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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师门渊源

在另一方面,羹尧却被安置在那山峰最高的天风楼上,除老仆年贵在楼下而外,连马天雄都不在一处。羹尧一看那天风楼,楼下一共三间,两明一暗,一切陈设均古朴异常,石桌藤榻,几具树根雕就坐具而外,天然几上只放着几件古色斑斓的陶器和彝鼎之属。那楼上是一大间房子,却粉刷得雪白,净无微尘,四面玻璃窗隔,一式绛纱窗帘,地下满铺红毡,正中朝南壁上,安着一面红木边框的穿衣大镜,镜旁一付冷金笺对联,写着“检书烧烛短,看剑引杯长”。镜前横放着一张花梨小几,几上供一盆水仙,两盆绿萼梅,此外便是几部书,和文房四宝,还有一根玉尺。西窗之下,安着一张小榻,自己行李已经铺好,榻前放着一个白铜宫薰,兽炭烧得正好。东边窗下,一个小小琴台,台上放着一个短琴,一只索耳炉,炉中香烟缭绕着,窗帘半卷,一片月光方从窗外一株老松树上透射进来,却因室内悬有四张绛纱宫灯,榻前又有一枝画烛,所以不太明显。其余便是几张精致坐具,和南窗小几上一套成化窑的茶具,还有壁上挂的几件乐器。侧耳一听,外面只有一片松涛,夹着树头积雪,因风打在窗上的声音,舍此便万籁俱寂。正在镜前几上坐下来暗想,怎的一个剧盗之家,也有这种排场,而且居然还不很俗,岂不奇怪。忽然听见楼下有人在和年贵有所争执,似乎是一个女人口音道:“这是我们小姐叫俺送来的,你不让俺上去怎么行?”

又闻年贵道:“我不是不让你上去,是说等我回明我们二爷你再上去,你怎么会错了意呢!”

羹尧心中料知必是云中凤差人送什么东西来,忙道:“年贵,你让她上来,等我看看是谁。”

正说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仆妇已经提了一个食盒上来。只见她,—身青布衣裙,扁扁的一副黑脸,塌鼻梁,高颧骨,一头黄发,鬓边却插着—枝大红绢花,右手提着一个食盒,左手提着一个锡罐,一进门先向羹尧上下看了一下笑道:“年二爷,俺小姐说,今夜天冷得很,因为那位高四爷说过教把各位伙食都开到自己住的地方来,她怕大厨房的伙食不中吃,所以特为吩咐,教内面小厨房里,烧了几样莱送来,停—会她自己还要来陪你。”

说着,拉过南窗下的一张小几,把上面茶具收拾过一边,打开食盒,却是—碟冬笋炒山鸡,一碟薰鹿腿,一碟风鹅,一碟酱爆鸡丁,一大盘生切羊肉,那个锡罐内面却是上下两层,上层是一个隔碟,放着诸般佐料,下层藏着一个火锅,一并取出来放在桌上,又在窗侧打开一个壁橱,取出一瓶酒,—把银壶来,两只玉杯,两双象箸,和两只银匙安排好了,又看了羹尧一眼道:“这楼上本来是俺小姐看书赏雪的地方,如今因为您年二爷要来,所以才特为让了出来,您要是还有二分人心,就应该多体贴她一点儿。”

羹尧不禁道:“你们小姐也能看书吗?”

那仆妇笑道:“我的年二爷,您怎么门缝内瞧人,把人瞧扁了,俺小姐是俺从小奶大的,她不但能看能写,还能画。俺是不懂什么,据俺老山主说,就三位少山主论才学也比不上她,要说到武艺,更是尖儿顶儿,除了老山主而外,哪一位也不是她对手。”

羹尧听罢,知道她是中凤的乳母,忽然想起在兴隆集上,那店东的话,不由笑道:“你是姓孙吗?”

那乳母诧异道:“您怎么知道俺姓孙,是俺小姐告诉您的吗?”说着,两只母狗眼怔怔的看着羹尧。

羹尧道:“你们小姐怎会告诉我,这是我在兴隆集上听人说的。这附近一带,谁不知道,你孙三奶奶,是云小姐的乳母。上一次,你不是还在那镇上,整治过一个什么巡抚的少爷吗?”

那孙三奶奶不禁笑得裂开了大嘴道:“原来您是听见兴隆集上那些王八蛋说的,俺猜有八成是那开客店的胡二花嘴说的,对不对?他敢胡嚼什么,那个什么巡抚的臭小子,是他先猪油蒙了心肺,竟跟俺小姐,动手动脚的起来,说话又太下流了,因此才怒恼了俺小姐,依她本叫俺把他赚到兴隆集上宰了喂狼,是俺因为前几天刚在天齐庙许过愿,要行几件善事,他又苦苦求俺,才让他做了老公回去。为了这事,俺既受小姐排揎,又被老山主骂了一回,真他妈的,三面都不讨好,到现在想起还恨。但不知那胡二又编排我什么,你快告诉俺,下次俺要再遇上那小子,不揍他个稀烂才怪。”

羹尧这才明白,原来把那巡抚的少爷阉了,并不是云中凤的意思,都只出诸这位母夜叉孙三奶奶的行善,因恐她又去寻店东的晦气,便笑道:“那店东并没有说你,还是旁人的话,不过我倒有点不解,你们小姐,既然这么高的本领,又能写能画,为什么会跑到大道上去卖唱?这怎么能怨人家跟他动手动脚的呢?”

孙三奶奶不禁念佛道:“阿弥陀佛,怎么连你也不怕罪过,忍心糟蹋俺小姐起来。凭俺老山主,就养活她这样的姑娘一千个,也不会少吃少穿的,能让她去串店卖唱吗?再说她还有三个哥哥呢,就损死了也不能让妹子去干那样营生呀!”

羹尧道:“那么,她又为什么要去串店呢?”

孙三奶奶道:“您要问这个,俺起初也不知道,后来才明白,她所以到这附近一带去串店是为了……”

正说到这里,猛听一个清脆的声音道:“年爷,您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盖世英雄,为什么跟一个无知村妇在这里闲磕牙起来?”

说着,云中凤已像一朵彩云也似的,从楼下上来,接着向孙三奶奶嗔道:“方才我和你是怎么说的?为什么这样不听话?一到这里,就扯着年爷胡说。”

孙三奶奶噘着嘴道:“你教俺不要说的话,俺一句也没有乱说,人家要问,你可没有教俺装哑巴呀!”

中凤不由更怒,娇喝道:“你这人怎么越扶越醉,当着生客在此,也一点规矩没有,就这样放肆起来。还不快些下去,叫剑奴侍琴二人前来伺候。”

孙三奶奶看了云中凤一眼,不敢再说什么,怏怏的退了下去。羹尧忍不住有点好笑。再把中凤一看,只见她,仍是中午马上装束,只是口角眉梢隐含喜意。孙三奶奶才一下楼,笑靥顿开,左腮上又露出浅浅的一个酒涡儿来。倏又忍着笑,满面生嗔的道:“你这人,怎的这等没出息,向一个村妇问长问短,如果传出去不是笑话吗?”

说着,脱下大氅,在壁上挂好,俏生生的,向灯下一站道:“请坐吧,有什么话,等一会我们吃着酒再谈,不比你去问那村妇要好得多吗?”

羹尧笑道:“凭你这样的人物,为什么却使用出这么一个天真妩媚的仆妇来,如非亲眼所见,我还真有点不敢置信呢!”

中凤一面取过那桌上的银壶,在一只玉杯里斟上酒一面笑道:“你真缺德,也真亏你忍心在她身上下了天真妩媚四个字的评语。不过她是我的乳母,向来看得我比她的性命还重,她自己非来不可,你叫我能怎样呢?”

说着看了羹尧一眼道:“我还以为你是一个少年老成的君子人也,谁知道,口头上竟也这样的刻薄。”

说罢把那只斟满了酒的玉杯,放在小几的上首坐头上又道:“请坐下来,我们边吃边谈吧!”

羹尧一面道谢,一面坐下来道:“我这四个字下得一点也不刻薄,而且非常确当,这人实在是一块浑金太璞,一点不假雕琢,绝无虚假做作。适才我的话有点失言倒是真的。”

中凤又将自己杯里也斟满了酒,一面坐下来举着杯子道:“我们不谈这个,年爷,你且请饮此杯再说。”

羹尧见主人殷勤相劝,便举杯干了半杯。中凤又将酒斟满道:“年爷,你知道我今晚特为前来陪你是为了什么吗?”

羹尧笑道:“女侠便不相问,年某心下也正有点狐疑,不但此番款待有点出于意外,便连女侠的行径也令人莫测,能见告一二吗?”

中凤又举起杯来笑道:“你要问这个吗?那且请干了这杯再说。”

说罢,自己先一饮而尽,杯子一照。羹尧只得也把杯干了,笑道:“且请说吧,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中凤一面又把酒斟满,一面道:“今天我是特为来向您谢罪的,那天在邯郸城里,多多冒犯,还请原谅。”

说罢格格一笑,又道:“您那一手空手入白刃好不厉害,要不是我见机走得快,真不知要丢多大的人呢。而且我走后,您一直当没事人一样,一切以镇静处之,毫不慌张,更没有凭藉势力惊动地方官府,便老江湖也不过如此。从昨天起,二三两家兄迭次相试,竟也毫不动声色,泰然应邀而来,这都是常人所办不到的,我居心已钦佩无已,所以特为向您敬酒,略致歉意。”

说着纤手一起,又举起杯子道:“我今天虽然才二十一岁,除对家父而外,还是第一次心悦诚服的佩服人。您如不见怪,请再干了这—杯。”

羹尧笑道:“前在邯郸旅舍动手实属无心,女侠能不见责已经够了,得蒙过奖,只有增我惭栗,怎么能教女侠向我道歉?沿途冒犯令兄,出言狂妄,倒或许是真的,现在这杯酒,就算我向女侠谢过吧。”

说罢一饮而尽道:“不过女侠如此行径到底所为何来,能见告吗?”

中凤也举杯在口边抿了一下微笑道:“这事还没到能向您说的时候,只要您能不拿我当流娼绳妓一流人物看待便已足感,不过终有一天您会明白。”

说着玉颊微红,又取过那把银壶来,替羹尧将酒斟上一面又道:“闻得年爷是江南大侠顾肯堂先生的弟子,这话对吗?”

羹尧举箸吃了两片鹿腿,一面道:“我那恩师,确实是江南顾肯堂先生,女侠怎么知道?”

中凤一面殷勤敬酒布菜,一面道:“我随家父前在太行山,前明宗室朱由柽所居卿云谷时,便曾数识肯堂先生。虽然彼时我年纪尚小,但闻得肯堂先生,清廷屡征不出,确实是鲁仲连郑所南一流人物,如何肯收起您这个八旗显贵子弟来,这倒教我不解了。”

羹尧不由心中一惊道:“这个连我也不知道,而且我那恩师,自在寒舍一别之后,便不知去向,至今每一念及,辄为怀念无已。侠女既然知道,能以他老人家的行踪见告吗?”

中凤抿嘴一笑道:“这些我都知道,不过此刻要想见他,不用说是你,便当今皇上也无法呢!”

羹尧惊道:“女侠此话怎讲?我更倒有点不明白了,能明白见告吗?”

中凤笑道:“年爷也许不明此中经过。令师肯堂先生,前往尊府教馆,老大人是曾经奏明皇上过的,并日奉有圣旨切实予以羁縻开导,如能出仕为官,不但令师可以立刻置身显要,便老大人也必因此升迁。谁知令师竟设法永远与老大人避不见面,最后竟夜入宫帏,亲自和康熙老佛爷亲自说明,身是大明遗民,决不仕清,为君之道只在仁民爱物,自然万邦拱服,士各有志,如再相强,则沙中偶语,博浪一击大有人在。最后又说,胡越一家并非难事,只在人君一念之间,便自不见。康熙皇上虽然信了他—半话,对于遗民义士不甚追究,老大人也未因此获谴,可是对他老人家却志在必得,密旨秘诏层出不穷,并且说过,如能自行投到仍予重用,决不追究以往。可是令师矫如神龙,间或可见其一鳞半爪,却到哪里去寻,哪里去找?所以也只有罢了。你想,以当今皇上尚且见他不着,你能见到他吗?”

羹尧闻言不禁毛骨悚然,擎杯不语,半晌忽然笑道:“我那恩师固然是仙侠一流人物,但不知女侠何以如此知之甚详,此中必有关联。年某虽然藉隶汉军八旗,但对恩师,实终身如一日,女侠能不避忌,明以告我吗?”

中凤笑道:“您先别问我这些,现在此地并无外人,我倒要先问你一句话,那部晚村先生的评选的时文还记得吗?”

羹尧心中更大吃一惊,连忙站起来,躬身道:“自蒙师训,我决没有一天敢于忘掉。”

中凤闻言,不禁俏脸倏然一沉道:“您既然还记得晚村先生的时文,足见师门训示尚在心中,请恕小妹直言,您现在是八旗世家,湖广巡抚的少爷,又是新科举人,转眼不难青云直上,置身显要,我问你,对于‘夷夏之防’,如何处置呢?”

羹尧应声道:“富贵不易其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中凤笑道:“既然如此,我可奉告一二,小妹不才,适奉小师妹鱼翠娘,转达令师之命。据说依他老人家的看法,年爷最近必有遇合,遭际非常人物,此后十余年,足可叱咤风云,显赫一时,但对旧日师训和功名富贵,何去何从则全在自己一念。年爷,您如得意,究竟取舍如何呢?”

说罢俏脸一仰,两只妙目,直看着羹尧。羹尧听罢不禁惊喜交集,一面重行为礼一面慨然道:“小弟荒唐,竟不知师门有如此渊源,如非姐姐说出来,还真在梦梦之中,除了一切均请恕罪之外,他年如有尺寸之进,昔日师训决不敢忘。”

中凤也站起来,一面答礼一面笑道:“师哥既如此说,小妹只好高攀了,实不相瞒,我所能武技尽出家父所教,只剑术一项,曾得华山独臂大师传授。家师与顾肯堂师叔谊属同门,鱼师妹曾在邯郸相遇,适才所言,均其所嘱,所以乘此无人之际特为奉告。不过小妹一家,志趣各异,便父女兄妹之间,也不尽相同,如遇旁人,还请仔细。”

羹尧不禁心下又是一震道:“那么这次承蒙相邀,到底是谁的意思,究竟又为了何事呢?”

中凤脸上又是一红道:“适才我不早已说过,对于此事,您先不必问吗?现在为什么又提这个?”

说着又瞪了羹尧一眼道:“为了要取信于您,我连一向对父兄都瞒着的师门渊源都对你说了,难道你还不肯相信吗?您放心,我们这里,现在虽然是坐地分赃的强盗窝子,还不至于就看上您年二爷的行囊,打算谋财害命咧。”

说着脸色又是一沉,显然真有点生气的模样。羹尧不禁慌道:“师姐,您请原谅我记性太坏了,以后决不再提此事如何?”

说罢连忙又站起来,赔着不是。中凤倏然一笑又嗔道:“只要不提就行,又尽管打躬作揖做什么?有人来看见这成什么样儿?”

羹尧忙又坐下来,中凤笑着,又执着银壶劝着酒俏声道:“师姐这个称呼,实不敢当,你比我年长,还请叫我师妹足矣,不过人前还不叫为是,可别忘记了。”

羹尧连连点头答应,两人对酌了一会,中凤倏然又娇笑道:“我那琵琶呢?”

羹尧道:“现在高兄处,你要吗?明天我便取来还你。”

中凤道:“忙不在一时,我闻你曾从顾师叔学得极好丝竹,如要在这里,大家合奏一曲有多好。”

正说着,忽然从楼下走上两个绝俊的丫头来,头一个年纪十八九岁,长瓜子脸,短发覆额,后面梳着一条油松大辫子,一身深蓝袄裤,腰系淡湖色汗巾,右手提着食盒,左手提着一把水壶,后面—个看去只十五六岁,头挽双髻,身穿一套绯色衣裤,双手捧着一个大银盆和手巾肥皂等物。两人一上楼来,当先一个,先叫了一声小姐,又叫了一声年爷,先将手提食盒水壶放下,打开食盒,内面却是两碗清汤细面,四色点心。

中凤看了秀眉微皱道:“就是这几样吃不饱的东西吗?”

那丫头道:“还有大米饭和银丝卷儿,停一会小厨房里就着人送来,这是孙三奶奶传您的话吩咐的。”

中凤笑道:“她只知我平常食量不大,又喜欢清淡的菜,所以这样吩咐下去,却不知道今天是待客,年爷却未必喜欢这些呢。剑奴,你还不下去,叫他们再配几个菜来。”

那丫头答应一声,才要下去,羹尧连忙拦着道:“够了,我平日也就喜欢这一类的菜,味重肥浓的东西反不适口。”

中凤不禁笑道:“真的吗?在我这里可不许撒谎呢!”

羹尧又一再说明,才将丫头拦住。饭罢之后,中凤见羹尧似有倦意,才命二婢,唤来粗使仆妇将家伙收拾,一同回去。

在另一方面,高明也由云中雁陪着用过晚膳,席次,每有所问,中雁均含笑不答,只说些附近名胜和当地风土人情,饭罢以后,小坐即行告辞回去。高明方欲就睡,忽然云霄拄杖走来,寒喧之下,却笑道:“日间承高爷见询此番邀请入山之意,彼时实因年马两位在场诸多不便,所以未便启齿,本拟明日再行奉申,因恐见疑,所以特来陈明,并有奉恳之处,倘蒙见允,老朽终身感激。”

高明忙将左右屏退,一面道:“老山主只要有须用高某之处,无不尽力,如须雍邸为力,在下也不难做到……”

云霄笑道:“高爷误会了,老朽如为本身开罪朝廷之事,怎敢如此大胆冒昧,用迹近要挟的手段来对付您,那不是罪上加罪吗?”

高明不禁出乎意料之外的一怔道:“然则又所为何来呢?”

云霄慨然道:“高爷盛意固然可感,但老朽所求的,实在是因为平日略诸相人与子平之术,对于小女中凤更外钟爱特甚,此次得见同行的那位年爷,虎头燕颔,是个干城之相,将来必至位极人臣,所以想求您一言,代为作伐,了却老朽一段心事。”

高明不禁默然半晌,看了云霄一眼笑道:“岂但老山主有意,便高某在初见令嫒和年兄时也有此意,不过……”

说着又看了云霄一眼道: “恕我直言老山主请勿见怪,如以令嫒才貌与年兄人品来说,正是一对。无如老山主正在得罪朝廷,窜身草莽之际,那年兄又是八旗世族,出身阀阅之家的新孝廉,在下即使尽力也恐怕未必敢做主呢?”

云霄笑道:“我所以要求高爷大力的也正在此,不过老朽相法向来极准,只因久已断定小女才貌虽尚不恶,亦主大贵,但实在是一个二房之命,所以才敢不揣冒昧,来请高爷作伐。只年爷亲口答应,不妨等他正室夫人完姻之后,再令小女陪侍巾栉,否则老朽岂无自知之明,敢以盗首之女敌体出身巡抚公子的孝廉公吗?”

说罢哈哈一笑,高明不禁暗笑,这老头子说了半天,费了这么大的手脚,原来只想把女儿送给姓年的做妾,便也笑道:“既老山主自甘降格以求,高某岂有推辞之理,不过令嫒人是否愿意呢?”

云霄道:“实不相欺,老朽因笃信命相之学,所以才命小女,假托卖唱,暗中择婿,对于年爷,不但老朽心折,便小女也自知命薄,宁为当世英雄侍妾,决不愿做庸人之妻,此点高爷但放宽心,决无相戏之理。”

高明又沉吟半晌,微笑道:“既然老山主如此说,高某决尽全力,促成此事。不过如在宝山便向年兄说明,诚恐仍有未便,转生枝节。如依高某之意,莫若稍假时日,再行启齿,老山主以为如何?”

云霄掀须大笑道:“只要高爷能代尽力,决无不成之理,老朽怎敢急急?此事便待高爷回京之后,再向年爷说明也未为晚,我之所求的也只在高爷一诺而已,如今我已放心一半了。”

高明闻言也笑道:“如照世俗之例来说,这媒人绝无白做之理,我也有一事相求老山主呢,您能见允吗?”

云霄笑道:“只要高爷能替我了却这段心思,如需谢媒之礼,老朽岂敢吝惜?但不知高爷有什么事要下委呢?”

高明道:“久闻老山主精于风鉴,所以我想乘此请求一相使得吗?”

云霄微笑道:“今日一见,我不就说过您跟年爷两人都是极难得骨格吗?不过您这一副相貌比年爷更好,此时此地老朽决不敢胡说。也容待他日晋京,到雍王府再为细谈如何?”

高明哈哈大笑道:“老山主,就连这点小亏也不肯吃,谢媒之礼,一定要在令嫒过门之后才能让我到手吗?”

云霄道:“这个老朽怎敢?实在是您这个相太奇了,所以我不敢说。”

高明笑道:“据老山主方才说年兄的相已是位极人臣,我的相更比他好,那岂不要造反吗?幸亏是在此间说说取笑,要在别的地方去一说,岂非贾祸之道。算了,我的媒是照做不误,这谢媒之礼还是免了吧!”

云霄正色道:“说笑是说笑,老朽绝非江湖术士,信口开河,委实高爷的相太教人难说,如若不验,那我以后真不敢再相天下士了。”

说罢立刻起身告辞道:“老朽之意现在已经说明,既蒙金诺,感激不尽,高爷鞍马劳顿也该休息了,暂且别过,明日再见吧。”

说着,把手一拱,便向室外走去。

高明连忙拦着道:“老山主请恕高某失言,暂且慢走再略谈数语如何?”

云霄笑道:“高爷尚有何见教?老朽委实因为夜深了,才权且别过了,决无他意。”

高明也笑道:“方才实系是我失言,不过既承老山主谬以奇相见许,君子问祸不问福,贱相究竟如何奇法,能见告一二吗?”

云霄只微笑不语,高明不由道:“老山主如再不肯见告,便真是见怪了。”

云霄道:“方才老朽已经说过,只等到京晋谒再为奉告,高爷何忙在一时呢?此间虽然均系老朽子弟居多,绝不致便有意外,但是耳目众多,难保不泄漏出去,昨夜兴隆集出事,便是前车之鉴,高爷如何只管追问老朽呢?”

高明闻言,心中不知是惊是喜,但是脸上只淡淡的一笑道:“既然老山主如此多虑,那就容俟到京再为请教吧。”

说着,一直送到室外,方才自去安睡。

第二天一清早,羹尧尚在睡梦中,忽然听见高明在楼下高声叫道:“年兄,你还没有起来吗?我且教你看件东西如何?”

连忙把眼一揉,一面推开被子,披着衣服,一面道:“高兄,你好早,请上来吧。”

遥闻高明哈哈大笑道:“现在还早吗?你且请起来看看,是什么时候了。”

羹尧一骨碌下了床,只见残灯未灭,烛泪犹新,窗上也只隐见朦胧日色,分明是个拂晓光景,不由奇怪,趿着鞋子下床走到窗前一看,原来四面窗户全是五色玻璃嵌就,又垂一重绛纱窗帘,所以丝毫看不出。再将窗帘掀起,推开窗子一看,外面已经日高三丈。不由叫声“啊哎”。高明已从楼下上来,向四面一看,又见羹尧窘状,不由笑道:“此间主人真也不俗,只是一样来客,却分几种看待,未免厚薄之分太显了。”

说着一看室内陈设,又是一笑道:“这间屋,除中间一联,尚是草泽英雄本色,舍此以外,无一项不带着脂粉气息,旖旎风光,无怪年兄不知东方之既白了。”

羹尧想起昨宵对饮情景,不由面红耳赤,搭讪着道:“老山主究竟为了何事,邀约我等来此,曾对高兄说明吗?”

高明笑道:“说是说了,不过他的题目很难,以小弟等力量恐怕未必便能使得主人如愿呢!”

羹尧惊道:“他有什么事求你,是为了拒捕拦劫官眷的事吗?”

高明连连摇头。羹尧又道:“既不为此,一定是抗拒王师的事又发作了,那事情就更不易为力了,高兄打算如何对付呢?”

高明道:“如果是为了这些事,小弟倒还可以为力,不过他却并非为此,将来或许还有借助年兄之处,你能帮忙一二吗?”

羹尧正色道:“如果与自己言行无亏,而又是成人之美济人之急,小弟当然义不容辞,高兄能先将此情形告诉我吗?”

高明笑道:“当然是成人之美的事,而且与年兄有益无损,但我知年兄向来洁身自好,对于草莽英雄一定鄙而视之,那就无法相强了。”

羹尧急道:“高兄怎的看得小弟和世俗纨绔子弟一般行径。无论云老英雄是前明世家,陷身绿林事出不得而已,就平常江湖朋友,小弟也从未轻视。如非不屑下交,以后还请勿以此等不入耳之言相戏。”

高明又笑了一笑道:“果真年兄能具如此襟怀,不但此间主人之幸,就小弟面上也觉有光,但恐言不由衷,那就白费小弟一番唇舌了。年兄能保言行一致吗?”

羹尧不禁跳起来道:“小弟实在不解,高兄如何对小弟这般轻视。小弟虽然未尝学问,却也稍解为人处友之道,自问生平决无言不顾行之处。既然如此说,只非大逆不道,无辱于名教,小弟决定遵命便了。”

高明笑道:“丈夫一言,驷马难追,既然如此,请恕小弟失言,他日定当谢过,且请盥洗吧!”

羹尧愕然道:“说了半天,你只在拿话绕我,到底为了什么事呢?”

高明笑道:“这事关机密,容待到京以后才能奉告。”

羹尧正待不依,忽听中凤在楼下叫道:“年爷,你起来了没有?一清早我命剑奴来看过了,据老管家说您睡得正香,所以没有敢惊动……”

高明看了羹尧一眼道:“是云小姐吗?年爷住的这个地方真好极了,要不是我来把他硬轰起来,还不知道要睡到什么时候呢?”

中凤知道羹尧方才起床,偏又遇着高明,不由脸上一红搭讪着道:“四爷,您那里我也去请过安了,既是年爷未起来,我们停会再见吧!”

说着便又走开去。

羹尧在楼上,不禁也有些脸上发烧,看着高明道:“高兄为什么老喜欢开玩笑,我们此刻大家都身在虎穴,万一惹翻了这位笑面罗刹那是何苦呢?”

高明笑道:“我并没有得罪她呀,怎么会惹翻了?”

说着,一看羹尧窘态,不由心下更加好笑,但恐逗急了以后话更不好说,忙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来笑说:“年兄,我们先不谈那些,你且瞧瞧,这是什么东西?”

羹尧刚把衣服穿好,接过一看,却是九把柳叶飞刀连在一处,还有一条四五丈长的极细铜链,不禁诧异道:“这是什么兵刃?我倒从来没有见过,高兄能见告吗?”

高明道:“这是云少庄主自己别出心裁,新打造出来的暗器,据说还没有尽善尽美,正在改造之中,这是匠人才送给他的样式,我看了半天,也看不出奥妙来,所以拿来请教你,谁知你也给蒙住了。”

羹尧闻言,又把那东西仔细一看,原来那九口飞刀虽然连在一处,都是活的,折了起来见方不过三寸,连那一串银练子,也不过一握有余,抖起来都是一尺来对径的一个刀圈,稍一用力圈便自行收缩,最后九刀便成一线,心中不禁恍然大悟道:“看云中雁巧思真有独到之处,这一项暗器,既可以当链子槊一类软兵器使用,又可以当套索用,最厉害的是可以在三五十步以内取人首级。”

高明道:“怎见得呢?”

羹尧提着那东西道:“高兄请看,这东西未梢两刀交叉,只要内功纯熟,打出去中人要害,焉有幸理,即使链子槊,甩头一字之类,也无此厉害。”

说着手势略松,九刀成圈,又道:“这个刀圈,虽与套索略有不同,其理则一,如能将敌人脑袋套着,一收链子刀圈一缩,岂不立刻身首异处。”

高明仔细一看笑道:“果然如此,我倒没有想到如此厉害,只觉它折起只有一点大,放在身边,一点也看不出来,颇为灵巧而已,照年兄如此一说,就更巧妙了。他日如果有暇,我倒想请他也代制一副,留着玩玩呢。”

羹尧笑道:“这是一件杀人利器,江湖朋友或许可以仗以成名,再不然有什恩怨未了,倒也可以用得着,你我都是仕宦中人,怀此利器何所用之,难道高兄也慕荆轲聂政之行吗?”

高明正色道:“不龟手之药,尚且可以破楚,何况一件利器?你休小看此物,只要善能用之,也许就可以仗它建立不世奇勋。宝刀名剑不也一样是兵器吗?你怎么厚彼薄此呢?”

说着仍然折好藏在身边。

羹尧方欲答话,下面伺候的仆从已将盥洗之具送上,忙向高明告罪梳洗。梳洗方罢,中雁中燕兄弟已经一同上来笑道:“这地方年爷还住得惯吗?”

羹尧笑道:“这样好地方焉有住不惯之理,如果这样好地方再说住不惯那只有神仙洞府了,人间哪有这样胜地?倒是这样好地方,住上我这样一个俗客,未免使得主人见笑吧!”

高明笑道:“你们大家都别客气,地方固然好,客人也好,主人更好,这叫作宾主地三绝。”

说罢将那九口柳叶飞刀连缀而成的暗器掏出来,递在中雁手中笑道:“你这自出心裁的东西,瞒得了我,到底瞒不了年兄这个大行家,人家一见面便将你的妙用全说出来了。”

中雁接过看了羹尧一眼笑道:“年兄已经看过了吗?”

羹尧道:“适才承高兄携来见示,小弟已经看过,一物数用,足证巧思,小诸葛之称,名符其实,不过这东西练起来很难。非手眼俱到不可,而劲须巧劲,笨力气一点也用不着,同时,那九口刀非吹毛可断的百炼精钢不可。链子也要用刚柔相济的好钢才行,缺一便无济于事,云兄想必成竹早在胸中了。”

中雁道:“年爷过奖了,这东西虽然是我画的图样教巧手匠人打造出来的,将来我并不想用,倒是我这二弟好奇心重,已经练了好几次,练一回修改一回,这已经是第七次了,刀和链子也是改了又改,一直到现在还是不能得心应手,您能指教一二吗?”

高明看了中燕一眼道:“原来中燕兄已在下苦功练这暗器了,这倒妙极了,能令小弟一饱眼福吗?”

中燕笑道:“小弟因所用飞刀并不出奇,一遇行家便难制敌,偶然和家兄谈及,他便想出这个招儿来。不过诚如年兄所言,练起来太难了,所以直到现在还是一个二百五,高爷如不嫌污目,少时,等年爷用过早点,便请两位指教如何?”

羹尧笑道:“中燕兄既然已经修改过好几次,足证对于此道,已以尽得其中奥秘,何必谦虚乃尔,少时令小弟大开眼界,那才真不虚此行了。”

说着,只听楼梯下面,马天雄笑道:“年兄何事不虚此行,能让小弟知道吗?”

高明忙道:“又是一位大行家来了。”

说着探首窗外向下面招手道:“马兄快请上来,我且教你看一件稀罕东西。”

天雄在楼下一听,连忙笑道:“高爷也在这里吗?您真早,年兄既说不虚此行,您又说是一件稀罕东西,其物可想而知,容待小弟上来再细细领略吧。”

说着也走上楼来,高明忙从中雁手中取过那九口刀来连链子塞在天雄手里笑道:“你且看看这件暗器,兵器谱有吗?”

天雄接过,细细把玩了一下道:“这东西是参合链子槊和套索妙用而成的一件暗器,不但为兵器谱所无,便江湖上的能手也没见有人用过。我猜一定是这位小诸葛云大哥想出来的。不过,要当链子槊用并不难,要当套索用,上面这个刀圈抖出去,使得它不滑成一条直线,仍然还是一个圈儿,等套着人一抖手再缩小可就难了,如非另有诀窍,便非内功潜力到家不可。诸位说对吗?”

羹尧笑道:“马兄所见极是,小弟也是这般看法,这东西是中雁兄想出来的,不过中燕兄都已练得收发由心得心应手了。”

中燕忙道:“年爷这话未免过誉了,这东西委实难练,马兄说得一点不错,要当套索用,不但那九口刀容易滑成一线,而且等它滑成一条线之后,要想不收回来,一抖手还是一个刀圈更难,少时,待小弟献丑之后,两位就知道了。”

说罢微微一笑。

天雄心知中燕必已深得决窍,也笑了一笑道:“小弟不过姑妄言之,二位少山主不但内功已臻化境,聪明更是绝顶,一切妙用,岂是我这样的笨人所能想得到的。不过年高两位,所说的不虚此行和稀罕东西倒是真的。云二哥打算什么时候练,千万让小弟开开眼界才好。”

中燕道:“小弟孤陋寡闻,这东西又是家兄自出心裁替小弟打造出来的,虽如马兄所言,是运用链子槊和套索两种手法合练,又是绝无师承,全靠自己瞎想盲练,正望各位多多指教,马兄怎么这样的说,那更令我不敢献丑了。”

正说着,忽听楼梯上一阵沉重的足音,那孙三奶奶已经提着一个食盒上来,一看楼上站了许多人不由笑道:“小姐只说年爷高爷都在此地,叫俺送两份早点来,如今各位都在此地,这许多人教俺给哪位吃是好呢?”

说着打开食盒,内面却是两碗光面,另外四个碟子盛着小菜,孙三奶奶说着又睁大了母狗眼看着众人道:“要不,谁饿了谁先吃吧,等一会俺再教小厨房做去。”

中燕看见两碗面,不由笑道:“你怎么把小姐体己的饮食拿出来供客,她知道吗?”

孙三奶奶眼一瞪道:“你说啥?俺难道连这点都不知道?她不吩咐,俺怎敢替她做主?”

高明一听早点心又是中凤叫送来的,心中不由好笑,但看那两碗面毫无出奇之处,除水面两项之外,并看不出所以然来,心中又是奇怪,正在想着,中雁已道:“我和二弟都吃过了,要么再去替马兄做—碗来。”

天雄一听是小姐叫送来的,不由心中恍然大悟,连自己和高明被分开安置的缘故也猜着了几分,不禁也笑道:“不必再做了,我也早已和三哥在一处吃过,您两位快用吧,我还等着要看云二哥的绝技呢!”

孙三奶奶龇牙一笑道:“这样一来倒好,她那做面的东西本来不多了,这许多人,如果一个人一碗,那又要用多少才行。”

说罢把两只碗和几个碟子一齐放在桌上,向楼柱上一倚,两只母狗眼下死劲的盯着羹尧,满面堆下笑来。高明看了心中更加好笑,本已吃过早点,但因恐羹尧不好意思一人独享,只得也举箸相陪,才吃了第一口便觉那面的滋味有异寻常,最奇怪的是一无其他佐料,自然鲜美,还带着一种木樨香味,不禁一面称赞不已,一面向中雁道:“这面真好极了,无怪方才中燕兄说是令妹的体己饮食,但不知如何制成,云兄能见告吗?”

中雁闻言不禁面色微红瞪了中燕一眼,一面向高明道:“这面并无出奇之处,不过作料太麻烦了。它要在秋天桂花盛开的时候,将肥母鸡宰好,劓骨去皮仅存胸脯两腿好肉,用刀切成细丝,放在桂花树上日晒夜露,让鸡肉饱吸桂花香气,等花谢鸡肉也干了,再将它收起磨成细末,用细筛筛过装瓶备用。待要吃的时候,只须打上两个鸡蛋去黄存白把它调匀,代水调面就行了。但是面做成之后,切忌另加其他作料,只用食盐便好,如果一有其他作料,反而足以败味。”

高明笑道:“这倒也不难,就是费事一点,而且必须在桂花盛开的时候早为之计,否则临渴掘井,便无法到口了。”

中燕道:“岂但如此,倘若桂花开时,却好下雨,便须又待下年了。”

孙三奶奶在旁也插口道:“可不是,俺小姐就是为了这才不许浪用。去年秋天,几十颗桂花,三十来只鸡一共做了才不到十斤面子,她轻易也不舍得拿出来做面,俺瞧也剩不上多少了。”

中雁不由又瞪了她一眼道:“有贵客在此,你为什么没规矩插起口来?还不快些下去,停一会来收家伙。”

孙三奶奶听了噘着嘴,看了羹尧一眼,又把头低下去,慢慢的走向楼下。

高明笑道:“其实她这话也是实情,云兄何必责之太甚?”

说罢又看着羹尧一笑。羹尧脸上不禁讪讪的,匆忙将面吃完,看着云氏弟兄道:“如今早点已经用过了,中燕兄如果有兴,何妨就请见示一两手如何?”

中燕笑道:“那么,便请大家一齐下去,这松风阁右侧便有一处射圃,原系舍妹平日练艺之所,待我命人去将练这玩艺一套东西取来,少停向各位请教便了。”

说罢又向中雁道:“大哥,请你偕同各位先去,我少事预备便来。”

说着向各人略一颔首,便先下楼去,中雁也肃客一同前往射圃。那射圃从天风楼过去,不过一箭之地,宽广约可十亩,地点正在山顶,除四周约略有几株老树而外,其平如砥。举头四望,群山在下,如相拱揖,气势非常雄壮。众人一路走去,离开射圃看看不远,忽见中凤手执—枝红梅花从射圃一旁的小道上走来,看见众人正向射圃走去,不由笑道:“这时候,你们这许多人到射圃去有什么事?是谁打算露一手给大家看看吗?”

说着又看了羹尧一眼。中雁道:“凤妹,你又到峰后去过了吗?这枝梅花好极了,大约又是从那悬崖上折来,送给我好吗?”

中凤把头连摇,一面嗔道:“你怎么所问非所答,我问你是谁要在这里显一手给大家看看,你为什么又扯到梅花上来?这枝梅花是我好不容易折来的,今天任凭是谁也不给。”

说着却看了羹尧一眼,口角微露笑意。中雁笑道:“说不上谁要显一手给人看,只不过因为高爷年爷看见二弟耍的那个刀圈,觉得有点新鲜,想教他练一趟。你既来了也不要走,少停跟着看看,有没有破绽,大家想法子把它再改一下。”

中凤把嘴一抿道:“哦,原来是二哥又打算练那玩艺,这东西改了又改,已经好多次,练来练去还不是那几手,也值得让高爷年爷笑话吗?”

羹尧笑道:“啊哎,女侠,您把我们捧得太高了,这件兵刃我们不但没有看见过,连说也没有听人说过,正想借此一开眼界,要照您这么一说,二哥万一趁此收科,真不肯练了,岂不令我们失之交臂吗?”

中凤道:“您请放宽心,只要有机会露脸,他绝不会罢手的,只求您别见笑就够了。倒是停一会子,等他那两手狗儿刨练完之后,我打算请教您的剑法,也让我开开眼界,您可不能推辞。”

说着回眸一笑。羹尧忙道:“您这更是开玩笑了,凭我的剑法,怎能入得各位的法眼?尤其是在女侠面前放肆献丑,那不是笑话?”

中凤笑道:“您是存心挖苦我是不是?”

羹尧忙道:“这个,小弟怎敢?”

中凤道:“要不然,你为什么对我这败军之将这样客气呢?”

羹尧方说:“那是女侠存心相让,不足为凭。”

高明已在一旁笑道:“你两位都不要客气,只经中燕兄练过,我少不得要请两位再比一下剑法,谁也不许规避藏私。”

中凤把头一摇,吐舌道:“四爷,我可没有得罪您,您真要教我和年爷比剑,那可不是教我再丢一次大人吗?”

正说着,云中燕已经率了好多壮汉搬了好些皮人和木桩,从崖下到了射圃里面,一见众人说笑着走着,全已来了,忙命从人将所携各物,赶紧在射圃里面布置好了,一面含笑肃客到射圃中间。羹尧和高马二人一看,一共三个皮人,每个都和真人大小相仿,一律系用羊皮制成,中实枯草败絮,一坐,一立,一卧分东西南三面放着,各自隔开二三丈远近不等。此外便是十二根碗口粗细白木桩,高的丈余,矮的才只数尺,疏疏落落的钉在地下。人多好做事,一会儿便布置妥当,中燕向高马年三人一抱拳笑道:“诸位请勿见笑,小弟献丑了。”

说罢取过那九口连在一起的飞刀,右手挽着链子,呛啷啷一声响便出手。众人看时,中燕长袍已经脱去,身上只穿着一套京酱色湖绉袄裤,头上辫子也盘好了,用一条紫巾扎着,猿背蜂腰,再衬着雪白一张俊脸,分外显得英武。只见他右手一抖,那条钢链带着九口飞刀便似一道白虹飞腾起来,接着身子一个旋转,又像身外裹着一个绝大月晕,倏然双足微纵,一跃便上木桩,右手一掣。那条钢链带着刀,登时笔直,一下扎在另一根桩上,呛啷连响。倏又收回,像一条银蛇一样,向上一扬,身子一晃又到了一根较高的桩上,手中钢链上下飞舞,左右扫荡,直逼得人不敢正视。蓦听中燕一声叱咤,手中似乎抖动了一下,呛的一声,那链头九口飞刀登时成了一个圆圈,忽然飞也似的,向那站着的皮人头上套下去。才到颈子上面,中燕手势一翻向后一掣。那皮人的颈项应手而折,一颗人头落在地下。中燕更不怠慢,猛一收链,一个独鹤冲霄的架式窜起二丈来高,那条钢链跟着抡成一个大圆圈绕着全身,向下一落,左脚悬空,右脚正站在最高的一根桩上,姿势端的美妙已极,众人不禁都拍手叫好。中燕也自得意,倏又向前微纵,乘势双足向上一翻,倒窜而下,两脚微开,双臂全张,好似一只绝大的紫燕带着一条银线掠空斜飞下来,等离开那卧地皮人不远,右手一掣,那条钢链忽然又像银蛇一般向上飞起呛的一声,九刀又复圈向那地下的皮人头一下套个正着。中燕人也落地,右手一翻一掣,那皮人又身首异处,跟着身子向地下一倒,抡圆钢链上,一团银光,贴地而转三丈以外,便闻风声呼呼作响,蓦地里,那团银光又向上一泛,成了一条直线,微闻下链端铿然有声,九刀复成一圈,向坐着的皮人头上一套一扯,那头应手落地,中燕一个鲤鱼打挺,倏的从地跳起来,一收链子,双手一拱道:“末技不过如此,还让诸位不吝指教。”

众人均各称赞不已,羹尧笑道:“二哥真是渊博已极,不但链子槊、套索、甩头一字等兵刃的妙着,无一不被用上,便连地趟刀法的家数也被采入,寻常江湖能手遇上决无幸理,今天真是眼福不浅。”

天雄也道:“不但招式精奇,便这内功潜力也自惊人,最妙的九刀收放自如,只这一点,小弟便望尘莫及。”

中凤笑道:“你们都被他欺瞒了,你真当那刀圈收放自如是内功潜力所致吗?那并不是他的本领,还是由于大哥对于这玩艺儿打造得灵巧,所以一点也看不出来。”

中燕闻言笑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替我把这一段秘密揭穿?让我在各位大行家面前露一露脸不好吗?”

高明忙从中燕手中取过刀链,仔细看了一下,并看不出其中奥妙来,又递给羹尧道:“年兄你再看一看,其中诀窍在哪里,我倒真有点莫名其妙呢?”

羹尧接过,将那九刀一链也详细看了一下,接着走出人圈以外,一抖链子也舞弄起来,这一次因为羹尧的潜力更大,只听得呼呼风声直响,一团寒森森的冷气,直逼得众人退出老远,倏听呛的一声,九刀也立刻成圈,再一抖手又成一线,一连数响,刀圈也因之数易,中凤不由笑得花枝招展,连声喝采道:“年爷毕竟身手不凡,这才真叫内功潜力。”

接着向中燕道:“二哥,看见吗?你那点玩艺算得什么?”

羹尧连忙一收手中刀链,走来笑道:“这家伙固然造得独具匠心,二哥的手法更极高妙,如果不是女侠方才一提,我也是一点看不出来,不过就是看出它的奥妙来,手底下没有巧劲也无法练好。”

说着把手一拱,将刀链仍还中燕道:“小弟拜服之至。”

中燕接过,脸上一红道:“年爷,您没有听见舍妹的话吗?您才是真正的大行家,小弟这点末技,早在您包容之中。”

羹尧不知中凤又说了些什么,因恐中燕不快,忙道:“小弟因站得稍远,没有听清楚女侠的话,不过实因欲试其中奥妙,决无逞能之意,还望中燕兄海涵才好。”

中凤笑道:“你理他呢,全是自己人你也用得着客气吗?”

说着妙目一横,白了中燕一眼。中燕忙道:“年爷,您误会了,小弟实是由衷之言,您要真使起这个家伙宋,一定要比小弟神妙多了,在此地的人都是行家,只一出手便分高下,您何必太谦呢?”

说罢,又把手一拱,高明看了各人情形笑道:“你两位都不必客气了,论功夫手法,我高某全非常佩服,不过我实在是一个外行,到底这个刀圈收放自如的奥妙在哪里呢?哪位肯先告诉我一点吗?”

中凤闻言,把那枝梅花向羹尧手中一递,笑道:“劳驾,替我拿着。”

一面就中燕手中取过刀链,走到高明前面笑道:“四爷,您瞧,这第九口刀,刀背上不是有一个小环吗?这条链子系在环上,这第一口刀上也有一副环,链子从环上穿过去,这九口刀不是自然成了一个刀圈了吗?”

高明笑道:“这个我也知道,现在要问的这个刀圈何以能收放自如,你为什么不说呢?”

中凤道:“您别忙,我不先说这个您能明白吗?”

说着,把那九口刀依法做成圈子,笑道:“你请看,这第九刀在最前,刀背这环比第一刀柄上的环要稍小些,自然可以一滑而过,只这圈子缩到最后把人颈子勒断并不为难,关键就在第九刀要比其他八刀重到双倍以上,所以甩出去可以当链子槊用。同时,因为特别重,甩出去只要轻轻一掣,它便弯过来,自然成圈,再一甩又直了,所以内家功夫到家的人,使起来并不费劲,就是潜力差一点,只要用得巧,也能得心应手,不过如何才能使得恰到好处,那便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言传了。”

说罢,一纵身,窜出去老远,纤手一扬,九刀出手,使得更加灵活,其身法手法又与中燕和羹尧不同,远远看去仿佛一大圈月晕,中间围着一个红衣仙女在翩跹起舞一般。蓦地忽又听她娇叱一声,平地窜起二三丈高,就在空中一抡那链子,呼的一声,平辅开来,又像一朵白云拥着她直飞出去十余丈远近才翩然落下来。等到才要落地,她又猛一掣那链子,头下足上身子向原来站立的地位一窜,其疾如风,仍向众人前面掠来,等离开不远,忽然又是一翻,仍旧持着刀链亭亭玉立的站定,向羹尧笑道:“我这完全用的是巧劲,要和你方才的内家潜力一比,那就差远了,您可不要见笑。”

羹尧未及开言,高明天雄一齐笑道:“今天我们真是大开眼界了,同是一样兵器。功夫一位比一位高,练法一位比一位奇,如非此行,教我们到哪里看去?”

中雁笑道:“小妹无知,竟当着三位行家卖弄起来,这未免太可笑了,还望三位多多指教才是,为什么反谬加赞许起来了?”

中燕也道:“愚兄妹都是自己胡乱想出来的家数,不到之处还请原谅。”

羹尧看中凤一眼微笑道:“女侠这一路身法手法,确实和令兄不同,不但渗进了索鞭的家数,并且有几招完全是从剑术里面化出来的,尤其是那一招伏龙升天,暗藏辘轳矫身法,不是内功已有相当火候,决难运用自如,为什么说完全是巧劲呢?您真打算骗我这外行吗?”

说罢把手中梅花递还过去。中凤一手将刀链交给中燕,接过梅花笑道:“我只为了要身法好看一点,偷用了几招越女剑法倒是有的,您怎么又谬许起来?现在我兄妹这点小玩艺,已经全在您面前献过丑了,您那顾大侠所传的剑法也能赏给一两招我们看看吗?”

羹尧笑道:“我那两手剑法荒疏已久,如何能见得人?而且剑也在楼上并未带来,还是改日再向女侠请教吧!”

中凤不依,立即命人去取,一面说笑着。不一会剑已取来,羹尧被逼不过,高明和云氏弟兄也敦促着,只得接剑在手将长袍微微曳起略一拱手道:“小弟献丑了。”

说着,便将师傅一路天遁剑法使出来。那路剑法,起初看去平稳无奇,只出手带风,老远便觉寒气逼人,渐来渐紧,仿佛一团雪花裹着一人在那里旋转飞舞,最妙的是兔起鹘落,声息全无,周围不出方丈之间,步法半点不乱,倏然长啸一声,便如龙吟一般,身子一纵,飞起丈余,恍如一道白虹,冲霄直上,转眼又倒泻而下,卓然在当场立定,又抱剑一拱手道:“请诸位多指教。”

中凤从羹尧一动手便看得呆了,直到收招连动都没有一动,等羹尧还剑入鞘才冁然笑道:“果然名不虚传,有您这一来,我们这些江湖花招,连看也不用看了。”

高明天雄云氏弟兄也均极口赞好,一同又回到羹尧所居天风楼上。大家落座之后,中凤匆忙之中,急急的从壁橱当中,寻出一只龙泉窑开片胆瓶,命从人取水将花插好,供在窗前琴台上,向羹尧笑道:“您看这瓶花放在这里好吗?”

羹尧含笑颔首,尚未及开言,高明大笑道:“好,好,好极了,这一点缀,更为这屋子和主人生色不少,难怪你说谁都不给呢,原来早有安排了。”

中凤不由脸上一红,啐了一口,眼角又向羹尧脸上一扫,把头低下去。羹尧一见,忙藉肃客入座,遮盖过去,高明不禁更觉好笑。各人小坐之后,高明首推身子发困,告辞回到自己寓所。二云和天雄也托故走开,楼上只剩下中凤和羹尧二人。中凤见客人都已下楼,悄声笑道:“师哥,今天看到这一路剑法我更佩服你了,到底是高人真传,绝非世俗能手可比,您能教我吗?”

羹尧也笑道:“师妹,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客气起来?你那越女剑法不也是绝艺吗?”

中凤嗔道:“你是不肯罢,何必这样说呢?”

羹尧忙道:“我是说的老实话,师妹如若见怪,凡我所能都愿倾囊相赠,还不行吗?”

中凤方才回嗔作喜,嫣然一笑道:“这才像个大师哥对师妹的话,以后你如再客气我就恼了。”

羹尧也不禁笑道:“既如此说,这套剑法的招数,师妹方才已经全看见了,今晚有暇,我便把它的歌诀全写出来,连身法、步法、手法全注明交给你好吗?”

中凤喜不自胜,起身福了几福道:“如此我先谢谢师哥。”

说罢,对着那面大镜一掠鬓角,梨涡微露道:“你如果真拿这套剑法教我,我也决定送你一件好东西,教你看了高兴。”

羹尧道:“师妹送我的东西,当然一定是值得珍贵的,不过究竟是什么东西呢?你能先告诉我吗?”

中凤连连摇头道:“不行,此刻说出来便了无意味了,要由其不意才有趣,不过你放心,我决不会教你失望的。”

羹尧远远的,从那面大镜中,看见她那付娇憨的模祥和在邯郸道上初见,以及昨夜在这楼上促膝谈心的神态又绝不相同,不由也怦然心动,但一转念,对方论起师门渊源来,既是自己师妹,如何可以又生此妄念,又强自将一段遐想绮思抑制下去,半晌沉吟不语。

中凤猛一掉头,见状不由一怔道:“你又在想什么?是怪我不肯先告诉你吗?”

羹尧连忙笑道:“哪有此事?我是正在想那一套剑法的说明,应该如何写法,才能使你一望而知,最好要能每一招都画上一幅图才好,可惜我对画理不精,恐怕难以尽其秘奥,所以在这里思索一下。”

中凤笑道:“我还当你在想什么,原来为了这个,这也值得思索吗?你只将剑诀和说明写出来,我包你一式一招,都有一张精确的图便了,现在何必多费这心思呢?”

说罢,又姗姗的走到琴台前坐下来笑道:“闻得肯堂师叔妙解音律,尤其是对于琴,已经弹得出神入化,师哥既是他老人家的入室弟子,一定也是妙手了,能赐一曲吗?”

羹尧笑道:“如论音律,师妹已是此中圣手,岂止妙手而已,我如何敢在你面前卖弄?那不是笑话吗?”

中凤不依道:“我那琵琶算得什么,怎能算得了圣手?你又吝教吧!”

说着便又站起来,从壁橱里寻出一匣香来,在那索耳炉里焚好,一面笑道:“人家替你香都焚好了,快来吧,我在这里,正等着一聆雅奏呢!”

说罢当窗正襟危坐,大有屏息以待的样儿。羹尧一看不禁好笑,只得步向琴台,略一理弦,冷冷的弹起来,心中初意,本想弹一曲风人松,不知怎样,身不由己的,一出手竟是凤求凰的谱子,而且弹得非常入妙。一曲既终,中凤不由分外高兴,喜孜孜的向羹尧笑道:“师哥弹得妙极了,平常你也喜欢这个曲子吗?”

羹尧闻言,心中又是怦然一动,两颊微红道:“我是顺手弹来,并非独喜此曲,弹得不好,未免污耳了。”

说罢,不知怎么又自觉措词不妥,脸上更红得厉害,勉强笑道:“师妹也喜欢此曲吗?”

话一出口,更觉不妥,欲待解释,又恐越描越黑更加不好,不由有点着急,中凤稍有觉察,脸也红了,相对无言半会,还是中凤先道:“师哥,这楼上枯坐着太沉闷了,我们这后山略有几树梅花,近方盛开,我陪你去看看好吗?”

羹尧答讪着说:“小弟平生就最喜此花,能去看看最好。”

说着指着瓶里插的那枝红梅道:“这枝红梅就是那里采来的吗?”

中凤点点头,一面道:“我们走吧,看梅花要有点积雪衬着才显出精神来,一迟积雪化完了就没有意思了。”

说罢,起身便向楼下走去,羹尧也跟着下楼,两人一同又循着去射圃的原路走去。等到将近射圃,中凤倏的一扭身躯向山坡上一条小径上纵去,一路连纵带窜,瞬息便到了峰腰,那身法端的美妙已极,倏又扭转头,纤手连招,娇唤道:“还好,山那边积雪还在,花却又开了好多。你快上来,只到我立足的地方,就可以看见了。”

羹尧闻言,也把真气一提,一路纵上去,不一会已到中凤身边。再向山那边一看,只见峰后瞒植梅花,高高下下,何止数百株。除向阳崖上两三老树已经盛开而外,其余不过才见一二朵冲寒吐蕊。中凤笑着纤手一指崖上道:“方才那枝花,便是从那崖上折来的。你瞧,从这里过去,虽不算奇险,不是怪石嵯峨,便是峭壁如削,有一处容易落脚吗?所以我把花折来不肯给他们也就为此。”

羹尧一看那座悬崖,离开峰腰还有三四十丈远近,果然一路都是险境,绝无山径可通,而且有些背阴的地方积雪颇厚,除了内功已到火候,寻常人决难过去,不由笑道:“果然不易,不过,你又为什么舍得把那枝花供在我楼上呢?”

中凤回眸一笑低头不语,羹尧不禁心中又是一荡,再看远处花光与咫尺人面交相辉映,在一天晴日之下,空山寂寂,但闻鸟语,心中直有一种说不出的愉快,这简直是生平未曾有的界境,不由得把一切功名事业都忘记得干干净净,情不自禁的握着中凤的手道:“师妹盛情,小弟谨当永记……”

中凤只觉心头怦怦直跳,越发羞得抬不起头来,半晌之后,方才夺过手来道:“你这人奇怪,为了一枝花也值得这样吗?”

说着,猛一抬头,看了羹尧一眼笑道:“时候不早了,该是吃饭时候呢,我们回去吧,要不然我那二哥和高四爷又不知要编排出什么话来咧。”

说着,又纵身而下。羹尧也随着一同下山,到了射圃附近,中凤又笑了一笑道:“中午的饭,恕我不陪了。饭后我也有一点事,我们明天再见。”

说着把头一点,翩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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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杭州城闹市中有座著名的酒楼,名为“天香”,由于装饰豪华,菜色又佳,因此出入此处的,非富则贵,而且经常高朋满座。燕高行换了一身光鲜的衣服,拾级而上二楼,由于时候还早,他特地挑了个靠窗之座头,要了几个小菜一壶酒,自斟自饮。他未想好如何应付聚集在杭州城之各路人马,以及想好对付要暗害他的那个组织之前,不欲以真面目示人,特地戴上杀手“夺命刀”云霄使用的人皮面具,为此还特地买了一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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