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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贵介公子“关洛侠少”先也很困惑,这一提,他看出来了,淡淡地道:“兄台打马回头算了,另拣个日子,再来寻芳鄱湖滨吧!”

“玉笛书生”直觉地感到不妙,但仍强作笑颜道:“阁下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关洛侠少”莞尔道:“兄台的左上胸似乎有点不妥!”

“玉笛书生”心头“咚!”地一震,低头审视,脸色骤然变了,夹脖子通红起来。

只见左上胸衣被剑划开了寸许长一道小口,若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羞愤难当之下,定睛望着陈家麟道:“承教了,朋友这等身手,为人当抢手未免不值,咱们后会有期!”

说完,转向跃上马背,抖缰绝尘而去。

陈家麟宅心仁厚,深感不安,为了一念成名,为人作嫁,损了“玉笛书生”的名头,不用说,这梁子是结上了。

“关洛侠少”朗声一笑,拱手道:“这是区区生平所见最奇奥的剑术,佩服!佩服!”

陈家麟虽说一半出于自愿,仍受人利用,心里终是有些不痛快,同时“关洛侠少”为什么肯定自己能胜过“玉笛书生”也是一个谜。

当下冷冰冰的道:“阁下现在可以入‘花月别庄’作‘鄱阳夫人’的座上娇客了,只是有一点请予说明,为什么阁下未经交手,便能判断在下堪与‘玉笛书生’一斗?”

“关洛书生”笑了笑,神秘地道:“这点留待可后再说明如何?”

陈家麟心意一转,道:“阁下不肯说,在下也并非一定要知道,请了!”

“慢着!”

“阁下还有什么话要说?”

“区区诚心与仁兄交个朋友……”

“这也等待以后再说吧!”

“仁兄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说句不自度德量力的话,区区并不随便交友,而由区区主动请求结纳的,仁兄尚是第一人!”

这几句话乍听没什么,但仔细一分析,便觉得傲气十足,自视极高。

陈家麟仁厚憨直,但也有一股天生的傲气,淡淡地道:“这么说,在下是十分荣幸的了,假有机会,再须教益吧!”

说完,不理对方的反应如何,把笠沿拉了拉,遮住上半个脸孔,扬长而去,连道别都没有。

“关洛侠少”怔在当场,作声不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一向自认目光极高,能被他看上眼的,委实不多,而现在却遇上了个比他更高傲的人。

仆从之一,讨好似的道:“公子,小人看这‘渔郎’有些不识抬举,竟然……”

“关洛侠少”一瞪眼,那仆从的下半句话再也说不出来了,硬生生咽了回去,尴尬极了。

“上马!”一声令下,主从七人纷纷上马,朝“花月别庄”驰去。

陈家麟缓慢地一步一步顺道走去,心里在想着刚才的一幕,如要自己不出手,“玉笛书生”与“关洛侠少”胜负谁属?

可笑的是两人争的毫无道理,男女爱悦,必须顺应自然,丝毫也勉强不来,怎能私下片面争夺呢?

照这点看来,那“武林仙姬”定是个顺水逐波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争到手又有什么意思呢?

江湖上的事,的确千奇百怪,令人无法想象。

正行之间,忽见一辆乌篷马车,缓缓奔来。

陈家麟抬头一看,不由大感骇异,两只脚不由自主地停下了。

这辆双套马的乌篷子车,竟然没有御者,车座上空无一个人,两匹马是顺路自己奔来的。

两匹马见有人阻路,自动地停止了。

陈家麟困惑极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莫非这两匹马乘御者不注意自己溜了,照一般的说法,马能识途,走脱了必奔旧槽,难道这马车是“花月别庄”的。

心里想着,走近车旁,看那车辙,马车似十分沉重,车篷遮得严密,看不出载的是什么东西。

从两匹马浑身汗湿这一点判断,必已奔驰了不短的路程。

突地,他一眼瞥见车辕上有样亮闪闪的东西,定睛细望,赫然是一柄约莫七寸长的匕首,嵌在辕木里。

这可使没有江湖阅厉的陈家麟更加茫然了,这匕首代表什么呢?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掀起车篷一角,一看,不由头皮发了炸,车厢里赫然是一口白木棺材,原来这马车是运尸的,但怎不见车夫呢?

正在惊疑莫释之际,忽听马路声响,转头望去,只见两骑快马,从“花月别庄”方向奔来。

顾盼间便临切近,两骑马双双勒住,马上是两名花枝招展的少女。

其中一个道:“噫!这马车怎么回事?”

另一个道:“下去问个清楚,说不定是拜庄的贵客!”

那原先开口的少女飘身下马,动作倒满俐落的,姗姗前行了数步,脆生生地道:“嗨!赶车的大哥哪里来的?”

陈家麟轻瞄了对方一眼,道:“不知道!”

那少女“咯咯!”一声娇笑道:“妙啊!你竟然不知道。”

那坐在马背上的突然惊“噫!”了一声,如彩蝶般飘到车旁审视了一番车辕上亮晶晶的匕首,粉腮微微一变,开日道:“赶车的,抚州来的么?”

陈家麟一推笠帽,露出整个脸来,冷冷地道:“在下只是路过,不是赶车的!”

先下马的少女脱口道:“好俊!”

那后下马的少女白了她一眼,用怀疑的目光在陈家麟面上绕了两绕,道:“过路的,怪了,赶车的人呢?”

“不知道!”

“车里有人么?”

“姑娘自己看吧!”

那少女略一踌躇,走过去掀起车帘,忽地尖叫一声,后退数步,杏眼圆睁,盯着陈家麟道:“这是怎么回事?”

陈家麟不耐烦地道:“告诉你我是过路的,不知道!”

另一个少女走过去张了一眼,也是粉腮大变,栗声道:“棺材,莫非……”

面对陈家麟少女寒着脸道: “开棺检查一下,看棺材里是什么!”

陈家麟暗忖:“这两名少女,无疑地是‘花月别庄’的人物,竟公然要开棺检视,但事不干己,还是少理为妙。”

由于好奇,他也想知道个究竟,所以站着没动。

车内传出撬开棺盖的声音,接着是一声刺耳的尖叫,车外的少女大声道:“七妹,怎么了?”

“三姐,是……是……翠姑娘,她她……”

“怎样?”

“被害了!”

叫三姐的少女回身一掌劈去了车帘,皱着眉头向棺材里望了

望,转身面对陈家麟,厉声道:“你是奉命送尸体来的?”

陈家麟人高,虽然离车稍远,但仍看得一清二楚,棺材内,是一具艳尸,死者年纪不大,少妇装束,人长得极美,望去仿佛熟睡了似的,没有一般死者那份僵冷的模样,令人怵目惊心的是死者的心窝上插了一柄匕首,只剩匕柄露在外面。

看情况,死者是“花月别庄”的人,因何被杀的呢?

车辕上嵌有匕首,死者胸前插的也是一柄匕首,无疑的匕首是杀人者的记号,刚才对方问是否从抚州来,显然对方知道凶手是谁。

那少女再次喝到:“说话呀!你是不是奉命运尸体来的?”

陈家麟冷冷地道:“在下已说得很明白了,是过路碰上的!”

“鬼话,你说,为什么要把尸体送到别庄来?”

“对不起,在下没工夫扯淡!”说完,举步便步。

少女翠袖一挥,拂向陈家麟,使的竟是上乘武功“兰花拂穴手”。

陈家麟轻描淡写地闪了开去,口里道:“好男不与女斗,这一招让你。”说完,举步又走。

这一招闪让的身法,使那少女大吃一惊,她认定的赶车人哪会有这等身手,车上那少女弹身拦截,一前一后,把陈家麟夹在中间。

陈家麟冷冰冰地道:“两位要迫在下出手么?”

当面的少女道:“迫你又怎样?”

后面的少女道:“认相的最好乖乖随我姊妹去别庄,夫人也许念在你是受人所差而放过你,否则你走不出十里地。”

陈家麟突地心中一动,暗忖:“周老爹曾怀疑陶玉芳可能是‘花月别庄’的人,自己何不乘机会入庄一探?”

想起妻子陶玉芳,他的心便隐隐作痛。

心念之中,道:“好吧,随你们去也无妨!”

“那你驾车走!”

“对不起,在下从来没驾过车,操舟倒是本行。”

“什么,你不会驾车?别拿跷,干脆些吧?”

就在此刻,那被称作三姐的少女,突地欢呼道:“好了,封大娘来了!”

陈家麟心中一动,不知这封大娘又是什么人物,举目望向前道,只见一顶彩轿冉冉而来,速度可相当的快,转眼工夫,便到了现场。

两少女赶紧迎上去,在轿前施礼道:“春花、素梅参见大娘!”

轿子放落当路,轿中人可没现身,轿内传出一个女人声音道:“怎么回事?”

那叫春花的道:“禀大娘,翠姑娘她……”

“我知道了,这人是谁?”

“弟子二人来时,他正在车边,但他不承认是驾车的……”

“本来就不是他!”

“噢,弟子还准备带他回庄发落呢。……”

“可曾问过他的来历?”

“这,倒是没有!”

“哼!湖涂,问问他!”

“是!”

少女回过身来,向陈家麟道:“你听见了,大声的说吧?”

陈家麟心里疾转着念头:“看样子她们不会带自己进庄了,自己据实报出姓名来路,如果陶玉芳真的是她们一路的,必然会有反应。”

心念之中,朗声道: “在下陈家麟,湖里打渔的,就住在对过。”

少女柳眉一翘,道:“打渔的?嗯!看你这身装扮大概不假!”

轿内封大娘道:“湖里打渔的,我们算是邻居,你走吧!”

陈家麟反而有些失望,看对方的反应,根本不认识自己,那就证明陶玉芳不是“花月别庄”的人。

既然如此,还呆在这里则甚,想着,举步离开。

走了一段路,回头望去,车轿都已去得很远了。

眼前,又浮现那具棺中胸插匕首的艳尸,这实在是件耐人寻味的公案,被称作封大娘的轿中人,一口便指出自己不是赶车的,看来她已知道这桩血案的底蕴。

约莫走了四五里地,忽听道旁林中乌鸦乱噪,不由心中一动,好奇地转入林中。

不由又是一阵毛骨悚然,林中躺了一具尸体,血迹淋漓,尚未凝固,看来被害没有多久。

从死者的穿著打扮看来,十有九是赶车的,不用说,是死于封大娘之手,难怪她说:“……我知道……本来就不是他……”

薄暮时分,来到了饶州城,这是他常来的地方,毫不陌生,照往例,他投入了那间熟识的小店。

用了酒饭,要小二代买了个大红拜帖,具了名,问明了祝府路径,然后离店前往,仍是那一身渔郎装束。

夜市刚刚开始,繁灯似锦,人群熙来攘往,热闹非凡,陈家麟却无心欣赏街头夜景,依着小二的指示,穿街过巷,直奔祝府。

不久,来到一座高大的门楼之前,门廊上挂了两盏纱灯,灯上显目地写了“祝府”二字,心里想:“这就是了!”

当下停身门楼之前,高声道:“门上有人么?”

门房里走出一个老苍头来,朝陈家麟上下一打量,见他这一身不伦不类的装束,似乎有些瞧不上眼,认为是江湖浪人上门打秋风的,冷冷地道:“朋友夤夜登门,有何贵干?”

陈家麟笑着上前两步,递上大红拜帖,道:“小可特来拜访祝二员外,烦管家通禀一声。”

老苍头并不伸手接帖,再次打量了陈家麟几眼,冷漠地道:

“我家员此刻没空见客,朋友如有所需,请直说了吧?”

陈家麟心中微感不快,但仍抑制着道:“小可一无所需,仅是登门拜候!”

老苍头仍不接帖子,勉强笑了笑道:“家主人委实没空见客,朋友改日再来如何?”

陈家麟的手,缩回来也不是,伸着也不是,心里感到尴尬万分,这真是狗眼看人低了,但对方是个下人,不便向他发作。

想了想,强忍住一口恶气,把帖子抛在地上,收回手,取出周老爹给自己的那小圆球,扣在小指上,一阵摇动。

一阵清越的铃声,应手而发。

老苍头大睁着眼道:“你这是干什么?”

陈家麟连正眼都不看他一下,转身便走,心里那份窝囊气愤,可就不必提了。

才只走得几步,忽听一个苍劲的声音道:“小友请留步!”

陈家麟回身望去,只见一个蓝衫老者,当门而立,相貌十分清奇,心想:“莫非他便是祝二员外?”

心念之中,回头走了两步。

蓝衫老者手中拿着陈家麟的拜帖,看了看,道:“小友姓陈?”

陈家麟拱手道:“是的,小可陈家麟,请问尊驾是……”

蓝衫老者不等陈家麟说完,立即道:“老夫鲍士廷,祝府总管,朋友与周啸天老哥是什么关系?”

陈家麟肃容道:“周老爹是晚辈的尊师至好!”

蓝衫老者一摆手,道:“请进,请进!”

陈家麟举步进人门楼,那应门的老苍头讪讪地迎:“对不住,适才多有得罪!”

陈家麟笑了笑道:“好说。”

入府之后,来到一间便厅之中,分宾主坐下,陈家麟开门见山地道:“小可有点小事,专程造府,想请祝二员外鼎力赐助。”

总管鲍士廷两道眉毛登时蹙成了一个倒人字,显得很为难地道:“家主人与周老哥多年道义之交,小友来了是上宾,说什么也得接见的。

“可是今晚府里有事,结果如何很难逆料,所以……只有向小友抱歉了,小友有什么事,无妨告诉老夫,也许老夫可以作主……”

陈家麟不由大感为难,人家既然有事,怎好拿自己的事来烦人家,寻找那江湖郎中,自己也可以设法打听。

心念之中,讪讪地道:“只是件小事,既然贵府有事,岂敢再烦贵上,小可告辞!”说着,站起身来……

总管鲍士廷满面歉意地道:“请上覆周老哥,实在对不住他。小友既然要走,老夫不强留了,请改日再来。”

蓦在此刻,一阵阴森刺耳的笑声,倏地破空传来,听声音离这便厅并不远。

鲍士廷面色大变,栗声道:“想不到对方这早便来临,小友此刻要走已来不及了,请在厅中安坐,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可露面。”

说完,熄了灯火,匆匆而去。

陈家麟怔在那漆黑的便厅里,他不知道祝府发生了什么事,但从刚才那阴森刺耳的笑声来判断,事,不是寻常的事,而且绝非好事。

他想:“自己该怎么办?听总管鲍士廷的话呆在这里,直待事了,还是离开,反正自己的事不打算麻烦人家了。”

他又想:“江湖中的事,除了流血,仍是流血,恩恩怨怨,永远搅不清,似乎没有杀伐血腥,便不成其为江湖,任谁一走上了江湖道,便与血腥结上不解缘,现在,自己算是走上这条路了,从离船踏上岸边的第一步便是了,祝二员外是周老爹的至交,自己已经碰上了,是不是该袖手呢?”

于是,他不期然的走出便厅之外。

厅外是一个庭院,静悄悄地没半个人影,这情况透着不寻常。

右边,是一道红砖短墙,中央开了道月洞门,门外又是一个庭院,隐隐有灯光照出。

陈家麟略一踌躇,弹身穿过月洞门,隐入花树的阴影中。

厅内,灯光明如白昼,照亮了半边院子。

阶沿下的院边,站着一个中年妇人,鬓边簪着一朵红花,穿着十分入时。

阶沿上,摆着一双篾皮编的大箱子,盖得紧紧地,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

一男一女站在厅门口,男的年约六旬左右,衣着相当考究,女的是个二十五六的美艳少妇,两人一样的表情,悲愤之中带着恐怖。

谁也没开口,气氛僵冷而诡秘。

终于,那鬓插红花的妇人开了口,打破了死寂的空气。

“祝二娘,你八字不错,肚子很争气,竟然替二员外生了个接代传宗的宝贝,不过,你忽略了一件事,你八字中样样好,只一样,你不能作贤妻良母……”

美艳少妇打了一个哆嗦,栗声道:“你们不许我好好活下去,好好做人,过几天人的生活?……”

簪花妇人“咯咯!”一笑道:“二娘,是你自己不想活下去啊!”

美艳少妇咬着牙道:“准备把我怎么办?”

簪花妇人声音变得十分冷酷地道:“刘玉秀,你心里很明白的,是么?何必浪费时间呢?”

美艳少妇的脸色突地呈现一片苍白,在灯光下,白得不见一丝血色,但她却笑了,比哭还要难看百倍的笑,也不是一般所笑的惨笑。

“很好,我……会自了,但希望能放过祝家父子……”

“刘玉秀,你没有资格提任何条件,其他的事,全与你无关。”

“你们……难道……”

“别再拖延时间了!”

老者突地开了口,那声音像是发自狂人之口:“红花使者,当真要赶尽杀绝么?”

原来这鬓插红花的叫“红花使者”。

“祝二员外,事情一样一样的了,别急呀!”

祝二员外脚步一挪,他身边的美艳少妇伸手一拦道:“员外,您不能……没有人能反抗‘牡丹令’的。

“我刘玉秀入门两年,蒙您恩待,大娘对我也另眼相看,我死也感激,一切都是命!我认命了,一切看在小宝这系命根子份上,您……得忍耐……”

祝二员外目眦欲裂地狂吼道:“我与这魔鬼拼了……”

“红花使者”若无其事地脆笑了一声道:“二员外,冷静些吧,我这里一举手,祝家的香火便断了。”

祝二员外咬牙道:“你们到底要什么?”

“红花使者”道:“刚才不是说过了么,用贵府的传家之宝‘温玉屏’交换你的香火棒。”

祝二员外喘息着道:“好,好,给你!”

说完,回头向厅里道:“鲍总管去向夫人把‘温玉屏’取来,快些!”

厅内人影一动,想是总管鲍士廷领命去了。

祝二员外又道:“老夫交出了‘温玉屏’,能放过玉秀么?”

“红花使者”不答所问,目注那美艳少妇道:“玉秀,你们夫妻情重,令人羡慕,两年的锦衣玉食生活,你该满足了,你还等待什么?想等主人收金令么?”

话声从容,而且娇脆悦耳,丝毫不带杀气。

陈家麟在暗中已明白了一个梗概,只是什么“牡丹令”,“红花使者”这些名词,在他是完全陌生,他在考虑,自己该如何采取行动……

总管鲍士廷神色仓惶地奔了出来,颤抖着声音道:“禀员外,夫人……夫人……”

祝二员外全身一震,瞪眼道:“夫人怎么了?”

总管鲍士廷悲愤地道:“夫人在听说这事之后,病情突然恶化,恐怕……不成了!”

祝二员外的老脸起了扭曲,额头上的青筋,条条鼓了起来,转身朝里奔去。

美艳少妇突地坐下地去,凄厉地道:“天道好还,报应不爽,看你们能横行作恶到几时?”

说完,娇躯一阵剧颤,口里鼻里,冒出了鲜血,她已自断了“心脉”。

一条人命,就在这刹那间结束了。

“红花使者”面不改色,好象这种事她是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

总管鲍士廷窒在当场,脸上的肌肉一阵一阵地抽搐。

美艳少妇断了气,但两眼仍圆睁着,她当然是死不瞑目的。

陈家麟的一颗心快要爆炸了,从暗影中走了出来,一步一步向前欺去。

总管鲍士廷一抬头,不由急煞,栗声道:“陈家麟,你……你……怎么不听话,唉!叫老夫如何对得起周老哥,滚,快滚出府去,谁要你淌这浑水……”

陈家麟充耳不闻,其实他此刻怒气填膺,根本上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一步一步,直走到“红花使者”身边八尺之地才站住。

“红花使者”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来,一看陈家鳞的这身打扮,

不由笑出声道:“哟!你……是从乡下来的吧?”

陈家麟一掀笠帽,两道带煞的目芒,直照在对方脸上,冷极地道:“不错,正是从乡下来的!”

“有趣,来做什么?”

“杀你!”

这两个字,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显得特别的刺耳。

“红花使者”朝地上下一打量,笑态依然地道:“口气不小,定然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大号是什么?”

“渔郎!”

“什么,再说一遍?”

“渔郎,打渔的!”

“咯咯咯咯,真是怒极了,打渔打到岸上来了,渔郎哥,你不是失心疯吧?”

“渔郎哥”三字,使他想起了抛夫弃子的陶玉芳,那一股子压抑在心底的恨,登时被引发起来,杀机也随之更浓了。

这神情,使“红花使者”为之皱了皱眉,心想:“这土包子打扮的何以会有这种怕人的眼光?”

“渔郎,你是祝二员外的什么人?”

“什么也不是!”

“那你怎么来的?”

“你管不着!”

总管鲍士廷额上的汗珠滚滚而落,他怕陈家麟在这里白白饶上一条命,但他无能为力,对方是当今江湖上使人闻名丧胆的“红花使者”。

“红花使者”一偏头,以使人荡气回肠的声音道:“渔郎哥,你倒是长得一表非凡,可惜不知死活,我真有点舍不得……”

陈家麟咬着牙,缓缓抽出了长剑,斜斜扬起。

“红花使者”的脸色突然变了,那挂在脸上的邪荡笑意,也一下子消失了,惊震地向后挪移了两步,喃喃地道:“残虹惊绮梦,从兹陌路人!”

陈家麟倒是为之心颤动,“残虹惊绮梦,从兹陌路人”是什么意思?

“残虹”,莫非指的是这柄师传断剑?

“红花使者”深深望了陈家麟一眼,似乎想把他记牢些。

陈家麟杀机未戢,大声道:“你准备自卫吧,在下要出手了?”

“红花使者”突地弹身电闪而去,好快,快得令人咋舌。

陈家麟无意追赶,徐徐回剑入鞘,心里骇异不已,她为什么虎头蛇尾,是为了这柄剑?在“花月别庄”前面的道上,“关洛侠少”不敢出手,也是为了这柄剑?

这到底是什么原因?

师父生前,对他当年在江湖中的一切,讳莫如深,死后且要周老爹转告,不许提他老人家的名讳,这是为什么?……他想得发了愣。

总管鲍士廷大感意外,“红花使者”连话都不曾交代一句便走了,这是为了什么?

他的江湖经验老到,略略一想,便已料到了几分,挪步上前,拱手道:“敬谢少侠解了敝府这一场血劫!”

陈家麟摇摇头,他觉得无话可说。

总管鲍士廷又道:“请问少侠师承?”

陈家麟又摇摇头,但却开了口:“对不起,这点不便奉告!”

话锋一顿,反问道:“这档事是如何发生的?”

总管鲍士廷深深叹了口气道:“少侠既然动问自当奉告,长话短说了吧,家主母与主人结婚二十载没生一男半女,三年前卧病在床不起。

“为了祝家的香火不断,力促主人娶个二房,可巧有人上门说媒,说有个孤女无依无靠,愿意与人做小,于是二夫人便进了门……”

“哦!后来呢?”

“二夫人不负所望,年前生了一子,主人主母对二夫人可说爱护备至,二夫人深受感动,说出了实话。

“她是奉命而来,有所图谋,不愿以怨报德,准备远走高飞,同时劝主人从此隐退,抚育孩子,这是前天的事。

“昨天突然接到了‘牡丹令’,同时小少爷也告无故失踪,一家上下,急得鸡飞狗跳……”

“什么是‘牡丹令’?”

“是一朵银质牡丹花,据说是一个神秘而恐怖的江湖组织,‘牡丹令’到,血劫随之,没有人能抗拒,今晚……真是奇迹。”

“二夫人该知道的?”

“是的,但她不肯说,也许是不敢说。……”

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了蔑皮箱子里的小孩,不由“啊!”了一声,赶紧上前打开箱盖,一看窒住了。

陈家麟见鲍士廷神色不对,也凑过去看视,只见箱子里躺着个约莫周岁大的婴孩,全身发紫,已然是个死婴,不禁也怔住了。

就在此刻,祝二员外踉跄奔了出来,老眼还挂着泪珠。

鲍士廷怕主人受不了这打击,赶紧横拦箱前,道:“大夫人怎样?”

祝二员外哑声道:“闭上眼了!”

陈家麟心头剧震,这真的是祸不单行,一下就是三条人命。

鲍士廷顿时呆若木鸡。

祝二员外呆滞的目光四下一扫,道:“那魔鬼使者呢?”

陈家麟代答道:“走了!”

祝二员外扫了陈家麟一眼,无暇问他的来路,歇斯底里地道:“小宝没事吧?”

谁也没答腔!这该怎么说呢?

祝二员外似已意识到情况不妙,上前一把推开鲍土廷,伸手抱起死婴,一看,脸孔登时变了形,身躯象发寒疟似的颤抖不停,两个眼珠几乎要突出眶外。

场面令人窒息,象是末日来临。

突地,祝二员外疯狂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使人不忍听,陈家麟直想掩上耳朵。

鲍士廷栗声道:“员外,您怎么了?”

笑声没有停,在空气中搅动,使人有置身排天浊浪之中的感觉,陈家麟实在受不了,他想离开,他才踏上江湖道,便看到了这惨酷的一幕。

江湖就是如此么?他想,怪不得师父与周老爹愿老死渔乡。

祝二员外边笑边用手去拉业已僵化了的二夫人。

“砰!”然一声,二夫人尸身倒地,但仍是那僵坐之势,两腿没伸开。

祝二员外手里紧搂着死婴,笑着道:“孩子的娘,起来,别吓着了孩子!我们到后面去?”

鲍士廷的声音已经变了调:“员外,您进去歇一会!”说着,伸手去扶。

祝二员外陡地敛了笑声,狞视着鲍士廷道:“你是谁?不许碰我的小宝……”

鲍士廷连退了三步,颤栗着道:“家破人亡,他疯了!”

陈家麟一刻也不能再呆下去了,他自己曾遭妻离子散之苦,触景伤情,他的心在滴血,他自己似乎也要发疯了。

好端端一家人,刹那间死的死,疯的疯,天下还有比这更凄惨的事么!

他回转身,象逃避什么似的疾掠而去。

出了祝府,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回望那巍峨的门楼,不由一阵恻然。

街上人来人往,酒楼上飘送出弦歌之声,似乎这又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谁知道这和平的景象下,隐藏了多少罪恶与血腥?

小客栈里陈家麟和衣躺在床上,他似乎仍置身在祝府的惨剧中,一颗心总是定不下来。

他想,江湖中象这等遭遇的究竟有多少?

墙壁上糊的花纸已经变黄发黑,东挂一片,西破一孔,屋顶的粱椽,全是天雨时渗透的水痕,斑斑剥剥,使人看了老大的不自在。

陈家麟的脑海里,塞满了血腥、恐怖、凄惨、还有,便是激于义愤的恨。

“牡丹令”、“红花使者”、死婴、自绝的美艳少妇、发了疯的祝二员外……象走马灯似的在他脑海里打转。

他在想——

一个神秘而恐怖的江湖组织!

二夫人嫁到祝府原本另有图谋!

她感于祝二员外与大夫人对她的至诚,她违抗命令,想离开!

神秘组织没放过她,“红花使者”来执行了死刑!

妻子陶玉芳是否也是同样的情形?……

想到这里,他一骨碌翻身下床,坐到桌边,望着那盏昏黄的油灯出神。

同一时间,在湖的对过,小屋旁,一条幽灵似的人影,在蠕动,移近。

不久,到了屋后,在后窗张了张,窗子被封堵了,什么也看不

到,于是又蹑手蹑脚地转到屋前。

屋门上了锁,屋内没有灯光。

那人影虚弱地躺倒在门边,口里喃喃地道:“他父子哪里去了?”

她,正是抛夫别子而去的陶玉芳,她又回来了,她舍不得爱子与丈夫,仅只是一天,象是有十年那么长。

她其实并未远离,失魂落魄地在附近徘徊了一整天,她狠不下这个心。

现在,她终于回来了,但一切都改变了,一天,这改变有多么大。

她的心情很矛盾,她想:就这样也好,把自己剩下的年月,去侍奉双目盲残的父亲,算是报答养育之恩于万一,但她又希望他父子在此时出现,就是只能活几个月也好,死也死在这小屋里。

四周一片死寂,旷野的风吹得人打从心眼里发寒。

她静静地一个人坐着,品尝碎心的苦杯。

她不再流泪,因为泪源已枯竭了。

冥想中,她看到一片孤帆移近,一个人提着满篓鲜鱼,跳上岸来,直奔家门,耳畔响起那热切的呼唤:“玉妹,玉妹!……”

她站起身来,迎接,但眼前是一片空茫与幻灭。

夜深,露重,人气并不冷,但她心里却结了冰。

她想:“算了,还是走吧,见不到他父子了!”

这地方,对她突然变得陌生了,于是,她蹒跚地挪动脚步,走入夜幕,口里断肠地唤着:“麟哥,孩子,你们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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