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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朝访夜探

七月末,大江两岸炎阳似火。

桐城县西北八里的碧峰山下方家,主人方秀山闭门谢客,门前冷落车马稀。

自从七月鬼节盂兰大会过去后,方秀山总算离开了他闭门苦读年余的披雪阁,与亲友们有了往来。但他的心情始终是沉闷的,脸上的神色从未开朗过。

当地人,并不知他的爱子方士廷目下究竟在何方,也不知方士廷在春秋山杀人。他绝口不提爱子的事,有不识相的人间起,他的回答是简简单单两个字:死了。

“死了!”这两个字在他口中说得轻松,但他的心却在淌血。家门不幸,出了一个杀人的孽子,在一个书香世家珍惜声誉的人来说,死了一个儿子不可哀,出了一个不仁不义的儿子,却是一生中最大的痛苦。

岁月如流,想将这件事淡忘,但他怎能忘掉?

知子莫若父,他当然了解爱子不是凶顽恶劣的杀人凶手,对龙飞登门问罪的事存疑。但转瞬一年,爱子始终不见返家,这一来,他的信心消失了,已对爱子杀人的事深信不疑,他不得不绝望地希望爱子死去,一死百了,死在他乡以免有辱家声,这样结局彼此也好过些。

最痛苦的该是士廷的母亲,她所受的打击比任何人都要沉重。

她与方秀山所抱的看法不同,她的信念是爱子方士廷绝不是杀人的凶手。即使爱子真有一天要杀人,而错绝不在爱子一方。她与天下间的母亲一样,对亲子有强烈的、不渝的爱,凭母亲的直觉她知道爱子,是无辜的。

这天一早,一位丰神绝世的少年书生,带了一名俊美的小书童,登门拜望本县的名儒方秀山。仆人们已知主人不再谢客,便领着两人到了披雪阁。

披雪阁矗立在花木扶疏的园林中,仆人引书生至楼门外,和气地说道:“公子爷请先至厅内小坐,小的登楼请示我家老爷,至于是否接见公子爷,稍待便可分晓,我家老爷闭门谢客年余,心情不好,精神不佳,如不接见,公子爷请包涵一二。”

“有劳大叔先禀,说晚生无论如何须与秀老面陈要事,务请秀公接见是盼。”少年书生用近哀求的语音说。

“小的当将公子爷的话转达,请里面坐。”

仆人安顿下少年书生主仆,由一名小童在厅中招呼奉茶,持名帖登楼,直赴书房叩门。

“进来。”方秀山在内低唤。

他早读未毕,正在全心全意阅一部周易。

仆人轻掩上门,呈上名帖说:“禀老爷,楼下有一位姓龙的公子爷,前来拜望老爷,不知老爷是否肯接见?小的敬候吩咐。”

方秀山一听是姓龙的,心中一跳,脸色变了。去年清明前夕,龙飞穿了儒装前来拜会,晴天霹雳,令他痛苦了年余岁月。

“他来了,他又来了!”他喃喃地说,接过了名帖,手在发抖。

当他看清了名帖上的具名,心中一宽,不是龙飞,具名是:“晚生浙江龙玉拜。”

他松了一口气,说:“请他稍候,我下去见他。”

“是。”仆人应喏一声,出房而去。

片刻,他出现在厅中,不由一怔。

客人是个年仅十三四岁的少年书生,眉清目秀,有一双充满智慧明亮眼睛,唇红齿白粉脸桃腮,还是个大孩子,毫无方巾味,所带的书童,也俊秀如处子。

龙玉含笑离座整衣,脸上红云涌现,急赶两步长揖到地,他说:“晚生龙玉,秀公万安。冒昧投帖拜望,秀公海涵,蒙公接见,晚生万分荣幸。”

方秀山回了一揖,笑道:“龙公子不必客气,请坐请坐,简慢了。”

龙玉行礼告坐,方秀山含笑问:“浙江距此数千里,龙公子是游学而来么?”

龙玉定下神,笑道:“晚生四出游学,刚途湖广返程,从经贵地,特来拜会令郎士廷兄,并向秀公请安。”

方秀山脸色一变,久久方问:“龙公子与小犬相识?”

“晚生去岁在右江相识,意气相投称莫逆。”

“小犬已经去世了。”方秀山木然地说。

龙玉大惊,倏然离坐惊疑地急问:“什么,士廷兄去世了?这……这是何时发生的事?他……是如……如何发生的?”

“去年清明前夕去世的。”

“这……”

“不肖子横死沟渠,桐城方家已无方士廷其人。龙公子,不是老朽不情,那畜生在外胡作非为,桐城方家已不承认他是本族的子孙,因此恕老朽不能尽地主之谊,公子爷回城去罢。”

龙玉紧张的神色松弛下来了,说:“听说年初令郎尚在江西……”

“龙公子,老朽已经表明,桐城方家已没有方士廷其人。公子爷请自便,老朽精神不佳,少陪了。方义送客。”方秀山沉静的说完,说声失礼,迳自登楼而去。

龙玉主仆在厅中发僵,主人既已逐客,不走不行,黯然离开了披雪阁,回城去了。

方秀山命方义返家,告知所有的仆人,凡是方士廷的朋友来访,概不接见。

整天,他老人家心乱如麻,傍晚时分,方返回宅院。

这件事替方家带来了一阵不安和骚动,少爷的朋友远道来访,这是破天荒第一次,使得一家大小都不安宁,也像是带来了一阵愁云惨雾。

午夜到了,方秀山心绪不宁,披衣而起在院中徘徊,不住喃喃自语:“我造了些什么孽,竟生出这种不肖孽子?”

方家的宅院甚大,大厅仅供了家神,在内院另设了家庙,那是把奉祖先的庙堂。

他在愤怒中,也感到无比的酸楚,深深地叹息,信步向家庙走去。

明月当头,众星朗朗,但他的眼前像是出现了黑雾浓烟,心情沉重已极。

家庙的门,不论昼夜皆是不上锁的,以便由仆妇照顾,绝不可让神台上的长明灯熄灭,早晚还得上香,两天换一次香花供品,初一十五的礼更是隆重而不可或缺。

推开虚掩着的门,他吃了一惊。

灯火摇摇,神案上有新的供品,香炉上有三炷香,烛台上烛光摇曳;檀香座加燃了两盘檀香。

拜台上,跪伏着一个高大的人影。

“谁!”他悚然地叫。

拜台上的人倏然而起,转过身来日定口呆怔住了。

这人是方士廷,穿了一身青直裰,束发未戴冠,脸上泛现着健康的色泽,因其父的突然出现而慌了手脚。

“畜生!是你。”方秀山厉叫。

方士廷跪下叫道:“爹爹……”

“住口!你还有脸叫爹爹?”方秀山怒叫,一步步向前走近。

方士廷俯伏在地上叫:“爹,请听孩儿……”

“呸!你回来做什么?”

“孩儿回来向爹娘……”

“闭嘴!畜生!你还知道有爹娘?你在外行凶杀人时,为何没有想到爹娘会因此而受连累?家门不幸,出了你这种败坏门风有辱家声,甚至连累族人亲友的孽子,你……你这畜生!”

“噗”一声响,他一脚将方士廷踢翻,奔向墙角,恰好有一根木棍。

方士廷爬起又跪倒,哭叫道:“爹!请听孩儿申诉,孩儿并未杀人……”

方秀山绰住木棍,一串泪珠滚下襟前,浑身在发抖,铁青着脸说:“畜生!你还敢狡辩花言巧语脱罪?为父已经向衙门打听过,那龙飞是官府中公认的剑侠义士,去暴锄奸的侠客,他会平白无故诬指你是凶手?你!”

“爹,孩儿蒙受不白之冤,尚请爹……”

“噗”一声响,方秀山重重地打了他一棍,怒叫道:“杀人偿命,法理不容,为父先打断你这畜生的狗腿,然后绑至县衙,由县衙派人通知龙飞前来认凶,让国法制裁你这凶顽恶毒连伤六命的凶手。”

他棍下如雨,全向方士廷的腰下部招呼。好一阵痛打,但方士廷仍然跪伏在地,始终不曾倒下。

父子俩都在淌眼泪,方士廷更是痛哭出声,不住叫:“爹爹,请让孩儿申……申诉……”

“你……你这畜生!到……到衙门去申诉,打断你的腿,免……免得你逃走……”

门再次推开了,方夫人掩面哭:“老爷,不能再打了,让孩子说明白……”

方秀山手都酸了,大叫道:“妇道人家,不许多管,出去!”

“老爷,要打用家法打,用大棍打,你下得了手?”

家法就挂在神台右首的壁上,那是两根荆条。

方秀山不用家法,盛怒地说:“反正他是死,不问绞也得问斩。儿子教不好,你我都有罪,打死他也就算了。”

“噗噗噗!”他一连三棍重重地打在方士廷的背上。

方夫人大叫一声,奔上叫:“老爷!你……”

方秀山一把将她拉住,向门外拖,大叫道:“不许袒护他,再不打断他的腿送官究治,总有一天他会做出杀人放火大逆不道的事来,到那时连累九族悔之晚矣!”

角门里窜出老仆纪忠,一把拖起伏地痛哭的方士廷低叫道:“快走!再拖下去,你将是不孝之子,快!”

“忠伯伯……”方士廷凄然叫。

纪忠不理他,连拖带拉将他拖出角门。

方秀山将乃妻推至院中,回身掩上了大门,怒吼道:“这畜生逃走了,好大的胆子,畜生……”

他追入内堂,那有半个人影?

次日一早,方秀山带老仆纪忠纪孝两人,急急入城扑奔东大街,到了济安堂药局。

济安堂药局不是官营的,官营的府、州、县俱称惠民医局,设有官医,称为医师、医生、医士。惠民药局设自洪武三年,本来每一局设有医生四至六名,十三科俱备(三科为大方脉、小方脉、妇人、疮疡、针灸、眼、口齿、接骨、伤寒、咽喉、金镞、按摩、祝由)。医生医士官,皆须出身医学,各有专科。事实上,医生们人数不够,分科也就马马虎虎,每一名医生可能负责五六科,甚至还有全科的医生。

官医人数有限,因此私医便应运而生,这些私医统称为郎中,而不称医士。但郎中除了那些走方的密医之外,皆受各地官府管制。以县来说,县医学的医官称为训科,郎中须经过考试,方能挂牌行医的。大明的医学制度,与教育制度同样完备。

济安药局是本城的方姓族人所开设的,规模比惠民药局要大得多,不但十三科皆备,而且郎中多至二十余名。

药局早年聘了一位何郎中,大名是涤尘。但大家都叫他为何郎中,知道他的大名的人少之又少。何郎中擅长四科,即大方脉、针灸、接骨、金镞。大方脉即今之内科,接骨与金镞即今之外科。

以往,方士廷经常往济安药局跑,他向何郎中学医,因此口头上他叫何郎中为师父。

何郎中不是本地人,谁也不知他的底细,只知他医道高明,仁心仁术有口皆碑。

方秀山只知爱子向何郎中学医,却不知爱子向何郎中偷偷学内家拳剑,糊涂得可以。

何郎中四前年离开药局出外采药,可能已到四川去了,至今音讯全无,下落不明。

方秀山昨晚被爱子逃掉了,余怒未息,一早便入城到济安药局,看何郎中是否已经回来了。爱子已经逃走,唯一的去处可能是来济安堂药局找何郎中藏身。

药局刚开门不久,病人不多,前进是药局,后进是医室。他沉着地进了医室,医室的管事夫子是方家本支的秀字辈子弟,与他是同辈,叫秀琦。

方秀琦在堂口相迎,含笑拱手问好,说:“咦!三哥,你好,今天是什么风,把三哥吹进城来了?呵呵!里面坐,里面坐。”

方秀山沉着地回了礼,笑问道:“琦弟,不必打哈哈,愚兄来找何郎中的。”

方秀琦一怔,说:“三哥,你不是不知道,何郎中一走四年多,至今音讯全无,你怎么今天找起他来了?”

“哦!我以为他已经回来了。”

“没有,局里少了他,委实令人十分怀念,至今几乎三两天便有人问起他呢。我看,八成儿他不会回来了。”

“哦!那我就不打扰了。”

“怎么,不坐坐,……”

“不了,谢谢你,如果何郎中回来,可不可以派人告诉我一声?”

“一定一定,三哥放心好了。”

方秀山带了两仆向西走,纪孝急走两步低声说:“老爷,瞧,龙公子来了。”

龙玉带了仆人,正从十字街口转入东大街。方秀山一怔:“走,从巷子里走。”

其实,龙玉一直就在十街口监视着他主仆三人,从他们入城直至出了济安药局,始终在龙玉监视之下。

龙玉见他折入小巷,知道已露形迹,也就不再跟踪,信步向济安药局走去。

进了药局,他向柜上伙计买了一些膏丹丸散,有意无意地问:“掌柜大哥,刚才出去的那位爷,是不是方公秀山,名重儒林的秀公?”

伙计见他是儒生打扮,一看知是个少年文士,颇表诧异地说:“在本城,你们如不认识方老爷,就不配称读书人。公子爷你是……”

“小生姓龙,从外地来的。秀公光临贵局,不知有何贵干?”

“哦!他是来找敝局一位郎中的。”

“他有病找郎中?”

“不,他是问那位郎中的下落。”

“哦!那位郎中是……”

“姓何,名涤尘。何郎中四年前动身至各地采药,至今音讯全无。以往,方老爷的爱子方士廷,曾经向何郎中执弟子礼。”

“唉!那位方公子目下……”

“唉!别提了,谁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听说他失踪了。这件事我也不清楚,我在此地不到一年。”

龙玉问不出方士廷的下落,买了药出店走了。

不久,进来了一位脸色褐黑的高大村夫,冲伙计一笑,掏出一两碎银说。

“请给我一包地黄丸。伙计大哥,何郎中回来了么?”

伙计一面包药丸,一面笑道:“没有,今天你是第三个问起何郎中的人。”

“那两个也是找何郎中治病的?”

“不是,一个是方老爷,一个是姓龙的公子爷。”

“姓龙的公子爷?”

“是的,是外地人。他问起方老爷,人长得好俊。”

“他问方老爷?”

“信口问问而已。”伙计不再多说,将药包递过,招呼另一位客人去了。

村夫揣了药丸出店,冷笑道:“果然不错,他们在附近等我,哼!我会找到你的,但在本城我不会与你动手。”

他是方士廷,脸上用了易容药。他认为姓龙的公子爷是龙飞,以为龙飞已查出他的行踪,在他家附近等他哩!

当天,他离开了桐城。

龙玉在桐城等了五天,晚间在方家附近潜伏,但终于失望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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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龙双奇在江湖行踪飘忽,如不在通都大邑打听这两位豪侠的消息,根本不知在何处。而且即使打听出他们曾在何处现身,那也是十天半月后的事,再到该地去找,保证扑了个空。方士廷人单势孤,他不可能循踪追寻。

听说神偷鬼窃两人,曾经在饶州的浮梁出现,依行程判断,两个老贼很可能逃向黄山一带偏僻城镇鬼混。

八月初,方士廷到达徽州府。

失去了两老贼的消息,在这里他不知何去何从。这里有两条路,一条至浙江,一走宁国府至南京。

到底该往何处追?他决定往浙江。龙飞是浙江人,这家伙在他的家乡伺伏,他为何不可以到龙飞的家乡亮相?

在徽州府的江湖人口中,他对自己的江湖名头感到有点震惊,一些二流江湖人,把他说成惊天动地的了不起人物,说他是唯一敢与云龙双奇决斗的好汉,说他是击毙双奇不少朋友的顶尖高手。总之,方士廷三个字,在江湖人的心目中,分量重得出乎他意料之外。

人怕出名猪怕肥,他知道自己的处境愈来愈险恶。但他不怕,他目下已以亡命自居了。

龙飞在他的家乡等他,这件事所给与刺激是相当强烈的。这也是他走浙江道的原因之一,仇恨的原因之一,仇恨在将他因向危险的性格改变歧途。

鄱阳湖的百日苦练,与沿途辛勤不辍的用功,他的练气与拳剑方面,进境令他自己也感到吃惊。再就是邪魔外道的迷魂魔眼,他已参透了其中三味。在仇恨的驱策与报复的欲望支使下,再加上求生的意念所鞭策,他苦练的环境是空前艰辛的,他发誓要臻于大成,不惜付出毕生的精力去完成它。

天下无难事,他逐渐进入了巅峰状态。

曾经先后出现了三次学习高原境界,但每届高原现象出现,他毫不灰心,毫不满足,以大恒心大毅力,去突破那种令人泄气的高原现象。因此,他成功了,咬紧牙关再三突破了那种高原困境,每突破一次,艺业立即突飞猛进,直至第二次高原出现,此中辛苦,非局外人所能了解的,他付出的心力血汗,只有自己知道其中甘苦。

这期间,他对翻江鳌的全力相助,感激万分,刻骨难忘。

从徽州进入浙江,除了山还是山,鸟道羊肠,走上大半天不见半个人影,有些地方鸟兽绝迹,有些地方全是无尽的原始丛林。走这条路的人,绝大多数是土着山客,运送山货的商队。三两天方可见到一人,百十担山货有百余人之多,可防盗劫也可防猛兽,罕见单身上道的旅客,宿站有是有,不易控制脚程,因此走这条路的人,必须携带食物宿的行李,当然少不了带些防身的家伙以防猛兽袭击。

山区空气清新,凉风扑面。他背了一个包裹,佩了剑,腰带上多了一把短匕首,仆仆风尘踏上旅程。

这条路在本朝初年,太高祖皇帝带兵攻下徽州,入浙江取建德,走的就是这条路。但年深日久,行军由兵开设的路已经日渐坍坏,变成了鸟道羊肠的小径啦!

从府城至两省交界处的昱岭关,一百二十余里分为两程,第一程七十里至中梅渡,第二程六十里抵王千寨。王千寨距昱岭关相去不足三里,设有巡检司。

中梅渡是一座小镇,小得只有五十余户人家,有两家客店,店供应饮食,在街口设有棚屋,挑夫伙计带了货担一律在棚屋安顿,只有货主与少数伙计可以住店。如果没有商队投宿,镇中冷冷清清。

方士廷的脚程快,未牌左右,他踏进了中梅渡的镇口棚门。

“该找地方找食物果腹了,问问看前面多远才有宿站?”他自语。

街右的安福客栈挂了一块酒牌,妙极了。

踏入店堂,狭隘的店堂共有六副座头,已有三副座有客人。他在店伙的招呼下,占了内侧壁角的座头,向店伙说:“来两壶酒,大块肉切来就是,有野味下酒更好。”

“有有有,小店有新鲜的鹿肉,红烧生炒客官尽管吩咐。”店伙捧上一碗茶说。

“烧一盘,再炒些下水,来两碟小菜也就够了。”

“小的这就吩咐下去,客官请稍候。”

“你忙你的,不必来张罗我。”他解下包裹说。

一面喝茶,一面打量四周的客人。有两桌的客人像是本镇的酒鬼,每桌两人用土语低声谈笑,他一句也听不懂。隔邻一座的四位客人,一看便知是江湖好汉。一个年约半百,秃眉凸眼大鼻海口。一人生了一张不讨好的三角脸,鼠目流光四转。另一人黑脸膛,粗壮结实。主位上那位仁兄大马脸,鲶鱼嘴,留了两撮大胡子。

所有的人,皆佩了剑,挂了暗器囊,凳旁搁了包裹和一根打狗棍,风尘仆仆。

四人盯了他一眼,不住打量他的剑和匕首,当然也在打量他的面貌。

他并未易容,剑眉虎目,脸上泛着健康的色彩,玉面朱唇,目朗神丰。青直裰不起眼,但健壮魁梧气极不凡,少不了惹目。

大马脸中年人见他太年轻,不再多看,灌了两口酒,向同伴说:“诸位贤弟,咱们这次进入南京,大地方,我们得检点些才是。”

徽州属南京管辖,说进入南京并不算错。

三角脸贤弟冷冷一笑,问:“大哥,检点些什么?”

“大地方卧虎藏龙,高手名宿辈出,不检点会招祸的。”大哥慎重地说。

黑脸膛大汉哈哈笑,说:“咱们浙南四义怕过谁?除了云龙双奇之外,咱们兄弟见过的高手名宿不算少,哈哈!如此而已。”

“三弟听说过新近名震江湖的方士廷么?连云龙双奇也栽在他手中哩!”

“有机会的话,咱们得找那姓方的斗斗。”秃眉大眼的中年人口沫横飞地说。

“为何要找他斗?二弟,千万不可乱来。”

“只要咱们斗败了方士廷,浙南四义的名号,将威镇江湖,值得一斗。”秃眉大眼二弟意气飞扬地说。

“要扬名立万,必须找成名的人斗,这是成名的捷径,冒风险是有代价的。”

近过道一座的两名土着打扮酒鬼,缓缓地抬头向四人眯着醉眼打量,其中一人年约半百,生了一双斗鸡眼,露着一排黄暴牙,改用官话向四人叫:“喂!你们浙南四义真想成名么?”

大马脸大哥一怔,讶然道:“咦!你这厮是真人不露相哩!贵姓?咱们认识么?似乎……”

“在下姓房,咱们素不相识,但在下认识你们的师父活阎王田勇,够了么?”

“咦!你是……”

“哼!活阎王田勇早年是宇内闻名的魔头,被四明怪客一剑割下一耳,从此便龟缩不出,躲在浙南调教出你们这四块足不出浙的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你们听说过六指准提么?”

“哎呀!你,……你是六指准提房景星?”

酒鬼一手拉掉头巾,向四人一伸。

手有六个指头,脑袋的短头发中,可看到天灵盖上有块戒疤,一看便知是受过戒和和尚,虽然已经还俗,戒疤永远长不出头发来。

“哦!失敬。”大马脸大哥欣然地说。

“你们要出浙扬名立万么?”六指准提问。

“是的,前辈有何意见?”大马脸大哥反问,语气中并未带了多少尊敬的成分。

“找方士廷较量争取成名的机会,不如找云龙双奇好些。”六指准提将凳挪近低声说,低得只有对方能听见。

“这……咱们毫没把握能胜双奇……”

“当然你们不能硬碰硬自讨没趣。”

“这……”大马脸大哥点头承认。

“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

“恐怕……”

“再找几个人帮忙,必可成功。”

“要人帮忙,怎显得咱们四义的威风?”大马脸大哥仍然不同意。

“难道令师就不想报昔日一剑丢耳之仇?你们做弟子的就不想雪师门之恨?哼!真没出息。”

大马脸大哥也哼了一声说:“咱们有自知之明,可不愿枉送性命,以后再说。”

“目下有一个机会,你可以考虑考虑。”

“什么机会?”

“附耳过来。”六指准提神秘万分地说。

大马脸大哥显然有点好奇,凑耳恭听。六指准提在对方耳畔嘀咕了许久,最后含笑问:“怎样,有兴趣么?一举两得,你们是公私两便,机会难逢,千万不可错过。”

大马脸大哥兴奋地问:“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

“好,咱们算一份。”

“那么,你们到绍兴府去找九天玉龙报到,我给你一件信物为证,到陈音山芳苑村,自有人接待你们。”

“前辈呢?”

“我还得去找几个人助拳。咱们这次势在必得,要搞就搞他个轰轰烈烈有声有色,管叫他不死也得脱层皮。”说完,将一面三寸长的竹牌递过。

大马脸大哥将竹牌揣入怀中,欣然地说:“好,咱们明天就动身返回浙江。”

六指准提又附耳道:“邻座那佩剑的小后生,已听去咱们不必秘密,宰了他灭口,千万不可放过他。”

“好。”

“沿途可能有咱们的人,遇上了彼此也有个照应,切口是单日问青天,答白日;双日问龙虎,答风云。手式是单日上指天,下指地;双日是先指你,再指我。”

“晚辈记住了。”

“在下立将你们的事传出讯息,如果你中途变卦,有死无生。”六指准提阴森森地说。

“笑话,晚辈答应了的事,绝不反悔。”

“那就好,咱们日后见。”六指准提欣然说,将凳挪回自己的桌,向同伴含笑点头示意大有所获。

之后,双方各自进食,不再打交道。

方士廷并未听到对方的阴谋,说话的声音太低,而且他们时附耳私语,更是听不真切,他也不想听。

但他已知道这土着村夫打扮的人叫六指准提房景星,四大汉是浙南四义。

他曾经听说过六指准提其人,听说那是个江湖上最恶劣最坏的黑道恶贼,心狠手辣无恶不作。还俗的十余年中,可说坏事做尽,白道人士恨之切骨,可惜无奈他何,这恶贼擅长易容术,鬼计多端机警狡猾,逃走时一夜可逃出三百里外,谁也休想盯得住他,一直就逍遥法外,采花杀人劫财放火依然无所不为。

至于浙南四义,他毫无所知,但一看四人的相貌,便知不是善类。

他与这些人素不相识,做梦也没料到六指准提要浙南四义杀他灭口。

他不理会旁人的事,一面进食,一面向店伙打听入浙的路程。听说六十里可以到王千寨投宿,他决定膳罢动身,六十里真要赶。一个时辰足矣够矣!

会账毕,他背起包裹出店上路。店伙一怔,拦住他苦笑问:“客官,天色不早,你还要上路?”

“是呀!怎么啦?”他讶然反问。

“你一个人?”

“不错,一个人。”

“老天!你一个能走?山路崎岖,路虽只有六十里,但极为难走,因此仍算是一天脚程。沿途虎豹熊罴出没,山精木客妖魅害人,你一个人……算了吧,还是在小店住宿一宵,明天结账启程,出门人求一个平安,何必由省几文店钱而拿自己的老命开玩笑?”

“谢谢你的好意,在下自己会小心的。”他含笑道谢,出店走了。

六指准提也随后离开,但走的是至府城的道路。临行向浙南四义打眼色,阴笑着上路。

浙南四义并不急于跟上,稍后从容拾掇上路。岂知他们估错了方士廷的脚程,半个时辰仍未追上,不由心中暗惊,开始以陆地风腾术急赶了。

方士廷连赶四座山头,二十余里路程向上,又是崎岖的山路不好走,右面是河谷,险峻处如果失足掉下去,不粉身碎骨才是怪事。

绕过一处山脊,小径弯入一处山隘。已经是申牌时分,满山蝉鸣,飞鸟逐渐归巢。

后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他扭头一看,看到了飞步跟来的浙南四义。

“好家伙,是不是想打主意来了?”他想。

防人之心不可无,他暗自留了心,仍然大踏步向前走,不动声色。

路径再次绕出,前面水声如雷。转出山腰凸出处,视野开朗,河谷的景色尽在眼下,溪水从前面的山峡下冲出,沿峻陡的溪床下泻,乱石泻奔流,飞珠溅玉十分壮观。

路右外侧建了一座小亭,立有围栏,倚亭下望百丈深渊。胆小朋友与患有畏高症的人,必定目眩心悸可能昏倒。

小亭中,坐着一个穿了青道袍的中年老道,戴九梁冠,佩长剑,仙风道骨,黑髯飘飘,颇有些有全真道人的气概,右凳上放了一只小包裹,一看便知不是在这一带修真的道侣。

后面脚步声已近,浙南四义快到了。

老道以一双精明锐利的眼睛,目迎大踏步而来的方士廷,直至方士廷接近至五六丈内,方含笑点头招呼道:“施主行色匆匆,路赶得太急,绝非走长程之道,何不坐下来歇歇?”

他颔首一笑,说:“赶了二十余里,真该歇歇啦!道长要往何方去?”

“呵呵!贫道云游四海,走到那里算那里。施主要到浙江?贵姓?”老道一面说,一面盯了他的包裹一眼。

“小可方大郎。请教道长上下如何称呼?”他放下包裹坐下笑问。

“贫道上太下玄。哦!那四位施主可是施主的朋友?”老道盯着急步赶来的浙南死义问。

“不是小可的朋友,不久前曾与他们在中梅渡食店中进食。”

大马脸大哥一马当先进入亭口,怪眼不住在两人脸上转。四人一字排开,已阻住了老道与方士廷的出路,逼至深渊险境的一面,久久向方士廷问:“阁下,你是一个人么?”

“不错,你们……”他沉着地问。

“这位老道……”

“贫道恰好在此地歇脚,诸位施主有何见教?”太玄含笑问,眼中冷电一闪而没。

大马脸大哥哼了一声,说:“那么,你走你的阳关道。”

“施主……”

“你不走,大爷便连你也宰了。”

太玄缓缓站起,冷笑道:“原来施主们是强盗,贫道慈悲你们。”

“呸!杂毛老道你敢说咱们是强盗?”

“那你们……”

“大爷们要杀这小子。”

“快滚,凭你们几个小辈,也敢在贫道口中讨吃食,你知道这条路上的买卖由谁在作主?”太玄叱喝。

方士廷一怔,心说:“好啊!这老道的口吻变了,不是有道全真,而是劫路的强盗啦!”

大马脸大哥脸色一变,问道:“道长是金钱豹武当家的人?”

“你知道就好。”

“这样吧,咱们要人,道长要财,如何?这小子与咱们有过节,饶他不得。”

“这还差不多。”太玄脸色略转地说。

方士廷急忙将包裹打开,放在石栏上,笑道:“金子给你们,拿去好了。”

金光耀目生花,一百块十两重的金砖,与及三叠一两一块的金叶子,其余的是些换洗衣物,一些小药包。

太玄笑笑,得意地说:“贫道已看出你背的是金子,没料到居然这么多。你怀里还有,拿出来。”

他从怀中掏出五锭银子和一些碎银,笑道:“全在此地了,让你们分了吧。”

“你带了剑,为何不拔剑而斗?”

“呵呵!算了吧,以一比五,好汉不吃眼前亏;金银身外物,在下犯不着。”

“你很知趣,贫道要财不要命,但如果你拔剑,又当别论。”

浙南四义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金子,眼都直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浪迹江湖的人,说穿了还不是为了混饭湖口?谁也不会愚蠢得将金子往别人怀里送。马脸大哥自然不愿将黄金拱手送人,猛地向前冲出,飞腿便踢。

三角眼贤弟也不约而同向前冲,右手疾扬,“卡”一声袖箭离开了袖口。

太玄老道太过自信,做梦也没料到对方突起发难,大喝一声,伸手拉住来腿扭身便摔。

这瞬间,袖箭没入老道的左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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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士廷及时将金子亮出,用意是挑起双方的贪念而拼老命,果然有效,浙南四义突然出手袭击了。

老道敢独自做案,当然身手必定了得高明。但四义突起发难,防得了人却躲不了暗器,将马脸大哥向后摔出,却挨了三角脸贤弟一袖箭,毫无闪避的机会。

马脸大哥向外飞腾,发出一声惨叫,飞越外栏,在惨叫声摇曳中,落下百丈深堑去了。

“哎……”太玄老道也在狂叫一声,摔到石栏下,站不起来了。

三角脸贤弟抓住了包裹中,一面打包裹结一面向黑脸膛大汉叫:“将死尸丢下去。”

黑脸膛大汉去抓老道。秃眉大眼二弟则双手箕张扑向方士廷,来一记“金雕献爪”抓向方士廷的五官。

方士廷冷哼一声,右手像电光一闪,便架偏了抓来的一爪,右掌疾扬,“噗噗”两声闷响,劈在对方的左右颈根上,快得令人目眩。

“嗯……”秃眉大眼三弟闷声叫,上身向后仰,仰面便倒,立即失去知觉。

几乎在同一瞬间,“噗”一声响,方士廷一脚踹在三角脸贤弟的背心上。三角脸贤弟正在打包裹,手一松,人滑倒在石栏下,金砖洒了一地。

黑脸膛大汉扭住了老道的双手将人抓起,尚未向外抛,便发觉同伴已遭了殃,大惊之下,放了老道跃退丈外,伸手拔剑下门户大喝道:“阁下,亮万。”

这位仁兄外表粗野蠢笨,其实却机警灵活,一看两位同伴全倒了,便知碰上了扎手人物,怎敢再冒失地扑上?因此先退再拔兵刃戒备。

方士廷呵呵笑,徐徐拔剑道:“你们不是要找方士廷较量,以便成名立万么?”

“不错,有此打算,你……你是……”

“方士廷,桐城浪子方士廷。”他信口答。

黑脸膛大汉脸色骤变,连退四五步。

“阁下贵姓大名?”

“我……在下丁……丁德隆……”

“你是四义的老三?在下给你一次公平决斗的机会。”

丁德隆突然扭头便跑,撒腿狂奔。

方士廷正想追,太玄老道虚弱地叫:“救……救救我……”

方士廷弃了丁德隆,走近老道冷笑道:“自作孽,不可活,在下不能救你。”

“方……方施主……”

方士廷收了剑,说:“救你这种人,确是心中不甘,忍着点,我替你取箭,痛死你这妖道免得你再去害人。”

他用匕首割开创口取箭,老道痛得叫苦连天。他带有上好的金创药,替老道上药裹好伤,冷笑道:“你的伤还不算严重,快滚!”

太玄吃力地站起,脸色灰败,嗄声说:“贫……贫道感……感激不……尽,后会有……有期。”

目送老道蹒跚的背影消失在山壁后,他拖起了三角脸贤弟,将对方弄醒,推至外栏旁,冷笑道:“老四,该你招供了。”

三角脸老四好半天方神智恢复,恐惧地问:“你……你要在下招……招什么?你是谁?”

“招你所知道的一切,别管我是谁。”

“你……”

“你不招!在下将你丢下去……”

“不!不……”

“如果你招不实,也得下去。”

“我……我招……”

“招了你之后,在下再问那位老二,你两人只要有一句话不对,两人都得下去。”

三角脸老三福至心灵,三角眼一转,急急地说:“既然你是方士廷,你该是咱们的同道……”

“什么话?见你的大头鬼,谁是你们的同道?”

“请……请听我说……”

“好吧,你就说说看。”

“咱们是应邀前往收拾龙飞的人……”

“什么?你……好吧,你说,说清楚些。”

太玄老道伤势甚重,做梦也没料到方士廷不但不杀他,反而替他取箭裹伤,以德报怨放他走路。他挣扎着进入山峡中的一座密林,再也支持不住了,探手怀中取出一只铜哨,发出信号后再也无力举步啦!

第二天,浙南四义除了老大跌碎在深壑下之外,其他二四两人的尸体被吊在小亭中,当晚便被野兽吃掉了。

十天后,太玄离开了金钱豹的山寨上,飘然进入浙江地境,到处打听桐城浪子方士廷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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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士廷无意中获得了绰号,桐城浪子方士廷到了浙江的消息不胫而走。

出府城大东门东行,九十里到东城。东城目下称关驿。从东关驿沿曹娥江南行,六十里曹娥坝。这里有处渡口,渡江便是上虞县界。继续南下,可达乘县的三界镇。

渡口有一条小径向东北行,十里是东山镇,属上虞县。东山镇距晋朝谢安所居的东山不足十里,与江西岸的高桥村隔江相望。两镇之间,有渡船往来,但由于不是交通要道,乘船往来的都是本地人。

高桥村,也就是龙飞的故乡。

高桥村龙村龙家是本地望族,会稽上虞两县的人,谁不知龙家的子弟不好惹?

从东山至东面的四明山,目视可及。四明山固然是大名鼎鼎的名胜区,其实东山也颇为巍峨,巍然特出,众峰环抱,登峰四顾,万峰林立,烟海渺然。龙家在蔷薇洞建了一座避尘山庄,这里,也就是龙飞拜四明怪客为师的地方。

八月中秋,高桥村便不时发现有来历不明的人出没,龙飞的父亲龙鼎新,也是武林健者,可惜他不是江湖人,并不知江湖的动静。爱子龙飞与爱女龙玉雯出外行道江湖,经常在外甚少在家。尤其最近两年来,兄妹两连一封平安家书也不见捎回,龙鼎新居然丝毫不在意。

中秋佳节过去了,暑气全消,进入了秋凉季节。

龙家的宅院位于村东南,北面便是至东山镇的渡口,东园傍水建了一座水榭,高有两层,可坐在伸出的飞廊上垂钓,面对清澈翠绿的曹娥江,令人心旷神怡,尘念尽消。

村西的棚口外,便是南北大道,北至东关驿,南下曹娥坝。棚外除了一座歇脚亭由村中供应茶水之外,通常不许外人入村的。因此,陌生人不可能入村逗留,想入村查探,那是不可能的事。

云龙双奇连袂行道江湖,迄今将近七年了。七年来,结了的仇家自不在少数,前来高桥龙家找麻烦的人,确也难以计数。当然,来的人都不是什么成名的人物。即便是稍具名望的高手,一问清龙飞不在家,也就干干脆脆离开,冤有头债有主,算过节必须找龙飞本人,与他人无关,找错对象那是犯忌的事。

但那些江湖败类,却不管什么江湖规矩,不管龙飞在不在,同样的来向龙家的人报复。

龙鼎新不在乎有人前来找麻烦,他本人的艺业本来就深不可测,敢于侵入村中生事的人,根本就用不着他出手,他的几位侄儿与几名仆人,任何人皆可独当一面,跻身于武林一流高手之中而毫无愧色。村中有几位管理佃户的长工头儿,这几位仁兄的身子,也足以和江湖的高手名宿相提并论。

但除了龙飞之外,村中人从不在江湖走动,因此,外界皆不知村中这些高手子弟的底细。反正知道不少前来找麻烦的人,皆垂头丧气地溜之大吉而已。当然也有不少人从此失踪,但失踪的经过谁也不知其详。

这就是高桥村龙家,一处江湖人不敢正视的地方。

龙家这四代的辈分排名是宝、鼎、兆、祥。龙飞出外闯荡行道江湖,用的名是飞,但在家的辈名是兆平。

这天一早,龙飞的一位堂兄带了两名长工,出村南下走向十里外的丁家埠。两名长工押了一乘暖轿,两名轿夫不是高桥村人,而是曹娥坝的轿店伙计。曹娥坝是大市镇,有各种行业的店号。附近村镇皆用小船往来,富有的人家自备有轿的人不多,雇轿必须到曹娥坝去请。

轿中自然是女眷,也必定有要事方雇轿外出。

一行五人迤逦南下,踏着朝阳向南又向南。曹娥江河谷沃野,稻田中种着杂粮,遍地桑麻,一片升平气象。两岸远处青山连绵不绝,不时伸出三两条山腿插入曹娥江,因此大道不时绕山脚而过,或者越岭脚而行。

大道在五里外向上升,蜿蜒直上一座不算高的土岭,路侧茂林已现秋色,一阵风呼啸而过,落叶纷飞。

年轻的小伙子龙兆璧,穿了一身宝蓝色紧身衣,腰带上带了一把匕首防身,唱着俚曲一步步领先向上走,满脸春风,状极得意。

穿越一座桂林,金黄色的桂花散满一地,但仍然异香扑鼻,令人心神振奋。

龙兆璧扭头回顾,山下有两个村夫在后面跟来。他不在意,继续赶路唱道:“艳色天下重,西施宁久微?朝为越溪女,暮作吴宫妃……”

暖轿中突然传来沥沥惊声叫道:“官人,你胡说什么?”

“呵呵!娘子,不许唱么?”他扭头笑问。

“官人,你明明是嘲笑妾身高攀你龙家哪!是不是嫌……”

“哈哈!娘子请别多心……咦!”

前面路两侧的树后人影一闪,跳出两个黑衣劲装大汉,拦在去路,肩上剑穗飘飘,神色阴森森来意不善。

龙兆璧举手一挥,两名长工左右一分,在长布卷中取出了连鞘长剑抓在手中。

轿夫止步停轿,已意识到有点不妙了。

两名黑衣大汉仍在五丈外屹立路中,不言不动。

脚步声入耳,后面两名村夫逐渐上来了,每人手中点着一根细长的斑竹手杖,其色暗红,光泽耀目。两人相貌极为神似,皆是所约花甲上下的老村夫,满脸风霜,看脸貌显得苍老。右首那人留了花白八字胡,左面那人是三绺短髯。脚下俐落,挺胸直腰毫无龙钟之态,与相貌完全不同,像是年轻人。

“小心后面。”龙兆璧和一名长工叫。

长工闪至轿后,全神戒备。

左面林中突然传出一声怪笑,一名小花子在六七丈外现身,年约十三四岁,百衲衣油污闪亮,点着一根打狗棍,腰带上插了一根洞箫,挂了一只中型讨米八宝袋,脸上脏兮兮黑腻腻,一双大眼明亮锐利。

看长相与身材,是个十三四岁的小花子。但看步伐与一双露出外面的双手,手背约可看到青筋,明眼人立可看出,这小花子的真实年龄已经不算小了,少估些,三十出头已是最保守的估计。

三面受敌,虽则尚未到达的两个老村夫尚未有所表示。

小花子大踏步而来,站在路旁扳住树干含笑问:“喂!你们怎么啦?”

“有人拦路。小花子,何必明知故问?”龙兆璧沉着地答。

“哦!这个……他们好像不是拦路的强盗呢。”

“小花子,你们到底有何用意?”

小花子搔搔头皮,怪笑道:“请你们歇歇脚,并无其他用意,喂!你们是那座村的人?”

两村夫到了,在暖轿后三四丈止步,留八字胡的老村夫叱道:“你们好大的胆子,谁不知他们是高桥龙家的人?”

“哦!高桥龙家的人?失敬失敬,这位爷尊姓大名,能否见告?”小花子怪笑着说。

“在下龙兆璧。”

“久仰久仰。请教,龙飞是你的什么人?”

“乃是敝堂弟。”

小花子向两端的人亮声叫:“喂!你们听见没有?他是龙飞的堂兄。”

“听见。”两黑衣大汉,与两村夫同声答。

“咱们怎办?”小花子再问。

“正用得着,向他请问消息。”

“好,正用得着,我小要饭的请他。”小花子怪腔怪调地说,站正身躯向前接近。

龙兆璧已看出不妙,沉声问:“阁下,咱们有仇么?”

“没有。”小花子信口答。

“那……”

“但咱们与龙飞仇深似海。”

“咦!龙飞与你们结仇,与在下何干?”

“虽与你无关,但你是他的堂兄……”

“住口!他的事……”

“你少抖威风。咱们……唉!咱们也是不得已。”

“咦!你们……”

“咱们宰了你,那龙飞不是可以早些赶回来么?他如果赶回来,便可以少管些闲事,少杀些在江湖上混饭餬口的江湖朋友了。”小花子怪腔怪调地说。

龙兆璧知道不妙,手按匕首柄冷冷地说:“你们既然找上头来,在下不叫你们失望就是。”

“谢谢!呵呵!”怪小花子笑着答。

“诸位请亮名号。”

“是想到阎王爷面前控告咱们么?”

“就算是吧。”

“抱歉,反正你死定了,何必告诉你?”

老村夫嘿嘿笑,叫道:“老丐童,告诉他无妨。”

“那么,你们自报名号好了,出了纰漏可不能怪我。”老丐童不以为然地说。

老村夫桀桀笑,说:“咱们既然来了,还在乎出纰漏不成?我,川南双煞大煞罗龙。”

“二煞龙虎。”另一名老村夫接口。

前面两名大汉也亮声叫:“汉川双杰,狂风剑客胡启明,旋风剑客赵起凤。咱们都是失巢之鹰,被龙飞那小子逼得无处藏身,仇深海恨比天高。”

老丐童嘻嘻笑,龇牙咧嘴说:“在大河两岸混的人,谁不知我老丐童吴泽是个睚眦必报的报应阎王?小辈,你先别慌,咱们会给你一次公平决斗的机会。”

龙兆璧哼了一声说:“在下不认识你们这些人,但你们既然找上头来,在下已别无选择……”

“你还有选择,选择如何死得痛快些。”老丐童欣然地说,似已胸有成竹,稳操胜券一般。

“你们并无必胜的把握,何必在嘴皮上逞英雄?”龙兆璧沉着地说。

“哈哈!咱们在高桥村附近潜伏了月余之久,贵村的一举一动,全在咱们监视之下,一直就在等候机会,也等候加速赶来的人。虽然咱们至今仍不会入村查探,并不是咱们不进去,而是怕打草惊蛇得不偿失。目下咱们已准备妥当,从今日起开始不下手报复,如无必胜的把握,怎敢公然出面拦截阁下。高桥附近十里内,高手如云,贵村三十余户人家,男女老少仅两百八十二名,鸡犬不留的命运已经注定了,不过你们几个提早去见阎王而已。哈哈哈哈……”老丐童口沫横飞得意洋洋地说,在狂笑声中,突然疾冲而上。

龙兆璧匕首出鞘,拼开马步立下门户,匕首半伸虎目生光,凝神候敌。

川南双煞往路旁的树干上一靠,大煞呵呵大笑道:“听说高桥村龙家,一条狗也会几爪绝招,咱们得好好瞧瞧,看是否言过其实。”

老丐童身材矮小,十分灵活,一声长笑,打狗棍来一记怪招“庄家乱劈柴”,泼野地急劈而下。

龙兆璧不慌不忙后退两步,棍招落空,冷笑道:“你的棍虽比匕首长……”

“哈哈”老丐童怪笑,招变“铁牛耕地”进攻下盘。

龙兆璧突从棍侧切入,快!快速电光石光,像是向前撞入,匕尖倏吐,直探中宫要害。

老丐童吃了一惊,向侧一闪,杖尾猛带,斜点对方的腰胁。

“得”一声轻响,匕首一挥,削断了半尺长的棍尾,龙兆璧身匕合一,旋风似的紧逼跟进,匕芒匹练横空,紧跟在老丐童的胁背,森森冷电行将及体。

老丐童第三次陷入危局,不由火起,笑容消失了,向前一扑,大喝一声,棍花一翻,突然点出。龙兆璧不敢大意,火速撤招暴退,双方都失招落空。

老丐童一跃而起,展开了花子打狗绝招,形如疯狂,七歪八扭棍出如狂风暴雨,毫无章法,但第一招皆出乎双方意料之外,乱七八糟估计困难,奇招迭出变化万千,只片刻间,便将龙兆璧圈在棍影中,右冲右突脱身不得,险象横生。

龙兆璧起初想脱身,被迫得手忙脚乱,右大脚外侧挨了一棍,幸而身法快捷闪得恰到好处,未被击实,但已感到大腿发麻。他把心一横,改采以守为攻的拼命险招封架,反而逐渐稳下来了。

好一场凶狠的激斗,似乎棋逢敌手。

三照面五盘旋,老丐童攻了三十四招,龙兆璧也回了二十余匕,双方都感到心惊。

旁观的狂风剑客胡启明暗暗心惊,叫道:“拖下去没意思,小心有人路经此地露了咱们的行藏,为何不用你的看家本领以法宝速战速决?”

声落,激斗中的险恶局面突变,蓦地八音齐鸣,令人闻之心神大乱,气血浮动。

人影倏分,恶斗乍止。

龙兆璧倒飞丈外,“砰”一声摔倒在地,“哇”一声喷出一口鲜血,胸正中衣破血涌了。他胸口被箫所点中,胸骨断了一对。

老丐童如影附形纵上,左手的箫余音仍在。右手的打狗棍猛地劈下,要敲破龙兆璧的脑袋瓜。

一名长工及时抢到,一剑挥出叫:“慢来!”

“喀”一声响,剑震偏了打狗棍。

老丐童大怒,箫再次发出令人昏眩的魔音,拂向长工的肩膀。

长工身躯一震,突又一声怒啸,脱手将剑掷出。

老丐童没料到想到长工存心拼命,更没料到长工并未完全被魔音所控制,剑虹入目,躲闪已来不及了,也将箫掷出,拼个两败俱伤,捞回本钱死也死得暝目。

双方相距不足八尺,伸手可及,谁也躲不开对方的拼命一击。

剑贯入老丐童的右胸,箫也射入长工的小腹。

“哎呀……”两人狂叫着倒下了。

重伤难起的龙兆璧突然拼余力大叫道:“回去报信……”

第二名长工不假思索地向侧一窜,跃入林中逃命。

大煞罗龙右手疾抬,狂笑道:“躺下啦!哈哈哈……”

长工刚入林,青虹似电,淬了奇毒的六寸柳叶飞刀,无声无息地贯入脊心,奇准无比。

长工仅身躯一震,入林仍向林木深处飞奔,奔出十余步,突然一声嘶叫,重重地摔倒。

二煞罗虎冲向暖轿,一把拉掉轿帘叫:“女的给我。”

旋风剑客到了,剑光一闪,蜷缩在一旁发抖的一名轿夫,脑袋应剑飞落。

二煞罗虎手向轿内伸,厉叫道:“你不能自杀……”

可是,已叫晚了,轿中的美丽少妇已用头上的凤钗,刺入自己的咽喉。

旋风剑客的剑虹再闪,另一名轿夫的头也同时落地。

狂风剑客扶住了老丐童,惊叫道:“吴泽兄,你……”

老丐童吴泽厉叫道:“先毙……毙了那……那小……辈……”

狂风剑客急忙放下老丐童,奔向挣扎着想坐起的龙兆璧,拔剑便待挥出。

前面的大树后突然闪出一个高大的青衣人,好快,刚看到人影出现,眨眼间便到了眼前。

狂风剑客的剑在这刹那间挥出,先杀了人再说。

“铮”一声暴响,青衣人的剑已及时挥出,硬接了狂风剑客的一剑。

狂风剑客的剑,突然脱手横飞,翻腾着飞出三丈外,被一株大树的枝丫所挡,翩然坠地,剑已缺了抬头大一个缺口。

狂风剑客的虎口鲜血涌现,横退三四步几乎失足跌倒,吓了个胆裂魂飞,脸色灰败。

青衣人抱起了龙兆璧,一跃两丈,入林飞奔。

“站住!留下咱们的人。”大煞罗龙大叫,急起狂追,势如射星逸虹。

二煞罗虎将尚未断气的少妇拖出轿外,闻声放手,也跟着大煞去追青衣人。

旋风剑客赵起凤刚要跟踪追击,狂风剑客却叫道:“兄弟,不必追赶,愚兄受了伤……”

“你……”

“虎口裂开了。同时,老丐童必须及早起剑医治,快带他走,迟恐不及。”

汉川双杰带了老丐童走了,得以保住老命。其实,狂风剑客胡启明奸似鬼,他已看出刚才那位年青人可怕极了,能一照面便将他的剑击飞的人,岂只可怕而已?追去必定凶多吉少,因此阻止拜弟旋风剑客追赶,借口救人要紧,带了老丐童逃之夭夭,奸猾怕死的人有福了。

川南双煞自命不凡,拼老命狂追不舍。

青年人抱了龙兆璧,掠起如飞,抱了一个人,脚下依然快速绝伦。

大煞起步得早些,二煞远落在六七丈后。

起初,大煞距青年人约四丈左右,追入林中里余,林中不易全力施展轻功,须闪避树木,双方都不便,但被追的人要占便宜些,可是已从四丈拉远至八九丈了。

大煞愈追愈心惊,渐渐心中发毛。

龙兆璧神智仍清,这时感到伤口痛得受不了,咬牙强忍片刻,叫道:“兄台请……请转回去救……救贱内……丢下我……”

“你的妻子已经自尽了。”青年人答。

“不……不,不会是真的……”龙兆璧狂叫。

“在下已听得清清楚楚。”

“不……”

“救一个是一个,不必穷叫。”

“天哪!不……”

青年人突然止步,将他放下说:“只有两个人追来,在下可以放心收拾他们了。”

说完,冷然转身,双手叉腰屹立,向奔来的大煞冷笑道:“阁下,阳关大道上行凶杀人,连轿夫与妇女都一个不留,你们这些人天理难容,拔剑!”

青年人叫对方拔剑,自己却无拔剑的意图。他背系长剑,腰带上还有一把短匕首。匕首也就是短剑,标准尺寸是长一尺八;短匕则短三分之一,仅一尺二寸。

川南双煞皆未佩剑,只有手中的暗红色竹杖,无剑可拔,这也是青年人不拔剑的原因之一。

大煞追到,站在丈外惑然打量眼前这位年轻小伙子,似乎不相信这年轻小伙子是刚才抱人急奔的人,久久哼了一声,困惑地问:“小子,你练了几年轻功?”

年青人剑眉一挑,沉声道:“你问这些甚么?在下问你为何在大道上劫路。”

“你知道在下是谁,怎敢如此无礼?”后到的二煞厉声问。

“在下不管你们是谁,看长相,你两人是双胞胎。”

“咱们是川南双煞,你小子听过咱们罗氏兄弟的名号么?”大煞傲然地问。

“没听说过。在下过路之人,亲见你们杀人行凶。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两人官司打定了。”青年人虎目威睁,愤怒地说。

“哼!你贵姓大名?”

“你少问这些蠢话。”

大煞勃然大怒,右手一抬,柳叶淬毒飞刀一闪而出,看到刀影已及体。

青年人早有准备,虎腰一扭,让飞刀擦身而过,厉声道:“突然以暗器袭来,可知你定然不是好东西。”

声落,左掌一引,疾冲而上。

二煞挺杖超越乃兄,急迎上叫:“让给我……”

叫声中,一杖捣出,不快不慢地攻向青年人心口,走中还狂妄地递招。

青年人右手疾出,翻腕扣住了点来的竹杖一带。

糟了!竹杖应手夺过,不费吹灰之力,但一把锋利无比功沉重狭锋剑从杖中脱颖而出,原来剑藏在杖内,竹杖也就是剑鞘。

二煞鬼眼凶光暴射,乘机一剑点出,喝道:“小辈纳命!”

青年人骤不及防,大吃一惊。但他反应奇快,竹杖到手一带之下,便看杖内光芒一闪,便知不妙,本能地避开正面移位一闪,剑“嗤”一声擦胸而过,森森剑气彻骨奇寒,划断了长剑的系带,背上的剑往下坠落。

二煞无往不利的一剑突袭,终于落了空,不由心中一震,手下一慢,接着一声怪叫,凶狠地迫进,连挥六剑之多,剑气破风声刺耳。

青年人连闪六剑,毫无缓口气的机会,连换五次方位,退了两丈左右,剑虹在身前的胸腹要害吞吐,一而再拂过顶门与腰腹,险象横生,生死间不容发。最后,他斜掠丈外,以可怕的速度冒险从剑尖前飘开,脱了险境。

身形未定,大煞恰在他的身后,卑鄙地一声不吭,悄然发出了三把淬毒飞刀。

他从二煞眼神中看出了危机,向侧扭身便倒。这瞬间,他已拔出了匕首,同时将夺来的竹杖信手反挥。

“得”一声轻响,击中了从身旁飞越的一把飞刀。

飞刀猛地翻腾,折向而飞。

真妙,二煞恰好冲来,飞刀折向,不偏不倚恰好飞向扑来的大煞,速度增加了一倍,但见一个青灰色的旋转光球,奇快绝伦地掠过二煞的左胁,飞出三丈外去了。

二煞的左胁被划破了,衣破肌裂。

由于飞刀被击中飞行速度增加,二煞知道乃兄的飞刀飞行路线,因此竟然未发觉左胁被飞刀擦过,仍然挺剑飞扑而上,叫道:“小子你死定了……嗯……”

青年人向侧闪开,伏地飞窜丈外。

二煞如中雷殛,踉跄止步,叫声摇曳欲倒。

大煞尚不知乃弟的变故,扑向青年人叫:“小子,尚有我呢!”

青年人丢掉竹杖,向侧一闪,冷笑道:“你的飞刀击中了你的同伴了,阁下好歹毒的飞刀,手法差劲。”

大煞一惊,止步向乃弟看去。

二煞以手掩住左胁,剑已经丢掉了,晃了晃,突然向前一栽,嗄声叫:“我……我怎么了?我……”

大煞大惊,急上叫:“不可运功,我给你解药……”

青年人突以奇快的身法从大煞的身后掠过,匕首一挑,挑断了大煞腰旁百宝囊系带,百宝囊下坠,被青年人拾起了。

大煞伸手掏百宝囊,摸了个空,不由肝胆俱裂地叫:“哎呀!我的百……百宝囊!”

青年人站在三丈外,举起百宝囊在眼前轻晃,说:“在下捡到一个,是不是你的?”

大煞大骇,冲上厉声叫道:“给我!给……我……”

青年人举步便走,在十余丈外绕树乱转,怪笑道:“你得来捉迷藏,你得卖些劲。”

大煞怎追得上?追了五六圈,追得心中发慌,追得心向下沉,狂叫道:“快给我,囊面有解药。”

“在下为什么要给你?”

“给我救人。”

“你救甚么人?”

“救兄弟……”

“哈哈!为何不救那个轿夫?为何不救轿中的妇女?为什么不救那两个……”

“阁下……”

“住口!你这畜生不如的凶手,你们杀人逞一时之快,必须受到报应。你看你那位同伴已经受到报应了。”

可怜的二煞,倒在地上翻滚、扭动、蹦跳嘶叫,像在发疯。

不远处坐在树下按住伤口的龙兆璧,被二煞那发疯兽般的嘶号声惊得血液像要凝结了。

大煞一声厉号,向青年人拼命扑去,一口气打出了八把飞刀。

青年人轻易地避过了刀雨的袭击,将大煞向二煞倒地处引,一面冷笑道:“你别慌,在下不杀你。苦主在此,在下要擒住你送官并追捕余凶。你川南双煞万里迢迢死在浙江,做了客死他乡的孤魂野鬼,天理昭彰……你走得了?”

大煞知道绝望,不再追逐,向侧方飞逃。

只逃出五六丈,便被青年人拦住了,喝道:“跪下就缚!”

大煞竹杖凶猛地点出,怒吼道:“老夫与你拼了!”

青年人这次不上当了,扭身斜掠而出,“噗”一声响,一脚踢在大煞的胯骨上,掠你丈外冷笑道:“可惜,未踢中你的大筋,下一次你必须就擒。”

大煞被踢得倒地滚了三匝,方狼狈地爬起。

“丢下杖,跪下!”青年人叱喝。

大煞拔出杖中的剑,厉声叫道:“来吧,我……”

剑光一闪,剑锋划断了咽喉,尸身扑倒。

青年人一怔,说:“哼!这凶煞果然名不虚传,自杀倒是干净俐落的,难怪他杀人如屠狗了。”

他回到二煞身旁,二煞已停止了呼吸,脸面与双手暴露在外的肌肤,青肿而泛灰色,似乎可嗅到腥臭味。

“好歹毒的暗器。”他悚然地自语。

他走向犹有余悸的龙兆璧,立即熟练地替龙兆璧裹伤,苦笑道:“在下是过路的人,来晚了,无法救其他的人。你的伤十分沉重,度得过今夜,你就死不了。凶手死了两个,其他的三名凶手你得自己设法缉捕了。”

“谢谢你,兄台……”

“不必谢我,救人是本分,在下不过问你们之间的恩怨是非,只知这些人屠杀轿夫妇女,必定不是甚么好东西。走,在下送你至附近就医,你是……”

“兄弟是高桥村人,往北数里……”

“你是高桥村的人?”青年人变色问。

“是的,高桥村龙家……”

青年人放手站起,哼了一声道:“呸!在下为何要救你龙家的人?”

龙兆璧吃了一惊,惶然问:“兄台与……龙家有过节么?”

“龙飞是你的什么人?”

“他……他是我的堂弟。”

“哼!”青年人扭头便走。

“兄台……”龙兆璧虚脱地叫。

青年人拾起了自己的剑,佩上,向原路走。

“天哪!”龙兆璧绝望地叫。

青年人脚下一慢,走了几步,最后停住了,脸上神情百变,仰天吸入一口长气,喃喃地自问:“你龙家的人,害得我已经够惨了,我方士廷为何要救你龙家的人?”

他继续向前举步走了六七步又停下了。

他闭上双目,不住深长呼吸,脸上颊肉在抽搐,心中必定在天人交战。

龙兆璧在绝望地叹息,泪下如雨,口中在喃喃呼叫其妻的名字。这时远离道路,而他无法行走,其妻的死活不明,是否有人前来找得到他?希望太渺茫了。

方士廷再向前走,但只走三步,突又停下来沉思,徐徐转头回顾。

龙兆璧以手掩面,绝望点头呻吟。

他苦笑一声,转身向龙兆璧走去。

不久,他抱着人到了现场。那儿,有三名村夫在大呼大叫,有个人向北飞奔,看到他们两人,急忙迎上大叫道:“这里有人被杀,快来帮忙。”

方士廷将龙兆璧放在轿旁,轿前,少妇尸体已僵,龙兆璧奋力一扑,扑在其妻冰冷的尸体上狂叫,声如中箭的哀猿。

方士廷向一名村人说:“他是高桥村龙家的人……”

“他是二少爷龙兆璧哪!”村夫惊惶地说。

“有五个凶手在此行凶,两名凶手死在西面里外的林子里。在下凑巧路过此地,救了这姓龙的。出门管闲事,不能在此作证打官司,好好照料他,在下走了。”

“爷台,你不能走,你……”村夫大叫。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是向南走的。他在曹娥坝落脚,今天本想到高桥村探消息,没想却碰上了这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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