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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恩仇了却

金夺银刀三人擒走黑魅,往南退走,大雨滂沱,黄土山泥质固然坚硬,但见雨即软,虽有枯草蔓生,仍易留下脚迹。任何绝顶高手行走其间,想一无痕迹太难了,除非他脚不沾地,不然难逃有心人的追踪。

文昌的功力比他们高得多,到了现场略一打量,便循脚印飞赶,奇快无比。

绕过两座山腰,前面是另一度山脊,那里有另一组贼人埋伏,是九宫堡的人。

雨太大,树林密,人接触至十余丈内,方可发现身形,这一组九宫堡的山贼,共有八人之多,发现来人是金夺银刀,更发现金针飞燕背上背了个女人,以为他们是救了常姑娘回堡的人哩!大喜之下,纷纷现身,为首的人大叫道:“前辈,可是已将三姑娘救回来了。”

金燕飞针向南飞驰,后面的金夺银刀道:“是黑魅谷真,捉来的。小心,后面可能有人追来。”说完,飞掠而过。

文昌已到了他们身后二十余丈,起初还不知对头就在前面,风雨声压不住贼人的大叫,人声令他心中狂喜,立即往左绕,脚下加快,要抄一侧在前面等候,轻易地放过了这一组贼人。

由于发现各处有人潜伏,令他提高了警觉,他对黑旗令主深怀戒心,这家伙大概早已来了,而且在外围布下了天罗地网,也因此一来,他免去了乱箭贯心之厄。

金针飞燕的身法慢下来了,前面是下降的陡坡,没有树木,只有枯草,泥松水滑,人行在坡上,一不小心脚下失闪,必定滚下三十丈下的山脚。

枯草不高,视野宽广,也就是说,这里完全不怕有人暗中攻击。

红云葛龙见乃妻脚下一缓,他超出说:“我先到坡下搜一搜下面的矮林,慢行,小心脚下。”

他向前踏出,半侧着身躯向下滑去。

滑出十丈外,他吃了一惊,枯草中,蓦地站起一个水淋淋的蓝衣人,几乎就在他身前贴身站起,他甚至可以吻到对方的额头了。

千锤百炼而养成的超人的反应力立即发挥作用,左掌劈出,右臂来一记“凤凰展翼”,侧着身躯旋正了,肘击向蓝衣人的心窝。同时,脚下太滑,刹不住势,凶猛地向下滑去。蓝衣人出现太突然,他只好贴身出狠招自救。

蓝衣人站在下方,身形半侧,在间不容发中让中一臂一肘,“砰”一声闷响,一记勾拳击中了红云的左颊,打击空前的沉重,令他觉到脑袋要裂开了,身不由己,仰面便倒。

两人交手,不过是刹那间的事,等后面的金针飞燕发现前面有变,人已倒了。

“哎呀!”她讶然惊叫。

“吠!纳命!”金夺银刀大吼,撤下银刀急滑而下。

文昌一拳将红云击倒,俯身左右手出如电闪,“啪啪啪啪”一阵暴响,四耳光把红云打得天昏地暗,满嘴冒血。接着,五指如钩扣住了他的肩膊,大拇指一顶,便制住了三十六大穴中相当重要的右肩井穴。

文昌将人按在泥水中,伸出一脚踏住了,并点上穴道,向冲来的两男女说:“站住,不然大爷先踏碎这家伙的胸膛。”

金针飞燕大吃一惊,向左一侧一滑,身形停止。

金夺银刀左刀右夺已经准备出手,百忙中向左闪出,在泥浆四溅中身形倏止。

文昌本来想先救黑魅,没料到功亏一贯,红云葛龙在紧要关头突然露面,面面相对回避不及,只好捉一个再说。但看了葛龙的一身红衣,他已知胜算在握。

金夺银刀身形一止,向金针飞燕叫:“人交给我,葛嫂。”

不等金针飞燕回答,文昌已狠声道:“先交换俘虏,肯是不肯?”

金针飞燕心中大急,如果将黑魅交给金夺银刀,她的夫婿红云葛龙不死才怪,金夺银刀事不关己,绝不会将人交换的。眼看夫婿被文昌踏在脚下,头面浸在泥水里,像一条死狗,她心中大痛,追不及待将黑魅放下,顺手一推,黑魅向文昌疾滑,她尖叫:“还给你,放我的人。”

她干脆,文昌也干脆,伸手抓住滑来黑魅,一声长啸,撤剑,侧飘,碧芒一闪,向扑来的金夺银刀挥去。

金夺银刀不管红云的死活,去抢地下的黑魅,从上面向下冲,脚向下滑,不得不小心,自然没有文昌快。

“呔!”他大吼,金夺一旋,银刀倏出,从夺下探进。

文昌占地利,而且存心速战速决,救人要紧,这一剑用了全力,凶猛无比,力道万钧。

“铮”一声暴响,碧玉屠龙剑击在专扣兵器的夺臂上,金夺银刀忍受不起沉重的打击,向侧疾荡。

“糟!”金夺银刀怪叫,连人带夺侧飘丈外,手臂酸麻,金夺举不起来了,脚下站不稳,突然滑倒在地,向坡底急滑而下。

金针飞燕背起红云葛龙,向滚下的金夺银刀切齿叫:“姓凌的,你这畜牲,你不是存心置我夫君于死地吗?你好卑鄙,我夫妇今天才知道你是这种人,简直猪狗不如,你好无耻!”骂毕,她背着人上坡急急走了。

文昌向下滑,解了黑魅的穴道放在坡旁一株小树下,飞扑正要逃走的金夺银刀,一面狂笑道:“如果你能逃命,我亡命客岂不成了浪得虚名的脓包?”

金夺银刀心中发冷,知道跑不了,剩下他一个人,怎接得下敢于独斗天下的亡命客?但他不能束手等死,一声怒吼,回身放手抢攻。

他心中叫苦不迭,其实,他无意置红云葛龙于死地,只想利用黑魅谷真做谈条件的本钱,想不到却引起了金针飞燕的误会,一走了之,让他一个人和比他高明的亡命客拼老命,苦也!

他只定下心神,凭数十年苦练的艺业自救,即使不行,至少也打算和文昌拼个两败俱伤。

一阵拼死狂攻,居然被他支持了十余招,有惊无险,情势似乎稳定下来了。

剑夺交鸣声中,文昌准备动手,剑势以排山倒海的声势,压向金夺银刀,一面冷笑道:“你的生命之路已经走完,注定要在这儿埋骨,在死前,把你的绝活全掏出来好了。”

无数碧芒如同狂龙舞爪,抓向金夺银刀。金夺银刀的夺中藏刀的绝招,在武林中号称一绝,兵刃攻入,如不被金夺银刀震断或抓牢,也必定被迫出偏门,他的银刀便可发挥凶猛无比的威力,不出则已,出则必中,死在他手中的人,无法计算。可是,他在文昌的狂野攻势下,既抓不住碧芒,也封不住碧芒,文昌的剑气直迫八尺外,令他的护身真气不停翻腾,挡不了直迫内腑的剑气。金夺被剑气所滞,运转不灵。本来,用夺的人,即使进攻无效,而防身自保却毫无困难,高明一分的对手,也无法进攻。可是,金夺银力目下不但无法进攻,连自保都十分困难。他的银刀原来十分凶猛霸道,可这时已攻不出任何招式。

文昌展开抢攻,一连八剑,把金夺银刀迫退了三丈余。金夺银刀的身体,腾起阵阵轻雾,头面上汗水和雨水混和,太阳穴青筋跳动。

激斗中,响起文昌一声暴喝:“着!”

金夺银刀抬夺猛绞,也大吼:“呔!”银刀一闪,同时反击了。

文昌不闪不避,真力倏发,“铮”一声暴响,金夺下沉,“叮”一声清鸣,金夺反而砸中攻出了银刀。

“再接两剑!”文昌豪气飞扬地叫。

碧芒连闪,金夺一荡又下沉,震耳的兵刃交鸣声倏扬,金夺银刀的上身完全暴露,他猛地抬夺挫身,想用金夺护身后退,银刀已无法出手了。

晚了,碧芒比他快,从上突入,一闪之下,护身神功挡不了碧芒所发的炁极气功的全力一击,刺入右肩窝,锁骨断了。

“啊……”金夺银刀狂叫,向后退。

文昌怎肯放松?再发两剑,吼道:“撒手!”

“铮”一声暴响,不怕任意兵刃打击的金夺,飞出两丈外,“克嚓嚓”枝叶纷飞,最后夺臂楔入树中半尺以上。

同一瞬间,“叮”一声脆响,银刀被文昌神力一击,齐偃而折,刀身飞出两丈外。

碧芒一闪,点向正挫倒在泥泞中的金夺银刀的胸口。

“且慢!文昌弟。”身后传来黑魅的叫声。

金夺银刀双手后撑,长吁一口气,闭上双眼,虚脱地不停喘息。

文昌的剑尖,停留在金夺银刀的胸口上,入肉分余,大声道:“大姐,这种人留在世间,虽不至天下大乱,也不会比现在好多少,留下无用!”

鬼魅到了,粉面苍白,道:“留给我,我会治他。”

“好!”文昌答。

金夺银刀虎眼怒张,狂叫道:“凌爷英雄一世,岂会被淫妇所辱?你做梦!”说完,一拳击向自己的天灵盖。

文昌出剑一挡,击中金夺银刀举起的手,道:“这家伙倒有种,饶他。”

“文昌弟,你可以做主。”

文昌收了剑,沉吟片刻,道:“大姐,带他去,请记住,万一小弟不幸,用这家伙换我的死身,如果我留得命还在,放了他。”

“什么,你还不想走?”黑魅惊问。

“我不走,谁也没法阻我,我与黑旗令主有生死约会,他们已布下了天罗地网,我不在乎。九宫堡事了,我们姐弟江湖上见。”

说完,点了金夺银刀的期门穴,向西如飞而去,语声再传:“大姐,速退山区,快!”

黑魅谷真知道追之不及,她的针伤很严重,目送文昌的身影消去在雷雨中,摇头苦笑,抓住金夺银刀扛上肩头,向北走。

雷电交加,风雨狂暴,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她觉得金夺银刀的身体似乎愈来愈沉重,只好将人放下,藏在树下歇息,直至恢复了疲劳,方抓住金夺银刀的衣领拖着走,她已没力再背了。

金夺银刀穴道被制,文昌的手法十分狠毒,他的真气解穴术用不上,无法运真气冲解穴道,因为他的右肩快废了,鲜血混和着泥水,半边身子全红了,血仍在流,再不止血,他废定了。

拖了片刻,他委实受不了,道:“黑魅,怎不杀我?我平生没求过人,但现在求你下手杀我。”

“等亡命客放你。”黑魅冷冷地答。

“他永远不会活在世上了,杀了我,同样可用我的尸体换他的尸体。”

“呸!该死的东西,你咒他死?”

“在下并非咒他,在重重埋伏高手云集中,他绝活不了。”

“一群土鸡瓦狗,何足道哉?”黑魅不屑地答。

“哼!他双拳难敌四手且不必说,青城的松风丹士不是土鸡,碧眼青狮两位师兄可不是瓦狗。”

黑魅大惊,问:“今早来的两僧一道,就是你所说的人?”

“正是,这三个人联手,足以主宰武林。”

“他们绝找不到亡命客。”黑魅硬着头皮说。

“正相反,亡命客已指定约斗地点,他送死去了。”

“真的?”黑碧变色问。

“半点不假,就在你被捉之处的西面秃头小山上。”

“真糟!我得叫人前去助他。”黑魅抱着人狂奔。

金夺银刀被拖得满天星斗,大叫道:“晚了,远水救不了近火,恐怕他已……”

蓦地,对面响起一声沉喝:“站住,什么人?”

黑魅应声站住,只觉得心往下沉,浑身发冷,丢下人拔剑出鞘,大叫道:“黑魅谷真,你们上!”叫声中,她左手有三把人人色变的夺魄神梭待发。

对面疏林雨影中,出现了群浩浩荡荡一大男女,还有一乘古怪的山轿。左面,是不归客一家子,右面,是君山四海神龙一家老小。她认得这些人,全是文昌的死对头,炼狱谷的人早两年曾在江湖大索文昌,白衣龙女更在虎头峰和文昌生死一决,这些事她知之甚详,却不知内情,所以认为是文昌的死对头来到了。

小娟姑娘在石门栈道时,已听文昌说过他和黑魅的交往经过,喜悦地叫:“谷前辈,你看到蔡……”

“格格格格……”黑魅用一阵奇怪的笑声打断她的话,笑完道:“蔡文昌已用不着你们这些欺世盗名的人落井下石了,冲我黑魅谷真来就是。”

不归客谈浓一笑,问:“谷姑娘,请勿……”

黑魅抢着厉声叫:“你,十三高人中排名第一,天下武林人物闻名丧胆,也和蔡文昌做对,出动了大批爪牙,扪心自问,你……”

“谷姑娘,老朽是来助蔡哥儿的。”不归客只好单刀直入地说出来意,不再和她夹缠。

“谷主此话当真?君山夏家又是怎么回事?”轮到黑魅吃惊了。

“谷姑娘,老朽准备要蔡哥儿做孙女婿哩,至于君山承光老弟,是专程向蔡哥儿致歉而来的。”

黑魅谷真一声尖叫,收剑道:“快!蔡哥儿生死须臾,迟恐不及。请派一个人,带着这位无尽谷的狗熊高手一起走。”

“怎么回事?”老太婆魔剑阴煞讶然问。

“蔡哥儿竟愚蠢得和黑旗令主约地决斗,常老狗布下了天罗地网,请来了三名三十年前的名宿……”

“此事我们已有耳闻,只是苦于不知约斗的地点在哪儿?”不归客骇然问。

“不久前蔡哥儿救了我,擒住这位金夺银刀,并不告诉我实情,只要我准备用金夺银刀换他的尸身,我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刚才这位姓凌的方吐出实情。快!随我来。”

魔剑阴煞大吃一惊,纵过来道:“我扶你一把,走!”

所有的人全大惊失色,小娟姑娘尖叫一声,摇摆欲倒,被不归客扶住了,大叫道:“丫头,冷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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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昌别了黑魅,重新回到先前九宫堡贼人埋伏之处,他必须先替自己留一条退道,有人躲在暗中下手麻烦得紧。八名恶贼猝不及防,被他用暗器解决了五名,三名恶贼禁不起他全力一击。他藏好八具尸体,越过山脊,向秃顶小山如飞而去。

“轰隆隆……”电闪雷鸣,山丘撼动,大雨倾盆,十丈外不见人影,天候对他大大的有利。

贼人仍不知他已到了山下,百名箭手分为五处,每一处二十名,分布在五处可能接近帐幕的方向,距帐幕约有半里地。

黑旗令主和两名九宫堡的两大高手坐在布棚中,凝神静听四周山林中是否有警讯传来。

九宫堡三大高手,总管银剑孤星孙长河排名第一,他心中不知怎地,有点气血不顺,这是心惊的兆头,他知道今天可能有点不妙,有点魂不守舍,无心倾听四周的动静。他向另一张大环椅上的黑狐令狐超看去,黑狐的脸上有点苍白,坐立不安,不时疑神疑鬼转头倾听,显然,这以机智出名的高手也有点心虚哩!

没有警讯传来的声音,风雨和雷电太大,听不真切,更令他心焦。

帐幕中,分坐着三堆人,都在打坐行功,准备一搏。

上首,是一个仙风道骨,寿眉深垂的高年灰袍老道,腰带上悬着长剑,脚下是多耳麻鞋,鸡皮鹤发,一表人才,确像一个有道全真。这人就是青城山的松风丹士,一甲子之前的武林奇人。

另两人是雄伟的老光头,一身大红僧袍,大红镶金袈裟,身旁放着一根沉重的浑铁降龙杖,沉重的令人咋舌。一个鼻头发黑,是早年被入击中的结果,他是大师兄嘉生活佛,年纪已在九十以上进入一百大关的人。另一个颧高颚凸,怪眼似铜铃,大鼻如鹰嘴,是老二甘珠活佛。两人久处边荒,脸上却没留下多少风尘之色,依然十分到家,不但元精不泄,更可以吸补,整天除了念经之外,便是参欢喜之禅,功艺号称一绝,所以能百战不废,所以能成为宫廷的国师,所以能做皇帝的内廷顾问。

两僧一道都入了定,不管风雨飘摇。

左首,一群人是无尽谷主、神医高一清,还有两名白道中赫赫有名的镖师;五省镖局总镖头风雷金力施世荃,和曾在老君谷出现过的江湖游神夏侯天。

右面,是七幻道、鬼魅山堂、擎天一剑童威,还有几个九宫堡的有名黑道巨寇。

九宫堡的人,除了北旗擎天一剑童威之外,三名红字旗令,十二名金字旗令,十六名银字旗令,全都派出外面来了。擎天一剑曾被文昌释放,有反叛之疑,所以黑旗令主不敢派他外出,要他在这儿和文昌玩命。

黑旗令主心中又忧又喜,忧的是爱女的命可能完了,喜的是死对头蔡文昌今天不来则已,来则不啻羊投虎口,必死无疑。不仅外围的埋伏的高手如云,而且占了暗袭的地利。亡命客即使能偷越外围,退出却难,而且第二道箭阵十分可怕,这一关无人可以飞越。至于第三关,他太放心了,有二僧一道在,岂能容他妄自出手?他是二僧一道的晚辈嘛!只消等着替亡命客收尸便成啦!

天空中电光一闪,接着“轰隆隆”雷声惊天动地。

黑旗令主定神倾听,一无所闻,寄望殷切的警号始终没传到。

“大概午牌已到了吧?”银剑孤星向黑狐低问。

一个老江湖,如果不能从不正常的天候中正确地道出时刻,他在江湖生涯早该自动结束了。银剑孤星这位老江湖中的老江湖,竟向黑狐探问,可能他心中乱极。

“大概是吧。”黑狐令狐超心不在焉地答。

由于没有太阳,日月无用,不知正确的时辰,等候的滋味委实不好受。不知道亡命客何时到来,如果来了,必定已连破两关,即将面对生死存亡的决战,点不令人焦躁难安?

“别说话,留心听着。”黑旗令主低声叫。

除了雷声和风雨声,听不到任何声音,雷声震耳,风雨声如千军呼号万马奔腾,令人心中发冷。

“轰隆隆……”雷声与闪电齐至,另一座山头的一株千年古木突被雷火所殛,火光一闪。

“啊……”一声绝望的,动魄掠心的惨叫,在雷声刚落的稍后一刹那,从东面传到,就在前面不远。

包括黑旗令主,三个人惊得跳起来,几乎撞翻了大环椅,可知他们受惊的程度。

“他……他……死了……”黑狐张皇地叫。在所有的高手中,他是最差的一个,死的机会比别人多,他怎能不怕?

“啊……”又一声惨叫,盖住了风雨声。

帐门一掀,高手们全都出来了,分站在布棚中,雨打在桐油浸造的棚布中,隆然有声。

雨丝太密,视界只有十五六丈左右,看不出半里外的景物,箭手布在半里地,惨叫声就传自半里外。

“小狗来了。”黑旗令主大声说。

银剑孤星提高了声音,向帐后叫:“鸣锣,将他引来。”

“当!当!当当当当……”巨锣的沉重震耳轰鸣传出,压下了风雨声。

锣声没落,十五六丈雨影中,慢慢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蓝衣人影,手中拖了一具尸体,看到了帐棚的人,脱手扔掉尸体,缓缓举步,一步一落实,如同一个铁打的人,无畏无惧地向棚前走来。

文昌到了,到的正是时候,午牌左右。

他消灭了外围的埋伏恶贼,向山下飞奔,穿出山下的秘林,便进入了野草丛生的小山范围。

由于他已有了伏击红云葛龙的经验,所以对枯草深深怀戒心。在山林中,极少有猛虎,而山岗的野草中,正是猛虎的猎场,所以树木倒不可怕,草地却必须当心。

他耳目并用,伏身而进,轻拨蔓草贴地慢搜,风雨将枯草刮得不住狂舞,像波涛起伏不定,他即使发出声音,也不会被人发觉,但他仍然小心翼翼。他根本用不着着急,让他们等吧!他亡命客握有来去自如,不受束缚的自由,一个时辰之内是活的,足够他行动自主。

正走问,突见前面草浪中出现了一群怪草,上升了尺余,十分古怪。

他的耳目十分锐利,而且机警绝伦,第一眼便看出那是一个人头,用草在头上围着,如不留心,很难发现是人,得多谢无情的风雨,如不是草丛波动视线不清,那人也不会露出草梢上方。

他向草中一伏,突然贴身射出,随着一阵风刮到的刹那间,到了那人身前。

那是一名箭手,突见有人射到,还弄不清是人是兽,喉咙便被扣住了。

文昌将人按倒,看了身旁的大弓,冷笑一声,拔出箭手的单刀,心说:“这儿绝不止一个人,且试试看。”

他抓住箭手的左肩,将人抓起,残忍地将刀刺入箭手的大腿,向上一带,箭手的腿肉裂了一条大缝,雨水一浸,痛得箭手发出一声可怕的狂叫。

果然不错,左右方每隔两丈左右,便站起一个同样装扮的箭手,弯弓搭箭的讶然了望。

他一掌将箭手拍昏,拾起了弓箭,突然将人抛出。

箭手早安排好毒计,所站立的地方是固定的,只消看见任何移动的人,便二十箭齐发,确是高明。

弦声狂鸣,箭向抛飞的箭手集中攒射。文昌觑个真切,向左方一名箭手发了一箭。

那名箭手刚低头取箭,文昌的箭已贯穿他的腰部。“啊……”他狂叫,丢掉大弓挺了挺胸膛,半旋着仆倒。

文昌再向右发一箭,右面的箭手被箭贯胸部,“嗯”了一声,重重地掼倒在草丛中。

人贴地向左窜,碧玉屠龙剑如风卷残云,剑至人倒。他这次聪明了,贯喉出剑,免得对方发声。

箭手看不见动的人,风吹草动,视线不良,雷雨乱人耳目,怎知有人从草中出手袭击?可怜!二十名箭手不消片刻,没留下一个活的。

文昌抓住最后一名箭手的尸体向前推进,循锣声传来处贴地急窜,如果有人袭击,正好用箭手挡上一挡。

到了,已看到帐幕了,黑旗令主和一群死对头全来了,多了三个极陌生的喇嘛和老道。

他丢了尸首,默默运炁极真气护身,阴沉沉地向前走,面前这么多强敌,他无畏无惧,勇往直前。

“轰隆隆……”电光一闪,雷声震耳。

他仍向前走,毫不在意。

黑旗令主突然扭头向黑狐叫:“去!试他三招,他这种神情太可恶。”

黑狐心中狂跳,绝望的感觉无情地向他袭击,几乎双腿支不住他的身躯。

“快去!不许他摆出这副面孔。”黑旗令主催促了。

黑狐知道躲不掉,一声长啸,硬着头皮冲入雨中,距三丈外,他撤下飞锤,一面抡一面叫:“接招!”

飞锤链子全长三丈,他不敢近身,飞砸而出。

电光一闪,“轰”一声大响,所有的人目为之眩,耳膜欲裂。

飞雷在空中炸裂,黑狐一声没吭,浑身焦黑,倒地不起。众人鼻中,闻到一些硫磺味和焦臭。

文昌被震的飞抛五丈外,“叭!”一声摔倒在地。

布棚距门扬远在一丈外,所有的高手全都向后退,功力差的人竟被摔倒在地。

“我的天,这……这小狗……”黑旗令主脸色死灰地叫。

文昌狼狈地站起,莫名其妙,心说:“这家伙的飞锤太可怕了,爆炸声如巨雷,天!好厉害。”

威灵仙风丹士的声音,直震耳膜:“诸位休慌,雷神显圣,不必惊怪。无量寿佛!诸位如果用长兵器,切记不可向上空挥动,不然危矣!”

一言惊醒梦中人,文昌心说:“我该用幻电小剑和他们拼命了,千面师太曾经说过,在雷电交加中,幻电剑可发三尺电芒,无坚不摧,我得试试看灵是不灵,如果用碧玉屠龙剑,说不定雷神找到我头上来哩!”

他决定用幻电剑,但看了两个喇嘛的浑铁降龙杖,又想:“他们的杖比剑长得多,他们不怕我何所惧乎?等危急时用幻电剑不算太晚。”

这一想,几乎送掉了小命,双方全力以生死相拼,危机何时光临,谁也无法预测,等到危机临头,已没有自救的机会了。

黑旗令主扭头又向帐后叫:“鸣角。”

这是撤回外围党羽的信号,九宫堡的人纷纷向小山上赶,高手云集,要将小山围住。低沉悠长的角声破空而起,外围把守在各地的贼人和助拳的高手纷纷向后撤。

文昌一步步向前走,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他却不为所动,虎目中冷电四射,冷静得像具铁铸的人。在距布棚八丈左右,他站住了,双手叉腰,吐出第一句话:“亡命客蔡文昌到。”

嘉生活佛冷静地打量了文昌片刻,向黑旗令主问:“就是这么一个小子?”

“大帅所说不差,就是他。”黑旗令主恭谦地答。

“是他和施主约定的?”

“时地都是他约定的。”

“他的党羽呢?”

“晚辈不知他是否邀来了。”

“不像有其他的人哩!”

“这小辈诡计多端,晚辈不知他的阴谋。”

甘珠活佛插口道:“不对,恐怕不是那么回事。”

“师弟,有何不对?”嘉生活佛问。

“这小辈虽则狂妄高傲已极,但年纪最多不过二十左右,要说他能杀了我们的师弟,师兄相信吗?”

“等会问清再说,世间不可思议的事多着哩!我虽则不信,但师弟确是死了。

“好吧!擒下来再问。”甘珠活佛答,正待出棚。嘉生活佛摇手止住甘珠出棚,道:“师弟且慢!先让正主交代场面。”

另一面,威灵仙松风丹士向黑旗令主道:“常施主,贫道要找的人,绝不是他。”

“九转玄丹确是在这人身上,仙长不信可以一问。”黑旗令主躬身答。

“贫道的丹丸被窃之时,这人还在穿开裆裤,屎尿不分,也许还没有断奶。”

“仙长明鉴,也许是那小辈的师门长辈所为哩。”

“贫道没有找他的理由,但可以问问下落。”

风雨太大,雷声隆隆,文昌无法听清他们的话,见他们似乎只顾交头接耳,没派人出外答话,像是不屑理会他的光临,心中火起,大吼道:“呔!你们是怎么回事?躲在布栅内不滚出来,是怕死呢,还是怕风雨?姓常的,你,赫赫一代盟主,以雄才大略才艺过人着称,怎么今天如此反常,有失你的盟主身分了。哈哈!你一向是如此待客的吗?放心啦!我一个初道江湖的亡命客,武林末流,吞不了你常令主,吃不了你常盟主,还不滚出来答话?还有,还有那位白道盟主姓秋的,也委实令人失望,竟也成了一个畏首畏尾的怕死鬼,可怜!白道群雄将这种人捧做盟主,难道武林道的江河日下,不但没有出一个真正的英雄豪杰,只出了一些没出息的无耻小人,实非偶然、你们两人在汉江边联手将蔡某打下汉江,今天你们两人为何不一起上?”

文昌的话尖酸刻薄,骂得够绝,顿时激怒了所有的人。但黑旗令主是主人,主人不出面,他们自不能越俎代庖。而黑旗令却要说服两僧一道,不上前答话,令他们空自焦急,全向黑旗令主注视。

黑旗令主不在意地一笑,举步出棚,进入风雨之中,极有风度地向文昌走去。

无尽谷主也几乎同时举步,进入暴风雨之中,暴风雨一阵猛袭,他们身上立即湿淋淋地。

四周,人影渐合,九宫堡的外围高手一批批地往回撤,各占方位候令发动。

文昌向四周看了一眼,向走近的两人问:“九宫堡和无尽谷的人全来了吗?”

黑旗令主在三丈外站住了,道:“不错,全来了,假使本令主剑上溅血,他们便是你未来的下属。”

无尽谷主也道:“秋某是论理而来,尊驾必须有所解说。”

“哈哈哈哈……”文昌大笑,笑完道:“先兵后礼,秋谷主道是雅人。在死伤无数爪牙,与黑道盟主联手之后,你的得力助手金夺银刀已被活擒了,现在阁下提出理论,不是太晚了些吗?”

无尽谷主吃了一惊,变色问:“凌光祖已落在尊驾的手中了?”

“信不情由你,反正他被俘确是千真万确的事。”

“看来,你是迫秋某孤注一掷了。”

“掷不掷是你的事。告诉你,如果在下不死,九宫堡毁灭之后,下一处便是武陵无尽谷。阁下大可放心,蔡某会找得到的,大名鼎鼎的无尽谷主不会上天入地,在下保证绝不会迷路。”

“尊驾真不想理论?”

“不错,太晚了,目下已不适宜理论,四年前在邙山你该邀请蔡某的,可是你没有,你却派人擒捉在下,你用暴力对付蔡某在先,已没有任何论的了。”

“尊驾既然坚持,秋某只好不论,唯一解决之道,只好诉诸武力。”

“正是此意,你早该说出这句话,何必噜嗦?事实胜于雄辩,汉皋山下,邙山之会,目下的秃顶山,黑白道盟主并肩联手,这是青天白日还明白的事实,你何必再假惺惺和蔡某理论!即使你能蒙住天下人的耳目,也无法令这些事实真相永远教人深信不疑。别废话了,准备用你的侠义之剑,诛杀我这位江湖小贼维护你的道义。”

无尽谷主默然退下,脱掉氅袍丢在一旁,准备动手。

黑旗令主一面将剑改系在背上,一面问:“大丈夫恩怨分明,一人做事一人当,妻子子女无罪,小女目下可好?”

文昌摇摇头,道:“令嫒不在我手,恕难见告。”

“什么?你入堡掳人,箭留在尸上为证,怎说不在你手?”黑旗令主怒吼。

文昌冷冷地道:“不错,人是蔡某掳走的,但她已不在我手,半途丢失了。哼!你该知道蔡某是淫贼,是杀人不眨眼的凶魔,如果令嫒落在蔡某手中,你将感到无脸再见天下人了。丢失了她,是她的幸运,也是你的幸运。”

“你该死一万次。”黑旗令主暴跳如雷。

“该不该死,剑下见真章,用不着鬼叫,蔡某是叫不死的,拔剑,你们两位盟主一起上。”

人影疾闪,七幻道到了,哈哈大笑道:“且慢!有我一份,贫道的人不能白死,贫道的珠宝不能白丢,咱们之间仇深似海,贫道有优先结算的权利。”

“不必先后,你们何不一起上?”文昌冷冷地答。

“你是说,要咱们三人联手?”七幻道怪叫。

“不!是四人,瞧,那位要夺秋山烟雨图的人来了。”

鬼魑山堂果然来了,慢腾腾地,走近道:“小辈咱们可不谈联手的事,我鬼魑可不愿和他们联手,但要插上一脚,假使你死在他们的剑下,我老不死岂不一切成空?小辈,把秋山烟雨图给我,我鬼魑拔腿就走。”

“蔡某如果说不呢?”

“你说说看?”

“不给!我可要再说一遍?”

鬼魑山堂扭头向左走,一面道:“咱们在这儿玩玩,让这小子选吧!他愿意先找谁,谁便可以自行接招。小辈,希望你先找我。”他到了五丈外,屹立不动,向文昌怪里怪气地招手。

七幻道往右走,一面道:“右面是贫道的,小辈,先来吧,不要令贫道失望。”

无尽谷主从左绕到文昌右方,道:“东面是秋某的,来吧,秋某盼望着阁下先来。”

风雷金刀施世荃和江湖游神,默默地走到无尽谷主身后,也分占了两处地盘。神医高一清略一迟疑,也举步走出占了一处角落。

擎天一剑和九宫堡的人,到了令主的右侧后方。银剑孤星孙长河,则在令主左后方不远处占了一角。

黑旗令主朗朗地道:“今日之会,常某乃是主人,你我的生死,在此山顶草坪中决定。本令主如果失手,你就是未来的黑道盟主。按理,今日之会乃是你我之争,但他们都与你有不解之仇,不愿错过机会,本令主岂能自己快意?所以无法勉强,目下咱们各占方位,各自为战,尊驾进入何方,其他的人不会越界而攻,咱们都是江湖成名人物,不会失言,准备了,你选吧!”

文昌举目四顾,呵呵大笑道:“呵呵!这不等于是单打独斗吗?”

“当然。”令主豪放地答。

“怪事!世间竟有这种不知自量的人。”

“尊驾有何所指?”

“你们这些人中,谁比碧眼青狮高明?”

两个老喇嘛上前了,松风丹士也举步走入雨中。黑旗令主笑道:“事实上,碧眼青狮的功力修为,我们尚没印证过,难下定论谁弱谁强。而你,必须连斗这么许多人,任何人也不许可你避战逃走,想想看,你的处境本令主委实替你担心。”

“好吧!蔡某只好依你们,就先找你。”

文昌刚踏进两步,嘉生活佛到了,大叫道:“且慢!施主,你刚才提到碧眼青狮,是吗?”

“不错,喇嘛,有何见教?”文昌答。

“贫道嘉生,那是敝师弟甘珠。”

“都是喇嘛,叫喇嘛便成。请示来意,助拳的?”

“碧眼青狮乃是贫僧的三师弟。”

文昌大吃一惊,暗暗叫苦,碧眼青狮的师兄,功力岂会比师弟差?有他们两人大事不妙。但他已豁出去了,毫无顾虑地道:“好,两位可以带令师弟的遗蜕返回五台了。”

“是你下得毒手?”

“他追杀在下四年余,在下一再在令师弟的毒手下逃生,这次追到九宫堡,不是他死便是我活,何足为奇?”

“那么,贫僧等着你。”嘉生说完,举步后退。

“在下有幸,绝不错过。”

松风丹士也说话了:“施主,九转玄丹是你在青城偷的?”

文昌一怔,问:“道长是……”

“贫道威灵仙松风丹士。”

“哦!原来是威灵仙前辈,请听晚辈道来……”他将从虬髯客在黑龙潭畔的故事简略地说出,最后道:“这是全部事实,老前辈如果认为晚辈有罪,悉从卓裁。”

威灵仙颔首微笑,道:“你没错,贫道并不怪你,你很高傲,也够英雄,但高傲与英雄,并不值得自动赞扬。你很年轻,该收敛些。贫道不参与任何一方,作壁上观,小心了,好自为之。”说完,退在一旁,但没退走。

两百余名九宫堡的人,已经先后到了,在外面分守四方,严阵以待。

文昌缓缓四顾,心说:“鬼魑山堂是侠义门人,只是贪心而已,恶不致死,我何不先打发他滚蛋?”

他转正身形,阴沉沉地向鬼魑走去。

“哈哈!我鬼魑深感荣幸。”鬼魑山堂怪笑怪叫,拔剑了。

文昌并未撤剑。鬼魑山堂谈笑自若,其实心中有点紧张。能击毙碧眼青狮的亡命客,在今天集天下高手大成的场合里,毫无惧色,冷静从容向这许多武林顶尖儿高手叫阵,岂会是庸手?所以他有点心虚。

文昌艺高人胆大,单剑闯龙谭的英风豪气,首先在群雄的心理上加上一种无形压力,压得他们心中发慌,占了天大便宜。

他不知这些人有何阴谋,不得不小心从事,这种决斗方式外表公平,其实他吃亏太大。决斗中,势必有进有退,退入任何人的地境,这人便有权进击,可想而知他的处境是如何的困难;即使能在不越境的光景下逐个铲除对手,连闯数关他同样会累死。

他心中不住思量,忖道:“我必须速战速决,绝不和他们死缠不休。”

他踏入鬼魑山堂的地境了,从对方的右侧一步步跨去,神态从容,脸色冷漠。

左面不远,黑旗令主虎视眈眈。左外方,银剑孤星手按在剑靶上,徐徐拔剑。

他一步步踏进,绕对方身后徐徐而行,脸向前面,并不向鬼脸注目,他的举动,大逾武林常规,高手过招,眼光所落处是对方的眼睛而不是手,眼神中可以看出对方的未来举动。但他根本不向鬼魑瞧,不像要和鬼魑交手,一面沉着徐缓地举步,一面高吟:“铁拳如电,剑上光寒……

人海茫茫兮!任我浮沉;

江湖莽莽兮!惟我独尊。呔!”

他朗声高吟,反而把所有的人全镇住了,都在心里骂他不知死活,在这生死关头,死比活的机会多的恶劣环境中,仍若无其事地唱他的亡命之歌。

鬼魑山堂先是听得迷惑,接着是无名火起。他先拔剑,在气度上便输了招,接着是文昌泰然高歌,他却盯着文昌转动剑尖,作势上扑,如临大敌,局外人一看,便知他在心理上已受到严重的威胁,马脚已露,即使能胜,也胜得不光彩。

他越听越火,火暴地运功力透剑尖,等文昌“尊”字刚落,突然疯狂而上,剑出“惊涛骇浪”,剑气将暴雨迫得向旁激射,剑如排山倒海似的声势涌出,攻向文昌的肋腹。文昌已超过了他的所站处,右半身暴露在他的剑下,这一招空前猛烈疾如电闪的出其不意狂攻,文昌岂逃得出他的剑下,死定了。

岂知文昌一声“呔”字出口,人影后闪,“惊涛骇浪”落空,鬼魑的半身反而暴露在文昌眼下。

快!快得肉眼难辨,快逾电光石火,快得没有任何超人的反应皆无用武之地。

文昌疾退、旋身、迫进、拔剑、出招、暴退,像是同一瞬间完成,像是同一刹那发动,魔幻三剑的奇招已出,人影乍合乍分,但见碧芒一闪,胜负已判。

鬼魑山堂冲出丈外,“啊”一声狂叫,踉跄两步,长剑徐徐下降,艰难地痛苦地转过身来。

他的右背裂了一条大缝,鲜血涌出,顺左脚流下,染污了地下的泥水和枯草。

“轰隆隆……”电光一闪,雷鸣震天。

“天哪!”鬼魑山堂绝望地叫,摇摇欲倒,长剑脱手下坠,用左手反掩住肋背伤口,又道:“你用的定是亡魂剑法,你练成了,我枉费心机,我……我好……好……恨。”

文昌屹立如山,站在两丈外冷冷地道:“亡魂剑法不可能流落江湖,梅谷绝学不会在江湖出现。这不是绝招,剑道深如瀚海,但力与快为功艺之神,你输在慢字上,用不着恨。我不杀你,你走吧!”说完,垂下剑,向左绕,绕向银剑孤星,歌声又起:“海角天涯,梦魂飘泊……”

鬼魑山堂脸色死灰,拾起剑巍颤颤地走了,高大的身躯伛偻着,显得苍凉无力老态龙钟。

四周的人张口结舌,倒如了一口凉气,如果不是亲见,他们以为在做梦呢!大名鼎鼎的鬼魑山堂,竟然一招落败,委实令人难以置信。

黑旗令主脸色大变,慢慢地说:“他要夺黑道盟主宝座,不过是早晚间事。生死存亡,在此一举,天佑我!”

文昌泰然地跨入银剑孤星的地段,歌声飞扬:“饱尝了人间辛酸冷苦,走遍了万水千山……”

银剑孤星心胆俱裂,举剑的手不住发抖,一步步往后退,狂风暴雨令他的身躯无法站稳。

“打!”他竭力大叫,左手一扬。但没有把他成名的暗器星形镖发出,再退了一步,三枚星形镖方出手。

他横行江湖,极少使用三枚,通常是一枚便够了,所以绰号中称“孤星”,但他今天破例用三星了。

文昌不屑地撇撇嘴,但见碧芒一抖。

“克拉拉!”三枚星形镖翩然坠毁,近不了身。文昌的口中,吐出短短的两个字:“献宝。”

声出人突然扑进,如同电光一闪。但银剑孤星已退入擎天一剑的地段内,脸色死灰不敢接招。

文昌踏入了擎天一剑的地段,道:“银剑孤星,你听着,四年前你在西安府所杀了十余名穷苦老弱,威风八面,那时的威风到那里去了?听!狂风厉号,暴雨如泣,像是我那些苦朋友在向你索命了,拿命来!”

狂叫声中,身剑合一飞扑而上。

银剑孤星和擎天一剑心胆俱寒,不约而同向后飞退,退入了黑旗令主的地段。

黑旗令主一声长啸,剑化怒龙夭矫,但见无数电芒飞舞,从左侧狂风似的卷到。

银剑孤星和擎天一剑也腾身反扑,三支剑几乎同时攻到,剑啸似沧海龙吟,八方激射。

三剑一合,碧芒化为一团光轮,猛地收缩,突又涨大了一倍,人影一合即分,分向四方飞出丈外。

“铮铮铮铮!”慑人心魄的剑锋交触声,如同连珠炮爆炸,在人影分开时方行传出,可知奇快无比。

“呔!”文昌怒吼,身形刚止便急射而上,扑向还没站稳的黑旗令主。

“铮铮!”人影再分。文昌点住黑旗令主刚才所站的方向,但黑旗令主却不在那儿,飞退三丈,进入了七幻道和无尽谷主的地段中间,双脚落地然后晃了晃方行站稳,脸色铁青,左脸面出现了被锋芒扫过的一丝血痕,他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没踏进去。

文昌的右大腿外侧,裤子裂了一条缝。

“呔!”文昌再吼,疯狂地再扑进。

说来话长,其实是刹那间的事,变化太快太快了。

原地留下的两个人,这时起了变化。

擎天一剑右臂鲜血不住往下滴,“嗤”一声剑掉下了,身子摇了摇,闭上眼吁出一口长气,挂下了两串英雄泪,踉跄举步,头也不回了。走近外围的人丛,虚弱地说:“永别了,江湖;永别了,朋友们。我作了一个噩梦,现在噩梦醒了。”

他是向外围的人说的,挤出了人丛,隐没在狂风暴雨之中,从此洗手告别江湖和朋友。

银剑孤星没那么幸运,他的银剑飞出丈外,胸前有一个剑孔,鲜血一阵阵涌出,他的左手,死握着一枚没打出的星形镖,身躯不住摇摆,他仍挣扎着不倒,脸上筋肉抽搐、抖动、收紧。蓦地咬紧钢牙,脸部和肌肉崩得死紧,双手一阵颤抖,“克”一声,手中的星形镖被他抓碎了,“嗤”一声,他也仆倒了,手脸一阵抽搐,吐出了七个字:“永别了,花……花……世界……”声落,头向下一落,寂然不动,死了。抢出援救的人,来晚了一步。

斗场中,恶斗如火如荼。

文昌扑向黑旗令主,令主急退八尺方挥剑反击,大吼道:“杀了他,不然大劫临头。”

接斗处在七幻道和无尽谷主的地段交界处,两人也知今日大劫将至,如不将文昌诛去,少不了他们都得在文昌的剑下毁去一世英名,和辛辛苦苦从刀山剑海中挣来的一切成果,包括他们的生命,全得化为乌有。

“杀!”两人怒吼着左右急上。在两人的地段中间,他们有权参与了。

人影飘摇,剑芒如电,分不清招式,辨不清人影,剑气直迫三丈外,但见无数扭曲飞腾的虹影,倏合倏分,追逐纠缠,暴进暴退,八方飞旋扑击,地下的泥水枯草,都被狂风扫出。

好一场罕见的高手大拼搏,三名武林的顶尖儿霸主魔头,斗一个后起的超人高手,只看到四周群雄浑身发紧,掌心淌汗,心已提至口腔,几乎可以在狂风暴雨中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不知斗了多少招,身法仍未缓下,纠缠越来越紧,险象横生,决定生死的时刻可能快到了。

守在自己地段的江湖游神,突向神医高一清道:“神医,我们怎么办?”

“你能插得上手?”神医神色紧张地问。

“不能。”江湖游神坦率地答。

“那不是够了吗?你如果想死,上吧,我郎中没有机会救你的,上去准完。”

“你行吗?”江湖游神反问。

“不行,我老了。年轻人血气方刚,戒之在斗,老年人同样适用这两句话。人老了,骨头硬了,挨上拳脚,会痛上三两月,骨头如果断了,接起来比年轻人困难得多。在医言医,老弟休怪,你如果上或者我自己上,都无药可救。”

曾被文昌赏了三剑的阴魄韩韬,这时出现在帐幕后,左脸的剑疤未落,他抓起锣锤,向持牛角的贼人叫:“鸣角!”他的锤也击向金锣。

角声锣声狂鸣,八十名箭手列阵迫进。

阴魄韩韬奔向箭手阵,技剑叫:“听招呼,万箭齐发。”

同一时间,嘉生活佛向甘珠叫:“师弟,我们上,此人不除,武林危矣!不乘此时出手,师弟的仇报不成了。”

“上!”嘉生活佛大吼。

松风丹士摇头,自语道:“即使众败俱伤,武林将精英尽失了,可怜!贫道方外人,老了不中用了,不管也罢!”

激斗中的四个人,优劣已到。

许久没听到兵器的接触交鸣声,这时突传出一阵刺耳的剑鸣,碧芒一分,突然脱离了三面包围的剑网。

“哎……”有人叫,是无尽谷主。

四个人影分开了,同时身形不稳。

无尽谷主左肩挨了一剑,不太重,鲜血沁出。

黑旗令主的左右腰,开了一条血缝,看来也不太重。

文昌的左胯外侧,也出现了血迹。

七幻道右胸下方,剑孔入肉三分,罡气拦不住文昌全力一击,幸而剑尖抵胸骨的一刹那,被迫退走逃得性命,不等身形站稳,他一声厉叫,左手洒出一瓶丧智迷香,瓶破了,罡风一震,药末飞腾。狂风暴雨之中,他的飞磷毒火无法使出,丧智迷香倒是管用。

文昌知道厉害,强提真气全力飞掠五丈外,脱离了下风,到了安全所在。

箭手们也在下风,他们不知七幻道用上了狠毒玩意,迷香被风一刮而出,迎风飞腾。

第一个例霉的是阴魄韩韬,突然扔箭便到。

八十名箭手排成三列的半弧形,这时像热汤泼雪,纷纷倒地,劲矢脱弦乱飞,刹那间便倒了六十名以上。

阴魄韩滔十分阴险,他要利用这批箭手做本钱,九宫堡中,他的艺业在银剑孤星和黑狐之下,早就心怀叵测要出人头地。这次眼看令主大事已去,高手大多死的死伤的伤,正是好机会,该他出头了。这批箭手,是他一手选拔训练的心腹,他要在群雄全都在场,而且都精疲力尽之际,一网打尽,连黑旗令主也包括在内,以后的江湖好汉只有他一个人了,九宫堡也会是他的了,甚至黑道盟主的尊号舍他其谁?

岂知七幻道来上这一手,他的阴谋功败垂成,一切成空,连老命也赔上了。

一名箭手在他身后,也同时仆倒,箭本已上弦,而且拉满待发,人向前仆,手一松,劲矢脱弦,不偏不正贯入他的背脊,直透前心,他的好梦完了,一切都化为乌有,含恨走向阴曹大道。

东北角,炼狱谷的人上了山,如飞而至。

文昌身形落地,精力损耗至巨,以一斗三,对方全是武林的杰出凶魔枭雄,斗成平手已是不易,气血已有点不平静了。

他的炁极气功已练至化境,刀枪不入,可是七幻道的罡气已练至九成火候,以罡气卸剑行雷霆一击,炁极气功同样会抗不住,所以受了轻伤。

四人都受了伤,也都有脱力的现象。

红影射到,两根降龙杖齐向文昌招呼,劲道如排山倒海,恍若电耀霆击。

“小辈,超度你。”两个喇嘛同声叫。

文昌大吃一惊,百忙中向后退,挥剑错招。

“叮!”碧芒突化长虹,飞出五丈外。

“纳命!”是甘珠活佛的吼声,降龙杖拦腰扫到。

文昌已经脱力,怎受得了降龙杖全力一击?细小的碧玉屠龙剑被沉重如山的力道震得脱手飞射,落入危局,大事去矣!甘珠那一杖力逾千钧,铁打的金刚也受不起。

同一瞬间,炼狱谷的人从外围人丛中冲入,惊叫声响起,小娟叫声尤其尖厉:“哎……天哪……”

也在同一瞬间,文昌左手全力斜拍,拍向扫来的降龙杖,“嗤”一声劲道斜接,他倒得更快,被震得砰然落地。

这是他临危自救的冒险奇招,果然被杖劲震倒,加快了倒地速度,让他逃过一杖,杖拂过他的胸部上方,他已滚出三丈外。

“砰”一声暴响,甘珠的杖改扫为砸,砸入泥中两尺以上,但文昌已经滚走了,危极险极。

嘉生活佛从旁边到,杖向下落叫:“孽障……你……啊……”叫声之后,是一声凄厉的狂号,真怪。

“轰隆隆……”电光闪耀,雷声震耳,风更狂,雨更大。

光华耀目生花,与电比亮。文昌的手中,幻电剑幻出三尺耀目光华,飞跃而起。

原来他滚势未尽,嘉生活佛的降龙杖已经砸到,截住他的滚动方向砸落,完了。

他却突然刹住滚势,闪电似的拔出幻电剑,剑出鞘光华立现,三尺电芒令他精神大震,反往回滚,随手一剑挥出,剑过无声,光华掠过降龙杖和嘉生活佛的双脚,杖断了,脚也断了。

文昌举起右脚,接住倒下的嘉生活佛,猛地一蹬,嘉生活佛的身躯往回飞,胸骨尽裂。

文昌飞跃而起,甘珠活佛也到了,两人相距太近,几乎面面相对拥抱啦!

降龙杖扫到文昌的顶门,头巾被打掉了。文昌的剑,刺入甘珠活佛的心窝,透背而过。

“哎……”甘珠狂叫,左手松掉杖,临死反噬,一掌拍出,“嗤”一声击中文昌的右胸,可惜他已无法使用大印掌了。

文昌被震飞丈余,屈一膝跪倒。

甘珠胸口和背心鲜血狂喷,吃力地站住,杖掉了,以手掩胸,怪眼瞪得似要爆出眶外,嘴不住顿动,一步步挪近嘉生活佛的尸体前。

“师……兄……”他吐出两个字,突然仆倒在嘉生的尸体上。

文昌像一头疯虎的咬牙切齿冲向果立在远处的黑旗令主三个人,厉叫道:“你们都得死!参与九宫堡出手的人都得死!”

他手中的幻电剑光华熠熠,令人望之遍体生寒。

“文昌大哥,住手!”是小娟的叫声。

“大哥,大哥!”是小娟和黑铁塔。

“该死的东西!”是黑魅的怒叫。

原来文昌首先扑向黑旗令主,一旁的七幻道突然至文昌身后,紫铜管一伴,他顾不了风雨,用上飞磷毒火。

岂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黑魅正好赶到,一枚狠毒霸道的夺魄神梭,已经光临七幻道的背心。

“啪”一声,神梭在七幻道体内爆裂。

“啊……”七幻道竭力叫,紫铜管的飞磷毒火,反而喷在他自己的头脸上,雨水一时压不住火势,但见火光一闪,七幻道砰然倒地。

黑旗令主一声怪叫,一剑挥出,人向后暴退。他感到右臂一麻,想收手,收不回来了,手和剑已离开了他,跌在地上抽动。

“你们都得死!”文昌疯狂地叫,扑向无尽谷主。

“天哪!我的手,我……的……手……”黑旗令主狂叫,跌坐在他自己的断臂前。

无尽谷主惊破了胆,身后有人叫:“谷主,快退!”神医高一清和江湖游神的声音。

无尽谷主真听话,向侧急闪。

“留下命来。”文昌怒吼,折向便追。

人影一闪,香风入鼻,小娟冒险掠入,大叫道:“大哥不可斩尽杀绝。”

文昌如受雷击,神智一清,看清是小娟,扭头便跑,向拥来的九宫堡高手冲去,一面狂吼:“你们都上,都得死。”

九宫堡的群豪,本是奔出抢救令主,见文昌挺光华熠熠的幻电剑冲来,吓得向侧飞逃。

“无量寿佛!没有人可制住他,他大概自小便受到不平的苛待,这时杀得神智有点昏乱,久蕴的不平怒火如山洪暴发,不可遏止了。”松风丹士向掠到的不归客说。

不归客舌绽春雷,大喝道:“施姑娘!施姑娘!”

文昌赶杀九宫堡的人,刚冲近山轿附近。山轿旁有君山夏家的人,还有老奶奶魔剑阴煞。

轿门突开,施姑娘轻盈地出轿,大叫道:“蔡壮士,我是施玉英,过来啊!”

风雨已经传小,暴风雨似已过去了,她的声音依然传得很远,没被风雨声所掩盖。

文昌如被电触,幻电剑几乎脱手掉落。这声声的呼叫声,他永难遗忘,在施姑娘闺中养伤的情景,在他的脑中永难磨灭。

他站住了,循声源来处看去,依稀,他眼前升起他敬如天神的施姑娘的幻象,像是观音大士的化身,正向他无邪地一笑,冉冉从天宇中下降。

他用手抹了抹脸面,定神看去。天,不是幻影,施姑娘梳着三丫髻,穿一身黛绿衣裙,雨丝无情地打在她身上,她正撩起衣裙,粉脸上绽起天真无邪的笑容,正轻盈地向他走来。

“施姑娘!”他目瞪口呆嗄声叫。

四周的人站得远远的,鸦雀无声,全用困惑的眼神,注视着这头狂狮在一个弱女子前驯服。

施姑娘走近了,亲热的挽着他的臂膀,微笑道:“谢谢你,你还记得我。”

文昌手足无措,喃喃地道:“除非我已进入坟墓,我永远不会忘了你的音容笑貌。”

“啊!我能叫你大哥吗?”

“不成!施姑娘。”他摇头惶然叫。

“不!我要叫你大哥。大哥,收了剑好吗?”

他顺从地收了幻电剑,道:“遵命。咦!你怎样来的?”

“大哥,先别问我。你送我返成都,为何不来看我。”

“我……我……”

“你去了,但却是两年之后,是吗?那时,我被迫得去找小娟姐,你为我杀了锦城之虎,后来到了云阳,明知我在炼狱谷,你却不去看我,也不去看小娟姐。大哥,我以为你恨我呢。”

“我……我怎敢恨你?那锦城之虎欺负你,我气得发了狂。我……我不是好人,所以不愿见你。”

“大哥,你,作贱自己,不可以的,我不依。”

“我确是无可救药了,不说也罢。走吧,雨大了,你不能在这淋雨哪!”他的声音十分温和,戾气全消。

“扶我到山轿旁,小娟姐在那儿,她要怪你了。”

文昌抬头四看,看到轿旁有不少人,全都含笑向着他注视,四周,九宫堡和无尽谷主的人都没走。

这些人中,他只认识小山、黑铁塔和夏家的人,白衣龙女像是木雕的,站在那儿毫无生气。

他想溜走,施姑娘却抓实他了,笑道:“你的事小娟姐全知道,她不怪你。”

“你呢?”

“你真傻,我不是在你身边?没人会怪你,甚至白衣龙女夏姐姐也不怪你。你误会了,夏姐姐是专程赶来向你赔礼的,岳阳湖中的事她已查明了,悔恨交加,大病缠身几乎不起。大哥,你不可对她粗暴啊!不然我不依。”

文昌扶着她向山轿,一面低声道:“我什么都不在乎了,什么都……”

“大哥,我可在乎啊!”

“我希望再次送你回成都,这世间我只关心你一个人。”

“娟姐呢?你……你……”

“我天生流浪命,今后,我将浪迹天下,笑傲江湖之间,做我亡命客。小娟妹乃是武林世家,武林中声名煊赫,我觉得……”

“大哥,你忘了你和小娟姐的……”

“我没忘,我只是感到门不当户不对,我不能误了她终身幸福……”

“大哥!”施姑娘站住了,哀伤地道:“大哥,我……我多难受啊!小娟姐对你一往情深,自从得知你坠下黑龙潭之后,谷中她特地建了一座慈云庵,她在庵中苦修,午夜伤神,面对为你设下的神位,哭泣着流泪到天明,而你……”她哭了,哭得很伤心。

“我……我该死,我……”文昌痛苦地叫。

“大哥,你不会让小娟姐伤心吧?”她抬起有雨有泪的粉脸,满怀希求地问。

“可是,小娟妹的爹娘……”

“放心吧!大哥,方爷爷和老奶奶都来了,就为了你才来的。”

“方爷爷?”文昌惊叫地问。

“是的,小娟两侧,便是方爷爷和老奶奶。”

文昌一听是不归客夫妇,确是吃了一惊,天!那天他拷问金陵双姝,小娟一群人闯来,其中就有两老在内,糟了!他怎有脸面见他们?

施姑娘似乎已看出他的尴尬,笑道:“大哥,你的手段也太……太缺德了些,但方爷爷问明了经过,并不怪你,反而惩治了金陵双姝。至于常春玉的事,方爷爷还比你先到,一切尽入目中,老人家还极为称道你呢!”

两人边走边谈,姑娘纤足难举,泥水枯草十分讨厌,自然走得慢。文昌扶着她,众目睽睽之下,自不能抱着她走,姑娘倚在他身上,他也恨不得离远些哩!

“方爷爷把常春玉怎样了?”他问。

“点了穴道,放在我坐的山轿中。原想用她迫黑旗令主放手的,但无法和常令主面商,太仓促了,唉!如果半途没通上黑魅谷大姐,还不知你在这儿苦斗哩。”

“唉!谷大姐怎知我在这儿?”

“是那个姓凌的说的,方爷爷也把他带来了。”

说着说着,已到了山轿旁,文昌放了手,拜倒在不归客夫妇面前,道:“晚辈叩见老前辈,两位老前辈万安。”

不归客扶起他,笑道:“怎吗?哥儿,你叫我老前辈?”

文昌脸红耳赤,低下头,轻声叫:“爷爷,奶奶。”

“哈哈!这才像话。去,你们兄弟聊聊,我替你善后一些琐事。”

不归客招来了两名弟子,一个挟了金夺银刀,一个挟了常春玉,大踏步向黑旗令主的帐幕走去。

老奶奶也跟着走,向文昌道:“蔡哥儿,该见见夏老伯。”

文昌向黑铁塔和小山张开双臂,三个人抱成一团,大家都没做声,抱得紧紧地,许久许久方松开拥抱。

小山向轿旁的小娟呶呶嘴,将文昌推出。

文昌走向含泪而笑的小娟,她提着文昌的碧玉屠龙剑,风雨中充满了泪水,也放射着喜悦的光芒,在她的眼中,文昌可以看到她内心蕴藏着的海样深情。他在她身前注视着她,慢慢伸手替她温柔地轻拭眼角泪水,颤声轻说:“娟妹,原谅我,原谅……”

姑娘丢下剑,忘情地扑向他怀中,伤心地哭泣。许久许久,她才抬头含泪地道:“能和你重聚,我已不再希望什么了,我满足了。”

“我也是的,娟妹。”他由衷地说。

一个白色人影缓缓而来,是白衣龙女。她眼中挂下两行珠泪,咽哽着说:“蔡壮士,我是一个无知、自大、狂妄、任性,而又不知克制自己的女人,惩罚我吧!我惭愧地向你求恕,我……”她哀伤地盈盈下拜。

文昌一手把住她,苦笑道:“夏姑娘,同样,我从你身上,也看到了自己,彼此皆有不是,不必再提了。几年来的误会,冥冥中鬼神在作弄我们,目下误会冰释,该值得庆贺。请替我为令尊引见好吗?”

布棚中,轻重伤的人都放在帐幕中,由神医高一清替他们包扎上药。

四周群雄仍呆立在微雨中,议论纷纭。

风将息,雨将停,雷电渐止,但两三天内仍不会晴朗,天候和江湖的大风暴虽已渐止,但余波不息。残局必须得收拾,不归客义不容辞,挺身而出收拾残局。

其实,江湖恩怨的残局十分难以收拾,也许拖上十年八年,甚至延及子子孙孙仇恨纠缠。上一代的人带着残躯进入坟墓,肉体死了,仇恨却未曾黄土深埋,仍留在世间,留给未死的人,留给新生的下一代。想收拾这种残局,谈何容易?

人生和风暴相似,有兴有衰,有起有息,绝不会永远如此。目下风暴过去了,无论如何必须暂时止息,不管下一个更大的风暴是否已在酝酿,目下必须结束这场因风暴而损毁的创痕。

不归客夫妇踏入了布棚,后面的两名弟子带着俘虏。

无尽谷主面色灰青,他似一下子苍老了十年。在文昌疯狂似的凶猛袭击下,他失去了横行江湖数十年的豪情壮志。他一生中,从没遇上这种令他胆落的场面,他第一次和死神接得那么近,他第一次看到了为他敞开的地狱之门。他发觉这是极为深刻的体会,体会到“此身难得”和生命是如何值得宝贵和珍惜。他站在那儿,呆呆地像一尊泥塑木雕的菩萨。

“秋盟主,久违了。”不归客的话,将他从噩梦中拉回现实。

“不必再叫秋某为盟主了,我不配。”他的声音是如此衰老,而且充满了英雄末路的感慨。

不归客挥手令弟子送上金夺银刀,道:“方某来晚了些,来不及阻止这场江湖大劫,深感不安,特向阁下致歉。事已至此,方某不再绕舌,多言无益,空言也无补于事。但方某认为,凡事将心比心……”

“兄弟请教方兄,蔡文昌的撑腰人……”无尽谷主抢着问。

“非也。”不归客也抢着答,脸色一冷,又道:“方某也曾经横行天下,也沾有满手血腥,仇人满天下,多三五个算不了什么。但方某可以告诉阁下,在此之前,方某没见过蔡文昌到底是人是鬼。”

“那么,方兄为何在江湖找他?”

“我那孙女儿与他有点儿感情上的纠纷,所以方某要找他查明底细,方某一家人在昨日赶到的,没赶上。好吧!这笔账方某揽下了,可到炼狱谷结算,再会了。”

“方兄请勿误会。兄弟想,方兄的话确有道理。将心比心,推己及人。假使秋某是亡命客,我也会如此发泄的。谢谢方兄释放凌兄弟的盛情,后会有期。”

不归客走向正在裹伤的黑旗令主,一面扭头道:“凌老弟是蔡哥儿所擒的,不用谢我,详情凌老弟相信比方某知道的更多。”

黑旗令主看不归客走近,冷冷地道:“方谷主,是催常某搬出九宫堡吗?”

不归客淡淡一笑,道:“九宫堡雄竣有余,险阻不足,不怕你笑话方某自夸,比起方某的炼狱谷,唔!差远了。没有人要你的九宫堡,区区是将令嫒送回的。”

后面的子弟拍开常春玉的穴道,妞儿只叫了一声“爹!”奔过去便抱住黑旗令主饮泣。

“小女是阁下擒走的?”黑旗令主咬牙问。

“不!正相反,方某凑巧救了令嫒,详情令嫒自会相告,不必方某绕舌。如果阁下仍有不明,请驾临炼狱谷,兄弟无比欢迎。”

黑旗令主发出一声苦笑,道:“请转告亡命客,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常某老了,只好让位。黑道盟主的宝座,不是让得的,必须由同道们公举,胜了旧盟主,他成功了一半,寄语他好自为之,另一半他尚须尽力。”

“蔡文昌永不会成为黑道盟主,阁下放心,再见了。”

一直冷眼旁观的松风丹士,跟着不归客到了棚外,突然问:“施主,请留步。”

不归客忽然转头,讶然问:“仙长有何指教?”

“有事打扰施主……”

“仙长上下如何称呼?恕在下眼拙。”

“小事请教,休问来处。请问,那位小姑娘竟可以驯伏行将疯狂的无敌高手亡命客,必定是功力奇高的高手,不知她出自那一位高人的门下,能见告吗?”

不归客哈哈大笑,笑完说:“仙长错了,那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弱不禁风的名门闺秀,只会一手好女红。”

“施主幸勿笑话。”松风丹士正色发话。

“在下字字皆真,不得与仙长戏言。”

“贫道不信。”

“哈哈!仙长,你知,柔能克刚,仙长岂能不知其中之理?瞧,那位穿白衣的小姑娘,叫白衣龙女,出身君山武林世家,小小年纪在江湖出人头地。呵呵!她俗,她想以刚克刚,刚则易折,她注定要失败,再不改弦易辙,她永远抓不住这位豪气和桀骜皆俱的亡命客。仙长,在下告辞。”

不归客走了,许久,松风丹士一掌拍在自己的脑袋上呵呵大笑道:“是的,该打,我怎不知柔能克刚的道理?呵呵!该打!”说完,也走了。

一群人出了伏牛山区,当天在嵩县投宿。黑魅谷真含笑和众人道别,高兴地走了。仍然在江湖闯荡,她在找她的归宿。她和文昌的一段情,慢慢地淡忘,但愿她忘得了,能忘的人才真是幸福的人。

当晚,不归客两者抓住了文昌,把文昌的身世弄得清清楚楚。

次日,一群人浩浩荡荡东下汝州。文昌的意思,本想送施姑娘仍由栈道入川,顺道探非我人妖梅林公子,和看看张华的故居。但施姑娘婉转地劝他先到炼狱谷暂避风头,等江湖平静些少时日再走动不迟,目下他已成为众矢之的,短期间恐又多生是非,那无尽谷主乃是一代霸才,白道朋友大多是大门派弟子,会不会唆动爪牙各地煽动六大门派的师门长辈出面为难,谁也不敢预测,这时再在外面走动,实不相宜。

文昌对施姑娘的话,毫无异议地顺从,这位桀骜狂野叱吒风云,单人独剑敢向天下英雄叫阵的青年人,在施姑娘的爱情抚慰下,却成了温顺无比野性全消的文静大孩子,真是奇迹。

一行人沿汝河谷直奔汝州,果然不错,快接近汝州,便有了麻烦。

山轿走在中间,文昌和小娟走在轿后,轿前是金刚般的黑铁塔和小山,人群之前是不归客。人群之后十来丈,是君山夏家一群人紧跟而行。

绕过一座山嘴,不归客一怔,高举右手要后面的人停下,独自向前迎去。

官道左右,山坡下罗列着上百名老少僧人。为首三名高年和尚,披了青条玉色袈裟,穿茶褐色常服,拥着一个身材修长,相貌清癯的老和尚,老和尚穿玉身常服,披绿条浅红袈裟,持紫金禅杖,一眼便可看出他们的身分,穿玉色常服的和尚地位极高。

“阿弥陀佛!老衲稽首。”老和尚行礼迎上发话。

不归客回了礼,笑道:“掌门人客气了。方某来去勿忙,未能至宝刹参佛随喜,罪过罪过。请问大师有何见教?”

“老她想与亡命客蔡施主一谈,希施主代为引见。”

“是架梁吗?”不归客语气有点不悦。

“非也,老衲愿为武林同道请命。”

不归客向后招手,叫道:“文昌,来见见少林掌门方丈静安大师。”

文昌大踏步走近,躬身行礼道:“武林晚辈蔡文昌,大师法安。”

静安方丈狐疑地注视着文昌,念了一声佛号,道:“老衲唐突,向施主请教两事,望施主见告。”

“晚辈极愿效劳。”

“听人说,施主曾在西安府大雁塔见过家师叔……”

“不错,晚辈与度济大师有一面之缘,但无可见告,抱歉。”

“老衲只须知道家师叔仍然健在,足矣!其次是请问施主今后有何打算?经过伏牛山九宫堡之会……”

文昌脸色一怔,朗声抢着道:“晚辈不想做江湖霸主,也不想横行江湖,但今后,也许仍会遨游天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如有任何人打扰晚辈的安静,哼!我要他死!言尽于此,晚辈告辞。”

“阿弥陀佛!善哉!但愿檀樾不忘斯言,江湖幸甚,武林幸甚,打搅诸位施主了,恕罪。”

双方行礼告退,少林弟子让在道旁,一个个打量着文昌,目送一行众人去远,方抄小路走了。

小娟依偎在文昌肩下,微抬粉颊,一面走一面含笑问:“文昌哥,你真的不想做武林霸主了?谷大姐说对了?”

文昌点点头,感慨地说:“是的,何必替自己找麻烦,我心狠手辣,霸气足矣!才却不及,不是霸主的材料。我但愿有机会遨游天下游山玩水,足矣!无复他求。”

小娟挽着他的手紧了紧,温暖而幽香阵阵的身躯几乎挤在他怀中了,挤得他心中一荡,没来由地俊脸发赤。

“带我遨游天下吗?哥。”她低声地问。

“是的,没有你在身边,山水为之减色,何必游它?”他也手上一紧,情意绵绵地说。

“油嘴!”她微笑,假嗔、羞怯,又道:“还有玉英妹。”

“娟妹,不可乱说。”他正色答。

“哥,你真傻。”她轻笑,又道:“别笑我,我羡慕她,也有点心妒她哩!但我确是真诚地爱她,我知道她比我知道你还多。哥,想想看,你在她的深闺中静养三日,你该知道在一个未经世情险恶折磨的少女来说,会是平常的事吗?她会重新再找一个从没见面的夫婿?傻子,你没看出她对你的情意?她不小了,不再是不懂事的黄毛丫头了。哥,她也是个有血有肉的凡人,不是神,不是仙,只不过是她比我们这些野丫头纯真文静些,心地比常人善良些而已。哥,假使你认为用一个爱小妹妹的纯真感情去爱护她,你在害苦她了,她如果得不到你的爱,想想看,后果该多严重?”

“你别胡说好不?”文昌烦躁地说。

“我不胡说,我比你知道的多,哥,你看她多傻,她在可怜白衣龙女,如果我告诉你她的打算,你不跳起来才怪。”

“她如何打算?”文昌讶然问。

“天机不可泄漏,等到了洞庭君山你便知道了。”

“什么?谁要到洞庭君山?”

“我们,我们都去,在武昌府上船。”

“不!我不去。”文昌大声的叫起来。

“文昌哥,你不去那儿?”山轿中的施姑娘娇声问。

文昌像泄了气的皮球,苦笑道:“我指的是龙驹寨故乡,目下暂时不去。”他顿了顿,低声:“麻烦大了。”接着他突然大声唱:“铁拳如电,剑上光寒……”歌声裂石穿云,余音袅袅,在天宇中震荡,一行人逐渐去远。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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