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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六 章

风阳客栈里,吴诗沉双眉紧锁,雄性的双目,炯炯而射幽光,青寒凛冽,玄芒瘆人。何上泉正做着怀揣多娇温如玉的美梦。他的两眼一眨也不眨地盯了一会儿吴诗沉,笑道:

“老丈人,别有什么不快,人生本来是场戏,你下场来我下台,人模狗样欺世人,内心只有己明白。到了何时讲何时,又何必清高寻找不自在。在你的周围,花柳成群,娇娥林立,搂入怀中赴瑶台,这才是当世的英雄,管它什么下流胎?”

吴诗沉没有言语,他不是没有情欲,也不是不想搂着二八娇娥入睡,只是女儿若身遭不幸,太对不起她了。这何止泉纵然天下无敌,也让我难以认他做女婿。怎么办呢?明天一早就到了君阳府,怎好向女儿提起?他左思又想难得要领。难道我吴诗沉真就这么认命了吗?

若是今晚有事就好了,杀了何上泉,推去我心头的千斤巨负。他把这一切寄托于祝福,可见他是多么地软弱无能了。夜色终于来临,他心中的忧苦也终于溶入了漆黑夜色之中。一切没有了开始,没有了结尾,就是这个样子。他两眼怎么也闭不上。女儿的娇姿弱态不时浮现在脑海。他又开始数他所知道的天下最坏的人。干了多少缺德事,他们为什么要干?怎么干的?

皇帝不是人称天之骄子吗?他们做的事哪件不丧尽天良?他们把女儿当做物品送人,奖励给有功的大将,这样的事历代皆有。后来,想到自己身上,也觉得没有什么了。我是被逼无奈,何上泉又功高盖世,这段姻缘就这儿凑合了吧!他没有想得十分周全,就昏昏入睡。

太阳从东方刚一露出,何上泉就来催促吴诗沉。吴诗沉有点无精打采,吃过早饭,和何上泉一道奔向君阳府。吴诗沉有一个半月没有回家了,府内尤有冷落之象,他一进家门,整个府内立刻又欢跃起来。所有的人都过来向他问安、讨好。吴音欣也款款向父亲行礼。他的夫人微笑向他问候。这女人是个大家闺秀,端庄秀丽,十分贤淑,也是个一切只知道逆来顺受的人。何上泉的两眼如钩子似地盯着吴音欣。吴音欣厌恶这种色迷迷的目光,浑身感到一千个一万个不自在。吴诗沉却笑着对女儿说:“欣儿,这位是何上泉大师,天下无敌,神勇非凡。”

吴音欣碍于礼教,只好向他点头,表示敬意。他们进了堂屋,丫鬟献上茶,吴诗沉挥挥手,让她们退下。

吴诗沉对夫人说:“夫人,这位何大师今年三十有五,想向女儿求婚。他身手天下无双,能是我的好帮手,你以为如何?”

他的夫人瞧了一眼何上泉,甚觉不顺眼。但有一点她感到了,就是何上泉英气逼人,摄人心魄,站在那里,犹如巍巍昆仑,不可摇动。她心想,这人气质不错,比丈夫还有力度,就是长得丑了一点,也许看惯了就会好些。天下的大英雄,据说都是陋形怪相。也许造物主有意安排的,有貌的专配无貌的英豪。她想到这里,便说:

“女儿的婚事,全凭夫君作主,为妻哪有不依顺之理。”

这次吴诗沉真希望妻子说一句不同意的话,那份负疚的内心苦闷就由两人来分担了,自己就轻松多了。谁知夫人又是依顺。也好,这也和答应没有什么不同。何上泉恬不知耻说自己三十五岁,吴诗沉虽不信,也无奈。其实,何上泉今年是一百零五岁,比吴音欣整整大了八十五岁。这是多么地不公!只因他内力太深,又懂驻颜之术,看起来如三十来岁之人罢了。

吴音欣自然不知道这么个老色鬼,就是她的丈夫,更不会想到还要和他拜堂成亲,洞房花烛了。这即使是月老听了,也会击案而起,大怒不已的。然而,在那样的世道,那样的人家里,这出天地同哀的悲剧却堂而皇之的要上演了,谁也没法阻止它。

吴诗沉让夫人对女儿去说,这对于吴音欣来说,不啻晴天霹雳,一下子把她击昏了。她顿感脚下的大地抛弃了她,成了太空的浮游微尘。她怔了一会,放声悲啼。没想到,梦中的恶魔终变成人间厉鬼缠了自己,完了。自己在几天前,在花园里,已给自己写下一曲葬礼之歌,看来,它真要伴随自己进入地下了,红颜啊,你为何只有一个春天!残酷的秋冬为何要把你这象落叶一样的生命卷进泥土!难道我不是天造,难道我没有骨魂?为什么我不能自由地生存,非要生长在魔爪的手下!若这就是上帝的阴阳论,我乞求苍天,毁灭一切生命,毁灭阴阳吧!不需要美好的阳,不需要丑陋的阴,一切还我以自然。她的内心涌起巨大的波澜,柔弱之躯承受着惊涛骇浪。

她母亲的泪水在冲洗她迷濛的内心。 “孩子,你父亲万般无奈,昨晚,他一夜不眠,伤透了脑筋。何上泉比你大了几岁,长得也不好看,你也见了,他的英武是世间难寻的。爹妈不能跟你一辈子,没有个依靠怎么行,若是你不答应,这上下百多口人要全都被杀,我们吴家可绝了烟火了,对不起祖宗啊,你是受委屈了,可天妒红颜呀?孩子你就答应了吧?”

吴音欣更是无法了,父母都答应了,一个弱女子还有什么回天之力呢?她哭哭啼啼了好几天,最后还是答应下来。也许这是命,是天意,不然何以会落到这般田地?何上泉喜坏了,一天来看两次、三次,虽然只是一坐便走,规矩之极,他走之后,吴音欣总是要嘤嘤哭上一阵。她想到过死,清白来,还是清白去。可死了之后,一家人要遭汁么罪呢?她实在不敢想下去,那样,自己岂不成了罪人!为一家人之命,自己只有不吝己身了。按大明时代的婚龄,她却是早已超过了。这时嫁人已显晚了。

吴府上下一片忙碌,张灯结彩,欢庆无比。吴音欣被佣人扶持着穿上新娘子的盛妆,更是美艳人间。罩上顶头布,在众人簇拥下,在大厅里和鲜衣华服的何上泉拜了天地,欢欢闹闹入了洞房。何上泉这份乐是生平头一次。他强忍着,没有去洞房,而是随吴诗沉入了席座,和吴诗沉的同僚畅饮起来。刚落下夜幕,何上泉就忍不住了。推辞说不胜酒力,向洞房奔去。

他只见过吴音欣,从没有碰过她一指头,想到马上能把她拥抱入怀,不由得飘飘然起来。吴音欣坐在床边完全麻木了。她觉得自己周围很静,阴沉沉的,仿佛进入了幽冥界。她的魂魄离身而去,恍恍惚惚升向天国。猛然,她听到一阵脚步声,继而,是酒醉醺醺的淫笑。她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她觉得一只大脚践踏在自己柔弱的心上。漆黑将她心灵的呼救淹没了。

她吞呼不出声音。

命运也许是均等的,或者世上根本不存在什么命运。一切都是无头绪的,仿佛如画史上的大写意,情流深潜其中,谁能说得准呢?双龙兄弟,自女儿和吴冶离去后,连忙收拾行装,也急急奔上征途,大有山雨欲来各西东之情势。这有什么法子,谁让师傅得罪了金花婆婆呢?

这叫师债徒还。徒弟还不起这笔债,只有远走他乡,避开追杀。

弟兄二人,专走僻静之道。这天到了一条河边。他们望了一阵子,不见有人来,就准备脱衣游过去。这时,从苇丛中划出一条船,轻轻悠悠,撑船的老者似乎没有吃饭。龙天启叫道:

“老丈,请快一点,我们有急事哪!”

那老者眼皮都不翻,仍是不紧不慢,我行我素。龙天启只好不言语,等他慢慢靠近。龙天元说:

“这老丈看来是江湖人物,他握篙如拿戟,看似平易,用力实到好处。定是道中的高手。”

龙天启点点头,轻声问:“你看此人象谁?”龙天元略一想说:“会不会是河神叟杜圣?”龙天启说:“那要小心了,此人一贯行为乖谲,任意妄为。”龙天元说:“他有个毛病,爱听奉承话,我们不如赞他两句,这也不损德行。”龙天启表示赞同。

龙天元说:“老丈可是河神叟杜老前辈?”

杜圣笑道:“二位还识得老夫,看来,我在江湖中还是薄有微名的。”

龙天元说:“前辈何止是微名呢,而是响亮得很。特别在水路上,你是天下公认的水上第一人,一身武功炉火纯青,手握竹篙如方天画戟,神奇无双。”

杜圣被龙天元一捧,喜得哈哈大笑:“两位过奖了,恕老朽眼拙,如何称呼?”

龙天启道:“前辈,你不会知道我们的。在江湖上,我们是三流角色,不配你问的。”

杜圣更是欢喜,笑道:“对江湖中的大事我过问一下,小事情很难传到我这里来。”他自吹自擂起来了。平心而论,杜圣也不简单,只是把自己看成高不可及,就难免有点不知轻重了。龙天元说:“前辈,还烦你把我们渡过去。”杜圣欣然点头。

双龙上了船。杜圣美滋滋地撑起篙来。好长时间没有这么开心了。也许是今天天气好。

他却不把自己的心情舒畅归因于别人说了两句恭维话。船儿轻飘飘,滑溜溜,如鱼儿向对岸驶去。到了中央,忽然,岸上又来了两个人,都骑着马。马上的少年高声叫道:

“老头,回来,一齐渡过去,我们有急事。”

他身旁的中年人坐在马上没有言语,任凭少年呼唤,杜圣心情本来甚好,这—听,忽又沉下心来。哪来的王八蛋,如此不知礼数?我做你的爷爷也够了,却叫我“老头”,还大呼小叫,象对下人一样,奶奶的,非给你点厉害的不行。他知道不能回去了,便加快了速度,箭儿一般射向对岸。

少年唐化力恼了,大骂:“老混蛋!何以不听小爷的话,继续划?”

杜圣的肚子象鼓一样,气涨了起来。这个小王八羔子比上次的欧阳神还霸道,看我不让你叫我三声亲爷爷!他打定主意,让双龙上了岸,折身而返。双龙不愿看这热闹,江湖争斗,还是少涉入的好。两人头也不回,大步流星而去。

杜圣一双手把竹篙握得“咯嘣嘣”直响,嘴里的出气都嚼出火星子。唐化力素来乖戾,喜好声色犬马,这次许怀心带他出来办事,本想让他见识一下世界,丰富阅历。事没办成,一路上还惹事生非,让许怀心向人家陪了不少不是。他为人不怎么样,长得却挺英俊,骗女孩子的感情特别有一手。许怀心的爱女就被他的甜言蜜语迷惑,坠入情网,不能自拔。多亏许怀心对女儿一再叮咛、告诫,不行夫妇大礼,绝不能有苟且之事。这样,唐化力的阴谋才没有得逞。这次许怀心出来带着他,名义上是历练一番,实则是防他,怕他在家对女儿下手。

这一路,他厌透了唐化力。唐化力白长了一副好皮囊。可他为人学武却又聪明得紧,一点就透,举一反三,被唐家上下当作宝贝,疼爱异常。他人鬼,暗器手法更诡,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

杜圣把船靠近岸边。唐化力道:“老头,刚才叫你为何不听?”

杜圣道:“人老耳聋,又有不孝顺的孩子一气,心情不好。”

唐化力没有听出来话里有话,气哼哼地牵马上船。许怀心也要上,却被老头止住,只好在岸上等着。

杜圣划着小船到了大河中央,突然停下了。他靠近唐化力,突然向他点出一指。这一招太快,等唐化力发觉有异,已被点中了手大阴肺经的云门穴,瞬时半个身子不能动弹。他泼口大骂:“老混蛋,你敢暗算小爷……”“啪啪”两声响,唐化力的两颊各挨了重重的一掌,打得他眼冒金星,门牙都掉了一个,嘴唇也被打出了血。刚才还是清秀的小生,现在狼狈异常。

许怀心站在岸上,吃了一惊,忙叫:“老丈,别跟他一般见识,念他年幼无知,饶了他吧?”杜圣根本不理,恶狠狠地说:“小王八羔子,快叫我祖爷爷,不然让你尝尝透骨指滋味。”这回,唐化力有些怕了,后悔自己太大意,没有防备,以为一个老苍头,用不着担心,一手之招,弄个人鬼难分。他眼珠一转,叫道:

“祖爷爷,是小孙子的不孝,惹你老人家发了火,我真是罪该万死,你饶了我吧!”

杜圣说:“饶你可以,去喝十口河水。”

唐化力一迟疑,杜圣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按入水中。唐化力只好拼命地喝,憋了个半死。

杜圣才放了手:“快说,你是龟儿子,你爹是大龟儿子。”唐化力不得不照骂自家通。他不管什么骂自己骂别个,光棍不吃眼前亏,过了这时再算帐,又作出一副可怜相,乞求杜圣的饶恕。杜圣觉得总算出了口恶气,这才解了他的穴道,一脚把他踢入水中。马也被打下水。

杜圣哈哈大笑。

唐化力甚通水性,表面上他象条赖皮狗,一副点哈腰的样子,实际上他是一头正在待机吃人的狮子。杜圣准备划船入苇丛,转过身去。唐化力立即从怀中掏出一个一寸多长,有两个拇指粗的小竹筒,握到右手,他向前连纵几下,靠近了船,叫道:“老丈,我的银子掉到船上了。”杜圣转头往船上一瞅,唐化力立即用小竹筒对准了他,一按后门“噗”地一声,一团黄药雾向他扑去。杜圣发现时,为时已晚。这一招,是唐门暗器中的绝命打法“万箭齐发”。

杜圣大叫一声,脸上好象被无数小米粒大的东西击中,奇痒无比。他脑中灵光—闪,叫苦不迭:坏了!这是四川唐门的子午散,生命没有希望了。他狂怒异常。人没伤狼心,狼有伤人意。这个歹毒的狼羔子,我也不能让你得了好,他纵身一扑下了水。唐化力知道者头要拼命,一个猛子扎下去不露头了,在水下,他极力远游,让杜圣无法追上。杜圣在水中,忍受着巨大的灼伤之痛,强睁着眼,看唐化力露出水面。等了好一会,唐化力才在七八十丈远的地方露出头来。这下把杜圣气得吐血。这真是阴沟里翻船,阎王输给了小鬼。此时,子午散的剧毒已渗入他的血液中,片刻的工夫,他脸上露出森森白骨,肉全都烂掉了。杜圣一声惨嚎,被河水冲走,成了真正的河神。杜圣一生在水上显身手,最后还是葬送在水里。

许怀心久久无语。这唐化力果是卑劣,自己也要小心他,更不能让女儿被他占有了。许怀心身手很高,人处于正邪之间也说不上是好是坏。但他的防范心很强,见了唐化力这小子心黑手辣,自己害人之心也许没有,防人之心却不可无。

唐化力把船划过去,让许怀心上了船,渡向对岸。他得意地说:“那老小子害我好苦,死了也不亏,只是下次再从此地渡河时,没有人摆渡了。”许怀心没有说话,他觉得唐化力是个奸雄,唐门可能从他而复兴,也可能因他而毁灭。两人上了岸,上马而去,走了几十丈,唐化力又跑回来,把竹篙也拿走了。这小子在马上耍了一会,扔向一边的沟里,双龙离开河岸,来到荒野无人处,便展起身法,奔跑起来。那起式势如奔马。他们奔走了一百来里路,傍晚时分,进了一座大镇子。兄弟二人住进一家客栈,就再没有出门。这里是江湖豪杰出没的地方,各方势力都有探子,出去走动,多有不便,不如蹲在屋子里安心。

他们想安静,可偏偏不能如愿。刚坐下没有多大会儿,就有人敲门。双龙兄弟一怔,会是谁呢?龙天元开门,进来的竟是血掌杜大力。双龙兄弟忙热忱地招呼坐下,倒上茶。

杜大力说:“两位仁兄为何不出去走走?”

龙天启道:“街道太乱,无趣得紧,身体也倦,不如在屋中图个清闲。”

杜大力说:“我却不能清闲。”

龙天元道:“杜兄何出此言?”

杜大力长叹一声说:“我十年前收留了一个同姓朋友的孩子,后来送到青城派被林掌门纳为弟子。谁知,一个月前他竟干出了人神共愤的事,强占了师姑,致使齐女侠失踪。我正天涯海角追寻他,江湖中又传来一个消息,说杜水是堂堂正正的好男儿,为了师傅的声名,不惜自毁名誉,甘冒被处死的危险,替师傅担起了罪名。弄了半天,原是林风占了师妹。这么一来,我也弄不清到底谁是谁非了。我一定要找到杜水,当面问个清楚,若是他干的,我绝不念旧情,劈他于血掌之下,若是替师傅担罪名,那就一笔勾销。”

双龙对这件事头次听说,有点震惊。但他们深知江湖是非难断,也没有说什么。不管这事是谁干的,男女之事,历来难以说清。杜大力见双龙兄弟久久无语,便问:“两位老兄,你们何往?”龙天元说:“江湖游荡,没有定所。”杜大力还要再说什么,一个阴冷尖细的老女人的声音传了过来:

“两个姓龙的小子,以为一跑就可无事了吗?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古来,借债还钱,欠血偿命,父债子还,师仇徒续,难道你们要改变了?”

双龙和杜大力都屏住呼吸静静等待。杜大力把灯吹灭,屋内一团漆黑,这是十分笨拙的掩耳窃铃的法子。以金花婆婆的功力,白昼、黑夜是没有什么区别的。她不但没有老眼昏花,而是愈老愈明亮。

“小子,快出来吧,缩在屋子里象个乌龟,是没有出息的。”

龙天启长叹一声:“东躲西藏,还是被她发现了,这是劫数,看来逃不脱了。”

龙天元一扯乃兄的衣袖,不让他说话,静静地等待着,也许还会有转机,或者她根本不知自己在何屋,而是出言相诈。龙天元的这种想法有点近乎小孩的猜想,天真可爱。但是还真让他猜准了:金花婆婆胡云只知道双龙兄弟进到这座镇子来了,住没住在这客栈里,她是不清楚的。她连叫几声没有人应,只好退去。对金花婆婆来说,报仇是太容易了,听以她并不急于置他们于死地,让这两个小子心惊胆颤地过日子,比什么都好玩,杀人头落地,哪还能成天诚惶诚恐地过日子。双龙今晚能躲过劫难,与她的这种想法是密切相关的。胡云在外面等了一会,见无人出来,微微一笑,纵身而逝。

双龙过了半晌,才说:“好险。”

杜大力问:“发话的是何人?”

龙天元道:“金花婆婆胡云。”

杜大力愕然目瞪:这真是太不妙了,沾惹上了金花婆婆哪还有命在,什么人是她的对手呢!他曾有幸见过胡云一面,一闪十年过去了,不知她是否还和过去一样年轻?

这时,龙天元问:“杜兄,你说的那个青年人,是杜水吗?”

杜大力说:“正是。龙兄见到过他了吗?”

龙天元说:“没有,只是听说有人在追他。听说,问题还不简单呢?有人看见和他在一起的,有十人左右,个个身手不凡,象是还有个太监,不知在向他索取什么。一伙人奔向鬼沼,可能去寻圣姑去了。”

杜大力说:“那不是去寻死吗?鬼沼是随便去的吗?”

龙天启说:“杜水的情况,你不了解吗?”

杜大力低头想了一会,突然露出惊恐的神色,低低地说:“定是寻找‘圣旨’的。”

龙天元忙问:“什么‘圣旨’?”

杜大力说:“太祖朱元璋曾立一道遗旨,让所有群臣忠心辅佐太孙的帝位,不可有逆心,否则,天下共诛之。定是朱棣得了帝位,怕这道圣旨意传于天下,要把它收回吧?”

龙天元道:“我们不该问你这些话,这下算卷进去了。”

龙天启说:“索性探个究竟,反正已扯了进去。圣旨在哪里。”

杜大力苦笑了一下,说:“杜水不长进,我愧对朋友啊!当初,杜水的父亲奄奄一息,我刚才说得话,就是他告诉我的,详细的内容,全在他写的一封信上。这封信和那道圣旨一起缝进了一件衣服里。杜水的父亲说,十年后,让他按信上说的去做。请我不要看‘圣旨’,以后自明。我接过衣服和杜水去了,十年来,我渐渐把它忘了,觉得还是不看好,知道了,不知要有多少人为之流血。何况,杜水的武功不堪一击,让他去做什么,不是去白白送死吗?

想不到皇上竟没有忘记。我是再劫难逃了?”

龙天启说:“那也不一定,只要你能保住圣旨,就能保住性命。”

龙天元问:“杜水知道此中内情么?”

“他不知道。其实,我也不知其内容。但大致和我说的差不多。”

龙天启道:“那衣服在何处?”

杜大力说:“在我家中,只是很隐秘,我不去拿,别人永远也拿不到手。”

他的话音刚落,窗外响起一个阴恻恻声音:“那是最好不过了,让它永远地沉睡吧,你们三个人,一同为它陪葬吧,在世上,你们已没有活下去的可能了。”

三人闻言惊骇万状,这下可惹来了飞天大祸,知道这么大的隐秘,那确是没有生还之理了。双龙真有点后悔,万不该扯到杜水身上去,刚躲过金花婆婆,又陷进了刀山剑海之中。

杜大力却没有理由后悔,他早就该知道,在接受那“圣旨”的同时,就已把死亡一并接受了了下来。今日临近的死亡,已是跚跚来迟了。但说话人,并没进一步行动,不知是何意?三人屏声凝气,静立以待。这次同上了一条贼船,只好同命运共甘苦了。

半晌之后,那个幽寒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三位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大侠,就要有大侠的气派。你们既然知道了不该知的事,我只好请你们闭上口。可在这里多有不便,我劝你们有点侠心,别扰了别人,生死全愿一人承当。若是伤害了左右的住宿人,你们混水摸鱼岂不也和下三流的小贼一样了!那样再自命大侠,可就有愧了。”

三人沉默无语。既然让他知道了,跑是难了,不如干脆来个明对明。是生是死全在手上的“活”精不精了。龙天启是粗豪之人,这次离家出逃巳大悖于他的个性,只是慑于对方的名头太响,才不得已而为之。他向前动了一步,把门打开,刚毅地说:

“是福是祸,……光逃是不行的,拾掇一下,入地狱的快走,上天堂的请行。”

龙天元和杜大力也知龟缩屋内实在不是办法,只好拼一拼了。他们心一横,出了门,到了院内,见一个高瘦的青袍人,两目神光晶莹透彻,一看便知内功达到了返朴归真的境界。

龙天元冷声问道:

“阁下何人?”

青袍人轻轻一笑,说:“龙氏双雄,你们搅了这浑水实是不该。我吗?八极掌侯坤。”

这一句话,象一重锤击在三人的胸膛,真乃命中注定今日死,今夜便赴鬼门关了。侯坤的身手,是太强了。他们知道,三人加在一起,也不一定抵得他二十招。这老家伙一向清高,自命不凡,何以也成了朝廷的鹰犬?龙天元问:

前辈不是一向不屑于同朝廷来往吗,何以要替他们卖命?”

侯坤淡淡一笑说:“侯坤是何许人也,会替朱棣卖命?我只不过是他请去商磋国家大事而已。这是有利天下苍生的好事。受他之请,顺便在江湖上走走,发现有违民生大计之事,能除去就立即除去。现在,战争刚息,民需生养,你们又在谋划起事,这不又要使万民涂炭吗?为了天下生灵,只好请你们闭上眼睛了。”

龙天元问:“前辈差矣,那事我们不过是偶尔闻之,何时又有谋反之事呢?”

侯坤说:“少废话,到外面去。”

龙天启大怒:“老家伙说得好听,谁知你打的什么鬼主意?想杀人,还要先讨个善人的牌位,够恶心的。”

侯坤没有答话,只“哼”一声,出了客栈的大门,三人也只好跟了出去。侯坤展起身法,向东飞奔,三人也只好跟上。

出了镇,四人来到了一片小树林前。侯坤突然停住,背手而立。龙氏双雄和杜大力跟了上来,成一个包围之势。侯坤说:

“我与你们无冤无仇,死了也别怨我,明年的这个时辰我会让人给你们烧些纸钱,生不能成巨富,死了阔去吧。”

龙天元冷笑道:“好个满嘴仁义,一肚子坏水的侯坤,以为我们会信你那一套,你的这把戏只配骗三岁顽童。”

杜大力挖苦说:“孔夫子娶嫂,称起圣人来了。侯坤,你不正是这么一流的货色?”

侯坤哈哈大笑,声越千山,激起海潮,冷然道:“少逞口舌之能,动手吧。”

三个人顿时神气凝起来,面对的是一片神秘莫测的海,稍有不慎就会被它吞没。三人只有协调配合,也许还可应付。侯坤依然背着手,仿佛什么事也没有,但三人却感到有种逼人的神气,让人心颤。

杜大力牙一咬,运起血掌,顿时,两掌生起红潮,鲜红如血。龙氏兄弟也运神功,三个人调协起来。龙天元和龙天启经常用药物催功,又食了“大还丹”,功力比杜大力要深多了。

特别是龙天元精通医药,更擅点穴推拿,这几样功夫在他手上可以说是登峰造极。只是对方太厉害,他不知自己的手段还灵不灵验,但自暴自弃是不行的。现在可是从死神手里抢夺生命啊!八极掌侯坤这时不丁不马地摆好架式,两臂灌注了全部心力。杜大力大吼一声,双掌攻击侯坤头部,龙天元五指如戟,使出“罗汉手”点向他的足阳明胃经的乳中、门关、太乙、天枢四穴。龙天启双掌—错向侯坤丹田部的气海,中极两穴击去。这三人同时出手,配合默契,出手之快,劲道之大,实是惊人。侯坤双掌一阴一阳,从自己的额部向下一抹,划出—

个弧形,如封似闭,顺顺当当地化解了三人的攻击。与此同时,他向每人也拍出一掌。这一掌轻柔无比,看似软弱无力,实际上如陷旋涡中的那种磅礴大劲,目的在于破坏他们的协调。

三个人如被水冲击了一般,急去化解。侯坤电光石火之间,掌一立,连劈出六掌,全是,八极掌中的六亲不认劲道,多脆劲和碎劲,意在一下使对方粉碎,不能有应变的余地。三人大骇,想不到侯坤出掌如此快,被他厉鬼一样的攻击,防不及了。想后闪也不能够。“啪啪啪”

几声脆响,三掌,分别击在三人身上。挺公平,一人一掌,这三掌的力道大小不同,有轻有重,他们三人的感受也不一样。血掌杜大力感到身上被贴了一块烙铁,灼痛无比,龙天启仿佛从悬崖上掉下一般,五脏六腑都震离了位置;独有龙天元不觉怎么样,似乎觉得被人轻轻推了一下。这是不奇怪的,因为三人之中,龙天元的功力最深,侯坤又是闪电般发掌,所以没有损及他,但一交手,杜大力和龙天启是不能再动手了,只好躺倒一边,听天由命。侯坤阴笑两声,身子纵起,一个旋脚踹向龙天元心窝。龙天元—招“金鹰展翅”,也飞身空中,躲过侯坤。哪知侯坤的头一招,是个虚招,并不在乎攻到攻不到,龙天元身子一起,给侯坤了一个机会,他向前一蹿,伸手抓住龙天元的脚踝,一用力,把他的头对准一棵大树扔去,龙天元身不由己地向大树撞过去。侯坤转过身起,举掌向龙天启的头颅直拍。这时,三道金星突然而至,射向侯坤的印堂、紫宫、膻中三处大穴。侯坤大惊,一式“长猿攀枝”向上纵起。三道金星飞驰而过,龙天启才算死里逃生。龙天元在身子快要接近树时,两掌前推,“嘭”地一声,大树摇晃了几下,他也借力斜射一旁。”

侯坤大愤,这几招竟一个也没有杀了,还又多出一个帮手,怒气攻心,旋即向杜大力拍去。杜大力身子本已受伤,哪能躲开,“啪”地一声,脑浆迸溅,一代大侠,就这样草草了此残生。

龙天启心中悲痛万分,就这么片刻功夫,杜兄就化为了草木,永远地无声了。他心中的苍凉之感顿生。他忘记了自己也是在死亡的边缘上。龙天元心中却是雪亮:完了,这回可算什么都要了帐了。龙天启想站立起来,可刚要爬起,侯坤便又如老鹰扑兔,五指如刀向他的后背插去。突然,又是三个金星似的暗器,拖着明丽的华光,向他射去,并有“嗤”的一声响。侯坤知道其厉害,不敢去接,只好向地击出一掌借势再升高几尺。发暗器的人并不在于伤侯坤,若是那样连发几粒,侯坤身在空中丈许,还往哪儿躲?完全是一副挨打的局面。自然,那人也不是为了救龙天启,而是为了杀他,亲手杀他。不然,侯坤杀杜大力时,暗中人为何不相助呢,

侯坤落到地上,高声说:“前辈可否讲出不让杀他的理由?”

金花婆婆胡云,这时才突然现身了。这是个一身黄衣衫的老太婆,身子伛偻满头白发,皱纹巳布满额头,双目慈祥柔和,一副可亲可敬的样子。她嘿嘿一阵怪笑:“双龙兄弟,我说让你活十年,就是十年,还想逃跑,白日做梦!”

龙天启道:“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我们?再说,我们还有许多事未了,怎肯甘心就死?”

胡云笑道:“这回还想跑吗?”

龙天启说:“你的名头虽大,还不能使我们吓得连跑都不敢。”

侯坤看了一眼龙天元,把脸转过采,向着胡云,讨好地说:“婆婆,你就是让他再长出一双腿,他也跑不出你的手心。”

龙天启躺在地上,泼口大骂:“侯坤,你真是无耻之极,连个老太婆的马屁都拍。”

一句话,气坏了侯坤,只见他两鬓青筋暴凸,双目喷火,举掌欲击。胡云也大为光火,这混蛋出言如此无状,实是死不足惜,要让他尝尝“穿心掌”的滋味。侯坤见老婆子动了怒,只好放下手,两眼一眨不眨地盯她。

龙天启哈哈大笑:“老男老女,狼狈为奸,遗臭江湖,上清天姥会替我报仇的。”

这下,把金花婆婆气得直哆嗦,来不及使出穿心掌,掌力就斜劈而出。金花婆婆愤怒出手,这一掌之力可动山岳,一股劲浪狂涛,把龙天启吞没了,他没有叫一声就被击成了烂肉齑粉,鲜活的生命从此成了云烟,胡云仍不解恨,姓龙的小子太可恶,不能给他留种。她转身奔向龙天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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