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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豪情惯做不平鸣

冷于冰微微一笑道:“阁下这一副傲劲,倒教冷某人由衷钦佩。”

微顿话锋,庄容注目道:“由阁下方才的答话中,已可证明,阁下受命来此之前,卞天鹏必然已将万一谋杀我冷某人不成以后的步骤告诉过你的了?”

黑衣人道:“不错。”

冷于冰道:“那他打算怎么样呢?”

黑衣人道:“敝上说‘冷于冰纵然此番能逃死劫,也还是逃不出我的掌心,因为我掌握了他唯一亲骨血的生命。’”

冷于冰神色一变道:“他说的是忆冰那孩子?”

黑衣人漫应道:“大概是吧!”

冷于冰脸上肌肉一阵抽搐,默然少顷,才轻轻一叹道:“他打算作何要挟?”

黑衣人道:“庄主的条件很简单,只要你冷大侠能交出“天龙宝典’,并公开宣布不再过问武林是非,那么,他就将谷忆冰完整无损地交还给你。”

冷于冰惨然一笑道:“这条件委实是够简单啊!”

黑衣人阴阴地一笑道:“冷大侠,平心而论,这个条件的确是太苛刻了一点,不过,如依在下以第三者的立场借箸代筹的话,冷大侠还是接受的好。”

冷于冰神色肃然地道:“冷某人敬闻高论。”

黑衣人道:“‘天龙宝典’虽为冷大侠师门至宝,但交出之后,冷大侠仍有机会收回,可是,新生骨肉如果死去的话,就回天乏术了!何况那谷忆冰还是你冷大侠认为亏负她太多太多的谷中兰女侠的唯一遗孤,你忍心让谷女侠含恨九泉之下么?”

冷于冰漠然地道:“高明,高明。”

黑衣人接道:“至于公开宣布永不过问江湖中事一节,更是不值一笑,因为冷大侠本就没打算再过问江湖中事,而且事实上退隐天山业已二十年之久,目前再公开宣布一次,对冷大侠又有何损呢?”

冷于冰长吁一声道:“这问题太大,冷某人不能不冷静而慎重地加以考虑之后,才作答复,目前,冷某人先向阁下请教一点疑问,希望能……”

黑衣人淡然截口道:“冷大侠有话尽管问就是。”

冷于冰道:“目前,卞天鹏业已功成名就,俨然成了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和江湖上的万家生佛,应该志得意满,可以为所欲为,却为何要将我这灰心遁世的人激出来呢?”黑衣人笑道:“这个么,冷大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冷于冰眉峰一蹙,截口道:“阁下,说话请爽快一点。”

黑衣人笑道:“很抱歉,在下说话就有这点小毛病。”

微微一顿,才阴笑着接道:“冷大侠,有道是:杀父之仇和夺妻之恨最不能化解,敝上与冷大侠固然无杀父之仇,但却有类似夺妻之恨的仇怨,何况敝上武功方面本就不及冷大侠你,万一你冷大侠痛定思痛,重出江湖,那对——嘻嘻——冷大侠你明白了么?”

冷于冰木然地道:“我明白了,不过,卞天鹏也未免太以小人之心度人,须知如此一来,对他卞天鹏而言,是福是祸,殊难逆料哩!”

黑衣人冷冷地笑道:“这叫做尽人事而听天命,也可算是求心之所安,至于祸福成败,那自然只好各凭命运啦!”

冷于冰目光一瞥墓碑,脸色一寒道:“那么,卞天鹏谋杀谷女侠,又是所为何来?”

黑衣人一楞道:“这——其中原因在下虽略知一二,但却未便出口。”

冷于冰冷然地道:“尽管说吧,冷某人不在乎这些。”

黑衣人沉思着道:“冷大侠,如果你与敝上易地而处,你能长期忍受一个同床异梦的床头人么?”

冷于冰深深吸入一口清气,压平心中的激动,道:“仅仅是为了这一点,就要制人于死地?”

黑衣人道:“难道这一点还不够么,敝上说得好,对于谷女侠,敝上所获是一个并不完整的躯壳,而你冷大侠却是获得一个完整的心灵,与其三方面都长此痛苦,倒不如彻底毁灭还比较爽快,冷大侠以为然否?”

冷于冰凤目垂阖,默然良久,才张目平静地道:“多谢阁下的解答,敬请寄语贵上,所提条件,冷于冰当于三个月以后的五月端午,亲赴‘万柳山庄’当面做一了断。”

黑衣人道:““在下记下了。”

冷于冰目射威棱地道:“还有,对于谷忆冰,希善加照拂。”

黑衣人淡笑截口道:“冷大侠请放宽心,敝上对谷忆冰姑娘,可视若亲生哩!”

冷于冰冷哼一声道:“但愿如此……”

语声未了,人已破空飞去,夜空中传来清晰的语声道:“被箫音所制的人不可动他,一个时辰之后,自会醒转。”

像一阵旋风,隐迹已有二十年之久的武林人物的偶像——“擎天玉柱双绝书生”冷于冰,于金陵近郊突现侠踪,以一曲摄魂神箫,痛惩五十多名不知来历的武林一流高手的消息,不到半月工夫,已传遍了整个武林,成为江湖中人茶余饭后的谈助。

当然,这消息,有人高兴,有人发愁,也有人在暗中庆幸。

高兴的是冷于冰的友好、故旧和有密切关系的人。

发愁的则是一般为非做歹,横行不法的武林败类和江湖宵小。

至于那暗中庆幸的人,则自然是自以为奸谋得逞的冷于冰的对头冤家了。

可是,传说归传说,真正见到冷于冰的人,除了金陵城西狮子山上“千手准提”谷中兰女侠衣冠冢旁的那位黑衣人之外,似乎还找不到第二个人。

但群众的心理是微妙的,越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人物,却越是绘声绘影,描绘得活灵活现。

这是位于洞庭湖东北,岳阳城西的岳阳楼。

日正当中,正是岳阳楼上座客鼎盛之际,笑语喧哗,猜拳喝令之声,远达楼外。

在三楼临湖的雅座上,有一老二少三个镖师装束的人,正在浅酌低斟。

老的年纪六旬,国字脸,虎目、浓眉,花白长髯垂胸,一袭古铜长衫显得颇为威猛。少的年约十七八岁,两人都是玄色劲装,肩插长剑,妙的是这两个年轻人,除了一个略胖,一个略瘦之外,面貌五官竟完全一模一样,长得清秀可人,敢情还是一对孪生兄弟哩!

这老少三个的邻座,却是孤伶伶的一个中年客人,此人一张苍白面孔,细眉细眼,却是虬髯满颊,似乎极不调和,尤其他身长不满五尺,但一袭雪白儒衫却至少长过两尺,因而不得不将长衫的前后下摆卷起来各自打上一个结,以免拖在地上。

这长相,这装束,不但不调和,更有点不伦不类地,令人忍不住要向他多看几眼。

但这位仁兄却是一点也不在乎,自酌自斟,旁若无人,一副悠然自得之态。

这时,那老少三人座中的瘦少年向他对面的古铜长衫老者道:“爷爷,这几天来,到处都在谈什么‘擎天玉柱双绝书生’冷于冰……”

古铜长衫老者脸色一沉,嗔目截口道:“小子好没规矩,冷大侠的名字,也是你可以随便叫得的么?”

瘦少年不胜委屈地道:“孙儿不知道嘛!爷爷你又不肯告诉我有关那位冷大侠的故事。”

古铜长衫老者佯嗔地道:“冷大侠的故事告诉你们之后,你们两个小子都该跳湖啦!”

两个少年人都是茫然地同声问道:“为什么呢?”

古铜长衫老者道:“冷大侠在你们这般年纪时,已经是名满天下,成为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了哩!”

瘦少年目光一亮道:“真的?”

古铜长衫老者虎目一翻道:“不是真的,难道爷爷还会骗你们?”

瘦少年向胖少年扮了一个鬼脸道:“哥哥,看来咱们兄弟真该跳湖了。”

顿住话锋,目注乃祖接道:“爷爷,你忍心么?”

胖少年却正容叱道:“弟弟,不许胡闹,听爷爷说下去。”

古铜长衫老者一双虎目在两个爱孙脸上来回扫视着,半晌之后,才喟然一叹道:“论资质,你们也算是千中选一的上乘材料,只可惜名师难遇,——唉!但愿你们俩福大命大,能碰上像冷大侠等这种绝世高人,请他指点一两手,就够你们终生受用啦!”

他们邻座的那位白衣怪客,有意无意之间,目光向这老少三人身上一扫,突然摇头晃脑地低声长吟道:

“朝游北海幕苍梧,

袖里青蛇胆气粗;

三过岳阳人不识,

朗吟飞渡洞庭湖。”

真够意思,这位仁兄也不照照镜子,竟居然敢以风流自赏,放荡不羁的吕纯阳自居。

好在这老少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冷于冰的故事上,并没欣赏到这位白衫仁兄的滑稽相,否则,那位有点捉狭倾向的瘦少年,恐怕不会放过这取笑的机会哩!

就当白衫怪客低声漫吟之际,瘦少年竟强忍笑意,故装一本正经地道:“爷爷,别发梦想了,还是先说冷大侠的故事吧!有道是:‘见贤思齐焉!’当孙儿们听这冷大侠的故事后,也许能激发发奋图强的雄心壮志,也说不定。”

古铜长衫老者正容道:“孩子,希望你这不是一句玩笑话。”

话锋微顿,轻叹一声道:“其实,爷爷对冷大侠的事迹也不太清楚,所知道的不过是一些重要事迹的梗概而已。”

瘦少年道:“爷爷,你就先说那些梗概吧!”

古铜长衫老者沉思着道:“大概是二十年以前吧!冷大侠以二十一岁的英年,在嵩山少室峰顶,剑斩当时武林公敌三光教教主夏侯仲及八大护法,使被劫持的各门各派掌门人得以脱险,把一场武林浩劫,弥于无形。”

瘦少年听的悠然神往,情不自禁地脱口问道:“爷爷,那场面必然非常状观!你……你当时曾否前往参观呢?”

古铜长衫老人喟然长叹道:“谁说不是,可惜当时爷爷正护镖前往云南,以致错过了这武林中百年难得一见的壮举,至今想来犹感不胜遗憾哩!”

瘦少年接道:“那真是可惜,爷爷,以后呢?”

古铜长衫老人道:“以后嘛……”

微微一顿,目注窗外湖面上的鳞鳞碧波,扬眉接道:“大劫消弥之后,八大门派掌门人心感冷大侠的不世功德,共同议决,各以本门掌门信物相赠冷大侠,并上贺号‘擎天玉柱双绝书生’。所以,冷大侠虽无武林盟主之名,但事实上却已是武林人物所公认的盟主,同时,连冷大侠所居的‘避尘山庄’也成了武林圣地。”

两个少年人都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轻“啊!”

古铜长衫老人接道:“可是,这位冷大侠,有如天际的彗星,只留给武林人一瞥耀眼的光芒,又突然消失了。”

沉默寡言的胖少年蹙眉问道:“那是为了什么呢?”

古铜长衫老人苦笑一声道:“这问题不但爷爷和所有的武林人物无法回答,恐怕连冷大侠的两位盟兄和盟妹,也一样地回答不出,总之,冷大侠自二十年前在嵩山荡魔弥劫之后,江湖上就没人再见过他的侠迹。”

他的邻座的那位白衣怪客,突然发出一声幽幽长叹,接着,目注虚空漫声低吟道:

“把酒祝东风,

且共从容;

……

总是当年携手处,

游遍芳踪,

聚散苦匆匆,

此恨无穷,

……

可惜明年花更好,

知与谁同?

……”

人,不可貌相,这位毫不起眼,而且面目可憎的仁兄,敢情还是一位读书人哩!

古铜长衫老者微显诧讶地向那白衫怪客深深一瞥,接着说道:“这情形,影响所及,冷大侠的盟兄盟妹愤而不再出避尘山庄,祛魔卫道,后继乏人,一般江湖宵小,武林败类,故态复萌,二十年来,已逐渐演变成野火燎原之势……唉!如果冷大侠不退隐林泉,江湖上不致如此乌烟瘴气,你们的爹娘也可能不致于惨死陕甘道上了。”

胖少年轻轻一叹道:“但愿冷大侠这次重出江湖的消息,不是谣传……”

他的话没说完,架着一副老花眼镜的帐房先生,却拉着沙哑的嗓门高声说道:“诸位贵客……嘻嘻……很对不起,本楼已承君山水寨的少寨主临时包下,做为宴客之用……嘻嘻……诸位贵客请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其实,他不笑还好,这笑容却比哭还要难看。

满楼食客,不管已吃完的,没吃完的,以及点过酒菜尚未送来的,都不声不吭,纷纷起身,匆匆下楼而去。

那古铜长衫老人掏出一块碎银放在桌上,抹抹嘴,意兴阑珊地道:“走吧!孩子们。”

但他邻座的那位白衫怪客却依然好整以暇地一手持杯,凝目遥眺湖面烟波,一点也没离去的意思。

而且,他一见那古铜长衫老人祖孙三人即将起身之际,竟侧转头来,目光深注地道:“酒兴方酣,老丈奈何遽尔离去?”

古铜长衫老人心中暗道一声:“这书呆子真是呆得可以。”

但他口中却以庄重的语气道:“这位相公,来人可不是好惹的,老朽奉劝你还是早走为妙。”

白衫怪客笑道:“不才一介寒儒,尚且不怕,难道以老丈的身份和地位,竟还怕一个……”

古铜长衫老人神情一惊道:“相公认识老朽?”

白衫怪客道:“南七省鼎鼎大名的五湖镖局总镖头,‘铁笔镇三湘’杜时英老师,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杜时英(古铜长衫老人)讶然地道:“老朽还没请教相公……”

白衫怪客道:“目前不是互道寒暄的时候,不才先问你杜老师敢不敢留下来?”

这情形可急坏了一旁的帐房先生,但干他们这一行的人,招子也最亮,他固然认识杜时英的身份,同时也看出这位白衫怪客决非一个普通的书呆子,所以他内心虽急得不可开交,但除了搓手顿足,摇头叹气之外,却是一点主意也拿不出来。

杜时英浓眉一轩,目光湛湛地注视着白衫怪客,庄容说道:“不是老朽怕惹事,相公既知老朽身份,当知老朽实有不得已的苦衷。”

白衫怪客道:“不错,已经失去了一对侄儿侄媳,目前这两根幼苗是更应该珍惜点才对。”

杜时英方自苦笑一声,那瘦少年已剑眉一挑,抢着说道:“爷爷,留下就留下吧!咱们杜家不惹事,可也不怕事,万一闹翻了,那是正好,孙儿早就想斗斗那……”

杜时英一声沉叱:“住口!”

白衫怪客笑道:“这位小兄弟豪气可嘉,真是强爷胜祖,可喜可贺。”

杜时英脸色微变地注目道:“阁下究竟有何企图?”

白衫怪客漫应道:“谈不到什么企图,不过想请你杜老师祖孙三人瞧瞧热闹而已。”

以“铁笔镇三湘”杜时英数十年江湖阅历,竟无法辨别这白衫怪客究竟是何来历,疑惑不定间,未免对自己方才的失礼微感歉疚。

那白衫怪客却又含笑接道:“杜老师,坐下来吧!俗语说得好:‘雷公不打吃饭人’,何况盗亦有道,君山水寨出来的人,总不能不讲理,让人家空着肚子。”

楼梯上足音杂沓,十几个彪形大汉簇拥着一个斜眼塌鼻,年约二十七八的锦袍壮汉,高视阔步地走了过来。

白衫怪客语声嗄然而止。

锦袍壮汉斜眼一翻,目光在当前的四人身上一扫,冷哼一声道:“我道是谁有这么大的胆了,敢跟我申屠寅过不去,原来是‘铁笔镇三湘’杜总镖头。”

那瘦少年剑眉一扬,口齿启动,正待发作之间,杜时英抢先干笑一声道:“申屠世兄误会了,老朽因这位白衣相公是读书人,不懂江湖规矩,意欲吃完了之后再走,老朽深恐其冒犯申屠世兄虎威,正在婉劝其及早离开哩!”

此人不愧是老江湖,几句话说得面面俱到,人人都窝心之极。

那帐房先生连连向申屠寅打躬道:“少当家的……正……正是这……这么回事。”

申屠寅似乎殊感意外地道:“有这种事?”

目光一凝,注视白衣怪客道:“你是什么人?”

白衣怪客漫应道:“少当家的猜猜看。”

申屠寅脸色一变,沉声道:“方才那盗亦有道的话,是你说的?”

白衣怪客淡笑道:“不错,有何不对么?”

申屠寅嘿嘿阴笑道:“请问这盗字如何解释?”

白衣怪客慢条斯理地道:“所谓盗,自然是指打家动舍,杀人放火的强盗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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