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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五百人冢

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

……

细雨霏霏,遍地泥泞,山村城郭,全被笼罩在烟雨濛濛之中,天地一片混沌,时间似已停滞在某一点上,使人分不出到底是什么时辰。

车、马、轿、人,在迷蒙中蠕动,尽是扫墓的人。

开封城巍峨的楼台雉堞,显得有些凄迷。

一条孤寂的影子,佝偻着身形,顺着城厢大道,禺禹向西而行,车马迸溅的泥浆,把他的下半身涂成了泥人,雨水,使他的头发与衣衫沾成一片,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身上,那形象看来可怜又可笑。

他走着,走着,离了官道,抛下了人潮,走向一座稀疏的柳林。

雨,竟然停止了,但灰暗的天空,几乎要覆压而下。

穿过柳林,眼前现出一片废墟,总有两三里的广阔,虽然荒烟蔓草,仍可隐约看出那些断瓦残垣,从轮廓来判断,这一大片废墟的前身,必是一座不小的庄堡。

废墟中央,隆起一座土阜,一块高约丈余的石碑,矗立土阜之前,上面赫然刻着四个惊心怵目的擘窠大字:“五百人冢。”

是这巨冢之中,埋葬了五百人么?那孤凄的人影,到了巨冢之前停止了。他直起腰来,从怀中掏出了些香烛纸钱,放在墓碑前面地下,然后,僵立着面对墓碑。

赫然,这人影是一个衣衫褴褛,满面污垢的乞儿,年纪约在十六七之间。

一个沿门乞讨的化子,竟来祭扫这“五百人冢”,宁非怪事?

小乞儿僵立了盏茶光景,才蹲下身去点香燃烛,烧化纸钱,除了香纸之外,没有任何祭品。他跪了下去,口里不知在喃喃些什么,只是,泪落如雨。

一阵风过,吹灭了那对小蜡烛,烧残的纸灰,随风飘扬四散。

小化子抬起了头,口里凄吟道:“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

就在此刻——

两条人影悄然出现在小化子身后三丈处,是两个劲装黑衣剑士。

小化子可能功力不高,也许他根本不曾习过武,对身后来了人,懵然不觉。

两名黑衣剑士互望了一眼,向前欺近丈许,小化子仍未觉察,两剑士轻轻拔出了背上长剑,作出戒备之势,神色紧张地再次互望了一眼,其中那年纪较长的颔了颔首,年青的干咳了一声,发话道:“朋友,起来答话!”

小化子霍地起身回头。

两名黑衣剑士下意识地向后了三四步。

小化子满面油污,那层垢皮,厚得可以刮下来,瘦得皮包骨,毫无惊人之处,只是点漆双瞳充满了恨,似乎天下所有的恨,都已集中在他的眸子里,几乎凝聚成了形,任何人碰到这双眸子,都会不寒而栗。

那年长的剑士吞了一下口水,道:“朋友报个万儿?”

小化子半晌才开了口:“沿门乞食之人,没名少姓。”

话声,冷得像冰珠,使人听在耳里,冷在心里。

“朋友与‘武林第一堡’是什么渊源?”

“武林中已没有‘武林第一堡’!”

那剑士面色一变,道:“朋友不愿回答么?”

小化子依然冷若冰雪的道:“无可奉告!”

“朋友是十年来,第一个祭扫‘五百人冢’的人……”

“是又如何?”

“请朋友交代来路!”

“没有什么可交代的!”

“不后悔?”

小化子狠狠地瞪了两人一眼,举步离开,那神情,令人莫测高深。两名剑手被他这冷漠无动于衷的神情所慑,下意识地朝两旁闪开数步,手中的剑却握得更紧。

“哈哈哈哈……”

震耳狂笑声中,一个黑袍老者,缓缓自巨冢侧方现身出来,这老者尖脸削腮,塌鼻梁,雷公嘴、颔下疏疏的一撮山羊胡,左眼大,右眼小,形态猥琐而诡异,使人一见便有说不出的厌恶之感,打从心眼里不自在。

小化子不期然地停下了脚步。

两名黑衣剑士,立即倒转剑把,垂下剑尖,躬身扶剑为礼,齐声道:“参见副领队!”

黑袍老者大剌剌地挥了挥手,锐厉如鹰鹫的目光朝小化子一扫,口里微哼了一声,朝两名剑士道:“饭桶,还配做神风武士!”

两名剑士赶紧垂下了头,连大气都不敢出。

黑袍老者指着又道:“你俩看不出他不会武功么?”

两剑士不敢答腔。

小叫化面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有眸中的恨意依旧,他似乎除了恨之外,已没有任何其他的感情存在。

黑袍老者面上掠过一抹不易觉察的诡秘之色,朝小化子一摆手道:“你可以走了!”

小化子深沉地望了黑袍老者一眼,片言不发,举步离开。

暮色渐浓,天空又飘起牛毛细雨,距开封城不及两里的天王庙,今天显出空前的热闹,三五成群的乞儿,从不同的墓地,满载而归。

这种天气,若非逢上清明节,乞儿们要想求得一顿饱饭,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今天讨得的祭余酒食,却够他们两天不须出门。

这座败落的“天王庙”,今天像是在做庙会,廊沿殿堂,升起了一堆堆的火,火旁摆满了瓦罐破锅,食物的香味,加上乞儿们被雨淋湿近火熏烤蒸发出来的臭味,混杂成一股刺鼻的怪味。火圈中,扩散出各种不同的怪腔异调――

莲花落!

荒腔走板的戏曲!

俚语小调!

悲歌艳词!

……

再加上嘻笑怒骂,豁拳行令,交织成一首庞杂无章的交响曲。

这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中的一群,也有他们一套不足为人道的生活方式。

这时,一个瘦骨伶仃的小乞儿,提着缺了口的破瓦罐,低着头,穿过一堆堆的人群,向后面走去。

“喂!小刚,来段曲子,桃花庵…”一个马脸中年乞丐,叫住了小叫化。

另一个醉眼乜斜的麻面老丐,沙哑着喉咙叫道:“不,来段大姑娘进城!”

小叫化苦苦一笑,没有接腔。

角落被一个痨病鬼也似的老丐,似乎是被群丐所摒弃,独个儿冷凄凄地蜷屈在一隅,全身裹在一张破芦席中,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头,一张脱了形的瘦脸,只见他硬撑起头来,有气无力的唤道:“小刚,过来!”

小叫化应声走了过去,道:“大叔,您还没吃东西吧?”

“啊哈!小刚,今天弄了些什么?”

“半罐粥,一个馍……”

“什么?今天你还上施粥厂……”

“嗯!”

“馍太硬,粥太淡,没胃口,你那老的恐怕不成了,你快去吧!”

小化子眼圈一红,凄声道:“大叔,您前天给的药丸倒是很见效……”

“小刚,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你爹油枯灯尽,药石只能让他多受几天苦,唉!你……去吧!”

小化子的泪水夺眶而出,转身匆匆奔向后进。

暄嚷嘈杂的声浪被几重院墙阻隔了。

一间半坍的香积厨里,缺锅倒灶,冷凄凄的有些鬼气迫人,地上,隐约可见一团黑影,小化子三脚两步,到了门边,颤声低唤道:“爹!”

黑影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哼唧。

小化子进门,先打燃了火种,顺手抓了些破木片,在原来的灰烬中升起火来,火光照亮了这蛛网尘封的香积厨,也照见了火旁蜷缩在破毡中发抖的老丐。“爹,有些粥我给您热一热,您……不饿吧?”

老化子睁开了失神的双目,怔怔地望着小化子,眼角噙着两泡泪水。

小化子心碎肠折,暗忖,看样子爹真的不成了,怕挨不过这月半。他尽量忍住泪水,背过身把瓦罐放在火堆里,随手揩干了泪水,然后转身装出一个笑容,道:“爹,胡大叔的药丸真灵,您的气色好多了!”

天知道,他这笑有多难看。

老化子眼角的泪水,流向花白的鬓边,嘴一咧,暗声道:“我……不成了,只是丢不下你……”

“爹,您……”

“小刚,你忘了,我不是你爹……”

小化子的泪水忍不住了,两长串直挂到腮边,哽咽着道:“十年来,蒙你抚养照顾,这称呼不用改了。”

老化子喘着气道:“不,现在你已知道身世,称呼必须改过来……”

小化子执拗的道:“爹,您歇歇,说话伤神。”

“少主,乘我还有力气开口……”

“爹,您叫我小刚吧!”

“不!唉!十年来,跑遍大江南北,如今又回到出生之地……不能为你访到明师,我蔡玉书死难瞑目……”

“爹,别说这样的话,您会好的!”

“不必安慰我了,我自己知道命当尽了,少主,记住,你叫吴刚,但……这名姓切不可向任何人吐露,否则立遭杀身之祸……愿上天垂怜,你能遇到明师,习成绝艺,以报百……条无辜生命之仇……”

小化子全身一颤,眼中的恨意浓得怕人。

老化子闭上了双眼,急促地喘息。

小化子吴刚把滚沸了的稀饭拿离火堆,从身旁取出一个葫芦瓢,倒了半瓢稀饭,放在一旁凉着,摸出那个乞来的又冷又硬的馍,扔到瓦罐里泡着。

老化子精神似乎好了些,睁眼又道:“十年前,血案发生的当晚,若非鬼使神差,带少主外出收租,吴氏一门的香烟,恐怕断绝……”

“爹,您先用粥吧……”

“少主,十年岁月虚掷,我的罪孽深重了,实无颜以见先主人于地下,虽然也有几次奇遇,但少主即使学了他们功力的全部,也难与仇家之中任何一人抗衡,所以才高不遇,低不就……”

老化子一顿之后,又道:“为了怕糟塌了少主的美质,连防身之技都没有传你,这一看,我也许错了……”

吴刚拭了拭泪,道:“您老人家先用粥吧?”

“不,我的时候不多了,有些话不能不说,仇家的姓名你都记住了吧?”

“记住了!”

“武林第一堡,树大遭风,名高遭忌,也是原因之一,但就事论事,大主人实在不该……”

吴刚咬牙切齿的道:“有天我会杀他!”

“少主,不能如此,他是你胞兄……”

“他是罪魁祸首,是逆子,是吴家叛徒!”

“唉!天意!天意!他可能已不在人世了……”

“未见得!”

“一定,你大哥吴雄二十岁那年,刚好你出世,他无意中在北邙古陵获得一本上古奇书,三年工夫,练成了天下无敌的武功,一支剑尤为出色,仅露了一次脸,便搏得了‘无敌美剑客’的称号,声名震九州,竟盖过了老主人,以他的身手而论,报仇雪恨如反掌,天下其谁与敌,可是,十年了,毫无动静,作何解释呢?”

“狼心狗肺之人,知道他存什么心!”

“不能这么说,他与你是一母所生……”

“不错,但‘武林第一堡’五百口人命,却毁在他手里。”

“唉!他是一个刚正不阿的武士,怎么会变成煞星呢?是武功害了他么?”

“家门不幸!武林不幸!”

“少主,你如能练到你大哥的身手,便可报仇了!”

“不!我必须比他高,因为我要杀他!”

怨毒之词,令人不寒而栗。

老化子长长太息了一声,换过话题道:“少主,今天你回来得较平日晚?”

“是的,我……”

“怎么样?”

“我去拜祭‘五百人冢’!”

老化子陡地翻身坐起,栗声道:“你……你去祭扫‘五百人冢’?”

小化子不安地道:“是的,今天是清明佳节。”

“没有……遇到什么吧?”

“有,有两名剑手逼问我来历,后来一个老怪物却要我离开!”

“那……那老怪物什么形象?”

“左眼大,右眼小,留了撮山羊胡,是什么神风剑士的副领队……”

老化子面色成了死灰,颤声道:“完了!”

吴刚慌了手脚,栗声道:“什么完了?”

“你说的那怪物我认识,是江湖中八大凶人之一,叫‘丑面人屠邓十五’,凶残狠辣,黑白两道闻名丧胆,五年前受聘为‘武盟’神风剑队副领队,所谓‘神风剑队’,实际上便是‘武盟’的刽子手队……”

“怎么样?”

“多年来,‘武盟’没有放松过对‘五百人冢’的监视……”

“为什么?”

“斩草除根,凡与‘武林第一堡’有渊源的,无一幸免!”

吴刚目眦欲裂的道:“武盟是武林所推共主,竟然也蔑视正义……”

“唉!错在当于老主人太刚直了些,不肯加盟,独树一帜!”

“先父不肯加盟,必有原因?”

“因为盟主来历不明!”一顿之后,惶急地又道:“我们得立即离开,对方放你走目的是要追查根底,好一并杀绝,说不定……此刻已走不脱了……”

激动使老化子面孔扭曲,额上汗珠有黄豆大。

吴刚咬紧牙关道:“您老人家怎能行动……”

老化子厉声道:“你走!马上走!”

蓦在此刻一一一一

外面传来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声音:“走么!何必多此一举呢?哈哈哈哈,想不到堂堂‘武林第一堡’的大管家,竟然沦入乞讨群中!”

吴刚挺身面对黑黝黝的厨外空庭,不知他是麻木了还是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怕。

老化子本已奄奄一息,此刻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量,使他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但身形有些摇摇欲倒。

吴刚赶快转身扶住。

老化子努力迸出一句话道:“少主,快,从后面走!”

吴刚坚决地一摇头,道:“不,我不能抛下您老人家!”

“你……想死么?”

“就死在一处吧!”

“啪!”一记耳光打在吴刚的面上,热辣辣地,但不怎样疼。老化子牙齿打战,浑身剧抖,语不成声的道:“你……你能……死么?你……你……啊!少主,我竟然出手打你……”

吴刚垂下了头,咬牙道:“我不能撇下您老人家!”

“我早该死了,可是你……小刚,别让我死不瞑目!”

“可是……”

“小刚,我求你,快走!”

外面,又传来那冰寒刺骨的声音:“双翅虎,出来吧,别枉费心思了,走?嘿嘿嘿嘿……”

从老化子这外号“双翅虎”,可以想见他当年是什么样的人物,然而现在,他只是一个病入膏盲的老乞儿,挣扎在死亡的边缘。

老化子一推吴刚,双目睁得滚圆,几乎突出眶外,虽然无神,但也十分惨厉惊人。吴刚被推得踉跄向后墙的缺口,而老化子却几乎栽了下去。

屋内有火光映照,外面看里面十分清楚,里面看外面是一片漆黑。

吴刚一抬头,见缺口外幽灵般站着两条人影,森森剑影,在暗中发亮,他重新靠近老化子,紧抿着嘴,什么也没有说,其实他能说什么呢?他不会武功……

老化子面孔已完全走了样,惨厉地道:“你还等什么?”

吴刚恨毒至极的道:“后面有人,我们被围了!”

老化子全身一颤,悲声道:“天绝吴门,为之奈何……”

“哇!”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外面的声音又起:“双翅虎,蔡大管家,死也得像个武士呀!”

老化子大声地喘着气,半晌才开口道:“丑面人篆,助纣为虐,赶尽杀绝,天理不容……”

“嘿嘿嘿嘿,此刻还谈天理么?”

“你……准备怎么样?”

“看来大管家行动不便,早死早超生算了,小要饭的随老夫走一趟。”

老化子气急攻心,又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厉吼道:“我做鬼……也不饶……”

话声未落,人已虚脱地倒了下去。

吴刚这时才流出了泪水,俯下身去,凄厉地唤着:“爹!爹!”他明知这称呼不当,但十年如斯,他已不愿改口。

人影一晃,火堆旁多了一个人,半点不错,正是日间在“五百人冢”前现身的那黑袍老者,“武盟”属下“神风队”副领队“丑面人屠邓十五”。

吴刚目眦欲裂地瞪视着“丑面人屠”,毫无惧容,表情很单纯——恨!

老化子欲挣乏力,人已陷入半昏迷状态,口里喃喃不清地念着。“我……无颜见先主……愧对合堡……”

“丑面人屠”单掌虚空一按,“噗!”地一声,脑血四溅,老化子连哼声都没有,便已死于非命。

吴刚五内皆裂,不言不动,口角沁出了两缕鲜血,双目赤红,瞬也不瞬地望着“丑面人屠”,这是恨到极处的表现,深沉的恨,那眼神,世上极难看到,但若看了一眼,便令你毕生难忘。

“丑面人屠”不世恶煞,也不由为之胆寒。

两人瞪视着,良久,“丑面人屠”终于开了口:“小要饭的,你叫什么名字?”

“吴刚!”

“很好,‘武林第一堡’堡主‘武圣吴永泰’是你什么人?”

“先父!”

“你很坦白,现在随老夫走!”

“办不到!”

“这不能由你!”

话声中,一把抓起吴刚,向门外抛了出去,吴刚自是毫无反抗的余地,任由对方像抛球般抛出,暗影中卷出一阵疾风,接住吴刚的身躯,随即又消失在暗影中。

“丑面人屠”弹身跟出,大喝一声道:“带走!”

可煞作怪,竟然没有应声,目光扫处,只见两名守伺在外的手下,斜靠墙脚,不言不动,心知有异,近前一看,两名手下业已变成了两具死尸。

“丑面人屠”大惊失色,一大一小的眸子,登时射出熠熠凶光,是什么人竟敢公然杀人劫人,而且神不知鬼不觉,毫无声息,栽筋斗事小,小化子身份特殊,如被救走,对盟主可难以交代。

“是哪位朋友公然与‘武盟’作对?”

没有反应。

“丑面人屠”略一寻思,撮口发出一声轻啸,分布在四周的手下,闻声而至,不多不少,刚好十名,连死的共十二名。

这批“神风剑士”全非庸手,个个目光锐利如鹰,甫到现场,便已发觉是什么回事,但没有半个人吭声,齐齐肃立待命。

“丑面人屠”的山羊胡翘得老高,那神情像一头被激怒了的野兽,凶芒毕射地逐一扫了手下人一眼,然后下令道:“把庙中化子全部集中前殿,不许放走一人!”

“遵令谕!”

十名剑手,纷纷弹身奔向前殿。

前殿传来一阵骚乱的声浪,但不久便告平复。

“丑面人屠”阴恻恻地对空发话道:“朋友,区区在前殿候驾!”

说完,举步离开。

在距“丑面人屠”立脚之处不及五丈的一片倒坍了的屋盖下,蜷伏着两条人影,一个是吴刚,另一个赫然是痨病鬼似的姓胡的老丐。

吴刚显得激动万分的道:“大叔,想不到您是位风尘异人!”

“小刚,像我这等异人,武林中车载斗量,根本不值一道。”

“大叔忒谦了!”

“小刚,你现在立刻离开,不可走通都大邑,越荒僻越好,走得越远越好,北出塞外,南走边陲,中原道上已没有你容身之地,记住,隐姓埋名……”

“我爹的后事……”

“别管了,会有人料理。”

“大叔殊恩,将来必有以报……”

“我救你是为了望报么?”

“不!这是小侄的心意!”

“小刚,如老化子命长,但愿见‘武林第一堡’再度屹立武林……”

吴刚咬了咬牙,一字若有千钧之重般的道:“会的!”

语音充满坚毅与自信,但却出自一个不会武功的少年人之口,实在令人感动。

“小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千万注意行迹,‘武盟’在数日之内,会传出‘百龙令’命整个中原道上的江湖帮派搜截你,谨记一句话,你不能死!”

充满关切的言辞,使吴刚感动得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他觉得任什么感激的字眼,说出来对老丐的这番至情都是一种亵渎,他没有开口。

突地――

胡老化子惊叫一声:“不好,老夫走错一步棋了!”

吴刚一震,道:“大叔走错了什么棋?”

“我不该在庙中动手救你,应该等对方离庙后再下手,这一来,害苦了庙中百多名丐帮弟子了!”

“哦!”

“‘丑面人屠’下令所有乞儿在前殿,如追不出你我来,势将残杀这些无辜……”

“丐帮也是‘武盟’一份子……”

“所谓‘武盟’,与独夫暴政无异,生杀予夺,所订法规只是口号而已。”

“大叔在丐帮中……”

“我不是丐帮弟子!”

“什么,大叔不是丐门人物。”

“嗯!我只是混迹此中而已。”

“大叔肯赐名号么?”

“这……你叫我胡大叔不是很好么?……你立即离开,此刻外面不会有人监守,我得到前殿瞧瞧!”

说完,钻出屋盖,倏然而逝。

吴刚呆了,他平时见这老乞儿似痨病将死,连出外乞食都很困难,一念恻隐,不时把些乞来的残汤剩饭分润与他,想不到他竟是混迹乞流的异人,急难时救了自己。

他不会武功,但见识可不浅,十年来随管家蔡玉书亡命天涯,跑遍大江南北,蔡管家的经验阅历,等于倾囊授给了他,是以对江湖中事,毫不陌生。无形中培养了他武士的性格。

胡大叔能阻止“丑面人屠”屠杀丐门弟子吗?

日夕相处,这批丐者与他多少建立了部份感情,能任令他们因自己而惨遭屠杀吗?

生死由命,自己能逃得出对方的掌握吗?

十年来,与忠心的管家“双翅虎蔡玉书”父子相称,相依为命,劳累奔波,积恨忧急,再加上山川瘴厉,腐蚀了他的生命,现在,他惨死在“丑面人屠”掌下,忍心任他抛尸露骨么?

……

这些问题,在他心头翻搅,供他浑忘本身的危殆处境。

×

×

×

前殿——

百余名乞儿,分数行排坐殿地之中,火光映照下,清晰地看出一张张充满了愤怒与惊惶的脸孔。

十名“神风剑士”,长剑出鞘,圈在外围,像待命行刑的刽子手。

“丑面人屠”凶神恶煞的兀立殿门槛外,丑脸上尽是杀机,豺狼似的目光,在人群中扫来扫去,他想要发现可疑的人。

场面,充满了难言的恐怖。

终于,“丑面人屠”开了口,声音像狼嗥,刺耳之极:“谁是此间头目?”

一个高大威猛的老丐,站起身来,沉声道:“区区杜大威是负责人!”

“现在你说出谁是杀人凶手,小叫化吴刚藏匿何处?”

“无可奉告!”

“我命令你?”

“凭什么?”

“武盟‘神风剑队’副统领的身份!”

“本门弟子依规矩只听本门命令?”

“不听‘武盟’节制?”

“武盟命令不达于各门派下层弟子!”

“现在不谈规矩!”

“区区无法应命!”

“臭要饭的,百多条人命只屑本座一句话?”

所有丐者齐齐面色惨变,杜大威厉声道:“你敢滥肆杀戮?”

“丑面人屠”不屑地哼了一声道:“不比捺死一群蚂蚁难!”

丐门弟子有的面无人色,觳觫不已,有的却怒哼出声。

杜大威面孔起了抽搐,暴吼一声:“你敢!”

“丑面人屠”一摆手,喝道:“架他出来!”

两名剑手扑入人群,各出手执住杜大威的手臂,架到殿门口,杜大威竟连出手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群丐哗然,身具功力的,纷纷起身……

“妄动者杀!”

随着“丑面人屠”的暴喝,森森剑气,幌漾空间,那些起立的丐者,又纷纷坐回原地,一个个目眦欲裂。

“丑面人屠”跨步上前,面对杜大威,阴阴的道:“说是不说?”

杜大威咬牙切齿,没有开腔。

丑面人屠”顺手从身旁火堆拿起半截火焰伸缩的柴头,向杜大威胸前戮去。

“呀!……”

惨号声中,冒起一阵皮肉的焦臭,杜大威双臂被牢牢执住,只有扭动的份儿,这种火灼的酷刑,的确残忍到了家。

人群中两名丐者虎扑而出。

剑光一闪,惨号立随,血光迸处,四截尸身半途掉落人群中,喷洒的鲜血,使近处的十几人变成了血人。

场面被血腥震住了。

“丑面人屠”换过另一根赤红的火棒,狞声道:“臭要饭的,你再不吐实,本座活活烧死你!”

杜大威汗下如雨,面孔变形,全身抽搐,凄厉的道:“姓邓的,你杀了我吧”

“我不杀你,那太便宜了……”

“哇!”又是一长声惨不忍闻的狂号,皮肉焦臭的气味充斥全场,杜大威昏死过去,群丐大部份垂下了头,其中一人大叫道:“我们根本毫不知情!”

杜大威醒转过来,无力地惨哼着,身躯仍被架得牢牢。

就在此刻一一一一

一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老丐,摇晃着走到殿门前,有气无力的道:“邓十五,少作孽了!”

“丑面人屠”霍地转身,一看,是一个比死人只多一口气的痨病鬼,左看右看,看不出这活死人有何惊人之处,不禁桀桀怪笑一声道:“你没有勇气自杀要求解脱么?”

老丐似乎无力站稳身形,就近向廊柱一靠,口里道:“就算是吧,你先放了他,他们是无辜的!”

“丑面人屠”不屑至极的道:“你不是在放屁吧?”‘,

老丐双目一瞪,眸中竟然闪射慄人青光。

“丑面人屠”大吃一惊,脱口道:“看你不出,竟是真人不露相,在丐中你是什么角色?”

老丐目光一敛,仍是有气无力的道:“老化子名符其实的化子,不在帮也不在派!”

“哼,你的来意是什么?”

“怪了,你不是在追索杀人劫人的凶手吗?”

“你知道?”

“当然!”

“说吧?”

“先放了这些无辜!”

“没这多废话!”

“那对不起……”

“拿下!”

两名近身剑手,应声射出厅门,扑向老丐,老丐“啊哟”一声,一个狗吃屎,跌出八尺之外,两名剑手竟然扑了一个空。

所有在场的丐者,全直了眼,谁也想不到这痨病鬼竟是个人物。只有少部份没有眼力的,倒为他捏上一把汗,“丑面人屠”四个字,在江湖中是令人丧胆的。

两名剑手一着扑空之下,各各怒哼一声,回身,出剑,森森寒芒,一指心窝,一指咽喉,其中之一暴喝道:“起来!”

老丐直着嗓子嚷道:“把剑拿开,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并非闹着玩,是要你的命。”

“我老化子只剩半条命,任什么也没有,何苦来呢?”

“起来。”

老丐吃力地站起来,身躯抖得像筛糠,那神情可怜又可笑。

“丑面人屠”可非省油之灯,向两名手下一瞪眼,道:“你俩退下!”

两名剑手躬身退了下去。

“丑面人屠”桀桀一声怪笑,道:“老要饭的,声个名上来?”

老丐哭丧着脸道:“要饭的三餐不继,六亲无靠,姓名早已忘了!”

“你装佯够了吧?”

“事实是如此嘛。”

“长话短叙,你说凶手是谁?”

“阁下不能先放了这批人么?”

“还办不到。”

“那对不起,无可奉告!”

“你找死?”

“老夫本来活腻了!”

“你真的不说?”

“阁下何不先放人?”

“丑面人屠”回身道:“先杀十名人质。”

十条命在他看来似乎比不上十只蚂蚁。

四名剑手立即应声扬剑,丐者群中爆起一片骇然的惊呼……

突地,一个冷漠的声音道:“慢着!”

“丑面人屠”扬手止住准备下手的四名手下。

一个瘦长的人影,呈现众人眼帘,赫然正是小化子吴刚。

老丐胡大叔栗声大吼道:“小子,你要老化子的命了,找死也不是这等找法……”

吴刚歉然望了老丐一眼,道:“大叔,他们要的是我,我不能让别人为我无辜送命。”

说完,转头望着“丑面人屠”,冷漠,恨毒,毫无怯意。

老丐猛一跺脚,道:“你想死就死吧,我老化子算是看错了人。”

“丑面人屠”狠狠地望了吴刚几眼,狞声下令道:“杀二十人,算是抵两名‘神风剑士’的命!”

杜大威狂吼一声:“恶魔,你会有报应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除了两名执住杜大威的剑手外,其余八名,长剑暴扬……

老丐胡大叔大喝一声:“谁敢动手!”

这一声巨吼,像是平地焦雷,震得屋瓦碎落,积尘纷飞,根本不像是发自一个痨病鬼之口,八名剑手不期然地楞住了。

“丑面人屠”一大一小的目珠,滴溜溜地在老丐身上打转,半晌才阴阴的道:“你该剥皮抽筋!”

刚才向老丐出手的两名剑手,半侧身,剑芒打闪,一左一右,疾攻而出。

老丐不知用的什么手法,双手一扬,各以两指挟住了两柄疾风迅雷般劈来的长剑,两名剑手奋力一抽,长剑不动分毫。

“丑面人屠”丑脸变了色,其余各剑手骇然大震,众丐者却是惊喜参半。

两名剑手执剑的手开始颤抖,身躯起了抽扭,面色由红变紫,目珠暴突……

“砰!砰!”两声,双双撤手栽了下去,五官溢血,竟然气绝了,连哼声都没有。

“呀!”

场中起了一阵惊呼。

这是什么功力?

“丑面人屠”脱口惊叫道:“回震追魂,你是‘铁心太岁胡非’!”

此言一出,在场的大半数惊魂出窍,“铁心太岁胡非”成名三十年前,心狠手辣,嫉恶如仇,杀人从不留活□,死在“回震追魂”之下的黑道人物数以百计,行踪飘忽,实际上认识他本人的,寥若晨星,最近十年,江湖中已淡忘了此人,因为他十年来没有现过身,想不到他竟隐身丐者群中。

“铁心太岁胡非”此刻病态全消,目射慄人杀光,冷冰冰地开口道:“邓十五,论你为人,死一百次有余了,但为不连累丐门弟子,老夫今天放过你,现在带你的爪牙滚吧,免得老夫改了主意!”

“丑面人屠邓十五”面色变了又变,可是终无胆敢与这位煞神中的煞神抗衡,但凶残成性,自视极高的他,却憋不下这口气,硬起头皮道:“胡非,阁下存心与‘武盟’作对么?”

“铁心太岁胡非”重重地哼了一声道:“滚,莫惹老夫改变主意!”

“丑面人屠”山羊胡翘了又翘,狞声道:“咱们后会有期了。”

说完,一摆手,弹身飞逝,八名“神风剑士”,带同两具尸体,跟着离开。

“铁心太岁胡非”片言不发,一把抓起惊呆了的吴刚,没入暗影之中,抛下了那一群目瞪口张的丐者。

且说,吴刚被“铁心太岁胡非”挟着飞奔出庙,他只觉耳边呼呼风响,暗夜中模糊的景物迅快地往后移,他无法想象究竟快到什么程度。

顾盼间,来在一片密林之中,吴刚被放落地上,犹有些天旋地转。他定了定神,突地向“铁心太岁”身前一跪,道:“小侄今夜委实错了,请胡前辈……”

“叫我胡大叔!”

“是……请胡大叔宽恕!”

“过去了,不提也罢!起来,我不喜欢动不动下跪的脓包相!”

吴刚面上一热,站了起来。关于“铁心太岁胡非”的声名,他曾听管家蔡玉书提到过,想不到的是朝夕碰面,近在咫尺,到今夜才知道庐山真面目。十年来,跟着蔡管家亡命江湖,一方面固是躲避仇家,而主要的目的是访名师习绝艺,以报血海深仇,当年家破亡命时,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现在已成十七岁的少年,岁月如流,一无所遇,蔡管家抱恨惨死,只剩孤子一身,这机会岂能错过……

他想开口,但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他不知该如何启齿。

“铁心太岁”似有所觉,开口道:“小刚,你想说什么?”

“小侄想……”

“想什么?别吞吞吐吐。”

“小侄想请大叔收归门下!”

“铁心太岁”连想都不想的一摇头道:“不行!”

吴刚心一沉,怔了半晌,道:“是小侄不堪造就么?”

“不,论资质你是难觅奇材,大叔我若想收徒,正是求之不得,只是……”

“只是什么?”

“我不配!”

“大叔不屑收留,算是小侄失言了……”

“小刚,大叔问你,你纵能学大叔功力的全部,又能如何?”

吴刚深沉地道:“报仇!”

“哈哈哈哈,你错了!”

“小侄……错在何处?”

“令先尊被武林道尊为武圣,功力之高,非大叔我所能望其项背,你想想,能令他伏尸的,该是怎么样的人物?”

吴刚默然了,这是事实,不容他否认。但,名师可遇而不可求,到哪里去找功力高过仇家的异人呢?仇家的功力又高到什么程度呢?也许,此生根本就报不了仇……

他沮丧地叹了一口气,内心有一种被撕裂的痛楚。

“铁心太岁”沉缓地又开了口:“如果你能练到你大哥‘无敌剑客吴雄’的身手,便可谈报仇了!”

提到大哥,吴刚不由咬牙切齿,恨恨的道:“不,我要比他高,因为我要杀他!”

对大哥“无敌剑客吴雄”,仅记得他有一付俊美的容貌,沉默寡言,其他不甚了解,因为当时自己年龄实在太小。

管家“双翘虎蔡玉书”告诉他的血腥故事,又映上了心头—―

十多年前,武林崛起了一个异端邪派,称为“七灵教”,在武林中掀起了一阵血雨腥风,于是,促成了黑白两道空前的大团结,以“武林第一堡”堡主“武圣吴永泰”为首,率领各门派高手八百余人,进剿“七灵教”。

当一行武林精英,浩浩荡荡抵达“七灵教”总舵所在地的“隆中山卧龙谷”时,情况使群雄为之震惊莫名。

“七灵教”灰飞烟灭,变成了一片白地,烧焦的枯骨数以百计,毁灭武林祸源的,是一个自称“南荒奇人”的蒙面怪客,和他的四十名手下,这对整个中原武林来说,是一件无量的功德。

设非如此,这次进剿的八百余名各门派高手,势必付出惨重的代价。

于是――

“南荒奇人”被推为武林盟主。

“卧龙谷”大兴土木,就“七灵教”原址起了“武盟”总坛。

“卧龙谷”口筑了一座“公义台”,江湖中的恩怨是非,必须到此解决。

“武圣吴永泰”在要求“南荒奇人”展示面目来历不遂之后,拒不加盟,成了“武盟”之外独树一帜的门派。

扰攘的武林,平静了三年,第四年,江湖中出现了“金刚盟”,来路不明,功力奇高,大肆杀戮武林同道,无恶不作,较之“七灵教”还变本加厉,于是“武盟”召集天下各帮派,会商对策。

也就在群雄集会之日,“金刚盟”大举进犯“武盟”总坛,在“公义台”上,展开了一场武林前所未有的决斗,由“金刚盟舵主”与“武林盟主”互搏,赌注是“武盟”盟主的地位,胜者主盟天下,败者退出江湖。

剧斗两个时辰,双方展尽奇功绝式,最后“武林盟主”显露败象。

所有各门派首脑,大为惊慌。

忽然,一个貌赛子都的年青剑士,指名向“金刚盟舵主”挑战,三剑定输臝,赌注加上了“武林第一堡”。

“金刚盟舵主”接受了挑战。

这青年剑士便是吴刚的大哥吴雄。

于是“金刚盟舵主”与“武林盟主”之战暂时中止,先应三剑之约。

第一个回合,秋色平分,但已震惊了在场群雄,双方在剑上的造诣,都已登峰造极,可以说得上是十全十美的剑术。

第二个回合,双方对峙了半个时辰……

突地有一个绝色少女上了“公义台”,双方不知谈了些什么,第二个回合没有出手,“金刚盟舵主”宣布放弃赌战,自愿退出中原武林。

一场武林浩劫,由吴雄只剑回天,于是他搏得了“无敌美剑客”之名。

之后一年,又一煞星现世,首先遭殃的是五大门派,一流以上的高手,几乎无一幸免,接着是其他帮派与江湖知名之士,仅仅百日工夫,使各门派精英尽失,武林濒于末日,而这煞星,赫然是“无敌美剑客吴雄”。

于是,造成了“武林第一堡”遭受毁灭的报复,全堡自堡主以下,包含了老弱妇孺五百余口,悉遭杀害……

奇怪的是“无敌美剑客吴雄”没了下落。

十年来,这恐怖的谜没有揭开。

吴刚想到这里,不由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铁心太岁”突地开口道:“十年前的惨案,可惜我远走边陲,未曾目击,你听蔡玉书那老头儿说过否?”

吴刚咬牙点点头。

“铁心太岁”又道:“论罪魁只你大哥一人,各门派联手血洗‘武林第一堡’,是太过份了些……他们有一天会自食其果!”

“小刚,这是武林前所未有的奇案,也是百年来仅见的惨案,据说,事后有很多人追悔,有两点疑问,十年未决……”

“什么疑问?”

“当年在‘公义台’上,‘金刚盟舵主’何以突然放弃三剑之赌,宣布退出江湖,那美貌少女在台上与你大兄谈了些什么?此其一!”

“第二呢?”

“你大兄何以没有下落?”

“小侄要追查也是这两点,请问大叔一件事……”

“什么事?”

“当年‘金刚盟’立舵之处,与掌舵之人?”

“这一点恐怕无人能告诉你,‘金刚盟’来也突然,消失也突然,至今仍是个谜,当年该盟唯一的标志是背上刺一个金刚头,杀人后留下的印记是也是金刚头。”

“哦!”

“小刚,天快亮了,我们该分手了,今后,我势必也成‘武盟’追杀的对象……”

“小侄害了大叔!”

“不许说这话,是我愿意如此做的!”

“大叔请便吧!”

“你这行头必须改变,否则目标太显露了,好在对方仅有几个人见过你的真面目,这里有点金银,你带去,天亮后买些衣物改扮,听你大叔的话,远走边荒,如无奇遇,勿再踏入中原。”

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重甸甸的破布包,塞在吴刚手中。

无钱寸步难行,吴刚是知道十分清楚的,他无言地接了过来,如在今夜之前,他会奇怪这将成饿殍的老化子竟然有金银随身,现在,他不奇怪了,他已知道对方的来历,他只默记下这笔如山恩情。

“铁心太岁”又道:“十年来,我踏遍南荒,是在找一个仇人,在我未进棺材之前,仍然要找……”

吴刚若有所感的道:“大叔的仇人是谁?”

“你不必知道!”

“小侄记在心里,也许将来……”

“铁心太岁”的双目,在黝暗中泛着青光,久久,才叹了一口气道:“小刚,你认为大叔多大年岁?”

“七十不到吧?”

“哈哈哈哈,光阴摧人老,愤怨也一样改变人,我未逾知命……”

“五十不到?”

“不错,我十八岁出道,现年四十九整!”

“啊!大叔的容貌与年龄差别很大。”

“我已埋恨二十年,这件事如果有第二者知道,那便是你!”

“小侄很抱歉,勾起大叔的旧恨……”

“不,告诉你也好,如果此生碰不到仇家,总算也有一个人知道……”

“大叔的仇人到底是谁?”

“花不芳!”

“花不芳?这名字很怪……”

“是很怪,人更怪。”

“有什么特征?”

“年纪与我仿佛,功力也差不多,是个见色思淫的坏坯,凭着一副不太讨厌的面孔,不知糟塌了多少清白女子……”

“这种人该杀,大叔与他是如何结的仇?”

“嗐!说起来丢人,他诱拐了我的妻子!”

“啊!”

“对了,你问他的特征,他的右手小指比常人多了一节,与无名指等齐……”

“大叔,将来如有可能,我替你斩了他。”

“不,我三寸气在,必亲手杀他,还有那不贞的淫妇……”

“大婶叫……”

“什么大婶,淫妇她叫‘美人鱼徐小香’!”

“美人鱼徐小香!”

吴刚喃喃地念了一遍。

村鸡乱啼,虽然天空仍是灰暗如铅板,但距天亮已不远了。

“铁心太岁”抚了抚吴刚的头顶,道:“小刚,乘天未亮你快走吧,但愿再相见时你已有非常的遇合。”

吴刚有些依依的道:“大叔,谢谢您的爱护,您也珍重。”

南行道上,一个瘦骨伶仃的村装打扮少年,肩上负了一个小包袱,踽踽独行,虽然这少年面如菜色,但掩不住那天生的秀逸之气。

他,便是亡命江湖的劫后孤雏吴刚。

一路之上,他碰到不少专门盘诘乞儿的武士,但没有人注意到他,因为他自改了装束之后,与在开封时化子形,已判若两人。

前途茫茫,他不知何去何从?

晚上,他借破庙或别人的屋檐安身,肚子饿了,买些粗粝的食物充饥,他流浪已久,这种生活在他并不觉苦,所苦的是不知这种生活要持续到什么时候,他很清楚,单只仇与恨的折磨,就足以腐蚀他的生命。

自遭不幸起,十年来,他没有笑过,也不知什么叫欢乐,可以说他是在“恨”中长大的,蔡管家一死,世界上他已没有半个亲人。

这一天,他来到了汉中樊城,此地与襄阳隔水相对。

初夏的阳光虽不如何炙人,但一个普通的行路人,却是深以为苦的。

热,加上疲乏,使他亟欲觅地歇凉,他谨守“铁心太岁”的告诫,尽量避开通都大邑,所以,他没有进樊城的打算,顺着城厢走了一程,道旁现出一间茶楼,这是专供肩挑负贩与行脚人歇脚之所。

他走了进去,要了一碗茶,两个芝麻饼,茫然的吃着。

他喝茶,是为了口渴,吃,是为了肚子饿,因为他是人,必然有饥渴的感觉,否则,他恐怕连饥渴的感受都没有了。

他全部的思想,只有一个“恨”字,他独一无二的愿望是碰到高人,习成绝艺,此外,什么都没有了。

有时,他像有发狂的感觉,他不止一次想结束自己的生命,然而复仇的意念紧紧攫住了他,为了这一念,他才没有发狂,才咬紧牙根活下去。

茶,换了几次水,已成了白水,像清水中飘着几片绿藻,饼,早已不知在什么时候吃光了,他兀自坐着出神。

茶博士已在他桌前转了三次,最后忍不住开口了:“小哥,还要点什么?”

吴刚像梦中被惊醒似的“哦”了一声,道:“不要了,不要什么了,多少钱?”

“三文大钱!”

吴刚伸手一摸,袋中空空如也,连半个小钱都没有,小二认为他没钱,面孔“唰”地拉长了一半。

他只好打开包袱,取出一块碎银,递与小二,那一包黄的白的,银子不说,金子可在数十两之谱,看得小二直吞口水,像是舍不得离开,直到吴刚打好包袱,才失神地走开到柜上找钱。

邻座,有人在打眼色,但吴刚一无所觉。

小二找来了一大堆青钱,吴刚也懒得数,胡乱放入口袋,起身便走。

走了没多远,身后传来一阵杂踏的脚步声,一个声音大喝道:“小子,给爷们站住!”

吴刚大吃一惊,停步回身,只见四个歪戴帽,半袒襟的汉子,围上前来。

“四位要想做什么?”

其中脸上有一块青记的汉子冷冷的道:“小子,你什么地方来的?”

“过路人!”

“干什么行当的?”

“什么也不干!”

“道儿里的么?”

“在下不懂!”

大汉向其余三人挤挤眼,咧了咧嘴,面孔一沉道:“小子,看你多份不是什么好东西……”

吴刚怒声道:“什么意思?”

那大汉狞笑一声道:“小子,咱们庄上昨夜失窃,遗失不少金钱,你小子来路不明,爷们要搜搜!”

吴刚肺都几乎气炸,大声道:“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敢……”

话声未落,“啪!”脸上已挨了一记耳光,这一下打得不轻,吴刚捂着脸,踉跄退了四五步,晕头转向,眼冒金星,加上气急,几乎栽了下去。

“搜他的身上!”

大汉一声吆喝,另外三个汉子一拥而上,两人执住吴刚的膀子,一人迅快地抓下他肩上的包袱,连口袋里的铜钱也掏了个精光。

吴刚几乎气煞,厉声大叫道:“强盗,抢……”

那大汉上前友右开弓,又是重重地两下。

吴刚不嚷了,脸颊肿了三寸高,血水顺口角而下,两人一松手,吴刚瘫了下去,大汉又是一脚,惨呼声中,身躯腾飞到道旁的草丛中,他只觉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腰背麻木了却不知疼,口里甜甜的,大口大口往外吐。

“老大,做了他么?”

“算了,外乡的嫩羊,不值 动手!”

“走吧?”

“到西城脚小翠子那骚婊子窝里去,这一水够哥们乐上十天半月了。”

“哈哈哈哈,送上门的买卖,今早喜鹊叫,我牛二就知财星……”

“他妈的别臭美了,走罢!”

人声随脚步声以杳。

草丛很深,加之这一段过路人不多,所以吴刚不曾被人发觉,他躺在高与人齐的草丛中,仰望着天空飘过的浮云,真是欲哭无泪之感。

他现在又是一文不名了,想起乞儿生涯,连心都碎了。

那一包金银,并非珍宝,他记得小时候在家里,大粒的珠子当作弹子珠,一粒珠子再便宜也不止那么一包金银,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银是“铁心太岁”所赠,也是亡命天涯仅有的盘缠,养生活命的倚靠,一旦失去了,不能偷,不能抢,势必又回复化子生涯,那也不打紧,可虑的是一旦再沦乞丐行列,非被“武盟”派出的爪牙发现不可。

他不敢再往下想,其实也不必想,一切都定局了。

他摸了摸肿起老高的面颊,试着翻身,立感骨痛如折。

“天地不公,鬼神实私!”

他喃喃地叨念着,把那四个痞棍,恨如切骨,但恨又有什么用呢?并不能改变这恶劣的命运……

除了认命,他还能怎么样?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雷声,把他从近于无意识的状态中唤回,天变了,朵朵黑云,如活动的小山般在天空堆挤,电光闪闪,雷声隆隆,眼看大雨就要来临。

吴刚忍着锥心创痕,慢慢撑起身来,连爬带跌的上了马道。

豆大的雨滴,开始敲击地面,马道上的黄尘,被雨点击扬而起,然后随风飘卷,刹那又告消失。行人匆匆赶路,找避雨之处,骑马的也加鞭攒程。

吴刚忧急如焚,如果他没有受伤,日晒雨淋在他是家常便饮,但现在不谈疗伤,如果被淋上一阵暴雨,可能小命不保。

这正应了一句俗语:屋漏偏遭连夜雨,行船又遇挡头风。

他茫然无助地踉跄移动身形。

雨点由疏而密,只片刻工夫,从头到脚便已湿透。

突地,他发现不远处有一个破窑洞,他像发现了奇迹般的拚命挪步赶去,到了洞口,人已脱力,一跤摔了进去。

一股熟悉的刺鼻怪味,直冲鼻观,他知道洞里有人,而且是乞讨之流。他这一跌下去,却无力再爬起来了。

暴雨倾盆,雷电交作,声势十分惊人。

吴刚跌卧之处是洞口,雨水纷卷而入,他喘息了片刻,四肢并用,向里爬行,挪到了干燥之处,虽只丈把远,却比奔行了百里还更吃力。

暗影中传出一个微弱的呻吟声,似在喊着:“水!水……”

吴刚是贴地俯伏,他连抬头看看对方的力量都没有。

“水!水……”

凄惨的呼声,不断传入耳鼓,他想,对方可能病重将死,外面这大的雨,却在喊着要水,实在,世间不幸的人,并不止自己一个。

他曾混迹丐者群中,所以对乞讨的有一种直觉的好感,乏力地开口道:“大叔是丐门弟子么?”

没有反应,仍是那断续的惨哼:“水……水……”

吴刚不再开口,只是那哼声使他的心随着发颤,他想起了情逾父子的蔡管家,在天王庙中重病呻吟之声,不也是这况味吗?一股莫明的力量,竟然使他爬起身来。

这窑不大,是村人废置了的砖瓦土窑,拱顶高约两丈,内宽在三丈左右。

一眼,他便瞧见了角落里蜷曲着的人影。

他吃力地移身过去,一看,不由呆了。

躺着的,是一个白发皤皤的老者,遍身血污狼藉,看来是受了重伤,而更令他骇异的是这老者身着黑缎长袍,白袜皂靴,根本不是乞讨之流,但他是躺在一张破席上,头枕着一个破棉被卷,身边是三个石头架的灶,一口缺了嘴的锅,两个积垢的大碗,这些,分明又是化子行头。

这是什么回事呢?

“水……水……水……”

重伤的老人,凄唤着,但声音已十分微弱。皱纹堆叠的老脸,已没有半丝血色,苍白口唇在颤动,声音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眼皮紧合,似已撑不开来。

“水……水……”

那声音令人鼻酸。

一个流血过多的伤者,喝水是必然的现象,但如果饮入过多的水,情况就不堪收拾了,这常识吴刚是知道的,蔡管家生前曾对他说过不止一次。

但此刻没有伤丹,他又不谙武功,自然谈不上为这老人疗伤了,看情况,这老人已命在须臾。

一个将死的人,何必令他多受痛苦呢?

如果水能使老人恢复神智,也许,他有自救之道?

心念之中,吴刚摇摇不稳地拿起一个大碗,到洞口接了半碗雨水,然后回到老人身前,轻唤道:“老丈,水来了!”

老人毫无反应,仍微弱地哼着:“水……水……”

吴刚无奈,用手去扳老人的嘴,但老人的牙关咬得很紧,扳不开,他低头略一寻思,用衣襟下摆醮水,一点点挤入老人微开的口唇中。

冰凉的水滴,使老人有了反应,口唇开始振动,吮吸……

吴刚耐心地不断湿水,挤水,片刻之后,老人的口活动了,吴刚捧起大碗,把碗沿凑近老人的口,慢慢喂饮。

半大碗水涓滴不剩,老人似意犹未足,但吴刚知道利害,不敢再给他喝了。

老人的呼吸逐渐粗重,眼皮徐徐开合,但业已失了神。

就在此刻——

窑洞口外传来一阵马嘶之声,接着,一个粗豪的嗓音道:“要命的雨竟下个不停,冲涮了一切痕迹!”

另一个阴沉的声音道:“他已受了重伤,跑不远的!”

“几个时辰过去了,那老狗上了天不成?”

“也许已陈尸什么所在了……”

“死了也得带人头回去复命呀!”

“噫!这有个窑洞?”

“搜搜看!”

吴刚已意识到什么回事了,这老者被人追杀,身负重创,躲入这窖洞中,而这窑洞本是乞儿之居,那乞儿出外行乞未回……

“四号,你进去搜搜看!”是粗嗓子的声音。

“好!”

吴刚可着了慌,如被对方搜出,老人非送命不可,他与老人素昧生平,说起来他大可不必冒此凶险,但出于直觉的意识,或许是下意识的将对迫害者的同情,他毫不考虑地抓起老人枕头的被卷,抖开来,朝老人夹头一蒙,可巧被中有一件破衣,他拿起朝身上一披,然后斜靠壁间。

一条人影,进入窑洞。

吴刚沉住气,闭目装睡。

那人影可先自语出了声:“哼!好臭,什么味道……”

吴刚一颗心可提到了腔口,几乎跳了出来。

寒森森的剑气,指到了鼻前。

“小要饭的,起来答话!”

吴刚惊呼了一声,骇极的道:“大爷,饶命!”

“可曾看到一个受伤的老人?”

“没……没有,这大的雨,半天……不出门了!”

“被中睡的是谁?”

吴刚呼吸为之一窒,如果面具揭穿,自己只有死路一条。

那人的剑尖,撩向破被……

吴刚亡魂皆冒,急声道:“大爷,行行好,是我娘,病得快死了!”

那人瞪了吴刚一眼,把剑收了回来,吴刚可出了一身冷汗。那人可能不耐窑中的臭味,片言不发,转身走了。

“没有,是一对要饭的母子!”

“走吧!”

马蹄踏水声中,声息顿杳。

吴刚揭开了破棉絮,只见老人双目圆睁,失神地望着自己。

“老丈,怎么回事?”

“小哥……你救了老……夫……”

“巧合罢了!”

老人一目不瞬地望着吴刚,看得吴刚心里发毛。

“小哥……这也许……是天意……能在绝路中……碰上你……”

“老丈怎会被他们追杀?”

“咳!……”

“对方是什么人?”

“武盟……金剑手……”

吴刚心头为之剧震,栗呼道:“武盟金剑手?”

老人费力的道:“不错……武林中……第一流的刽子手……”

“何以追杀老丈?”

老人不答所问,凝注了吴刚片刻,才道:“你……是乞儿么?”

“不是……但……也可以说是!”

“这话……是……”

“小可亡命天涯,有时自不免乞讨维生!”

“哦……你不是丐帮弟子?”

“不是”

“今年……几岁?”

“十七”

“可曾……投师习艺?”

“没有”

“叫什么名字?”

吴刚一顿之后,苦苦一笑道:“幼遭孤露,名姓根本不知道!”

“老夫……我……不成了,小哥……”

“老丈有话请讲?”

“老夫……有样东西赠送你……”

“有东西送小可?”

“你……拿了这东西,赶快离开……愈远愈好……”

“老丈的伤……”

“这……不必谈了,老夫把东西送给你,总算……不负人之托……”

吴刚大感惑然,道:“老丈受人之托送东西与小可?”

老人喘息了一会,才又道:“不……算是小哥的……缘法!”

“他们追杀老丈是为了这东西么?”

“可以……说是……”

“无功不受禄,小可岂能平白接受老丈的赠予?”

“不……这是……缘法,缘……法!”

“在老夫……襟衣之内,你……自己拿吧!”

吴刚伸出了手,又缩了回来。

老人气喘吁吁的道:“快!……小哥,快……”

吴刚踌躇了片刻,伸手向老人怀中一摸,软软的,拿出来一看,是一件血迹斑斓的白色里衣,讶然道:“是这个么?”

老人口唇动了两下,没有发出声音,头一偏,断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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