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坚冰未解,大雪茫茫。
一双老少站在木屋前,一身夹褐衣,身背包裹,屹立在雪花飞舞之中,远眺着眼下延伸至天边的银色雪原。看样子,他们将有远行。
双绝穷儒伸出大手,向茫茫雪原南面一指,沉声说道:“我们将永别久耽多年的居所,步向莽莽江湖。这处塞外荒原,像是我们的前程。不,像是你的前程。由安身立命之地,投入茫茫风雪之中,首先,得超越这人兽绝迹,难测难料的无垠穷荒,穷荒的那一边,便是花花世界,那个花花世界中,其实是危机四伏,比荒原更为险恶难测,但你必须到达那儿。孩子,我们走!”
杨玉琦的古铜色脸庞,光彩闪闪,转首回顾在这儿生活了二十年的木屋,有无比的依依。
他再放目四顾,看看消磨了二十年岁月的冰山、雪原,一阵寒风挟着雪花,扑上了他的脸面。他蓦地一咬牙道:“是的,祖叔,该走了,我要踏过那莽莽荒原,进入危机四伏,波诡云谲的莽莽江湖。”
两人同时发出一声长啸,投入狂风舞雪茫茫银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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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同一时刻,陕西榆林之北,至伊金霍洛的风雪草原中,两匹骏马,一驮行李,一匹鞍上伏坐着一个浑身裹在重裘中的人,正冒着茫茫风雪,向北缓缓而行。
这一带荒原千里,盛夏之际,本是蒙古人放牧之地,但目下大雪积厚八尺,连孤魂野鬼也不在这儿呆着喝西北风,别说是人了。
怪!这个人怎么仅仗着两匹马,敢踏入这处鬼门关?
更怪的是双绝穷儒和杨玉琦之老少两人竟敢横越绝域。他两人不惧酷寒,背着小包裹,流星似的向南赶,好快!
终于,他们在伊金霍洛之南,遇上了这一人双马。
而在这一人双马之后,也有一双骑士,正以全速向北追来,远远地已经看见三方面的身影了。
后来的一双骑士,马是千里神驹,人亦不坏,貂皮风帽之下,露出他们那可透人肺腑的鹰目,身材雄伟。
前面的一人双马,起初发现后面有人追来,便驱马狂奔,向北急冲。
无如后面的双骑,骑术高出极多,马匹更是上上之选,不消半个时辰,便已追近至百十丈距离。
北面,双绝穷儒和玉琦也如飞迎至。
三方面的人,谁也分不清面目。
猛地刮来一阵狂风,在雪花飞舞中,一人双马似乎马失前蹄,马足陷入齐膝深雪中,一时拔不出蹄,两匹马向侧便倒。
真正快的人,该算双绝穷儒老少两人。他俩用轻功在雪上滑行,快逾奔马。而对面的四匹马,在可陷抵三尺的浮雪中奔跑,说快未免欺人,马儿又不是铁打的,狂奔了半个时辰,已经行将力竭了。
马倒了,人却如大雁般落在一侧,手中多了一把银光闪闪的长剑。
这家伙不知对面飞掠而来的人是敌是友,反正近身之人,皆有戒备的必要,便向急速掠到的老少两人喝道:“谁?说明来意。”
喝声一出,他掀掉皮风帽纳入怀中。帽一除,便现出一个风霜满面的花甲老人面目来。
“哈哈!邱老弟,记得谷某么?”双绝穷儒打着哈哈,与玉琦大踏步走近。
那人定神一看,大喜道:“哎呀!是谷老,真是你!四十年,你老人家的脸容一如往昔,谁说岁月不饶人?邱应昌给你老人家请安。”说完,丢下剑跪倒行礼。
马蹄飞雪,两人两骑在这刹那间奔到。
“咦!”两人两骑同时止住,也同时发出一声诧呼。
双绝穷儒一手扶起邱应昌,向马上的两人扫了一眼。风帽掩住他俩的脸容,只看到两双寒光闪闪的鹰眼。
老人家心中一震,开口问道:“老朽谷逸,请问……”
“谷老先生,可认得施某兄弟么?”两人同声答,飞跃下马,顺手摘去风帽。
两人国字脸,短虬须,年在四十出头,长相极为相似,一双大眼睛,眼神极为锐利。
老人家满脸堆笑,上前抱拳一揖,笑道:“原来是小兄弟俩,长得更为健朗啦!不知岛主安否?二十年,不算短哩。”
施家兄弟笑着回礼,老大说道:“托福,岛主风仪如昔。想不到在这边荒异域,有幸得遇你老人家。敝上思念甚殷,不知谷老因何仍在这儿逗留?约期只有半月了哪!”
“老朽正欲赴岛主之约,并送敝侄孙返回中原。珀儿我为你引见两位海外高人。”
杨玉琦心中一怔,心说:“好家伙!大概他们是毒龙岛的人,前来找祖叔的晦气了,哼!我可不信邪!”
他淡淡一笑,拱手道:“晚辈杨玉琦,两位前辈万安。”
老人家一看他的笑脸中,有点不怀好意,赶忙说道:“珀儿,这两位是……”
施老人赶忙接口道:“谷老请谅。敝长上曾告诫门下,不许在江湖上泄露身分,请勿见怪。”
又向玉琦道:“敝姓施,名威。那是舍弟施全。老弟请别见外,咱们兄弟虽痴长几岁,可不敢倚老。来,小兄弟,咱们亲近亲近。”施威泰然地说完,伸出一只虎掌。
玉琦仍在淡笑,伸出一手。两手相握,两人都用了七成劲,两条铁臂全成了大铁钳,两人心中都猛然一震。
玉琦徐徐收劲,笑道:“施大哥既不见外,小弟高攀了。”
施威呵呵一笑,放手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杨兄弟怎说高攀二字……站住!”
原来一旁的邱应昌,乘他们攀交情的空隙,悄悄地向一旁移动,被施威喝住了。
双绝穷儒一看不对,忙说:“小兄弟,那是老朽的朋友,姓邱名应昌,不知因何事故与贤昆仲有隙?”
施威鹰目中闪过一道冷电,哼了一声说道:“敝长上的孙千金因慕中原风物,特于去岁仲秋进入中原遨游,敝兄弟与几位兄弟奉命暗中呵护,千斤重担在身。这位邱朋友在长安客邸之内,竟然午夜惊扰小姐芳驾,不知有何图谋。我兄弟重责在身,故而千里迢迢追捕他鞫问缘故。”
邱应昌面色一冷,接口道:“在下为应好友之约,午夜兼程,无意中经过客店屋顶,以致惊扰诸位大驾。无心之错,实非有意,贤昆仲既不见谅,那也是无法分辩之事。”
双绝穷儒深注邱应昌一眼,便向施威道:“邱老弟个性耿直,老朽倒是相信。贤昆仲可否冲老朽薄面,不究他……”
施威豪爽地笑道:“谷老既然与邱朋友有交情,我兄弟岂敢放肆?”
施全接口笑道:“不再打扰老人家的正事,小侄告辞,小姐在长安等久了呢!不知谷老是否即至敝处盘桓?”
“老朽正欲东行,相信定能如期赶到。如果两位有便,咱们何不同路?”
施威接口道:“小侄等无暇分身,需看夏末秋初,小姐游兴略阑,方能返回。”
双绝穷儒道:“那么,老朽先走一步了。哦,贤昆仲是伴同秀华姑娘遨游中原么?她今年该有二十五岁了……该有婆家了吧?”
施威笑道:“大小姐已有一男一女两个小娃娃了。这次游中原的是二小姐,她今年才十九岁,你老人家可不认识她哪!同行的还有小少爷,也有十七岁了。”
“哦!二十年来世事沧桑,下一代英雄催白发,我们老了!”
施威兄弟同时躬身行礼道:“小侄告退,后会有期。”
“请在小姐之前,代老朽致意。珍重。”
施威兄弟再向玉琦拱手道:“杨兄弟,再见。”说完,飞纵上马,马蹄溅起雪花,向南走了。
双绝穷儒向邱应昌道:“邱老弟,你目下有事往漠北?”
“不!我是被追急了,想到漠北躲躲风头,这两位施朋友不但功力超人,而且江湖经验也高人一等。晚辈行道江湖四十余年,别人叫我江湖客,可说够奸够滑了,可是千里长程,仍难逃出他俩的手心,惭愧!听他们的语意,似不是中原人氏,与你老人家交情也够深厚。不知他们是哪一路的朋友?”
“哈哈!小老弟,你若再问的话,未免太不知忌讳了,枉你行道江湖四十余年,江湖客的美号可以休矣!走吧!咱们前途见。”
江湖客邱应昌脸上一红,但仍没有走的意思,打量玉琦半晌,说道:“这位杨兄眼熟得紧,似乎在哪儿见过……”
双绝穷儒哈哈一笑,一面转身一面道:“这次你可眼花了,这一辈子你是第一次见着他哩。”
一老一小展开了轻功,向南急走。远出三五里,双绝穷儒突然说道:“珀儿,那位江湖客眼力果然不差,不枉称老江湖。”
“祖叔,珀儿大感诧异哩!”
“你的相貌十分酷肖乃祖,同时身材也一般雄壮,与你祖父青年时几难分辨。唯一不同的是,这些年来你在酷寒烈日下辛勤苦练,肌肤已成了古铜色。但从今起已不需要赤身露体在烈日下苦练了,你的肌肤不久就会恢复旧观。你祖父绰号玉狮,可知他这玉字的来处。如果你肌肤的颜色一变,我真替你担心。”
“为什么?”玉琦惑然问。
“你这次出现江湖,千万不能暴露身分,不然在江湖上你将寸步难行。目前你肌肤颜色有异,仍酷肖你的祖父,所以江湖客说对你有面熟之感。如果肌肤恢复原状,只消一照面,人家就会知道你是玉狮的后人,岂不可虞?”
“请祖叔放心,我绝不让肤色改变。”
“那你得在午时练功之际,在旷野烈日之下行功。”略一沉吟,又说:“万一肌肤渐变,你可以用褐色颜料将手脸染了。”
“珀儿记住了。”
“武林中有一个行径怪异,心黑手辣的怪物,叫做如虚人魔欧阳超,对易容之术端的世无其匹,出神入化。可是那怪物是黑道凶魔,不然我倒要找他传你两手儿。”
“世间真有这种神妙的易容之术么?”
“怎么不真?易容之术,说起来千奇百怪,染色、衣着、叠骨、屈肢……名目极繁。那如虚人魔更可将五官移位,肌肉收缩,世上能见过他的真面目之人,确是少之又少。”
“戴人皮面具岂不简单?”
“不成,有心人一眼就可看出毛病,再精巧的面具,也逃不出高手的神目。”
“染色不也易为人看出么?”
“所以你最好在午间练功之时,在烈日下暴晒。风雪愈来愈大了,快走!”
“我觉得那位江湖客邱应昌眼神不正,不是个好东西。”
“四十年前他刚出道不久,壮志凌云,不失英雄本色。这些年来,可不知他是否走入了邪道?眼神虽不太好,但却不是目显邪淫的好色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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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门镇杨府那座九进大宅院中,经过二十年漫长岁月的风雨剥蚀,已经破落了。
这二十年来,前十年不时有人在这儿觑探、巡逡、伺伏;后十年,这座大宅院便极少引人注目了,端的是门前冷落车马稀,只有风雨送黄昏。
这天三更初,两条黑影自后院越墙而入,身法奇快,只一眨眼间便已入了后院。
后进门突然无声而开,一盏淡黄色的灯笼在内伸出,在朦胧的光影下,一个银须皓首的老人出现在门中。
黑影并立在石阶下,一身银灰色夜行衣,站在雪地里也有朦胧之感,他们正是双绝穷儒和杨玉琦。
皓首老人已看清雪地上的人影,将灯笼高举,用毫无感情的语音说道:“不必来了,阁下。这儿的主人,已经二十年音讯全无,要找人,只有几个老苍头;要问事,无可奉告;要获财,你们会失望的。”
右首灰影冲动地向前一冲。左首灰影却一手将他拉住,用传音入密之术向他说道:“不可妄动,千万别露行藏。”
右首灰影是杨玉琦,他也用传音入密之术激动地说道:“他是胡子伯伯,啊!我记得他,胡子全白了。”
双绝穷儒道:“离开这儿你不到三岁,略知人事,总算你还依稀记得二十年前的往事。”
“爹妈不知可在……”
“不会在家了,也绝不会将行踪透露给任何人,虽至亲亦不例外。”
“我去问问他老人家。”
“不!你千万不可探询家中之事;那样,你会害了他们,世上没有任何秘密可以隐藏不露。”
“祖叔,我该怎样?”
“看看你的故居,再踏遍天涯,只消找到太清妖道,你能一举歼仇,你祖母和爹妈自会找到你的。”
“我会的,祖叔。”
“我不能陪你了,毒龙岛之约转瞬即届,立身武林,信义为先,我必须如期赴约。在回龙谷尸骸中,不见你祖父的至交好友武陵狂生,也许他没死,你到他那儿或许可以得到太清妖道的行踪。”
“不,我得先到江西。”
“那没用。我敢断言,在雩都清虚宫,你绝找不到妖道的踪迹,这些天来,从陕西至河南,你可曾探到消息么?我想,他们已有警兆了,不然为何极少见江湖人露面?你只能先找你祖父生前好友暗中探听,别无他途。”
“如果谭家祖叔亦难找到……”
“天涯跛乞想亦不会在二十年中逝世,你可留心他的行踪。珀儿,我该走了。万事小心在意,多自珍惜。”
“祖叔,也许我会到毒龙……”
“千万别来,你有大事待理,万一陷在岛中,万事皆休。别了。”
老人家猛地凌空而起,越过院墙瞬即不见。
玉琦按下心潮,痴立良久,蓦地一长身掠上屋脊,由前进大门中纵出大路,消失在风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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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风雪已停,天空中出现了久未露面的阳光。
巳牌正,八节滩的北岸渡头左侧,杨玉琦身穿老羊皮大褂,倚在一座大石上,呆呆地眺望着滔滔流水出神。
伊水这一段并未结冰,水经滩下泻,不少浮冰飞滚而下,甚是壮观。这段河滩,虽经白乐天予以开凿,但仍然湍急,平时以渡船往来行客。可是目下隆冬之际,游人稀罕,摆渡的小舟往来极为不便,每一个时辰方有一船往来,可见冷落得可以。
在滩的这一面,可以看清对面香山的雪影屋迹,一片白茫茫,香山寺的红墙,十分醒目。
他孑然一人,形单影只,显得心事重重,一丝愁绪爬上了他的眼角眉梢。
天下茫茫,他到哪儿去找一个身如闲云野鹤的老道呢?自己不能显露身分,没有一个朋友和亲人,唯一的长辈双绝穷儒亦于昨晚离开了他,人海茫茫,其实他是孤独的啊!
后面响起了踏雪的足音,有两个人大踏步奔向渡头。玉琦的目光,缓缓落在他们的身上。
那是一对少年男女的身影,全身裹在狐裘内,仅由身材高矮和穿着中,可以分清他们的性别。
皮风帽罩住了头面,经裘带围住肩膊和遮住了口鼻,只露出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尤其是女的,那双美眸像一潭秋水,又清又深,一句话:她有一双叫人想做梦的眼睛。
没有船,两男女站在渡头,相对耸耸肩,无可奈何。
他们的目光,转落在三丈外石旁的玉琦身上。
玉琦身材将近八尺,高大雄壮。老羊皮外袄乃是村夫俗子的俗物,衬出他的身分仅是个小平民;腰带没系上,敞出里面所穿的褐夹衫;下身,是窄脚管夹裤;脚下,是一双老牛皮直缝靴。
一头黑漆光亮的长发挽在顶端,没系上头巾。大眼睛黑多白少,神光隐现,长眉入鬓,鼻如悬胆,嘴唇抿得紧紧地,古铜色的面色,闪闪生光。乍看去,像是一座英伟的铜像。在他那仇视一切的眼神中,令人感到这是一头孤独冷傲的雄狮,随时都有发生危险的可能。
“好雄壮的小伙子哪!”少年人口中,发出一声令人难觉的轻呼。
但玉琦修为已不等闲,听得字字清晰。
“这人的神情好冷,像在冰窟里刚爬出来的。”少女也在同伴耳畔轻语,声如银铃,十分悦耳,语音虽几不可闻,但玉琦仍听得真切。
少年人向江对岸注视片刻,渡船静悄悄地靠在码头上,连个鬼也没有。
他叹口长气,突向玉琦举手抱拳一礼说:“请问大哥,渡船要多久才能过来?”
玉琦略一点首,木然地说:“要等渡船人满之时。”他的神情,像一头负隅顽抗的狮子。
少年人一怔,心说:“这不等于白说么?”
少女在凤目中露出了笑意,说道:“哥哥,你的话太多,可遇上一个不轻易开口的对手了。”
少年的眼中也现出了笑意,走近玉琦笑道:“听兄台口音,似是本府人氏。兄弟乃是湖广人,途经贵地,想乘雪天一游龙门山,渡船太少,真是扫兴。请问兄台,可有另一条路过河么?”
“没有了。”
“哦!白乐天既能着人凿滩,怎不着人架桥?真令人百思莫解,兄台可知其详?”
“你该找他问问,可惜他死了近千年。”玉琦不耐地答。
少年仍不以为意,继续往下说道:“看兄台眼中神光隐现,定是位内家高手。”
“不见得。”
“臂长过膝,英伟过人。兄弟双目不盲,已看出兄台定有超人造诣。”
“只配赶狗。”
“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兄弟姓谭,名芳,草字兆祥,那是舍妹茜茵。请教兄台贵姓大名。”
“杨玉琦。”
少年似乎一震,说:“杨兄可是河南府人?”
“你说对了。”
“小弟有一事动问,尚请坦诚相告。”
“请说。”
“龙门镇杨公世群,与杨兄有否……”
“杨世群”三字,像一声巨雷,轰中玉琦的脑门。他正想站起,可是却忍住了,说:“那是龙门世家,在下却是河南府南关之人。”
“哦!南关附近没听说有姓杨的。”
“安乐窝之东却有。”
“杨兄可否将杨公之事,略予一说?”
“你找他有何贵干?”
“杨公乃武林盖世奇才,兄弟慕名而至。”
“你不知多年前杨公之事?”
“略有风闻,兄弟想找杨公的后人一申景慕之念。”
“你与杨公有亲?”
少年一怔,说:“非也,兄弟说过,我兄妹乃是慕名而来。”
“何必多此一举?阁下也许因此惹下不测之祸。”
“总比杨兄姓杨,而又在龙门出现要嫌疑少些。”
“你认为在下是……杨公的后人?”
“确有此念。”
“哦!任凭阁下臆测亦无不可。”
“杨兄是承认了么?”
玉琦倏然站起,恶狠狠地说道:“你最好少噜嗦。”说完,大踏步转身。
谭茜茵突然迎面一拦说:“大丈夫该光明磊落,不应藏头露尾。”
“让开!”玉琦沉声喝。
“我不!你得说明白再走。”
“再不让开你得后悔。”
“不见得。”姑娘叉手微笑。
玉琦虎掌一伸,去拨她的右肩。
姑娘猛地伸手一架,纤纤玉指一刁,“金丝缠腕”急扣玉琦腕脉。
“住手!小妹!”兆祥急叫,赶前去拉。
可是双方接触快如闪电,已经来不及了。双手同时扣住对方的脉门,内力骤发。
“滚开!”玉琦叫,信手便扔,同时放手。
姑娘被带得一踉跄,身形一冲,猛地扭转娇躯,小蛮靴突然飞起。
可是她快则快矣,却一脚走空,玉琦已经飘身走了,鬼魅似的一闪即远出丈外,回身冷笑道:“在下不愿与你们一般见识,下次可不饶你们。”说完,大踏步走了。
兆祥正想出声招呼,小姑娘已摇手止住他出声,待玉琦去远,方说:“这人的功力奇高,但不是杨家的后裔。”
“怎见得?小妹。”
“杨家的十二散手神奇诡异,为武林不传之秘。我这招金丝缠腕如果遇上杨家的十二散手,准被制住曲池穴或者肩井穴。但他反而抽手曲指,反搭脉门,所以知道他绝不是杨家的后人。”
“也有道理,咱们且跟踪他看看。”
两人顺大路向龙门镇追去,不到半里便追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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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琦大踏步进入冷清清的龙门镇,出了镇北。这一段时间内,他对自己那座剥落了的宏大府第,连看也没看一眼。后面的兄妹俩,心中的疑云又清朗了不少。
出镇不到两里地,迎面奔来两个裹在狐裘里的高大身影,由眼角和鼻上的皱纹,可知定然是两个老头儿。
玉琦挺胸大踏步而行,不理别人的闲事。但他的眼神一扫过急掠而来的两人,心说:“这两人功力不等闲,双足不沾实地,不带雪花,有点像踏雪无痕轻功。能用踏雪无痕轻功赶长路的人,确是少见,可见这两人功力委实惊人。
双方错肩而过,谁也不惹谁。
正走间,猛听身后飞起一声长笑,接着,一个苍劲的喉音响起:“小辈,我老人家准知你俩人溜到香山赏雪景,没话说,跟老夫乖乖到本帮香堂听候发落。”
“呸!老狗你吠什么?小小一个河南府香堂,竟要将小爷发落,你做梦。”是谭兆详的声音。
“我老人家的梦一向是好的。娃娃们,你走是不走?”
“要走不难,得问小爷的朋友肯是不肯。”
“你的朋友是谁?哼!谅他没有偌大的狗胆,敢管‘无为帮’的大事。”
“喏!我的朋友在这儿。”
“唷!小狗可恶,敢在老夫面前张牙舞爪,活得嫌命长了么?哼!打!”
玉琦转身一看,不走了。一个老家伙已经和兆祥动上了手,拳来脚往,只见劲烈的掌劲拳风,把雪花激荡得四面激射。
一旁的茜茵姑娘系好领上狐裘,向一旁另一名老者掠去,娇叱道:“老狗,你得滚!”喝声一落,抢前一掌斜劈而出。
老家伙大吼一声,伸出蒲扇大的黑漆大手,迎着来掌一把扣出。
玉琦一看老家伙的黑手,心中一震,暗说:“这家伙练有黑沙毒掌,我得管。”他转身走向斗场。
姑娘功力不弱,一见毒掌却也有点心惊,不敢硬接,身形疾转,闪至老家伙的右侧,“鬼王拨扇”抡出一掌。这次她用上了内家真力,劈空掌劲立吐,如山暗劲随掌而出,直迫八尺外。
老家伙急闪让招,说:“咦!难怪你敢猖狂,伤我帮中弟子,原来真有两手儿。”说着说着,攻出一招“推山填海”,双掌一吐,凛烈罡风挟着触鼻腥气,怒涛似的向前急涌。
“蓬”一声闷响,内劲接实,人影疾分。老家伙退了三步,双足陷入雪中,及膝而尽。
姑娘也退了三步,可是她被腥风透入鼻中,只感到喉头发恶,身形一阵摇晃。
老家伙鬼叫一声,猱身猛扑。巨掌急挥,拍向姑娘肩胁,内力尽吐,腥风怒涌。
姑娘刚运功逼出肺部遗毒,无法功行双掌,眼看要豁出性命全力一拼,因为她已无法闪让了。
玉琦到得正是时候,挥掌直上。
“啪”一声暴响,不但内劲接实,而且掌心几乎相触,人影骤分。
玉琦也心惧黑沙掌毒,故而向侧一闪八尺。
老家伙平飞丈外,一只右手抬不起来了,勉强用千斤坠定下身形,脸上变了颜色,厉声叫道:“阁下好高明的混元掌力,你可是玉箫客的门下?”
玉琦不理他,冷冷一笑叉腰屹立。
老家伙大概眼花了,他似乎感到玉琦的头点了一下。他眼中布上了恐惧的神色,不住后退,结舌地叫道:“阁下是……是奉岳……岳老前辈之命,来……来找敝……敝帮的晦气么?”
玉琦冷笑着一步步逼近,他心中在暗笑。玉箫客的名号他已在双绝穷儒口中,知道一些概况。玉箫客岳景明,就是“隐箫逸琴”中的“隐箫”。这人名列宇内奇人,宛若神龙见首不见尾,不但一支玉箫可以降龙伏虎,混元掌也是武林一绝,乃是上乘正宗内家气功中,罕见的武林绝学,发时无声无息,但丈内可以隔纸熔金。
老家伙不见玉琦掌力有何奇奥,但劲道一接,不但罡风乍起,无形暗劲更循臂直震心脉,这与传说中的混元掌有点相像,难怪他大为震惊。加以青年人亦不否认亦不承认,老家伙更觉毛骨悚然,下意识中,他似乎感到青年人似乎在神色上已经承认了呢。
“你给我快滚!”玉琦突然厉喝。
“我……我这就走。请教少侠高姓大名?”
“少废话!是不是还想接一掌试试?”玉琦冷冰冰地说,右掌一立,向外一翻,作势拍出。
老家伙向右急闪,脱口叫道:“承老兄,快扯活!”说完,撒腿就跑。
和兆祥正斗得高兴的另一老家伙,闻声虚按两掌,跃出圈外,一见同伴已经远出三丈外去了,不知发生了何种突变,火速跟上叫道:“怎么?不将两个小畜生擒回香堂,咱们……”说着说着,已经掠出了二三十丈。
远远地,还听到前面老人惊惶地说道:“你知道插手的年轻人是谁?老兄,那是玉箫客的门人,你可惹得起?”
两人急急似漏网之鱼,跑得真快。
姑娘已运功将腹中毒气逼出体外,踱到玉琦身后,俏生生甜蜜蜜地说道:“杨……杨……大侠,你真是岳老前辈的高足么?他老人家乃是宇内高人,多久未履江湖了。他老人家一向可好?”
玉琦向她淡淡一笑,说道:“假使我有幸做岳老前辈的弟子,也不会插手管这一档子闲事了。”说完,大踏步走了。
玉箫客既名之为“隐箫”,自然是隐遁草野的奇人,也自然不会过问江湖是非,所以玉琦有此一语。
“杨兄,请留步,兄弟……”
兆祥大声叫,叫声未落,路右一座被大雪封覆的枯林中,突然传出枭啼一般的厉笑:“桀桀……格格……”声音异常凄厉,中气充沛,直贯耳膜,令人浑身发冷,气血翻腾。
在厉笑声中,树枝上的冰雪簌簌而下,树影后,现出一个白色的高大人影。
三人闻声大惊,赶忙运功强抑心神,并向那儿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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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影一现,三人心中人骇。
那人身高将近九尺,像一个巨无霸,头上更戴了一顶高顶凉帽,显得更高。一袭拖地白袍,中间缝上一条蜈蚣形的半尺宽蓝色缎带,远看去,像在他身前,挂着一条巨大的蓝色蜈蚣。胁下挂着一个黑色大革囊,右手点着一根铁灰色的长大无常棒。
他的长相更是唬人,乖乖!哪能算人?说他是鬼倒也名副其实,倒还令人深信。
青灰色的长马脸,隐透出墨绿色的光华,满面皱纹,纹路是直的。八字吊客眉,一双三角眼射出阴厉寒芒,凸鼻梁,鼻尖像鹰喙,破嘴唇,长着一排又黄又黑獠牙般的尖利牙齿,下颚特长,难看已极。
这家伙长相之恶,无以复加,假如半夜中出现,别说胆小朋友会吓死,胆大的和尚老道,也会吓掉两魂四魄,伏地求神仙佛祖保佑。
玉琦倒没有什么,他自经双绝穷儒苦心孤诣磨炼,生就了铁打的肝胆,铜铸的心胸,一身傲骨,对生死毫无牵念;他心中虽惊,但脸上毫不动容,双手叉腰卓立,冷然注视着怪物冉冉而至。
谭家兄妹大概对怪物不陌生,惊得脸上苍白,战栗着步步后退,手伸向衫内藏着的剑把上。
“桀桀桀……”怪物仍在狂笑,已到了路中。
玉琦并不退缩,注视着步步逼近的怪物,运起“死寂潜能神功”护身,功行双掌,准备全力一搏。
怪物见吓不退玉琦,心中大概也感到这小伙子绝不是等闲人物,进至一丈之内,停下了,扭头向兄妹俩喝道:“好小子,别打主意逃命,我老人家看中之人,跑上天也是枉然。”
“小妹,快走!”兆祥叫,并将身障住姑娘身躯。
“不!我们和他拼命。”姑娘叫,“呛”一声撤下一把银光闪闪的长剑。
“不成!你要落在他手中,哥哥我只有死路一条,有何面目禀告爹妈?”兆祥一面说,一面撤下长剑。
“谭兄,这家伙是人是鬼?”玉琦冷然地问。
“桀桀……”怪物仰天狂笑。
兆祥一咬牙,答道:“这是宇内以凶淫之名震动天下,无恶不作的毒无常班廷和。”
“毒无常”三字一入耳,玉琦心中一震,暗说:“真巧!第一次出现江湖,便碰上了这个凶魔,看来大事不好,前途危难正多。”
不错,这怪物正是“恨天怨地,哭笑无常”的“毒无常”班廷和,一个心黑手辣,好色如命的宇内凶魔。
但玉琦是初生之犊不怕虎,哼了一声道:“原来他是人,算我孤陋寡闻。”
毒无常面色一沉,用那双可透人肺腑的三角眼,狠狠地盯紧着玉琦,以那不像人类的嗓音,一字一吐地说道:“小娃娃,你冒充玉箫客老匹夫的门下,可骗不了我老人家,你是谁?说!”
“我是我。”玉琦昂然地答。
“哼!你等会儿就傲不起来了。”
“在下等着。”
“你说不说可由不了你。”
“口是我的。”
毒无常阴沉沉地迈出一步,他知道,要斗口可能斗不过这小后生,他根本任何不怕嘛。
玉琦屹立不动,面含冷笑。
谭家兄妹这时已定下了心,反正知道走不掉,人到明知必死的关头,勇气反而倍增。他俩人挺剑而上,徐徐分列玉琦左右。
“请贤兄妹退!我要斗斗这宇内凶魔。”玉琦神情自若地说,挥手令两人退。
“杨大哥,我们三人联手,或可一拼。”姑娘神色凛然叫。
“退!这是我第一次拼搏,不要任何人插手。”玉琦厉声叫,双手垂下了,功行指梢。
这时,正北官道拐角处,传来数匹健马的踏雪声,现出了四人四骑。
四匹健马都是万中选一的神驹,鞍镫鲜明,高大雄骏,踏着轻快的碎步而来。
马上人是一身轻裘的两男两女,大狐裘裹住全身,由这名贵的大狐裘上揣测,来人的身分门第自不等闲。
四个人安坐鞍上,两个女的只露出一双秋水明眸,男的也仅现出脸面。两个男的生得人才一表,一个是虎目虬须,甚是威猛,另一个是玉面朱唇,像个大姑娘,脸上稚气仍在,可是目中神光外射。
四人四骑相距这儿仅有半里之遥,不久将到。
蹄声又响,四人之后三十余丈,也现出两人两骑,与前两位男人同式打扮,相貌一是圆脸,一是国字脸庞,年岁都在四十余,神态悠闲而英气外露。
六人六骑右鞍旁的插袋中,皆插有杀人家伙。两位姑娘是剑,少年人也是剑,伴同他们的中年人,是一条包成一团的家伙,耸起一根铁柄儿。
后面两人一个是不算长的家伙双股钢叉,另一人是一根奇形龙须刺,这是水陆两用的兵刃中,唯一的重家伙。
毒无常根本不管有人没人,他迈出了第二步,双方已经相距不足八尺了。两人的手都够长,要一动手,伸手可及。他沉声说道:“小狗,你的口气可不小,竟敢妄言和我一搏,太可笑了,你,禁不起老人一个指头儿,接着!”
在喝声中,他轻飘飘地将左手在袖底下伸出,戟食指向前一点,右手的无常棒已置于身后。
“嗤”一声锐啸,指风破空而飞,点向玉琦胸前鸠尾大穴,潜劲如钢锥般射去。
谭家兄妹本已退了两步,这时大喝一声,双剑齐出,攻向老怪物的左右胁。
玉琦不知对方功力如何,不敢硬接指风,身形一错,横飘一步,掌向外一翻,强烈凶猛的掌劲疾吐,攻向老怪物前胸。
毒无常端的功力超人,收指变掌印出一掌,右手无常棒在袖底左右一闪,点出了两棒。
双方交手疾逾电光石火,令人目不暇接。
“嘭!叮叮!”气流爆震,金铁交鸣,人影疾分,向三方面飞去。
“桀桀桀……小小年纪,竟敢向老夫递爪,真是自寻死路。桀桀!小妞儿该我消受了。”说完,向晕倒两丈外的姑娘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