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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计入魔窟

老脚夫已经食罢,会过账蹒跚地走了。

村镇的酒店食堂客栈,设备皆相当简陋。

悦来客栈是张五爷所开设,张五爷财势雄霸一方,素称大手笔,但地非通都大邑,设备仍然不够气派,没有供住客活动的厅堂,膳堂便是旅客活动的中心。食客们食罢,泡上一杯茶,便可交际或谈生意穷聊天,并不急于离开。

近柜台的一桌有六名行商打扮的食客。其中一人带了六七分酒意,向店伙叫道:“店家,听说从青州来了几个卖唱的,何不请他们到贵店来赚几文,让咱们散散心,可好?”

倚在柜台旁的一名店伙咧嘴一笑,说:“不错,来了几个卖唱的,客官要听曲散心?”

“凑合几文,相信大家不至于反对。”食客信口答。

“他们可不是上茶楼酒馆卖唱的。”

“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给他他会不唱?”

“行有行规。有钱他们也不能自贬身价。客官如果想听,可在小店多住三两天。”

“为什么?”

“敝镇的张五爷,过两天是四十晋一华诞,在镇南七真观建有寿堂,届时百艺杂陈,与宾客同乐。诸位如果多住三五天,必定大饱眼耳之福。”

“咦!寿堂怎能建在观中?难道张五爷的大厅小得建不了寿堂不成?”

“五爷府中有寿堂,但闲杂人等是不准随便出入的。”

“哦!可惜,咱们生意人不能久留。”

“错过机会,未免可惜。”店伙微笑着答。

李玉不再逗留,膳罢会账走了。他对七真观颇感兴趣,存下私往一探的念头。

在山东,七真观可说大名鼎鼎,各地几乎皆有,建座七真观凑热闹,而以登州府城南的七真观最为着名。七真的第一真是重阳子王嘉。他是陕西人,金朝大定初年东游海上,栖息登州城南的修真观。收了六名弟子。六名弟子是马丹阳夫妇、长春真人丘处机、王玉阳、郝广陵、谭处端,因此号称为七真。六弟子中,长春真人天下闻名,出入大漠,足迹远及欧亚异域,随元朝的大军纵横八极,神迹惊天动地。直至本朝中叶,民间仍流传着丘真人西游的神怪故事,传说愈来愈神迹近荒诞不经。目下,京师西便门外的长春宫虽已改名为白云观,但长春派已在山东生根,每年真人的圣诞,长春派的弟子仍然在白云观的大殿挂起长春宫的大匾。

马丹阳的弟子任凤子,比乃师的仙术似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仙逝于莱阳的游仙观,但百年后仍有人在京师看到他。据传说,早年造反的妖妇康赛儿,是他的徒仙辈云云。但可疑的是,唐赛儿学佛而不是学仙。再说,长春真人的侄孙辈,还不至于滥得收一个寡妇做门人。真人的大弟子尹阳和,订下的门规严得不可再严,谁敢胡作非为?

灰埠的七真观,是张五爷独资经建,规模并不大,但属于五爷的产业内,形同家庙,已算是相当雄伟巍峨的建筑了。平时,七真观是不开放的,里面有十来名老道在内修真,现内的一切,外人皆不知其详,更摸不清底细。五爷在四十晋一诞辰开放让外人参观,这是十分稀罕的事。

次日一早,张府戒备森严,张灯结彩极事铺张。从各地赶来替五爷拜寿的人不绝于途,登、莱、青三府的官吏,也派来了祝寿代表,可知五爷的交游是如何广阔了。

镇中开始清查可疑分子,由平度州派来的巡检主持,张府的打手护院协同办事。除了两家客栈之外,任何人家皆不许收容外客,即使是至亲好友光临,也必须送往客栈投宿,令出如山,雷厉风行。

李玉一早便看出紧张的形势,忖道:“今天该是暖寿的一晚,寿辰的前夕已经如此紧张,明天必定更为麻烦,今天我得规规矩矩,以免对方生疑才是。”

巳牌左右,他正在房中出神,一名店伙入室含笑招呼道:“吴爷,外面有人请见,请至大厅一行。”

“是什么人?”他迟疑地问,心中一跳。

“镇西的侯五。”

他心中一宽,原来是马主之一,大概是谈买卖来了。他说声有劳,立即随店伙外出。到了大厅,不由一怔。一张八仙桌前不但有侯五在,而且多了一位师爷打扮的短小精悍中年人,有一双锐利无比的怪眼。之外尚有六名腰带上插了匕首的青衣大汉,共有八人之多。

侯五是一个朴实的人,堆下笑站起点头招呼,说:“吴爷,早。”

“五哥,有事么?”李玉含笑上前,警觉地问。

七个家伙的怪眼,全部饱含敌意地向他打量。

侯五不住搓手,迟迟地说:“本来,午间小可该来迎接吴爷到牧场小住的,只是,这几天恐怕不便,只好前来请吴爷在客栈委屈三天,大后天午间,再来请吴爷动身到牧场小住。”

李玉略一沉吟,苦笑道:“五哥,兄弟已经拾掇好了,这一来……”

“事非得已,吴爷千万包涵些儿。”侯五强笑着说。

“五哥,生意人怎能久留?多留一天,便多一天开销哪!三天……贵牧场只有五十六匹可售的马,与兄弟欲购之数相差一半,兄弟还要到别的地方收购呢!”

“吴爷,不瞒你说,这也是不得已的事。如果吴爷不能等,小可也不敢勉强,这笔买卖恐怕只好搁下了。”

“也好。”李玉无奈地说,又道:“那么,咱们下次再谈,兄弟先到登州走一趟,如果贵牧场确有不便,兄弟也不好勉强。生意不成仁义在,兄弟的定银,五哥请交还好了,兄弟午后便动身走一趟登州。”

“这个……”

师爷打扮的中年人推椅而起,摇手阻止侯五发话,向李玉淡淡一笑,说:“阁下,你到底需要多少牲口?”

李玉瞥了他一眼,冷冷地说:“在下这一趟需要的不是牲口,而是马匹。”

“好,就算是马匹好了。你要多少匹?”

“这一趟要一百匹,两百匹也不嫌多。”

师爷冷冷地瞪着他,久久方冷笑道:“阁下,你并不是买马来的。”李玉早有打算,脸色一沉,傲然地说:“京师镇边牧场与太仆寺每年交易两次,每次皆在三千匹以上。赵场主派至各地买马的人,居然被人看成不是买马的骗子,恐怕是太阳从西山升起来了,邪门!”

师爷脸色一变,哼了一声问:“你是镇边牧场的人?”

“山东道上,敝牧场派了三位总管,一走兖州,一走定登、莱,一走沂州。区区在下就是走登、莱的吴总管。”

“这条路你走过多少次了?”

“第一次光临贵地,但并非人地生疏。”

“你为何不到姆矶岛买马,却在敝地这种穷乡收购?”

李玉哈哈大笑,笑完说:“阁下说的是外行话,请教高名上姓,出面干涉有何用意?”

“区区崔如峰。你说,在下怎见得是外行?”

“登州的姆矶岛,在本朝初年确是直属大仆寺的养马场之一,但那儿水草变质,已经荒废了数十年,阁下叫区区前往买马,岂不是开玩笑?再说,即使草场仍在,烙了印的官马,草场也卖,镇边牧场虽有廷臣撑腰,也不敢买,你的话算不算外行?”

“你……”

“如果草场有马卖,在下为何不到平度州草场,而来贵处的熟地零星收购?难道在下疯了不成?”

“你知道敝地有多少熟地?”

“有三处。”

“阁下该知道哪一处地有马出售了。”

“当然。”

“但阁下并未到过另两处熟地。”

李玉嘿嘿一笑,说:“老兄,张五爷的生意难做。俗语说:生意人千做万做,赔本生意不做,太仆寺收购马匹,官价是三龄上驷十两纹银,外加由顺天府津贴草料银二两。在贵地交货是每匹八两,算上沿途草料与损耗等等费用,每匹总价已接近十两,甚至十两出头,敝牧场只赚一两二千文左右。而张五爷的马,众所周知每匹索价十两以上,难道敝牧场甘愿赔老本,让弟兄们喝西北风不成?”

崔如峰嘿嘿一笑,阴森森地说:“咱们缓谈马价……”

“不谈马价,便没有可谈的了。民间用马不多,张五爷认为奇货可居,不想出手,那就养着好了。人老珠黄不值钱,马齿稍长还不是一样!”

“咱们先谈谈阁下。你一个人能赶得了一百匹马?”

“在下的伙计在济南府待命,半月内可以赶来,如不能成交,他们便不来了。”

“阁下衣着褴褛,马贩子自己没有坐骑,住的是客栈统铺,身上没带金银。阁下,你骗谁?”

李玉仰天狂笑,笑完说:“山东地面不靖,在下这般打扮,极为安全。阁下认为区区是个穷鬼吗?”说完开始从怀中往外掏,共有六叠京师常厚银楼订造的金叶子,上面更摆满了五张享誉两京的京华钱庄银票。每票的面额是凭票即付纹银百两的高额庄票。

一两黄金可兑银四两,银一两兑钱千文。本来,民间禁用金银,但大明宝钞已经成为仅可作纳税抽分之用,而所出的制钱愈来愈薄愈小,通货膨胀,钱和钞几乎成了废物。目下朝廷所发的官俸,是钱一银九。因此,无形中金银已成为通货了。目前钱与银的比值是三分之一,三千文方兑银一两。北钱一千五百文兑一两,南钱甚至已贬至银一两兑钱四千文以上,而且有些地方根本不用南钱,南钱薄劣,私铸钱更是无人收受,钱法大乱,禁不胜禁。唯一可通行而且兑换率相抵的钱,是洪武二十年所发行的洪武钱,一斤铜铸小钱六十文,分量足而美观,天下通行。

他向崔如峰嘿嘿一笑,傲然地问:“阁下,你有马卖吗?寸金为斤,阁下看看这些金子和五百两庄票,能买多少匹好马?你说好。”

崔如峰两眼发直,接着发射出贪婪阴森的光芒,沉声问:“你说每匹上驹,出价纹银八两?”

“不错。”李玉傲然地说。

“你要多少匹?”

“一百至两百,多了在下的伙计照顾不来。”

“一句话,卖给你两百匹。”

“在下须看货色。”

“随我来!”

李玉心中暗笑,收起针盒揣入怀中问:“崔兄有牧场吗?”

“在下是五爷的牧场总管。”崔如峰拍着胸膛傲然地说。

“哦!原来是崔总管,失敬了。但是……但不知总管是不是作得主。”

“在下自然作得了主,先带你到牧场看看驹群,再带你去见敝东主。”

“好,崔总管请。侯五哥……”

“别管侯五的事,他的马不卖了。侯五,你走。”

侯五的脸色铁青,但不敢回话,仓皇出店而去。

李玉在崔如峰和六名青衣大汉的扶持下,出店扑奔镇东。

要到张五爷的牧场,该走镇南而非镇东。李玉心中雪亮,心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些假金假庄票,竟能令这位牧场总管动了贪念。看来,张五爷驭下并不严,养了一群乌合之众而已。”

他们刚离开客栈五六座店面,镇西来的八名行商打扮的人,踏入了客栈的大门,直趋膳堂落坐,一名行商直着嗓子向前来张罗的店伙叫:“伙计,替咱们来十斤好酒,五六味下酒菜,然后替咱们弄一间上房,要在贵店歇脚,也许得过夜呢。”

八名行商各带了一个大包裹,年纪约在二十出头至四十上下。其中一人,赫然就是云骑尉岳璘。

岳璘风尘仆仆,将大包裹搁在脚旁,在条凳上落坐,用衣袖拭掉脸上的尘埃,接口道:“是否过夜还不一定,请伙计先替咱们留房间。”

店伙一面应喏,一面用目光在各人的大包裹上打量,奉上茶,亮开大嗓门向后面的厨下大声吩咐备酒菜。

酒菜送上,坐在上首的中年行商遣走店伙,不许店伙在附近打扰。酒至半酣,他向岳璘低声说:“岳兄与李、赵两兄如不急于赶路,何不在此小留一两天?”

岳璘喝了半杯酒,低声笑问:“孙兄是不是想要咱们助一臂之力?”

孙兄含笑点头道:“兄弟确有此意,五个人办这件重大案件,兄弟确感吃力。如能获得三侠鼎力相助,感激不尽。至于岳兄要追缉的人,虽说已查出线索,证实他已从京师潜赴山东,但山东偌大的地面,一个人何处不可藏身?这不是短期间便可查获的事,急也不在一时,反正岳兄已先期派人在各地任眼线,耽搁三两天并不碍事。再说,此地既然有不法之徒暗中聚集滋事,或许岳兄所要的人也混迹其中哩!”

“兄弟所要追缉的人,诡异莫测,神通广大。他所要做的事,极为难测,但可断言的是,他不会与那些土霸散匪交往或寻仇,在此地逗留,是无法获得线索的。”

“依兄弟推测,张五固然在灰埠无法无天,但绝不是土霸散匪。据兄弟在各地所获的消息,他在七真观建了复室秘道,牧场中养马千匹,借寿辰大会党羽,结交三府官吏,横行不法,显然有不轨之谋,潜势力深布东海各府州。岳兄所找的人,极可能混迹其间,三位以为然否?”

坐在下首的一位中年人接口道:“据兄弟所获手下所呈报的消息,证实艾文慈已孤身进入山东地境,他的行踪从东昌入境。兄弟的手下半月前在济南发现一个相貌相副的人,但被他扔脱了钉梢的眼线,从此失踪。接着是接获宁海州传来的消息,大昆仑山逃贼百毒元君藏身处的长春洞附近,曾发现一个相貌与艾照相同的人出没。百毒元君是二十八宿之一,艾贼前往投奔贼老道极有可能,因此岳兄必须赶往大昆仑山追缉,不能久耽。”

岳璘也接口道:“其实,对付一个土霸和百十名痞棍,孙兄何所惧哉?兄弟留此……”

“岳兄,请多等一天,如何?今晚咱们乘他们寿期聚会,一举擒捕首恶,岳兄能否相助一二?”孙兄满怀希冀地问。

“好吧,兄弟与李、赵两兄耽搁一宵便了。孙兄的事,兄弟自不能袖手旁观。”岳璘慨然地说。

孙兄赶忙道谢,八个人开怀畅饮,不再提公事。

李玉跟着崔如峰出了镇东,沿一条向东南行的小径急走,不久便到了一座阴森森的古松林,小径一分为二。崔如峰领先而行,走上了左面的小径。

李玉突然止步,叫道:“崔总管,张五爷的牧场不是在南面吗?”

“不错。”崔如峰止步转身信口答。

“但总管所走的方向,是不是错了?”

“不错。”

“但方向分明是东北。”

崔如峰阴森森地一笑,说:“既然阁下怀疑,咱们不走了。”

“不走了?总管之意……”

“阁下先交马价。”

“笑话!你老兄……”

“在本镇做买卖,依例须先交银后看货。”

“天下间没有这种规矩。”李玉不悦地说。

“山东灰埠就有这种规矩,阁下不知,证明你阁下没见过世面,少见多怪。废话少说,把金匣子掏出来。”

“哈哈!”李玉大笑,笑完说:“你老兄把吴某看成什么人了?”

“交出金匣。”崔如峰沉叱,露出了狰狞面目。

李玉警觉地向侧退,冷冷地问:“阁下真是张五爷的牧场总管?”

“不错。”崔如峰傲然地答。

“不是拦路打劫的强盗?”

崔如峰大怒,向六名青衣大汉渴道:“把他放倒,快。”

两名青衣大汉应声扑上,四条铁胳膊左右伸到,人如狂风,声势汹汹。

李玉早有准备,向左一闪。对付左面的人,双手一崩,架开了抓来的双手,起脚凶狠地挑出捷逾电光石火,“噗”一声响,靴尖挑在左面大汉的小腹上。

“哎……”大汉狂叫一声,仰面飞跃丈外。

李玉人如疯虎,迅速转身接住右面的大汉。大汉跟踪一拳捣出,反应不谓不快。可是仍比李玉慢得多。李玉伸手一抄,搭住了大汉的大拳头,一记“带马归槽”,左掌如开山巨斧,“噗”一声劈在大汉的后颈枕骨。

“嗯……”大汉闷声叫,向下爬,“砰”一声跌他个狗吃屎,起不来了。

一照面间,两名大汉先后倒地,快得令人目眩。

同一瞬间,第三名大汉已以泰山压卵的声势,扑去李玉的身后,掌临天灵盖,力道发如山洪潜劲及体。

李玉如同脑后长了眼睛,稍向左闪。“噗”一声响,大汉一掌走偏,落在李玉的右肩上。李玉浑如未觉,甚至连眼皮也未眨动一下,疾退半步,右肘后撞。“噗”一声闷响,正中大汉的右胸。

“嗯……”大汉闷叫着向后握退,“哇”一声喷出一口鲜血,“砰”一声跌了个手脚朝天,厉声呻吟着在地下滚动。

第三名大汉刚被撞中,李玉已扑向右面的第四名大汉。大汉刚拔出匕首,向前踏出一步,李玉人影已到,便不假思索地一匕扎出,并发出一声大喝:“着!”

李玉左掌来一记“划地为牢”,削中大汉的右腕,匕首外荡,他乘势切入,右拳指出“霸王敬酒”,“砰”一声击中大汉的下颔。

大汉感到手腕如被虎劈,整条膀子发麻,匕首脱手而飞,接着铁拳中颔。只觉眼前星斗满天,巨大的撞击力把他的身躯打得向后仰退。

第五名大汉又抢到了李玉身后,匕首刺向李玉的后心。

李玉不理会身后的人,俯身向前,一把抓住了第四名仰身后跌的大汉一条右腿,大喝一声,扭身抡起大汉的身躯,向后猛扫。

“砰”一声大震,两名大汉的身躯凶猛地相撞,从后面递出匕首的大汉,被扫倒在丈外。匕首反倒刺入第四名大汉的左肩。

李玉并未松手,乘势将第四名大汉向拔匕首扑来的崔如峰砸去,并大喝道:“老兄,接人!”

崔如峰怎敢接人?大汉鬼叫连天地凌空砸到,力道奇重,怎接得住?吓得脸色大变,向在急闪,眼看人影扑到,本能地大喝一声一匕扎出。

这一闪,正在李玉计算之中,恰好这时抢到,人向下一扑,躲过扎来的匕首,手触地脚已扫出,“噗”一声扫中崔如峰踏出的右腿。

“哎呀!”崔如峰狂叫,扭身便倒。

刚近身的第六名大汉吓了个胆裂魂飞,握住匕首扭头撒腿狂奔,像是受惊的鹿,逃出松林没命地飞奔而去。李玉赶上一步,再次一脚踢出,“噗”一声踢中崔如峰的右手肘,崔如峰的匕首抛出三丈外去了。

“起来,老兄。”李玉站在一分点手叫。

崔如峰魄落魂飞,刚站起,双颊便挨了两拳,力道出奇地沉重,只打得他眼前发黑,大牙脱落,口中鲜血外溢,双手本能地护住头面踉跄后退,一面含糊地狂叫:“住……住手!住……”

李玉用拳头作为答覆,“砰砰砰”一连三记重拳,拳拳落实,全在对方的胸腹间开花,势如狂风暴雨。

“蓬”一声大震,崔如峰跌了个仰面朝天,“哎唷唷”不住狂叫,最后狂乱地叫:“饶命!饶……命!在……在下认栽……”

“认栽便算了不成?”李玉站在一旁冷冷地问。

先前倒地的五名大汉中,有一名已逃出十丈外。另一名伤势稍重的大汉,正抓在树根下吃力地站起。

崔如峰已没有后援,没有人再帮助他了,绝望地呻吟着说:“我……我给你赔……赔不是,我……”

“如果在下落在你老兄手中,向你赔不是后果如何?”李玉阴森森地问。

“这……这……”

“老兄,你为何计算在下?”

“在……在下不……不该见……见财起……意。”

“你老兄真是张五爷的牧场总管?”

“是……是的。”

“那好办……”

“我愿将马匹减……减价卖给你。”崔如峰抢着说。

李玉冷笑一声,不再多说,擒住崔如峰的手,解对方的腰带将人熟练地捆上,扛上肩,冷笑道:“张五爷只买马,没听说过他卖马。你老兄油蒙了心,居然在吴某面前弄鬼,岂不是瞎了你的狗眼?官司你打定,老兄。”

“你……你要将我送……送官?”崔如峰屏息着问。

“见财起义,谋财害命,罪名如何?”

崔如峰心中暗喜,送官等于是放他一条活路,附近三府的官吏,大都与张五爷有交情,张五爷的总管犯了案,谁不卖张五爷的账?他心中狂喜,接着问:“你……你要将我送交哪一处衙……衙门?”

“你反正认命,不必多问,届时自知。”

崔如峰被打得内腑已经受损,再经走动时的震动,李玉的肩头顶在地的肚腹上,哪还会好受呢?只痛得他浑身发虚,冷汗遍体,脑门发炸,昏昏沉沉,不知人间何世。

不知经过多久,他感到浑身一震,身躯落地,神志逐渐清明。第一眼他看到了上面雄伟的三座大门,第二眼便看到石阶两侧的七对小看门石狮。他感到魂飞天外,脑门“嗡嗡”发响,情不自禁地狂叫:“你……你为何不……不将我送……送官?”

这儿是张五爷的府第,大厅中张灯结彩,厅外摆设了六座精巧的寿山,寿堂金碧辉煌,整座宅院洋溢着喜气,阶上两廊有不少贺客活动,人声隐隐。四名青衣佩剑的警卫在阶上一字排开,监视并辨别前来致贺的客人。所有宾客的目光,全讶然注视着光临的不速之客。

李玉将崔如峰放倒在阶下,大踏步升阶。

四名警卫有两名降阶相迎,其中之一按剑靶喝问:“站住!你是干什么的?”

李玉在第三级石阶止步,抱拳行礼道:“小可姓吴,名用,京师镇边牧场……”

“咱们认识你。”警卫抢着说,冷笑一声又道:“你是前来买马的总管。”

“在下深感荣幸。”

“你明知家主人今天是暖寿吉庆之期,竟敢捆一个人上门生事?”警卫厉声问。

李玉不怕吓唬,从容地说:“不是在下不知忌讳,而是有关五爷声誉的大事,因此不得不趋府请示一二。”

“到底是怎么回事?”另一名警卫大声问。

“在下已在贵地停留三日,本来与镇南的侯五哥说好了,买他的健马五十六匹,言明半月后在下的赶马师父到达时成交。没想到今早侯五哥带了这位仁兄与六名带匕首的大汉,前来客栈诸多盘问,自认是五爷的牧场总管崔如峰,慨然答应卖给在下良驹二百匹,带在下至镇东松林,见财起义下手劫夺在下的金匣,被在下擒住。五爷府上如果真有这位总管,那么,在下请五爷主持公道。如果这人是浪人痞棍,借名讹骗抢劫故意损毁五爷的名誉声望,在下将人交与五爷治罪。”

厅内大踏步出来了一个华服中年人,气昂昂地下阶,一把提起崔如峰,“啪啪”两声就是两耳光,怒吼道:“崔如峰,你好大的狗胆,竟敢在五爷的寿诞吉日为非作歹。说,这人的话是否属实?说!”

崔如峰明知赖不掉,只好硬着头皮说:“大管家,小的只想和他开开玩笑而已,谁知他……”

大管家拉断捆手的腰带,一脚端在崔如峰的后臀上,把崔如峰踹得爬倒在丈外,怒叫道:“你这浪费粮食的杂种,你给我滚!如不是五爷寿庆,我不活剥了你才怪。过两天再跟你算账,你给我小心了。”接着向一名警卫叫:“把他搁在偏屋里好好派人看管,不许出门半步。”

李玉淡淡一笑,抱拳道:“原来确是府上的人,在下得罪了,抱歉。在下告辞,大管家包涵一二。”说完,扭头便走。

“且慢。”大管家叫。

“大管家有何吩咐?”李玉转身问,态度相当友好。

“相见也是有缘,请里面坐。”大管家也态度友好地说。

“府上正在忙,在下不打扰大管家了,过两天再来向五爷和大管家请安,可好?”李玉含笑问。

“兄台别见外,咱们到里面谈谈,兄弟还有事请教呢,请升阶。”大管家笑容可掬地说,神情十分开朗。

李玉略一迟疑,笑道:“小可恭敬不如从命,只是未备寿礼,未免……”

大管家亲热地挽住他的右臂,笑道:“兄台即使是客人,门房也不敢收你的礼。家主人财甲一方,早已通知所有的朋友,前来捧场无不欢迎,送礼一概拒收。兄台是京师大名鼎鼎的镇边牧场总管,光临敝地,也算是家主人的光彩,不必客气,请。”

在表面上看,大管家在盛情邀客,暗中却展开了较量的把戏,挽李玉的手用上了真力,像是一把大铁钳,力道逐步增加。

这一年来,李玉的进境相当惊人,正是年轻力壮朝气蓬勃的青年大好岁月,根基深厚,而且肯下苦功。大管家劲道一发,他便已运功相抗了。两人的手臂在登上阶顶时,发生颤动的现象。大管家的三络黑发无风自摇,呼吸似已停止,李玉则额角略规汗影,但神态依然从容,在众宾客的讶然注视下,两人肩并肩踏入了门厅。

大管家并未在大厅逗留,出了东厢,直奔东跨院。张五爷的住宅重楼崇阁,堂广奥深,内部不知到底有多少厅堂院房。俗语说,侯门深似海,张五爷的府第虽没有侯门一般深广,但进入其间确是不辨东西南北,不知身在何处。

李玉的目光并不向各处探索,但暗中已留了神,对房舍的格局和型式,已有了相当了解的概念。不知经过了多少房舍,最后踏入一间布置得倒还雅致的小客厅。说是小,但已有二丈见方。前端开了两座明窗,上有承尘,下是径尺的磨光花砖,壁上挂着名家字画,几上摆着花卉盆景。两列交椅放了锦垫,中间的上首长案有一座金鼎,檀香木正在点燃,一缕青烟袅袅上升,满室生香。

“请小座片刻,兄弟替你引见家主人。”大管家含笑让客,然后出室而去。

李玉身在虎穴,少不了心中有些紧张,但也相当欣慰,想不到机缘巧合,终于被他进了张府,兴奋的情绪他隐藏得很巧妙,脸上始终现着平静安详的微笑。

厅中只剩下他一个人,寂静得可怕。内厅门洞开着,可以看到室内的摆设,像是一间宝藏室,有各种大小不同的雕花木柜,漆金木架上陈列着以金银珠宝精制的玩饰,百巧杂陈,珠光宝气动人心弦。

他连看也不看一眼,正襟危坐静待其变。但略一转念,忖道:“我如果装得道貌岸然,恐怕反而引起对方的怀疑哩!自古道财帛动人心,我岂能免俗?”

心念一转,便开始向室内的珍宝打量。

身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像猫一般轻灵。他直待来人近身,方若无其事地说:“库藏之丰无与伦比。大管家,五爷这些珍藏……”

“吴总管请用茶。”身后的人抢着说。

他徐徐转身,原来身后站着一个端着茶盘的仆人。他淡淡一笑道:“多谢了。小可还以为是大管家来了呢。”

一面说,一面接过茶杯,毫无心机地喝掉半杯茶,将杯放回盘中笑道:“谢谢。但不知大管家现在何处?”

“正与家主人会客,不久即至,请吴总管稍候片刻。”仆人欠身回答,缓缓退去。

李玉的目光,又回到藏珍室。心说:“一个仆人也够机警,武艺不差,我得小心了。”

他正在胡思乱想,突然鼻中嗅到一阵幽香,正待有所反应,却听到身后微风飒然。他本能地大旋身右转,右掌已出“云封雾锁”自卫。身后不足五尺,俏生生站着一个穿团花紫缎外袄,下着同色长裙,珠翠满头薄施脂粉的年轻女郎,身段很丰盈,脸蛋秀丽动人,正以她那双可勾魂摄魄的水汪汪明眸,讶然向他注视。

“你是谁?”女郎问。

“在下姓吴名用,刚才跟随大管家前来拜会张五爷。”

“呸!”女郎变色叫,欺进一步又道:“这儿是密室,大管家岂会带人前来?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乘人不备混入密室,居心叵测,先擒下你再说。”

声落人迫进,右手五指突从袖口伸出,捷逾电光石火,幻化为无数虚实难以捉摸与分辨的指影,点向李玉的胸前,似乎已完全控制了李玉胸前的各大穴,一照面便用上了点穴术,看指势,分明是“乱洒星罗制穴术”的招路,这是长春派门人的点穴奇术之一,在武林中颇负盛誉。五个指尖两屈两伸一弯,令人无法捉摸或预料她到底使用哪一个指头,又攻的是哪一处要穴。单指点穴,内力火候不够便难办到,没有其他手指助力,力道不够,不但制不住对方的穴道,而且可能自断手指哩!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李玉心中一震,遇上劲敌了。他大喝一声,斜身退步一掌斜劈,以攻还攻,劈向女郎的碗背,反应之快,无与伦比。女郎冷笑一声,左手突然反拂李玉的掌背。

对付点穴术,绝不可和对方的指尖正面硬碰硬接触,指尖可能比刀尖还要坚硬霸道,必须从斜方向反击。李玉运气护身,一沾即走,收招出腿来一记“拨浪扬波”,轻拨女郎的胫骨。

女郎果然上当,玉手下沉,点向李玉的膝盖尖。

李玉突然向前一扑,疾逾电闪,一双巨掌挟住了女郎的咽喉,一双大拇指扣实了气管两侧。双肘外张,顶住了女郎的双肩臂,女郎便无法收手反击了。

巨大的冲力像泰山下坍,将女郎冲得仰面跌倒,李玉也随着倒下,把女郎压倒在下面,一男一女一上一下,面面相对,精采绝伦。

男女双方交手,女的最忌讳的事,便是被对方迫近用死缠扭打术缠住。除非这位女郎认为对方是外行,或者存心下毒手让对方近身,以膝或肘攻击要害,不然绝不肯让男的贴身行凶。女郎不是不知道厉害,而是李玉反应太快,出招诡异难测,而她则棋差一着,缚手缚脚,做梦也没料到李玉在攻下盘时突然冒险扑近攻上盘,自然上当着了道儿。

“不许动!不然有我无你。”李玉沉叱。

事实上女郎已完全失去抵抗力,想动也保不住自己,咽喉要害被制,动手脚也无法解围脱困的,乖乖地停止无望的挣扎,嘎声叫:“放手!你……你好不要脸。”

李玉放手一跃而起,脸红耳赤地笑道:“姑娘的点穴术高明,在下不得不用村夫顽童的近身搏斗术,多有得罪,姑娘包涵一二。有话好说。先不必伤了和气,在下确是府上的大管家引来的,绝非存心不良擅闯密室。姑娘如果不信,请费神查问一二,便知小可所言不虚。”

女郎狼狈地整理衫裙,也脸涌朝霞地说:“我自然会查问,你最好不必打逃走的主意。”

门外突传来粗豪的大笑声,有人叫:“丫头,他不会逃走的,是大管家请来的贵宾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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