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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大闹酒楼

在南京,豪门贵族太多,除了中山王之外,其他的人算不了什么;但在江湖人来说,金陵曹家是了不起的武林世家。虽则南京现在已不叫金陵,但大多数的人皆称金陵而不叫南京。

豪门子弟喜爱走马探花,江湖人则喜欢技击搏斗争强好胜,在南京论剑术,金陵三剑客可说稳坐三把交椅的高手。

金陵三剑客中,最差劲的是擒龙客许二爷,最高明的是许二爷的胞弟摘星手许嘉祥。

最可敬的当然是三剑客之首风雷剑客曹一元,也以这位曹大爷最重江湖道义。

曹大爷为人疏财仗义慷慨好客,名不虚传,江湖朋友对金陵曹家,可说是无人不知。老二摘星手则交游广阔,三教九流中都有他的朋友,而且颇获人缘,江湖朋友对他颇不陌生。

许二爷惨死慈姥山,同行的四位伴当生死不明。这件事本来就不平凡,闹了个满城风雨,再加上从慈姥山回来的人昏了头,将这件事大加渲染,把高翔说成千真万确活生生的凶手,把形势闹得更严重,更棘手。没有人肯冷静思量,没有人肯平心静气追查可疑线索,更没有人去分析其中细节是否合乎情理,终于把这件窃案闹得更复杂,更棘手。

窃案毫无线索,因此所有注意力,皆集中到许二爷惨死慈姥山这件事上来。许二爷本来是因访查窃案的线索而身死的,也只有从这件惨案上着手,方能查个水落石出,难怪曹大爷小题大作,一得到消息便不顾一切,先下手为强,不经过官府,擅自逮捕高翔全家归案。

事情闹大了,暴风雨终于降临。

高翔还是个十八岁的大孩子,年轻气盛,少不更事,正是血气方刚的最危险年龄,外界所加的压力愈大,反抗愈为强烈,火来了哪管他是利是害?假使不是他出身书香世家,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曹家的宅院占地甚广,位于西郊蟠里驻马坡旁,是连栋四合院式的楼房,两厢有园,后有水榭,共有三十余栋大小房舍。

在应天府府衙西街闹区,曹大爷设了一间金陵酒楼。这座店只有两层,可是相当出色,往来的食客,以江湖朋友占了多数。而这前来光顾的江湖朋友,大多数是来自龙江关码头的旅客,入暮时分,也就是生意最旺,人客最多的时光。

黄昏降临,掌灯时分。

金陵酒楼食客如云,谁也没留意旁人是张三还是李四。二楼人声嘈杂,几乎满座,十余名伙计,似乎有点照顾不来,猜拳闹酒哗笑声此起彼落,豪放的笑声震耳,似乎这儿并非进食的地方,而是一处市集。

楼梯登登响,上来了一个年轻食客。高大、健壮、玉面朱唇、剑眉虎目,在英气勃勃中,略带三分秀气。青直裰、青绸灯笼裤、快靴、怀中未带防身家伙。一头乌黑光亮的头发,草草挽了一个道士髻。看外表穿着,他是江湖人;看器宇风标,却没有半点江湖味。

开店的招子雪亮,迎客的两名伙计一见他便手中一跳,暗暗嘀咕:“这人不等闲,八成是王侯门逃出来鬼混,找乐寻欢的小少爷,得好好伺候,这种人怠慢不得。”

机灵的店伙上前打拱作揖,含笑招呼道:“公子爷移玉雅座,请随小的来。”

食厅宽大,两行大柱把厅分为三部分,左右另上活动的屏风便成为两厢,便于伴同女眷前来的食客。

“不要雅座,给大爷在中间清出一副桌面!”青年人大声说。

店伙一怔,中间已经满座,总不能将原来的食客往外请,赔笑道:“公子爷请包涵一二,中间已经……”

“大爷自己去找。”青年人一面说,一面推开店伙向中间走去。

青年人是高翔,他今晚找曹大爷的晦气来了。

他存心生事,人多更妙。

中间那桌有四名食客,天气热,四人皆敞开上衣,露出毛茸茸的胸膛,一条腿搁在长凳的一端,桌上杯盘狼藉,汤汤水水流满一桌面,一看这副德行,便知不是什么上流人物;金陵酒楼也不是招待上流人物的地方。

他往桌边一站,剑眉一轩,盯着上首那位仁兄的脸面,嘿嘿一笑。

店伙一看不对,悄悄溜走,赶快去请掌柜的。

大汉左手端着一碗酒,右手的筷子搁在肉盆子里,正想挟起一块红烧肉,发觉来了不速之客,先是一怔,接着怒容爬上了脸面,脑袋一歪,轻蔑地睥睨着对方,然后夸张地上下打量高翔全身上下,口中啧了两声。

高翔冷冷一笑,等候机会发作。他涉世未深,不知主动挑衅。大汉用筷子向他一指,扭头向同伴桀桀笑,轻浮地耸耸肩,怪腔怪调地间:“诸位贤弟,你们看到了么?”

“大哥看到了什么?”一名额有刀疤的大汉怪腔怪调地问。

“看这位老儿像不像卖唱的闺女?”

“哈哈哈哈……”全桌人皆哄笑起来。

几乎全楼食客皆被笑声所吸引,店伙们暗暗叫苦。

高翔抱肘而立,仍在等。

“太高大了,如果是卖唱的粉头,老天,未免倒尽了胃口。”另一名大汉用大嗓门怪叫,咕噜喝干了杯中酒,仍在怪笑。

高翔不动声色,不愠不怒。

“哈哈哈哈!”全楼的食客皆笑不可抑。

高翔的手伸出来了,搭上了大汉的右肩,左手缓缓抓起了酒壶,咧嘴一笑。

“相公,敬你一壶。你若有心,喝了我这一壶残酒。”他尖起喉咙怪声说道。最后一声乍雷般的大吼:“张开你娘的这张臭嘴!”

大汉真听话,“啊”一声怪叫嘴张开像一个大洞。

酒壶嘴硬生生塞入大汉的大嘴内,酒猛往里灌。

怪,大汉居然毫不拒绝,连手脚都不曾移动,仅在喉中发生奇怪的声音,酒珠不住向外喷,像是呛住了,呛得眼珠子似乎要往外冒。

食客们目定口呆,有人离座而起。

其他的三名大汉大骇,首先挑衅的大汉虎跃而起,大叫道:“老二,你怎么了?”

高翔等壶中的酒已空,方丢下酒壶放了大汉,蓦地抓起那盆红烧肉,手一扬,整盘肉连汁水,不偏不倚全都倒在那位仁兄的脸上。

“哎呀!”大汉怪叫,左手抹脸上的汤水,右手去拔腰带上的牛耳短刀。

“啪啪!”高翔以闪电的快速手法,给了对方两记正反阴阳的耳光,牛耳短刀也同时易主。

“砰嘭!”大汉被击倒在地,杀猪般狂叫。

掌柜的带了两名打手飞步登楼,排开了人丛抢入来。

食客们先是同声惊叫,这时反而惊呆了。

另两名大汉大骇,踢开凳子便待拔刀子。

“嚓!”一声响,高翔将牛耳短刀掷插在桌上,抱肘而立,冷冷一笑道:“你们口出不逊,无礼已极,大爷大发慈悲,不予追究,放你们一条生路,给我滚。”

刀疤大汉拔出单刀,怪眼喷火。

“你,把刀子丢下。”高翔沉喝。

“当!”一声响,大汉如受催眠,刀子落地。

掌柜的到了,大叫道:“有话好说,千万不可伤了和气。诸位,出门人大家都是朋友,怎么回事?”

掌柜的拦在中间,众打手两面一分,要是双方不听劝告,便得用武力解决了。

高翔冷哼一声,说:“大爷已经叫他们滚蛋,你最好叫他们认命。”

“公子爷请……”

“错在他们,你最好别找我。”

掌柜的一怔,微愠地问:“公子爷贵姓大名?”

“我姓朱,朱寿。”他用带凤阳腔的语音大声说。

食客们吃了一惊,掌柜的脸上变了颜色。

当年的京师,上一位风流天子正德皇帝,在京城设了几处皇庄酒店,在那儿玩姑娘逛窰子,用的名字就是朱寿。

天下是朱家的天下,朱家是凤阳人,凤阳腔最为吃香。高翔胆大包天,自称朱寿,说的是凤阳口音,确是吓坏了不少食客。

掌柜的还不知道他今晚存心生事,沉下脸说:“小兄弟,这玩笑开不得。”

“谁给你开玩笑?老兄。”他冷冷地问。

“你是……”

“你先问这几位仁兄,再问问附近的食客,谁是谁非不难明白。大爷警告你,你如果本末倒置,反而找我的晦气,大爷保证不会让你失望。”

“兄弟不是找老弟台的麻烦,而是希望息事宁人,大家……”

“那就好。”他抓起另一只酒壶,向四大汉说:“壶中有多少酒,不知道。壶是锡的,谅你们不至于走眼,这玩意敲在脑袋上,保证破的不是壶而是脑袋。大爷这里倒酒,酒罄壶空而诸位尚未滚下楼梯,大爷便用壶敲破你们的狗头。”

说完,酒开始泻出壶嘴,哗啦啦溅落楼板上。

四大汉扭头便跑,宛如漏网之鱼。

放下酒壶,他拖过长凳坐下,叫:“清桌面。”

掌柜的摇摇头离开,找到两名店伙交代一番,留下了两名打手方下楼而去。

店伙清罢桌面,先奉上一杯香茗,赔笑问好。

他抓起茶杯,“乒”一声摔碎在脚下,冷冷一笑,阴森森地说:“茶不好,贵楼的酒菜想必不含糊。”

气氛再次紧张,满楼食客再次兴起骚起的高潮。两名打手戒备着走近,先不动声色。

店伙知道麻烦来了,打躬赔笑道:“公子爷请稍候,小的去换杯好茶来。”

“慢走,大爷把所要的酒菜说出,以便令厨下张罗,省得你多跑一趟。”他仍然冷冷地说。

“公子爷但请吩咐。”

“你听清了。先来一杯江西庐山的云雾茶。酒是山酒汾酒,给我来一坛。菜是岭南白凤鸡煮松江秀野桥下的四鳃鲈鱼,浙江金华的……”

一名打手忍无可忍,拉开店伙怒声道:“阁下,你是不是找咱们穷开心来了?”

他徐徐站起,冷森森地问:“你说什么?”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打手反问。

“你说是什么地方?”

“阁下招子放亮些。”

“放心,大爷眼睛雪亮。”

“这是……”

“难道这儿不是南京金陵酒店么?”

“不错,南京酒店的东主……”

“咦!你……你是存心……”

“大爷存心照顾你这金字招牌大酒楼。”

“小辈你……”

“啪”一声暴响,打手挨了耳光。“哎”一声狂叫,倒撞出八尺外。被桌子拦住了。“你叫谁小辈?”他伸指沉声问。

楼上大乱,食客纷纷下楼结账,有些胆大的离座退至壁角,等候全武行上场。

店伙们齐声叫喊,派人去请东主前来弹压。

另一名打手出其不意奋身上扑,“饥鹰博免”急冲而上,声势汹汹。

他等对方近身,方出手擒人,但见人影一闪,打手一声惊叫,被他托起飞越顶门,“轰隆隆”连声大震,“哗啦啦”碗碟纷飞,打手掼倒在一张食桌上,桌上的残肴未撤去,人仰桌翻杯飞盘裂,汤水四溅残肴纷飞,惊心动魄。

被揍了一耳光的打手不死心,一声怒吼,冲上来一记“黑虎掏心”,拼老命要报一耳光之仇。

他拨开来拳,快,但见掌影快速闪动,然后听到着肉声,“噗噗!”两声闷响,两掌劈在大汉的左右颈根上,打手完全没有招架或躲闪的机会。

打手“嗯”了一声,砰然倒地昏厥,就像一条死狗,连挣扎的力道也完全消失了。

“打死人了。”有人恐惧地叫。

不少酒客向楼下奔,拦住了上楼援助的人。

高翔往桌上一坐,向惊呆了的店伙叫:“不上酒菜,大爷拆了你这家店的金字招牌。”

“公子爷稍候,小的已派人去请东主了。”店伙惶恐地说。

“好,大爷等他片刻。”

东主并未上来,来的是中年掌柜。

他安坐不动,嘿嘿冷笑。

掌柜的心中雪亮,果然不出所料,对方是前来找晦气的,冷然瞥了高翔一眼,抱拳沉静地说:“请问阁下有何用意,是不是有意冲兄弟来?兄弟姓罗名孝……”

“你是金陵八大地头蛇之一,绰号称神掌翻天。”

“阁下……”

“大爷尚未至通名时候。”

“请教……”

“在下冲金陵酒楼而来,与你老兄无关。”

“兄弟是本楼的掌柜……”

“你老兄为人轻财重义,大爷不想毁你。假使你不知自爱,不等贵东主前来便想向大爷递爪子捡便宜,大爷要你吃不消兜着走,不信你可以试试,但最好不要试,要是换了我,我可不愿冒险。”

“可是……兄弟是本楼掌柜,不出面收拾说不过去,你叫我怎办?”

“那可是你的难题。”

“老弟台不可欺人太甚。”

“大爷并没欺你……好吧,冲阁下金面,大爷给你一次下台的机会。你不是绰号叫神手翻天么?”

“区区匪号……”

“想来阁下的掌力定然了得。”

“老弟台夸奖。”

“我这里安坐桌上,让你任意攻三掌。当然,五官和下阴按规矩是不许下手的,相信你也不至于向这些地方下手。三掌未能将大爷击落桌下,你给我乖乖下楼。”

神手翻天几乎气炸了肺,但强行忍住快冲出顶门的怒火,叹口气镇定地说:“好,恭敬不如从命。”

说话间,已站在高翔的面前,掌徐徐上提,默运神功力聚掌力,沉声道:“在下放肆了。”

“出手呀!怕什么……”

“啪!”一声暴响,神手翻天乘他说话分神的刹那间,一掌拍在他的小腹上。

桌脚发出一声暴响,楼板震动。

神手翻天连退三四步,脸色大变,右手抬不起来了,而且不住发抖。

“阁下的气功只练了四成火候,倒是正宗的气力,运起功来尚可抵挡村夫俗子以刀剑砍刺,距御气伤人的境界遥之又遥。不是我小看你,你这种年纪,恐怕不可能有进境了,再练也是枉然,能保持现状已是难能可贵了。”高翔泰然地说。

神手翻天久走江湖,见多识广,不禁心中大骇,摸摸自己的掌心,苦笑道:“阁下高明,佩服佩服。”

“你还有两掌机会。”

“不必了,在下认栽。”

“机会不再……”

“在下甘拜下风,不用再献丑了。”

“那你为何不走?”

高翔沉下脸问。

“老弟台请……”

“你走不走?要在下恭送你下楼不成?”

“好,好,我走就是。”

“快叫你们的东主来,大爷不能久等。”

“在下遵命。”神手翻天抱拳一礼,踉跄下楼。

楼梯下站满了人向上望,看到神手翻天的神色,便知不妙。

“罗爷,怎样了?那人是何来路?”有人急问。

神手翻天步下楼梯,心情深重地说:“兄弟栽了,今晚要糟,快请客人离开。”

“已派人去请东主……”

“东主来了也没用,快派人去石井巷请吕老爷子前来。或许能化解今晚的灾难,不然咱们的金陵酒楼关门关定了。”

“那人……”

“难在咱们至今还摸不清这人的路数,更不知他因何而来。快,各管各的事。”

店伙们花了不少唇舌,总算将店中的食客完全打发走,店门也关上了,只留一扇边门通行。所有的人,皆愁眉苦脸,像是大祸临头。

约半盏茶时分,门外脚步急促,进来了七名大汉。领行进入的是一位年约半百,红光满脸留了大八字胡的人,国字脸盘,狮鼻海口,一表非俗,有一双精光闪闪沉静锐利的虎目,佩了一把长剑。

“怎么回事?”这人向迎来的神手翻天问。

神手翻天脸色仍然苍白,低声道:“大爷,不好,且到里面……”

蓦地,上面楼门口出现高翔高大的向影,向下叫:“风雷剑客,上来说话。”

风雷剑客向上看,浓眉挤成一字,沉声说道:“这小娃儿好狂。”

“你上不上来?”高翔的语音有了怒意。

风雷剑客脱掉罩袍,举步向上走。

“大爷,等会儿。”神手翻天拉住他急叫。

“不要拉他,今晚他死不了。”高翔傲然地叫。

这两句话像是火上添油,登时激起了风雷剑客的怒火,挣脱神手翻天的手,冷哼一声,大踏步向上走。

进了楼门,高翔已退至楼中心,所有的桌椅,皆已被他移至墙角推放,屏风也撤了,中间空荡荡地。

他叉手而立,冷笑道:“风雷剑客,今晚看你的了。”

风雷剑客向他打量,沉静地问:“阁下,咱们面生得紧。”

“不错,你我第一次见面。”

“但不知在下在何处得罪了尊驾?”

“不久你便知道了。”

“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高翔呵呵笑,朗声道:“阁下风度甚佳,可是在下却不想再拖延,拔剑,先分胜负,然后再论谁是谁非。”说完,拾起地上先前四大汉遗下的一把牛耳短刀。

风雷剑客吁出一口长气,容忍之量确也到家,扭头向拥在楼口的神手翻天说:“罗贤弟,给他一把剑。”

神手翻天找来一把剑,亲自上前行礼奉上。

风雷剑客一面解下长剑,一面沉静地问:“尊驾认为是点到即止呢,抑或是生死相决?”

“客随主便,反正今晚在下并不打算要你的命。”他豪气飞扬地说。其实,他这辈子从未杀过人,即使让他杀,他恐怕也下不了手。

风雷剑客拔剑出鞘,扔掉剑鞘神色肃穆地说:“咱们近日无冤,往昔无仇,至少至目前为止,曹某还不知与阁下有何过节。姑不论谁是谁非,今晚且点到即止。只是刀剑无眼,谁也不敢保证自己绝对不会失手,如有得罪之处,老弟台海涵。”

他也丢掉剑鞘,双手执剑轻扳试劲,淡淡一笑道:“你金陵三剑客的老大,在江湖上名号响亮,朋友众多,爪牙上百。人的名,树的影,在下一介书生,与江湖人向无往来,如果不是万不得已,犯得着与你这种人结怨?你阁下尽管施展。不过,在下答应你点到即止,你是不是也有这份豪气,在下并不介意。”

“你说你是书生……”

“在下不多废话,阁下请!”他行礼在客位立下门户,徐徐将剑隐于肘后。

彼此身分不明,辈分不知,因此皆客气地互相行礼献剑,进、礼、献、退,立门户,最后是一声“请”剑伸出了。

双方皆相当自负,因此外表上皆神态雍容,气度恢宏,但各有千秋。

风雷剑客是见过大风浪的人,因此显得十分沉着镇静,举手投足皆有章有法,从容不迫,神气内敛,六合如一,赫赫名家气度,宝相庄严。

高翔则显得活泼些,活力充沛,生气勃勃,有一股青春朝气焕发于外,但内蕴的自信也表现于神色间,初生之犊的神态可从眼神中察觉出来。

“老弟台请。”风雷剑客沉静地说。

剑尖遥遥相对,灯光下,闪耀着令人心慑的光芒。

高翔滑进一步,浑身肌肉皆在松弛状态中。

旁观者清,神手翻天暗叫不妙。看小后生年纪轻轻,居然修至这种境界,委实令人难以相信。一般说来,即使是身经百战的高手交手时仍会心中紧张,肌肉有发僵的现象,心情影响生理,便会血液流速增加,肌肉紧张,浪费精力。一个心无顾忌而又经验丰富的高手,可能达到这种境界;那就是信心坚定,六合如一,浑身肌肉放松。但在攻击与对架时,却能在刹那间将力集中。

风雷剑客也滑进一步,剑身开始发出隐隐风雷。

“有僭了。”高翔气吞河岳地叫,身形疾进,剑轻灵地点出,一点即走。

风雷剑客虚封一剑,斜移欺进回敬一剑。

双方三招礼让一过,经验丰富的风雷剑客开始抢攻,一声长笑,闪电似的冲进,剑上风雷俱发,剑气激射,势如排山倒海的狠招“电闪雷鸣”出手,抢制机先。

“铮铮铮铮!”双剑激烈地缠斗,互相争取中宫,吞吐如灵蛇,身形疾进疾退,快速绝伦。最后一声暴响候落,人影倏分。

似乎双方皆未占到上风,危机总算过去了。

高翔心中大定,他已经从容接下了对方可怕的第一次进击,似乎这位金陵第一剑客,真才实学有限得很,丝毫不构成威胁。

他也一声长笑,轻灵地抡进,剑出“长虹经天”,但见剑尖幻化一颗淡淡寒星,排空疾进,宛若电光一闪,奇快绝伦。

风雷剑客冷哼一声,左闪,挥剑,错招……假使能错开刺来的剑尖,他便可乘势切入反击了。

可是,剑挥出,射来的虹影突然消失,接着几乎同时由原处射入,这一吞一吐之间,恰好避过他的封架,剑尖直迫中宫,到达胸口要害。

他大吃一惊,飞退丈余。

高翔并未放过他,如影附形跟进,“流星赶月”跟踪追击,剑虹连续飞射,势如狂风暴雨。

响起一连串震耳清鸣,风雷声大作,风雷剑客疯狂地封架,逐步后退,完全失去了反击的机会,即使外行人亦可看出,他封架得极端吃力,处境险恶万分。

从外表看,可看出双方的剑虽可怕地纠缠,但一切皆以高翔为中心,风雷剑客只能追随剑势而动,失去了主动进击的机会。

高翔猛烈地冲刺,无畏地迫攻,剑虹急速地吞吐,每一剑皆欲破壁而出,紧迫进招不许对方有喘息的机会,手中剑如同一条活的灵蛇,轻灵快速变化万千,一剑连一剑宛如长江大河滚滚而出,也似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完全主宰了全局,好一阵惊心动魄令人目眩的凶狠抢攻,今在旁观战的人心胆俱寒。

风雷剑客果然名不虚传,不愧称金陵三剑客之首,在对方可怖剑雨疯狂袭击下,依然能保全自己。剑上下翻飞,左崩右架布下了重重剑网,身法依然灵活,有惊无险,对射来笼罩了全身正面的可怕剑浪,仍能以后退,闪避,封架来封锁对方绵绵不绝的猛烈冲刺。但是,他剑上的风雷声渐渐消失,每况愈下,可知内力已行将消竭,快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了。

狂攻二十余招约六十余剑,高翔已迫得对方从中心退至右厢,再从右厢退向左厢,绕了一个大圈子。本来他可以出绝招下毒手,但他忍住了,他不能伤人,万一控制不住,把对方失手刺死,岂不糟了?

终于,风雷剑客颇负盛名的风雷剑法威力全失,风雷声听不见了,这表示他内力已竭,出手不再迅疾了。

“铮铮!”封出凶猛攻来的两剑,风雷剑客退至壁根,后面只有三尺空间,无处可退了。

高翔第三剑攻出,大叫道:“接我的‘乱洒星罗’十八剑!”

这一招其实不是十八剑,有时一剑便够了;有时则绵绵不绝,三二十剑紧迫冲刺并非奇事,除非对方能遏阻后续的剑势,不然便很难接下这无孔不入的快速剑招。

“铮铮!”风雷剑客连接两剑,稳不住,便封得不够严密,本能地向后退。他浑身大汗如雨,持剑的手已现不稳,目中出现了疲惫而恐惧的神色。

蓦地,他后退的脚被墙根挡住了。

“嘎”一声刺耳锐鸣传出,白虹突然向侧翻飞。

“哎呀!”店伙们失声惊叫。

“当啷啷……”剑掉在楼板上,其声清脆。

风雷剑客贴壁而立,双手颓然下垂,右手虎口血往外流,疲倦困顿且恐惧的双目,显得他似乎突然苍老了十年,似乎全身都僵了。

高翔也额上见汗,手稳定如快铸,剑尖抵在风雷剑客的胸前。

惊叫声过后,万籁无声,死一般的静。

高翔的目光,冷冷地缓缓地扫视神手翻天与二十余名店伙,冷静得像是石头人。

风雷剑客吁出一口长气,一字一吐地问:“阁下,曹某不知阁下所为何来,能见告么?”

高翔徐徐收剑,向店伙叫:“摆上一张桌子,两张凳。”

三名店伙匆匆奔出,拖来一桌两凳,摆好后急急退走,神情紧张。

“坐下谈。”高翔冷冷地说。

至少目前危机已经消失,暴风雨已经过去了。风雷剑客心中一定,木然地挪动脱力的脚,心情沉重地到了桌旁坐下。

高翔将剑放在桌上,坐下说:“你风雷剑客在南京,不是低三下四的人。”

“朋友们抬爱,浪得虚名。”风雷剑客泄气地说,语气中大有英雄末路的感慨。

“狂傲任性,在所难免……”

“阁下如果想侮辱曹某,休想。”风雷剑客倏然站起厉声说,态度颇为激动。

“坐下!”高翔冷叱。

“你说吧,要钱,给你;要命,你拿去。哼!曹某可不是贪生怕死、甘受胁迫、在暴力下屈服的人。”风雷剑客沉声说,神色凛然。

“顽强对你没好处。”

“这就是武林人的骨气。”

一条人影空从梯口的店伙丛中穿出,无声无息,像是幽灵幻影,以令人难信的奇速,向高翔的背影扑去。

高翔背向梯口而坐,背部完全暴露在来人手下。

快,快得令人难以分辨。

“站住!”高翔的喝声似沉雷。

他抓剑、转身、出剑,一气呵成,捷逾电光石火,连桌对面的风雷剑客,也没看出他是如何应变的,更不知他如何发觉有人及背后接近。

灰影的轻灵快捷已骇人听闻,而高翔的神奇反应更是令人咋舌。

灰影是一个灰袍老人,在剑尖前倏然止步,罡风徐敛,气流徐徐静止。

老人脸如重枣,留了花白长髯,老眼依然神光炯炯,身材修长,站在剑尖前屹立如山,倏然静止不摆不摇,在剑尖前后丝纹不动,用困惑而惊奇的目光,不住打量这位少年人,似乎不信眼前的事实,久久方沉静地问:“小哥儿,你练了六识术?”

高翔淡淡一笑,收剑说:“在下与佛道无缘,不曾涉猎。”

“那你……”

“曹东主的目光,暴露了你阁下的偷袭阴谋。”

“老夫不是偷袭的人。”

“当然,你不过是情急解曹东主之困而已。”

“小哥儿言词锋利。”

“好说好说。”

“如果你与曹东主有何过节,老朽愿替你们双方和解。”

“老伯恐怕无此能耐。”

“石井巷吕家,排难解纷义不容辞。”

“哦!原来是石井巷吕家,前东城兵马指挥吕大人,失敬失敬。”

“吕老爷原是实职指挥。”神手翻天在旁解释。

京师、南京、中都三座城,皆设有负责治安的五城兵马司,分别称东、南、西、北、中,划境分领。三城的名称相同,只是编制不同而已。京师每一指挥各有四名副指挥,南京与中都只有三名副指挥。同时,除了实职的指挥之外,还设有挂名的人,那就是亲王王妃或郡王王妃的生父,如果没有官职,即派任该两职;亲王授指挥,郡王授副指挥,有名无实,挂名领俸而已。

兵马司官位小得可怜,指挥六品,副指挥七品。职务上至缉捕江洋大盗,下至监督丁役打扫街道,甚至管理市场校勘升斗量衡。在官场中,一个指挥……仅指兵马司的指挥……简直不成气候,卑微得像狗一般下贱。但在老百姓的心目中,那可是如狼似虎惹不得的地狱鬼王,人见人怕的要命魔星,生死大权完全控制在他们手中,要你死你就绝对活不成。

高翔被神手翻天这句话所激怒,这种具有威胁性的话他极为反感,冷哼一声说:“一个退了职的小指挥,还能吃人么?”

“但现任的五位指挥,皆与老朽交情深厚。”吕老人微愠地说。

“他们会听你的摆布么?”

“要你破家当无困难。”

“在下不信。你给我站开些,在下要和曹东主打交道,你如果强出头,休怪在下得罪你了。”

吕老人吓不倒高翔,风雷剑客也不希望吕老人打岔,赶忙说:“宁老请退,兄弟且和他说明白。”

高翔手一挥,“嚓”一声将剑掷插在桌上,剑尖透桌近尺,一脚踢长凳冷笑道:“好,咱们说明白,姓曹的,你知道在下是谁?”

“恕在下孤陋,请教。”

“高翔。”

所有的人,皆大吃一惊。

风雷剑客脸色大变,伸手急抓桌上的剑。

高翔一脚斜飞,“嘭”一声响,桌飞抛三丈外,“哒嘭嘭”掼碎在墙下。

剑不知何时已到了高翔手中,直震耳膜的语音在响:“你如果不知趣,第一个先死的人将是你。”

剑尖点在风雷剑客的心坎上,已刺破外衣。

吕老人吕宁的手已经伸出一半,但投鼠忌器却在半途停住,不知如何是好。

风雷剑客不敢移动,咬牙切齿问:“许二弟与你有何过节?你为何慈姥山杀他?”

“你问过回来的人么?”高翔沉声问。

“问过了。”

“他们说什么?”

“说你是凶手。”

“你相信?”

“当然。”

“难怪。”

“是你杀的么?”

他冷笑一声,扫了众人一眼说:“天下间竟然有你们这种愚蠢的人。我高翔游学在外年余,在太平府接到永安镖局李镖头德弘的手书,着六月十五日正午时分至慈姥山相见,有事相商,我先到一个时辰,到达时只看到死尸……”

他将所见概略地说了,最后取出一封书信丢在地上,又道:“这是李镖头派人带来的书信,留给你们。在下已至永安镖局问过,李镖头在太平府地境被三批高手劫镖,但幸免于难,镖主的收镖票据已先由水路传回,李镖头仍由陆路回来,并勘查劫镖人的底细。等他回来之后,这件事便可水落石出了。阁下,你居然非法仗势逮捕在下的家小,你简直无法无天,南京城怎容得下你这种市井痞根?你竖起驴耳听了,高家门弟不够显赫,你们所以敢于胡为,但在下不是善男信女。我要把你们这群人这根拔掉。今晚在下特地前来警告你们……”

“你知道许二爷的血案,牵涉到什么事么?”神手翻天问。

“不错,在下早上从窗友周家来,才知道这件事的内情。”

“你是说,你与这件事无关。”

“在下一概不知,但此恨难消。在下已经决定公私两途和你们解释。公,明天中山王府将有人以南京守备兼领中军都督府令谕,分示五城兵马司与江宁府。限期彻查莠民擅捕缙绅的罪行。私,不管此事如何解释,在下绝不放过你们,你们这群人一天不离开南京,我要你们死,再见。”

声落,人如飞隼穿窗而出,一闪不见。

厅中灯火摇摇,人突然穿窗而出,像是电光一闪,蓦尔失踪了。

风雷剑客毛骨悚然,急趋窗门。楼高四丈,下面没有房屋,看去势,绝不可能向上飞升,下降必定可以看到下降的身影。天色朗朗,群星闪烁,下面有从楼下大窗透出的灯光,院中明亮,按理定可看到下降的人。

可是,下面静悄悄,鬼影俱无,这位自称高翔的少年人,硬是平空消失了。

景宁扶在窗台的手在发抖,打一冷战说:“这人到底是人是鬼?”

“是人,一个艺臻化境,深不可测的人。”神手翻天毛骨悚然地说。

“他是怎么练的?”风雷剑客脸色苍白地问。

“可怕极了。”景宁心神不定地说。

“大爷,咱们一时鲁莽,勾拿高信明一家的事弄糟了。”神手翻天惶恐的说。

景宁也跌脚惶然道:“如果他的话可信,大家都糟了。老朽一个退职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与中山王府斗法,不啻鸡卵碰石头,兵马司的朋友,也可能倒霉。”

“他的话绝不会是虚声恫吓的,高庄与莫愁湖中山王府是近邻。”神手翻天忧虑地说。

景宁突然身形暴起,跃向东面的窗口。

“有人。”风雷剑客低叫。

东窗上的邻屋的瓦面,繁星满天,视界可以及远,但夜空寂寂,哪有半个人影?

景宁已穿窗而出,站在邻屋的屋脊上向四周眺望。

风雷剑客急纵而至。低声问:“宁老,看到什么了?”

“一个人影……不,像是两个人影。怪!这两个人怎么又平空不见了?”景宁神色紧张地说。

“会不会是高翔约来的人?”

“恐怕是的,他一个人敢于前来闹事,必有所恃。”

风雷剑客一面用目光搜索檐下的暗影,一面说:“宁老,穿窗而出的瞬间,可嗅到什么异味么?”

宁老先是一怔,随后又恍然地说道:“不错,是女人的脂粉香。”

“至少,这证明了在窗外窥探的人中,有一个是女人,而且是身法灵活轻功超尘拔俗的女人。”

“我没看清楚,不知掠过窗口的是不是人,但这阵脂粉香果然可疑。”

景宁踏瓦柱回走,苦笑道:“看来,咱们碰上了可怕的对头了。”

“如果真是人,并不十分可怕。”风雷剑客入窗说。

众人将两人迎入,还不知是怎么回事,两人也不说,免乱众心。

“大爷,中山王府的事怎办?”神手翻天凛然问。

风雷剑客长叹一声,不住拭汗焦虑地说:“我倒不担心中山王府的事。目下王爷在中都未返。咱们也是受托行事,大不了受罚了事,兵马司与知府衙门自然也会设法替咱们开脱。”

“大爷的意思是……”

“赶快好好伺候高家的人,咱们只有从高爷身上可获得生机,我是说的‘私’字。”

“那……”

“除了恳求高爷成全,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许二爷的事……”

“只有重新找线索了。”

“那高翔……”

“贤弟,你怎么这样傻?那小伙子艺臻化境,骇人听闻,他真要杀许老二,何必到慈姥山去杀?杀了人又何必掩埋尸体?又何必通名?要是你,你不杀那八位公人灭口?以他的造诣来说,别说八个公人,杀八十个也易如反掌,对不对?只怪扬捕头该死,他为何不将当天的情形详细说出,贤弟,你快去请许大爷,半个时辰后,在我家见面商量对策,咱们还有一夜的工夫准备。”

第二天天刚亮,九乘大轿在微曦中进了高庄的庄门,庄主高信明一家老少与两名男女管家,在风雷剑客亲自步行相送下,平安回庄。

前来相送的人真不少,除了风雷剑客之外,有相貌威猛人才出众的许大爷。这位爷国字脸盘,脸色红润,说道声如洪钟,一表非俗。

高庄主殷勤留客,设宴款待这些玩命的江湖人,名义是待客,其实是等候少庄主高翔。

一等再等,等至日上三竿,残羹已冷,客人如坐针毡,心中焦躁,眼巴巴地注视着庄门,求皇天保佑快叫高翔回来解这个死结。

少庄主没等到,等到了五城兵马司与辽宁府派来的人,五城的南、西两司的指挥都来了,府衙来的是推官大人,带了不少捕役光临。

高庄主挺身而出,亲替金陵三剑客开脱,表示这是一场小误会,绝没有莠民绑架地方缙绅的事。

但是推官大人与两司的指挥担不起风险,坚决表示必须先逮曹、许两人,取得口供以便向上申覆,上面交下的案件谁也不敢马虎。

正乱间,二十一匹铁骑来自中山王府,二十名护兵全副武装,拥簇着小王爷徐邦杰驰入庄来。

这位小王爷真不含糊,小小年纪已是容光照人,将门虎子非同小可,他也是武装。

小王爷目下尚未封爵,但七品推官大人与六品指挥,见了他仍然矮了半截。

在高庄主的请求下,小王爷并未发威,仅表示他无权干涉地方官的事,如何了结须由指挥与推官决裁,明白地表示高庄与王府近邻,他与高翔是最好的朋友,日后谁敢到此地撒野,便是故与王府作对,这就够了。

当然他也暗示推官与指挥大人,可以从宽处理从轻发落。

曹、许两人最后仍然被带走了,但当天便获得取保释放。高庄主不追究,他们自然侥幸。

这件事已经公了,但最严重的“私了”并未了结。

曹、许两家人心惶惶,像是大祸临头,这件事未能解决,任何事也休想办理,追查珍宝的事也就搁下来了。

一连三天,曹大爷许大爷以及官府承办珍宝窃案的人,整天耽在高庄不走,希望能等到高翔返家。

高翔一走数天,他去找俞老人讨消息,他要追查许二爷的死因和缉凶,以便找出珍宝窃案的案犯,替同窗好友周启明之父雪冤。

俞老人在赠给他一盒五花石之后,立即带了简单的行囊,辞了看守梅林的差事,飘然走了。

据梅林的主人说,老人家是往南走的。

他沿南下的官道追查,追至六十里外的辽宁镇巡检司,便失去了老人家的下落,再也没有人看见这位孤零零的怪老人了。

他不死心,再找了一天,方失望而回。

他是夜间返回高庄的,发觉父母弟妹已经平安返家了,同时也发现了在客厢安顿的金陵三剑客。

青年人做事未免有点任性,他无名火起,以为金陵三剑客是前来监视他父母的。

他曾经在大闹金陵酒楼之前,拜托小王爷邦杰设法迫曹一元放人,小王爷一口答应,便知双亲必定无恙,因此十分放心。这次他不再找小王爷,先不理会三剑客,他不愿在家中闹事,留了一张笺给乃父,连夜走了。

摘星手许嘉祥许大爷的家,距金陵酒楼只有两条街。一早,门房在门缝中收到一封书信,信内写着:“明日午正,清凉门鬼脸城恭候,此致金陵三剑客。知名不具。兵刃暗器带齐,并带人收尸,又及。”

金陵酒楼也收到同样的一封书信。两封书信字体苍奇,劲透纸背,铁笔银钩,像是出于苦攻翰墨,具有数十年火候与功力的饱学老儒之手。

两家的男女慌了手脚,火速派人至高庄促请两人速返。

谁也猜不出致书人是谁,人心惶惶。

金陵三剑客名头响亮,名头可不是捡来的,而是闯出来的。闯,少不了要得罪不少人,树仇结怨在所难免,寄柬寻仇平常得紧。可是,这封信口气太狂,显然必有所恃,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绝不是好相与的人。

两人连夜派人邀请朋友助拳,以防万一。

他们竟未料到书人是高翔,几乎不可收拾。

清凉门是城西南的一座门,北面是定淮门,向东南折便是石城门。这一段城垣,是古石头城遗址。城墙顶宽三丈五以上,城高四至五丈以上,城高四至五丈,堞与女墙以及顶道皆是巨石所叠成。石道因年深日久风雨侵袭,石面起了变化。加以城依山势而筑,自然起伏不定,石块也就参差不齐,看来奇形怪状,所以戏称为鬼面城。

近午时分,三剑客的二十余名朋友先到达清凉山聚会,略加交代,便分途向鬼脸城走去。

这一带人烟稀少,除了游清凉山的人,附近的人家甚少,城外是莫愁湖北面的沼泽区,也甚少人家。

对方既然不限人数,他们可以公然聚齐先一步到达。但为了提防意外,预先分出一些人手暗中接应。

炎阳高照,江风徐来,倒觉凉快。可是,所有的人皆心情沉重,十二个人盘膝坐在斑驳的石道上,分向两端注视可疑的人。

风雷剑客内穿劲装,外穿罩袍,剑系在背上,神色倒是镇定。

摘星手许大爷嘉祥,是三剑客中功力最深厚,艺业最高强的人,他比风雷剑客小两岁,因此排名第二。他抚弄着剑鞘,向风雷剑客说:“大哥,你认为投书约斗的人,是还与窃宝的事有关呢?会不会是有人开咱们的玩笑,存心愚弄咱们?”

风雷剑客苦笑,摊开双手说:“这像是无头公案,委实费解得很,咱们除了等他们现身之外,毫无办法。”

一名中年人在石缝中插了一根树枝,嘴里念念有词,用手指量着日影,突然叫:“即将午正,快了,快了……”

两侧城内城外的城根下,野草杂树高与人齐,花岗岩砌成的墙基,也有不少爬山虎附长在石上,极易藏人。但这些人皆以为城墙最高处有五丈余,最低处也有四丈,下面的人根本不可能攀上来,所以在两端半里外派人守候,发现可疑的人便及时示警,以便早作准备,忽略了城根,不以为意。

管时辰的人宣布午正快到,众人心情一紧,全都向两端张望,希望看到人影。这时如果看到有人,必定是投书约斗的人了吧。

“午正了。”中年大汉指着树枝的阴影大叫。

两端空荡荡,不见有人。

“咦!咱们受骗了。”有人叫。

蓦地,防跌女墙的碟口中,端端正正坐着一个人,用阴森森的嗓音说:“你们没受骗,在下午正现身。”

风雷剑客骇然叫:“高老弟……”

“闭嘴!你少给我称兄道弟。”高翔站起低叱。

他今天仍是那晚大闹金陵酒楼的装扮,只是背上多了一把剑而已。

摘星手剑剑眉紧锁,惑然向风雷剑问:“大哥,他就是高翔吧。”

“是他。”

“他在酒楼击败了你?”

“是的!”

“他这么年轻……”

高翔已不容他们多说了,沉声道:“今天是咱们私了的时候了,阁下。”

“高公子……”风雷剑客急叫。

“住口!我已警告过你,要你们金陵三剑客带了狐群狗党离开南京,你们仍然赖着不走。”

“请听我说……”

“你带来了不少人……”

“咱们不知道是你……”

“现在你们知道了。当然,在下会给你们公平决斗的机会,让你们有尽情发挥的时光。”

城内山麓奔来两个人,一男一女,轻功提纵术极为惊人,来势如电射星飞。

摘星手为人高傲,被高翔咄咄逼人的态度激得冒火,一拉风雷剑客,大声道:“大哥,让我来和他打交道。”

“没有交道好打,你可以亮剑了。”高翔冷冷地说。

“阁下,不可欺人太甚。”

“正相反,在下是受害的人,以牙还牙……”

“人谁不犯错?阁下总该给人解释机会。”

“据我所知,你们并没给在下有解释的机会。”

摘星手一咬牙,沉声道:“好吧,咱们多言无益。”

“你说对了,废话无益。”

摘星手脱去外衣,往中间一站,抱拳道:“阁下请赐教,在下先领教阁下的绝学。”

“你可得放明白些,咱们今天可不是印证较技。”

“当然,生死相决。”

“对,亮剑。你与风雷剑客联手,多下几个也无所谓,在下不怪你们倚多为胜。”

他确是太狂了些,登时便引起不少人的极端反感。武林人最大的毛病是好勇斗狠,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有顾后果。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这些江湖人几乎不约而同纷纷站起,怒形于色。

他不曾与江湖人相处过,也没有江湖朋友,对江湖人的禁忌毫无所知。加以他自己也在火头上,说话自然充满了火药味,不留余地。

摘星手无名火起,但外表仍然沉着。他左首的一名中年人却受不了,几乎气炸了肺,一声怒啸,拔剑火杂杂地冲上,“天外来鸿”疾攻上盘,气急中忘了一切,恨不得一剑刺破高翔的胸膛算了。

高翔轻灵地拔剑,接招,反击,人影乍合,双剑闪电似的接触。

“嘎!”一声刺耳锐啸传出,胜负已判。

中年人的剑脱和飞出三丈外,翩然掉落城外去了。

高翔的剑点在中年人的胸正中,脸上涌起重重杀机,虎目中冷电四射,嘴唇闭得紧紧地,似乎在思索下一步该如何处理这位鲁莽的对手。

中年人大骇,目定口呆发僵,第一招便被制住,剑脱手剑抵胸,性命已捏在对方手中,大事去矣!

剑芒疾闪,剑气森森。

中年人一看到剑芒,便绝望地闭上双目等死,等候最后一刻到来,不想看世间最后一眼了。

“唰!”一声响,剑气破风声入耳,然后是高翔冷冰冰的语音传来:“这件事与你无关,你可以走了,走得远远地,离开南京愈远愈好。”

中年人胸前凉凉地,有液体下流,睁眼一看,猛地打一冷战,抬头木然地说:“在下会走的,但不是现在,一剑之赐,定当图报。承让了。”

原来他胸前衣破肉开,被剑划了一条半尺长的裂口,鲜血渗透胸襟,伤得不重,但足以令他心惊胆跳了。

摘星手脸色一变,这才相信风雷剑客在酒楼失手的事,并非危言耸听,而是事实,这位小后生可怕极了。

情势迫人,摘星手已无法避免这场恶斗,必须面对事实。他挥手令众人后退,凛然地说:“朋友们,今天的事,兄弟与曹大哥一力承当,请诸位作壁上观,不论胜负如何,务请诸位置身事外。如果兄弟与曹大哥不幸失手,那么,请念在往昔情谊,把兄弟的家小护送出境,永离南京。”

一名大汉哈哈狂笑,大声说道:“嘉祥兄,你把咱们这些兄弟看成贪生怕死的人么?哈哈!你等着瞧好了。咱们都是患难弟兄,生死交情,咱们来了,当佩上剑的一瞬间,便决定了生死荣辱,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另一名大汉拔剑出鞘,沉声道:“胡二哥的话,兄弟深具同感。这厮不但是暗杀二爷的凶手,也定是窃珍宝的要犯,他怕咱们出面追查,因此要赶咱们离开南京。没话说,今天咱们拼了,当然,咱们不能不守规矩,一比一咱们逐个上。笨鸟儿先飞,兄弟打头阵,如果失手溅血城垣,下一位兄弟替我报仇。姓高的,在下放肆了。”

城头两端守候的人,开始向此地奔来。

十二个人,包括刚才胸口挨了一剑的中年人,皆攘臂而起,准备动手。

高翔知道已激起公愤,但他不在乎,冷笑道:“你们既然遵守江湖规矩,在下不为已甚。天色不早,你们还等什么?”

先前发话的大汉已立下了门户,一声低啸,碎步滑进,剑出“寒梅吐蕊”,吐出一朵剑花,不用虚招,搭上手便奋勇进击,剑出如电,淡淡剑虹疾射而至,走中宫抢攻,剑花指向高翔的胸腹要害。

高翔虽然对自己的造诣极有信心,但是对方有十二人之多。半里外又有十余人奔近,假使其中有三两个比金陵三剑客高明的人,局面可能难以控制。人多人强,狗多咬死羊;情势如果控制不住,便得小心应付,储劲蓄力以便应付突变,因此他不能浪费精力。

这是他第一次在对这么敢于拼死的人,要说心中不紧张。那是欺人这谈,只是他沉得住气,脸上不露丝毫感情,冷静地徐徐举剑。

剑虹射到,势如惊电。

他向侧一闪,冷冷一笑。

大汉反就甚快,转身追击亮出“回风拂柳”。

“铮!”一声暴响,大汉的剑突然化虹而飞,飞腾直上四丈高,落到女墙外去了。

“哎……”大汉狂叫,飞退丈余,右肩血如泉涌。

高翔冷哼一声,一闪即至,剑出如长虹。

“当!”一声响,一名中年人闪到,架开了高翔追袭的剑,救了受伤的大汉,但是却被震退八尺,虎口几乎震裂,仍然低喝道:“在下宋明领教,不可赶尽杀绝。”

高翔一声轻笑,冲上攻出一招“射星逸虹”,剑尖直指对方的胸口,排闼而入。

中年人剑出“云封雾锁”,全力化招封架,希望在封架中找出反击的空隙。

“铮铮铮铮!”中年人连封五剑,每封一剑退两步,封不住迅速吞吐排空锲入的剑虹,封至第五剑已是手忙脚乱,一而再暴退,先机已失,已退至女墙下,槽了!

女墙本来是防跌的,高有五尺,但如果上身仰度恰到好处同样可以掉下去。四丈余高的城墙,下面乱石凌厉,荆棘丛生,跌下去有死无生。

“得!”一声响,高翔一剑刺出,迫得中年人向右闪,剑刺在石上,碎石粉飞。

“得!”右一剑又刺在石上,中年人被迫得向左闪,挥剑急架却架不住。

“向上跳!”高翔急叱,剑攻下盘。

中年人被迫得非往上跳上可,向上跳便极可能被迫掉落城下送掉老命。

正危急间,摘星手恰好赶到出手抢救,剑攻高翔的后心,大喝道:“小心身后。”

高翔百忙中撤招,大旋身来一记“回龙引凤”,不理会攻来的剑,反而出手攻袭,奇快绝伦。

“铮!”双剑相接,剑气迸射。

摘星手的剑被震出中宫,但他却扭身起左脚切入,左手的剑诀变爪,急探高翔的双目,一扭一进之下,他居然近身了,爪临脸部。

剑虹一闪,高翔的剑突向上拂。

摘星手已幸获成功,目的已达。姜是老的辣,出左手贴身进击可说冒了万千之险,果然迫使高翔自救,冒险的人成功了,双脚一点,飞退丈外。高翔的剑尖间不容发地拂过他的腕下,危极险极。

中年人纵起落在墙顶,几乎掉下城去。高翔一怔,向摘星手笑道:“你很机警,也很大胆。好吧,看你能不能再用你的摘星手进袭,接招!”

招字余音未落,剑已吐出千朵白莲,排山倒海似的向摘星手涌去。

摘星手大骇,剑来得太快,看不出剑路,甚至不知这无数剑影到底是虚是实,不知应如何封架,只好大喝一声,招出“摘星换斗”;表面上是封招,其实是闪避,将高翔的剑招重心向右引,人却向左后方退。

罡风大作,剑吼雷鸣,剑气迸发与劲气撕裂声刺耳,但见剑影漫天,银虹飞射。

“铮!嗤……”异声乍起,人影倏然分开。

摘星手直退出三丈外,退至北面方摆脱了剑虹的追击,脸色苍白,大汗如雨。呼吸一阵紧,在烈日的照射下,似乎睁不开的睛。左胸与右胁,衣衫留下了两个剑孔,有血沁出。

高翔长剑斜指,站稳冷冷一笑,再向前迫进道:“你果然了得,再接我一招,这一招,小心你的心坎与咽喉,这两处要害是挨不起一击的。”

摘星手不得不强提真力举剑,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生死存亡最后一击。

双剑遥遥相对,只消一看两人的神色,便知这次接触谁胜谁负了。

渐来渐近,双方互相捕捉对方的眼神,丈五、丈三、一丈……八尺了。

剑花一涌,生死将决。

两名大汉已看出危机,大喝一声,双剑凶猛上扑,势如电光石火,一上一下攻向高翔的背部,以抢救已无力一拼的摘星手。

蓦地风吼雷鸣,剑光如匹练,高翔大旋身招出“狂龙归海”,身高不及三尺,躲过上盘的剑,“铮”一声震开了攻下盘的狠招,狂风似的卷入,快得令人目眩,惊心动魄的剑山涌到,接着左右分张。

人影突然静止,最后是“铮”一声清鸣,火星四溅。

冲出抢救的两大汉站在原地摇摇晃晃,攻上盘的人,左肩血如泉涌,攻下盘的人,右膝多了一处创口。

高翔的剑,搭住了百忙中上前抢救的摘星手攻来的一剑,剑尖已控制了中宫,剑尖指向摘星手的心坎,一发之差,便可刺入胸膛了。

剑在心坎上停住了,不再刺入。

这瞬间,方传出两名大汉负痛叫出的声音,右膝中剑的大汉砰然跌倒。

同一瞬间,摘星手踢起一颗小石,“噗”一声小石击中了高翔的右肘。

人影乍分,有人滚倒。

高翔退了一步,察看右肘被击处。

摘星手则弃剑仰面躺倒,奋身向侧滚了两匝,脱出险境,从死神手中逃出来了。

变化太快,令人目不暇给,生死间不容发,幸而无人被杀。

原来两大汉抢救摘星手,摘星手知道不妙,两位同伴功力相差太远,剑术更是相去天壤,绝难挡住高翔的致命一击,因此也毫不迟疑地奋勇前冲,以减少两同伴的压力。总算不错,高翔旋身取敌,背部也就暴露在摘星手的剑下,不得不留劲对付摘星手。搞星手方能在千钧一发中,舍命将两名同伴从枉死城中救出。并在高翔再次旋身对付他的刹那间,踢石击中高翔的手,抓住高翔一惊的好机会,丢剑卧倒滚出丈外。

高翔不知手肘被石击中,还以为是歹毒的暗器,低头察看。让摘星手逃出剑下,大感意外。他看清上小石,不禁对摘星手的机智大感佩服。同时,也对摘星手拼命抢救同伴的勇敢表现大有好感。

三人中倒了两个,把其他的人吓得汗毛直竖。

摘星手一跃而起,高翔一脚将遗落的剑挑飞,叫道:“接住,再给你一次机会。”

摘星手接住剑,一咬牙,举剑迫进大叫道:“朋友们,退走,我挡住他!”

叫声中,狂冲而上。

风雷剑客不退,举剑怒吼:“联手,上。”

高翔虎目中杀机怒涌,剑尖上升了。

只消人影接触,必定有人剑锋喋血。这群南京城白道英雄的精英,将成为剑底冤魂,岂不可惜?

正危急间,蓦地内城下升起两个人影,站在城堞上屹立如山沉喝似乍雷:“住手!还不退?”

摘星手首先止步,也喝声“退!”

高翔已搭住了风雷剑客的剑,便待刺出,闻声收劲,放过了风雷剑客。

风雷剑客出了一身冷汗,又从鬼门关内逃出来了,值得庆幸。

高翔斜退丈外,先脱出重围。

从两端城头奔来的人,已经接近至五六丈内了。

高翔刚站稳,便看到刚才站在堞上沉喝的灰影飞扑而至,相距仅两丈,看清灰影已经双方近身,一根苍木杖幻化一道黑虹,奇急奇猛地点到胸口了。

已没有思索的余地,本能地出剑封招,“得”一声震开杖,闪身、封招、切入、回敬,一气呵成,“乱洒星罗”狠招出手,他恨透了这个喝退众人却右突然袭击的人,用上了真才实学。

剑与杖幻化为一白一黑的狂龙,互相纠缠、撞击、咬噬,进退如电,人影依稀,两丈内罡风激射,虎虎锐啸,好一场可怖的快速缠斗,旁观的人根本看不出两人的招式,看得目定口呆,手心出汗,心向下沉。

摘星手与手下的人,共有三十名之多,皆被罡风剑气迫得不住向两端退,退出三四丈外,仍感到罡风砭骨,剑气扑面生寒。

缠斗百十招,慢下来了,优劣片刻即判。

与高翔交手的人,是个穿破灰袍的老化子,苍木打狗棍已运转迟滞,显然真力已虚。

高翔大汗透体,但依然能勇猛如狮,这时化解了老化子一招“灵蛇出洞”,立即抓住机会从杖侧锲入,一声低叱,攻出一招狠着“电射星飞”,一剑连一剑绵绵不绝,每一剑皆排空直入,锐不可当。

老化子采用后退封招术周旋,仍能沉得住气,左扫右崩一步步后撤,居然忙而不乱,一口气退了二十步左右,仍未能遏止高翔的狂野进攻,每一剑皆钻隙直入,不由老化子不退。

老化子向南端退,南端的十余个人包括摘星手在内,也跟着向后移,苦于无法插手加入。

城堞上另一个不速之客,是一个青衣女道姑,浑身散发着阵阵幽香,中人欲醉。看年纪,约在四十上下,正是徐娘半老的虎狼之年,成熟女人的风韵十分动人,眉目如画颇为秀气。她腰悬长剑,手执拂尘,迎风卓立,飘飘如仙,目不转瞬地随两人移动,凤目中涌起阵阵困惑的疑云。

高翔取得了优势,久斗不胜,激起了他的豪气与好胜之心,这时抓住了可以紧迫抢攻的机会。不由心中大定,剑势愈来愈凶险,每一剑皆必欲中的而甘心,老化子可就相形见绌难以支持了。

激斗中,道姑突然叫:“老要饭的,还不见好即收?老不以筋骨为能,武林中是年轻人的天下,长江后浪催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你再撑下去,一世英名将付流水。”

老化子突然不再后退,从剑尖前向右一闪。

剑虹也折向跟到,近身了。

老化子一声怪叫,踊身向下跳,飞落城根,总算平安脱出剑下,危机一发千钧。

高翔正想追踪而下,道姑急叫道:“高施主,得饶人处且饶人,贫道请施主慈悲。”

高翔不再追下,乘机调息,阴沉沉地向道姑走去,冷冷地问:“你知咱们这些人的恩怨么?”

“知道。”

“那你就不该插手,除非你是金陵三剑客的同党。”

“贫道是替你们排解的,施主大闹金陵酒楼,这是理所当然,可是三剑客已亲送令亲返家,登门赔礼,施主今天似不应大动肝火的。”

“登门赔礼?哼!说得好听,两个匹夫带了人坐在舍下监视,欺人太甚……”

“施主差矣!他们是获得令尊首肯,在尊府等候你返家当面赔不是的。”

“真的?”高翔讶然问。

“不错,老化子可以作证。”刚爬上城来的老花子接口,破灰袍被荆棘挂破了数处,十分狼狈。

“你们怎知道?”

“从你们金陵酒楼交手时起,至三剑客登门陪礼止,贫道皆在一旁冷眼旁观。难道说,令尊没向你解释?”道姑问。

高翔一怔,说:“在下尚未与家父见面呢。”

“那你为何不回家问问?”

高翔扭头便走,说:“好,在下回去问问。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如果你们撒谎,在下会再次找你们的。”

老化子劈而拦住,哈哈大笑道:“且慢,说清楚再走。年轻人鲁莽冲动,行事不问情由,不顾后果,一时激愤便任性而为,从不替别人着想。你这种态度如果不及早纠正,你知道日后要冤死多少人?”

高翔大为不悦,沉声问:“阁下,你教训我么?”

“你认为我老要饭的不配教训你?”

“你当然不配。”

老化子摇头苦笑,说:“没话说,当然你血气方刚,只知道凭血气之勇与艺业高强称雄道霸,听不进忠言。我不找你,我去找皇甫士方老书虫评评理。”

高翔大吃了一惊,讶然问道:“咦!你……你怎知家师的大名?”

老化子桀桀笑,说:“告诉你,只有老书虫的十二射星散手剑术,方能攻破老要饭的降龙十二杖杖网。也唯有十二射星散手剑术,方有绵绵不绝的,辛辣霸道的进手狠招,在你用上‘电射星飞’追袭时,你一口气追袭四十三剑之多。如不是老要饭的事先早有准备,只要一动硬接的念头,大概你就可在老要饭身上戮上十七八个洞。”

“咦!你……”

“我叫霸王丐柯罡,二十年前曾在京师与老书虫是知交,一对酒虫大闹显灵宫,打毁雷声普化天尊像。那天是六月二十四日,也就是天尊示现的吉辰,上有天子的使者致祭,下有上千百姓愚夫愚妇上香,哈哈!你知道这乱子闹得有多大?闹大了咱们就跑,老化子从此飘忽不定,老书虫却不知跑到何处龟缩不出了。哈哈哈!原来他调教出你这位穷凶极恶的弟子,我可得找他评评理。怎样,你打算带老要饭的去见他么?”

高翔赶忙收剑行礼,笑道:“老前辈,小可当然认错,只是错并不全在我。呵呵!错了改就是,一定改。这样好了,此非说话之所,请老前辈移玉寒舍,小可……”

“喝!听你的口气,还是饱含不满呢……”

“小可绝无此意,在未弄清内情之前,当然不能怪小可不满。小可家住愁湖畔…”

“我去了,走。”

风雷剑客赶忙上前身老化子行礼,满怀希冀地说:“老前辈请稍候,可否让晚辈与高公子……”

“不必了。”老化子挥手说,呵呵一笑又道:“你们的事老要饭的全清楚,以后我会去找你们,老实说,这件事除了这位老书虫的门人,谁也办不了。他既然是替许老二收尸的人,只有他或可找到线索。你们走了狗屎运,乱七八糟胡来,如果不是老要饭的念你们金陵三剑客颇有侠名,才懒得管你们的闲事呢。走,别噜嗦,回去等消息,千万不可再胡来了。”

“晚辈遵命。”风雷剑客恭敬地欠身答。

老化子向道姑挥手,笑道:“喂!捉鬼的,你还不去找你的女弟子?了了神尼已经去与女弟子聚首去了,你也该走了。哈哈哈!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走也!”说完,拍了高翔一掌,又道:“小狂徒,走!南京城小小一件窃案,恐怕要掀起无限风波。凡是有江湖朋友干预的事,无风也会起三尺浪,真是岂有此理。”

道姑噗嗤一笑,轻摇着拂尘说:“老要饭的,明日燕子矶之会,你去不去?”

“废话!当然去。”

“能不能把老书虫也拖来。”

“一定。”高翔心中暗笑,不好多说,他的恩师已经前往峨嵋访友,怎会参加他们燕子矶之会呢?

道姑用手向高翔一指,说:“老要饭的,把这小狂徒带来。”

“哈哈!何不叫你那位女高足来请?走!小狂徒,老要饭的腹中酒虫又在作怪了。”

高翔礼貌地向道姑行礼告辞,然后向众人说声得罪,随着老化子走了。

道姑向下飘坠,轻如鸿毛,向清凉山而去。

风雷剑客拭掉额上冷汗,吁出一口长气说:“好险,这位高公子的剑术,可怕极了。”又转向摘星手问:“贤弟,老书虫皇甫士方又是谁?”

摘星手微微一笑,答道:“他就是早年掌毙八魔,剑诛九怪的四海潜龙。二十年前是称宇内三大高手之一,二十年前混入京师国子监,不到两年便突然失踪,想不到他却在南京隐居,金陵果然是龙蟠虎踞之地。”

风雷剑客又道:“贤弟,那位美道姑又是……”

“她叫玉剑飞仙真真仙姑,她那把剑是玉色的。你看她下降城墙的身法,像不像无形质的幽灵?走吧,有这几位老前辈出头管事,咱们高枕无忧,回家坐等好消息,谢天谢地。”摘星手如释重负地说,取道下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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