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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铁腕惩恶少

“南昌故郡,洪都新村,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这是以一篇“藤王阁序”而名传千古的南昌才子王勃笔下所形容的南昌。

时为有明中叶,也算得上是国泰民安。尤其南昌是宁王朱宸濠的封地,而朱宸濠又是一位具有野心的亲王,他为了收买民心,巩固他的根据地,自然得将这个封地,加意地治理得井然有序,但另一方面,为了掩护他的野心,以免引起朝廷的怀疑,却又不得不故意纵情声色,使得整个南昌地区,呈现一片歌舞升平的气象,以示他的胸无大志。(笔者按:朱宸濠终于在西元一五一九年举兵叛国,幸赖王守仁将其讨平。)

于是,南昌就在朱宸濠这种“矛盾的统一”策略下,俨然成了世外桃源。

但世间事,人不如意者常八九,就当朱宸濠暗中厚植实力,表面上歌舞升平之间,南昌地区却发生一连串的骇人听闻的奇案。

奇案之一是:数以千计的惨泳少年和流氓地痞,受到神秘人物的惩罚——遭受“宫”刑,头发也被火焚。

奇案之二是:不少的名门贵妇和闺阁千金,受到采花大盗的奸污。

而这些案子,都是在最近一个月之内所发生,受害的男女总在四十名以上。

对流氓恶少的惩治,自然是人心大快。

但污辱良家妇女,而且都是有势力的人家,这问题,可就够严重了,尤其是对身为地方官的南昌府知府宋强而言,更是严重得无以复加。

做地方官的,都讲究为官不得罪巨室,这就是说,对自己辖区有势力的人家,不能得罪,不但不能得罪,而且还得格外巴结才行。

如今,平空出了这么多的案子,而大多数又跟巨室有关,试想,这情形,又怎得不教身为知府的人着急。

这天一大早,宋强就被他的顶头上司江西布政使范同召去训了足有半个时辰,当他怀着沉痛的心情回到府衙后,立即召见他的捕头李虎:“范大人已奉王爷令谕,限十天之内破案,否则,范大人听候参处,本府先行革职,你这个负直接缉捕责任的捕头,会有怎样的后果,你自己当明白。”

李虎哭丧着脸,道:“是……是……卑职明白。”

宋强背负着手,在来回踱着方步,一面问道:“李虎,你说,十天之内,能不能破案?”

李虎搓着手,苦笑着:“卑职当勉力以赴。”

宋强脸色一沉:“李虎,这句话,本府已听腻了!”

“是……是……卑职无能……”

“无能也得在限期内破了案,你要明白,破不了案,本府顶多丢纱帽,而你这个捕头,可不是丢纱帽所能了事的。”

“是……是……卑职知道。”

“知道就好。”

宋强回到他的座椅前,颓然坐下,长叹一声,道:“这些贼子们,为何偏偏跟本府过不去?”

李虎谄笑道:“大人,卑职有一个假设,贼子们实际上可能只有两个人……”

“两个人?”

“是的,是一男一女。”

“还会有女的?”

“大人,由那对付那些流氓恶少的‘宫’刑研判,作案的绝对是一个女的。”

“女的为甚么要如此残忍?”

“因为,她可能受过太深的刺激。大人,卑职曾向您报告过,那些受到‘宫’刑和烧去头发的恶少和流氓,都有过强奸和轮奸良家妇女的前科。”

宋强喃喃自语着:“这么说来,她曾经是受害者,这么做,是为了报复。”

李虎点点头道:“非常可能。”

“就算是吧!”宋强苦笑道:“那么,那个一再强奸名门妇女的,又是为了甚么呢?”

“这个……”

“依常情来说,把这种案子的人,不会将自己所犯的案子宣扬出来,而被害者,尤其是名门大户的被害者,更不会将家丑外扬,但事实上,每一个案子,案发的次日,本府还没接到报案,民间已经沸沸扬扬地,在宣扬着了,这,又是甚么原因呢?”

李虎苦笑道:“卑职也想不通。”

宋强道:“本府倒是想通了,他,十九是故意跟本府为难……”

他的话没说完,一阵急促脚步声已止于门外,并传来一个恭谨语声,道:“启禀大人,有人击鼓鸣冤。”

宋强沉声问道:“是甚么人?”

“回大人,是一个女的。”

“告的是谁?”

“告的是采花大盗。”

“传令升堂!”

“是!”

门外那急促的脚步声离去后,宋强向李虎苦笑道:“又增加一个无头公案……”

知府大人升堂了。

两旁的皇役,照样的喊着堂威,也照样的显得威风八面,但高坐堂皇的知府大人,却是一付没精打彩的样子。

堂下跪着的,是一位有着七分姿色,花信年华的紫衣少妇。

同时,也和往常一样,围在庭外观审的民众,少说点,也总地三百人以上。

宋强目光环扫一匝,然后将状子飞快地浏览了一遍,才向那紫衣少妇沉声喝道:“朱王氏,抬起头来!”

朱王氏没作声,只是默默地抬起头。

宋强注目问道:“朱王氏,这案子发生在甚么时间?”

朱王氏娇声说道:“大人,是昨夜三更左右……”

“当时,为何不呼救?”

“大人,那贼子带着钢刀,民妇不敢呼救,即使冒死呼救,也没人救得了。”

“那贼子长得甚么模样?”

“回大人,那贼子蒙着面,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所以没看到他的面孔。”

宋强沉思着问道:“朱王氏,你住在本府辖下,已有多久?”

朱王氏道:“民妇就是本府人。”

“那么,对于最近一个月来,发生在本府辖区内的案子,你该有过耳闻?”

“是的。”

“既然已听说过,为何不多加小心,以免为贼子所乘!”

“……”朱王氏被气得俏脸铁青,一时之间,答不上话来。

“还有,最近一连串的采花案件中,受害者均为贵妇淑女,她们都能忍,你,一个民妇,为甚么反而沉不住气……”

朱王氏气得浑身发抖地,截口抗声说道:“大人,民妇也是人。”

宋强没想到一个民妇居然敢跟他顶嘴,不由脸色一沉,一拍惊堂木,沉声叱道:“大胆刁民,胆敢跟本府顶嘴!”

朱王氏毫不示弱地,道:“民妇怎敢,民妇只是请求大人主持公道。”

众目睽睽之下,宋强也似乎未便过于强词夺理,只好顺势一转话锋道:“好!本府抓到淫贼之后自会替你主持公道。”

“多谢大人!”

“退堂!”

这种问案的情形,简直形同儿戏。

围观的民众们虽然早已料到不会有甚么结果,却也禁不住发出一阵“嗡嗡”地,民众们都在窃窃私语声中。

但宋强可真是参透了“笑骂由人笑骂,好官我自为之”的精髓,对民众们的反应,听始未闻地,随着那“退堂”二字,人已拂袖而起。

就这当口,人群中发出一声娇呼:“宋大人请留步!”

“飕”地一声,一直人影直射堂前,慌得站班的皂役和捕头李虎一拥而前,并齐声吆喝:“拿刺客!”

但那么多人都扑了一个空,但觉眼前一花,那人影已到了宋强身边,并发出一声笑道:“别紧张的,我不是刺客,真要是刺客,凭你们这些酒囊饭袋,也拿不了。”

这时,所有堂内堂外的人,都看清楚了。

那是一个身着青色劲装,肩插长剑的女郎,看外表,约莫只有二十上下年纪,但却有九分以上的姿色,算得上是一位难得一见的美女。

也许是由于她自称不是刺客,也可能是由于她长得太美,因而使得本已脸色一片煞白的宋强,显得颇为镇静地问道:“这位姑娘尊姓芳名?”

紫衣女郎嫣然一笑道:“我暂时不会告诉你。”

宋强苦笑道:“那么,姑娘有何见教?”

紫衣女郎笑了笑道:“请问宋大人,对于最近一个月以来,所发生的案子,是否已获有破案的线索?”

“没有。”宋强苦笑着。

“我是唯一能帮助你破案的人,宋大人能信得过我吗?”

“当然信得过。”宋强含笑接道:“咱们到里面再谈,女侠请!”

“姑娘”改为“女侠”,足证宋强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之下,的确是非常相信这位陌生的紫衣女郎了。

当他们相偕进入小花厅,分宾主坐下,并由侍女献上香茗之后,宋强才开门见山地,笑问道:“女侠何以教我?”

紫衣女郎慢应道:“首先,宋大人必须绝对相信我。”

宋强连连点头道:“当然!当然!下官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紫衣女郎道:“其次,是要听从我的安排。”

宋强不加思索地道:“没问题,下官都可以听女侠的指挥。”

紫衣女郎递给他一张便笺道:“那么,先将这名单上的人找来。”

宋强接过名单,目光一触之下,禁不住脸色一变,道:“这……”

紫衣女郎笑问道:“怎么?宋大人以府尊的身份,难道都请不动这些人?”

“当然可以请,只是,这些人,都是地方上有声望的士绅,似乎……不可能……”

他,结结巴巴地,半天接不下去。

紫衣女郎含笑问道:“那些在地方上有声望的士绅,不可能干这种坏事,是吗?”

“是的,是的,女侠明察。”

“我也不曾说他们会干这种坏事呀!”

“可是……这……这名单……”

“我的意思,只要宋大人将名单上的人请来,到时候,我自然会交出凶手来。”

宋强苦笑道:“女侠要下官用甚么借口去请他们呢?”

紫衣女郎反问道:“宋大人,这名单上,大部份的人,不也正是被害的苦主吗?”

“是的,应该说,这些人,全都是被害者。”

“那不就得了,宋大人可以借口请他们前来研究案情,也不妨告诉他们,凶手业已就擒……”

“真的?”

“宋大人不是说,绝对相信我吗?”

“是的,是的。可是,女侠可千万别使下官为难。”

“请放心。”

紫衣女郎含笑接道:“我们这些行侠仗义的江湖儿女,为了铲除不平,有的时候,固然免不了以武犯禁,但对于真正为国为民的清官廉吏,是绝对不会教他为难的。”

宋强是不是真正为国为民的清官廉吏,他自己当然是最了解,因而闻言之后,只是苦笑道:“多谢女侠!”

紫衣女郎站起身来,道:“那么,咱们就这么一言为定。”

宋强也跟着站起,道:“女侠还没说明,要他们几时前来?”

紫衣女郎道:“今晚上灯时分,在这儿会齐,来得及吗?”

“来得及……”

“那么,晚上见!”

话声未落,芳踪已杳。

宋强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苦笑了一下之后,才沉声喝道:“来人!”

门外有人恭应道:“大人有何吩咐?”

“去请王师爷和李捕头来。”

“是……”

一日光阴,弹指即过,转瞬已是华灯初上时分。

南昌府府衙内的花厅中,群贤毕集,辖区内有头有脸的士绅,都已到齐,计一共四十二位,加上知府大人宋强、师爷王勉之,捕头李虎,合计四十五位。

这些人,分据在六张八仙桌,但正中间的一桌的上首座位却是空着,那很显然是留给那位紫衣女郎的。

虽然是群贤毕集,桌上也摆着精美茶点,每人面前并都有一杯香茗,但茶点都没人动用,每个人的脸上,也都是一片冷肃。

更没一个说话,整个花厅中,鸦雀无声,呈现一片死寂。

坐在宋强邻座的一位锦袍老者,慢条斯理地,打开鼻烟壶,在鼻子上抹了一下,然后向宋强问道说:“宋大人,那位女侠怎么还没来?”

宋强含笑接道:“达老,她说过上灯时分,在这儿会齐,一定会来。”

锦袍老者道:“可是,现在已经是上灯时分了。……”

另一位青衫文士附和着道:“是啊!时间到了还不来,足证那显然是一个玩笑。”

宋强苦笑道:“不会的,她一定会来。”

锦袍老者哼了一声说道:“我说,宋大人,像这种大事情,怎能相信一个来历不明的江湖女子的话。……”

青衫文士接着说道:“说不定那个江湖女子,本身就是凶手……”

宋强连忙摇手道:“方兄千万别妄加忖测,那是非常危险的。”

青衫文士眉梢一扬道:“我才不怕哩!为人不作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一声冷笑,传自门口:“好一个半夜不怕鬼敲门!”

话落人现,赫然就是那绰约多姿的紫衣女郎。

花厅内的人,循声投注,但觉眼前一亮,却是谁都没有开口。

很显然,这些人,都被紫衣女郎的美艳和那股无形的慑人英气,给镇慑住了。

紫衣女郎美目环扫间,宋强已含笑起立道:“女侠快请,下官早已虚位以待。”

“多谢宋大人!”

紫衣女郎大步走向预留给她的座位前,却并未就座,只是俏立当场,冷笑一声,道:“诸位都是地方乡绅和一时俊彦,且各自反省一下,生平所言所行,能够俯仰无怍吗?”

这一问,问得在场的人,一个个鸦雀无声,只有面面相觑的份儿。

身为东道主的宋强,不得不打圆场,而苦笑着摆手肃客道:“女侠请先入座。”

“这个首席座位,我倒是受之无愧。”紫衣女郎含笑接道:“宋大人也请!”

宋强一面就座,一面笑道:“女侠,咱们言归正传,你所说的那个……”

紫衣女郎截口接道:“那个连续作案的主凶,是吗?”

宋强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现在,人在那儿?”

紫衣女郎美目中神光暴射,环扫在座诸人之后,淡然一笑道:“宋大人请放心,我说过的话,一定做到。”

宋强谄笑道:“这个……下官信得过,但……在座诸位……”

“他们不相信?”

“也不是不相信,不过……女侠最好是请先将主凶交出来。”

“可以。”

紫衣女郎答得很爽快,但接下来的话,更令全体震惊:“我就是。”

宋强几乎给震惊得跳了起来,苦笑道:“姑娘,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紫衣女郎慢应道:“谁有工夫跟你开玩笑。”

“可是……”宋强讷讷地接道:“姑娘是女儿家,那些采花案件……是……是……”

紫衣女郎冷笑道:“那些采花案件,应该是男人作下的,是吗?”

宋强苦笑着点首道:“是啊!”

紫衣女郎再作惊人之语道:“有着你们这些帮凶,不就行了吗!”

这情形,使得本来就一脸苦笑的宋强,几乎为之气结。

“没听清楚,我可以再说一遍。”

紫衣女郎抬手环指,一面冷笑道:“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你宋大人在内,都是帮凶。”

原先与锦袍老者一齐发言的青衫文士,拂袖而起,冷笑道:“宋大人,我没兴趣听你找来的疯丫头胡说八道,告辞!”

锦袍老者也愤然起立,道:“咱们都走!”

锦袍老者与青衫文士,显然是这些士绅中的领导人物,他们两人站一起,其余的人,也都纷纷站了起来。

宋强哭丧着脸,双手互搓,向紫衣女郎苦笑道:“姑娘,你……你坑得我好惨……”

紫衣女郎突然清叱一声:“统统给我站住!”

语声并不算高,但听在那些士绅们的耳中,却是一字字有如仲夏沉雷,震得他们耳鼓“嗡嗡”作响,而一个个身躯一顿,呆立当场。

紫衣女郎端坐如故,却是嫣然一笑道:“诸位请入座,我借花献佛,敬每位一粒瓜子。”

说完,顺手在桌面上一只磁碟中抓起一把瓜子,凌空一洒,只听“叮叮”连响,每人面前的桌面上,都不多不少的落下一粒瓜子。

不!那些瓜子,不该算是落下,应该说是嵌在桌面上的,而且,每一粒都是尾端向上,嵌入桌面三分之二。

紫衣女郎露出一手之后,又含笑接道:“不成敬意,不成敬意,诸位请呀!”

她,笑得好美!好甜!

可惜的是,目前这些人,一个个如芒刺在背,全身都不好过,没有心情去欣赏她的这种足以倾城倾国的甜笑。

说来也难怪,紫衣女郎所露出的这一手,即使对一般的武林高手,也会令其无比震惊的,何况目前这些人,还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哩!

身为主人的宋强,不得不强定下心神,以央求的语气,向紫衣女郎说道:“姑娘,玩笑应该适可而止。”

紫衣女郎俏脸一整,道:“宋大人,我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

宋强搓手苦笑道:“这……那么……”

紫衣女郎却向那些僵立当场的人,既不甘心坐下,又不敢离去的士绅们,沉喝一声:“你们都给我坐下!”

那些人,敢情都是不点不亮的蜡烛脾气,经紫衣女郎这一声沉叱之后,竟然一个个乖乖地坐了下来。

紫衣女郎转向一旁的王勉之道:“王师爷,请准备文房四宝。”

王勉之一怔,道:“文房四宝是现成的,姑娘之意,是……?”

紫衣女郎娇笑道:“宋大人要问案子,你当然得照实记下来呀!”

“是是……”王勉之满脸苦笑。

接又忙着整理他面前的文房四宝。

“王师爷,从现在开始,每一个人所说的话,你都得一字不漏的记下来。”

“遵命。”

这时,那锦袍老者与青衫文士在交头接耳地,低声说些甚么。

紫衣女郎目注那两人,沉声说道:“吴达才、刁扬名,你们两个人,有甚么意见吗?可以公开提出来。”

原来锦袍老者吴达才是一位退休的礼部侍郎,青衫文士刁扬名是一位因父丧而告假守制的现职兵部侍郎,由于他们两人身份特殊,所以无形中成为南昌城中的士绅首领。

像这种身份显赫的人物,平常,一般人巴结奉承之惟恐不及,谁敢对他们直接的呼名道姓。

但事实上,不可能的事,居然发生了。

因此,那两位,脸色一变之下,刁扬名冷然答道:“我们说的,与你不相干!”

紫衣女郎冷笑道:“刁扬名,你别不服气,你和吴达才两个,位尊而多金,俨然是南昌地区的士绅头领,但在我眼中,却不值一文钱!”

刁扬名抗声喝道:“你敢污辱朝廷命官!”

“像你这样的朝廷命官,不提也罢!”紫衣女郎冷笑着接道:“刁扬名,你不是因父丧,奉旨丁忧的现职侍郎?”

刁扬名冷笑道:“你知道就好。”

紫衣女郎道:“姑奶奶知道的多着哩!刁扬名,半年之前,你是不是强纳一个佃农的弱女为妾?在守制期间,你哪一夜没有女人侍寝?”

这些,对一位奉旨守制的大员来说,可是非常严重的事情。

因此,刁扬名脸色接连数变之后,沉声喝道:“你怎能含血喷人!”

“我自有证据。”

紫衣女郎扭头向王勉之问道:“王师爷,这些记下没有?”

王勉之讷讷地道:“这个……”

紫衣女郎俏脸一沉道:“你敢不听话!”

王勉之一个哆嗦,道:“老朽不……不敢!”

宋强向紫衣女郎苦笑道:“姑娘,请别节外生枝,好不好?”

“这不是节外生枝。”

紫衣女郎沉声接道:“宋大人,你该明白,冰封三日,非一日之寒,目前这一连串的案子,追根究底起来,就是由于这些假仁假义的伪君子,所播下的种子,所以,我要当面揭穿他们的假面具,尤其是身为士绅头领的吴达才和刁扬名,让他们知道自己是怎么样的一块料。”

宋强苦笑如故地道:“姑娘,你这样,会使下官感到为难。”

紫衣女郎道:“你也没甚么好为难的,这一份纪录,我不带走,留在你这儿,如何处理,悉听尊便。”

紧接着,又含笑接道:“由我作恶人,你去作好人,不但不会使你为难,反而可以成全你作一份人情,你又何乐而不为呢!”

宋强尴尬地笑道:“是是……多谢姑娘栽培!”

女郎目光移住吴达才,冷笑一声道:“吴达才,说南昌地区的士绅,不论声望、地位、道德文章,你都是首屈一指的。”

吴达才轻轻哼了一声,却没接腔。

当然,吴达才非常明白,这几句表面上看似恭维的话之后,接下来,必然是使他难堪的话。

果然不错,紫衣女郎话锋一顿之后,接着问道:“吴达才,去年,你那位三公子的老婆,是怎么死的?”

“胡说!”这下子,吴达才可抓住理由了,只见他理直气壮地接道:“我那第三个媳妇,至今活得好好的,全南昌城的人,都可以替我证明。”

“是吗?”

“当然!你要造谣中伤,也得先打听一下,不能太过离谱……”

“我早就打听清楚了,你那第三个媳妇,成婚的当天晚上就自杀了,原因是你扒灰,儿子没进洞房,你却代儿子作了新郎……”

“混账!”

吴达才老脸铁青,猛地一拳擂在桌子上。

“混账的是你自己。”紫衣女郎含笑接问:“是不是要我提出证据来?”

“不错。”

“那么,我告诉你,也告诉在场的诸位,现在活着的吴府三少夫人,就是证据。”

吴达才气极之后,反而笑道:“丫头,那只能证明你是一片谎言。”

“不!证明我的话,句句真实。”

“但你方才说过,她已经死了!”

“是的,她已经死了,是因为你扒灰,而羞愤自杀的。”

“但事实上,她还活得好好的。”

“是的,她还活得好好的,但活着的不是她本人,是她的妹妹,她们是双胞,面目有九成近似,这是你运用金钱和势力,保全你的狗脸的结果,但我相信,南昌城中,有很多人都知道,只是他们不敢说而已。”

这时的吴达才的脸色,可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可惜他面前没有地洞,否则,他一定会毫不考虑地钻下去的。

紫衣女郎可不管他的反应如何,扭头向王勉之问道:“王师爷,都记下没有?”

王勉之苦笑了一下道:“回姑娘,都记下了。”

“好!”

紫衣女郎美目环扫,冷笑一声,道:“诸位都是南昌城中,有头有脸的体面人物,但在我的心目中,你们每一个都是表面上敷着一层香粉的大粪缸,外表香喷喷,揭开来,臭不可闻。”

在座诸如坐针毡,脸色阴晴不定,一个个有如待决之囚,面面相觑。

因为,他们都在暗自耽心:“下一个,可能轮到我丢人现眼了……”

但紫衣女郎却淡然一笑道:“粪缸越掏越臭,到此为止了……”

在座诸人方自暗中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声,紫衣女郎却意味深长地一叹道:“揭人隐私,是不道德的事,宋大人,我想你一定觉得奇怪,我为甚么要将这些别人的隐私揭开来?”

宋强尴尬地一笑,道:“是啊!下官的确是有这种想法。”

“这理由很简单。”

紫衣女郎一个字一个字地,沉声接道:“我要这些表面上天官赐福,暗地里男盗女娼的伪君子现出原形,免得他们今后再放言高论,任意散播足以危害善良百姓的种子。”

紧接着,又轻轻一叹道:“我这说法,你宋大人可能还不完全了解,但当我将这最近一个月以来的,所发生的案子加以说明之后,你就会豁然贯通了。”

话锋再度一顿,才幽幽地接道:“现在,言归正传。”

“谢天谢地,你姑奶奶总算说到正题了……”这是宋强心底的话,他口中却笑道:“下官洗耳恭听。”

紫衣女郎注目问道:“三年之前,南昌城中,曾经发生过一宗惨绝人寰的大案子,宋大人还记得吗?”

宋强一怔道:“姑娘所指,莫非就是那由二十多个年轻人,轮奸一个少妇的案子?”

“是的。”

紫衣女郎一挫银牙,道:“二十多个人,当着一个弱女子的丈夫面前,加以轮奸,并杀死她那不足一岁的婴儿,事后,弱女子羞愤自尽,作丈夫的告到官府,也因有冤难申而愤而自杀,像这样的案子,还不能算是惨绝人寰吗!”

宋强苦笑着点点头道:“是的……”

紫衣女郎接道:“据说,当时承办这个案子的,也是你宋大人?”

“是的,当时,下官是主张全部处以死刑的。”

“也就是由于你当时有这个主张,否则,我今天,就不会对你这么客气了。”

宋强心中已有所颖悟,而试探着问道:“姑娘跟三年前那宗惨案的苦主,是……?”

“是姊妹关系,我就是那位弱女子的胞妹。”

“那么,姑娘是姓白了?”

“是的,我叫白傲霜。”

白傲霜沉思着接道:“三年前,当惨案发生时,我正在衡山随师学艺。恩师为免影响我练武的心情,并未将这消息告诉我,一直到半年之前,当我艺成下山时,恩师才对我详告一切。”

她的美目中,已蕴含着泪光,幽幽地一叹道:“宋大人也许不知道,我和家姊,是一对幼失怙恃的孤儿,从小相依为命,如非是家姊对我多方呵护,我不会有今天。”

一顿话锋,又注目问道:“宋大人当知道,家姊是南昌城中有名的大美人?”

“是的,正因为令姊是一位大美人,才引起那一宗空前未有的惨案。”

“当时,替家姊作媒的媒婆,可说是户限为穿,但家姊却以我年纪太小,需人照顾,而一一加以婉拒,宋大人请想想看,为了维护弱妹,而牺牲自己的青春,这是何等伟大的情操!”

宋强连连点首道:“是的,的确是非常难得。”

白傲霜轻叹一声道:“后来,如非是恩师偶经寒家,将我带上山去,家姊的婚期,至少还得迟上五年。”

“白姑娘随师学艺,已有多久了?”

“十年。”

“这可是一段漫长的岁月。”

“本来,我想艺成下山之后,应该好好地报答家姊,却想不到……”

说到这里,两行情泪顺腮滚落,已是语不成声。

宋强也陪着她长长地叹了一声。

少顷之后,白傲霜才注目问道:“宋大人,你说,我该不该替家姊报仇?”

宋强连连点首道:“应该,应该,你只要再递一张状子,下官一定替你翻案……”

“宋大人之意,是要杀了他们?”

“是的,三年前,下官就是这么主张的。”

“不!杀了他们,太便宜他们了!”

“白姑娘之意,是——?”

白傲霜一挫银牙道:“我要那些狼心狗肺的小杂种,以及他们那混账的父母痛苦一辈子来作为补偿。”

接着,凄凉地一笑道:“宋大人,现在,你该已明白,事实上我已经这么作了。”

宋强点点头道:“我明白,对那些无法无天的小淫贼处以‘宫’刑,让他们和他们的家长痛苦一辈子,的确是最好的惩罚。”

白傲霜幽幽地接道:“我艺成下山,赶到南昌之后,即在暗中查访这个案子的前因后果,和那些小杂种们的家庭背景,以及案发后处理的全部经过。”

她的美目,向那些一个个木然呆坐着的士绅们冷厉而徐缓地扫视了一遍。

轻叹一声,道:“光是搜集这批衮衮诸公的光荣事迹,就耗去了我三个月的时间。据我所知,当时案发之后,宁王殿下非常震怒,你宋大人和李捕头也很尽职……”

宋强谦笑道:“白姑娘谬奖,更使下官汗颜。”

“宋大人毋需自责。”白傲霜冷然接道:“我非常明白,这个案子之所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完全是这批假仁假义,假公济私的伪君子,利用他们的潜势力,在幕后掣肘所致。”

宋强苦笑了一下,没接腔。

白傲霜语声一扬,道:“现在,我要这批伪君子在宋大人面前,面对面将当年的事实经过,弄个一清二楚。”

一顿话锋,又注目问道:“宋大人,当时,轮奸家姊的,一共是二十四个歹徒?”

“不错。”

“二十四个歹徒中,当时已捕获二十三个,只有一个未经查出而漏网?”

“是的。”

“已捕获的二十三个歹徒,也都是现在在座的,这些伪君子们的子弟?”

“唔……”

“当时,你宋大人是主张处以极刑?”

“不错。”

“可是,这些伪君子们都联合起来,对你施压力,并联名上书宁王殿下,请求从轻发落,他们所持的理由是:这些歹徒都是血气方刚,才十七八岁的少年人,系因一时冲动而犯下滔天大错,不能与恶性重大的凶手相提并论,而且他们事后已深自忏悔,如果处以极刑,不但断绝他们改过自新之路,也有伤天和,更有违当今皇上普施仁政的德意,而更混账的一个理由,是这些少年人中,将来可能有人会成为栋梁之材,如处以死刑,对朝庭也是一项莫大的损失。……这些,我没说错吧?”

“没错。”

白傲霜秀眉一挑,目射神光,凝注那些士绅们,沉声问道:“你们这些伪君子们给我听着,在这三年以来,你们那些小杂种当中,有没有改过向善的?”

“……”那些士绅们,低垂着脑袋,一个个噤若寒蝉。

“说呀!只要有证据,我愿对我现在所施的惩罚负责。尽我所能,予以补偿。”

“……”仍然没人吭气。

“谅你们也提不出证据来,我所知道的,是这三年以来,有更多的良家妇女,受到你们那些小杂种们的污辱。”

她,一倾话锋,抬手指着吴达才冷笑道:“吴达才,你虽年高而德不劭,但你毕竟是这些人的首领,现在,由你代表发言。”

此情此景之下,吴达才除了苦笑之外,还能说些甚么呢!

吴达才没话说,白傲霜却不会就此放过他。

她,披唇一哂,道:“谅你也提不出证据来,吴达才,方才我曾经说过,三年以前,为了维护你们那些小杂种所提出的最混账的理由,是那些小杂种将来可能会成为朝廷的栋梁之材,现在,我来问你,如果不幸而诚如你所说,这些泯灭人性的小杂种,都成了朝廷的栋梁之材,善良的老百姓还能活下去吗?”

接着,她轻轻一叹道:“我明白,对你们说这些,等于对牛弹琴,对付牛马,只有用鞭子,所以我才对你们那些小杂种,施以生不如死的‘宫’刑,对你们的媳妇女儿以牙还牙,让她们一辈子见不得人,也让你们这些老而不死的混账们,一辈子受到心灵上的惩罚。”

顿住话锋,扭头向宋强说道:“宋大人,该说的,我已经大致说明了,现在,你该已明白,为甚么方才我说,我自己是这一连串案子的主凶,而你宋大人和这些老混账们是帮凶的原因了吧?”

宋强苦笑道:“是的,下官已经明白了,不过……”

“不过怎样?”

“下官还有一些疑问……”

“有疑问请尽管问。”

“是是……多谢白姑娘!”宋强结结巴巴地问道:“白姑娘,那……那些采花案件,究竟是甚么人干的?”

白傲霜冷冷地一笑道:“那是一些真正的采花大盗,而且,是我改装易容,以那些人的同道身份故意将他们引到南昌地区来的。”

一直沉默着的刁扬名冷笑一声道:“你将那些采花大盗引到南昌来作案,目的仅仅是为了对我们这些人加以报复?”

白傲霜也冷笑道:“难道这理由还不够充分?”

刁扬名道:“为了你个人这一时之快,而贻害地方,你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白傲霜道:“刁扬名,三年前,当你们左右官府,使一个含冤负屈的善良百姓求告无门,而不得不以自杀为抗议的时候,你们这些老混账中,曾经有谁觉得太过分了吗?”

几句话,训得刁扬名默然垂首。

白傲霜黛眉一扬,道:“我是一个江湖人,江湖人在路见不平的情况之下,难免以武犯禁,但请注意,这里有一个‘不平’的先决条件,我相信法律是公正的,但法律也是死的,在你们这些混账的活人影响之下,法律失去了效用,才引起江湖人以武犯禁。但我自信,我这个江湖人,对这个案子的处理,是绝对公正的,我虽然为了自己的私怨,引来不少采花大盗,但那些采花大盗,一个也不曾漏网……”

宋强禁不住目光一亮道:“白姑娘,你将他们都杀掉了?”

“没有啊……”

“那……”

“他们都已被我制住,包括今晨朱王氏所指控的那一个在内,目前都在府衙后面的柴房中。一共是五个,宋大人派李捕头去,将他们看守起来就行了。”

“那真太好了,太好了!”宋强扭头向一旁的李虎喝道:“李虎,赶快去将那些采花大盗,押下大牢。”

“是是……”李虎恭应着,起身匆匆离去。

宋强这才向白傲霜眉开眼笑地道:“多谢白姑娘!”

“用不着道谢,这是我自己的事。”白傲霜淡淡地一笑道:“宋大人,你说,我这些措施,是否算是公私两便,情、理、法,都兼顾到了?”

“是是……”宋强满脸谄笑。

“你要不要将我这个主犯扣押起来呢?”

“下官怎敢!”这回,宋强却是一脸的尴尬苦笑。

“那么,告辞……”

话落,烛影微摇,人踪已杳。

宋强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声。

然后,目光环扫全体士绅,苦笑道:“本府很抱歉,累诸位受了一场虚惊,好在事情已经过去,诸位也请回府吧!”

吴达才首先站起身来,道:“宋大人,那份笔录,可千万……”

宋强连忙接口道:“达老请放心,下官自有分寸。”

东湖,位于南昌城东南隅,是南昌的名胜之一,周围十余里,有长堤一条,贯通在葫芦形的湖上,中有百花洲,一如西湖白堤上的小孤山,但湖边无近山,殊为美中不足之处。

百花洲上,有一栋新落成不久的精舍,该精舍规模不大,但却美仑美奂,主人却极尽豪华奢侈之能事。

精舍主人为宁王府的总教头,复姓司马,单名一个哲字,但外人都莫知其来历,进出该精舍者,都鲜衣怒马,路人为之侧目,却也更增此一精舍之神秘性。

就当白傲霜离开府衙之后不久,沉沉夜色中,一骑快马疾驰精舍前。紧闭着的朱漆大门,“呀”然而起,快马疾驰而入。

门灯照耀,马上人身裁高大,赤面长髯,年纪约五旬上下,双目开合之间,有如冷电,显得不怒而威。

此人就是这精舍主人,宁王府的总教头司马哲。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司马哲偕同一个年约二十三四的白衫书生缓步进入小花厅中。

司马哲一脸的肃容,白衫书生却边走边低声在向他报告着一宗显然是颇为严重的消息。

在一张太师椅上坐下之后,司马哲重重地哼了一声,道:“我才离开不到三个月,南昌城中就几乎闹翻了天,你们……都是饭桶!”

“师父……”白衫书生搓手苦笑着,却是接不下话。

“你说,那丫头艺出衡山?”

“是是……这是她自己说的。”

“她师父是甚么人?”

“没问过。”

“就只因为那丫头表现得很高明,所以,你连人家的师门也不敢过问,你……你真是我的好徒弟……”

司马哲似乎越说越生气,顺手一巴掌,揍得白衫书生一个踉跄,连退了五六步,显得无限委屈地道:“师父,那……那是二叔的意思……”

门外有人接口道:“是的,大哥,你不要怪子平,是我不许他出面。”

随着话声,人也缓步而入,赫然就是南昌府知府宋强,不过,此刻的宋强,却是全身劲装打扮而已。

宋强口中的“子平”,即为司马哲的徒弟方子平,也就是才挨了一巴掌的白衣书生,同时,方子平也是轮奸白傲霜姊姊的罪魁祸首,二十四个歹徒中的唯一还没受到惩罚的一个。

司马哲目注宋强,讶问道:“二弟,你……难道有任务?”

宋强拉过一张椅子,坐在一旁,一面点点头道:“是的,我在跟踪那姓白的丫头。”

“跟踪结果怎么样?”

“白丫头落脚在城南的白云庵中。”

“有没有同伙?”

“我没有进去,依常情来说,白丫头不可能是一个人前来。”

司马哲苦笑道:“二弟,你往日的豪情到哪里去了,居然对一个黄毛丫头如此忌惮。”

宋强笑问道:“大哥以为我会如此窝囊?”

“难道你另有用意?”

“是的,第一,我不愿打草惊蛇,同时,知道大哥今宵回来,我是想禀明大哥之后,再来采取行动。”

“唔……第二呢?”

“第二,白丫头身手不弱,人又长得如花似玉,目前,正是王爷需才孔急之际,如果能将她收服献给王爷,那可是不世奇功。”

司马哲沉思着说道:“构想是不错,怕只怕事实上行不通。”

宋强笑了笑道:“我想,咱们不妨先试试再说。”

司马哲注目问道:“二弟,你该看得出来,那丫头究竟高明到甚么程度?”

“由于没交过手,实在的深浅很难说,但我相信,她的身手,决不会高过子平去。”

“唔……但愿如此。”

“大哥,这次请来了哪些人?”

“有‘长白神雕’独孤杰、‘金钱豹’班侗、和燕赵双豪、中条七义等三十多人。”

宋强含笑接口道:“那好极了!独孤杰和班侗,也算是小弟的老朋友,我这就去拜访一下,顺便约他们去探探白云庵的虚实。”

“可以,但要小心一点。”

“我知道,他们住在哪儿?”

“东大街四方客栈。”

“好!小弟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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