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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赤子之心

黑衣怪人点点头道:“好,咱们立刻就开始。”

说着,径自于两丈之外,盘膝坐下,接着,目光一扫静立十丈外的范氏兄弟一眼,蹙眉接道:“年轻人,你那两位盟兄,是否该叫他们回去?”

冷于冰笑道:“阁下请尽管放心,‘避尘山庄’的人,决不致乘你行功之际,向你偷袭。”

黑衣怪人笑道:“年轻人,这下子可是你想歪啦!”

冷于冰一楞道:“那算是我冷某人失言——请教……”

黑衣怪人接道:“老夫固然相信你们这些成名的大侠们,不致于乘机偷袭,同时,也自信有足够自卫的本领,否则,老夫岂会贸然接受你的建议。”

冷于冰淡笑接道:“说得是,现在,我明白阁下的意思了。”

“说说看?”

“阁下之意,是怕我那两位盟兄受不住‘摄魂神箫’威力,是么?”

“不错。”

“谢谢阁下的好意,我那两位盟兄固然有能力抗拒,区区也自有分寸。”

黑衣怪人笑道:“我不相信他们两个能有抗拒你那箫音的功力,尽管他们是立于十丈之外,不过,老夫却相信你那‘自有分寸’之语,你是准备同时施展‘择人专注’的功夫。”

冷于冰点点头道:“可以这么说。”

黑衣怪人沉声道:“好,开始。”

说着,已垂帘趺坐,浑如入定老僧。

这位怪人,全身都被包裹于黑衣与头套之中,黑夜中,本来就只能看到他一双炯炯发光的眼睛,如今,他闭目趺坐之后,远远看去,说得难听一点,就像一具僵尸啦!

冷于冰一面从怀中取出一枝尺八玉箫,一面默提功力,一面却心念电转着:“此人虽然是沦于邪道,但由于他今宵所发的奇异言谕,和此刻所表现的坦荡胸怀,加以忖度,如非其过份自恃本身的功力,倒也足见其本性并不太坏,如能设法将其度化,那可将是一件莫大的功德。”

当其心念电转的同时,一缕清音,已由玉箫中袅袅地传出。

箫音轻柔婉转,有如出谷黄莺,乍闻之下,令人如饮甘露,如沐春风,也像是醍醐灌顶,说不出的心旷神恰,大有飘飘然羽化登仙之慨。

十丈外的范杰,摇了摇头,向乃兄范纯传音说道:“大哥,三弟竟想感化这老魔,看来,恐怕他这番心力要白费了。”

范纯蹙眉传音答道:“站在咱们的立场而言,倒是希望三弟的这番心意不致白费。”

范杰苦笑道:“恐怕很难……”

范纯传音截口道:“二弟,你瞧。”

这时,只见那黑衣怪人的身形,突然发出一阵轻微的颤抖,接着,他那垂阖的双目,倏地睁开,射出两道森寒如电的光芒,凝视着冷于冰。

不过,他这目光虽然森寒,但却是寒而不厉,而且其中还似乎隐含着一些某种奇异的光采。

冷于冰一面吹着玉箫,一面以柔和的目光,迎着对方,脸上绽出安祥的微笑。

但冷于冰这安祥的一笑,却使那黑衣怪人,如蛇蝎似地,身躯再度一颤,徐徐闭上双目。

接着,冷于冰的箫音,略转高昂,但高昂中却仍然不失其婉转轻柔的本质。

此时已可隐约地辨出,他吹奏的是苏东坡所作的两阕“行香子”。

这是两首意境极高,充满了淡泊名利的浓厚色彩的名作,不久之前,在陈桥镇的酒楼上,那位险被两个不成器的贵公子所辱的卖唱的姑娘,也曾对那两个纨绔子唱出过,可是在当时情况下,委实有点对牛弹琴的味道,但目前,情况可就不同啦!说得贴切一点,可以说是货卖识家哩!

一旁的范氏兄弟,已可由箫音中隐约地辨出那几乎可与口吟媲美的词句: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酒斟时须满十分,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

叹隙中驹,

石中火,

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

且陶陶乐取天真,

几时归去,做个闲人,

对一张琴,

一壶酒,

一溪云。”

就当范氏兄弟浑然忘我地,沉醉于这曼妙的词章中时,那几能媲美口吟的箫音,却已戈然而止。

他们两兄弟如梦乍醒之下,目光扫处,只见冷于冰负手含笑,安详飘逸地卓立当场,而那黑衣怪人却已欠身而起。

虽然那黑衣怪人也表现得同样的轻松自在,可是,有心人却仍然可以看得出,当他欠身而起的刹那之间,曾有过轻微的摇晃。

一个内外兼修的绝顶高手,是不应该欠身而起的瞬间,发生身形摇晃的现象的,现在,这黑衣怪人既然有了这种反常的现象,那就足以证明:如非他于方才的箫音之下负了内伤,就是真力消耗过巨所致。

就当范氏兄弟内心中惊疑不定的当口,那黑衣怪人却已长吁一口大气,接着哈哈大笑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冷于冰,现在,老夫算是真的佩服你了。”

冷于冰微笑地道:“多承夸奖,阁下是否有意再听一曲?”

黑衣怪人摇摇头道:“不必了,你虽有生公说法的苦心,但老夫可比顽石更要冥顽不灵,你纵然将那苏学士的行香子再吹上十遍八遍,老夫也决不会点头。”

冷于冰轻轻一叹道:“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将相王侯,不论他生前如何煊赫一时,睥睨当世,到头来还不是一堆黄土,三尺孤坟,阁下功力盖世,才智超人,奈何却……”

黑衣怪人朗笑截口道:“年轻人,这一套免了,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方才一曲箫音之下,老夫虽未受伤,真力却已消耗不少,而你也已成强弩之末,咱们双方都需要调息,又何苦干耗着强充好汉,是么?”

冷于冰笑道:“阁下倒真是一位坦白得可爱的敌人。”

黑衣怪人道:“年轻人,你这句话,老夫可觉得非常受用。”

略为一顿沉声接道:“老夫也转赠你一句:你是老夫生平所遇最可畏的年轻人。”

冷于冰微微一笑道:“此话能出于阁下之口,冷某人感到非常荣幸。”

黑衣人怪人道:“年轻人,方才在大相国寺中,你已听到,明宵,咱们之间,还免不了一场血战,尽管老夫不屑跟后生晚辈动手的初衷并没改变,但为了弥补下以往对你估计过低的错误,老夫还得赶回去重行部署一下,好了,老夫就此告辞。”

说完,转身向开封城中,疾奔而去。

冷于冰目注黑衣怪人离去时那并不快捷的身形,忍不住喃喃自语道:“不错,这老魔头真力,也消耗得差不多了……”

话没说完,他卓立着的身躯却陡地一个踉跄,向左侧歪出两步,才勉强站稳。

刚好,此时范氏兄弟已疾步走近,走在前面的范纯随即一个箭步,伸手扶住冷于冰的肩膀,关切而焦急地问道:“三弟,你……”

冷于冰摇摇头,挣脱范纯的扶持,苦笑着道:“不要紧,我也是真力消耗过度,方才又强自撑持,没及时调息,才有此现象。”

范纯注目接道:“还说不要紧,瞧,你的脸色都苍白了,还不快点坐下来调息。”

冷于冰一面就地坐下,一面苦笑道:“这算是小弟有生以来,最艰苦的一次战斗。”

范杰接问道:“三弟,那老魔看来也好像——”

冷于冰接道:“不错,那老魔也已成了强弩之末,不过,平心而论,他可比我要强上一筹。”

范杰蹙眉问道:“三弟,你看出那老魔的来历了么?”

冷于冰摇了摇头,范纯抢着接道:“二弟让三弟先调息一会,一切待会再谈。”

翌日午前,以冷于冰为首的群豪们,正在商讨着当晚的应变措施时,由朱仙镇赶来的沈狮克、云台狂道、古今同、申屠哲等一行人,也适时回到了丐帮分舵。

不过,渴望着与冷于冰相叙,而几乎在半途上被卞天鹏派人劫持的“紫衣尤女”范文娟,却特别反常地于即可与冷于冰相叙之前,反而未与大伙儿同来丐帮分航,径行陪同那位上官婉儿,去拜候水长东去了,据说,她们将于午后一同前来丐帮分舵。

在正需人手之际,忽然增加如许的生力军,自然是一大喜讯。

于是,寒暄,引介,互道经过情形,足足热闹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算安静下来。

当然,大伙儿的心情都是兴奋的,唯一例外而独自郁郁寡欢的是那位南七省水陆两道绿林道的双龙头“铁笔银钩赛公明”申屠哲,他的独子申屠寅被一个不知来历的老魔弄走了。尽管这不是死别,但想想这后果,却比死别更使这位老人痛心,这也就难怪他不能不独自黯然神伤,而无法排遣的了。

午后,继续他们那尚未开完的高阶层会议。

群豪们都明白了今晚这一战,敌方表面上是为了以往所受的挫折,争回面子,但实际上却是企图给予群豪们一个致命的打击,使其一蹶不振,然后才能顺利进行他们那君临天下,独霸武林的双重目的。

所以,敌人必将集中全力以赴,而届时那战况的激烈,也是可以想见的。

因此,群豪虽然增加了生力军,但在应变的措施与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却一点也不马虎地加以细密而周详的安排,一直经过了一个时辰才算结束。

另一方面,那神秘的黑衣怪人,也同时在大相国寺的密室中,主持着一次秘密会议。

虽然外人没法看到密室中的情形,但那黑衣怪人阴沉的语声,却远远传出户外,他咆哮着怒叱道:“你们两个不长进的东西,还在沾沾自喜,以为冷于冰不过如此而已,我老人家为了深信你们两个的话,过份轻敌之下,昨宵如非警觉得快,几乎在那小子手中吃了大亏,你们知道么?”

微微一顿,立即怒声接道:“你们两个听真,今宵,如果你们不能扳回颜面的话,那我老人家只好照昨宵所定计划去做,明年元旦大校之后,嘿嘿嘿……”

双方都在各尽全力,暗中部署着。

总之,对正邪双方而言,这一天,似乎是最短的一天,也似乎是最长的一天。

未时过后,“紫衣龙女”范文娟,在改装易容之后,由上官婉儿陪同,到了丐帮分舵中,可是,那位水长东却并未同来。

据上官婉儿说:水长东因临时有事,不得分身,可能要到天黑后才能来,至于她自己,已是“避尘山庄”的一员,目前正好就着三位庄主与古总管全在这儿的机会,特别前来拜谒,也顺便跟几位年轻朋友见见面同时,她也为了避免大家对“紫衣龙女”范文娟的安全担心,所以才不等水长东同行,两个人改装易容,先行赶了来。

这些话,说得既合情,又合理,当然不会有人对她的话发生疑问,同时,这一来,刚刚平静下来的丐帮分舵中,又掀起了一串热潮。

尤其是范英琼,在目前这小天地中,只有她这么一位姑娘家,尽管她生性豪迈,不逊须眉,但姑娘家毕竟是姑娘,在某些地方,总会有点感到别扭。

如今可好了,不但最痛爱她,也是与她最投缘的姑娘来了,而多了一位风华绝代,温婉可亲的上官阿姨,这些,还不足以值得她一个人特别高兴么?

可惜的是,她的上官阿姨没呆多久又匆匆走了,不过,上官婉儿临走时曾亲切口告诉她,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

开封城郊,那水长东所租赁的住宅中,水长东正与上官婉儿在娓娓清谈着,两个人脸色都相当凝重,显然地,她们所谈的话题并不轻松。

“呀”地一声,通往里间的房门轻轻开启,袅袅婷婷地走出绰约多姿的谷忆冰姑娘。

她那明如秋水,亮苦晨星的美目,凝注着水长东惊喜地问道:“师傅,您是几时回来的?”

水长东微微答道:“刚回来不久。”

挪了挪身子,拍拍她腾出的长凳,接道:“来,忆冰你坐到这边来。”

谷忆冰偎着乃师身边坐下之后,妙目分别在上官婉儿与乃师脸上一扫,微讶地问道:“师傅,有什么事么?”

水长东伸手轻抚爱徒的披肩秀发,不答反问地,蔼然一笑道:“孩子,你那‘太阴禅震神功’怎样了?”

谷忆冰美目上那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似地扇了几下,嫣然笑道:“该可以勉强算有八成火候了。”

水长东慰然地点点头道:“孩子,短短时间,能有此等成就,倒真是难为你啦!”

谷忆冰娇靥上充满着一片孺慕之情,撒娇地拉着乃师的衣袖道:“师傅,这还不都是您……”

水长东截口笑道:“我怎样呢?”

谷忆冰噘着小嘴道:“是您逼着徒儿下苦功的吗,您知道,这些日子来徒儿多苦。”

水长东爽朗地笑道:“傻丫头,练好功夫可是你自己的呀!”

谷忆冰依然噘着小嘴道:“可是您曾说过,‘太阴禅震神功’没练成之前,不准跟家父见面,所以徒儿才拚命用功呀!”

水长东目睹爱徒的娇憨神态,也许她的心中另有感触,不禁脱口轻轻一叹道:“可怜的孩子……”

谷忆冰倔强地摇摇头道:“不!徒儿不可怜,徒儿能有您这样一位爱护得无微不至,形同慈母的师傅,还有一位侠名久著,誉满武林的父亲,徒儿理应引以为荣,引以为傲。”

水长东的双目中,本已蕴蓄着一层朦朦薄雾,此时,她缅怀往事,竟禁不住唇角一阵抽搐,两行热泪滚滚而落,咽声自语道:“这孩子……这性格……多么像……多么像……”

谷忆冰妙目大张地讶问道:“师傅,您怎么哭了?”

水长东凄凉一笑道:“师傅太高兴了。”

谷忆冰茫然地道:“是么,太高兴了,有时也会掉眼泪的。”

略为一顿,又茫然地接问道:“师傅,您说徒儿太像谁了?”

水长东漫应道:“当然是像你娘啊!”

谷忆冰脸色一黯,目蕴泪光地道:“师傅,您说我娘是否能逃过西天目山那一次大劫,而仍然活在人间?”

水长东那强自平静的心情,似乎再度被激起无数涟漪,轻轻一叹道:“孩子,这希望太渺茫了。”

谷忆冰目注窗外那遥天的悠悠白云,忍不住两行清泪顺腮滚落。

水长东幽幽地叹道:“孩子,人死不能复生,你可不能苦坏了身体。”

谷忆冰茫然地道:“徒儿知道。”

水长东轻抚爱徒香肩,无限爱怜地道:“孩子,你知道师傅方才为什么高兴得掉眼泪么?”

谷忆冰仍然目注窗外遥天的悠悠白云,茫茫然地摇了摇头,说道:“徒儿不知道。”

水长东正容接道:“忆冰,师傅虽然是你娘生前的异姓姊姊,但却是情逾同胞骨肉,目前,见你婷婷玉立,长得跟你娘生前一模一样,而且,一身绝世神功也即将大成,教为师的怎能不过份高兴?而且,你神功大成之后,不但可以替你娘复仇雪恨,也可以协助你、父亲,创造一番更辉煌的功业,而我这严师而兼慈母的老婆子,眼看也可以卸脱仔肩,优游林泉,缅怀往事,瞻望未来,这些,还不值得为师的高兴得掉眼泪么?”

谷忆冰强抑悲怀地凄然一笑道:“是的,师傅,徒儿之有今日,完全是您老人家苦心栽培所致。”

水长东笑道:“傻丫头,干吗跟师傅客套起来了。”

谷忆冰正容道:“师傅,徒儿是言出至诚。”

水长东慰然一笑道:“孩子,师傅知道你是言出至诚,方才的话,是跟你闹着玩儿的。”

谷忆冰无限企盼地接问道:“师傅,徒儿可以跟家父见面了么?”

水长东沉思着道:“八成‘太阴禅震神功’,再加上十三式‘伏魔慧剑’,已可以勉强闯闯江湖了……”

谷忆冰目光一亮,欢呼道:“师傅,您已经答应了?”

水长东正容道:“是的,师傅已经答应了。”

谷忆冰情不自禁地搂住乃师的脖子,笑道:“师傅,您真好。”

水长东佯嗔地叱道:“疯丫头,快放手,师傅的颈子要给你扭断了哩。”

谷忆冰松开环住乃师脖子的玉臂,向乃师扮了一个玩皮的鬼脸。

水长东笑叱道:“真是一个疯丫头,快二十岁的大姑娘了,还是疯疯癫癫的,像小娃儿似的,也不怕难为情。”

谷忆冰妙目一瞟微笑着静坐旁边的上官婉儿,嫣然一笑道:“有什么难为情的,上官阿姨又不是外人,而且,在您老人家面前,徒儿永远都是小娃儿哩。”

水长东笑道:“好!好!算你丫头有理。”

谷忆冰接问道:“师傅,徒儿几时跟家父见面?”

水长东道:“就是今晚。”

谷忆冰忍不住欢呼地道:“真的?”

水长东道:“当然是真的。”

略为一顿之后,正容沉声接道:“不过,有几句话,为师的却必须事先跟你说明,而你也必须绝对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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