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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暗器之王

在这段日子里,崂山双奇除了在水安村乘林彦重伤垂危,痛打了他一顿之外,以后处处碰钉子,从来就没占过上风,可说被他吓破了胆,几乎到了闻名丧胆望影心惊地步、见面便如老鼠见猫,完全失去了自制。这时被摆平在地上迫供,徐仲早已惊得魂不附体,语不成声地哀叫:“请……请高抬贵手,我……我我……”

“你如果不招,就得准备皮肉受苦。”林彦怪笑着说:“呵呵!首先,你的鼻子就要遭殃。一个大男人没有鼻子,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不……不要……我……我招……”徐仲情急大叫。

“不要叫那么大声,我耳朵又没聋。你叫也没有用,山风往这一面吹,上面的狗党听不见的。你得向老天爷祷告,如果他们听到了赶来救你,你就会第一个死翘翘,说吧。我在洗耳恭听呢!”

徐仲乖乖地把同来的人招出。林彦大喜过望,丢掉松枝说:“四客来了,真妙!可惜来的高手太少了。说吧,你两人要死还是要活?”

“老天爷!那还用问吧?”徐仲兴奋地说,已听出话中有了好兆:“多傻的问题。放我一条生路,求求你。”

“我答应了令侄女放你们一条生路。”林彦说:“但只放一次。下不为例,你两个浑球。明天这个时候,能不能逃出华州以东?十二时辰,应该到得了。”

“可是,四客……”

“四客不会回去了。”他抢着说,语气十分肯定。

“那……那咱们兄弟或许可以赶到……”

“你少给我掉花枪。”林彦一脚踩在徐仲的印堂上,凶狠地说:“不是或许,而是必须赶到,而且一出潼关,沿途不可逗留,多耽误一天,便少活一天大好光阴。”

“你……你要跟着我们……”

“你少臭美,居然妙想天开要我跟着你们?”他掏出两颗丹九,硬塞入两人口中,用树枝霸道地往喉内塞,塞得两人眼泪鼻涕一齐来、他拍拍手又说:“你们已经吃了两颗毒王的定时丹,一百天之内,你们必须赶回山东老家,向个侄女讨解药,不然就得毒发埋骨他乡。”

“老天……”

“不要叫天,天帮不了你的忙。老天爷有时也怪可爱的,它会宽恕过从善放下屠刀的人。”他拔起两人叉住咽喉的树枝:“快向老天爷祷告吧,求它保佑你们沿途平安不要出意外。万里迢迢,你们造孽太多,出意外不足为奇,所以沿途千万不要被仇家认出你们的身分。滚!”

兄弟俩撒腿狂奔,如同逃避瘟疫。徐仲居然还能叫苦:“姓林的,你害苦我们了!”

“不要在山下跑。”林彦叫:“龙姑娘等在下面,碰上了准死。好走,不送啦。”

草丛中钻出芝姑娘,纤纤玉指几乎点在他的额角上,亲昵地笑骂“你这坏……坏大哥,好人就作做,我去背黑锅。傻大个儿,你哪儿来的定对丹呀?

“小芝,好现象,你笑了。”

他握住姑娘的手:“这两个活宝怕你怕得要死,不这样说他们怎跑得快呢?我在他们的足少阴肾经弄了手脚,静下来就腹痛背痛,保证他们疑神疑鬼,不要命似的往山东赶。”

“哦!他们真是白衣修罗的叔叔?”

“是的……”他将救白衣修罗的经过说了,也说出白衣修罗在愚园救他的往事。

“哦!白衣修罗是不是很美?”芝姑娘问的是不相干的事。

“谁知道呢?”他黯然地说:“我也没见过她穿衣裙。不过,我相信她一定很美,扮男装十分的出色。”

“你不该让她走的。”姑娘睥睨着他:“你对她一定有一份不平凡的感情。”

“我不否认,可惜我与她几乎是对立的,而且……”

“而且她已有了婆家……”

“你呀!就会钻牛角尖。”他用手指羞姑娘的粉颊:“人小鬼大!藏起来吧,正主地大概等得心焦不耐烦要下来了。”

“下面单爷爷恐怕应付不了勾魂鬼手呢。”姑娘担心地说。

“放心啦!单老爷子人老成精,勾魂鬼手的功力比他强不了多少,绝对占不了老爷子丝毫便宜。我与勾魂鬼手拼过,知道他的底细如此而已。”他语气中充满信心,“记住,交手时不心离开我左右,最好是专打落水狗。”

“我会小心的。”

刚掩起身形,上面已传来脚步声,两名走狗在前面三丈余开路,四客带了六名爪牙后跟,鱼贯而行沿山背向下走,似乎毫无戒心。

“我们受骗了。”四客恨恨地向身后的爪牙说:“北道屿的眼线,得好好抽一百记皮鞭。”

身后是一个挟了降魔杵的高大中年人,一双鹰目冷电四射,木无表情地说:“致远兄,情势恐怕不太妙。”

“翟老弟,你指的是……”四客扭头问。

“单老狗没有诱骗我们的必要,他应该知道铁胆郎君那群浪得虚名的侠义门人,不敢出面助他,他天胆也不敢冒此风险自掘坟墓。”翟老弟加以分析:“这是说,他定有所恃。”

“你的意思是……”

“可能有高手助他,也许已在路上等候我们……”

“不错,在回路上等候你们。”前面大树后踱出一身蓝的林彦,声如洪钟:“你们等得心焦气躁,肝火上升,而且大损元气,交起手来功力大打折扣,在下就可以一个一个送你们进枉死城啦!”

“咦!林小辈!”在前面开道的两名爪牙惊叫,脸色大变止步不进。

“哈哈!小老弟,咱们又见面啦!”四客奸笑着说徐徐接近:“老弟在此有何贵干?”

“猎狗。”林彦笑答:“猎走狗……”

“老弟的火气似乎旺了些。”

“正相反,你没看见我在笑吗?姓莫的,我不相信你有乌龟肚量被人指着鼻子骂走狗,依然能称兄道弟的脸都不红。上一次阁下说有要事待办,这一次难道又有大事待办吗?呵呵!在下想听听你的解释。”

“老弟,你已逼得老夫无路可走了。”四客终于冒火了。

“老夫办事一向以和平解决为宗旨,今天……”

“哈哈!你真会说话。”林彦狂笑:“哈哈哈!你带了大批狐群狗党,来擒八荒神君与龙姑娘,妄想夺取龙老前辈的灵骸,居然说以和平解决为宗旨,无耻已极。我知道你江湖客是个老江湖,必定否认自己是走狗,而以钦差府客卿记室自命,便可用江湖规矩道义来要求在下约期解决恩怨过节,是不是?”

“事实如此。”四客毫不脸红地说:“你见过老夫替钦差办过公务吗?你无权诬赖老夫是钦差府的走狗。你是挑衅的一方,因此老夫有权提出约斗的要求。”

“呵呵!你的话似是而非,像是有些道理。”

“不错,因此老夫按江湖道义,与你约期决斗。”

“如果在下不理会阁下的歪论呢?”

“你可以走,不然,老夫将群起而攻。”

林彦向草丛招手,叫道:“龙姑娘,我们走不走?”

龙姑娘一身村姑装,长身而起迈步接近说:“走就走,与走狗约期决斗,未免有辱身分、走啊!到下面去杀勾魂鬼手,那恶贼从不否认走狗身分,比这老狗有种些。”

“也好,让他们先走。”他等姑娘到达,挽手让在一旁,神色泰然。

这一着够狠,击中了四客的要害。老贼奉命来活捉龙姑娘,这时如果回去交差,如何向毒龙交代?其他七名走狗中有五名是毒龙的人,如果就这样打道回府,他江湖客还有脸在陕西丢人现眼?

“你们请啦!”林彦招手虚引:“最好派人准备替勾魂鬼手收尸。听,狂叫声隐隐,岭东一路走狗大概凶多吉少啦!他们大概不可能活着回去了。”果然不错,东面岭背不时传出一两声狂叫,隐约可闻。

“你成功了。”四客沉声说,笑容消失。

“阁下有何用意?”林彦装糊涂。

“老夫要擒龙丫头。”

“上啦!不要光说不练。”

挟降魔杵的翟老弟鹰目一翻,大踏步而出,冷笑道:“你小辈狂够了,我翟翔就不信邪。”

林彦正想迎上,芝姑娘突然脸色大变,低声急叫:“大哥,快走,先脱离险境。”

他一听姑娘的声调都变了,知道姑娘必定发现了不寻常事物,不假思索地一手挽住姑娘的小蛮腰,身形暴起,侧射两丈外。

蓬一声大震,火光耀目,热泪如焚,降魔杵中喷出一道令人目炫的烈焰,喷向他刚才所立处。如果他慢了一刹那,两人必定被烧成烤猪,危极险极。

他脚一沾地,倒抽了一口凉气骇然大惊。这瞬间,四客身后另一名高大的灰袖人,已像怒鹰般凌空下扑,外门兵刃金光闪闪的天王伞伸出了。

他灵台清明,知道危机又至,脚上用了全力,贴地斜移两丈,恍若电光一闪。

一声怪响,伞尖射出一蓬灰黑色的针雨,笼罩了他先前落脚的地面,占地约丈五方圆。

烈焰燃着了地面的草本,浓烟大起,火舌升腾。他就从烈火的外缘飞掠而过,去势如电射星飞,隐入茂林之中,三两闪便远出十余丈外。

“糟!单老前辈危矣!该死的崂山双奇。”他发出一声粗野的咒骂,向山下如飞而去。

四客率领所有的爪牙,循踪急迫。

“小芝,你怎知那两个家伙的底细?他们不是四客的随从?”他一面走一面问。

“我是从他的名号中发现危机,他们根本不是四客的随从。”姑娘说,似乎余悸犹在:“我是听单爷爷说的,单爷爷有朋友在铁差府卧底。半月前,毒龙就把派在武关漫天寨的四大金刚调来了。自从你大闹钦差府之后,毒龙发了狠,暗中派人把四大金刚与八大天王秘密调来,要全力对付你。这十二个功臻化境的巨寇,是毒龙派在五山十四寨中的领兵巨魁,钦差府的走狗中,只有毒龙的心腹爪牙才知道底细。至于人是何时到达的,卧底的人也不知其详。要不是我看出他们的兵刃有异,你我今天难逃大劫。”

“我担心单老前辈,如果勾魂鬼手身旁,也暗布了金刚或天王……”

“这倒不用担心,单爷爷精明得很。”

“崂山双奇的口供,几乎坑了我们,我饶不了这两个混帐东西。”他恨恨地说:“这两个家伙,已经无可救药了。”

“恐怕他们也不知道底细,怪他们不得。”芝姑娘说:“也许四客也不知这两个金刚的底细呢。”

“火焰可喷三丈,伞中的毒针大概可及四丈左右,哼!我知道怎样可以对付他们了。”他语气肯定地说:“如果我所料不差这种霸道玩艺绝难使用两次,安装也一定十分费事,只要一击落空我便可近身送他们上路了。快走,先看着单老前辈是否有险,再设法宰他们。”

山脊上火舌冲天,没有人救火,树林浓烟弥漫,势成燎原不可收拾。

岭背的呐喊声已经沉寂,恶斗似已经结束。刚到达山腰,八荒神君已飞奔而下,看到他们立即向北挥手示意,同时向北急走。

两人不久便追上了,八荒神君不等他开口询问,苦笑道:“毒龙果然高明,哥儿,咱们栽了。”

“老前辈,碰上了金刚?”他问。

“是天王,两个大王几乎把我这把老骨头拆了,他们的水火棍和夺魄天罗,任何人也无法抗拒;我老不死在鬼门关进出了两趟。”八荒神君懊丧地说:“有这些妖魔鬼怪在,咱们前途多艰。偷鸡不着蚀把米,咱们想引他们上钩,反而几乎进了他们的死亡陷阱,毒龙果然比咱们高明。总算不错,老不死出其不意偷袭,赚了两个。小老弟,你那边……”

“碰上两个金刚,一个也没赚到。”他苦笑:“四客仍用他的笑脸攻势胡缠,缠得晚辈全无戒心,然后打发金刚急袭。如果不是小芝机警,一切都完了。过了前面的小山,晚辈要等他们。”

“甚么?你……”

“不宰掉几个走狗委实不甘心。”他恨恨地说:“他们已经追来了。哼!对付这些穷凶极恶的走狗,用不着死执武林道义,晚辈也决定偷袭。”

“呵呵!你并不蠢呢,孺子可教,你得好好跟我老不死学几乎绝活,偷袭的技巧你得多练练。”八荒神君得意洋洋地说:“这处山坡妙极了,躲起来,宰后面的两个。记住后面的两个。分!先下去再上来。”

这处山坡的确很理想,坡顶是茂草,茅草高有三尺以上,一目了然,然后地势下倾急剧下落,如果以高速奔过坡顶,越过时如不止步,冲下去使止不住势了。茅草本身是滑的,不滑下坡底绝不会停止,袭击后面的人,前面的人想回头数应十分困难。三人向下奔,然后沿足迹回到顶端,小心地并列分开来,往草中一伏,将茅草拨过掩住被压倒的茅草,严阵以待。

挟降魔杵的金刚首先追到,毫无顾忌地奔过十余丈草坡,在坡顶并未停留,沿三人留下的踪迹飞奔而下。

最后两个并肩飞掠的人,是四客和挟天王伞的金刚,主要首脑人物断后,正常得很。

真是天意,两个了不起的高手以为后面安全,忽略了一无遮掩的茅草坪。刚到达坡顶,身后一声狂笑,大劫临头,一切皆嫌晚了。

林彦重施那晚飞剑偷袭丧门恶煞詹龙的故技,飞剑取敌。

不同的是,那晚他在强敌的前面发剑,手法是反臂弹出,因为在假山洞中空间窄小。而这次他是从强敌的斜后方发剑,手法是掷出。他从小就苦练及远的长劲,一根木杖加上几个空的酒葫芦,可以远掷出两百步左右,用树枝射击飞鸟,五十步内发则必中。这次他掷剑袭击,冷虹剑重心在后,力道不足剑会翻腾,计算不易,但剑竟然成直线飞行,轻的尖锋在前,二丈余空间一闪即至,端端正正插入挟天王伞的金刚左胁肋,尽偃而没,力道骇人听闻。

金刚距坡顶尚有八尺,“砰”一声像倒了一座山,然后向后滑,手脚可怖地抽搐。

右面,八荒神君的夺魂索在狂笑声中同时飞出,缠住了四客的脖子,凶猛的抽勒劲道,把四套的脖子几乎勒断,骨折喉破,也一声未出重重地摔倒,骨碌碌滚下坡去了。四客的艺业,比八荒神君高出甚多,糊糊涂涂了账。

“我的夺魂索!”八荒神君奔出叫。

芝姑娘从侧方跃出叫:“快走,索不要也罢。”

林彦奔上,拔回冷虹剑,拾起天王伞略一察看,冷笑道:“原来如此。把那姓翟的金刚也宰了,下去吧。”

下面的六个人听到上面的狂笑声,但已无法回头向上攀,直冲至坡底方能止步。

林彦出现在坡顶,哈哈大笑道:“你们追过头啦!犯了追踪者的大忌,你们等着,咱们来玩玩,这把天王伞很妙,里面的毒针已经重新装填妥当,看谁有幸带几枚回家补衣裳。”

他小心地向下走,八荒神君与芝姑娘后跟。下面的六个人眼睁睁注视着四客的尸体向下滑,惊得三魂出穴,五个走狗撒腿便跑。姓翟金刚没看见同伴跟下,再一看五个走狗一哄而散,而沉重的天王伞却在林彦手中,便知同伴凶多吉少以一比三,再不走就嫌晚啦!不由心中一寒,转身如飞而遁。

八荒神村从四客的尸体取回夺魂索,向林彦笑道:“论阴险机警,我老不死比你强;论豪气胆识,老不死甘拜下风。你把他们吓跑了,你真不怕那位金刚的喷火降魔杵?”

“你看看这把天王伞,装填是十分不易的。”他将伞递过:“喷火的机捩必定更复杂,前面须装引爆的火媒,杵内须注入掺青磷硝药的油液,得花多少工夫?这家伙急于追赶,必定无暇装填,他不跑才是傻瓜。”

“你这种大胆假设的胆气,相当危险。”

“与胆气无关。”他说:“要是不看了天王伞,晚辈也不敢冒险。追不追?”

“追不及了,咱们走。宰了四客和一名金刚,咱们这次并未白来。虽然偷袭并不光彩,但老不死毫不惭愧。”

林彦砸毁了天王伞,三人觅路下山。

四客被杀的消息,当天就传遍了府城,走狗们人人自危,心惊肉跳寝食不安。钦差府警卫一再加强了,眼线的活动也更为活跃。可是一连十余天,林彦的消息如同石沉大海,音讯全无。

四客被杀的次日,一位丰神绝世的书生,出现在新丰镇南面的新丰原。他就是林彦,人是衣装,佛是金装。他像是脱胎换骨,完全不带丝毫江湖浪人味。同一期间,八荒神君也变成了衣着华丽的士绅,偕同使女打扮的芝姑娘,带了一只拜匣,施施然进入东乡富绅蒲五爷家。老人家的名帖上写着:渭南宁君甫拜。

蒲五爷不是个好东西,当了两届粮绅不但没破家,而目更富有。这说明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心黑手辣。临潼县的东乡最富裕,上面摊派的赋税,他狠下心私自加了三成,谁不愿意,必定有横祸飞灾。

蒲五爷在大厅接见这位邻县的不速之客宁爷,客气一番,五爷访问来意。老人家向使女芝姑娘挥手示意,使女将拜匣搁在桌上退至一旁。

“五爷请先过目,些许薄礼,尚请笑纳。”八荒神君含笑向拜匣伸手示意。

五爷揭开匣差,眼中放射出贪婪的光芒,讶然道:“宁老,你我素昧平生,如此重礼,敝下……”

“五爷请收下再说。”八荒神君单刀直入开门见山:“不瞒五爷说,在下是有求而来。”

匣中有十两庄的元宝二十锭。那年头破家的人太多。逃家的壮丁更众,因此田地不值钱,三四两银子就可以买一亩地二百两银子,已经是重之又重的厚礼了。

“哦!宁老有何要事。但请明示。”五爷乐得笑不拢嘴:“只要我蒲五力所能逮,绝不敢辞。”

“其实并不是甚么大事。”八荒神君不慌不忙钓线渐渐放长:“新丰原东面近冷口有一块地,听说是一个姓李的产业。”

“哦!不错,他叫李朴。是在下的粮户,他的地原来真不少,有两百多亩原在东界,地属渭南,三年前卖掉了。目下还有这一面的一百三十亩地,人很能吃苦。”

“今年他缴的赋……”

“十成缴纳。当然,人人都在叫苦,他也不例外。”

“五爷,不瞒你说,在下想买他这边的田。”

“这个……恐怕他不会卖。”五爷眉心紧锁:“他这人很不好说话。”

“在下已经在衙门里打听过了,他完粮并非全以麦子缴纳。”

“不错,上面也很欢迎用银子折缴。李朴大概从前攒积了不少银子,所以每年皆用五成银子折缴。不过,今年好像有点不一样了,只用一成银子折缴。”

“这表示他已经是罗掘俱尽,三年前卖掉的地所积下的钱,已经用光啦!五爷,明年他能缴得出来吗?如果地换了主人,是否可以十足缴纳呢?”

“这个……”。

“五爷,今年秋赋不是要提前缴纳吗?”

“是的,唉!催缴即将开征。这次恐怕有许多人过不了关。”

五爷忧心忡忡地说:“不但是提前开征,而且预加三成,老天,我这个粮绅恐怕得坐牢了,哪一家不是仓中空空,以野菜充粮?”

“呵呵!五爷大可放心,新丰原也叫常稔原,水旱常丰,不会缴不出来的。五爷,三天之内如果五爷能派人通知李朴,按额加征两成,在下当再以一百两银子孝敬。”

“你……你的意思是……”

“呵呵!当然不是真的要加他两成。在下只想让他焦急,他就会把地卖给在下了。”

“不是真的那好办,不然会出人命的。”

“呵呵!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在下不会令五爷为难。”

“好,一言为定,明天在下就派人通知他。”

“最好一天去两趟,连去三天以后的事,就不需五爷劳神了。”

“宁老请放心,一定可以办妥。”五爷拍着胸膛保证。

“三天后,银子奉上,告辞。”

粮绅要整粮户,太简单了。通常,衙门是不过问粮绅的事的,完粮不足额,唯粮绅是问,因此那些狠不下心的粮绅,倒定了大楣,上压下抗,破家是意料中的事。那时,粮绅和甲首都是摊派的,三两年一换轮到派定的人,无不哭哭啼啼着大祸临头。这种政府不直接向农民征粮,委由粮绅代办的制度一直维持到清末,随着家天下帝国王权的毁灭而瓦解。

李朴的家,是一座两进的回合院大宅,毫不起眼。屋前是打麦场,四周果木围绕。东面靠冷溪的土丘上,长了一株高大的白杨,远在五里外就可看到,风一吹,掌大的树叶啪啪啪啦响,两里外也可以听到。半里外,小径分东西,东至渭南,西北至新丰镇约五里地。

日色近午,林彦手摇折扇,微笑着踏入晒麦场。迎接他的,是一个七八岁眉清目秀的粗壮小娃娃。手中捧了一只羽毛未丰满的苍鹰,带了两头大黄犬,友善地欢迎来客。两头大黄犬虽含有敌意,但在小娃娃的安抚下并未发威。

“小弟弟,你好,能讨杯茶解渴吗?”他含笑问。

“大叔请屋里坐。”小娃娃很有礼貌地说:“我们家喝的是凉茶,不知道大叔吃不吃得惯。”

大门出现一位一团和气的精壮中年人,含笑招呼:“稀客,公子爷进来坐。”

小娃娃将鹰放上门外的鹰架,跟入喜孜孜地替客人奉上一杯凉菜,小小年纪,已知道迎客应对,可知道定是很有教养的家庭。大厅中设备简单,传统老式的桌椅,中间是神案,右壁是一幅画,左面是四张条幅,分别写着一些处世格言。中年人肃客入座,相当客气。

他接过茶向小娃娃道谢,然后向中年人笑道:“小生姓林,洛阳人氏打扰兄台了。尊府南面的小村是何地名?这一带二十来里的平原,收成还好吧?”

“还好还好,但比往年要差一些好久没下雨,河都快涸了。”中年人苦笑:“这里叫丰村,全村连舍下算上还不到二十户人家。敝姓李,刚从地里回来,公子爷来得巧,就在会下便饭请不要客气!这里很少外客,林公子来此……”

“李宪,小生是来找鸿门遗址的。”他道出来意。

“呵呵!公子该到新丰镇去找,就在镇西不远、这里古称新丰原,距鸿门远得很呢?”

内堂踱出一位年约花甲的村夫,穿一件打了补丁的褐衫,中等身材,双手持长,须眉仍然黑漆发亮,一双者眼依然黑白分明,含笑入厅问:“逸儿,那儿来的客人?”

林彦离座行礼,笑道:“小生姓林,来自河南府打扰尊府,老伯海涵。”

“林公子请坐。”主人客气地说:“老汉李如松,世居丰村那是小犬李逸,小孙李虹。舍下原在本地薄有田产,可是近年来家道中落,只剩下溪西岸百十亩地了。”

“日子不好过,是吗?”他问。

“还过得去,庄稼汉只间耕耘,与世无争,只要肚子不饥,日子还是易过的。”

“哦!老伯刚才说近年来家道中落,是不是指自从梁税监……”

“呵呵!很抱歉,乡野老农,不谈稼穑以外的事。”李如松打断他的话:“林公子在学吗?游学?”

“是的,在伊洛书院就读,附学生。谢谢老伯款待,告辞了。”

“即将午膳,公子……”

“小生与人尚有约会,不再打扰了,盛情心领,谢谢。”他起身告辞。

门外,李如松目送他远去的身影,向李逸说:“儿子,你看出有甚么不对吗?”

“爹,这里没有甚么可看的。”李逸冷静地说:“他从新丰镇来,不会不知道鸿门在那一方向。”

“依你的猜测……”

“是探道的。”李逸语气肯定:“但他的神态和平安详,绝不是爹早年的仇家。至于他所为何来,就不是儿子所能知道的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几天,我们小心些就是,你们必须克制自己,不要将忧虑的事告诉你母亲和妻子,为了生活,她们的忧虑已经够多了。”

一连三天,粮绅与甲首派来催告的人来来去去,李如松父子不但疲于奔命,而且忧心如焚,田地里的活计,几乎全丢下无法照应。

第四天破晓的前片刻,守门的两头黄犬发出狂吠,猛扑掠入晒麦场的一个黑影。黑影来得太快了,两犬平时警觉心甚高,陌生人到了十里外便难逃他们的嗅觉和听觉,但黑影是采直线掠而至。两犬在黑影已冲入晒麦场,方来得及扑出。

黑影手一伸,左点右敲,奇准地敲中两犬的鼻梁骨,力道恰到好处,应手昏厥。

院子四人影疾升,李逸悄然登上前进的屋顶,伏身急射,匿伏在瓦垄间,注视着来客的一举一动。

黑影知道不会有人出面拦截,大胆地飘越院墙,三两闪便到了厅门外,火折子一晃,点燃了带来的火把,火光熊熊,倏然伸向明窗。

李逸忍无可忍,不出面就得任由住宅遭火德星君光顾啦!

蓦地飘身而下,半空中左手疾扬。

黑影似已料到对方被迫出而护屋,火把将近明窗,突然放手回身疾射,大喝一声,迎着尚未落地的李逸就是一掌。自丢掉火把至贴身出掌,快逾电光石火,快得令人目眩。丢落的火把被暗器击中尚未着地,掌已经与李逸接触,快得令李逸转念的工夫也没抓住,像是鬼魅幻形。

“扑!”右肩挨了一掌。“啪!”左肩也挨了一击。双手都难以举起,发射暗器的力道已矣。

黑影见好即收,两三起落便已越过院墙走了。

李逸在双肩被击中时,双手失去活动能力以为自己完了,但一转念间,双手的知觉神奇地恢复过来,不假思索地急起直追。他只知对方身材高大,黑劲装黑巾蒙面,出了院墙,身法似乎并不怎么快,因此不能不追,必须追到这位不速之客问清来意,侵入放火太过恶毒,不弄清底细怎能放心。

一阵好追,追过麦地,追上至新丰的小径,黑影的身法始终保持五丈左右,想拉近不是易事。看看天色发白,他急啦,猛地强提真气,全力狂追。

四丈、三丈……快追上了。

不妙,黑影向左一折,越野而走。百十步外是一座不小的灌木丛。就在他向前飞跃,将发射暗器的刹那间,黑影的身形突然加快,眨眼间便拉远了两丈左右,两起落便消失在灌木丛中,枝叶声指出黑影所走的方向。他不敢追入,一咬牙,向右一绕,要从侧方截住黑影。

到了灌木丛的侧方,短草坪中站着两个黑影,一高一矮的,高的黑影招手说:“少魔君,过来谈谈。”

他骇然一震,讶然问:“你……你是……”

“呵呵!老朽单仲秋。记得天南一剑高华峰吗?他叫咱们来的。”

“哦!原来是八荒神君单前辈,失敬失敬。”

李家一无动静,全宅沉寂,外表着不出异状,但暗中伏流激荡。日上三竿,追人的李逸始终不见返回,李如松一家老少的心情,再也无法平静下来。

巳牌初,老人家手握着短木杖,向在堂屋里发愁的老伴和媳妇沉声说:“紧守门户,我出去打听打听。”

院门外的小孙突然叫:“爷爷那姓林的书生又来了,一个人来的。”

老人家抢出院门外,林彦正背着手踱入晒麦场,笑容满面,远远地便含笑高叫:“李老伯,再次造访打扰,恕罪恕罪。”

老人家心中一动,迎出冷冷一笑道:“阁下,这几天舍下遭遇的变故,必是出于阁下之赐了。”

“呵呵!要不如此,老前辈今天不会说出这种话来,对不对?”他抱拳行礼:“在下不是书生,老前辈也不是真正的庄稼汉,庄稼汉不会将一个书生称为阁下。”

“你胡说些什么?”

“老前辈,隐世的滋味如何?”

“你……”

“这些地,还能守多久,晚辈专诚为老前辈分忧,幸勿拒人于千里外。”他诚恳地说:“老前辈,这种天天担心失去田地,日虑破家的日子,还要过多久呢?”

院门踱出一个老太婆,年青的少妇挽着小娃娃,神色肃穆徐徐走近。

“你到底是谁叫你来的?高姓大名?”李如松沉声问。

“晚辈林彦。”

“刺客林彦?”李如松大惊:“你……你为何而来?”

“年轻人,我儿目下何在?”老太婆问,神色不友好。

“老奶奶,令郎目下无恙,以后,那就很难说了。”

“尊驾之意……”

“令郎安全与否,全在尊夫一念之间。”

“你威胁老夫吧?”李如松冷冷地问。

“晚辈绝无此意。”他欠身笑答。

“那……说你的来意。”

“向老前辈学暗器,以对付毒龙和他的众爪牙。”他朗声说:“毒龙之所以有今天的局面,老前辈与那些自鸣清高的侠义名宿该负完全责任。既然老前辈不愿挺公而出仗义除暴安良,那就该将绝学传给敢挺身而出的人,这要求不算过分吧?”

“你……”

“梁剥皮不死,陕西荼毒不止。老前辈已经眼看地散家破,难道仍然无动于衷?你守着你的田地,闭上你的眼睛,就不敢睁开眼看看邻居的惨象,不愿嗅嗅四周的血腥,你……”

“住口!你给我滚!”

“滚就滚,忠言逆耳,反正你千手神魔已是个死人……”

“什么?你小子……”

“别骂别骂,你就是听不进老实话。”他轻松地说:“你还能活多久?把你的绝学带进坟墓吧?反正你现在不用,与死掉又有什么两样?老实说,你千手神魔没有什么了不起,你那两手绝活大概也浪得虚名骗人而已,排不上用场,所以不敢不躲起来……”

“闭嘴!你……你敢说老夫浪得虚名?”

“不是吗?晚辈领教过毒龙的龙须针,那才算得是暗器之王,你……除非你能露两手让晚辈心服,不然晚辈还不屑向你学那些二流暗器呢!”

摸清了对方的底,一切尽在掌握中。千手神魔被激将法激得肚子冒烟,怒声说:“小子,你要向老夫挑战?”

“算了算了,晚辈忙得很呢……”

“你恐怕走不了。”千手神魔阴森森地说。

“走不了?令郎的那几手二流暗器,晚辈见识过了。老前辈老了,难道会比令郎高明?”

“你可以试试看。”千手神魔语气益冷:“老夫给你一纵的机会,准备。”

“老前辈之意……”

“老夫要用暗器杀你,准备了。”

“慢来慢来。”他的神情更为轻松:“如果你失手打死我,你有得哭了,令郎也将……”

“老头子!”老太婆焦急地叫。

“饶这牙尖嘴利的小子不得。”千手神魔怒叫:“他把老夫骂惨了,老夫要他知道千手神魔的绰号不是白叫的,他将……”

“好了好了,也许你真的很了不起,真的是大名鼎鼎的暗器之王……”

“过去老夫是暗器之王,现在仍然是暗器之王,将来也是暗器之王。”

“晚辈存疑,除非老前辈露两手……”

“老夫正准备让你死得瞑目。”

“这样吧,你先让我开开眼界,如何?”

“你是说……”

“在三丈圆径内,晚辈用三种物件让老前辈袭击,老前辈不许离开两尺之地。如果三击全中,晚辈即让令郎平安返家,再任由老前辈处治。如果有一不中,老前辈将绝学相授,让晚辈去对付毒龙,如何?当然令郎也可返家。”

“好,老夫答应你。”

他微笑着拾起一段枯枝,煞有介事地划了一个两尺圆圈,再在三丈外划一条线,说:“晚辈不是外行,暗器愈小愈难打。老奶奶可否借三枚缝衣针一用?”

老奶奶脸有喜色,吩咐媳妇去取针。针取来了,是三枚普通的缝衣针,长有寸余,粗亦有半分左右,他接过针说声谢谢,站线上后说:“老前辈准备好了没有?”

“老夫随时都……”

他突然将那一枚针向后一丢,针刚越过肩上方,电芒一闪即至,叮一声轻鸣,针被一枚制钱射得断成两段。这瞬间,第二枚针已在身侧掉落。又是一声脆响,针在距地面三寸处,被飞蝗石击碎了。

“厉害厉害!”他悚然地说,这怎么可能?

“怎不丢第三枚针?你可以贴肩丢至身后呀!”千手神魔催促。

“等一等。”他说,离开了地下的线,走近小娃娃,牵了小娃娃的手笑道:“小弟弟。你爷爷很厉害,你得帮我一帮。”

“你就帮帮他吧!”老太婆说。

他一面走向先前的位置,一面拔了一根须发,穿上针眼将小娃娃推至身前,手放在小娃娃的项门上,针徐徐滑下,娃娃的前额,慢慢下降至鼻准、鼻尖、上唇……

“发暗器呀!老前辈,看得见钉吧?”他叫。

千手神魔先是吹胡子瞪眼睛,然后抹抹胡子怪叫:“你这工于心计的浑球!骗子!流氓!去你的!你赢了。”

“哈哈哈哈……”连小娃娃也开怀大笑了。

林彦出身下拜,说:“晚辈奉天南一剑高老前辈之命,恳求老前辈为陕西无告的百姓尽一分心力好吗?”

千手神魔挽起了他,苦笑道:“哥儿,老朽惭愧。”

屋东小丘上的巨大白杨树下出现李逸的身影,大叫道:“爹,八荒神君与四海游龙的孙女芝姑娘在此,问爹肯不肯赏他们一顿酒菜呢!”

“单老贼!八成儿是你这老狐狸出的鬼点子,滚下来吧!”千手神魔笑骂。

“别冤枉好人。”八荒神君在树后闪出说:“那个姓林的小子比我老不死的更狐狸,这件事与我无关。”

一众老小在厅堂就座,由于有芝姑娘在,老奶奶与媳妇也在座相陪。客套毕,千手神魔向林彦说:“哥儿,练暗器不是三天两天的工夫便可急就章速成的,那需要大恒心大毅力的长期苦练方克有成。首先,我得知道你的手掌指腕肘的力道如何,你练过暗器吗?”

“晚辈没练过,只是自幼喜用树枝射鸟雀,三十步内十发七中,投掷木棍,可远及两百步内。”他谦虚地说:“老前辈的手法神乎其神,晚辈恐怕要令老前辈失望。晚辈自问不缺大恒心大毅力,只是生性愚鲁……”

“有大恒心大毅力,事无不成。只要肯苦练,成就可期。暗器之道,其实并无太多的困难,除了预测人的心意需要经验之外,其他便是多练多体会。”老人家取过神案旁一盘特制的茶具,又说:“老朽喜饮特制的保健药茶,你仔细看。”

杯是大肚小口杯,高约三寸,口小仅五分。壶高尺二,可容三升,壶嘴圆径五分。老人家将杯放在脚旁,站起用三个手指拈起壶与肩齐,壶口一倾,褐黑色的液体从壶嘴流出成串准确地注入小仅五分的杯口,没有一星液体溅出杯口,那一条茶柱像是活的蛇,巧妙地钻入杯口。

“哥儿,你能办得到吗?”千手神魔问。

林彦摇摇头,苦笑道:“难难难,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就是工夫,不是技巧,而是熟练,你明白我的意思?”

千手神魔正色说:“发射暗器的道理相同,熟了之后,你就可以收发由心,神到器到,用神意来指挥暗器,用技巧指挥那是下乘。”

午膳后,千手神魔带他进入后堂秘室,试了他的内力拳脚之后,取出一只破旧的檀木匣,揭开盖,匣内却是以丝绒为匣垫,以玉版为匣壁的妙品,里面琳琅满目,全是些稀奇古怪的精巧暗器,从小巧的可折向的飞钱,至大型的百瓣梭由形如活物的蝴蝶镖,到可发异啸的天雷钻,应有尽有,其中赫然有毒龙使用的龙须针。

“内功的火候即使精纯,也难抗拒可破气功的歹毒暗器。”

千手神魔郑重地说:“用普通的木石,也可以击毙内功清纯的人,问题是你必须功力比对方深厚些。这就是所谓摘叶飞花也可伤人的道理。孩子,你修为之深,大出老朽意料之外,天资也超人一等。随我练吧,不要练那些巧妙的、打造不易的唬人东西,只知道用法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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