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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回忆往事

某一年夏初,山西中部没下过一滴雨,收成无望。冬季,雪少得可怜,冬行夏令,莫测天心。

第二年春季,天宇中万里无云,晴空万里,所有的河流皆已见底,满山草木一片枯黄,虽未严重至赤地千里惨境,但吃草根树皮的口子确是难挨,不逃荒只能等死啦!

磁州的灾民救济站已经支撑不下去,那些吃大户的灾民吃了一年大户,也不好意思再吃下去。逐渐向东面的州县迁移就食,救灾的重担暂时交由东面的府州负责。

山西一带地瘠民贫,一年辛苦耕种,收获的粮食只能敷七八个月食用,其余三个月得靠杂粮野菜补充。

只要闹水、旱、蝗灾,将有四五成人口逃荒或挨饿等死。

能逃的,都逃了;逃不动的?也逃不掉了。因此,这条路在中秋前后,不再看到东逃的灾民。

附近山区内的强盗土匪,早已空寨而去,他们也乏食、活不下去啦!逃荒期间,有些人铤而走险入伙做强盗。

可是,没有人肯忍心抢劫灾民,灾民们也没有任何东西值得一劫,只有那一小撮没有心肝的人,乘灾打劫昧着良心发旱灾财。

这天,六十余匹驮骡,浩浩荡荡到了磁山下的磁山村。

每匹健驴驮了两只柳倏筐,里面盛了麻袋,袋内有麦子、高粱、大豆等等种子。

共有二十余名赶骡大汉,带了刀枪防身。六名中年人各骑了一匹健马,三人开路,三人断后策应。

山路不好走,磁山以东是太行山支脉,山势东伸绵互不绝,驮夫们皆望着险恶的山区发愁。

磁山并不属磁州管辖,而属于北面的武安县,平时这一带是三不管的问题地段,山里出来的土匪、毛贼、浪子、逃犯……在这一带活动,问题重重。但近半年来,这一带荒凉得少见人烟了。

村不大,只有百十户人家,以往逃经此地就食的灾民,把本地的粮食吃掉了大半,因仳,有些被吃穷了的人家,迁地为良投奔远地的亲友去了,留下了一半钉上门的空房舍,几乎成了死村啦!

州城至此约九十里左右,正是一程。

驮队到达,已经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领队的骑士首先接近村口,眺望着少数人家烟卤内升起的袅袅炊烟,颇感意外地向同伴说:“这里距灾区远着呢,怎么有这许多人家断炊?”

同伴是个豹头环眼大汉,粗眉深锁地说:“事情有点不妙,恐怕是被灾民洗劫过了。如果是,咱们的种子和粮食得小心些。三叔,小侄先进去看看。”

“也好,你先去瞧瞧。”三叔稳重地说。

驮队停下了,大汉策马驰入村口的栅门。

不久,驰出,招手叫:“三叔,村里还有不少人逗留,进来安顿吧。”

他们找到了里正,被安顿在一位甲首的大宅院中,健骡与粮食分别安顿在人已迁走的空房内。

里正首先声明,粮食奇缺,恕难招待。村外夜间豺狼横行,晚间切记不可单独外出,以防意外。

当晚,两个黑影像幽灵般在村中出没。

一宿无话,次日天刚发白,驮队已出了磁山村,早早赶路乘凉钻程。

小径通过磁山南麓,出村不到五里地,岗阜起伏森林蔽天。

开道的三骑士鱼贯驰向岗顶,领先的三叔一毫无戒心策马小驰,距岗顶尚有百十步,突发现岗顶出现朦胧的人马身影。

晓色朦胧,只能看到模糊的人马形影。

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衣人,马也像是黑的,驻马岗顶居高临下,屹立像是幽灵,甚至连马尾也不见拂动,不像是活的人马。

三叔一怔,放松了缰绳,扭头向后面低叫:“强侄,你看上面是不是有人马?”

“咦!,是一人一骑。”强侄颇表惊讶地说。

“我先上去看看。”三叔说,一抖缰,双腿一夹,健马急驰而上。

近了,可看到黑衣骑士露出肩上的剑靶,云头上的剑穗迎风轻拂,是杀人家伙。

三叔脸色一变,他看清了黑衣骑士的头部,黑头罩掩去本来面目,只留出眼部的两个洞,朦胧中,显得鬼气冲天,阴森可怖。

不祥的预感,紧压住他的心,不自觉地打一冷战,手本能地挂上马鞭,本能地挪挪佩刀的刀靶,坐骑也不自觉地慢了下来了,硬着头皮叫:“朋友,早,借路。”

黑衣骑士浑如未觉,不言不动,似乎不是活人,似乎是来自阴曹地府深处的鬼魂,露出的双目似乎像狼眼般闪亮着邪光,神秘、阴森、莫测、诡异。

双方渐近,三叔不死心地叫:“咱们是运麦种到太原灾区的人,朋友掩去本来面目拦路……”

即使是最滥的土匪,也不会打麦麦种至灾区的人的主意,所以三叔首先亮出身分。

先入为主,以为对方戴头罩掩去本来面目,定是劫路的好汉,说出所运的货物以免麻烦。

这一带没有太行山的强盗活动,想必是部分流窜的匪徒。

话未完,突变已生,黑衣骑士一声长啸,坐骑以全速疾冲而下,势如山崩。

“锵……”剑出鞘清鸣雾耳。

三叔大骇,拔刀叫:“且慢……”

下面不远处跟上的强侄已看出不对,跳下坐骑拔刀奔上叫:“下马应战……”

侧方的密林中传出一声悦耳的娇笑,树上扑下一个人来,疾逾鹰隼,凌空下获势如雷霆,剑虹下击迅若惊电。

强侄后面的同伴,在强侄下马时同时跃下马背,发出一声警啸知会下面的人,同时一挺竹节鞭疯狂上冲。

说来话长,其实这些变故几如在同一瞬间发生,猝然发动,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已没有任何余暇说明白讲道理,除了拚命别无商量。

“铮!”刀剑接触,爆出无数火星。

“砰!”三叔坠马。

黑衣骑士也滑下马来,左手一抖,寒芒破空而飞。

三叔着地便向侧跳,躲避对方的追袭,没料到对方并未追杀,却用暗器悄然袭击,那能躲开?

只感到腹背一震,浑身力道骤然消失。

黑衣骑士一闪即至,利剑无情地贯入他的胸口。

同一瞬间,强侄的同伴到了强侄的身后,接住了凌空下扑的黑影,让强侄向上冲支援三叔。

“铮!”竹节鞭架住了刺向强侄背部的剑。

黑影并未被震飞,反而急速下落,香风入鼻,掌从剑、鞭各向外张所露出的空隙中探入,“噗”一声拍中对方天灵盖,一声娇笑,重新向强侄的背影猛扑。

强侄距三叔尚有两丈左右,已来不及救应了,大吼一声,单刀脱手飞掷。

黑衣人拔剑一拂,三叔的尸体倒了,“铮”一声半分不差击飞了强侄掷来的单刀,叫道:“不留活口!”

追来的娇小黑影向前飞掠,剑尖下沉,“喀”一声削伤了志强的左脚,左小腿裂了一条大缝。

这时,下面的杀声震耳,兵刃交鸣声令人闻之心胆俱寒,显然驮队正受到无情的袭击。

西面三里外,一个青衣人背着包裹,正大踏步东行,似乎听到前面所发的杀声,脚下一紧。

强侄左脚重伤,大叫一声,摔倒向下滚。

娇小的黑衣人一声轻笑,赶上一剑劈下。

强侄下体一收,由侧滚突变为背翻,幸运地避过剁向腰部的一剑。

这瞬间求生的本能令他抽出腰间挂着的马鞭,不顾一切全力猛抽。死就死吧,能捞回一鞭死也甘心。

这一鞭他以全部精力击出,谁也没料到他在倒翻的劣势能够反击。

矮小的黑衣人果然大意,想躲已力不从心,右大腿内侧结结实实挨了一鞭,“哎!”一声惊呼,失足摔倒。

强侄滚势更急,恰好跌入一条山沟内,上面戴头罩的黑衣人崩飞强侄掷来的刀,并未跟下,正在察看三叔的死活。

突听到娇小黑衣人的惊叫声,赶忙急跃而至,伸手急扶娇小的黑衣人,急问:“你怎么了?”

娇小黑衣人一手按住大腿,尖叫道:“被甚么东西伤了,别管我,宰了他……”

“人呢?”

“跑了。他伤了脚,跑不远的。”

强侄命不该绝,他并未逃走,匿伏在山沟内,草盖住了沟面,晓色朦胧,林下本来就幽暗,正好冒险藏身。

脚伤了一条,想逃也力不从心。

戴头罩的黑衣人吃了一惊,放下娇小的同伴说:“糟!你怎么大意?让他逃掉岂不麻烦?你骑我的马,我去追。二妹,能上马么?”

“别管我,快去追。”二妹急叫,挺身而起。

戴头罩的黑衣人向林内追,林中幽暗视线不明,找一个人确是不易。猜想受伤的人,必定向下逃与驮队会合,便急向下赶。

下面传来一声长啸,然后死一般沉寂。

强侄痛得快昏厥了,但他竟能忍住痛,未发出呻吟声,神智已有点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蓦地,他清醒了,耳听不远处有人叫:“你是唯一活着的人么?出来吧。”

他委实支持不住了,一阵头晕,眼前发黑,失血过多那有力道爬上沟?

幸而他先前快要昏厥之前,用腰带捆住了膝弯,小腿创口黑肿,不再流血,所以能保住一口元气,虚口地叫:“我……我上不来……”

朝霞将消,红日初升,天色已是大明。

草动处,他看到一张清秀健康的脸,一张生气勃勃跳跃着青春气息的脸,不由心中狂叫:“我得救了。”

年轻人跳下沟,将他拖上带至路旁,关心地说:“你的腿再不上药,连大腿也得切掉,甚至会死。忍着些,先喝口水,我替你上药包扎。”

“谢谢你。”他无限感激地说。

年轻人穿一身青直裰,灯笼裤,抓地虎快靴,火速解下背上的包裹和胁下的大革囊与水葫芦,先给他喝些水解渴,然后熟练地替他包扎创口。

大革囊中有不少膏丹丸散,褐红色的药末奇香扑鼻。先服下两颗丹丸,保住心脉。

以一瓶暗黄色药液洗创口时,痛得他龇牙裂嘴,但药散敷上,只感清凉入体,痛楚渐消。

“兄台,你的药好灵。”他由衷地说。

“不错,是很灵光,可惜配装太贵,而且有几味药必须亲自去找,坊间买不到。”年轻人一面包扎一面解说。

“小可姓柏名强小字诚,请问兄台……”

“在下华堃,从潞安府来。柏兄,你们怎么啦?”

柏诚长叹一声,惨然地说:“一言难尽,碰上了劫路的可怕高手。”

“劫路的?不会是太行山的匪徒吧?”

“太行山的匪徒,不会在这附近劫路。即使有,也不会抢劫运至灾区救灾的五谷种子。”

“你们是运种子到灾区的?”华堃颇感意外地问。

“是的。小可祖籍山西汾阳,祖上人丁旺,家祖在六十年前迁至磁州落业,薄有田产不再返回故里。

“这次山西闹旱灾,家父张罗了不少小麦杂粮种子,分两批赶运至故乡济急,以便赶在初冬之前下种,不然明年不知要饿死多少乡亲。

“我与三叔带了几位保镖与堂兄弟押送第一批,事先已得到太行山的好汉们恩准,所以大胆上路。

“保镖负责防止沿途灾民夺粮,根本不能与强盗们交锋。没想到只走了一天,今早便碰上一群不许人说话的匪徒。华兄,好惨。”

华堃虎目生光,喃喃地说:“该死,竟有这种没有人性的匪徒?路上死了两个人,那是……”

“那是我三叔和一位保镖师父。”

“你们的种子呢?”

“不知道。我们共有六十匹驮骡,每匹骡驮两百斤。我与三叔在前面探进,发生事故时,驮骡还在岗下。

“双方交手他们突然袭击时,我听到下面有杀声与惨号声,可能已遭了毒手。天哪!我死了不要紧,故乡的乡亲们,希望全在这批种子上,我……天!”柏诚仰天哀号,声如中箭的哀猿。

华堃倏然站起说:“你养养神,我到下面看看。”

不久,他脸色铁青转回。

“下面怎样了?”柏诚强按心跳问,已从他的神色中看到不吉之兆。

华堃深深吸入一口气,沉声道:“下面有二十九具尸体,一无所有了。”

柏诚仰天长号,泪下如雨地叫:“天哪!全死光了,一个也没逃掉。苍天!你怎么不长眼睛……”

“叫天没有用,一切都得靠自己。贼人的来路,你们难道毫无线索?”

柏诚将中伏的经过说了,惨然又道:“他们根本就没给我们丝毫机会,怎知他们的来路?”

“你说有一个是蒙面女匪?”

“猜想而已。这人身材娇小,笑声悦耳,她的同党叫她为二妹,应该是女人,而且年岁并不大。”

华堃不再多问,到了两具尸体处,小心地察看四周,一再检查尸体。

他在三叔的胁肋近腹处,用小刀割开肌肉,取出一枚四寸长的柳叶刀,拭净血迹仔细察看。

刀上没有任何信记,但一看便知是特制的,兵器店不出售这种分量轻的飞刀,刀轻不易用劲。

劲轻伤不了人,普通出售的柳叶刀最短的尺码是六寸,特制的飞刀,必是颇为自负而高明的人物,岂有不刻上信记之理?

没有信记,便不易追查了。

他纳入袋中,再仔细察看蒙面女人潜伏的大树上,爬上树逐寸细察,果然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脂粉香气。

他回到柏诚身旁,砍下一段树枝作拐杖,说:“这一带我不熟,但碰上了我不能不管。首先,咱们得报官。你能找得到熟悉这一带匪徒的朋友么?”

“山东面便是磁山村,可到村内向里正报案。磁州的名捕头宗方,对这一带相当熟。”

“哦!是追云拿月宗方?”

“不错,正是他,在北五省,可说是家喻户晓的人物。”

“这人我知道,在江湖道上,他是白道宇内八大高手之一。他的师兄醉仙欧阳高,名列武林三仙,曾经为了禁止他投身公门而反脸,几乎师兄弟断情绝义。

“其实,身在公门好修行,能执正不阿去暴除奸,又有何不可?醉仙未免有自鸣清高之嫌。好,去找他问题必定迎刃而解,这人很能干,盛名之下无虚士。我扶你走,到磁山村报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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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条人命,事情闹大了。

磁山属武安,是州属县,该山早年盛产磁石,目下已禁止开采,里正派人至武安报案,华堃则借了坐骑,护送柏诚赶赴磁州,在磁州等候武安县的传讯公文,同时也先在磁州报案。

柏诚的家在磁州城外东北六七里的安州里,那是古安州废墟。

柏家人丁旺,子侄众多。柏诚的祖父柏忠,二祖叔柏孝,三祖叔柏仁。

下一代子侄更多,柏忠有子六人,柏诚是长房长子,年已二十八,妻刘氏,已有两子一女。柏家形成一姓村;称柏村,附近的田地,皆是柏家所有。

村有百十栋房屋,不算太大,目下收容了不少从故乡前来逃荒的亲友,也有三四十名从潞安一带逃来的陌生灾民。

柏家田地多,存粮充足,养得起这些灾民,灾民也义不容辞替柏家暂时理庄稼。村中增加了一倍人口,主人与灾民之间,相处相当融洽。

那年头,各地皆由官府组成救灾里甲,任何人皆有收容逃荒灾民的义务,官府按收容人口的多寡,厘定减租税的定额。

有时也可收到官府核发的少量赈粮,民风淳朴,守望相助患难与共,同胞感委实感人。

当然昧良心拒绝收容灾民的人不是没有,那到底是少数中的少数,只有那些敢于玩法不在乎法的大豪,方敢拒收灾民冒领赈粮。

柏家不算是磁州的大富豪,但急公好义慷慨借名,在地方上颇负时誉。

二十九条人命,这还了得?

柏诚当晚赶回柏村,柏村立即陷入愁云惨雾境界。

第二批驮队本来束装待发,这一来,走不成啦!

华堃受到柏家极为热情的款待,安顿在客院。

当晚柏家便在知州衙门报了案。

次口一早,柏家正打算到衙门应讯,三匹快马已驰入村口,名捕头追云拿月带了两位巡捕亲临柏村。

苦主柏诚伤了腿不良于行,捕头登门问案乃是常情。而且柏家算是当地的豪绅,与宗捕头颇有交情。

柏诚的祖父忠,父贤,请宗捕头至花厅款待。不久,两名健仆扶来了柏诚。华堃也成了座上客,他算是血案的唯一证人。

追云拿月年已半百出头,方面大耳,虎目炯炯有神,大八字胡,虬髯海口,赤褐色脸膛,身材高大健壮。

不怒而威,有一股慑人心魄的气概,果然不愧称北地名捕。

客套毕,由柏诚将出事的经过一一加以详述,追要拿月不时提出疑问,自驮队出发至出事,皆一一细问,事无钜细,不放松任何可疑征候。

最后,追云拿月的目光,落在华堃身上,友善地问:“华老弟可说是唯一的目击证人,可否将经过说出让在下了解详情?”

华塑摇摇头,沉静地说:“小可并不是目击的人,到了磁山西端,似乎听到东面传来奇异的呐喊声。

“等到接近至里余,一切寂然。到了出事现场,发现了地下的两具尸体,尸体尚温。小可猜想有人在此厮杀,也许有受伤的人需要救治,因此便在附近搜寻,最后听到柏诚兄的呻吟声……”他将救治柏诚的经过详说了。

追云拿月静静地听完,淡淡一笑道:“这么说来,老弟根本不知事发的经过了?”

“不错,所以小可不算是目击的证人。”

“老弟的胆气,确是过人,如换了旁人,走避惟恐不及哩!”

“小可不是胆气过人,而是在那种荒山野岭中,不能见死不救。”他谦虚地说。

“请问老弟仙乡何处,在何处高就?一早便经过磁山,大概那晚老弟是赶夜路吧?”

追云拿月话锋一转,词锋颇为锐利。

华堃并不介意,笑道:“小可祖籍林坛里东北小屯人氏,该算是柏兄的近邻,近来游学外地,但应该不算外人。

“三年前小可至陕西一带拜望长辈,回程取道山西,出门三载余,不知目下家中怎样了。本来小可该赶返家中与亲友团聚,没料到碰上柏兄这桩事,只好留下啦!希望能助柏兄一臂之力。”

追云拿月手一伸,笑道:“抱歉,请将路引给在下看看。”

华堃泰然掏出路引说:“宗爷请过目。”

追云拿月仔细察看一番,递回说:“小屯与京师广平府邯郸县一水之隔,是本州最偏僻的地方。”

“是的!那儿的人乐天知命!安贫乐道,虽偏僻贫穷,却是与世无争者的清净地。”

“想不到老弟会有亲友在陕西,是何尊亲?”

华堃心中有点不悦,这不是有点像盘诘么?放着缉凶查匪的大事不办,竟舍本逐末查诘证人的根柢,委实令人失望。

但他不形于词色,取出柳叶飞刀递过道:“这是从柏兄的三叔体内,起出的致命小刀,也许对追查凶手的身分有用。”他不回答宗捕头套口风的话。

追云拿月接过飞刀,沉下脸说:“年轻人真是不知利害,你怎可擅自从尸体上起出凶器,你简直在帮凶手……”

华堃大为不满,抢着说:“小可想帮助柏兄找出凶手的线索,宗爷未免小题大作了吧?州县的仵作前往验尸,同样会起出来。”

追云拿月脸色难看已极,不悦地说:“你懂什么?要不是你多事,这里面就可找出线索来。

“使用这种柳叶刀的人不算多,每个人的手法皆有其独到之处,可从创口看出端倪来,你还敢顶撞老夫。

“岂有此理,这里面有文章,我得彻查。我要派人看管你,等我验尸返回时再说。”

“宗爷……”

“不许多说,老夫需立即动身。”

追云拿月走了,也带走了柏家前往善后的人。

华堃暂被安顿在柏家,暂时失去自由,有两名巡捕陪伴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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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近午时分,追云拿月带了两名巡捕重临柏村,在大客厅中,柏家的十余名父老皆陪座等消息。

华堃当然得到场,他这个证人反而成了疑犯,官司上身,必有天大的麻烦,一旦卷入,吉凶难料。

追云拿月首先告诉柏家的人,死难者的灵骸可于入暮时分到达,要柏家的人事先有所准备。

有关凶手的线索,这位名捕头不胜困惑地说:“这件事委实令人迷惑,从春末开始,运粮至山西的驮队,先后已有八家粮行启运十二次之多,路上从未发生意外。

“据在下所知,太行山尚残留一些散匪,他们深明大义,相戒在救灾期间,绝不抢劫运粮队与灾民。

“因此,不可能是太行山的匪徒所为,在下已亲赴涉县一带查访,会晤了十余名太行匪首,众口一词,坚决否认在这半年期间曾经作过案,甚至足迹未过涉县以东地域。如果是流窜的散匪,并无好处哪!”

“宗爷,难道毫无线索可寻?”华堃忍不住插口询问。

追云拿月瞥了他一眼,摇头道:“侦骑四出,毫无头绪。”

“譬如说,十匹骡,六匹健马。一万二千斤种子,难道就没有人看到去向?下手之地选得极为理想,显然是经过周详计划的预谋,不可能是散匪所为。如果是太行山的悍匪,用不着灭口……”

“你的道理真多,依你的推断又待如何?”

“一万二千斤种子,值不了多少银子,强盗们绝不可能因此而屠杀二十九个人,从没听说过太行山的匪盗杀骡夫的事。

“依小可看来此中另有阴谋,可能是熟悉柏村一切的人所为,从磁山附近的盗窟去查,不会有结果。查骡马与种子不难循踪追查。

“查人,女匪二妹该是条最好的线索。查物,柳叶刀与众不同,清查附近使用暗器的人必有所获,再就是查与柏家有怨的人,磁州与汾阳两面下手详查……”

“哼!你像是行家呢!”追云拿月不悦的说。

“小可只是就事论事而已,既然牵涉到此事,小可希能为此尽一番心力……”

“你算了吧,要不是在下已经派人查你的底,你还脱不了嫌疑呢。”

“什么?小可居然涉嫌了?”

“至少你有找机会取回柳叶刀灭迹的嫌疑。”

“老天!真是好人做不得。如果小可真是悍匪之一,杀了柏诚兄岂不大吉大利?”

“也许路上怡好有旅客,灭口有所顾忌呢。算了,你的行踪身世,在下已查得一清二楚了。”

“宗爷在小可身上,下了不少工夫呢。”华堃极表不满地说。

“在下办案,从不放弃任何线索。好了,你可以走了,你这位证人对这件血案毫无助益,留此无用,令尊正在等你返家团聚呢,昨天去清查的人,吓了令尊一大跳。”

“小可所提的追查线索……”

“在下早已循此线索追查了,用不着你提醒我。”追云拿月语气中仍有不满,摇头又道:“你根本不是证人。”

“小可希望为此事尽力……”

“你算了吧,有你在,反而碍手碍脚。如不是你冒失地起刀,在下该已查出刀主的手法了。回去吧,告诉你,查凶缉犯不是你的事,知道么?”

华堃哼了一声,离座说:“既然小可不需留下,就此告辞,小可也许会请人去查,虽然此事与我无关。如果不将凶手置之于法,这条粮道一断,便断了不少灾民的指望。宗爷,请记住小可所说的所有线索,我相信必有所获。告辞。”

他走出厅门,便听到追云拿月不悦的语声:“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年轻人血气方刚,不知厉害,多吃了两天粮,便自作聪明做愚蠢的事,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他本想回头顶上两句,却又忍住了,想想自己也有错,最大的错误不是擅起飞刀,而是不客气地率直提出自己的意见,引起这位名捕头的不满,委实是咎由自取。他心中有点不快,拾夺包裹并未向柏家的人告辞,迳自走了。

华堃说到这里,范丹心爷爷踱了进来,在文英身边坐下,文英想问什么,给范爷爷止住了,让华堃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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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屯位于一条小河旁,对岸是属于邯郸的一片丘陵区。

向西约十里左右,便是地当南北官道的林檀堡。他的家在小屯村的北面,宅后不远便是小河。

小屯村只有二十余户人家,老老少少不足一百名,小得可怜。

在这一带,提起小屯华家,知者不多。

他祖父、祖母犹健朗在堂,父亲,母亲双双在堂,下有一妹萱姑,年仅十二,一家六口,还有几位爷爷辈的造访,诗、酒、垂钓,其乐融融。

耕种着村东北数十亩薄田,默默无闻隐居生活,毫不引人注意,谁也不知道十余年前迁来落户的这一家是何来路。

小屯村本来就是穷乡僻壤,谁有那么多闲工夫去注意一个种庄稼的村夫?

三天后,华堃出现在州城,逗留了两天,立即引起追云拿月的注意。他不动声色,暗中打听磁山血案的消息。

可是他失望了。

名捕头追云拿月束手无策,查不出任何线索,这件事闹了个满城风雨,成了无头的公案了!

官方已传出消息,说是太行山的散匪所为,要追查一群四处流窜的散匪,谈何容易?显然有意留一条诿过于匪的活路。

他的出现,而且打听消息,给与追云拿月的刺激不算小,受不了刺激,当天便展开了行动。

这位名捕头在附近查了不少日子,广布眼线追踪附近山区的散匪和地棍痞氓,一无所获,只感到脸上无光。

获得眼线传来有关华堃的动静,立部传讯召集巡捕与各处巡检司的巡检,未牌初在私宅商议,决定了查缉的大计。

其一、派八名得力公人,携文书至汾阳,清查柏家故里的有关消息。

其二、派人持飞刀的图样,遍访附近州县的江湖朋友。

其三、请知州大人下令,搜查各地牲口行与粮行,希望查出驮骡健马种子的下落。

其四、撒查柏村的灾民,与婢仆们的根柢。由追云拿月本人,亲自出马与黑道朋友打交道,撤查附近百里内会武的女人。

计议停当,次口禀明知州大人后,分头行事。

当晚,十名持飞刀图样而且见过凶器的干练公人,先行出发分赴各地找武林朋友,这件事不需经过知州大人先准。

本待找华堃告诫不可干预本案,岂知眼线却报称,华堃已赴磁山。

跟踪华堃的人,发觉华塑在磁山村遍询村民,追询血案发生前十天以内,附近的陌生人一切可疑动静。

追云拿月闻报大怒,这简直欺人太甚,瞧不起他威镇八方名捕头,怎受得了?立即派人拘捕华堃,名义是妨碍公务,罪名可大可小。

人派出了,余怒未消。

入暮时分,这位名捕头押了一名涉嫌盗窃公粮的痞棍返回州衙,经过南门滏河石桥,碰上出城找他的巡捕生死判柯光。

生死判身材矮小,有一双精光四射锐利无比的鹰目,江湖道上提起此人,黑道朋友畏之如虎。

城门将闭,生死判急急出城,由于未穿公服,青直裰掩住腰间暗藏的判官笔,像个急于出城的乡巴佬。

他见到追云拿月,心中一定,趋近低声说:“头儿,赶快些,咱们要去见一个人。”

追云拿月一怔,低问:“谁?急么?”

生死判转身便走,说:“急,迟恐赶不上。人交给属下押走,头儿可在桥头等他,他好像要赶夜路。”

“到底是谁?”

“暗器名家九手天尊。”

“咦!那贼秃敢明目张胆经过本城?”

“快到了,属下先走一步。”

追云拿月将囚犯交给生死判带走,背转身站在桥头等候,目光不时溜过颇为拥挤的城门口。

不久,一个肥头大耳宝相庄严的游方僧,肩上抗着方便铲,胁下吊着大化缘袋,大踏步出了即将关闭的城门,施施然走向里外的石桥头,并未注意桥头穿了便服的追云拿月。

近了,刚泰然越过追云拿月,突觉颈背一紧、右肘一麻。这两处各扣了一只巨爪,完了。

“和尚,你眼中还有我追云拿月在?”嗓音震耳。

“贫僧……贫僧不是避开你么?”和尚悚然地说。

追云拿月手上的功夫,比剑术和常用的铁尺锁铐高明得多,掌、指、爪的功夫不作第二人想,擒拿术、制穴术尤其高明。

九手天尊颈肘被制,再一听报出名号,便知道大事去矣!不得不输口认栽。

追云拿月架住了和尚,向路侧举步说:“你光天化日大摇大摆出城,在下脸上挂不住,想想看,衙门里有多少从天下各地送来,缉拿你这凶僧归案的公文?你心里明白,是么?”

“贫价并未在贵地犯案,勿勿借道不敢在贵地逗留,够道义了吧?你想怎样?”和尚无可奈何地问。

“借一步说话,套份交情。”

九手天尊心中一宽,说:“但愿不是难题。”

追云拿月淡淡一笑,说:“不难不难,只怕你不合作。”

九手天尊无可奈何地说:“贫僧已别无抉择。”

追云拿月放开制颈背的手,探要取出柳叶刀递过说:“是的,你已别无抉择。你先看看这把柳叶刀。

“刀上指出你两条明路,一是你走你的南下石桥,一是入城走向大牢的死囚道。当然,你不会选后一条。”

九手天尊察看柳叶刀片刻,问:“公爷,你要知道些什么?”

“这把刀的来历、渊源、谁属,愈详尽愈好。”

“这个……”

“你闭着眼睛摸上一摸,便可说出底细。”

“夸奖夸奖。”

“在下正洗耳恭听。”

九手天尊将刀递回,傲然地说:“幸亏你找上我,世间知道这种刀的人少之又少。这不叫柳叶刀,叫回风录,可迎风折向楔入,接的人不知底细必定上当赔上老命。

“刀的锋口与柳叶刀有些少不同,不留心绝难发现其中妙处。首先使用这种刀的人,是淮安的落叶飞花韩金堂,那已是一甲子以前的事了。

“落叶飞花身死杭州,与天罡手在西湖岳坟决斗而死,他无妻无子,艺传三位门人,三位门人不成材,两个未出道便进了鬼门关。

“次徒在湖广闯道,投入桐柏山做了强盗,目下是四十岁左右的人,并不以回风录出名,而以霸王鞭闯下颇为响亮的名号。”

“哦!你是说断魂鞭李重山?”

“正是他,这把回风录可能是他的,但贫僧不敢确定,似乎比落叶飞花的回风录重四至五钱,应该是技艺修为不够火候的人所使用的,重便不够灵,不够妙;发挥不了回风录的真正威力。”

“断魂鞭是否有子女门人?”

“他目下在桐柏山做三寨主,有三四个压寨贼婆,那能没有子女?却没听说过他收了门人。”

“江湖上还有谁使用这回风录?”

“没有,使回风柳叶刀的人却不少,比这玩意长两寸,而且要薄些,劲道不同!手法各异。”

“断魂鞭是何方人氏?”

“好像是大原府太谷县人,但贫僧不敢确定。目下他在桐柏山,你何不去问问?”

追云拿月心中狂喜,放了和尚被制的手肘,笑道:“和尚,你可以走了,走得远远地,愈远愈好。”

九手天尊吁出一口长气,翻着猪眼说:“总有一天,贫僧的九种暗器要钻进你的身子。”

“何不现在就试?”追云拿月冷冷地说。

“这是你的势力范围,贫僧认了。”和尚悻悻地说完,像一阵风般过桥走了。

追云拿月进了城,在街角与生死判会合,急急地说:“人交回给我,你去请周、吴两位贤弟,回头至舍下商量。

“我打算让你们三个人,各带两位弟兄,明早就赶赴太原太谷县,去查断魂鞭李重山老家的底。你们预计带去的弟兄,最好一同带到舍下商量。”

“咦!飞刀与姓李的有关?”

“这是一条重要线索,可能李重山的老家,与柏家的老家有些恩怨牵缠,可能真被华堃那小后生猜对了,走。”

他先到衙门安置了人犯,整理一些有关磁山血案的公文,面谒顶头上司州判大人,安排一切。

本来,州判大人知道这种案子必定是无头公案,主张以盗劫结案,归罪于太行山贼,派些兵勇民壮搜索山区虚应故事,捉几个散匪小贼抵罪,官样文章做来甚易,可是,他却力加反对。

北五省名捕头的声誉得来不易,他必须珍惜羽毛。

九手天尊供给他的消息,不啻拨云见日,曙光初现,他忘了一切疲劳,不分昼夜力疾从公,他的属下也跟着忙得不可开交,各地传信的人络绎于途,工作日渐紧张。

他离开州衙,已是二更尽三更初,踏着兴奋的轻快步伐,走向二公祠东南位于东大街尚义巷私宅。

夜市将阑,街上行人渐稀,距各街闭栅期尚有一刻时辰,大街小巷偶或可看到匆匆归去的人。

距尚义巷尚有三四间店面,幽暗的街灯把人影拉得长长的,像是鬼影幢幢。

蓦地,他站住了。

手本能地落在铁尺的握把上,随时准备拔出,虎目炯炯盯着不远处屋檐下倚壁而立的黑色人影,沉声问:“到街心来,阁下。”

黑衣人脸上褐中带黑,穿的是黑长袍,一声朗笑,踱出街心,面面相对,抱拳施礼道:“都头,辛苦了,借一步说话。”

“你易了容?”他冷冷地问。

“当然难逃都头您的法眼,只是事非得已,都头恕罪。”

“贵姓大名?为公?为私?也许你曾有耳闻,我这人最讨厌别人用假名,而且公私分明。”

“盛名之下无虚士,在下理会得。因此,恕在下暂不通名。”

“希望你谈的是私务,交朋友谈谈天气,请你喝杯老酒,大家哈哈一笑大家痛快。”

“耽误都头片刻,是公是私悉由都头卓裁。”

“你说吧,四下无人,你知我知。”他警觉地说。

黑袍人举手向巷口一指,说:“巷口墙角,有一只大型拜匣,里面盛了价值万金的十二件奇珍异宝。”

追云拿月脸色一变,沉声道:“阁下,你是不是找错了人?”

黑袍人嘿嘿怪笑道:“除非你不是追云拿月宗方。阁下总不会认为在下失心疯,把价值万金的奇珍异宝白送给陌生人吧?”

追云拿月已明白了三五分,心中一转,冷笑道:“祸不嫌少,财不嫌多;你阁下当然不是白痴,宗某也不是木石人。说吧,阁下的要求是什么?”

“请都头收下礼物再说。”

“抱歉,万一阁下的要求过苛,在下力所不逮,岂不有伤和气,一番情义尽付东流?”

“要求绝不苛,都头办来易如反掌。”

追云拿月举步便走,说:“那就免谈。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但也得量力而为,在下不做没把握的事。”

“且慢,在下只要求一件事。”

“在下洗耳恭听。”

“撤销磁山血案,在下负责找两个男女抵罪。”

追云拿月心中大喜,也心中暗惊。显然,这两天的安排,已击中对方的要害处,对方沉不住气了。

惊的是对方消息极为灵通,衙门里必定有对方的眼线,十分棘手。

“你知道,二十九条命案,在下作得了主?”

“知州大人与判官大人方面,在下另有安排,而且有人出面抵罪,问题只在都头身上。衙门方面笔下超生不劳都头费神,只要都头放松高抬贵手。”

“兹事体大,在下须……”

“不需考虑,在下不希望另采激烈手段,以免不可收拾。”黑袍人饱含威胁地说。

“看来,阁下已有周详准备,在下已别无抉择了。”他沉着地说。

“不错,咱们是已有了周详准备。”黑袍人傲然地说。

“阁下是李家的子侄?”他仍想套话。

“在下不回答任何题外话,当然阁下比任何人都精明,也许在下已经说得太多了。现在,阁下已面临抉择的重要关头,拜匣是两条路的分野。

“如果阁下肯成全,取了拜匣打道回府,日后销案之后,另有一份重礼敬奉。如果阁下依然固执,就不需理会拜匣了。”

“如果在下不理会拜匣,阁下即下令杀我灭口?”

“很难说,也许会,因为你已经在咱们有效的控制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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