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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云裳奼女

“不能以自然两字作为罪证。”柏青山摇头道,又加上了一句话:“不能以揣测之词冤枉好人。”

“我能证明水鬼与山海夜叉的船,在前天傍晚时分在赵家码头停泊。”鱼鹰亮声道,已完全屈服了。

徐八爷不住苦笑,接口道:“掳走禹大嫂一家的主人,确是山海夜叉与水鬼一群九姓渔户小丑,前晚他们在诸葛东主处获得你们的船泊赵家码头的确讯,便派人登上你们的邻船,胁迫邻船离开以他的船插入待机。次日一早,再派人挟持船夫,引诱阁下离船,乘机将船掳走了,这件事在下已从码头的朋友口中查出经过,绝对可信。”

柏青山恍然,沉吟片刻,道:“只有一件不明,山海夜叉不是一直不曾离开红树湾么?”

徐八爷嘿嘿笑道:“山海夜叉的两艘船上,根本没有他的影子,坐镇那儿的是个假山海夜叉,而且今早即踪迹已不见,船上只有几个船夫与粉头,秃蛟老郑就在那儿白等了半天,等到位蓝衣女郎携婢雇舟,再被你杀了个落花流水。”

“哦:这就不错了,目下咱们只消等他两人到来,便可证实啦!”

“阁下能否先替咱们解去禁制?”

柏青山一跃了地,笑道:“好,在下还得谢谢你们,并致歉意。”

“咱们认了。”徐八爷泄气地说。

柏青山抱拳一礼,笑道:“你们可以走了,在下不送啦。”

鱼鹰大惊,叫道:“柏兄,咱们已经认栽,而且已尽全力打听消息,阁下为何言而无信?”

“咦!在下为何言而无信?”

“咱们的禁制……”

“呵呵!你们根本没有受禁制。”

“什么?”徐八爷惊问。

柏青山背着手往复走动,在思索如何去追踪九姓渔户,信口道:“在下只在诸位的身上弄了些无伤大雅的小手法,午夜一过自会复原。柏某不是穷凶极恶之徒,你们也不是十恶不赦的恶棍,何必用歹毒的子午绝脉手法制你们?万一你们有事耽搁不能前来应约,包不误了你们的性命?”

徐八爷松了一口气,苦笑道:“连八荒使者也查不出内情来,阁下这一手真绝。”

“咦!八荒使者在贵地么?”柏青山讶然问。

“不错,他入暮时分光临敝庄的,不久他要前来会你。”

“欢迎。诸位如果没有要事,可否一同等候九姓渔户到来。”柏青山问。

众人也知道他预防走漏消息,为避免涉嫌,怎敢不留下?

“好,咱们一同等候他们到来证实此事。”贼丐首先表示意见。

“那么,谢谢诸位了。”柏青山沉静地说。

在他的心目中,似乎又露出一丝希望的曙光,那八荒使者乃是目下江湖中,辈高位尊的老前辈,姓于名乐天,为人亦正亦邪,亦侠亦魔。据说这位老前辈曾经遍历八荒,走遍穷荒绝城,见识过无数千奇百怪的事,对医卜星相无所不精,如果请这人诊断中毒的情形,也许尚有一线希望哩。

但是,他也担了不少心事,万一这老家伙发起横来,说不定弄巧反拙,反而被老家伙所伤,岂不糟透?这些老孤独多多少少带有些神经质。乖戾任性喜怒无常,一言不合便可能反脸杀人,是吉是凶还难以逆料哩!

子夜将届,九姓渔户仍不见到来。

×

×

×

在城北囚禁禹大嫂一家的茅屋中,又是一番光景。

山海夜叉与水鬼在竹林湾逃得性命,对经脉被制的事将信将疑,身躯并无他状,但用劲奔跑久了些,用劲过度,便感到有点头晕目眩恶心而已。

两人不敢奔回藏匿处,怕被人追踪跟来了,在偏僻处躲至天黑,方取道过江奔向囚人的茅屋去。

两人一面摸黑前行,一面商量善后。水鬼为人机警,道:“姓柏的那么年轻,不可能练成子午绝脉奇技,咱们不上当,置之不理可也。”

“万一是真如何是好?”山海夜叉又心惊胆战地问。

“不会的,如果真被他制住,为何至今仍毫无征兆?”

“这……这是否太过冒险?”

“哼!咱们这种玩命的人,还怕什么风险?唉!后面好像有人。”水鬼放低声音说,扭头回顾。

身后鬼影俱无,但心中有鬼的人,自然心虚,风吹草动也会疑神疑鬼,黑夜中在草木森森的小径中行走,不怕才是违心之论。山海夜叉心中一慌,脚下立即加快。

水鬼也心中发毛,愈走愈快,远出三五里,只感到心跳加剧,眼前发黑,脚下一轻一重,难以支持。他往路旁一闪,扶住树干喘息着说道:“倦了,等一等再走。”

山海夜叉更糟,感到恶心欲呕,坐下说:“后面没……没有人,真的没……没有人。”

“本来就没有人。”水鬼故作从容地说。

“咱们怎办?”

“马上带了金珠与禹家三老小,连夜下航。”

“马上能走?”

“鱼鹰与秃蛟,必被柏小狗追得上天无路,因此水路十分安全,咱们必须赶快。”

“子午绝脉的事……”

“放心啦!保证你无事,快走!”

接近茅屋,水鬼发出一声唿哨,树影中闪出两个黑影,喝道:“站住!朋友。”

“我是老大,快传话下去。立即准备上船,上快艇。”水鬼低叫。

两人一面走,一面召集伏桩交代各项准备事宜。在屋前召来了四名得力助手,分派各人收拾行囊,与及四艘快艇如何延敌,如何吸引外人的注意。真正下航的船只有两艘,带了禹家三老与夺来的金珠,连柏青山的辟邪剑也准备带走,虽则这把剑并无用处,也许可卖上三五十两银子:一般说来,两人相当失望的,夺来的金珠宝玩并不值十万两金银,最高的估计也只值万余两银子而已,而且脱手不易,必须到杭州去换金银,得冒相当风险。

分配停当,打发众人离开,水鬼首先开柴门,突然僵住了。

俘虏不见了,负责看守的两名大汉、僵卧在血泊中,咽喉已被割断,刀尚在鞘,全无挣扎的痕迹。

把守后门的一名爪牙,被倒吊在梁上,脑袋分了家,血仍在向下滴,地面是一滩血,尸体不住摇晃,一看便知死去不久。

“哎呀!”山海夜叉惊叫,扭头便跑。

一名小贼急冲而入,想察看两名同伴是否还有救。

灯光幽暗,谁也没留心厅堂中所牵的一根线。小贼的手臂一触弦线,线无声而断,壁间却“啪”一声暴响。一支五寸小弩飞射而出,恰好贯入小贼的右胁。

“啊……”小贼狂叫,跟舱止步伸手猛掏小弩射入处,向侧扭倒。

水鬼大骇,急返大叫道:“快退,里面恐怕还有埋伏,先包围再说。”

二十余名小贼将茅屋围住,如临大敌。

数名小贼在水鬼的指挥下,开始拆除茅屋的后壁,钻入两名小贼至房中搜寻俘虏,哪有半个人影,里面专门看守金珠的两名小贼,背上皆挨了一剑。金珠自然也失了踪。

正在乱中,远处突传来了一声令人心惊胆跳的长号。

所有的人皆心胆俱寒,有人已开始溜走。

“去两个人看看,叫声从河湾的小径方向传来的。”水鬼沉着地叫。

山海夜叉在一旁发抖,恐惧地说:“恐怕是……是姓……姓柏的来了。”

“胡说!他在城里等咱们呢。”水鬼心中发毛硬着头皮说。

不久,跟去的两个人狂奔而回,老远便狂叫道:“不好了,钱三哥十六个人,全都被人杀死了。”

水鬼心向下沉,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发疯般狂叫着向小径奔去。

山海夜叉急起便追,后面接二连三跟上来六个人。其他的腿上抹油一哄而散,大限来时各自飞,机警的人皆不敢跟着他两人走,以免受到池鱼之灾。目下俘虏不见了,费尽心机花了可怕的代价,所夺来的十万金珠也失了踪影,发财无望,陪死却大有可能,再不各自奔前程,岂不太傻了?

那位叫钱三哥的人,正是水鬼的三弟,兄弟骨肉连心,怎不令他发疯?只奔出百十步,前面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鬼哭,令人闻之惊心动魄,毛骨悚然。

山海夜叉汗毛直竖,惊叫道:“有鬼!有……鬼……”

水鬼向前狂奔,不顾一切,一脚高一脚低全力狂奔。

“吱利利……”鬼啸声渐近。

后面跟来的六个人不住发抖,脚下一慢,六个人挤成一团,慢慢聚拢向前走。

山海夜叉不知所措,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跟上?

“吱利利……”鬼啸声发自眼前。

水鬼神智一清,悚然而惊,脚下一慢。

白影乍现,十余步外路旁突然幻现一个白色的朦胧鬼影。

“呔!”水鬼厉吼,拔出分水刺疯狂前冲。

朦胧的白影一闪不见。“喳”一声响,水鬼的分水刺刺入一株树干。

山海夜叉魂飞天外,扭头便跑。

水鬼全力拔刺,突觉剑气着体,树后伸出一把长剑,轻而易举地刺入他的小腹。

“嗯……”他叫,向前一仆,仆在树干上。

树后,白影向侧飘浮,一闪即逝。

他支撑不住,仰天发出一声厉号,滚倒在地面上挣扎。

逃走的山海夜叉听到了厉号声,心胆俱裂,腿下一紧,恨不得多生出八条腿,自顾自的逃生去了,生死关头,各自为计,他顾不了其他的人了。

“吱利利……”后面鬼啸刺耳。

冲过六名同伴,他发狂般飞逃。逃出五六十步,后面六同伴发出了濒死的厉号声,令他胆裂魂飞,口中不住念道:“阿弥陀佛!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佛祖保佑神灵庇佑……”

一口气向南逃出三四里,只觉眼前一黑,头重脚轻,心头作恶,突然脚下失闪,向前一栽,“砰”一声跌了个晕头转向,蓦尔昏厥。

一觉醒来,繁星在天,夜凉如水,抬头找到紫微星与北斗星,悚然地道:“三更到了,天哪!我得去找他,神灵庇佑,但愿还来得及。”

到了北门,他飞越城关,听到了三更三点的更鼓声,心中狂叫道:“完了,晚了……”

他不死心,仍奔向济安堂药房。

厅堂中,柏青山等得心焦,听到三更三点的更鼓声,他失望地扫了众人一眼道:“时辰已过九姓渔户不会来了,谢谢诸位帮忙,在下告辞。”

徐八爷眉心紧锁,说:“柏兄知道九姓渔户的藏匿处么?”

“在下会找到他们的。”

“兄弟不才,愿领柏兄前往一行。”

“这……”

“柏兄,这就走。”

“真不好意思……”

“柏兄不必客气,兄弟不是记恨的人,昼间兄弟也多有不是。”

“砰”一声大震,大门被撞开,门口站着浑身汗透,脸色如厉鬼的山海夜叉,摇摇若坠地把住门扇,声嘶力竭地叫道:“饶……我,我……我……”话未完,一头栽倒在地,昏厥了。

柏青山大喜,将人拖至凳旁,略一察看,找来一盆冷水,向山海夜叉的头面泼去。山海夜叉猛地一震,突然苏醒。

“说!禹家三老少在何处?”柏青山大声问。

山海夜叉浑身脱力,躺在水湾中像条死狗,久久方说:“被……被你救……救走了,何必再迫我?”

“我救走了?”

“不……不是你……你么?”

“说清楚些,从实将经过道来。”

山海夜叉断断续续,犹有余悸地将经过说下、柏青山感到心向下沉,节外生枝,令他心中暗暗叫苦,一把揪起山海夜叉,咬牙切齿地道:“人丢了,你得偿命,你……”

“饶命!饶……命……”山海夜叉如丧考妣地厉叫。

“带我到原地看看。”

“老天!我……我怕……”山海夜叉脸无人色地叫。

“你就不怕我?”

“我……这……”

“不去,立即置你于死地,分了你的尸……”

“我去,我……我去……”

他将山海夜叉向外推,蓦地微风飒然,灯火摇摇,门内人影乍现,喝声震耳欲聋:“都给我站住!”

是一个白发乱如飞蓬,白髯拂胸,老眼精光闪亮,手点龙首杖的老人。身材高大,依然背直腰挺,穿一袭灰袍,不怒而威。

徐八爷上前行礼,朗声说道:“于老前辈万安。”

是八荒使者于乐天来了,老怪物老眼一翻,问:“怎样了?”

“事情已经解决。”徐八爷恭敬地答。

“被制的经脉解了禁制?”

“晚辈并未受制。”

“他唬人的?”

“是……”

“哪一位是柏小辈?”八荒使者向众人间。

柏青山向前行礼,道:“晚辈柏青山,老前辈好,久仰了。”

“老夫当然好。哼!你以子午绝学唬人?”

“不是唬人,而是晚辈故意危言耸听,用意是希望他们前来表明态度。”

“哼!你令老夫丢人现眼,该当何罪?”

“晚辈并不知……”

“不许强辩!”

“这……”

“老夫要试试你的造诣,过来。”八荒使者怪叫,将龙首杖放在一旁。

“晚辈不敢无状……”

“过来,上。”

“这……”

“逃得过老夫的掌爪下,再说不迟。”

柏青山忍下一口气,欠身道:“晚辈必须前往救人,事毕再请老前辈赐教,如何?”

“不行,老夫不欠账。”八荒使者乖戾地说。

柏青山脸一沉,沉声道:“晚辈要救的人,是三个孤儿寡妇,她们已落在不明来路的歹徒手中,命在须臾,急待援手,老前辈不是人性已失的高手名宿,何苦阻止晚辈救人的大计?”

“我不管其他的事,少废话。”

蓦地,店门口传来了银铃似的语音:“你这捡狗粪的老奴才,这次你可跑不掉了。”

柏青山一怔,心忖:“语音好熟,唔!可能是那位用琴音杀人的蓝衣姑娘。”

怪事发生了,大名鼎鼎的名宿八荒使者,一声不吭抓起龙首杖,不走前门钻后堂,一溜烟逃之夭夭。

蓝衣姑娘带了两名侍女,一捧琴,一捧剑,香风扑鼻,闪电似的掠入,叫道:“休走,本姑娘已追了两千里,你逃不掉的。”

话未完三人像幽灵般进入内堂去了。

徐八爷倒抽了一口凉气,骇然问:“谁知道这位蓝衣姑娘的来历?八荒使者闻声溜走,望影而逃,岂不骇人听闻?”

没有人知道蓝衣姑娘的来历,甚至还未看清主婢三人的脸貌哩!

柏青山不再理会,挟了山海夜叉向外一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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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更初,他们已搜遍茅屋附近,除了尸体,不见活人。内房中,丢在床角的辟邪剑未被带走,未留下任何线索。

山海夜叉已惊破了胆,只能说出听到鬼啸声,看到如虚似幻的白影,其他一概不知,说不出所以然来。

到了泊舟的河湾,船都不见了。岸畔留有血迹,血腥触鼻,但不见尸体,大概都被丢入江中了。找到了水鬼的尸体,一剑穿腹致命,毫无线索可寻。

柏青山悚然而惊,劫人的凶手好狠,一个受伤的活口也未留下,可怕极了。他心中焦躁,连夜返回县城。

山海夜叉整个人崩溃了,坐在江畔发呆,浑身在颤抖,口中不住地念:“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柏青山在码头露宿一宵,心潮起伏,心乱如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是什么人黑吃黑干下这桩好事?干净俐落不落痕迹,绝非等闲人物,事情委实棘手。

“我必须借助徐八爷出面,不然毫无希望。”他想。有了初步决定,略为宽心,便沉沉睡去。

破晓时分,他被码头的嘈杂声惊醒,只好起来走走。他的睡处距桥头不远,水夫们忙着上货下货。在附近走了一圈,他动身过桥想到竹林湾找徐八爷。

刚踏上桥头,后面追上一名水夫,叫道:“喂!你可是姓柏?”

他一怔,点头道:“不错,我叫柏青山,你是……”

船夫递上一封书信,说:“有人以五两银子请我递交这封信,且须立候回音。”

他展开书信,上面写着:“书致柏大侠,孤儿寡妇已入牢笼,此事与汝无关,念汝年轻无知,免汝一死。限午正前离开兰溪,不然血流五步。”

“要什么回音?”他心中狂喜地问。

“问你走是不走。”

“致书人在何处?”

“在码头立候。”

“在下不走。”他一字一吐地说。

“那么,请随我来。”下书人说完,扭头便走,脸上有笑意。

他冷哼一声,挪正辟邪剑,在后跟上。

上行不远是郑家码头,一艘客船的舱面,站着一位村姑,招手叫道:“柏大哥,快上来。”

他吃了一惊,脱口道:“你是禹姑娘!老天!”他丢下下书人,狂奔而前,一跃上船。

禹姑娘含笑向舱中伸手虚引,笑道:“看,谁在里面?”

他蹲在舱门向里张望,吁出一口长气,如释重负地道:“老天!我怎么没想到是你?谢谢你,公良姑娘。”

舱中坐着禹大嫂母子,与云裳奼女公良芳主婢。云裳奼女嫣然一笑道:“我捣毁群丑的中洲夜会救回禹大嫂三人,你如何谢我?”

舱中窄小,有女眷在内,他不能进舱,便坐在舱门外笑道:“公良姑娘,没话说,我欠你一份情,水里火里,一句话。且先治酒替禹大嫂母子压惊,并敬你三杯酒,如何?”

“嘻嘻!你倒大方,我知道你有钱,金珠已替你取回了。”

“谢谢,谢谢。”

“我已命船家备好酒席。酒是原色五加皮。菜有金华的火腿、严州的活鲥鱼、荷叶粉蒸肉、白玉兰瓣炒肉片……”

“好了好了,你再说,我的胃口要造反了。还有一件大事未了,等会儿再与你把盏。劳驾,快将金珠包裹取来。”

“你……”

“我答应了人家一千两银子谢礼,要马上前往了此公案。”

取了一大包约值千余两银子的首饰,他登岸放开脚程,直奔红树排,四五里路顷刻赶到。

两艘茭白船仍在,静悄悄地不见人影。他站在岸分叫道:“喂!船上有人么?”

钻出一名小巧的粉头,扬声问道:“公子爷,有事么?请上来……”

“不了,昨天那位蓝衣姑娘还在船上么?”

“不在。哦!你是柏爷么?”

“正是区区。”

“蓝姐姐有话留下,请公子爷上船相候,不久她将赶回相见。”

他怎能在茭白船上逗留?说道:“在下有物留交蓝姑娘……”

“公子爷请上船……”

他将首饰包向船上一丢,说道:“请转交这包金珠,在下有事不克久留,谢谢。”说完,一溜烟的走了。

回到客船,云裳奼女笑道:“船放中流,以免俗客大惊小怪。”

船驶出江心,向兰阴山下驶去。

近午时分,船泊溪西镇。柏青山亲送云裳奼女与小青主婢登岸,并肩向镇中走。云裳奼女不胜依依,柔声道:“柏兄,不必送了,午后我将动身赴金华,希望日后你我仍能在江湖聚首。我将衷诚接受你的劝告,严肃慎重地正视人生。今日一别,相见有期,有暇请至寒舍盘桓一段时日,尚请不吝下顾。”

他有点黯然,道:“如果我留得命在,我会去拜望你的。”

“唉!我第一次听到你说这种软弱的话,柏兄,你是否有心事?”云裳奼女讶然问,转螓首凝视着他。

他展颜一笑,说:“人生一辈子中,不会永远刚强,也不会永远软弱,对不对?一个懦夫,可能操刀杀人;相反地,一个真正刚强的人,伤害一双蝼蚁也可能感到难过,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个行道江湖的人,自身的生死荣辱,是不能预知的,些少感慨在所难免,并不是真的软弱。”

“柏兄,好好照顾自己。”云裳奼女感情地说。

“谢谢你的关怀,我会的。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姑娘珍重,我不送你了。”

“珍重再见,后会有期。”姑娘黯然地说。

两人行礼而别,依依分手,江湖人萍踪不定,短暂的友情来得突然,消失也快,一别天涯,是否相见有期,谁也不敢预料。

总之,他俩这次相见,双方都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彼此极为投缘,可惜各有前程,未能结伴同行,双方皆感遗憾。

船发衢州,第三天近午时分,船靠西门水亭埠码头。

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禹大嫂再也不敢露面,一切皆由柏青山作主。禹大嫂有两地投奔,一入江西一至闽,而以入闽投奔表亲为首要。该表亲虽也是太极门的弟子,但足以收容他们,浙江支派的人在福建,想问罪顾忌甚多。禹大嫂母女都是练武有根柢的人,走长路毫无困难,只有小中江需人照料。柏青山断然决定不雇轿夫入闽,收拾行囊起旱。

南下只有一条大路,这条路是本朝初年大兵下闽时拓宽的,不至于迷途。他打算神不知鬼不觉离开衢州,却事与愿违。

船刚泊妥,一个中等身材仆人打扮的中年人,上前向紧揽的船夫行礼,赔笑问道:“大哥请了,贵船是不是从严州来的?”

柏青山站在船头,目不转瞬地冷眼旁观。

船伙计摇摇头,道:“我们来自兰溪,你找错船了。”

“哦!贵船所载的客人,是不是有一位带了一儿一女的禹大嫂?”

船夫摇摇头,不耐烦地说:“我们的船不走长途,从不过问客人的事,谁知道客人姓甚名谁?”

“拜托大哥……”

“请让开好不好,你耽误咱们干活了。”

柏青山心中一动,举步下船。他明白,这人打听禹大嫂的消息,不致因被船夫所逐而知难而退,势将在码头上等候,逐个看清船上的乘客方肯离开,不如上前查问对方的身分,再行定夺。

他心中明白,麻烦又来了。有人在此地查问,岂会有好事?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冷笑一声,踏上跳板问道:“谁叫你来查问的?”

中年人堆下笑,谦卑地说:“小的在寻找主母……”

舱门出现了村姑娘打扮的禹绿珠,喜悦地叫道:“是禹德么?哎呀!你怎么到此地来了?”

禹德大喜欲狂地叫道:“果然让老奴找到主母了,谢天谢地。小姐,主母可在船上?”

“快上来,想不到你竟然还能逃到此地。”

柏青山一愣,原来是禹家的仆人,白担了一场心,便让在一旁道:“请上来见过贵主母。”

这位仆人叫禹德,是桐庐群雄袭击下,唯一逃得性命的众仆婢侥存者,禹德拜见主母,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禹德说出那天的经过,原来他受伤失足跌落在河旁的深草坑中,当时昏厥人事不省,醒来时已是深夜,便扶伤往回走,在一座小村中养伤。五天后,他找到一件船夫的工作,随船到了衢州方辞去工作在城中乞讨度日,每天皆到码头等候从下游驶来的船,求菩萨保佑他能遇上主母一家人。

他到衢州等候,是因为此地是南下福建西出江西的唯一要道,在此地寻找希望最浓。皇天不负苦心人,总算天从人愿被他等着了。

禹大嫂说起桐庐血战的事,不胜悲愤,婢仆死伤殆尽,临时舍身相救的陌生人李光中也因此血溅青锋,义仆禹忠拼死护主求仁得仁,如无柏青山仗义援手,孤儿寡妇势将刀头饮血。

柏青山好不容易将禹大嫂劝住,立即拾掇一切,先由禹德进城采购一些干粮杂物与走长途必须的物品,然后发舟上航。

第二天入暮时分,船抵江山县。客船小,仍可上航,这段信安江上游称为大汉,也叫江山港,小型的客货船皆可通航,但江山港这一段只能通至清湖渡,以上便不通舟楫了。

次日一早,舟发清湖渡,十五里水程,走了近两个时辰,午牌初,船泊清湖渡码头,付过船资,舍舟登陆,开始了漫长的旅程。

柏青山领先而行,禹德背了小主人断后。

他们准备今天走二十里,到龙乡寨投宿。明天预定走四十余里,在峡石寨打尖。

沿途草木不惊,毫无可疑的征候。平安到达峡石寨,禹家主仆心情一宽。柏青山也因即将踏入闽境,而感到肩上略觉轻松。

渡过峡渡,便进入仙霞岭,这一带山高水险,峰峦四起,山溪环匝,路仅容单骑,迂僻深险难以登涉,鸟道羊肠似的小径盘桓曲折,眼看前路已绝,届时又峰回路转别有天。正所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从苏杭沿水路花花世界,到达这一带闽浙山区,简直是天堂地狱之别。

一早,众人踏着晨雾动身,进入了穷山恶水的仙霞岭山区。柏青山领先而行,他背了一个大包裹,佩了辟邪剑。身后是绿珠姑娘亦步亦趋。姑娘一面走,一面喜孜孜地问道:“柏大哥,是不是开始爬仙霞岭了?”

他深深吸入一口清新的空气,笑道:“早着呢,还有二十余里可到仙霞六岭之一的北峰窰头岭呢。”

“柏大哥,这条路你走过吗?”

“不曾走过。”

“那你怎知道路程?”

“打听嘛,路是挂在嘴上的。据我所知,从马头岭至窰头,才是仙霞岭的主要山脉。窰头山势突起,往南走峰势插天。步步生险的旅程,共有七十余里,直至南面的鱼梁岭,地势方平。闽浙交界处在枫岭之北,地名南楼。南十五里是梨岭,再南三十里左右便是鱼梁岭,这条路第一个开辟的人是唐朝的黄巢,其次拓宽的是宋朝的史浩,第三次是本朝初大兵下八闽。明后天可以通过枫岭关,你们便可安全了。”

“柏大哥,到了福建,你打算到何处游历?”姑娘问。

“不一定,也许到江酉,也许走广东。”

“我希望你能在福建逗留。”姑娘依依地说。

他扭头回顾,看到了粉面泛霞的一张秀脸,姑娘正用情意绵绵的目光注视着他,突见他回顾羞得赶忙转过螓首,脚下一慢。

他淡淡一笑道:“不可能的,我像朵闲云,像头野鹤……”

“柏大哥,闲云也有归岫的时候,野鹤也有栖息之枝,你……”

“不错,我有岫,有枝,但我并不打算回去。”

“为什么?”

“不为什么。走吧,小心脚下。”

路旁有一名樵夫,正在起劲地砍柴。等他们走后不久,放起了一支蛇焰箭,扶摇直上九霄。

午间在马头岭南打尖,继续南行,登上了窰头岭,小径一线,一面是绝崖,一面是深谷绝涧步步生险,处处惊心。

他们的脚程慢,接二连三有四批旅客超越他们南行。当天平静无事,夜宿大竿岭下的小山村。

而大竿小竿之间,二十余里坡陀旷衍地带,鬼影幢幢,杀机四伏。

一早,山村主人替他们准备早膳。柏青山一面进食,一面向主人问:“老伯,往南走,路途是否比茶岭一带更险?”

老村夫摇头道:“你们已定过仙霞岭最险处了,以下好走啦!此地到小竿岭二十余里,都是起伏不定的旷野,小竿以北是入赣至闽的三省分途处。两个时辰后你们便可通过枫岭关进入闽境,不必担心了。”

“哦!这一带地面安静么?”

“客官请放心,仙霞关枫岭关,百余里山区,共有六座关隘,官兵经常巡逻,强盗站不住脚,小贼剪径虽不时发生,但人多便不怕他们行凶,因此一向平静。去年,连小竿岭巡检司也撤掉了呢!”

柏青山大为放心,心头一块大石落地。如果有人拦截,早该在茶岭以北一段下手,只要有两个人前后一堵,大事休矣!而一直不见有何警兆,想必那些贪心的人,已经知难而退,他们已经平安脱险啦!

谢过主人,众人动身前途。日上三竿,已通过了大竿山。这一带远离河谷,因此地势开朗,但见四周全是绵绵无尽的远古森林,而近山谷一带翠竹幽篁遮天敝日。奇禽在头顶飞鸣,异兽成群见人不惊。

远远地,看到了拔高百余丈,用外十余里的小竿岭。日色近午,到了岭北麓。山坡下,小径一分为二。四周没有村庄,只有|座歇脚亭,亭中有三名旅客,坐在亭中聊天。

亭前立了一座指路碑,上面刻着:“北至举州。西至信州。南至浦城。”

金华府在唐、宋、元,皆称婺州。江西广信府,本朝之前皆称信州。可知这座石碑,绝非本朝所立了。

柏青山不想歇脚,希望到曾是小竿巡检司的小竿镇歇脚打尖,因此过亭而不入,也不理会亭中的三位歇脚旅客。

走在最后面的禹德,却亮声叫道:“柏爷,歇歇脚再走。”

他止步回顾,笑道:“再走六七里,便可找地方打尖了。”

禹德将小中江放下,一面用汗巾拭汗,一面说:“小的真乏了,小主人愈来愈重,背得甚感吃力。”

他举步走近,笑道:“那么,把禹哥儿让我带……”

“不必了,小的尚能支持,歇歇便可。”

走长途,绝不可操之过急,携带的物品愈来愈重,不歇脚不行的。柏青山只好同意,说:“好吧,歇会儿也好。”

一脚踏入亭中,他怔住了,分坐亭中的三个人,几乎同时站起,恰好将他围在当中,三双怪眼目光灼灼地盯视着他。

他看到三人从衣内取出了长剑,也看到了对方不友好的眼神。他悚然而惊,扭头向禹大嫂叫道:“禹大嫂,不可进亭。”话落,他取下包裹向亭外退。

后面的中年大汉冷笑一声,问道:“站住!你是柏青山?”

那话儿来了,他心中一凛。

“不错,山东柏青山。”他沉着地答。

“当然咱们知道是你。”

“咱们少见,诸位高姓大名,有何见教。”

“你听说过括苍三奇卢氏兄弟么?”

“没听说过,恕在下孤陋寡闻。”

“听说过会稽双侠么?”

柏青山心中一凛,点头道:“不错,听说过。是不是十年前双剑合璧,一举击溃江南群魔会九华六十余名黑道高手,名震天下的旋风剑客马文魁与烈火剑客毕清泉两人?”

卢老大探手入怀,取出一封书信递过说道:“两位前辈联名致书阁下,阁下可说是无上殊荣啊!”

柏青山接过书信,淡淡一笑道:“好说好说,在下受宠若惊。”

“告辞。”

“不送。”

括苍三奇出亭扬长而去,他打开信封展观,上面写着:“书致柏青山阁下,太极门门墙不幸同室相残,而足下无端卷入游涡,浙境侠义门人深感遗憾。缘因禹家遗孀携走该门之拳经剑诀与武经一部,此事关系太极门之声誉门风与兴衰,至关紧要。如落在邪魔外道之手,后果不堪设想。足下于桐庐适逢其会,不明内情,遂予插手,固然出于侠义心肠,未可厚非。今特致书足下,叙明内情,事关太极门之家事,足下即请置身事外,免滋误会,彼此不伤和气,尚请三思,如足下见允,请即回程,至要至要。”

具名是会稽马文魁、毕清泉。两位名震天下的武林前辈,以颇为客气的口吻,致书劝请一位默默无闻的年轻晚辈处身事外,确是无上殊荣,柏青山理该感激涕零唯命是从方对。

可是,他偏偏不识抬举,冷笑一声,自语道:“好家伙,这是什么话,这两位前辈大概老糊涂了。”

禹大嫂脸色死灰,惊恐地问道:“柏爷,信上说些什么?”

他出亭将书信递过,含笑问:“这两个武林风云人物,大嫂认识么?”

禹大嫂看完书信,不住地颤抖,恐惧地道:“柏爷,贱妾不认识这两个人,却知他们是玄清师叔的方外至交。”

“哦!玄清?是不是一个姓武名荣的老道?”

“是。”

“他修练于东天目洞灵观?”

“正是,柏爷……”

“这人我认识,在敝省管闲事时认识他的。”

禹大嫂泪如雨下,回声道:“柏爷,拳经剑诀的事,纯同构陷……”

“在下不过问这些事。”他抢着说。

“柏爷,贱妾须说个明白。先夫从未打算过问门人子弟的事,只管行医济世不问其他,要拳经剑诀何用?池琦是先失的师兄,早已起意另立门户,拳经剑诀皆由他保管,先夫从未看过也不想看这种书。先夫是否被人害死,贱妾不敢妄言,死无对证,贱妾不能妄称谁是凶手。但依贱妾受迫害的情景看来,池琦难免涉嫌,他要追回拳经剑诀,为何要下毒手置我孤儿寡妇于死地?此中阴谋欲盖弥彰,昭然若揭。上次九姓渔户酷刑迫供。贱妾为苟全性命,只好诈言拳经剑诀藏在宅后水井中,其实并无此事。”

柏青山呵呵笑道:“禹大嫂,不必说了,在下已经明白表示,不过问这些事。”

“柏爷之意……”

“在下只问是非,不问其他。”

“在下只知一群自命侠义英雄的人,明目张胆,胆大包天行劫孤儿寡妇,我柏青山路见不平管了这档子不平事,要管就管到底,任何威胁也吓不倒我柏青山,任何人也休想能胁迫在下放手了。”他神色庄严地说。

老少三人跪下了,最后是义仆禹德也屈身下拜。

禹大嫂拜倒在地,泣道:“恩公义薄云天,此恩此德,没齿大忘,愿来生犬马以报……”

柏青山避在一旁大声说道:“大嫂请起,在下不敢生受。请节哀,咱们赶路。前途多艰,小心应付。”他背起包裹,说声走,领先踏上南下浦城的大道。

禹德仍然背了小主人,断后而行。

只走了半里地,前面矮林中人影乍现,掠出一高一矮两个中年人,挡在路中叫:“柏青山,你有何打算?”

柏青山冷冷一笑,扬声道:“在下已经表明态度了。”

“你……”

“护送孤儿寡妇到地头。”

“你拒绝了会稽双侠的请求?”高个儿厉声问。

他取出书信,三把两把撕得稀烂,向上一抛。纸屑迎风飞散,大笑道:“这就是在下的答覆了。”

“你在自掘坟墓。”

“哈哈!能自掘坟墓,方是有勇气的人。两位是会稽双侠么?”

高个儿哼了一声,说:“你还不配与双侠说话。”

“你们最好叫双侠出来谈谈。”

高个儿拔剑在路上画了一条线,大声说:“这条线是阴阳界,希望你不要踏过此线。踏过此线,有死无生。”

“好,在下知道了。”

“你还有机会,阁下前面有上百位武林高手,阁下千万珍惜自己宝贵的性命。”高个儿说完向路旁退去。

他到了线旁,笑问道:“阁下,阴阳界是如何区分的?”

“南是明,北是阳。生死任君择,过界便嫌迟。”

“哈哈!你是说,过了界便生死相见么?”

高个儿已退林缘,亮声道:“正是此意,不要辜负了双侠爱护后生晚辈的心意。”

他发出一声狂笑,举步跨线。

禹大嫂奔上,狂叫道:“柏爷且慢!”

“怎么啦?”他问。

“他们有百余位之多……”

“你怕?”

“贱妾……”

“你是说……”

“贱妾跟他们回杭州好了,以免玉石俱焚……”

“你回去又能怎样?后果如何?”他沉声问。

“前行是死,回杭也是死。”

“那你……”

“暂且苟且偷生。”

他脸色一沉,冷笑道:“我不勉强你,只告诉你一句话,我不怕死。”

“恩公……”

“人生自古谁无死,要死就死得光彩些,屈辱而死,饮恨九泉。”

“天哪!”禹大嫂仰天长号。

“你走不走?”他沉声问。

禹大嫂一咬牙说:“走!”

他冷冷一笑,再问:“往南抑或是往北?”

禹大嫂拭净泪痕,恨声道:“往南。”

他一声狂笑,越界而走,踏过了阴阳界。

“砰”一声响,东面的树林中升起一支蛇焰箭,直上九霄,“嘭”一声在半空爆炸,火星纷坠。

一高一矮两个人不见了。禹大嫂随后跨过来阴阳界。

前进里余,野草凄迷,吉林密布,山坡上一株被雷火所焚焦的枯木上,飞起两名乌鸦,“哇哇哇”大叫了三声,向西飞走了。

“不祥之兆。”后面背着小主人的禹德大叫。

柏青山大踏步而行,豪情逸发地引吭高歌:“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射杀山中白额虎,肯数邺下黄须儿……”

前面十余丈,路两旁的草丛中,升起了两个劲装人影。

他视若无睹,继续高歌:“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蓦地,左右三丈外的草丛中,各射出两条人影,剑芒耀目,人影似电,四人四剑几乎同时扑到。

歌声徐落,余音袅袅,但人影已接触,人剑俱聚。

风吼雷鸣,剑影漫天。一道人影像电火流光,疾进两丈,倏然而止,乍隐乍现。

是柏青山,他已透过人丛。辟邪剑有血迹,捧剑而立点尘不惊,如同岳峙渊停,似乎刚才并未发生过任何事。

“啊……”狂叫声乍起。

“嘭!”有人倒了。

四个人倒了一个,另三人的右肩井血流如注,剑因手已失去而丢掉了,以左手掩住创口,脸色死灰向左右踉跄而退。

柏青山并未回头,冷叱道:“把人抬走,放在此地他便会鲜血流尽而死。”

三个右肩受伤的人,只好将小腹挨了一剑的同伴背走。

柏青山方徐徐转身向后,向惊呆了的禹大嫂母女叫道:“拾剑,必要时可以一拼。”

禹大嫂拾起一把剑,怔怔地说:“恩公神勇,杭州四霸只接下一招。”

柏青山淡淡一笑,收剑道:“大嫂夸奖了,走啊!”

他的口气尽量放得轻松,其实他的确毫不紧张,一个看破生死的人,心中无所依恋无所牵挂,自然不至于紧张。

克服紧张而鼓起求生自卫的勇气,常会因情势的变化而增加或减少。而一个已知自己必死的人,不但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无视于死亡,甚且会生出憎恨的情绪。常会演变成冷酷、疯狂、残暴的可怕变化,所激发的勇气不但不会消失,而且有增无减,出奇地冷静,无畏无惧极为危险。

柏青山便是后一种人,他已到达极为危险的边缘。

前面的两个人,呆立在路中,用惊疑的目光,目送同伴退走。

柏青山到了,一声剑吟,辟邪剑出鞘。

两人一惊,火速拔剑。

柏青山冷冷一笑,剑尖徐降,一步步徐徐迫进。

两人左右一分,左面的人叫道:“小辈,丢剑投降……”

话未完,柏青山一声长笑,人化电闪,剑幻龙腾,猛扑发话的人。

发话的人一剑急封,向侧闪避,右面的人乘势扑上,剑出“飞星逐月”,剑啸似龙吟,内力极为浑厚。

柏青山不进反退,大旋身挥剑迎举,“嘎”一声错剑的锐鸣传出,辟邪剑已贴对方的剑切入剑尖刺向对方的胸口,“咳”一声贯入右肺。这种左旋迎击身法,双方都危险,谁先占着,谁便是胜利者。

同一瞬间,左面的人乘机扑上剑化虹而至。

他再次旋身,“铮”一声恰好崩开来剑,辟邪剑乘机吐出,又中对方的右胸。

两人先后掼倒在地呻吟挣扎,去死不远。

他向后举手一挥,示意禹大嫂四人跟上,一面走一面高吟:“过了一关又一关,关关皆似鬼门关。手中青锋追日月……”

长啸声震耳,括苍三奇从左面的树林中飞射而至,喝声似沉雷:“送你至枉死城!”

“呔!”他怒吼,身形乍闪,人影如魅,剑影如幻,蓦地风吼雷鸣,剑气罡风扑面生寒,人影乍合,剑影漫天。

“铮铮铮!”剑鸣暴起,火星飞溅。

纠缠片刻,柏青山的身影突然从左面穿出,人影倏止。

三奇倒了一个,另一个左颊挨了一剑,血流如注。

柏青山重新向前迫进,剑尖血珠成串向下掉,脸上神色沉静,似笑非笑。他的虎目冷电四射杀机涌现。

两奇依然向侧绕走,斗志全消,脸色苍白,完蛋了。

只绕了半圈,一声怒啸,柏青山剑化龙腾,猛扑而至。

两奇心胆俱寒,不要说接斗,仅他的眼中的冷电与神色,也令两奇不敢再冒险,同时发出一声信号,撒腿狂奔溜之大吉。

势如破竹,过了一关又一关。

柏青山不迫,冷笑一声,举步便走。

右侧山坡上,五个人影如流星下坠,冉冉而至。领先的是个老道,在三丈外止步,讶然叫道:“无量寿佛!唉!真是你?”

柏青山淡淡一笑,轻拂着剑道:“不错,正是区区柏青山,玄清道长,别来无恙。”

来人正是他在东昌府结交的玄清老道,真巧。

“怎么会是你?这就不好说话了。”玄清为难地说。

“在下没有话说,你这位师侄媳却有话说。”他指着身后的禹大嫂说。

禹大嫂恐惧地向后退,但也流露着怨恨的神色。

老道脸色肃穆,问道:“施主与敝师侄有何渊源?”

“在桐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前,在下谁也不认识。”

“那……可否请施主脱出是非,不过问敝门的家事?”

“道长差矣!自桐庐至兰溪,贵门人请来的所谓白道门人千里迫杀,孤儿寡妇几乎含恨九泉,婢仆何罪,居然除杀净尽?在兰溪,浙省草莽群丑群起而攻,为何不见贵门子弟与侠义门人出面援手?你们要的是死的孤儿寡妇,而不是活的人。如果你们真的意在追回拳经剑诀,岂肯任由群丑为所欲为?在下路见不平,管了这档子闹事,自不能虎头蛇尾半途而废。为人谋而不忠,何以为人?柏某只有一句话,那就是你们太过分了。柏某已踏过阴阳界,已经表明态度,要我脱身事外万万不能。”

“到底是怎么回事?”玄清向身后的人问,显然并不知所发生的事。

老道有前两名年约半百,相貌威猛的人淡淡一笑,其中红光满脸的人笑道:“马某曾经致书给这位小兄弟,希望他撒手不管,划下阴阳界,希望再三给他回头的机会,可是他并不领情。”

“你们两位,定是会稽双侠了。”柏青山冷冷地问。

“区区马文魁,匪号有污尊耳。”

“哼!浪得虚名。”

旋风剑客勃然大怒,厉声问道:“你要污辱老夫?”

“在下无意污辱你,而是你自取其辱。”

旋风剑客撤出剑鞘,大踏步而出,立下门户沉着地点手叫道:“你进招,老天要教训教训你了!”

“有何不可?”柏青山傲然地说,迫进一剑点出。

旋风剑客封招左移,立还颜色回敬一剑,风度极佳,轻灵潇洒毫无火气,不愧称剑术名家,手眼身法灵活飘逸,无懈可击。

各出三招礼招,柏青山一声长啸,当仁不让,抢先进击,招出“银汉飞星”,再变“斗转星移”。强敌当前,岂能浪费精力?

因此他无畏地出狠招攻击,气吞河岳锐不可当地抢攻。第三招“万鳅撞堤”攻出,已完全主宰了全局,用上真才实学。

他威风八面,风吼雷鸣,一进再进步步迫攻,剑势如同狂澜既倒,疾风骤雨齐至。

旋风剑客以出剑迅速凶猛辛辣名震武林,今天却碰上了更迅速更凶猛、更辛辣的对手,一时大意立陷危局,先机一失,形势险恶,除了闪避退走狂乱封架之外,还手乏力毫无反击的机会。

在对方凶猛疯狂的快速冲刺下,险象环生,生死间不容发,岌岌可危,死神的阴影罩住了他,脱不出闪电似罩来的重重剑网。

第四招,第五招……已退了三丈以外,仍然形势垂危。

烈火剑客毕清泉一看不对,拔出了红光闪闪的长剑,一声暴叱,飞扑面上,情急拼命为友解危。

辟邪剑倏变招势,疯狂旋身反扑,势如烈风狂焰,剑影乍合。

“铮铮!”剑鸣乍起,人影飞射。

柏青山屹立原地,剑向前斜指,脸上神色庄严,但嘴角含着一丝冷笑,虎目冷电四射,凛然不可侵犯。鬓角滚下数串汗珠,缓缓流至下颔。

旋风剑客退出三丈外,脸色苍白。

烈火剑客侧飞丈外,右腿旁衣裂血出,呼吸一阵紧,冷汗沁体。

柏青山向禹大嫂沉静地叫道:“禹大嫂,把实情告诉你的师叔。”

禹大嫂将刚才向柏青山所说的话重说一遍,然后柏青山接着道:“道长,山东一面之缘,情义尚在,因此在下一而再手下留情。从现在起,谁要再向孤儿寡妇下手,柏某眼中有情义在,手中剑却不知情义。禹大嫂,走!”

不知何时开始的,四周已站了三十余名男女老少高手,但鸦雀无声,寂静如死。

玄清道长长吁一口气,沉静地道:“贫道完全不知此事的内情,罪过罪过。贫道即返回杭州彻查此事,后会有期。”

只片刻间,人群散去。

到了小竿山下,进入一座树林,禹德突然向左侧一审,放下小主人改背为挟,一手叉住小中江的脖子,大喝道:“柏青山,你给我滚,向南走,不许回头。”

变生仓促,柏青山大吃一惊,禹大嫂大骇,奔上狂叫:“禹德,你……”

“站住!再上小主人便得死。”

“天哪!你……”

“你带了你的女儿,向东走,快!”

“原来是你在捣鬼,你这陷主的恶奴!”柏青山怒吼。

“你不滚,在下杀了主人。”禹德厉声叫,手一紧,小中江狂叫起来,又道:“主母,还不快走?池爷在东面的山谷中等你,走!”

看禹大嫂母女哭倒在地,柏青山束手无策!

怪!荒山野岭,怎么竟有人在抚琴?琴声发自林侧,柏青山喃喃地道:“黄粱梦!我恐怕受不住。”

他举剑齐眉,浑身肌肉开始绷紧,辟邪剑发出震耳龙吟,他在以神御剑克制琴音。

禹德一跤竣摔倒,神游太虚;禹大嫂母女爬伏在地,睡着了。

小中江只哭出三五声,也悠然睡去,小孩子不易受琴声干扰。

琴声徐落,林中踱出蓝衣女郎,身后两婢皆背了包裹,一捧琴一捧剑。

“请将禹家三个可怜的人带走,此地由贱妾善后。东谷池琦与十八名无义匹夫已经就擒,贱妾将派侍女找太极门的子弟前来处理。”蓝衣女郎微笑着说。

他收了剑,拭净满头大汗,长揖为礼,肃然道:“谢谢姑娘援手,感激不尽。在下遵命,有劳姑娘善后了。”

他弄醒禹家三老小,将小中江抱起,欠身一礼,向南举步。

“珍重再见。”蓝衣姑娘轻唤,语声充满感情。

他心潮一阵汹涌,暗叫道:“相见争如不见,恐怕后会无期。姑娘,我希望再见到你,但不可能了。”

危难已过,为抗拒琴音他已用了全力,这时心情一懈力竭与疲惫的感觉无情地袭击着他,只感到眼前发黑,昏眩感徐徐君临。他身形一颠,脸色苍白。

“柏大哥,你……”绿珠姑娘惊恐地扶住他惶然叫。

“我不能倒下,毒又引发了,扶住我走,走啊!”他低叫,冷汗如雨。

他们向南又向南,不久,枫岭关在望。禹大嫂如释重负地叫:“福建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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