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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英雄末路

金莎岭在城东,岭脚距城不过里余,官道绕过岭下。那是一座起伏不定,绵亘三百余里的山岭,西起曹县、定陶,东抵鱼台,绵亘五县,因地异名,各县称呼不同。在本县一段,生长着莎草,映日如金,所以叫金莎山。

东行四里左右,岭上草木葱茏,建有一座广化寺,占地五六亩,三进大殿倒还像样,供奉着笑弥勒菩萨。三十余间禅房中,住了四十余名和尚,住持大师叫释悟净。由于距城不远,地处幽静香火倒还兴盛。县衙东面的县学舍,入学名额是十名,这十名学员经常到寺中游玩,与在那儿寄读的十余名有钱人家子弟吟诗作对。可是,近两年来,容纳施主寄读的东西两院倒塌了,不再接待施主们在内寄读。寺中的僧侣们四处化缘,远走外县筹款,请各地的施主信徒大发善心慷慨解囊,以便早日重建两院。

住持悟净发下宏愿,要在三年内筹足重建的经费。其实,重建两院要不了多少钱,山中有的是木材,只须筹措工资便可。而且该寺的护法大德,是城中的三位富户,张罗三五百银子可说易如反掌。但悟净大师的看法与众不同,他要建造永不倒塌的两院,需要不少础石做建材。这一带哪儿来的石头?必须至兖州运来。光是运费也要三四千两银子,可知他所需的款项数目是如何之巨了。

距城武,平时夜间极少有香客留宿。这晚也不例外,没有外人逗留。

禅房的后端,建了一座七层小砖塔。说小真是小,高仅三丈左右,塔下,另有洞天,有一条秘道通向塔右的地底,那儿建了一座深藏地底的秘室,共有八间蜂房般的小室,外人无从得知其中之秘。

中间那间小室稍宽敞些,约有丈五六见方,陈设华丽,香气满室,雕床绵衾,银纱为帷。这不是出家人应住的地方,但确是住持悟净的秘室住处。

对外,金乡地的人,皆知悟净方丈是个有道高僧,谁也没有料到他却是个酒色财气门门皆沾染的荤和尚。

室中灯光明亮,脂粉香触鼻,但没有女人,只有八名和尚,其中之一,便是白天向艾文慈探问来路的中年僧人。坐在上首的和尚年约半百,中等身材,长相很中看,慈眉善目,红光满脸,头顶光光,戒疤闪亮,不论从哪一方面看,都像个六根清净的有道高僧。

他就是本寺的住持悟净方丈,宝相庄严地盘坐在床前,静听向艾文慈打听来路的中年和尚发话,不时闭上双目沉思。

向艾文慈探问来路的和尚脸有得色,沉静而滔滔不绝地分析道:“依常理论,那边自称南鸣的人,不可能抢劫兖州车店的长途客货骡车。我已经打听清楚了,那趟车发自兖州,车把式是田福春。所载的货物是滋长的文绫,阳谷的阿谷胶,泽县的黑瓷,与尼山的石砚等等,数量都不多。其他的四位旅客,都是曹州的行商,不会带多少金银。南鸣如果是初出道的朋友不知厉害,也不会从府城跟至东陵才下手动取。因此,其中有两种可能。”

说至此,他打住了,脸有得色地扫了众僧侣一眼。

“师兄,别卖关子了,有哪两种可能?”下首一名和尚问。

“师弟别急,听我道来。其一,是南鸣与巨无霸卞三有怨,劫车示威泄恨。其二,是适逢其会与田福春冲突,而以第二件事的可能性最大。”

“其故安在?”悟净方丈含笑问。

“为何东陵镇商家派人来?显然南鸣劫的不是车,而是东陵镇商家,只不过被田福春看出破绽,因而冲突起来,商家心有不甘,所以派人四出追查,姜定远所得到的消息,虽然不是得自商家,但可断言的是,必定是商家的人透露的消息,用意极为明显,必欲得之而甘心。”

“你分析得有道理。”俗净方丈点头说,神色间显示出赞许的表情。

和尚更为得意,接着说:“咱们都知道,商老大在泰山行劫,财宝山积,后来又跟杨寡妇流窜,成为响马贼中的一名悍将,也是以专搜罗珍宝古玩闻名,东陵镇他的家中,金银美女定然不可胜数,珍玩也极为可观,咱们早就想挖出一个洞分润些儿,可惜那家伙防范过严,打手护院众多,控制了全镇,令所有的镇民掩护他为非作歹。南鸣逃出东陵,东陵的人紧跟不舍,显然南鸣已发现了商老大的藏金处,因此商老大不肯放过他。咱们如果将南鸣弄来,威迫利诱兼施,还怕他不领咱们去找商老大的藏金秘所?”

“可是,大牢……”

“大牢难不倒咱们。”

悟净方丈谈谈一笑,说:“你的计谋可行,咱们来商量如何下手。”

“何不立即动身?”

“太晚了,须从长计议,明晚动手并不晚。”

和尚不住摇头,说:“如果南鸣活不到明晚,岂不两头落空?”

“他会活到明晚的,罪证尚未确定呢!”

“那位郭大人自命清官,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清天大老爷,不贪赃枉法,处治盗贼动用大刑,南鸣熬不住,死定了。”

“赶不及了,明天再说。”悟净方丈说,接着分派人手,准备明晚行事。

同一期间,飞骑尉岳珩兄弟与飞霜姑娘,带了两名伴当,投宿在兖州府城的三阳客店。他们在昌邑追丢了艾文慈,便向京师赶,到了京师,方知艾文慈并未返回京师,显然尚未到达。同时,济南以西的各地眼线皆坚称未发现艾文慈的踪迹。

他们一想不对,重新回济南府追查,最后得到线索,查出艾文慈寄放金针的地方,追查之下断定艾文慈已经南下,并未西进京师。一群人马不停蹄地向南追查,落脚在兖州府。

艾文慈在大牢中受苦,被沉重的铁链和脚镣压得喘不过气来。被姜定远所击伤的痛楚,可怕地折磨着他。

第二天一早,狱卒送来了一个大型的窝窝头,粗粝得难以下咽。倒是那一碗水救了他,聊浇心火。

食罢,他被四名狱卒连拖带拉的到了监房,由狱吏验明正身,带交主簿亲检,方慎重其事地带往大堂。

大堂静悄悄,如狼似虎的丁役巡捕分班站立。堂下,左首站着姜定远和五名伙计,地上半躺着被艾文慈打伤的两名伙计;这些人是原告。

他被安置在签押房,打了手模脚印,方押出堂下,在左首席地坐下。阶下,回避牌已撤,准许县民旁观,仅树立了肃静牌,近百名看审的县民,屏息着静候,没有任何人敢发出声音。

蓦地,传呼声悠扬而起:“大人升堂!大人升堂!大人……”

狱卒将他扶起,履声橐橐,知县大人从后堂转出,升上公堂。

这位大人身材修长,颊上无肉,生有一双阴冷锐利的眼睛,留着三绺须,脸色阴沉,不怒而威。

主簿呈上诉状,县丞呈上罪证,案上摆了艾文慈的包裹行囊精盒药物。其中最触目的,是那些必要时用来救命的小玩意:可做百合钥的如意针钩,半开锋口的制钱,撬物用的扳手披针,七形小钻。

唱名、点班……一阵繁琐架子十足的升堂节仪过后,推官宣读诉状,大意是说姓南名鸣的人胆大包天,白昼公然抢劫兖州车店的长途客货骡车,逃回金乡。竟敢公然侵入站店抢劫伤人,罪证确定,罪不可恕。

郭大人冷冷地注视着堂下的艾文慈,久久方吐出三个字:“带原告。”

“带原告!”一名公人传叫。

两名公人带上姜定远上堂跪下,县大爷冷冷地说:“报上身世来历,所告何事。”

姜定远当然一口咬定艾文慈入店抢劫,指证艾文慈在东陵镇抢劫骡车。可是,他说不出骡车的现状,也含糊地不提有谁目击抢劫骡车的人证。

“带犯人。”郭大人叫。

大人已看过诉状,不用多问原告了。

四名狱卒将行走不便的艾文慈连推带拉拖到堂上跪下,郭大人照例问明身分,指着公案上的杂物问:“南鸣,这些物件是你的?”

艾文慈根本看不见案上的东西,说:“小民看不见。请大老爷赐给小民看个明白……”

“啪”一声响,惊堂木第二次暴响,大老爷的叱声惊心动魄:“大胆恶贼,你还敢在公堂放赖?”

完了,不问青红皂白,大胆恶贼四个字,已加在艾文慈头上了。

“刚才原告的控诉,你听清了没有?”大人接着追问。

“回禀大老爷,小民冤枉……”

惊堂第二次暴响,大人怒叫:“人证物证俱在,犯案时当场被擒获,你还敢叫冤枉?该死的东西。”

“小民赶来报信的,怎敢……”

“住口!报信你会伤人?贼骨头不打不招,大刑伺候。拉下去,赏他五十荆条。”

五十荆条谁也吃不消,公人们不由分说,拖曳他下堂,只打了三十余记,饥渴交加,筋疲力尽的艾文慈,便已经半身血污,昏厥了。

冷水将他泼醒,接着是一声比一声冷厉的叱声如山般压下:“从实招来!从实招来!从……实……招……来……”

最后一声“看夹棍伺候”如天雷狂震,他五内如焚,大叫道:“我……招……”声落,他再次昏厥。

郭大人先入为主,仅凭姜定远的一面之词,便直觉地认定艾文慈是劫匪,不容分说,便用刑迫供,屈打成招。当然,艾文慈身上所带的救命小玩意,确也令人生疑。

艾文慈本来就受伤甚重,再经大牢的一夜折磨,而且饥渴交加,怎受得了大刑?听说要备夹棍伺候,如果双腿受不了断了胫骨,这辈子岂不完了?

他并不是怕夹棍,而是知道这位县大爷已认定他是劫匪,不取得口供,岂肯罢手?必将有一连串更残忍更痛苦的刑具接踵而来,血肉之躯,怎熬得住重刑?反正到头来是非招不可的,熬不下去不但毁了自己,而且连脱身逃狱的机会也将绝望了,他把心一横,叫出一声“招”,急怒攻心与痛苦的侵袭下,他再次昏厥。

一桶冷水再次把他浇醒,县大爷的声音凄厉刺耳:“你罪证确实,当场人赃并获,料你也无法抵赖,好好从实招来,如何打劫骡车同党何人,前赃何在?招!”

他定下神,举目向上瞧,看清了那郭大人阎王似的脸容上,充溢着得意的神色,涌现着刚愎阴森的光彩,不由浑身通过一阵寒颤,起了一阵可怕的栗动。

不错,这种人的脸色他看多了,多得令他自己麻木,但牵涉到自己的生死,他不能再麻木了,钢牙一挫,叫道:“青天大老爷,你得了东陵镇商家多少关节?”

郭大人勃然大怒,这位清官大老爷还没听说过东陵镇有姓商的人呢。

“掌嘴!”郭大人大叱,惊堂木又响,响得令人心惊肉跳。

行刑的公人取来了嘴板,噼噼啪啪掌了艾文慈十记嘴,只打得他满口流血,大牙几乎被打落,脸颊逐渐成了紫黑色。

“匪囚你听清了。”郭大人冷厉地说,稍顿又道:“本官正途出身,十载寒窗磨穿铁砚,二甲进士得来不易,不敢上负国恩,为官以来,俯仰之间可对天地鬼神。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乃是君国之福,天下幸甚。本官为官三年,两袖清风,自问涩囊无半文不义之财,惩奸邪抑豪强,从不人后,可质天地鬼神,你这厮居然敢在公堂反噬本官收受关节,掌的嘴算是便宜了你,快招!”

他再次打量这位县大爷,不由自主连打寒颤。也许这位狗官确是清官,但就事论事,分明是个自以为是,刚愎自用不通情理的所谓酷吏,举着一块不要钱自命清廉的招牌,存着惩奸邪抑豪强的心念,便任意胡来,说风是风,说雨是雨,兴之所至,凭好恶而草菅人命。碰上这种人,比碰上贪官污吏更可怕。贪官污吏贪赃枉法,有时尚感到亏心,也不做得太绝,也许尚有点害怕鬼神报应,而这种酷吏却无所顾忌自然心狠手辣,其可怕的程度,简直可比洪水猛兽。

他长叹一声,绝望地说:“青天大老爷,要我招什么我都认了,只要写上供状,我画供就是了。”

“混帐!你不亲口招供,供状如何写法?”郭大人怒叱,再拍那块倒霉的惊堂木。

“好,我招。小民不该见财起意,在东陵镇抢劫骡车,心犹未足,再到站店行劫。没有同党,一切皆是小民一人所为。”

“骡车的下落呢?”

“小民洗劫之后,便前来金乡劫站店,不知下落。”

“大胆!休想避重就轻卸刑责么?”

“小民公然行劫,已是死罪,还怕其他刑责么?”

“你要是不从实招来,岂不显得本官无能么?一追二比,不怕你不吐实,大刑伺候。”郭大人怒叫,惊堂木拍得山响。

“招,我招。骡车已翻入泥淖,车夫旅客不知死活。”

接着,是一连串的追问,人、时、地、物问不完,看看时光不早,青天大老爷总算还不太糊涂,宣告待行文城武查明下落,回文时再开庭宣判。

艾文慈心中一宽,尚存有一线希望,希望城武的知县大人是个明镜高悬的青天大老爷,希望兖州车行的卞店主赶到城武查明真相。至少,今天没死在大堂上,仍是值得庆贺的事。同时,等城武的回文到来,宣判之后,呈文至府请核,加不是判斩立决,便可将刑期拖至秋后,有这许多时日,也许另有变化五行有救哩。

已经认了罪,死刑已定,他反而定了心。

在供状上画了押,他抬起变形的脸,向堂上叫道:“青天大老爷,小民已经认罪,刑也熬了,押也画了,死刑已定,九条牛也拔不了罪状中的半个字。大老爷已心满意足,可否让小民说几句话?”

郭大人瞥了他一眼,一面查阅画了押的供状,一面信口说:“本官从没见过甘心认罪的死囚,你也不例外,你说吧。”

“小民有三件事要说。其一,小民死在贵县不打紧,而凶手不但能逍遥法外,同时,更枉送了车夫和四名旅客的性命。其二,大老爷先入为主,并未给小民丝毫申诉分辩的机会,冤屈难伸,屈打成招无以服众。其三,大老爷不贪赃枉法的官,而是草菅人命的酷吏。”

“你说什么?”郭大人放下供状怒声问。

他惨然一笑,一字一吐地说:“青大大老爷,你骗得了你自己的良心,骗不了全县数万平民百姓的耳目,但愿你青云直上,封侯入阁一帆风顺,永没有致仕重为庶民的一天;不然的话,日后你会遇上像你一样的酷吏,那时你便不至于如此愚昧刚愎了。”

“你好大的狗胆!”郭大人气得暴跳如雷,离座厉吼。

他吐掉一口血,木然地说:“死且不惧,怎不大胆。小民已认命,只希望大人扪心自问而已,将一个劫后余生逃得性命赶来通风报信的人当作劫车凶手,大人并不见得聪明……”

“押下去,退堂!”郭大人高叫,离开了公座。

“退堂!”公人大声传呼。

所有的人皆肃立欠身,履声橐囊,大人扬长而去。

狱卒拖起艾文慈,公人们开始赶走观审的人。

他吃力地向对面的原告姜定远咧嘴惨笑说:“姜兄,在下死了不打紧,田福春与四位乘客就因为你阁下的愚昧,命在须臾。在下如果不被你送入衙门,东陵镇的商家兄弟尚不敢杀人灭口,你平白送掉他们的性命,不知是何居心?阁下,赶快传信给卞店主,虽救不了田福春他们五个人,也许可查明根柢替他们报仇雪恨,以免他们含恨九泉。”

姜定远脸色一变,赶忙将一锭银子塞入狱卒的袖中,栗然地问:“那……你真是冤枉的?”

“世间竟有你这样愚昧的人。在下如果真要动车,怎会等到东陵镇才下手?又怎会登门自投罗网?青天白日闹市之中,公然入店抢劫?你也不想想事情是否合情理,害人害己枉活了这一大把年纪。卞东主一代英雄,用了你这种人,可说是倒了八辈子大霉。田福春也真是死得冤枉。”

“那……那你为何招认?为何不表示向提刑按察司上诉?”

“哼?不招的结果如何?别说向提刑案察司上诉,即使是上京击登闻鼓也是枉然,你没听说过灭门令尹这句话么,我一个外乡人,身在死牢,如何去找有利于我的证据?”

狱卒与公人不敢再逗留,拖架着他置回死囚牢。

当晚,县大爷亲颁手示,不分昼夜,调集县内所有的巡捕和丁勇,严加防守大牢,而且布下埋伏,严防艾文慈的贼伙反牢劫狱。

当晚,来了几个夜行人,发现戒备森严,失望而去,避免打草惊蛇。

按审讯的情形看来,艾文慈的命运已经决定了,无可更改,即使姜定远想撤回诉状,也无可驳回,势不可能。县大爷已命师爷拟好两件文书,一是要求城武县查证东陵镇劫车案的详情,一是呈报府城有关劫车案的破案经过,拟定的判决是斩立决,专等城武县的回文到来,一并呈府城。

一般说来,知县大人已判决的案件,可说已成为定案了。虽则死刑的定谳大权并不操在知县大人手中,但官官相护,也不愿多管下级官吏的事,如果没有死囚亲友奔走抗告,府大人布政使大人不会批驳重审的;甚至经由按察司呈报刑部的案件,刑部也极少批驳。真能获得平反的案狱,可说少之又少。

如果囚犯的家属掌握了足以雪冤的反证,又向府衙门抗告,如果伸不了冤,再上布政使衙门抗告无效,便得到按察使衙门了。假使仍然无效,便得申请上京的路引,到京师击登闻鼓告御状,但等犯人解送刑部会审,因死刑犯例由三法司审讯复核。

府州县的权责,只限于杖、流徙、迁徙而已。会审不服,便可击登闻鼓。登闻鼓设于长安右门外,由六科、锦衣卫派人轮值收状,非大冤及机密大事不得去,未必由皇上亲鞠,这就是所谓的告御状。

像艾文慈这种囚犯,孤身一人无亲无故,除了等死之外,可说毫无机会苟全性命。如果熬不了刑,恐怕连解往府城的机会也没有了,死在重刑下那才冤哉枉也。

第三天,城武县的回文到了,文上说,骡车沉没在东陵镇西面卧龙岗下的泥淖中,货物已空,车夫与四名旅客的尸体已经打捞上岸,仵作验出皆是刀伤致死。之外有一名匪党的遗尸,显然是劫车时被车夫所击毙,经传讯东陵镇目击凶案发生的三位证人,证明劫车人旅客之一,会合埋伏在该处的一名匪党共同下手抢劫。因该车曾在东陵镇歇息半个时辰,证人认出该劫车贼是一位自称郎中,胜南名鸣的人。

第四天,递送文书的人先出发,至府城投文。

第五天,囚犯上了铐链,打入囚车,由八名公人武装械送府城,囚车走得慢,至府城两百二十里,预定三天方可到达。

这几天中,岳珩兄弟一群男女,查遍了兖州府城,最后得到线索,一名操京师口音叫南鸣的郎中,搭乘兖州车行的长程骡车,据说去处是曹县。

他们立即起程,奔向曹县。在他们离开兖州府城的稍后片刻,姜定远派来报讯的人,刚好踏入城门,接着是递送文书的人到达。他们并不知情,失之交臂。

岳珩兄弟、飞霜姑娘,和他们两位朋友贾芳、雷震远,五个人在两天后到了金乡城,沿途毫无所见,入城第一处先到的地方,便是鸿福客栈。

岳珩极少出京,对江湖门道生疏,因此久走江湖,朋友众多的乃弟岳璘,成了他们事实上的主脑。

五个人风尘仆仆,踏入鸿福客栈,已是未牌正末之间了。岳璘首先踏入店门,直趋站房的柜台,首先取出京师五城兵马司与锦衣卫所发的勘合(身分及办案的文件),在柜上亮了亮,向柜内的姜定远道:“掌柜的,有事请教。”

姜定远看清了勘合的内容,脸色大变,欠身谄笑道:“大人有何指教,请示下。”

“贵店在府城的车店,十天前发往曹州的一辆骡车,车把式是田福春。车上有一位姓南名鸣的郎中,掌柜的可认识这个人?”

“请问大人,那位郎中是大人的朋友么?”姜定远吃了一惊,心向下沉,骇然变色问。

“也算得上是朋友。”

“哪……他……他也是锦衣卫的……将爷。”

“那倒不是。咦!掌柜的,你怎么啦?”

姜定远双腿发软,不断打冷战,脸色灰败,抽着冷气说:“贵……贵友在十天前,在……在城武东陵镇,打……打劫敝店的骡……车,杀了田师父和所……所有的乘……乘客,又……又来本……”

“什么?你说他打劫贵店的骡车?”岳璘失望地问。

“是……是的……”姜定远魂不附体地说,接着心惊肉跳地将所发生的事一一说了。最后又说:“昨天一早起解,这时恐怕已快到济宁州了。”

岳璘扭头向乃兄道:“大哥,恐怕不是我们要找的人,不然怎会沦落到劫骡车的地步?再说,这位掌柜的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他活擒,谁能置信?”

岳珩深以为然,苦笑道:“二弟所料不差。看来,咱们又得重新再找线索了。”

飞霜姑娘秀眉深锁,接口道:“这件案子有点蹊跷,珩哥,何不找知县大人问问详情?”

“问知县?用不着吧?”岳璘不想找知县打交道。

“论脚程,今晨巳牌初正之间,定可碰下囚车,但并未遇上,是否其中有隐情。既然来了,没看到南郎中,不是很可惜么?如果不找知县,可向驿店找坐骑,咱们住回赶,明早或可赶上囚车,断不可失之交臂,看看也好放心。”

“对,去驿站要坐骑,已是傍晚时分,咱们连夜赶路,可望在济宁州赶上哩!走。”

等他们弄到坐骑,已是傍晚时分了,星夜追踪,反奔济宁州。

他们却不知,囚车根本未出金乡县界。昨天,囚车出了大纰漏。

当囚车出发时,远远地跟来三名钉梢的人。这三位村夫打扮的人,全都是身材魁伟,相貌凶猛的大汉,怀中藏有匕首,胁下挟着以布巾包着的暗器囊。三人后面里余,一名马贩子赶了四匹健马,马有络头,有缰,却没有备鞍镫。

三大汉之一是个脸色苍暗粗糙,左颧骨旁有一颗大青痣的人,一面走,一面向左右两名同伙说:“咱们得手之后,不必再回东陵镇了。”

“为什么?”左面下颔突出的大汉问。

“免得引起官府的注意。”

“死囚与公人一个不留,没有活口,怎会引起官府的注意?”

“怕万一被人看到,不得不防。得手之后,咱们飞骑赴矩野,先找地方把那些银子花光快活,等风声平静之后再回到东陵倚靠商大哥。”

“咱们准备在何处动手?”

“前面是八里庄,八里庄北面三里地,是浊沟桥,桥北便是白狼套。那儿岗阜连绵,古林蔽天,附近前后七八里不见人烟,正好下手。”

“要不要先绕到前面勘看地势,埋伏相候。”

“哈哈!你怎么老说些外行话?咱们既不是打闷棍的小贼,又不是收买路钱的地主。咱们不一定要选择时地,又不需洗劫财物,只是杀几个人而已,只消四野无人,杀了便走,用得着已经是巳牌末午牌初了。”

炎阳似火,没有行人的坦荡官道上热气蒸腾,可看到褐黄色的路面,形如波浪般扭动的气流。八名公人穿了青盘领衫,戴平头巾,脚上穿形如靴,但却不是靴的臃肿皮扎翰,带了单刀、铁尺。有一名公人带了公文袋,另一人带了刑架。囚车是粗坚木所造,四尺长三尺宽,高亦四尺,棍设四轮,形如木笼,鸡卵粗的大门,上了一把两斤重的大锁,门与柱加了封条,一人拉,一人推。里面的艾文慈屈坐在车内,像一头被挤在槛内的病虎──囚车本来就叫槛车。他身高八尺,上了铐链带了脚链,挤在小小的囚车内,连转身都感到困难。头顶烈日炎炎,他又带伤在身,那情景,委实令人不忍卒睹,望之酸鼻。

只走了半天工夫,他已经奄奄一息,看样子,是否挨得过三天的两百里长程,大成问题。

大明圣律为太祖皇帝所亲订,对死囚算公平。早年定都南京,建三法司于钟山的北面,命名为贯城,贯索七星如贯珠,环而成名象天牢;这就是天牢名称的由来。死囚除特殊原因外,须械送三法司复审。三法司是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刑部受天下刑名;都察院纠察;大理寺拿驳正。三法司有所谓三审四讯,尽可能给死囚公平审判辩罪的机会。三国以来,不但刑律在变质,官场风气日趋败坏,流弊丛生,死囚是否能活着解送三法司,得看解送当地官吏是否贪赃枉法,也得看那些解差是否有天良了。如果死囚有家属,有的是钱,可以沿途照顾,用金银塞解差的钱囊,犯人活命的希望要大得多,不然的话,恐怕得劳师半途的地方官吏开发死亡公文了。

囚车的后柱上,挂着解差的行囊,和一个大皮袋,里面盛着犯人的物品,这些物品须随犯人一并解交,作为证物。

八名解差大热天赶略,本就一肚子火,再加上艾文慈无亲无故,身上仅有的十余两碎银和数百文制钱,已成为赃物没收作证物,哪有余钱送给解差买命?因此,一路上吃足了苦头,被那些解差虐待,不给他水喝,不许他入睡,饱受折磨。

过了八里庄,出庄不久,在后面推车的公人便开始抱怨老天爷不作美,咒骂老天爷不公平:“该死的老天,怎么偏偏在咱们出差的日子里晴空如洗万里无云?毒太阳晒得他娘的脑门子发晕,来回六七天,真够受的。”

走在右面的解差,用刑棍戳戳艾文慈的腰胁,喝道:“该死的贼囚,不许睡,大爷们在太阳下赶路,苦了两条腿,你他娘的有车坐,舒服写意,还想享福睡大头觉?小心把福享完了。天杀的贼囚,你可拖累了咱们兄弟快活。咱们可托你的福,替你推车做脚夫哩!你再睡,大爷捣瞎你的狗眼。”

艾文慈怎能睡了?饥渴交加,伤势恶化,已陷入半昏迷境地,并不是真睡了。他被刑棍捣得痛入心脾,哎一声惊叫,浑身一震,颔上的肌肉不住抽搐,哑声叫:“诸位公爷,请……请给我一……口水,我……我渴死了。”

公人冷笑一声,取下水囊拨开水塞,自己咕噜噜喝了几大口,将水囊伸至囚车顶,冷笑道:“喏!水来了。”

水从壶口泻下,泻在囚车顶的木栏上,洒落在艾文慈的头上。

英雄末路,猛虎在押,只能逆来顺受。他发狂般用口接水,但倒水的人却不向他的口中倒,逐渐后移,水泻落在他的额顶。囚车太窄,他的头不能再往后仰,无法跟随泻下的水。

“哈哈哈……”八名公人全都狂笑。

他嘴唇干裂,需水滋润,费力地吮舔沾湿的肩臂,衣衫上沾了尘土,沾土的水成了泥浆,他顾不得污脏,总算获得些水分润唇。

“身在公门好……好修行,诸位公……公爷,请……”他痛苦地叫。

公人仰手入内,抓住他的发结向外拉,凶狠地地说:“大爷们倒了八辈子楣,接下你这趟好差事,如果咱们不可怜你,给你带上枷,你早就活不到现在了,你给我闭上嘴,免得受活罪。”说完,放了发结,粗野地发出几句不堪入耳的臭骂,方消了一口气。

轮声辘辘,囚车沿官道缓缓东行。

浊沟桥在望,那是一座长仅两尺的木桥,桥的东北,是起伏不定的丘陵野地,荒林散布其间,前后不见村寨,除了偶有三两樵夫出没之外,罕见人迹。官道上不时可看到三五个匆匆赶路的旅客,走这条路的似乎不多。经过多次大水灾,黄河夺运河时,济宁州一带损失甚重,所以地广人稀,走上二三十里不见田地村落。

官道通过丘陵地带,两例全是野林,过了浊沟桥,进入第一座树林,轻风徐来,暑气徐消。公人们精神一振,前面挽车的人喜悦地叫:“晦!舒服,歇会儿,等会儿赶过白狼套进食。”

囚车推至路旁的树荫下,八名公人像是得救的死囚,一窝蜂地往树下一躺,吁出一口长气,一名公人取水囊喝水,懒洋洋地说:“咱们不能歇得太久,过白狼套还有六七里才有人家,歇久了,便赶不上午餐了,要不就在此地进食,多歇歇腿。大热天,一天赶七十里真挺不住。”

“我可不愿在这种荒凉所在多歇,要到徐家庄进食。小店里的徐大嫂烧得一手好菜,我可不愿在此吃那些发下来的硬馒头。”另一名公人说,一面说一面走向囚车。

囚车内的艾文慈,正扭头打量挂在车后的皮袋,心中不断地想:“老天爷如果给我机会能弄开皮袋,取出精盒的日精剑,五行就有救了。”

“你看什么?”一名公人叱问。

他转头收回目光,冷冷地盯视着这位公人。他心中明白,这些公人有一个铁打的心,钢做的肺,冷冰冰的血,人性已泯。向这种人乞怜,一无好处,只有自取其辱,宁可饥渴而死,也不必再乞怜偷生受辱。

他的双眼由于痛苦的折磨和饥渴疲劳的侵袭,以往清澈有神的光彩已经消失,代之而起的是红丝满布,配上红肿的脸面,像是一头病虎,流露着可怕的慑人神情。

“贼死囚,我在问你。”公人狞笑着叫。

“看你。”他吐出两个字。好汉不吃眼前亏,不能不回答。此时此地,充硬汉只有自己吃亏,说不定会送掉老命。大丈夫能屈能伸,像他这种人,对生命并不太留恋,但却具有无比的坚韧性,能适合环境谋取生存,即使到了绝望关头,仍不放弃希望,环境愈恶劣,争生存的意志愈强烈,只要一息尚存,他是不愿也不肯倒下去。

“你看我有何用意?”公人凶狠地问。

他勉强挤出一丝可怖和笑容,说:“小可已看出公爷有一副慈悲的心肠,动了恻隐之心,给小可一口水解渴好么?”

“哼!我这种人如果要有慈悲的心肠,妻子儿女恐怕早就饿死了。”

公人不屑地说,神色柔和了些。

“公爷跟了一位不要钱的清官,因此……”

“哼!清官?清个屁,那是个狂徒而已,自以为不要钱,便自以为天不怕地不怕任性妄为,自命清高沽名钓誉,一半狂一半疯,他还以为自己是青天大老爷呢。如果他做了天子,恐怕比秦始皇还要残暴,天下人不死掉一大半,他岂肯甘心?咱们这些人都不用活了。他如果是清官,清官会用严刑迫供?会凭一面之词入人于罪?朝廷圣律审人犯只准用荆条,他却用夹棍头箍来对付你,首先他自己就知法犯法,滥用私刑,那还算得是清官?见他娘的大头鬼。”

公人发了一顿牢骚,然后往树下一躺,不再理会。

他又乘机瞥了身后的包裹一眼,心说:“但愿午餐时,他们不把包裹拿走。”

不久,公人们重新上路。未几,前面出现了一处两道岗坡夹路的处所,那就是白狼套。野林蔽天,野草及腰,好一处僻静阴森的所在。

前面转角处出现了车影,三辆双头轻车陆续出现,八匹鞍上有骑士的健马前四后四,保护着车队的前后。

车马的速度不徐不疾,渐来渐近。喝!好神气,三辆轻车不论车身与驾车的骏马,所有的装饰皆鲜明光亮,每一颗铜钉皆擦得光闪闪,比东陵镇商家的轿车华丽得多。

八骑上四男四女,四男全是中年人,文绉绉地,脸上经常流露着和蔼的笑容。四女皆是清秀的十四五岁小姑娘,穿了扎脚长裤,半统弓鞋,上身是白罗春杉,另加宝蓝色小短袄,一个个眉清目秀,稚容未褪。但他们的鞍旁插袋内,竟然各插了一把长剑。

三位车把式的相貌,胆小朋友保证不敢仰望。第一位虬须如戟,脸膛色如淡金,那双怪眼精光四射,熠熠迫人,像是可看穿人的心肺。身高八尺以上,坐在车座上凛如天神。

第二位车把式狮鼻海口,满脸横肉,眼似铜铃,脸色红中带紫。

第三位车把式头顶光光,四周留了一圈长发,披在三方长及胸下,像个披头鬼。一字粗浓眉大眼神光四射,脸色如古铜,大八字黑胡两头翘。

三人的年纪皆在四十上下,一个比一个雄壮,像熊,也像大牛,两条粗大的手臂,怕不有上千斤的神力?一看便知是典型的山东大汉,大概一顿饭准可吃下二三十个馒头和三五斤大肥肉的呢。

驾车的六匹健马也出奇地雄骏,没有这样的骏马,也就配不上这般出色的车把式,随着车把式的长鞭拂动,六匹马昂首竖耳,塌腰翘尾,精神抖擞地踏起小跑步,步伐、姿态、蹄迹、鸾铃声,无不整齐划一,从容有度,器宇轩昂,拉着的轻车平稳如顺水放舟,似乎没有丝毫巅簸。

轿形的车厢栗木为架,轻桧为壁,天蓝色漆,绘有彩云纹图案,两侧是宝蓝色如意花环,中间有四个篆字:中都汤府。

本朝立国初年,定都南京,洪武二年九月,太祖高皇帝在故乡濠州建立一座中都城,至洪武三年十二月方行竣工。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朱洪武出身无赖,还能不在故乡神气一番?

濠州,先改为临濠府。洪府六年,改中立府,七年八月,改凤阳府。

中都城在凤阳城西,是天下第二大城。第一大城是南京,周九十六里。第三是京师(北京),周四十五里(那时北京外围二十八里重城尚未建筑)。

中都城,周五十里四百四十三步,有九座门。中间是皇城,周九里三十步。城中没有留守司辖有附近八个卫,一个千户所,八卫是凤阳右卫、凤阳中卫、皇陵卫、凤阳卫、留守左卫、留守中卫、长淮卫、怀远卫与洪塘千户所。皇陵在凤阳城西南,叫皇陵城。长准关在凤阳城西北。东北有洪塘湖,称洪塘湖屯田守御千户所。如果不是有这五六万名精兵防守,响马贼流窜期间,中都城恐怕早就烟消火灭了。

中都汤府,谁知道轻车的来历?百姓小民也许曾听说过中都,却不知汤府的底细了。官府中的人,大概不会不知。反正这三辆车车柱用云头,车帷用间金饰银璃绣带青缦,熟悉官场舆府制度的人,一眼便可看出车主人的官旗,至少也在三品以上一品以下,虽则车上未插着车主人的官旗,主人不在车中,但各府州县的官员,绝对不敢找这种车的麻烦,甚至还得派人护送过境!

公人们天生有一双势利眼,看到前面的车马,便知来头不小,慌不迭将囚车向路旁靠,四个公人推推拉拉乱成一团。

合该有事,艾文慈确是渴得受不了,公人们靠近囚车推拉,恰好一位公人的水囊靠近栏杆附近。栏杆宽约四寸,足以挤过一个水囊。

他顿忘厉害,铐链咋啦啦响,便被他抓住了水囊,咬掉囊塞子,咕噜噜将水猛往肚里灌,干裂的嘴唇获得滋润,他完全忘却了水囊碰击裂唇的痛楚。

这还得了?公人一声怒叱,伸手猛夺。

他虽然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虚弱委顿,但为了解渴活命,仍用了全力紧抓不放。双方一用劲,水囊带啪一声断掉啦。

四个公人已将囚车推至路旁,同声怒叫,大声咒骂。

被夺走水囊的公人无名火起,拔出了单刀怒吼道:“该死的贼囚,大爷要割掉你的舌头,砍掉你一只手,狗娘养的!”

他不加理睬,拼命喝水。

公人的单刀作势向里戮,危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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