人影。
是河东三杰,并肩而立仰天长啸,声如激雷,远传十里外。
“冯威,你这狗娘养的汉奸。”神刀啸完大叫:“你给我记住,只要河东三杰不死,留有一口气在,必定铲灭五行堡。天日为证,不达目的绝不甘休。”
两三里外,路旁的草丛中站起冯堡主的身影。
“喂!你们怎么变卦了?”冯堡主舌绽春雷大叫:“你们疯了不成?”
“汉奸!汉奸……”叫声绵绵不绝。
“姓冯的,咱们后会有期,你这狗娘养的杂种,曹某誓将你化骨扬灰。”
三人转身,大踏步而走。
里外的草丛中,首先蹦起伊尔根觉罗?阿林,人影纷现,狂风似的急起直追。
三人脚下一紧,开始向并不怎么陡的山坡急走。
追得最快的三名游骑兵勇士,健步如飞快逾奔马。他们埋伏在这一面,比其他同伴近了一里左右,所以追得最快,远超在同伴前面。
三人到了半岗,扭头一看,不禁摇头苦笑。
“难怪这狗东西如此热心。”神刀摇头苦笑:“人心难测,这恶贼好毒。”
“留给我宰他。”夺命枪咬牙切齿说。
三个勇士纵跃如飞,并肩飞掠,速度相差有限,都是武功相当的高手。
中间那人只顾飞奔,突然看到前面草梢一动,人影长身而起,已经来不及煞住脚步了。
冲势凶猛中,单刀出鞘,本能地挥出,连人带刀撞上了,猝然遭遇,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一声暴叱,刀吟似风涛,光华电掠,人影似流光。
“呃……”这人舞着刀向前冲,前冲,直冲出三四丈外,草梢血珠飞溅,一声重重地摔倒。
刀光似电,几乎在刹那间到了三丈外另一名勇士的左后方,刀光猛地疾沉。
那人刚拔刀,还来不及转身,左肩已被砍开了。
刀光再折向流泻,猛扑最后一名勇士。
那人已冲出四五丈外,所以来得及回身迎敌,一声沉喝,迎着猛扑而来的张家全就是一刀。
“铮!”雁翎刀反向上蹦,空门大开。
刀光再闪,人头飞起。
“啊……”张家全举刀仰天长啸,像虎啸龙吟。
他向后退,同潮水般涌来的人潮冷哼一声,立即飞跃反走,不久便追上了河东三杰。
四人在树上掠阵,准备一击便走。
下面两里外,由于张家全出现得突兀,刹那间刀劈三名最剽悍的勇士,有若雷耀霆击。他的神勇,把后面的人吓住了,不知中途是否还有人意外地出现,因此不敢再冒险急迫,脚下一缓,等候后面的人到达。
他极目眺望,找不到海山那批人。
五行堡的人,却出乎意外的多,似乎比在府城露面的爪牙多了一倍以上,显然在暗处的人也露面了。
那个一身黑的黑牡丹冯秀秀,在阳光下似乎特别抢眼,一点也不秀,更不像牡丹花,而像一头嗜血的黑豹,纵跃如飞,矫捷绝伦。
他瞥了三杰一眼,三杰神色悲壮,杀气直透华盖,咬牙切齿虎目圆睁,激动的神情不是好现象。
“我不知你们要证明什么。”他叹口气说:“是证明自己勇敢呢,抑或想证明人心不死?前者,是匹夫之勇;后者,你们根本名不正言不顺。官方一口咬定杨姑娘意图抢劫废王车队的珍宝,是强盗,是大明的叛徒,而你们……你们什么都不是,什么都证明不了。”
“老弟……”神刀的眼泪像泉水。
“走吧!南方,南方,南方。”
“老弟也去吗?”
“抱歉,我不想证明什么。”
“老弟……”
“我爹是被渖王府像赶猪一样,赶往太原前线打仗的;像死囚一样押往太原所谓勤王的。我娘,就这样急死了。我不想再做草芥腐狗,我要以我的方式活下去。”
“谢谢你的忠告,老弟。”
“准备吧!他们快要冲上来了。”
“老弟,我们要走。”神刀口气一变:“一定是南方。”
“好,走!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要拼,要证明人心不死,必须在名正言顺下,旗正飘飘中,拼头颅洒热血。诸位,祝福你们。”
他扭头便走,收刀入鞘昂然阔步,头也不回地走了。
下面,人影来势如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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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十余里的柏谷山,也叫百谷山,据说是神农尝百草的地方,当然山上柏树很多,与太行王屋相接,但与太行那些土岭不同,这里有有壑,风景绝胜,是府城北面的名山。
张家全大踏步进入山谷的柏林,精神抖擞毫无倦容。
“喂!有吃的吗?”他洒脱地叫:“饿了大半天,我觉得我可以吃得下一头牛,外加一头鹿。”
林子里一声轻笑,慑魂仙姬带了四侍女钻出林来,侍女带了包裹,带了食篮。
“唷!蛮神气的嘛!”原本是死仇大敌的慑魂仙姬媚笑着说:“怎样,身上仅沾了几星血,很容易?”
“一点也不容易。”他一手接过侍女含笑送上的食篮:“河东三杰总算不糊涂,走了。我搏杀了三个。我真担心脱不了身,总算还好。海山兄妹没有来。”
“我只是从五行堡的人口中探出来的,他们的确说海山兄妹也参加。”
“他们不来也好,我不希望他们真的做汉奸。”
“我告诉你,海山的另一个神秘同伴,姓费,那才是最可怕的高手中的高手,你可要特别小心了。”
“姓费?多大年纪?”
“和你差不多。”
“有多厉害?”
“我这四位侍女,不是我吹牛,足以跻身武林一流高手之列而毫无愧色,但在姓费的手中,一照面便栽了,他在举手投足之间,可以任意宰割人。”
“好,我小心就是。你这就走吗?”
“再不走,可就走不了啦!海山已经认为吃定了我,我必须十万火急摆脱它的魔掌。”
“哈哈!这叫报应。”张家全坐下来:“你本来就甘心情愿让他吃……”
“狗嘴!”慑魂仙姬脸一红,作势要踢他:“说实话,我恨你恨得要死,真想借刀杀人宰了你。另外告诉你一件事,也许有用。”
“谢啦!什么事?”
“海山那家伙好色,但寡情得很。知道对方的弱点,不妨多用些心机。我走了,恐怕他正在找你。”
“谢谢,蔡姑娘。”
“如何谢我?”慑魂仙姬盯着他媚笑。
“糟糕,目下身无长物……”他俊脸一红。
“亲我一亲,如何?”
“你……”他被慑魂仙姬的热情大胆吓了一跳。
“算了吧!你这野人,那能寄望你识风情?”慑魂仙姬一指头点在他的鼻尖上抚媚地微笑:“虚有其表的木头人。后会有期,珍重。”
她带着侍女走了。
张家全呆在当地胡思乱想。
他似乎有点食不甘味的感觉,似乎在这短暂的时光里,突然发觉自己显着地成长了。
他本来就是一个充满野性的人;一个本能反应极为锐敏强烈的人;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
当然,他也会用心机。
一个猎人如果不用心机,早晚会死在猛兽的锐牙利爪下的。
他觉得内心突然有了某种需要,某种强烈的震撼和冲动。
对了,慑魂仙姬所表现的纯女性明媚形象,深深地在他的感觉中留下难以磨灭的憧憬,激起了内心的波澜。
首先,他想起了海秀。
然后,是浑身黑,矫捷如豹的黑牡丹。
最后,他想起一身白的尹香君。这些异性,在它的脑海里交相幻现,印象是那么鲜明,那么奇妙……
他感觉迟钝地撕咬着手中的鸡腿,神情有点茫然。
奇怪,怎么真看到了人?
想曹操,曹操就到。
月白的衫裙,佩了剑,俏丽如仙,绝代风华,明眸中有慧黠的笑意。
“怎么,她很媚是不是?你真该亲她的。”出现在一旁,巧笑倩兮的尹香君,用调侃的口吻说:“不打不相识,由恨生变,仇人变成情人,难道你就不加珍惜?追上她呀!”
他跳起来,哼了一声。
“你早就躲在这附近?”他冷冷地:“说吧!你想怎样?”
“唷!该先生气的是我,对不对?”
“那天晚上,是你的人把我打落屋下的,你那有权先生气?”他感到脸上热热地:“你那种怪怪的玩世态度,我不习惯,少来惹我好不好?”
“哦!原来你在意我的态度。”尹香君神色一变。
“你来山西,到底有些什么企图?”
“四处看看呀,似乎我每次见到你,你都和姑娘们纠缠不清呢。”尹香君毫无戒心地到了他身旁,不笑了:“那个海秀热情大胆,你幸好早一刹那跳河,要不可就灾情惨重,她的同伴已经发现你们了。”
“我该谢谢你在城头嘲弄我吗?”
“坐下啦!我们真该好好谈谈。”尹香君在食篮旁坐下,翻动篮中的食物:“你好像有意回避我?”
“不错。”
“为何?”
“听人说……”
“鬼谷老人?”
“是的。”他点头承认。
“他一定说了我一大车坏话。”
“与你无关。”
“我在听。”
“你老爹。”
“家父怎么啦?”
“你老爹是侠,方方正正的侠。”他气冲冲地坐下:“嫉恶如仇,心硬如铁。我不方不正,鬼谷老人也不方不正。万一我惹了你老爹,不管你老爹是否奈何得了我,我都不会有好日子过,所以鬼谷老人要我离开你远一点。”
“那老儿舌头会长疔疮。”姑娘几乎要跳起来:“他自己躲在鬼谷,做事鬼鬼祟祟,怎能怪别人方方正正?其实他是个好人,只是鬼心眼多,你以为我不知道他呀?他为了要利用你,所以……”
“好了好了,他并不否认利用我。”他不愿再争论:“大丈夫恩怨分明,他在冯堡主父女手中救了我,我甘心情愿回报他,没有什么不对。就算他是天下一等一的坏蛋,我也不会把他当成敌人。你是跟踪蔡姑娘来的?”
“是呀!她以为自己很聪明,昨晚你找上她,她趁机摆脱海山的控制。所以向你透露冯堡主的阴谋。她已经猜出冯堡主是汉奸,海山一定会配合冯堡主的行动,来对付你和河东三杰。岂知海山并没有出动,反而留意她的反应。要不是我认为她人还不坏,才懒得管他的闲事呢!”
“你保护她溜出城的!”
“没有,我只是出了些障眼法,把海山捉弄得在南关穷搜鬼谷老人,让她抓住机会跳城溜走。”
“鬼谷老人还在?”他吃了一惊。
“你就点不透吗?当然是我的人扮的,五更初天没亮,扮一个鬼一样的老人还不容易?我算定你不会与那些人拼命,所以我一点也不担心你的安全。”
“老天爷!你好像把我看透了。你这人很危险,我真要避开你远一点,走也!”
说走便走,他往茂密的柏林深处一钻,溜之大吉。
“喂!等一等,你……你这……这……”姑娘在后面急叫,小脚直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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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兽不会轻易地放弃自己的窝巢;人也是。
张家全自以为肯用心机,其实并非如此。
其一,他不该在藏匿处的金桥杀人捉人,在巢穴附近闹事,是江湖禁忌。他的江湖经验有限,而那些被杀被捉问口供的五行堡爪牙,都是老江湖。
其二,他不知从转来的话中,找出危机提高警觉。尹香君告诉他,化装成鬼谷老人,引海山到南关穷搜,让慑魂仙姬有机会脱身。
穷搜,当然不止海山一个人。那么,藏匿处的大宅极可能受到搜查,怎能逃得过老江湖的明察。
假使他真的肯用心机,就不会回老巢了。
由于伊尔根觉罗?阿林死了三名部属,全城汹汹,兵勇满街巡查、盘问、搜索。市民惊疑不定,形同罢市。
因此晚间气氛更紧,在外面活动十分危险。
张家全躲在南关外附近,看到关内的市民慌张情形,向几个出城的人打听,认为情势并不严重,反正他准备今晚好好休息休息,不必急于去找五行堡主讨公道,兵勇的搜查对他并不构成威胁。
南关的大官道直下泽州,出河南的怀庆府,是往来河南、山西的重要大道,车马行旅络绎于途。
已经是申牌初,他藏身在路旁的树林内歇息,可从枝叶空隙间,看清道上往来的行人。
六匹健马驰出南关门,骑士们都是长行打扮,鞍后有马色、有水囊、有鞘袋。蹄声急骤,从他的歇息处驰过。
他一怔,这些家伙怎么走了?
前面两骑士,赫然是海山兄妹。
“奇怪!他们南下做什么?”他盯着逐渐远去的骑影自言自语。
不用多猜,他知道海山兄妹放弃追捕他的意图了。
“也好。”他自语:“只要你们不是汉奸,不找我,那就算了。”
海山兄妹与朱家子孙的仇恨,与他无关。
每个人对仇恨的负荷和看法都不一样,他是局外人,最好置身事外,只要对他没有威胁,他宁可让一步。
这就是他放过海秀的原因,他并不后悔放过海秀的事。海秀的热情大胆,并不牵涉到他放弃报复的感情因素。
其实,在海秀对他表现热情大胆之前,他已经不再计较海秀兄妹不择手段对付他的仇恨了。
海山兄妹一走,他更是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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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马驰出十里外,迎面驰来两匹枣馏,骑士虽然穿的是平民骑装,但一位骑士背上的特殊公文袋,却不属于平民所有。
装上,插了一根鸡毛。
鸡毛报,十万火急的急报。
海山在三十步外使举左手打出手式,这手式只有自己人才能了解其中含义。如果对方不是自己人,就不会有所表示。
两骑士是自己人,所以立即回了手式,坐骑一慢。
双方接近,同时勒住了。
“怎么啦?”海山问。
“续报,请马上过目。”骑士先在马上行礼,取下公文袋奉过。
海山验了封,拔掉鸡毛,取出一封公文再验封,相当细心。
展阅片刻,他眉心紧锁。
“如果人从彰德南下,应该在郑州过河。”他向骑士说:“为何要转走怀庆?”
“属下不知道,是卫辉那边的人传来的急报。那边的人一定办事不力,让老儿冲出封锁线。可能老儿不敢从郑州偷渡,所以转往怀庆来了。”骑士欠身答。
“发现小孩子没有?”
“发现了,由一双浪人夫妇带着跟在后面。”
“他们的身分?”
“属下不知道,属下只负责传讯。”
“好,你到府城歇息,顺便招呼后面的赶上来,必须昼夜兼程。”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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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黑,大宅便鬼气冲天。
街道、瓦面,皆有人潜伏,监视往来的人。而三个鬼鬼祟祟的人,从后面的破烂废屋堆中钻入,许久方悄然从原路退出。
街道、瓦面的人,立即撤走。
对面有一座民宅,两层,留了一个人躲在楼上,监视大宅的动静。
三更天,张家全出现在街尾。
他是很小心的,在街前街后走了一圈,看出附近一如往昔,家家闭户,没有陌生人游荡,这才放了心,从右邻的后院跳入大宅,消失在黑暗的宅院里。
对面在楼上监视的人,立即以灯火传讯。
片刻,大批人手赶到,立即形成合围。
张家全很小心,但还不够小心。
在荒野,他比猛兽聪明,因为猛兽没有智慧。
在城镇,比起那些老江湖来,他就逊色多多。
幸好,他有比一般平常人锐利百倍的嗅觉,简直可以媲美猎犬的鼻。
这是他在山区里狩猎,常年累月训练出来的,几乎已经成为本能的一部分,灵敏的程度连他自己也感到惊异。
刚进入经过巧妙布置的密窝,便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怪味。
他轻嗅了几次,并不介意。这地方荒废已久,什么气味都有,偶或飘来一丝异味,平常得很。
他确实知道不曾有人来过,他所布置的防兽小巧机关丝毫不曾破坏。
摸索着走了几步,脚下突然踏中一件他陌生的物件,俯身一摸,摸到一根六寸长的金属怪筒。
接着,嗅到先前那种怪味,怪味浓了些。
这怪筒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是丢进来的!
一阵心悸,一阵寒颤通过全身,然后是眼前更黑,晕眩感无情地向他袭来。
一声兽性的怒吼,他向唯一的小窗飞撞,轰隆大震中,他摔倒在外面的荒草萋萋院子里。
天下间决无入鼻却倒的迷药。倒,一定早已嗅入了不少,药力自血液侵入经脉,需要一段时间。
他嗅入不少迷香,那种平常人认为无色无味的药物,他却能嗅得出异味来。
天幸发觉得早,得感谢那位太过小心的朋友,把喷香管丢进来,而不是放置在不易发现的地方。
受迷不深,他的野性发作了。
运人带窗摔出院子,一阵晕眩,头重脚轻,手脚一阵软麻。
但他有强烈的求生意志,激发了生命的潜能,又一声怒吼,一滚而起,手居然搭上了刀把。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人影纷纷下跳,铁拳巨掌及体,凶猛的打击力将他打倒,接着靴尖光临躯体。
晕眩中,他捞到一只扣他肩井的手,一声怒吼,奋身急滚。
“啊……”有人惨叫,有骨折声传出。
他爬起,又被击倒。
没有人敢出手抓他,因为先后已经有三个人被他抓住不但手被他折断,有位仁兄几乎被他抓裂撕烂了。
沉重凶猛的打击绵绵不绝,点穴的手指也不时落在背口的穴道上,却制不了他的穴道,他的身躯时软时硬,不易受到制命的打击。!
“找木棍来敲昏他。”有人大叫。
“打死了你负责?你负得了吗?”反对的人也大叫。
他不知到底有多少人揍他,反正四面八方全是人,拳打、掌劈、脚踢……
他像个疯子,手舞足蹈吼叫,跌倒、滚动、蹦起,又被击倒。
他成了练功的沙袋,能支持得了多久?
眼前已不能见物,精力以可怕的速度消退。每一条肌肉都在崩散,每一条筋皆在抽搐,本能运功护身,作用发挥不了三成威力的两仪相成大真力,正在慢慢消散,药力的威力相反地愈来愈强烈。
“用绳子来套他。”有人大叫。
这位仁兄正在他身右,被他循声滚到,一把抱住双脚一扳一扭一滚,这位仁兄狂叫着与他跌成一团,双足齐折,在他兽性的怒吼中痛昏了。
人影一闪即至,一脚踢向他的耳门。
一声尖厉的怪啸震耳欲聋,然后是风吼雷鸣,砖石木料漫天呼啸而至,有如狂风暴雨。
人影来势如电,“啪”一声暴响,踢他的人被震出丈外。
他感到脑门一震,被人一把抱起,便失去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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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在战乱中生长的人,在荒野中猎食成长的人,他的生命力极为坚韧,求生的欲望更为强烈。
他一定知道要怎样才能活下去,怎样才能克服外界所加的苦难。他知道,要活,就得靠自己。
坚强的体魄,加上激烈的打斗,血液循环的速度剧烈,迷香的药力也因此而消失得快。人体本来就有排斥异物的本能,不论是迷药或毒药,每个人的排斥体质都不同,有些人甚至能免疫。
张家全生长在荒野里,他的体质比常人坚韧得多。
不片刻,他便神智渐清。
他又嗅到了些什么,熟悉而又陌生的气味。
朦胧中,他感觉出被人抱在胸前,抱他的人力气不小,竟然能掠走如飞。
后面,人影渐近。
“我知道你是谁,快把人放下。”在后面狂追的人怪叫:“既往不咎,不然……”
抱他的人可能有点不胜负荷,将人抱在臂弯里奔跑,那是难以想像的苦差事,普通人跑了十步,就会气喘如牛,缓慢走也只能支持百十步。
他被放下了,传出拔剑的震鸣。
他一咬牙,挣扎着、忍受着晕眩感和疼痛感,要爬起来,岂知三两下挣扎,重心突然失去,人向下滚坠。
一声水响,他滚入清凉的河水里。
不远处便是金桥,他曾经把五行堡的爪牙打落桥下,现在他也下了河。
清凉的河水一浸,他完全清醒了,但却又被呛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