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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蛮帮同恶 鸠居鹏巢

碧天如洗,万里无云,烈日高张,铄石流主。

通过开封的官道上,这时正有一个衣衬褴褛,面带菜色的少年,顶着烈日,缓缓而行,看上去是那么的落寞孤凄。

这少年从外表看,年纪可能在七八岁之间,双眉紧结,面孔呆滞得没有半丝表情。

他停足望了望似乎巳被烈日瘫熔了的官道,用衣袖一抹颔上的汗珠,转身到路边浓荫匝地的大树下坐了下来,四望无人,从怀中掏出一个干了的饽饽,有一口没一口的吃了起来。

就在此刻——

一条臃肿的身影沿官道蹒跚行来,遥直到树下朝那少年旁边一坐。

来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老者,身上一袭既脏且破的祖兰布棉袍,远处看去,显得臃肿不堪。

在这种三伏褥暑的日子,穿上这厚重的棉袍,冒着烈日赶路,确实有些警世骇俗,这老者如非是失心疯便是玩世不恭的风尘异人。

那少年抬头望了对方一眼,脸色微微一动,又自顾低失去啃那干饽饽,似乎这怪异的情况,丝毫也引不起他的兴趣。

怪老人端洋了少年半晌,突然于咳了一声道:“小子,你懂不懂敬老尊贤之道?”

少年一怔神,道,“你说谁呢?”

怪老人一瞪眼道,“难道还有别人?”

少年眉毛皱得更紧,讶然道:“此话怎讲?”

“我老人家年纪至少比你大上四倍,可否当得先生之称?”

“这……当然!”

“嗯!有酒食,先生撰,这是圣人之言,难道你不懂?”“这……”

“别这罗那罗的,我老人家偌大年纪在烈日之下奔波,既饥且渴,你小子倒是吃得满自在的?”

少年不由感到啼笑皆非,破颜露出一丝苦笑,把手中吃了三分之一的饽饽递过去道:“如果不嫌弃,就凑合着吃吧!”

怪老人不客气的接过来,咬了一大口,又道:“你可是心甘情愿?

少年颇感不耐,但仍淡谈的道:“一点干粮,又不是什么珍馐美味,有什么稀罕的。”

怪老人又嗯了一声,开始大嚼起来,边吃边道:“味道不坏,只是硬了些,想来是隔宿的东西,老夫猜你已三餐不曾用过饮食了,对不对?”

少年白了怪老人一眼,起身道:“是呀,不过还能吃。你慢慢吃吧,我该走了。”

怪老人三咀两咀把剩下的一半塞入口中,伸脖子强行吞下,把手连摇道:“别忙!别忙!”

少年几乎忍俊不住,苦着脸道:“你还有什么事!”

怪老人颈于连伸,用手抹了抹粘满饼屑的胡子,两眼一翻道:“老夫不白吃人的东西!”

“你的意思是……”

“你有何求?”

“没有!”

“当真没有!”

“没有!”

“好小子,你穷得快要当乞丐了,还说一无所求……”

少年顿时面泛怒容,冷冷地道:“我是要当乞丐了,不过我看你倒和我没什么两样!”

说完少年转身欲走。

“回来!”

随着话声,一股奇强的吸力,把他巳跨离原地五尺的身躯,硬生生拉了回来,他骇然了,知道此老头有些来头,但环境巳磨炼得他心如止水,毫不动容地道:“有什么话快说?”

怪老人理直气壮的道:“我老人家就是不愿白吃你那半个饽饽!”

少年暗忖,东西是你自己开口要讨的,又没有人强迫你吃下去,自己拼着挨饿,反倒把来麻烦,真是好人难做了,此老性格之怪异,简直大悖常情……

心念之中,怪老人又道:“小子,这样好了,老夫看你愁锁双眉,定有过心之事,眼神含怨而带煞,定有恨结于胸,一身狼狈相,必是时乖命蹇,不如这样吧,到我家帮我干点杂活,我呢,管你三餐吃饱,你看行不行?”

“这……”少年犹豫了一下,他当然愿意有个吃住的地方,不过看这老头怪异的脾性,他恐怕也很难适应的。

“这什么这。”怪老头一瞪双眼,又道:“我是看你又本份,又可怜才这样对你的,如若我真想找人干活,随便什么地方找一个都可以,何必求你呢?”

少年终于转身回到了树下。“是啊,我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如果连吃住都没个地方,何谈大事,再说干活的人多的是,万一老头反悔了……”想到这里,少年脸露笑容,道:“行,我就帮你干活,但你三我得让我吃好吃饱。”

“哈哈……,这就对了,一看你就是个饿死鬼。”老头笑完又严肃地道:“不过我有几点要求——”

“什么要求你说出来听听?”少年道。

“第一,我的所有东西没我的允许你不许碰半下;第二,不该问的不问;第三,不该说的不说;第四,不该做的不做:第五……”老头没完没了地说开了。

“好!好!好!我知道了,我只要做一头牛就行了,别的什么也不用管,对吧?”少年倜侃着问。

“对!对!你很聪明,很快就理解了我的意思。咱们回家吧。”

雪花飞飘,江山银装素裹,阴冷干瘦的风旋着劲在雪地上堆起许多小坟头。

杏牛村在风雪中颤抖。

村东头的一座小院,天井旁边有一个不大的奇异雪堆,它除了具有一般雪堆的形状外,还有一双清凉无神的眼睛——孩子的眼睛。他似乎坐着,井里冒出的水气到他眼边,便在他睫毛上结成冰凌。严寒冻结了一切,似乎他的目光、呼吸也成了硬梆梆的尖冰。

雪停了。东方的鲜红欲滴的朝阳把它灿烂的光芒洒到白皑皑的雪野上,反射出动人心魂的冷光。

天井东北边的茅草屋门突然开了,一个年约六旬,身穿皮祆的老头子从屋里走出来。他一眼看见井旁的雪堆,疾步走到小雪堆前,脸上泛起奇异的神情,自言自语地说:“我见你怕冷,可怜你,才教了你一套最租浅的‘叫化功’,你却认了真,还想成仙成圣呢。乖孩子,这‘叫化功’,至多只能抵御饥饿寒冷,顶不了大用。”

他绕着雪堆走了几圈,仔细看了一会儿,没有分辨出雪堆里的孩子是死是活,人与冰已结成一块,联成一体,便叫道:“方永,方永,我老人家教你的‘叫化功’不管对敌,就别瞎想会练成高手。你的资质太差,不然,我早就传你上乘武学啦。”

雪堆里的孩子没有反应,老者大为不快,“哼”了一声,转身离去,边走边喃喃道:“管你小子是死是活,你在我身边已是累赘了。我若不是看你还算老实,早让你滚蛋了。”

他走进屋里,又转头看了雪堆一眼,说:“早该不收留这小子!原以为可找个干活的,谁知这小子不务正业,异想天开。”

他转过身,坐在大桌旁边的椅子上,不再吱声。

蓦地,一阵木履吱吱地踏雪声传来,他立时警觉起来。

一声阴恻恻的冷气使他悚然一惊:“朱加武,你好自在,老友来访竟不出门相迎。”

他猛然站起,多年不走江湖了,这人的声音他分辨不出是他的哪位老友。

他走到门口,见院里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精悍中年人,衣服甚单,却没有冷意,可见内功造诣不浅。

他不认识院内的造访者,淡淡地说:“恕老夫眼拙,不知阁下何人?”

那人“嘿嘿”一阵冷笑,扬声道:

三十年前无崖山,

春花秋月醉友人,

从此一别不相见,

今朝来索价千金。

朱加武陡然一惊,他知道这个人是谁了,轻轻笑道:“你可是‘无极派’‘天宗靥’内功修习者李贵举的后人李全章?”

那人轻轻点点头道:“不错。昔年你与我父相交,情谊颇厚,想不到你心怀叵测,用酒灌醉我父亲,偷走‘天宗靥’内功无上心法。三十年过去了,你也该还给我们了吧?”

朱加武面色一正道:“贤侄,你出话失之公允,我与你父情同手足,怎会偷他的东西?

当年,你父确曾赠我秘笈一册,但那不是偷!”

李全章脸色缓和了下来,微笑道:“既然有这么一回事,就请把那册书还给我吧。”

朱加武道:“你们‘天宗靥’内功也没有什么稀奇之处,老夫并没看它,既然索求,我便给你就是。”

李全章并不因朱加武贬低他的武学而恼怒,反而笑嘻嘻地说:“你既然这么认为,那是再好不过了。”

朱加武从一个小匣子里拿出一册发黄的书,看也没看,递向李全章。他对“大宗靥”不感兴趣,所以才这么慷慨。

相传,“天宗靥”是元始天尊所创,威力无穷。可在朱加武看来也稀松平常。“天宗靥”内功的修习讲究先外后内,先把外丹练成,再练内丹。功成后,说是能遁地入海,转眼千里。

朱加武看了多少年,也没有发现有什么厉害,以为欺人之谈。

其实,“天宗靥”神功除了有“下品”、“中品”、“上品”三层功法外,还有一极上品功法,不过极上乘的功法只有一人能有福缘修习——那就是该派的掌门人。若是上代掌门人认为下代掌门人不是他所喜欢之人,宁可失传,也不轻意传人。即使是父子,也不例外。

朱加武所得的这册书正是“天宗靥”内功的极上乘口诀。遗憾的是,这是一册有诀而无法的书。亦即只有理论,没有具体修行门道。所以朱加武看不明白,即使看懂也是枉然,就如你知道乾为天,坤为地,却未必能创出一套“乾坤”功法一样。

“天宗靥”极上乘心法有一个最大特点,就是:它是一条捷径,是走向大成的最短之路。极上乘心法包含上述的“三乘”功夫,而又比它们更高深。若修习那“三乘”功夫需十年,练极上乘心法一年便可功成。所以,它是修习“天宗靥”内功的人眼中的瑰宝。

朱加武轻易把口诀给了李全章,使他法诀俱全。

李全章心中狂喜,在左手接过书这当儿,右手一翻腕,向朱加武胸口拍去。这一招确实太快,朱加武阅历深广,自然对李全章有所防范,可他料不到李全章的身手会这么高,想闪已不及,被拍中肩头。

朱加武仿佛被重锤击了一下,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倒。他顾不上疼痛,一拧身,夺路而逃。

李全章一怔,似乎也不料朱加武一招不应便立即逃窜,展身便追。眨眼间,两人便无影无踪。

太阳慢慢爬上高空,惨白的天地有了一些暖气。

井边的小雪堆开始冒热气,腾腾而上。约有一个时辰,冰雪终于化尽,一个十多岁的小男孩如破壳而出的雏儿,全然不顾冷风的侵袭,寂寞地盘坐在那里。

又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睛翻了几下,身子未动,仍坐在那里。直到太阳西斜,衣服全干了,他才站起。

这是一个十分普通的孩子,衣着极是单薄。他握了一下头脸,跺跺脚,走进茅草屋里。

他没有叫喊,只是四下瞅瞅,浑黄的眸子里闪动着惊疑和胆怯,显然他不知刚才发生的一切。他穿得极薄,裤褂都有些破。

找不到朱加武,他便小心地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似乎在等他归来。从小孩怯懦的神色看,朱加武平时对他一定很严厉。

他等了好久,夕阳残红了,仍不见朱加武的影子。他开始发冷,周身不住地抖,牙打颤。他不敢在屋内练功驱寒,只好又回到井边去。

此时,西北风如刀子一般,在搜索着穷人的肌肤。他原来坐的地方已被冻成坚铁一般。

他哆哆嗦嗦坐下,强迫自己进入功境。在这种情况下,他是难以达到化阳驱阴的的境界的。

不一会儿,身子都快结冰了,但他仍不声不响地坚持着。这时候,他幼小的心灵里,忽然有了一个要死的念头:冻死我吧,死了就不冷了,也许死了后还有好吃的,小鬼是不打穷人的。

方永是个孤儿,朱加武收留他,是想找个听话的仆人。方永确实很听话,胆子也极小,所以朱加武还算不讨厌他。不过,朱加武是不许他随便进茅屋的,只让他在柴草垛里住,给他些吃的东西。朱加武因嫌他不聪明,平常对他极为刻薄,动不动就是一顿毒打。

因此,他的人生是极惨淡的,没有什么乐趣,死对他幼小的生命来说,也许并不是一件坏事。他不需要再活,不需要眼泪。

阴风怒号,似乎要把方永身上的唯一一点热气卷走。他遍身已感觉不到痛苦,已经麻木了。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到了生与死的分界线,脑中一片空白。就在魂灵将要未要离壳而去的当口,他忽然感到身体一震,元机生发。

他练的叫“叫化功”,原是极普通的低等功法,作用不多,只是御寒抵饥。当然,这也只在一定程度上能起这个作用,若超出限度,它便毫无价值可言了。

方永诚实而又胆小,想不出别的什么方法可以逃开寒冷的追袭,只好没黑没白地练了。只有在练功时,他才感到一丝温暖。他想求死,反而又进入了虚无空化的境界。

方永所修习的功法,实质上是什么功法是谁也说不清的。他不明白“叫化功”之理,只是大致不错地练,当然与朱加武教他的“叫化功”有些不同了。若是他真懂了“叫化功”,那非被冻死不可。为了修练功夫,他不知受了多少罪。可他还要练,因为只有练功,他才能得点欢乐和宁静。

夜风愈来愈大,呼啸着,肆虐着,似乎非要冻死方永不可。然而,风们失望了,等东方又一次旭日升起,方永还活着。

如此这般,日复一日,方永度过了残酷的冬天。待到春暖花开时,他仍没有等来朱加武。

几个月来,虽然他尽量少吃东西,可院内能吃的东西仍被他吃个净光。日子越过,他越提心吊胆,唯恐朱加武突然回来,会因他偷吃了东西而把他宰掉。

早晨的清气洗涤着他的肺腑,又是一个长坐之夜。他慢慢站起来,想到茅草屋内找些有用的东西。几个月来,他一直没敢翻朱加武的箱子,箱子对于他,有种神秘感。

他刚走到屋门口,院门被人一脚踢开。方永吓得一抖,回头看,见七八个衣衫槛楼的孩子闯了进来,为首的有十五六岁,最小的也和他差不多。

方永心头颤了一阵,怯声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那个大男孩脏脸一笑,道:“小爷是吃百家的,今天吃到这儿,你拿什么招待呀?”

方永道:“我什么也没有,这里的东西都不是我的。”

那男孩哈哈笑起来:“我知道,我们在一边盯了你许久了。从今以后,这个地方是我们的了,你若入伙,我们就一起住,要听我的;不入伙,就赶快‘屎克郎推屎——滚蛋’。”

方永脸色焦黄,过了片刻,才说:“若是那个朱老头子回来了会杀你们的。”

“放屁!”

“啪”地一声,那男孩把方永打倒在地,冷冷地说:“你想用那老小子吓唬我们,休想!小爷大风大浪见得多了!”

方永被他一掌打在脸上,晕头转向,过了好一会几才站起来,仇恨地看了他们一阵,走进屋里去。

这群小叫花子也一涌而入。他们见屋内有个箱子,三两下便砸开了。里面有不少银子,小要饭的们眼里闪动着异样的光。但他们不敢抢,只好看着为首的男孩把银子装进腰包。他拍了拍口袋说:“今天我们发了个小财,待会去吃一顿去。”

方永看看他,不敢吱声。

那大男孩道:“你若愿加入我们丐帮,以后就听我的。”

方永没有别的办法,天涯茫茫路,该去哪?只有点头同意。

从此,方永开始了乞讨的生涯。

他们在一起时,方永从不敢说什么,唯唯诺诺,一切听那个大男孩的,他们若欺负他,他也只好忍气吞声。唯一的安慰就是,他打坐练功时的宁静。在功境中,他可以得到应有的自由。

春来秋去,转眼七年过去了,方永也已二十岁了。

那个男孩此时也升为丐帮的内堂主,在江湖上已颇有名声,人称“阴血指”化育,得“阴山老仙”童灵川的真传。方永仍在他的手下听差。他们已都不乞讨了,那些事已让给十一二岁的小叫化去做了。他们已开始偷、抢了。

方永胆子小,长到二十岁也没有改变其天性。别人偷、抢,他在一旁放哨,就是这样,也吓得周身发抖。所以,每次偷完回去,他不但什么都得不到,还要受罚。方永有些厌倦了,他开始憎恨他的同伙,不愿再做乞儿,他想出家为僧,皈依佛门。

方永趁天黑,溜出了丐帮内堂大院,进入了茫茫夜色之中。他振臂高呼,连蹦带跳,庆贺自己终于能有自由了。他甚至怪自己太傻,若早知逃掉这么容易,何必在丐帮呆这么长时间呢?

他如夜游神一样,奔跑了一夜,也不知到了哪里。

方永游荡到一条大河旁,他见没有人,便跳下去,尽情地洗起来,要把身上的脏气全部洗去。在水中,他看到了自己的模样,出了一会神,这才上来。

几年来,他也攒了一点钱,跑到衣店里,买了身蓝色衣衫,穿在身上。虽不英俊,却也有几分精神,几年的讨乞生涯,使他早已脱去原来的腼腆,自己独立生存的条件已经成熟。

他不需要再和别人在一起生活。

方永已经讨厌这个复杂的世界,他想找个清净地了此一生。

他找了几个寺庙,人家都不要他,说是人满为患。看来做和尚也难。

他垂头丧气地顺着一条小河而下,来到一个渡口。突见一群人奔来,中间簇拥着一辆大囚车。方永站在一棵树后看了一会儿,见这些人全是官差,仿佛有什么急事。大车到了渡口,车门打开,从上面下来几个披枷戴锁的人。

方永的心一下子紧缩起来。

下来的几个人仿佛是一家人,三男两女。一个四十多岁的儒生,一个二十多岁的白衣公子,一个十多岁的男孩,还有个颇有姿色的中年妇女,旁边是位千娇百媚的小姐。白衣公子衣上沾了许多污迹,神情灰败,有些狼狈。那儒生却有股视死如归的气概。少女黛眉紧锁,仿佛有无限心事。

方永的心“砰砰”直跳,那五个人戴着沉重的锁链该有多么可怜。看见少年的眼里有泪,方永想起自己的童年。唉!天下受苦人不光我一个。不知他们因何遭罪?

这时,一个三十多岁的捕快走到那儒生面前,阴阳怪气地说;“单文生,你一介儒生,什么字不好写,偏偏与朝廷作对!这下好了,株连九族,满门抄斩,望江台上连个收尸的也没有,单家烟火从此而灭,你图个什么呢?”

那儒生哈哈大笑:“我单文生堂堂丈夫也,有什么便说什么。我在书房读书,因一阵轻风吹翻了我的书,我说,‘轻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这有什么罪?我说,‘若是人遇伤心事,青天白日也惊心。’这是人之常情,有什么罪?你们无故抓人、杀人,不怕遭天谴吗?!”

方永总算明白了,原来单文生说了一句话,便遭到这步田地。他虽不知单文生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他知道“文字狱”害了不少人。几年来,他目睹许多文人墨客惨遭杀害。清廷也太狠毒了。一股不平之情油然而生,可怎么才能救走他们呢?这难住了他。别说他没有什么武功,纵是会三招两式,又能奈何什么?这些佩剑的官差,个个武功不弱,一个就够他忙活的,更别提救人了。

方永在暗处想了一阵子,也没有想出什么法子,心里干着急。

单文生一家被押上了船。方永忽觉失去了什么似的。说来奇怪,在他受苦的时候,他心里没有对别人的怜悯,一旦他稍微好过些,便看不得别人受苦,仿佛那些人和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方永见那船慢慢动了,顿时慌了起来,趁岸上的官差不注意,不顾一切地朝船上扑过去。到了河边,他一个箭步,竟然跳到船上。这实在连他都感意外。他觉得,十有八九会掉到水里去。他不明白自己何以能跳上去?

岸上的官差们也惊叫起来。船离岸至少有两三丈远,岸还略低于船,能从岸上跳到船上,没有十年的功夫是办不到的。虽然岸上的捕快们自忖自己也能办到,可这时船已离岸有二十多丈了,捕快们若想跳上去,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事了。他们若要上船,只有让船重新靠岸。

刚才和单文生说话的那个捕快叫道:“刘兄,把船靠过来,刚才跳上去一个小子。”

听到叫声,船舱里探出一个头来,问:“卫老弟,你开什么玩笑,有什么动静,我刘刀还会觉察不出来?”

岸上的那个捕快说:“刘兄,刚才确有一个小子跳到船上,我怕他图谋不轨,故此告诉于你。”

刘刀“嘿嘿”笑道:“你卫车邦什么时候干过好事?见我得个美差,你心里不好受,是不是?”

卫车邦差一点跳起来,连连向他赌咒发誓,可刘刀并不让船停下,而是愈去愈远了。

卫车邦本想和刘刀见个高低,可一想到刘刀人如其名,力大刀沉,武功了得,只好咽下这口气,恨慢地看着船渐渐远去。

刘刀从外表看假装粗鲁,心却极细。他虽然讽刺了一顿卫车邦,可并不认为他所说的是凭空捏造。但他艺高人胆大,根本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他慢条斯理地在船上走了几圈,没有发现什么动静,也没有发现什么小子。他思忖了一会儿,在船边又细瞧了一会儿,才笑着站起来。纵然有个小子在船上,又能如何?他“哼”了几声,便走口船舱。

方永跳上船,一听有人叫喊,马上跳到船的另一面,随之,他扒着船边滑到水里。他稍一用劲,竟然把船帮抠了个洞,这使他大吃一惊,他以前从没有发觉自己还挺有力量。就这样,他身在水中跟着船行,所以刘刀没有看见他。等刘刀进了船舱,他才慢慢爬上船。

方永蹑手蹑脚走到船舱口,向里一看,刘刀正对着那个少女淫笑。方永虽然没见过男女媾合之事,但他仍能看出刘刀不怀好意。方永的心突然提到嗓子眼,手脚颤抖,不知为什么,面对死亡,他也没这样颤抖过。

刘刀伸出手,向少女的胸脯摸去。旁边的单家人只有怒目而视,恨不得活活吃下刘刀,可他们动不了,全被刘刀点了穴位。

方永大急,不知哪来的一股子劲,猛地冲进去。刘刀刚要转头,方永已冲到他身边。方永虽没有学过武功,却见过化青与人家拳来掌去地交手。所以,依葫芦画瓢,举掌朝刘刀的头拍去。这一掌来势甚快,加上刘刀情乱意迷,急躲稍迟,“啪”地一声被击在肩头。他“啊呀”一声,滚倒一旁。

刘刀的内功虽然颇厚,可也经不起方永的全力一击。这一掌几乎把他打死,肩肿骨全碎了。他一站竟没有站起来,急忙一滚,到了船舱口。方永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不知该如何是好。

单文生见有人相救,心中大喜、又见刘刀欲逃,忙道:“壮士,此乃朝廷一条狗,万不可让他逃走,快用刀劈了他!”

方永一个愣怔,扭头看见一把黑紫闪光的大刀。这刀有百多斤重,能有一般刀重量的五十倍。方永跨步向前,一把抓起大刀,并且一点也不觉得沉,连他自己也莫名其妙。

单家人也是惊诧不已。

刘刀跑到船面上,另一个舱的官差也跑出来,和方永在船上对峙。

这时,方永才感到事闹大了,不知如何处理才好。忽然脑中一闪,他想到化育对人的阴狠,那小子什么人都敢杀。到了这步田地,我还怕几个恶人吗?与其苟活一世为完,不如片刻痛痛快快做人。去他奶奶的,弄不好今天就口“老家”,怕什么?!人不都要死吗?想到这里,恶从胆边生,顿时热血沸腾,充满一种从来没有的新鲜感和刺激感。

刘刀身受重伤,恨透了方永,狰狞地骂道:“小子,你是哪里来的杂种,竟敢管大爷的事,看来你活得不耐烦了!今天就让你知道大爷的厉害!”

他一努嘴,两个官差飞扑过来。方永不会什么招式,临急只好挥刀乱砍胡劈。他手中的大刀长而重,舞动起来呜呜有声,也煞是厉害。两个官差虽然刀法婉熟,可挨不上方永的身子。

两下僵持了一会,方永觉得大刀被他玩熟了,便向两个官差逼过去。这下子两个官差可慌了手脚。刘刀也失去了往日的威风,只好往后退。

这时,一个官差叫道:“快,用‘青子’招呼他!”(青子即暗器),说时迟,那时快,三枚透骨钉向方永射来。方永只有力而无法,暗器又来势迅猛,他哪里躲得开,除了一枚透骨钉碰在他刀上,被进飞外,另两枚全射中他身上,一枚射在小腹上,一枚击中左胸,再向下一点儿便射中心脏。

方永大怒,拼命之心顿生,再也不顾自己的生死,挥刀纵身劈削。船上可供周旋的地方本就不大,被方永一逼,官差再也无处可退,想发暗器也来不及了。无奈,他们只好一个个做了下水的“鸭子”,到水里扑腾去了。

方永见刘刀等人逃进水里,立即放下刀,拔下那两枚透骨钉。还好,钉入肉里不深,再加上钉头细小,伤势对他影响不大。他揉了一下伤口,对撑船的说:“快摇,把他们甩开!”船夫欣然听命。其实,船夫早就暗里配合了方永。他也恨这些官差,不然的话,那些掉进水里的家伙是不易被甩掉的。

船一远去,方永露出了笑脸,自语道:“看来我还不是一个大笨蛋,至少这件事办得不错。”他被一种从没体验过的自豪感陶醉着,忘记了伤口的疼痛和船舱里的人。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走进船舱。

方永替他们砸开了锁,但他们被点的穴道方永不会解。所幸的是,刘刀没有用重手法,过了两个时辰,穴道便自解了。

这时天色已晚,船顺水而下,速度越来越快。

单文生一家对方永感恩不尽。

方永说:“没什么,救人于水火之中,是我立身之本,大侠士应当如此。”他把自己说成是行侠仗义的大快了,连语言也为之一变。

单文生笑道:“公子对我单家有救命之恩,今生难报了。我一介寒儒手无缚鸡之力,更无从谈杀敌了。”

方永笑道:“什么思不思的,大丈夫当如是也。”他想极力说几句半文不文的雅话。

单文生又道:“请问壮士雅号,也好永铭记心。”

方永笑道:“见笑,我本方永也。”

单文生道:“方公子有西楚霸王之勇,就收犬子单仁永做你的徒弟吧。”他一指旁边的白衣公子。

方永连忙摇头道:“不可!我也……”

他本想说我也不会武功,怎么教他呢?可话到嘴边,竞说不出口,那样多难为情呢。当着一个娇滴滴的小美人,说自己大字不识一个,什么武功也不懂,实在太丢人了。他灵机一动,有了计较,自己不是曾偷了一册化青的拳谱吗?何不让他自己依图练习呢?想到此,他笑着说:“他和我年纪相仿,我怎能做他师傅?”

单文生道:“这有什么?自古能者为师嘛!”

单仁永也没有什么成见,扑通跪到方永面前,口称师傅。

方永乐滋滋承受了,可他一看到旁边单仁永的妹妹,顿觉失去了什么。可他马上又斥责自己,不该有非分之想,自己算什么呢?怎么能和这样的小美人连在一起呢?心中虽酸,但也只能如此。自己救他们时就没有想得到什么。

他让单仁永起来,慢慢道:“学武要吃苦,不知他能否承受的住?”方永那种神气活现的模样俨然是一家之师。

单仁永却十分虔诚地道:“弟子能吃世上任何苦!”

方永点头道:“很好,为师就传你一门无上绝艺。”

单仁永激动得要掉下泪来,这可真是雪中送炭。单家人虽然个个聪明,特别是单仁永,还有他的妹妹单仁慈,更是世间罕见的天才,不但学富五车,博古通令,悟性更是非常人可比。方永根本不能和他们兄妹同日而语。但他们唯独对武学一窍不通。若是内行人,早就看出方永不过只有些笨力而已。而单文生却以为他如再生的楚霸王呢,说来实在可笑。但对他们来说,又十分合情合理,儒生对武林中的种种神奇之事是闻所未闻的。

方永从怀中掏出一个油包,打开道:“还好,没有被水浸透。”

单家人的目光全投注到他的手上。包里有一本小册子,正是方永从化青那里偷来的绝学秘笈。这本小册子,是化青从一个道士那儿得来的,放到一个秘密处时,正巧被方永所见。故而,方永溜出来的时候,来了个“顺手牵羊”,连小册子也带了出来。小册子上的字他一个不识,图,自然也看不懂。

方永把小册子翻了一遍,递给单仁永,道:“这是世间的旷代神功,你从头到尾一个字不漏地念一遍,我听听你有多大潜力。”

单仁永不明其意,难道世上还有人能听出对方的潜力?但他又不能表示对师长的怀疑,恭恭敬敬地接过去,朗声念道:“《百灵神功》。扶摇子著。”他又翻了一页念:

百灵身法取百灵,

万物精华各不同,

此处不设乾坤炉,

专在‘悟’上寻神通,

八八九九不是数,

百色世界全为空

单仁永完全被书上的文语吸引,沉进去了。

看来写书人的文才不错,他想。单仁永一口气念完了二十几页书,连注释也没漏下。可方永却如坠五里雾中。这是什么狗展神功,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懂呢?

单仁永却有些迷惑了,难道这小册子上的话能起作用?怎么可能呢?可他又不好说什么。他是圣人门徒,夫子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世上的事干奇百怪,难说这些话管用还是不管用,但对师傅的话轻易怀疑,那是绝对不行的,那样就别学了。

方永沉默了一会,说:“这本小册子上所载武功,乃天下武学之峰,深不可测。学会它,可飞檐走壁,十丈之外伤人。你已念过了,有什么想法,‘悟出’什么,说来我听听,以便我因材施教。”

单仁永连忙说道:“弟子遵命。这小册子所载‘百灵神功’,实则是内功、轻功、剑术、掌法之总称,也就是说,‘百灵神功’包括四项具体功法。弟子从中辨出,这册上所载乃佛家武学。弟子悟出二字,即;一‘空’,一‘灵’,即该功要注重‘空灵’二字。”

方永一怔,心中不由疑惑,这小子别是糊弄我?化青说是从道士手中得来,该是道家神功才对,何以成了佛门神功?但他不好这么说,便问:“你怎知是佛门功法,而不是道家神功?”

单仁永道:“小册子上说得明白,道家功法讲阴阳、乾坤、八卦五行、黄婆、姹女,而册上说该功不设乾坤炉。显然不是道家之法;册上说:‘百灵神功’讲究‘悟’,注重‘空灵’,可见该功只能是佛门神功,何况册上最后一句说:‘若是成佛唯有空’。”

方永不知单仁永所说是真是假,但看他的神情,方永觉得可能是真的。为了不让单仁永觉察出他对“百灵神功”一无所知,便借题发挥地补充道:“你的悟性果然甚高,天资也好,有分辨是非的能力。不过,‘百灵神功’尚有一段妙处,你没有说出,看来你还要细心体察才是。”

单仁永忙答;“弟子谨遵师命。”

方永点头道:“‘百灵神功’乃江湖人眼中之奇室,你要视它如性命一般才对。”

单仁永不住地点头。

方永转过头对单仁蕙说:“你若喜欢武功,和你哥哥一起学也可,但不要称什么师傅。”

单文生大喜,连忙让女儿谢方永。单仁蕙忙向方永下拜。

方永道:“你们两人细心地看吧,要熟记在心。”

说完,方永躺到一边。

单仁永与妹妹凑在一起,在微红的纱罩灯光下,细读《百灵神功》。

方永躺了一会儿,觉得不舒服,便走到另一个船舱里盘坐行功,以图伤口早日痊愈。

此时的方永,修习“叫化功”已有八年多了,功力之深厚难以言明,况且,因他修习时不遵“叫化功”之法,到底他的功夫该叫什么,已是很难说清了。可方永却仍认为自己是练得没用的“叫化功”。

方永盘坐少顷,便在缓缓游走的船上进入了“天人合一”的境界。

一轮皎洁的皓月从他的脑海里冉冉升起,它那苍白的美丽令他心旷神怡。他宁静如虹,心中充满了舒畅。慢慢地,“阳神出壳”,他的灵魂从“百会穴”飞上九霄云天,在广漠的苍字里以极限般的速度飞射,很快,便游完了整个宇宙。等他的灵魂归府,已是翌日清晨了。

他的伤口愈合了,精力极为充沛。方永兴高采烈地走出船舱,在船面上尽情呼吸着天地间的真气。

船夫说:“我们在河上行了一夜,也有一二百里了,你们找个地方下船吧。”

方永点头答应。

方永和单家五口人一起下了船,顿觉天地苍凉,有种无所适从之感。单文生一家因倍受枷锁之苦,既感自由可贵,在自由面前又分外惶惶。

单文生道:“方大侠,我们到哪去?”

方永也不知到哪里去,但为了表示他的胸有成竹,便不假思索地说:“自然是寻个安静之处,让他们练功,我们也可无忧无虑地生活。”

单文生点头称是:“哪儿去呢?”

方永道:“找大山峻岭,人迹罕至之处。”

单文生同意方永的意见,众人离开平原,向莽莽山林进发。

他们没有什么固定目标,认为什么地方可以生存便可。不过,要在深山野林里找个居处又谈何容易?

他们找了几天,辛苦疲惫之极,也没有找到满意的地方。无奈何,他们只好在一个山谷里住下来。所以选择这个地方,一是它十分偏僻,二是山谷里有天然洞府,还有可供食用的野果之类。

方永单住一个小石洞,单家人合住一个大石洞。

方永为了显示对单仁永、单仁蕙的关心,在一旁经常指点他们练功。方永可以说是无师自通,只能根据自己的体会谈一些经验,对“百灵神功”,他只能让单仁永去体会,而他根据单仁永的讲解,回到洞里自己暗练,再反过头来向单仁永传授。这样一来,实际上等于单仁永教他,而他却是师傅,实在可笑。

这样过了有十几天,方永有些不耐烦了。虽说单家兄妹聪明,可这十几天他们却似乎没有一点进步。方永的心灵蒙上了一层尘埃,他感到内疚,这不是欺骗善良吗?误人子弟!我怎能这样耗费他们的时光?得想个什么万全之法,让他们有所成才是。

方永苦思冥想了几天,终于想起化青说过,人是可以被外力打通脉络的,只要脉络一通,练功就可一日千里了。方永大喜,连忙把单家兄妹找来说:“你们两人的天资虽佳,可这功夫也太高深,你们没有基础,故而难有所成。看来,我只有用本身的内力替你们打通穴道了。”

单仁永和单仁蕙听了高兴万分。

方永虽不知他说的对不对,而客观上,他的话是对的。他让单仁永盘坐好,右手对着他的“百会穴”发功。单仁永顿觉有一股热流顺着前胸任脉直下“丹田”在“丹田”处停了一会,直下“会阴穴”,过“尾闾”,沿督脉而上,慢慢通“玉枕穴”上到“百会穴”处,完成一个周天运转。单仁永立觉身轻意爽,有说不出的受用。

方永又依法向单仁蕙发功。过了约半个时辰,她的穴道也被内气冲开,本身的真气被调动起来,浩浩荡荡过了生死玄关。

说来也许令人难以置信,但他们兄妹一日之间脱胎换骨,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玄关”一通,他们马上体会到了“百灵神功”的妙处。方永再不用费什么神指导他们了。这就是“百灵神功”前些时候单仁永没有悟到的妙处。平心而论,单位永根本无法去悟,他怎么能知道若修“百灵”,必先“通关”呢?方永也不知道,他所说的妙处就是,他帮助单家兄妹打通脉络。

单仁永和妹妹继续练功,方永退了出去。他感到有点累,需要找个地方睡一觉。

在山谷里的日子,既无聊又寂寞。单文生无事可做,便和妻子、小儿子一同练起功来。

这样也好打发时光。他们自然不敢奢想闯什么江湖。

在山谷中月余,方永觉得应到外面买些衣服、盐之类的东西,便与单文生商量。

单文生说道:“外面恐怕正在追查我们的下落,你千万要小心。”

方永道:“我怕什么呢?你放心好了。”

方永回到自己洞里看了几眼,转身出来,刚欲走,单文生道:“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不如让小女陪你一块去吧。”

方永心中顿时乱了。他实在喜欢单仁蕙,暗地不知念过多少次她的名字。可他又不敢去奢想,他以为自己无用而虚伪,明明不会武功,却骗了人家,自己一个大字也不识,怎么配得上呢?热爱异性是人的本能,他虽然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可怪念头层出不穷,他实在不敢再在此呆下去了。

这次方永外出办事,其实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为自己找一个地方,离开单家人。只要从此不再相见,爱也就会自动消失。

人的感情有时来的突然,没来由,方永就是这样,连他自己也不明白。

单文生不是傻瓜,他怕方永一去不回,或者以买衣服为名,做些别的什么。他是“过来人”,对爱情有自己的体会。他早就看出方永对他女儿的渴望,但他不愿挑明,故作不知。他让女儿跟方永去有两个打算:一是让方永不忍逃走,抛下他们全家;二是成全他们。他已让妻子把这层意思透给了女儿。当然,在他的意识里,还有一种朦胧的观念,虽然他心里不愿承认有此想法,那就是,他不愿让儿子和方永一同出去,是怕儿子出意外,那样岂不断了单家的根?如果女儿出了什么问题,至多他心里很不好受,痛哭一场,不会有绝望的感情。再者,儿子可利用他们外出的时间加紧练功,等到官府发现他们,说不定儿子己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了。自己纵然身死,也无憾于九泉了。

作为父亲,他有此想法是无可厚非的。总得要有一个人跟方永出去嘛。虽然有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当然,单文生所以想让女儿嫁给方永,是迫不得已的,因为单家已不再是过去的单家,成了朝廷捕杀的人,还能有什么更高要求呢?至于女儿心里如何想,儿子又是方永的徒弟,统统顾不得了,听天由命吧!

方永看了一眼单仁蕙,这个国色天香的少女羞涩一笑。

方永道:“那怎么可以呢?在一起怕……不方便吧?”

单文生笑道:“那有什么不方便呢?只要心中无色,一切使坦然。”

方永说:“外面不安全,有危险。”

单文生笑道:“你为我单家甘冒杀头之罪,我岂有舍不得一个女儿之理?”

方永又瞟了单仁蕙一眼,道:“那好吧,不过要小心才是。”

单文生道:“你们快去快回,不要让我们望眼欲穿。”

方永笑着说:“你放心吧,我们会很快回来的。到时再带几把剑来。”

单文生微笑点头,表示同意。

这时,单夫人走到单仁蕙身旁,拉着她的手道:“女儿,出外一定小心,不要让为娘太担心。”

单仁蕙微合眼泪,默默点点头。

夕阳在山口抹下一缕昏黄,一家人目送方永和单仁蕙越走越远,渐渐融化在远处的蓝天之中。

一阵鞭炮响过,鼓笙齐鸣,浓重的火药味弥漫了“同恶帮”大院。这是富丽的所在,好几层院子都贴红挂绿,喜气洋洋。同恶帮众奔走相告欢庆他们“同恶帮”改为“护清教”。

院中的正殿里坐满了人,北面的墙上,挂着一块康熙皇帝御笔亲书的大匾。上写“神功惊天”四个道劲有力的大字。匾下坐着一个身穿黄马褂的中年人,他英俊精悍,有王者之像,目如秋水澄澈,面带微笑,给人一种不怒而威的感觉,他就是同恶帮帮主刁鹏,也就是现在的护情教主。

他旁边依次坐着“二黄”、“三白”、“一黑”等一干高手,靠南边是清廷的捕快和前来道贺的官员。

一个清廷官员献媚道:“刁教主神功惊天,定能为国效力。”

刁鹏淡淡一笑,似乎对他们的恭维不感兴趣。

“黄眉佛”无垢说:“教主乃大丈夫也,对不耻之徒他才下手,一副菩萨心肠,今日相庆,正在督催江湖同道成仁之意”。

有人接着附和,一个官员说:“万岁爷对习教主非常赏识,以后之江湖非习教主莫属。”

“飘缥黄云”沙争丈道:“教主怀仁人之心治江湖,何人敢不从呢?”

刁鹏点头微笑,看来他还是乐意听他们的颂歌。

“白云剑仙”柳玉龙笑道:“孔子曰:名不正,言不顺。今天我们成了‘护清教’,一统江湖的时机总算来临了。”

“白发仙翁”钱明一捋长须说:“以后的江湖是‘护清教’的天下,不听号令者必须除之。”

“白衣亡魂”冷丁微笑不语。他没有几位仁见那么乐观,天下神俊之人甚多,不把朝廷和‘护清教’放在眼里的人也不是绝无仅有,一统天下江湖,谈何容易?

刁鹏被手下吹了一阵香风,有些飘飘然,心情极为快畅,前来道贺的官员又美言奉承,使他感到美妙前程如锦披斓,光彩夺目,大有我欲乘风飞去之概。

忽儿有人说,近期江湖中出现了一个小子,身手不弱,专与我们作对,是否派名高手除去此患呢?

一个官员道:“逃犯单文生也是被一个小子救走的,理应一并除去才对。”

刁鹏没有吱声,一个无名之辈是不人他们耳目的。不过亦要防患于未然。

一个年约五旬的官员说:“近有人报,‘无极派天宗靥门,得了三枚‘龙参’,每只重约一斤,这么大的参,还是头次听说。‘参’七两为参,八两为宝,一斤之重,便成了千古之稀珍,教主可愿得否?若能呈献皇上,定可得最高奖赏。”

刁鹏笑道:“‘天宗靥门’若真有此物,倒有收回的必要。聚堂主,你和犬子大为带几个人去办吧,要干净利索。”

聚堂主罗奇见教主点了卯,只好领命。这是美差,但也是险差,进入人家的腹地去抢东西并不是一件易事。

刁鹏的儿子刁赞见老子让他去偷宝,心里老大不痛快,他刚和一个小美人约好,今晚到她那儿下榻,看来这美事儿要告吹了。但他父亲的话又不能违背,他知道父亲所以让他去,是认为宝物太重要,派别人他不放心,还是儿子来得亲。

刁鹏见儿子答应,心里很高兴。这次让儿子出道,实是“一石两鸟”,既增长他的江湖阅历,磨练胆识,又是对众人有个制约,使之心存忌讳,不敢妄生“三心二意”。

刁鹏又看看“黑鸟”铁无伤,一笑说:“外出游走,若见到那个专与我们作对的小子,可顺手为官家做铲除。”

“可以。”铁无伤大大咧咧地答应了。

刁鹏又看看身边的众多高手,见都不再发出甚么异议,便说:“诸位,不要辜负圣上的浩荡皇恩,分头行动吧!”

罗奇叫来几个好手,准备停当,便和刁赞出了护清教的大院。刁鹏对罗奇十分器重,他的武功实在不弱于“黑鸟”铁无伤。至于刁赞,当然得了老子的真传。其他四个人,也都是教内最好的亲信高手。他们一行六人,展开轻功,在路上飞掠起来。

在“护清教”,刁赞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除了老子,他不做第二人想。罗奇虽是一堂之主,但对刁赞亦是毕恭毕敬。心里服气与否那是另一回事。刁赞要的就是这个“八面威风”。这次去偷宝,刁赞实属心不情愿,无奈父命难违。美人只是身上衣,让她自己消受寂寞去吧。

出了“护清教”大院,他们一行六人,辨认出去浙江的道路,各展轻功,在原野上飞掠。

罗奇身为堂主,一身功业当然十分了的。只见他两臂一振,似展翅飞翔的大鸟,几个起落抢在众人前边,故意把姿式做出轻轻巧巧,潇潇洒洒,实有在年轻一代面前卖弄之意。

刁赞不买罗奇的帐,心中讥笑,老小子就你那两下子,还在爷们面前卖弄,哼,也真是小瞧少爷了。不露一手给你看看,不知小爷的厉害。他身为教主之子,理当得此真传,加之自己勤学苦练,功夫已经十分霸道。只因他少在江湖走动,是以很少人知他真实功夫。此行浙江抢宝,虽听命罗奇,但他心里不服气,只因顾全父亲的面子,又都是为了“护清教”兴旺出力,也不好强出风头。再者罗奇年纪大,且又是前辈高手,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刁赞见罗奇已遥遥领先,嘴角溢出一丝冷笑,只见他在飞掠中“丁”字步形一滞,身子旋转飘起,施出江湖上失传已久的旷世轻功“旋风十八飘”,他的身子似一支利箭,疾射向前,又似一片树叶,被劲风裹挟,飘逸飞洒,眨眼功夫,越过众人,从罗奇肩边飞逝而过。

刁赞得势不让人,马不停蹄,急速前纵。

罗奇见一道人影从身边直泻而去,微一愕然,待看清是刁赞,心中亦是不好受用。这小子什么时候学会这身旷世轻功?天天一块儿做事,咋一点消息都未耳闻。看来这小子是默狗暗下口呀!罗奇暗中又一次提气,想凝聚功力欲与刁赞比试高低,但又一转念,这小子野心勃勃,志在江湖,将来必问鼎教主。我还要在他的手下吃饭,又何必与他一较长短呢?!想到这里,罗奇抛掉奋起直追的念头,脚法渐渐放慢下来。

刁赞止住身形,扭头往后边望了望,见不到人影,心里阵阵欢喜,心想:爹爹常在众人面前夸赞罗奇,今日观之,亦有名无实。好,歇歇脚,等等他们,亦让众人吃惊看重。他看到前边不远处路弯有棵树,一个飞纵,掠到树上,依偎树叉躺下,佯装睡了过去。

不一会儿,罗奇等五人匆匆赶来,手下人都是教中好手,轻功实属不弱,在树下站定,个个心平气和,不显促喘之象。

罗奇抬头瞥了一眼树上的刁赞,心中暗暗讥笑,但嘴巴依然阿谀奉承:“少当家,我们赶来了。”

刁赞象大梦刚醒似的,张开两臂,打个呵欠,伸个懒腰,困倦似地说:“我都睡了一觉了!”

罗奇连忙接上:“那是。少当家是不世之才,老朽昏暗无能,累赘了你。”

“堂主言重了。”话毕人到,刁赞一个闪射飘落地上。

罗奇知他故意卖弄,只是不便点破,一味恭维:“少当家武功卓然超群,将来定可领袖武林,老夫佩服至极。”

“过奖了。委还是老的辣,我等还要向前辈讨教呢!”

罗奇心想,你小子葫芦里装什么药别人看不清,能瞒的了我。口蜜腹剑。

刁赞见人没有停歇的意思,便说:“我们快些启程,不然去迟了,龙参会被别人抢去的。”

“是!”

六人各展轻功,势若惊鸿,急驰而去。

路上,刁赞洋洋得意地问:“罗堂主,依你之见,这诺大江湖,该数谁第一呢?”

罗奇博闻广记,又是老江湖,说起奇人异功如数家珍,滔滔不绝:“少林、武当领袖武林几百年,人才济济,各领风骚。功夫自然出类拔荤。如今少林、无济、无悟、无色‘三神僧’,艺业超群,可划人一流高手之列。只是这两大派圃于门规,执拗固守,不吸收民间杂学,妄自尊大,自视清高,才走向下坡路。现今一般高手都不把他们放在眼里,青城、峨媚其它各派青黄不济,卓俗人物廖若星尘,找不出一二。要数数拔尖儿人物,还只有咱刁教主来!”

“传说,‘三幻庄’武功惊天,非一般高手可攀比?”

“‘三幻庄’庄主江尊堂是有些门道。他的三条看家狗‘常氏三雄’功夫尤是稀奇古怪,不可小虚。他的小儿子江俊生也是武林不可多得的人才。据说,最近,他已练成一种旷世奇功。来笼去脉暂时还不太清楚。”

刁赞听罗奇长他人之气,心中不满,颇有些气忿地说:“那‘三幻庄’比‘护情教’更厉害?”

“不是。我们‘护清教’大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势,放眼天下,无人可比。加之你少当家的,骨胳清奇,练武的绝顶料子,假以时日,必将成为武林奇葩。”

刁赞“嘿嘿”笑了,说:“这还差不多。”

一阵急奔,一座山映在面前。山是光秃秃的石山,小路从山中穿过,两边怪石嶙峋,似两把耸立利刃,狰狞对峙。石是白石,在夕阳的映照下,泛起刺目的光彩。但名不符实:黑山。

刁赞、罗奇等一行人驰到山前,戛然止住。

罗奇说:“少当家,此山险要异常,为防万一,我看咱们还是另绕别道过吧。”

“怕甚。我们六人,难道还怕那些蠢贼不成。”

立时,随来的一个高手插话:“少教主,不怕人,是怕中埋伏。我从前来过此地,据老百姓讲,这山口有个骇人的名字,曰‘千钧一发’。是说走这条道危险之极。若盗贼在上放置滚石,你纵有天大本领,也插翅难逃。”

刁赞听了这席话,心中嘀咕,有些踌躇。

罗奇窃笑,你小子不逞能了,有本事你领头蹿呀!刚才他还劝刁赞另辟它路,现在又看刁赞的笑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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