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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奇遇

残月已落下山去了,黑暗笼罩着大地,还有一个时辰天明,当朝阳升起之时,人间将没有他这个人了,他将成了一具僵尸,永别了人间。

急急而来的娇小黑影,这时已经看到了他的踉跄背影,身形加快。向他抢去。

他被树根一绊,“噗”一声扑倒,但他仍挣扎着坐起,倚坐在一株树根下牙齿颤抖着,用极微弱的喉音说:“啊!好冷……冷啊!我……我不行了,夙愿未……酬,我……我是含恨而……而终……的。”

说完,长叹一声,人向下滑,闭上了双目。

在遥远的边塞外,八月天已经开始下雪了,一个脸貌清臒的枯瘦老和尚,正支着一把方便铲,冒着罡风大雪,向西又向西,在一望无涯的白雪草原中蝺蝺而行,是那么孤零,那么凄凉,他正是奔走了五年,在向西北寻踪问迹的武林浪子上官罡,目前的佛号是惠宁,凭数年来的忘年交情,他毅然走上了寻找祝永春的茫茫征程,这份情义,足可惊天地而泣鬼神,在世情日薄的莽莽红尘中,委实太难得太难得了啊!

在武岗州紫阳山千寻石室秘窟之中,佛堂中一灯如豆,香烟袅袅,淡烟缭绕中,祝娘子正虔诚地赞诵大悲咒,为丈夫祝福,为儿子祝福,也祷告佛祖庇佑恩公惠宁大师。

祝永春呢?他正处身在大雪荒原之中。

祝中原人向下滑,浑身已渐渐变僵,已经转动不灵了,但知觉仍未全失。

恍惚中,他听到一声尖叫,接着,身躯被一个温暖的躯体抱入怀中,牙关被人捏开,两颗腥味直冲脑门的丹丸滚下咽喉,抱起他的人,正是那娇小的黑影。

凤凰夫人等五个身影,距这儿仅隔一二丈了。

在东面,一条黑影待群雄走光之后,从草丛中钻出,小心翼翼地这儿搜来,像头猎食之豹,乍伏乍起向这儿掩到。

树上,两个丑怪正虎视眈眈,静待下文,他们发现了急射而来的凤凰夫人,也发现了逐渐迫近的黑影。

“任何人向他们下手,阻止他。”姥姥用传音入密之术说:“姥姥,你动手。”中年丑怪说。

“好!我理会得。”

娇小黑影探手在中原身上各处摸索,终于发现伤口在胁下,而非插入体内,这才放了心,飞虹匕极薄而犀利,可击破内家护体神功,伤口不见,血早已将伤口凝住了。

黑影突然在中原口中,呼入一口真气,抽出一只小手,在他心胸中一阵揉动,不久,中原身躯似乎一动,身躯重又开始抖动,知觉渐清。

“祝公子,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吗?”娇小黑影急促地在呼唤,声音娇脆而充满焦急,是女人。

祝中原吸入一口长气,他无力回答。

“祝公子,祝公……”女人仍焦急地叫。

她这一叫,将凤凰夫人引来了。

也由她这一叫,把东面的黑影也引来了。

凤珠到得最快,一看景象,便待向前扑去,凤凰夫人老成持重,一把将女儿拉住,用传音入密之术叫:“丫头,不可鲁莽,先看看再说。”

“妈,他……他……”

“那女人正在救他,无妨,不可打扰他们。”

五个人相距三丈外,各掩身在一株大树干后。

东面来的黑影,相距不到半里地了,循声扑来,速度甚快。

娇小的黑影将中原倚在树干上,半抱着他轻唤:“祝公子,你可以听到我的话吗?”

中原感到气血已有流转之象,已可说话了,吃力地道:“你……你是谁?”

“我吴筱蘅,临江园我们见过面,我……”

“哦!她是安钧的表妹,你来得好,告诉安钧,叫他别再和于春鬼混,小心日后报应临头,吴姑娘,你也保重,我有一事相托,尚请俯允。”

“祝公子,你……”

“请将我葬在这儿,身上之物日后如果有机会。请交给我的小弟,我不怨你们,只怪我命该如此啊。”

“祝公子,你死不了,你……”

“我知道,你们的飞虹匕世上尚无解药,支持不会太久了,那一枝花是你的什么人?为何要一再与我作对?我不是江湖人,不会过问江湖事,他一再向我下毒手,唉!人真是难以理解之动物。”

“祝公子,别管于春那畜生之事,我已给你服下了双份解药,不久你便会内毒尽除,恢复精神。”

“什么?”

“你已服下解药,已将近复原了。”她亮声叫。

蓦地,她吃了一惊,火速站起转身,身后丈余,一条黑影刚好杀住脚步,发出一阵狞笑,说:“蘅妹,他已没有机会复原了。”是一枝花的口音。

筱蘅闻言一惊!立即伸手去背上拔剑,但一枝花动作却更快,他手中三把飞虹匕,正对准中原,冷冷叱道:“住手!你要妄动,我先毙他。”

“畜生!你想怎样?姑娘怒骂,但真不敢拔剑。

“怎样?哼!看你的态度如何,方能决定废了他还是宰了他。”

“为何要看我的态度?”

“看你是否对他动了真情,你真要他,我毁了他的气血三门,让他厮守着你,要不,我宰了他算了。”

“呸!你这些话敢对我这般说?好不要脸。”

“我一枝花从来就不要脸,有话就说吧!我知道你要这漂亮小白脸,连秀春也在抢,我要破他的气血三门,留他一命。”

“你敢?”姑娘厉声叫。

一枝花哈哈狂笑道:“丫头,杀他我也敢,我一枝花从来就没有不敢的事,你的功力比我高仅半分,我不会栽在你手上,目前四下里没人,我不会有顾忌,丢下你的剑,免得我动手时你在旁碍手碍脚。

“畜生!你做梦。”姑娘尖声骂,不肯撤剑丢剑。

“我的梦一向不恶,放心,你要不听,我只好宰他,哈哈!你知道师父想要这家伙?哼!给他三匕,算他运气好,回去之后,你也准备领受以解药资敌的重罚。”说完,作势将飞虹匕掷出。

“且慢!只能制他的气门,你答应?”

一枝花低头沉吟片刻,说:“好!我答应你,破了气门,他日后要找我算帐哩。”

姑娘委屈地拔下剑,正想冲上。

一枝花手中飞虹匕一扬,冷冷一笑。

姑娘知道绝望,长叹一声将剑丢下。

一枝花缓缓走上,蹲下身子去拾剑,他不抓剑把,却去抓剑尖,按理,他大可不必蹲下,只消靴子一拨,便可将剑挑取,他一面伸手,一面说:“蘅妹,防范未然,休得怪我。”

“哼!畜生还比你高贵一万……嗯……”她向后便倒。

原来她只顾骂人,没留意一枝花一挟剑尖,随手急挥,乘她分神之际,突下毒手,剑锷去势如电,一下子便撞上了她右腿股上的环跳穴。

他丢了剑,收了飞虹匕,一把将姑娘挟住,顺手制了她的双肩井,往树下一坐,向树干上靠着的中原说:“小狗,你虽服下了解药,但半个时辰内,你休想移动手脚,让你开开眼界,方吃我三刀卸了耳鼻,再提你回府,有最可口的滋味等你去尝哩,哈哈!”

他将姑娘搁在地上,哈哈狂笑道:“丫头,该怨你自己,我一枝花从没守过信,也从没轻易放过人,你未免太天真太嫰了,这几年来,你说是练什么鬼功,守得死紧,可把我憋死啦!哈哈!今日是天假其便,看过有谁袒护你?”

“嗤”一声裂帛响,姑娘的青绸子紧身劲装的前襟,直撕至腰带上,现出肚兜儿。

“畜生!你……”姑娘虚弱地叫,泪下如雨。

一枝花一把抓住她的右乳,恶作剧地揉了两揉,把她揉得张口怪叫,他伸了三个指头儿捏住肚兜上端,狞恶地淫笑道:“别叫,等会儿你要笑哩!打是亲骂是爱,你骂吧,好小妹。”

他作势向下撕,突然,他的手僵住了,鬼眼睁得大大的,几乎要脱眶而出。

“噗”一声,姑娘从他怀里跌下。

他张口结舌地叫:“你……你是……是……谁?”

“枉死城派来的使者。”声音清脆,来自身后。

他的左肩上,扣来的一个小手,将他肩井穴拍了一下,这穴道乃是人身三十六大穴之一,被制住浑身发软,力道全失,而且四肢酸麻,但仅能说话。

而在脊心穴外开三寸,右琵琶骨下内陷之处,已有一把冰冷彻骨的剑尖,正在那儿抵得紧紧的。

“阁下是男是女?”他仍壮着胆问。

“是女,你死得不冤枉。”剑尖已刺破衣帛,将贯入肉中了,寒气直迫心室。

一枝花心中狂跳,浑身都冷,颤声说:“姑娘贵姓?请手下留情,有话好说……”

“没有说的,要说,到阎王爷那儿去诉说吧!”

剑深入肉中三分,抵及背骨,他尖叫:“姑娘饶命……”

剑进入五分,正在两条胁骨缝。姑娘说:“你怎么叫饶命?”

“你一生中饶过谁?”

“饶命……”

剑尖刺入胁骨缝,将入肺部,姑娘又说:“你一生造孽太多,死有余辜,为何不英雄些?”

“你……你是……是谁?”

姑娘低头在他耳畔,用只有他可以听到的声音说:“凤凰夫人之女凤珠,其实我爹姓秦。”

“你……”一枝花只说了一个字,剑已透胸,他狂叫一声,浑身一阵震颤,渐渐地安静,渐渐地断了气,渐渐地闭了眼,渐渐在口中沁出血水。

凤珠穿的是男装,脸色姜黄,黑夜中更不易看出她的真正面目与身分,她毙了一枝花,拍开了蘅姑娘的穴道,收剑退走,一面变着嗓子说:“姑娘,你走吧,这儿自有人照顾。”

筱蘅略一活动筋骨,拾回自己的剑,说:“小女子请大侠赐告名号,俾使……”她盈盈下拜。

凤珠抢着说:“不必留名,此地凶险,请早离开为上。”

“祝公子……”

“不劳挂心,他已无妨。”凤珠说完,一闪不见。

筱蘅怔怔地转身,偎近中原身侧,幽幽地说:“祝公子,我……我该走了,诸多珍重。”

“谢谢你,吴姑娘。”中原正在运气,但仍勉强作答。

“你……你还恨……恨我吗?那天早上……”

“姑娘请勿介怀,在下算是明白了,那天姑娘定然以为在下是一枝花的朋友,致有此误会,天将破晓,你这身装束不便,请早些回去吧。”

“你……你会来看我吗?”她满怀希望地问。

“在下即将踏上茫茫征尘,如不是这两天巧逢意外,在下已经在数百里外,世事沧桑,生死祸福难料,也许自此一别,相见无期,在下不敢预测,愿你珍重。”

姑娘忽然软弱地倚在他的肩上,激动地饮泣良久,方哽咽地道别,拖了一枝花的尸体,三步一回头,直至看不见中原的身影,方急急地走了。

中原定神行功,直至东方发白,浑身精力方能尽复,站起身躯向四周略一打量,看四下里无人,方将包裹扎好,向西大踏步走了。

晨风微凛,风中略带血腥味,他头也不回,沐着晨曦走向江边。

早上没有渡船,须等待天明,他先到江边,向南一折走向黄鹤矶,远远地已可看到高耸入云、气象峻伟,有三层高的黄鹤楼,飞檐高挑,铁马迎风清鸣,远传数里,顶上的三级圆形金顶,映着东天彩霞,只见金光闪闪,耀目生花。

他先在江边歇息,看看两面无人,便打开包裹取衣,换了已沾有血迹的衣裤,心说:“目前他们恐怕还在乱,武昌府城山定然眼线密布,我必须在城外远处雇船过江,到对岸汉口镇早膳后上路。”

正走间,上游下来一艘梭形快艇,艇上有五个人,四支大桨插在水中,让艇缓缓流下,船首一个身材雄伟,打着赤膊的大汉,歪着头,叉着腰,向岸上的中原叫:“喂!客官可要船过江?”

中原心中大喜,叫道:“小可要到对面汉口镇……”

“正巧,客官正到汉口。”

“请问船资……”

“客官随意,便船吗!”船往岸上一靠,中原一跃而上。

“有劳诸位大哥,辛苦了。”他坐下说。

船先沿江岸上驶,到了黄鹤矶,即向江心下放,船轻水急,很快地便越过了三里余阔的长江。

后面里余,也有一条单篷船,向汉口镇横越,船上坐了改了装的凤凰夫人五女。

而在望江门官渡口,第一班渡船亦已开出两个丑怪人,先到汉阳府,再由汉阳府坐船到汉口镇,这儿,经过汉口巡检司的官兵查检路引,便可北上河南布政司。

两个丑怪汉子在后面四五里地慢慢北行,紧盯了中原,也盯住了凤凰夫人五女。

中年丑怪一面走,一面嘀咕道:“姥姥,那五个假货是何来路,我们必须打听清楚,免得教人笑话。”

“孩子,别着急,慢慢来,他们的功力,不在你我之下,如果操之过急,反而坏事,泄了我们的行藏。”

“他们的好意,值得怀疑。”

“只要对小伙子有利,不必怀疑,孩子,我们顺道北上,用不着管太多的事,哦!昨晚你看下手惩治一枝花的人,年龄不大,但从容含笑杀人,真够狠!”

“姥姥,别笑她,你老人家早年号称天下第一狠人,比她厉害百倍哩!”

“小鬼头,挑起姥姥的毛病来啦!”

两人谈谈笑笑,踏着朝阳沿宫道北行,他们的长相和穿着,确是惹眼。

当然啦!这条南北大官道的客客,不惹眼的人不多,前面,是小伙子中原。小小年纪便闯荡江湖令人生疑,中间的凤凰夫人五女,比后面的两个丑怪更惹眼。

从武昌出河南,那时的大驿道须经过德安府,但在孝感县分道,有一条小路沿环河直上,与从应山而来的官道于白泉河会合,北行经过义阳三关之一,最主要的武胜关,便踏入河南地境,大路好走些,但远了百十里,到德安府是四百里,在至武胜关又加了三百余里,但走小路全程还不到六百里。

中原问清了路径,便从孝感分路,走小道。

他岔入小道不久,官道上却蹄声如雷,从武昌府散去的江湖朋友,全由大路乘马赶回自己的巢穴,比步行的中原快得多,武昌蛇山夺剑的事,向四面八方传向江湖每一角落,在武林中流传。

在汉阳府,余波仍在荡漾。

汉阳府的府城,比武昌府小得太多了,这儿在开国的前一二十年中,曾经历尽沧桑,洪武九年,降为州,属武昌;十三年六月,又升回府,属湖广,后来又划归河南;二十四年六月,又归湖广,这个府,可可怜怜地,只领了两县,汉阳和汉州。

府城东北,有一座小山,叫大别山,又叫翼际山,或叫鲁山,也就是俗称的龟山,汉江原从山的南麓襄河口与大江会合,四年前,汉江大水,从县西面郭师口决堤,改从东流,由山北从汉口入江。

大别山西面,在汉水与旧江形成的大湖之间,有一座阴森森的庄院,四面幽篁围绕,亭台楼阁布局极为不俗,可是里面似乎罕见人迹。

靠湖的一座水阁中,阁门紧锁,楼上飞虹剑客王万年的孙女王秀春的香闺中,这时气氛不太寻常。

香闺在二楼,绣帏内侍女皆已被驱出廓外,房门紧掩,所有的侍女们皆神情肃穆,而且紧张,有些的脸上还起恐怖的神色。

香闺内,王秀春姑娘盛妆在窗旁的妆台旁,若无其事地看着窗外,纤纤玉手不时从妆台上一只银盘中,拈取金枣往樱口里送。

房中间,站着一个高大的青袍人,粗眉大眼,窄额尖颔,鼻梁还挺直,四方口,脸皮白净,留有略泛青灰色的短须,头上戴着四方平定巾,脚下是高底子半统靴,乍看去,人不算难看,而且还上得了台盘,风度极佳,论年纪不会超过五十岁。

一个中年男人,出现在少女的闺房里,那是不可思议的事,如果不是夫妻,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解说这现象。

中年人面色阴沉,盯视着秀春,但秀春却不在乎,安静的向窗外注视。

中年人冷哼一声说:“丫头,你怎不解释?”

“没有解释的必要了,你怎猜都成,总之,我被三个黑衣人所追逐,只顾逃命,余事一概不知。”

“哼!伤口剑痕略窄,分明是稍轻露的剑所伤,而且是由后面缓缓刺入的,由伤痕上估量,定是死于女子之手,女子的剑轻,而且定然是熟人,所以能从容由后面刺杀,这下毒手的人,以你的嫌疑最重。”

“这种推断未免可笑之至,我没有任何理由刺杀于春,他事实上是我的丈夫,我毫无杀他的理由,哼?你该找表妹,她从不对于春假以词色……”

“哼!她一直就在我的身畔。”

“见鬼!人屠下令撤走时,我就没见到她,哼!我知道,表妹名义上是吴家的女儿,事实上你才是她的父……”

“闭嘴!你这……”

“我这不三不四的妖妇,说错了话?”她扭过头,脸上泛起饱含讥讽嘲弄的表情,目不转瞬的注视着他,并缓缓站正娇躯。

他怪眼一翻,突又吐出一口气,厉光一敛。

“怪!你找我有何用意?这些人中,最不想杀他的人,该是我而无别人,从小我和他就是一对……”她接着往下说,不管他吹胡子瞪眼睛。

他眼中突又换上另一种光芒,一步步向她迫近。

她的话被打断了,惊慌地向后退,后面是窗户,退不了,她脸色一变,突又恢复先前的嘲世者表情,不再后退,挺了挺高耸的酥胸,站住啦!

他像一头胡狼,用胡狼的眼睛俯视着她,突然,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胸前,大手倏伸,迅疾地握扣住她的右肩,向身前一带,向上微抬。

她贴在他胸前,略一挣扎,她知道,那是徒劳的举动,白费劲,太愚蠢啦!她的嘲世笑容更诡谲了,水汪汪的眼睛,毫不畏惧地抑注着他,用奇怪的声音说:“放开,你该知道你自己的身分。”

她的声音软腻腻地,有八分儿是鼻音,她的喷火娇躯,整个贴伏在他的胸前,唯一没做的事,是用手勾挽他的脖子,不然真够瞧的。

他的眼睛,似乎腾起阵阵烈火,足以粉碎一切,化掉一切,终于,另一只手也挽住了她。

她并不在乎,仍似笑非笑地往下说:“哦!也许你忘了,让我们算算看……”

“秀春!”他的声音在抖动了。

她不理他,继续往下说:“你是我爷爷的唯一得意门人,是我爹的师兄,我姑姑的情夫,我又是你徒弟的情妇,想想看,我该称你什么?嘻嘻!乱七八糟,算不清哩!但你是我的长辈,却是无可讳言,是吗?”

“你为何不闭嘴?”他脸色一变,叫。

“你该穿起那代表你夜游鹰身分的奇装异服,方可进入我的闺房,因为那套衣衫,乃是无法无天的标志。”

他蓦地抬起右手,正想掴她一耳光。

她摇头,笑道:“你不会打我的,是吗?”

他的掌落在她的粉颈上,不是打,而是抚摸,顺着柔嫰腻滑的粉颈向下徐滑。

他的手探入她衣领内,伸入里面了。

她嗯了一声,闭上了眼。

他抚弄片刻,手抽出来了,五指突然抓住了她的衣领,他目中的火焰,以及他手颤抖的光景,以及脸上的表情,已清晰地告诉她他要怎样了。

她嘴角又泛上了嘲世者的笑容,闭着眼说:“撕吧!也唯有这一层薄纱,可以在大庭广众间,掩抑住自己的兽性,嘻嘻!你与你的门徒一枝花于春,真是一脉相承,克绍箕裘,像极了。”

他已听不下任何话,别说话中有刺,即使带着剑戳入他的胸膛,他也顾不得了。

“嗤啦”一声裂帛响,她的外衣前襟裂脱了,“得”一声,肚兜儿的带子断了,她的晶莹玉肌乍现,高挺的玉乳在发出令人犯罪的诱惑,在极完美的姿态中出现在他的眼帘下。

他呼吸急促,喘息声重浊,手在抖动,口水在往下掉,眼睛往下……

蓦地,他喉间重浊地吼叫了两声,伸手一握紧她的左乳房,头向她酥胸上一伏,随着叫道:“你这小妖精,小妖……”

她扭动着身子,格格荡笑,清晰地道:“这就对了,一切借口都是骗人的,这是你唯一所希望的事,却浪费了不少时辰,问东问西的胡扯,嘻嘻!抱我上床去吧,你的脸皮撕下,露出了狐狸尾巴,用不着挟紧,畜生一定有尾巴的,嘻嘻……”

第二天早上,床上一双赤条条的男女还未起身,房门外有一名侍女轻声叫:“小姐,安天龙派人求见……见……”

“见谁?要见我吗?”秀春妮声问。

“见……见……”仆妇说不出口,说要见“李爷”还像话?

“有事吗?”秀春催人往下说:“来人说,安天龙打听出祝中原并没有死。”

“什么?”秀春惊叫,挺起上身。

夜游鹰伸手将她推倒,用上身把她压住,她叫:“王妈,再说一遍。”

“安天龙已打听出祝中原并未死于飞虹匕下。”

“人呢?”

“在赴河南布政司途中。”

“知道了,走罢,别来打扰。”秀春说,伸手环抱住夜游鹰,脸上神情如谜。

夜游鹰双手捧住她的脸蛋,冷冷地狞笑道:“小妖怪,一切妄想。你必须丢开,不然,哼!”

她淡淡一笑,说:“别哼!姑奶奶不是三贞九烈的人,也不想大明天子替我树贞节牌坊,更不是仅有你一个人可以脱我的罗裙,大可不必在我面前哼哼哈哈。”

她说话的大胆程度,简直骇人听闻,匪夷所思,匪夷所说。

他“啪”一声掴了她一耳光,跳起来穿衣。

她指着房门,狂笑着叫道:“哈哈!你走!你走!于春前脚进土,你立即挖他的墙脚,他尸骨还未寒哩,你无权向我这般发横。

夜游鹰已穿着停当,到了房门口,转身恶狠狠地说:“小妖精,你如果不乖些,将会后悔莫及,我夜游鹰李咏并非善良之辈,心狠手辣,翻脸无情,除了为我自己,任何人皆须仰我鼻息苟全,我不会做对任何人有些小微利之事,第一次,我饶你首遭,下次,哼!希望没有下次,那将是你的不幸。”

说完,拉开房门迳自走了。

午后,不少行商打扮的人从渡口过江,走上了至河南的官道,晚间,夜游鹰与安天龙,率领手下八名高手,昼伏夜行,也向河南赶。

祝中原孤零零一个人,像个失群之雁,身背包裹,手提竹杖,大踏步赶路,从湖广向上走,小路一分便进入了山区,不过山并不峻峭,只是岗阜起伏,没有大山岭,不妨碍赶路。

他计划一天走两百里,不快不慢,预定三天后即可踏入河南地界,最好多赶百十里,到信阳投宿吧。

第二天,他快赶到白泉河口了,将与官道会合啦!已经是申牌时分,未晚未投宿,该落店了,但小路上无店可落,须赶到白泉河官道,方有小店投宿,必须紧走一程,还有二十里呢。

在晚霞余晖中,他撒开大步向北紧赶,道路在山间河流中蜿蜒,起伏不定,间或可以看到一些村落土寨,倒不会迷失道路。

降下一座山丘,重登一座稍平坦的岗阜,顶脊上,是一座孤零零的草盖凉亭,小道向上爬,树林在远处起伏,附近却全是枯黄的野草,三五群归林之鸟,不时掠过顶空,向树林下翱翔而去。

他到了半山,突然止住步伐,向上倾耳倾听,似有所觉,丘顶上,间歇地传来一两声微弱的呻吟,像一个垂死的老人,在作垂死的挣扎哀鸣。

那是一个干瘦的老人,骨瘦如柴,看样子大概病了两三年,已经无复人形,奄奄一息,去死不远。

老人年纪恐怕已在百龄高寿,穿一袭破烂不堪的灰色长衫,腰系一条百补破腰巾,挂着一条破旧的褡裢,脚上穿着芒鞋,仆仆风尘,可能是经过了长途的跋涉,而至老病俱来,终于困顿倒于旅途荒亭之中,他身边,滚跌在一旁的身外唯一长物,是一根乌光闪亮的黑竹杖。

中原从小追随上官罡苦练,上官罡的医道不等闲,他无形中也获得了不少医病知识,虽略懂皮毛,但他一按老人的脉息,便知老人六脏已侵,已到了油尽灯枯之时,即使有大还金丹,也救不了这生机已尽的人了。

他探囊取出一颗培元固本丹,塞入老人口中用水度下,轻按老人人中与背心灵台穴,助他苏醒。

不久,老人回过一口气,睁了开无神的昏花老眼,中原大喜,轻叫道:“老丈,老丈,你可以听清我的话吗?”

老人渐渐走下了神,用茫然的目光搜寻声音的来源,伸出干枯的右手,颤抖着按住中原的膀子,虚弱地说:“是谁,谁救醒我的?”

“我,一个过路的人。”

“哦!听声音,你年纪年轻吧。”老人的眼睛大概无用了。

“小可姓祝,名中原,年方十五。”

“你为何救我?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自找麻烦!你走吧!”老人的口气低沉而寒冷,似乎嫌人救错了他。

“小可不能见危不救,不能走,老丈,天色不早,老丈的住处……”

“我四海为家,亡命天涯,你准备如何打算?”

“……这……”中原果然怔住了,束手无策。

老人的目光渐现神采,散涣茫然的景象不复再见,已可以看清中原的脸目了,他打量中原了许久,冷冰冰的神色慢慢消溶,嘴角现出一丝苦笑,接着问:“小伙子,你自顾不暇,小小年纪还需人照顾的,怎能管他人的闲事?你说吧,如何打算?”

中原神色一怔,语气坚定地说:“不错,小可力不从心,无法善后,但小可必须将老丈护送至附近村里,如果老丈居所距此不远,小可愿送老丈返家安憩再说。”

老人突然挣扎而起,扶着中原的肩膊,站稳说:“小伙子,你如有心助我,便须费时三五日,如果不愿相助,那你赶快走吧!”

中原略一沉吟,断然地:“老丈如有差遣,小可愿效微劳。”

老丈凝现他许久,说:“你答应得极为勉强,并非诚心助我。”

“小可不允则已,允则必出于至诚,老丈放心。”

“你是否有要事待办?”

“事情说急不急,小可已经详加思虑,认为无妨,所以方敢答允。”

老人点点头,嘉许地说:“看不出你,倒能深得三思而后行的要诀,孩子,扶我走,替我拾起竹杖。”

中原将竹杖交与老人右手,架起老人的左膀搁在肩上,他身材高,老人也高,他挽住老人的腰,说:“老丈,小可还有几斤蛮力,可以背老丈走一程。”

“好吧!愈快愈好。”老人眼中神光一闪。

中原将包裹挂在胁下,扔掉竹棒,背起老人,放开脚程说:“老丈,是到武胜关吗?”

“不!这三天中,你要听我吩咐,别多问,走!愈快愈好,还有二十里到百泉河口,咱们晚上要赶路。”

中原已经答应了老人,自不能违拗,背起老人健步如飞,向北急奔。

二更初,月华如水,距中秋只有三天了,秋高气爽,寒露沾襟,中原精力充沛,愈走愈快,到了白泉河官道交合处,老人说:“往西走,你精力超人,可以赶路。”

中原一面走,一面问:“老丈我们不是往回走了吗?”

“是的,往回走,先到应山。”

“到了应山后还有多少跑程?”

“约五十里左右,你能赶到吗?”

“勉可为之,三更末小可定能赶到。”

“走吧!别多问,能多快一个辰,便多得到一个时辰的余暇,如果慢到了,恐怕还有危险呢。”

“危险?”中原讶然叫。

“是的,危险,后面有人追我。”

中原吃了一惊,听口气,老人也是武林人物,自己刚脱离是非,今重又陷入了是非,真苦也!他幽幽一叹,只有认命啦!

老人听到他的叹息声,说:“哥儿,你后悔了吗?如果事有困难,可以放下我自去,我不会勉强你。”

中原放开脚程,一面答道:“老丈,大丈夫千金一诺,小可决没后悔之理。”

“那你为何叹息?”

“小可对武林是非,心怀畏惧,故有此叹!”

“咦!你不是江湖人?”老人惊问,又道:“你身手不弱,内力也不差,定然是武林人物哩。”

“小可略识拳脚,但确不是江湖人。”

“你仆仆风尘,有何贵干?”

“小可将远赶边关,万里出塞寻父,家父被人诬陷,充军边塞,五年来音讯全无,必须前往寻找下落。”

久久,老人长吁了一口气,说:“哥儿,你的处境委实也是困难,孝心可嘉,恐怕……”

“老丈所指何事?”

“哥儿,目下中原不太平静,那些心怀雄心壮志的人,皆远走边荒,谋图发展,凭你目下的功力,怎能往边塞闯荡?难难难。”

“小可并不想与武林人物冲突。”

“孩子,由不得你,你真必此一行吗?”

“刀山剑海,小可也须一闯,找不到家父的下落,不管是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些,我也得尽人子孝,不见父亲之面,也许我不会回来了,能埋骨边荒,死也无憾。”

老人突用手啪啪他的肩膀,说:“壮哉,少年人,我想皇天不负苦心人,尤其是大孝之人,老天会庇佑你的,我老了,快踏入坟墓了,但在临死之前,希望能助你一臂之力,到时看你的福缘和悟力了,快走些,我希望能多争一些时间。

中原不知内情,但只知道慢不得,他真怕后面有人赶来,便运内劲展开轻功急赶。

三更末,果然到了应山县城,老人叫绕城而过,向西直奔随州。

这儿有一条官道迤逦西行,可通车马,随州是德安府的唯一府属州,这州也管了唯一的县--应山,所以官道倒还算不差。

老人脾气古怪,奄奄一息却仍未死,似乎精神还比先前好多了,说话的声音愈来愈冷,天亮了,他不许中原休息,绕小路往东北行,除了喝水,不许中原休息。

中原早已疲乏不堪,念在他是垂死之人,也不和他计较,只好咬着牙拚命急走,午牌之后,中原精疲力竭,但老人仍不住催促,直至申牌初,中原实在支援不住了,前后奔了两百五十六里,只喝了些水而足不稍停,换了旁人,不是早垮啦!

到了一条小河旁,中原脸色泛青,汗流浃背,呼吸粗重,喘息着说:“老丈,小可实在支援不住了,水囊的水也空了,可否歇息一会儿?”

老人冷哼一声,说:“好吧!咱们已脱离险境了,可以歇息片刻。”

中原如奉纶音,找处树丛下将老人放下,摇摇晃晃地走向河边,将水囊灌满了水,回到老人身边奉上水囊说:“老丈,请先解渴,等会儿小可到对岸村中找些食物来。”

老人用奇异的目光盯视着他,接过水囊,淡淡一笑道:“你的内力修为不坏,欠的只是火候而已,你先歇歇,别管吃食。”

中原回身走下河中,趴倒在水边,将头埋入河水中,喝饱了一肚子水,他心里却在嘀咕着:“这老人古怪而残忍,可怕得紧,幸而我只答应他三天,不然真得要被他累死。”

他用汗巾抹抹一身水渍,回到老人身旁,老人说:“孩子,你怨我吗?”

中原苦笑道:“要说不怨,未免是欺人之谈,但我已答应了老丈三天,没有可怨的。”

“你倒坦率,不失是赤子之心。”

“老丈过奖了。”

“你可知你身处何地?”

“小可平生足迹未出故乡十里,此处陌生得紧。”

“这条河叫厥河,南流至随州,这儿已是随州之北五十余里,向北看,那隐隐青山便是有名的历山,也就是我的故乡,土生土长之地,你送我同来,能埋骨故土,我是万分感谢你,孩子,你已尽了心力,可对我有所望报么?”

中原坐下了,苦笑道:“小可一无所求,也不是这种人,这儿至历山,还有好几十里呢。”

“四十余里。”

“小可无知,直至至今,还未请教老丈高姓大名。”

“我姓吕,名化龙,如果你是江湖人,定不会陌生一甲一子前,仗剑称雄江湖的惊鸿剑吕化龙。”

“哦!小可失敬了,原来是昔年的白道吕老英雄。”

“好汉不提当年勇,目下我是末路穷途,行将老死之人,却被黑道之霸太行山主一剑三绝史超,从安陆州追到云梦,要不是我改走小路,引他们追问汉阳,一世英名,将断送在黑道巨擘凶魔之手了呢。”

安陆州,也就是后来的承天府,府治在钟祥,这里所指的德安府,却是今日的湖北安陆县,这一带的地名,改来改去,委实令人头痛。

“他们追来吗?”

“大概不会了,我们走的是小路,未露形迹,况且他们可能认为我已路死沟渠啦!老夫享寿九十八,也早该死了。”

“老丈,你怎说这种……”

“我说的是实话,苦练八十年的先天真气早散了。”

“老丈的精神不是仍然矍铄吗?”

“不行了,这是回光返照,走吧!还有五十里路要赶。”

历山,高仅一里,并不大,山的西南有一座村庄,叫历乡,村西有两重地堑,谷地叫神农宅,里面有九个井,一井水动余八井皆动,居民视为神地,西面有一个不大的小石穴,据说是古神皇神农大帝出生之处,穴口有巨石,建了一坐神农庙,有两名庙祝在主持香火,甚是冷落。

中原背了老人,一阵急赶,从浅水处越过小河,直赶历山,绕道越田野到了西面。

西面登山巅,在一坐树林中歇了,老人吩咐中原至村中找食物,切记不可泄露行藏。

中原乘夜色下山,到村中猎食,想不露行藏,唯一之法是偷,别无他途。

他偷了两只鸡,留下了一锭白银。带回山上告诉了老人,拾枯枝将鸡烤熟了,两人饱餐一顿。

第二天一早,老人气色大不如前,脸上已泛上了灰色,气息渐弱,他命中原将他背至可以俯视山下景物之处,指示下面各处景物说:“下面这个村落,乃是我出生之地,想当年,我先父因逃兵乱,远走大洪山避祸,我年方五岁,夜间失足跌厥河,与家人失散,最后逃回村中,村人中途遇兵,死亡殆尽,留村之人反而苟全,我也就成为孤儿,你可看到村西那所破庙吗?它叫神农庙,前十年我在庙中苦度岁月,无意中发现庙后神农穴内,留有前辈高人的武林绝学,我下了二十年苦功,三十五岁出道,一把剑啸傲江湖,行侠仗义,令黑道凶魔闻名丧胆,望影心惊,我行将物化,我行将物化,得你之助幸保生命令名,今以神农穴中的绝学相赠……”

“老前辈……”中原惊叫。

老人摇手止住他往下说,木然地说:“我以神奇剑术君临江湖,出手如电,剑若惊鸿,博得惊鸿剑的名号,盛名得来匪易,连寰宇四侣也对我刮目相看,彼此神交,你内力修为不够,必须习得超凡入圣的罕见奇学,方能有成,不然无法驭剑称霸武林,可惜我已无法传授你的心诀,只能指引你入穴之法,自去寻找有缘,穴中有几种神奇剑术。心诀与招路全刻在石壁上,就看你的毅力与恒心,能参悟多少就是多少,今晚你入穴,将我的遗蜕舁入穴中藏好,我在泉下也将感激你的盛情。”

他语气愈来愈虚弱,取过乌竹杖,拔出节塞,倒出一颗径寸大珠,晶莹如凝脂,毫光四射,又说道:“这颗珠,乃是我五十年前返乡一行,在东北面骸山下一个石穴中石无意中得来,据说,就是有名的隋珠,那儿原是隋候筑邸与白蛇养伤之地,白蛇夜间含珠酬恩,这珠便成了天下奇宝,隋候死后,用珠殉葬,是否即是此珠,谁也不敢断定,但这颗珠确是蛇珠,夜间可发光,光照丈余明察秋毫,最大的用处是可以吸取百毒,留在身边将有大用,今晚你入穴,正也用得着它。”

接着,老人便将入穴之法与开启石门之法一一加以详说,话一说完,人已摇摇若倒,色如死灰,气息赤弱至几不可闻,支援不住了。

“老前辈……”中原扶住他惶急地叫。

老人双手一松,珠杖同时坠地,倚在中原怀中,仍强提一口最后余气,说:“孩子好自……为之……你虽志不在江湖,但有艺在身,进可行侠江湖,退可全身保命,不可等闲视之,我去了,祝你父……子……重逢有日……善自……珍……重……”

说完,双目一合,溘然长逝。

中原对这位一代奇侠,一个孤零零的老人遭遇,洒下了无限的同情之泪,也感到无限怆然。

这天是八月十三之夜,月华在初更已开始上升,满地银光,天空中万里无云,夜风凛凛,遍山都是秋虫鸣声。村落中疏落的犬吠声,打破了夜空的沉寂。

二更初,中原腰插乌竹杖,抱起惊鸿剑吕化龙的遗蜕,向神农穴掠去。

孤零零的神农庙灯火全无,庙祝早已埋头大睡,连长明灯也没点起,可以看出这庙中的香火是如何的冷落。

穴在庙后五六丈,鬼影俱无,中原起初心中忐忑,但一近庙旁,便已稳定了下来。

神农穴的穴口,四面用木栏围住,穴口不过两尺见方,平淡无奇,怪!怎会名闻宇内的?看来比一个古井还寒碜,怎会是神农皇帝的生地。

他放下惊鸿剑的遗蜕,取出隋珠向下照去,里面深有丈余,穴底不平,石隙中还长了不少青苔,阴寒之气上冲,他将珠丢下,抱起尸体看准落脚处,一跃而下。

他身法轻灵,但脚一沾地,似乎地面略为晃动。

“咦!地底像是浮动。”他自言自语。

放下尸体,拾起隋珠,他开始寻找开启石穴暗门的机关,那是西壁的一块突出的三角形巨石,很容易找到了。

他用肩抵住石角,拼全力向左猛抵,片刻,石内突然“克勒”一声轻响,角上的千斤重压一轻。

他再双手抵住石角,向内运神力猛顶,出了一身大汗,石开始向内缓缓退入,石角一动,地底似乎传出隐隐雷声,地面并不住撼动。

右角左侧突然发出石壁滑动之声,尖厉的磨擦声,令人神经益发紧张。

那儿现出一个三尺见方的石洞,阴风呼啸而出,直迫肌肤,寒气袭人。

他将隋珠放在发结上,抱起尸体倒钻入洞,匍匐而行约有七八丈,进入高有六尺的天然石洞,他进入洞中,伸手抓住一根石笋向下一板,入洞的石门自行塞住了。

这儿是地底的腐蚀岩层,不时由上面挂下一些石钟乳,五光十色,映着珠光焕发五彩光华。

他向里走,进入了十余丈,便看到了无数大小不一的圆形石洞,每一个石洞中,似乎有一座奇形怪状的石像,有些像人,有些像兽,甚至有人首兽身与兽首人身的怪物,显然,这些都是上古民族遗下来的图腾。

他直趋右首一个稍大的黑暗洞窟,俯身疾走,地下似乎在轻微晃动,如同走在浮沙之上,愈走愈向下降。

经过不少洞窟,没发现任何门户,阴风惨惨,胆小的朋友,绝不敢在里面逗留片刻,但他却夷然无惧。

终于到了一处五丈大小的地底古窟,眼前一亮,在珠光和石壁的反映下,窟中景象令人毛骨悚然。

正壁下,是一座石榻,榻上散落着一副其色青绿,巨大无比的人体骨骼,骷髅头颈大尺余,十分吓人,左面一个深不可测的大洞口上,搁着一个庞大的巨兽头骨,似蛇非蛇,顶有古铜色的独角,右面大洞,也搁了一个庞大的巨兽头骨,上下颚四根长牙已泛灰黄色,各长两尺有余,可见巨兽体形之大。

入口处左侧,有一具床形的石座,上面也有两堆朽骨,体形与常人无异,高不过七尺,骨骼全成了青绿色,俱皆末化,骨骼堆中有灰,定然是生前的衣物,石座下,左右分搁着两把古剑,一大一小,显然,这两堆朽骨定是一男一女,剑略具型式,但除了柄上的玉云头与珠钻宝石饰物外,全成了锈屑,搁在座下已有长远的岁月了。

中原放下尸体,先向大骨架大拜三拜,再转身向两堆朽骨下拜,祝道:“晚辈祝中原,奉吕老前辈遗命入洞安置灵骸,打扰诸位先贤冥骸,尚请原谅。”

祝毕,将惊鸿剑的遗蜕,放置在右坐最右端,倚壁盘好,将乌竹杖搁在骸前,大拜三拜退在一旁,心说:“吕老前辈以剑威镇江湖,他逝后却无剑伴灵,确是憾事,哦!人死如灯灭,有何可憾?”

他想刻石留下惊鸿的名号,但没有利器,再看三具骸骨左右皆没留名号,也就打消了此念。

他从后面一个小洞中钻入,到了一处宽广四五丈的石室中,这儿,才真是室,四面石壁已经过人工雕琢,甚是光滑,石色乳黄,珠光下,可以看清壁上所刻的人像图形和工整的隶书。

他秉珠从左面看起,那儿有不少字,和七个稍大的持剑人形,每个人形下各有七个稍小的持剑人像,这些人像,没有飞腾扑去的跳动姿态,身法与剑式看去极为平常,正反侧各种出剑式似乎走的全是旁门。

他略一流览,便详细看文上说些什么。

首先入目的是十个稍大的字:“七煞散手剑法奇门心诀。”

其余的字体稍小,最先是“运剑秘法”:“七煞剑法,奇门秘学,寓奇门于正宗,化形式于神奇,敌动我伏,乍起骤击,蹑敌之神意,钉伺其六合瑕隙,不发则已,发则必中,神意制敌之先,发剑先诱后击,进如恶煞,发似狂飙,静如岳峙,退如惊电……”

尔后,是解说七剑的运剑二十一诀,每一个图像的变化,各用七式由七个方向进击与退守,其中没有凌空扑下地拼命招法,却有最凶诡奇的向后出招秘法,这种后退出招手法,敌我双方同样冒险,不发则已,发则必有死伤,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七剑的招式,各有一个易记的招名,并列如下:

正面二剑:“赤煞幻形”、“异虹化影”。

右侧一剑:“七星移位”。

左侧一剑:“迅雷惊电”。

下盘一剑:“大风起石”。

后袭二剑,右旋:“旋龙遁影”,左旋“七煞奇魄”。。

中原对剑术不算行家,但他已看出这七记散手极为管用,每一剑皆神异难测,出剑大逾武林常规,剑尖平吐,不仅可分别应付四面八方进袭之人,必要时还可连续出招,一气呵成。

他再往下看,是另一种“惊鸿剑法”,也就是吕化龙威镇武林的绝学,每招八式,共八剑六十四式。

再往后,是各种防身拳掌。

在壁后,有一条甬通向另一处洞窟,那儿有一个神龛一般的小室,供着一具人首蛇身的神像,不知是何神祗,栩栩如生,高有七尺,体型不小。

壁的三面,被人用利器到处乱划,现出不少凌乱的线条,深浅不同,不时交叉,像是图案,却又看不出头绪,但有几处极像所供的蛇身怪神,真正详细分辨,却又全然不像。

中原走到神前,目光一落在怪神出的左掌上,突然咦了一声。

珠光从右侧映射,从旁可以看清怪神的掌心,隐隐现出淡青色的细纹,中原的目力奇佳,发觉那赫然是微小的字迹,便将珠光凑近,但却又一无所见。

他将珠仍移到原处,运目详细分辨,果然是字,是用奇特的染料写上去的,可反射侧方向射来的光,没有却无法看到。

真正留意分辨,已可清晰地看出字迹了,上面写着:“辟邪真诀,雷电三剑,明察几微,抢制先机,猛似乍雷,疾逾惊电,不发则已,发则必中。”

上面的落款是:“辟邪神魔金永成,贞观二年四月戍申。”

最后,还有三十二个字:“雷电三剑,集道之精,内力不纯,不可妄用,反致于人,遽尔伤人,切戒切戒慎之慎之。”

字没有了,剑招呢?没有,至少室中没看到。

神座下,横列着十二个字:“电闪雷鸣。飞雷沉雷。密雷惊电。”

中原秉着珠,搜遍了每一角落,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不免有些失望,心说:“雷电三剑的心袂定然被人取走,我来晚了,可惜阿!可惜!”

找不到雷电剑诀,只有退而求其次,他退出外室,详细观看两种剑法,他想:“吕化龙老前辈定然是惊鸿剑法享誉武林,这剑法招式多,而且不易精熟,我用不着也学他,还是七煞散手剑好些。”

他开始熟记研钻心诀,似指代剑,依式比划,用全副精神深入钻练,起初,似乎并非难事,但略一深入,便觉衍化绵绵,变化无穷,愈来愈惶恐,反而感到无从下手,以他的天资与悟力来说,已是人间奇材,可是区区七剑散手,却把他难住了。

他练了又想,想了又练,最后咬牙道:“我不信有如此棘手,练不好,我绝不离开。”

依图练功,没有明师指点,没有人喂招,等于瞎子摸象,即使再聪明的人,也会事倍功半,困难重重。

他不灰心,咬紧牙关苦研,晚间,他到村中猎食,白天,他埋头钻研,不贯通绝不放手,余暇时他吹奏龙箫。

中秋悄悄地过去,八月过去了,重九一过,他在洞中逗留了一月,终于,他已获得了七煞散手剑的神髓,只差临阵的运用,与搏斗时如何捕这对方的神色变化罢了。

日夜苦练,他共振毁了十五段代剑的树枝,总算摸清了如何驭力使剑的秘诀,距大成之期不远。

这天,他练毕七式变化,信步又走入供神像的石室,又仔细搜寻已搜到了近百次的每一处角落,要找雷电三剑的真诀,自然是大失所望。

他将珠信手搁在神像的手掌上,站在神像前抬头向三面石壁上流览,突然,他的眼睛睁得大大地,吸入一口气,脱口叫道:“是了,在这儿。”

三面石壁上的线条,如果顺神像的右手所指处为起点,便可看出那是运剑走动的轨迹,线条的粗细轻重,便是着力的大小缓急,千变万化,仍未脱离极简单的运剑基本十诀,即是:点、撩、挑、拦、绞、崩、托、钻、切,这基本十诀极简单,但易学难精,应付搏斗时的瞬息万变,稍一大意,便有力不从心之感。

由七煞散手剑法中,他已找到了窍门,智珠在握,大喜过望。

三面石壁,正好是三招,招名也就是神座下的十两个字,每一招的变化,鬼神莫测,全是出人意外的狠招,凶猛狂野泼辣,由对方必然攻来之处,突然钻隙攻入,凌厉无匹,端的有雷霆万钧之感,无可抗拒的诡异迅捷潜力。

他沉浸于神奇的剑术之中,久久不忍离去,一住两月,方参悟了其中奥秘。

七煞散手剑法以诡异称雄,甚是适用,但雷电三剑则寓诡奇凶猛,专走险路,如果内力不够火候,不仅雷声无法发出,反而无法抵抗对方的剑气内劲,自陷危局,自速其死。

中原悟力超人,知道自己目下确不宜使用雷电三剑应付内力比自己高深的高手,免得枉送性命,因内力深厚的人,剑上所发的剑气,可将对方的兵刃迫开或吸住,不但使对方无法近身,反而自开中宫让人攻入。

中原在神农穴中苦练剑术,一留二月,外面,却急坏了不少人,也让夜游鹰手下的党羽和朋友,踏破铁鞋茫然急搜,从武胜关到河南全境,却闹了个鸡飞狗走。

十月中旬,河南境内迤北一带,已经开始阴霾密布,西北刮来的狂风,带来了阵阵雪花,快进入隆冬的季节了。

武胜关南的官道中,有一个人冒着罡风,向北急赶,他就是祝中原,算起来,他离家已经三个多月了,三个多月,他仅走完湖广的初段旅程,还没离开本乡本土呢。

他身穿夹袄,仍未戴头巾,背上的包裹大了些,里面装有随州新置的寒衣。

距武胜关还有五六里地,天色近午,他手点竹杖,大踏步向北急赶。

两匹骏马自北向南狂奔,马是好马,浑身火赤,四蹄飞扬,疾逾流矢,马上人是两个中年劲装大汉,鞍旁插袋有一把长剑,浑身升起阵阵白雾,显然有急事在身,正向湖广奔来。

祝中原看官道甚宽,用不着趋向路旁避让,只略向道右靠,自顾自的仍赶路。

马狂奔而来,碎泥飞溅,这儿还未下大雪,路上黄色碎土随蹄飞溅。

相距五丈外,两个大汉的阴森目光,已将中原看清,马儿八蹄一缓。右首大汉突然叫道:“咦!这家伙真该死,竟躲在这儿,害得咱们好找。”

马儿在中原身前丈余刹住,一声怒嘶,人立而起,站稳了。

中原一听口音厮熟,吃了一惊,突然向侧疾退丈外,横杖戒备,他记忆力特强,已听出那是临江园中一名健仆的口音。

两大汉安坐马上,右首那人据鞍狂笑,笑完说:“祝小子,你怎么还在湖广未走?找得咱们好苦呢!哈哈,今可巧极了,幸遇幸遇。”

中原装迷糊,他剑眉一轩,问:“两位要找在下吗?咱们素昧平生……”

“哈哈……”大汉用狂笑打断地的话:“小子,别反穿皮袄装羊了,你跟咱们回去算了啦!”

“跟你们回去?”中原知道装不下去了。

“是的,回去,你不要咱们伸手请吧?”

中原住四周一打量,这儿是丘陵地带,远处群山起伏,峰峦处处,林木凋零,大地一片枯黄,官道前后,罡风刮得尘埃时起,附近五里内,鬼影俱无。

他心中檩然,暗忖道:“看来,一枝花的长辈定然放我不过,要在各地搜捉我了,这两人如果将讯息传出……”

是的,讯息传出,一切都完了。

“我不可稍存妇人之仁。”他在心中狂叫。

他自从跟随葛海文闯荡以来,江湖经验愈积愈多,心肠也比初入道时硬得多,已大非昔比了。

他剑眉一挑,冷笑道:“两位如果不伸手请,不会如意的。”

两大汉冷惊一声,拔剑飞跃下马,两下里一抄,同声大吼,一个说:“小子,那大爷只好伸手请了。”

中原一掌切掉一截竹杖,只留三尺,杖当剑用,说:“阁下是一齐上呢?抑或一个一个上?”话说完,他也为自己的沉着从容而吃惊,这是从未有之事哩。

右首大汉狂笑,扬剑欺近道:“小子,大爷擒你,已经是割鸡用牛刀,何用一起上?留下啦!”说完,挺剑疾冲而上。

中原屹立如山,神情肃穆,脸上肌肉似乎已经凝结了,手中竹杖平举,丝纹不动。

所谓艺高人胆大,中原已身怀绝学,虽欠缺搏斗的经验,但他的胆气超人,已弥补了经验之不足,所以夷然无惧,毫不怯场。

剑到,电芒将压右肩,大汉想先卸掉中原的膀子再说,所以攻向他的右肩。

中原右足突向左徐移,却又向右疾伸,大汉的剑果然随人向左面射到,让出右侧空门。

“滚!”中原沉喝,青影一闪,竹杖已闪电似点出。

大汉“哎”一声狂叫,青竹杖已点中他胁下,七个竹孔直透内腑,撒手丢剑,向右便倒,滚了几滚便已了账。

一招得手,中原却吃了一惊,他想不到这招“七星移位”竟有如许神奥的威力,轻而易举的将功力原比自己高的大汉宰了。

“咦!你……你……”另一大汉惊叫。

他一叫,叫醒了中原,带来了杀身之祸。

“纳命!”中原大吼,向前急射,一招“赤煞幻形”立即出手。

大汉只感到几个人影像是同向前扑。大吼一声,一招“云封雾锁”倏出,封得密不透风。

可是青影连闪,从缝隙中纷纷射入,仍是封不住,架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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