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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邯郸奇遇

那是三年以后的事了,这阿飞式的羹哥儿,已经长成了一表人材,而且,他已完成了当时读书人两重功名,中了秀才和举人。在—般贵介子弟当中,提起年府的羹二爷,谁都得说一声,少年英俊,真像个玉堂人物。同时,因为羹二爷好友异常,只有一技之长的,无不虚心延纳,朋友如有缓急,真到不得解决的时候,只要向羹二爷说一声,出钱出力,决无吝惜,而且做过拉倒,不但不挂在嘴上,就有第三者问起来,不是真知已决不承认,因此更加名动九城,上自公子王孙,下至街坊混混,便有灭人的难事,往往只要羹二爷一言立刻可解。他的任侠义主几乎无人不知,这比他本身的功名,和父兄的声势还要来得大。但是羹二爷虽然豪气如云,对待宾客却虚怀若谷,只有一项是他的弱点,那便是权势地位比他更高的,却决不奉承,只要对他稍有拂逆,便毫不客气,当场给你以一个极大的难堪,决不怕因此触怒权贵,所以乃父遐龄和乃兄希尧,对他又添了一重新的心事,便把他送到武昌去,在遐龄官邸读书以免意外。谁知到了湖北不上一年,偏偏适逢大比之年,又不得不让他回京会试。虽然数千里长征,羹尧因为师传绝艺在身,复值天下澄平已久,只携了老仆年贵一人,便束装就道,绝没有把江湖险恶放在心上。一路晓行夜宿,出了湖北境,又穿过河南境,渡过黄河看着已到直隶边境,路上越发平静无事,只流寇之乱,疮痍未复,景象十分荒凉。这一天行近邯郸,那正是古赵国的都城,羹尧在马上想起当年七国争雄,和平原信陵两公子的史迹,再看眼前一片萧条荒凉景象,不由感慨万千。入城之后,天方晌午,本可再赶一站,但因这是一个战国名城,应有不少名胜古迹可供凭吊,打尖之后,便在城南一家高升栈住下。洗去面上征尘,命年贵在寓中看守行李,独自一个缓步出了店门,向街头信步走去。行不多远,忽见一座道观。门前匾额上大书着古吕仙祠,入祠再一细看碑志,原来却是吕翁一梦黄粱唤醒卢生的所在,不由唾了一口道:“世间那有这等事,这不过方士故作神奇藉以惑人而已。”

说罢一笑,便待转身出门,忽听殿外有一个女人笑道:“那混帐店小二就说得这个古迹不知如何神奇,原来不过这样一座荒庙,眼巴巴的跑到这儿来看这个,还不如在店里坐着咧。”

再回头一看,却是一个短衣窄袖的少女,头上罩着一方青绢,上身大红锦袄,下面葱绿洒花散脚裤子,外面披着一件玄色素缎银鼠斗篷,脚下一双凤头弓鞋,只因正在斜着身子掉着头和殿外的人讲话,急切间却看不出面目来。

接着一个洪亮的声音,从祠外笑进来道:“你这妮子,懂得什么?古迹本来就是这回事,你真当和戏台上一样,会跳出一个仙风道骨的吕洞宾来吗?对不起,还差着你这样的一个白牡丹咧。”

“四爷,我不来呢!你怎么打趣人?”

那少女说着,一赌气,猛然把头回过来,正好和羹尧打了个照面。只见她一张鹅蛋式的脸型,两道秀眉,长细入鬓,配着一双灵活有神的眸子,媚中带威,两片玉颊只淡淡的施着一点胭脂,衬着粉鼻樱唇,分外显出异样风流艳丽。心中方想,这到底是一个什么人物,后面的人已走进来,却是一个二十上下的少年,头上戴着一顶瓜皮小帽,身穿二蓝宁绸长袍,外罩着漳缎背心,足下薄底快靴,却生得隆准深目,阔额削腮,顾盼自雄,眼角稍向羹尧看了一下,仍向那少女笑道:“这又算什么打趣你,说你像白牡丹又错了吗?”

那少女猛见殿角站着一个劲装的英俊少年,看了羹尧一眼又薄怒道:“你胡说什么?要让人家听见,不难为情吗?快回去吧!”

那少年笑了一笑道:“说要出来也是你,现在反催着回去。你瞧转了这么大圈子,除闹了一头一脸沙土,看见什么来?反正今天我是不想走了,回去也好。”

接着又看了羹尧一眼,便携了那少女一同掉头出祠。

羹尧心中不由暗想:“这一男一女到底是两个什么样的人呢?既不像夫妇,又不像江湖人物,那男的气魄之大更是惊人,听口气也好像是路过的,怎的风尘中会有这样人物,岂非怪事?”

想着便懒得再在祠中待下去,也缓步从祠中出来,再看那男女两人,已向大街上走去。外面风沙更大,气候也转冷,天上彤云四布,饶有雪意;不由深悔留此半日,更无心再去寻访其他古迹,匆匆便想回店。刚上南街走得数步,忽然听见前面一声呐喊,围了一个大人圈,把路都堵塞了,竟无法前进。再上去分开众人一看,却是一辆大车,深陷在车辙里,车上满裁着一车煤炭,偏拉车的又是一匹既高且长的瘦马,车把式虽然刷刷一连几鞭,那马吼喘连连,已累了一身汗,却仍拽不起来,撑不住那车把式在后面力加鞭策,一个前失,转伏在地下再也起不来。车把式不由掉着长鞭骂道:“老子算倒榍,花了八两银子,买你这匹下汤锅的牲口,一出门便闹乱子,今天回去只有把你卖绐王屠户宰了卖熟肉去。”

说着一连又是几鞭,那马又悲啸—声,伏在地下,却不肯起来。羹尧见那马头尾长约丈余,高可七尺开外,两只耳朵和削竹一样,虽然满身泥污见不到毛片好歹来,却断定是匹好马,正待上前喝止,设法拽起那辆车子,再向车把式说话,倏见人丛中有人高叫道:“一个大活人,走路不带眼睛,把车陷在辙里,自己没有办法,倒拿畜生出气,你别打,依我看。它比你这人高明多了。”

“他妈的,是准敢在这里刘老子说懈怠话?既有种,不会来替这畜牲把车子拉上来吗?老子打老子的牲口,干你屁事。”

车把式不由鞭子一扬四面看着。

“话是老子说的,明明是一匹上好的龙驹叫你饿得塌了肚皮,你教它哪里会有力气。再说这马也不是拉车子用的,你能怪它吗?”

说着,从人丛中跳出个一身破衣赤足穿着草鞋的汉子来, 一手指着车把式,一面冷笑着。

车把式将来人一看,见他虽然生得高大雄伟,却是一身破衣,满头满脸都是灰土,不由也冷笑道:“这匹病马在老子手内,也有二十多天,倒不知道它竟是一匹龙驹呢。你老兄既然识货,只要把原价八两零三钱银子拿来,我便转卖给你。再不然,你既舍不得这畜生挨揍,便替它把车拉上来,我也可以一分银子不要,双手奉送。要不然,对不起,请你别多管闲事,明天要是有钱。不妨花个三十五十的,到王屠户那里买块龙驹肉尝尝,解解馋,不比在这里说懈怠话好些吗?”

那汉子看了车把式一眼冷笑道:“你这话当真吗?当着这许多人,可别说了不算。”。

车把式把眼一瞪道:“说话不算?老子还没工夫哄孩子玩呢!你只要能把车子拉上来马便送你。”

“好,你等着,瞧我的。”

那汉子说着把腰间草绳一紧,先将马从车上卸下来,牵在路旁,然后纵身向车后一站,两脚稳了一下,双手一拍,在车后猛一推,大喝道:“起!”那车子竟从二尺来深的辙里推上来。众人方齐声喝彩,却不料那汉子用力过猛,忽然那条束腰的草绳崩断,不但破袄敞开,连那条破裤子也要掉下来。那汉子不禁叫声“啊呀”,手下略松,车子又向辙里倒退下来,那—车子煤何止千斤,那汉子不禁进退维谷,流了一头冷汗。羹尧在旁看见,连忙将长袍一拽, 飞步上去,口里招呼一声:

“朋友且退一步,待我来帮你一臂之力。”

一面就汉子身后站定,双手稳定大车不让它退下来。那汉子见有人代他推住车子,忙一撒手提着裤子退下来,羹尧接着猛力向上一推,那辆车子直冲出去丈余远近,旁立众人又是一个连环大彩,起初还疑惑是那穷汉把车推上去,再一细看却是一个白皙少年书生,不山都惊得呆了。还是那车把式先说:“少爷您真赛过二郎爷转世,一点也不胡吹乱谤。谢谢您,不然耍凭这位不知要出多大的乱子呢!”

车把式说着,向那穷汉看了一眼,鼻孔里又哼了一声冷笑着,便去解那系着的马。

“慢着!”那穷汉已把腰间草绳结好,一个纵步便赶到马前夺下缰绳冷笑道:“你说了话不算吗?”

“奇咧,你是穷疯了真打算讹人吗?车子是你推上来的吗?老实说,要不是人家这位少爷,你早在我这车轮子底下到阎王爷面前去挂号了,也许老子倒霉还得卖了马打场人命官司咧!”

说着两手叉腰把眼睛一横道:“你打算怎样?”

那汉子大声喝道:“呸!我不跟你斗口,老子虽没有把车子推上来,你这车子是自己跑上来的吗?你如不把这匹马送给这位,老子不把你连车子一齐拆散了,也不算穷爷厉害。”

“吓!你不要脸。是穷疯了吧,当人家这位少爷也和你一样吗?你先去问问人家是不是好意思要我们苦人的东西,然后再说不好吗?”车把式说着正掉头去看羹尧的脸色。

拍!拍!“你他妈的竟敢损人,老子先请你尝尝我这赛二郎马大爷的厉害。”

那穷汉冷不防,一伸手左右开弓两个嘴巴。打得那车把式,顺着嘴流血。

“反了,反了!你敢打人,老子跟你拼了。”那车把式情急拼命一头向穷汉小肚子上撞去。

“吓!这是你找死,可不能怪老爷心狠。”那穷汉身子一闪让过那一头。瞪圆了眼睛,一掌便向车把式背上劈下来,猛觉腕下有人一托,这一掌何止三五百斤力量,竟被轻轻托住,不由吃了一惊。再回头一看,原来正是那位帮着自己把车推上来的少年,正待开口询问,羹尧已先笑道:“朋友,你何必跟这无知小人一般见识。”说着又向车把式喝道:“你这厮既在外面跑,为何不知好歹出口伤人?能怪人家揍你嘴巴吗?”

那车把式一见那少年出场,说话竟向那穷汉,又慑于少年的势派,不由捧着双颊看着羹尧道:“您看,他揍得我可真不轻,难道,您也真要我们苦哈哈朋友的东西吗?”

羹尧看着那车把式舍命不舍财的一副脸色不由好笑,又喝道:“挨揍那只能怨你出口伤人,决不能怪这位朋友,至于这匹马,让它拉这煤车只有磨折死了算完,那太可惜了,不过我也决不白要你的。”

说着从腰间掏出一锭银子约莫十来两,递过去道:“你不是说八两银子买的吗?这里约莫是十多两银子,便算马价如何?”

“这个……”那车把式一见白花花的一锭银子,不由眼中看出火来,登时忘了两颊还肿着,但见羹尧出手大方,又起了贪心,不禁弯下腰来,满脸堆笑道:“方才我是跟这位穷朋友取笑的,您想八两银子能买这样一匹好马?委实我是三十两银子买来的,您要是真要,还得……”

“呸!你是看见人家这位爷是冤大头吗?光棍眼里可揉不下沙子去。我马大爷在这儿已经三个月,什么事不知道,这马是你花钱买来的吗?赶快把银子收下去,夹着尾巴给我滚。要不然,我可不管人家这位爷台的意思怎么样,非揍你个明白不可。”那穷汉说着又瞪起眼睛,提着醋钵大的拳头,要奔过来。

“好小子!老子认输,你有本事跟着这位少爷一辈子,要不然,我能让你在邯郸城里再混下去,就把我这王字倒过来写!”那车把式揣起银子便走,自去另找牲口。

那穷汉冷笑道:“哼!老子在这里三个月咧,也没有见这大邦之地,谁敢咬掉我的x x?你有什么了不起的本领尽可使出来,大不了你王老八,有个好妹妹,跟快班上的小伙计吉五有点首尾,我等着你的。”

两边看的人,都不由笑起来,车把式却如没事人一样,扬长而去。那穷汉一伸手解下那匹马向羹尧笑道:“这委实是匹千里龙驹,不知从哪里走失下来,被这小子拴住,却把来拉煤车,又舍不得喂它,两个月下来,已经饿塌了膘,所以显不出好处,您买去,要是好好的将养一下,不消三五个月,便可以看出他的异样了。”

羹尧过去一看,只见那马果然瘦骨伶仃,浑身累累鞭杖之痕,背上一大块已经磨去皮毛,红鲜鲜的露着肉,但仍昂首头,蹶着蹄子,不禁慨然道:“凭你这一副好骨格,就该金鞍紫缰置之天厩也不为过份,却落在一个无知车把式手里用来拉煤车,真太可惜了,好生随我去,慢慢调理吧!”

那马长嘶一声,看了羹尧—眼,竟似有知—般,二目流出泪来。穷汉在旁见状,看看那马,又看看羹尧,也不由长叹一声道:“这匹马,今天遇见爷台总算有主了,在下还有点事,再见吧!”

说着把手一拱,猛—掉头,便向人丛中走去。

羹尧连忙一闪身,一把扯着那穷汉的破袄说:“兄台,你且慢行一步,请到敝寓略谈如何?”

“爷台,是有什么话要问吗?这马虽然不是那小子花钱买的,却决无纠缠,您请放心吧,我委实还有点事呢!”那穷汉被拉着,不由有点着急。

正挣扎着,羹尧又笑道:“兄台!你错会意了,小弟虽然不才,还不至重马轻人,就这马有些来历不明,既敢买下,也还不惧。不过因为兄台举止决非常人,所以打算相邀一叙。敝寓就在前面高升栈,且去小饮三杯,去留任凭尊意如何?”

那人见羹尧称呼已由朋友改为兄台,看看那马,又看看自己身上,不由慨然道:“既承抬爱,在下权且遵命。”

说着一手枪过那马缰绳,跟在后面便走。羹尧笑着又抢过马来道:“还待我来吧,不才相邀实无他意,如果兄台如此,倒有点亵渎了。”

说罢牵马先行,那穷汉心中愈加感动,两只眼内,不由泛出泪光,羹尧看在眼里并不开口。一直走到店门口,年贵已在探头相望,一见羹尧牵着一匹泥污狼藉的瘦马,后面跟着一个穷汉,不由奇怪。店小二一见那穷汉也不由一怔道:“马爷,您跟这位少爷是相识吗?”

穷汉未及开言,羹尧却拦着将缰绳递给小二道:“烦你先将此马牵去,寄在槽上,替我喂些上等细料草豆,却不可与别的马拴在一处,明日我临走自有重赏,另外招呼厨下给我准备一席酒来。”

说着携着穷汉便向自己房间里让。年贵不由暗中好笑,我们少爷今天不知从哪里找来这一人一马真堪配个对儿。但又不敢说出来,只有跟在后面。那店原是一连二进的房子,羹尧为了清静,便在第三进的东边两间上房。等把那穷汉让进自己房间才说:“兄台尊姓大名,贵地何处,为何却流落此间?”

“唉!”那穷汉微叹一声道:“在下姓马,双名天雄,原藉陕西三原,家父曾在前朝左良玉将军帐下任过都司,生下了在下之后,就未回去一直都在军中。左将军去世,公子梦庚降顺大清以后,家父经过辗转改编被调到关东加以遣散,,闻得故乡在流寇之乱中,家园已成废墟,进退维谷,只有在辽东落了户,另娶后母竟不回去。想不到先母,在这场大乱之中,虽一再流亡,幸而逃得性命,并将在下抚养成人,闻信之后,一恸而绝,遗命在下务须寻到生父,一同回去。谁知在下到了辽东,家父因事已经下狱,发配打箭炉,没奈何只有再行赶赴西川。可是所带路费有限,到了辽东,身边已无分文。所幸后母深明大义,代筹了二十两银子,才能成行,未到这里又用完了,所以只有寻些短工做,打算积上点路费,再向西走,不想人地生疏。就连做工也不容易,倒白耽误了三个月。”

说罢,不禁惨然。羹尧听完连忙立起来,双手一拱道:“不才失敬了,原来兄台竟是一位万里寻亲的孝子。”

那马天雄连忙答礼一面凄然道:“爷台未免言重,想我马天雄,既不能事母又不能事父,何孝之有?不过只求将来能寻到家父见上一面,此心也就安了。既承爷台雅爱,能以尊姓官印见告吗?”

说着眼中忍不住流下泪来。

羹尧答道:“不才姓年名羹尧,也是路过此间,此番北上,系为回京省母,二来也是为了会试……”

天雄道:“原来爷台,竟是一位举人,在下更失敬了。”

双方寒喧之后,小二已经送上酒来,一面说道:“少爷,您那匹马想是饿疯了,吃了一斗料豆还不够呢。”

马天雄不等羹尧回答,先向小二说道:“不要紧,你只管再添些草料给它吃,最好加一点黄酒在内,让它吃饱了我再来料理。”

“兄台怎如此深知马性?想是一位今之伯乐了。”羹尧不由笑问。

“在下因寻父辽东,曾在牧场待过两三年,所以对于马性稍知一二。这匹马论身骨长相都是异种,可惜被那小子磨折坏了。不过只要保养得好,是不难复原的。少时待我洗刷出来,爷台便知道了。”

羹尧笑道:“这是厮养之事,何敢有劳兄台?”

说着便举起一大杯酒来相劝,马天雄也不推辞。吃了几杯酒后,羹尧又笑道:“适观兄台推那大车时,举步手势,对于武功似有极深造诣,究竟是何家数,能见告吗?”

马天雄几杯下肚,不由引起一腔心事,双手一振两臂道:“在下确曾练过几天,不过爷台虽是一位举人身份,手底下的功夫却胜我十倍,适才自不量力,倒见笑了。”

羹尧擎杯笑道:“那是那条草绳所致,并非兄台不济,既承以朋友待我,如何这等客气?”

说着又向年贵一招手,附耳说了几句,年贵点头而去。两人又对饮了一会,饭罢之后,马天雄一看天色笑说;“年爷,我们去看看那马好吗?”

羹尧笑道:“兄台且慢,少停再去。”

说着,年贵已从外面捧着一堆衣服进来,羹尧略看之后便向天雄道:“适因小弟与兄台身裁相去稍远,自己衣服不堪相赠,所以特命小价去向外面估衣铺买了一套,且请一试,如不合身可以教他再去调换。”

天雄不由一呆,再看那堆衣服自内衣一直到袄裤长袍马褂帽子靴袜俱全,略一沉吟,又看了羹尧一眼,便笑道:“年爷您这样待我,在下只有将来慢慢再图报答了。”

说着取过衣服,径就内问换好出来。羹尧见他身穿青灰洋绉袍,外罩元色团花摹本马褂,下面元色湖绉棉裤,足登元色素缎薄底快靴,再配上丰颐高额,一副同字脸,两道浓眉,一双大眼,高的鼻梁,一张阔嘴,虽然脸上仍然不脱风尘之色,已绝非方才落魄样儿,不由笑道:“兄台,如今我们且去看那马吧!”

天雄一笑又向年贵道:“老管家,劳你驾了,这身衣服真合身极了。”

说罢便同赴东院马厩,一看那马果然单独系在槽头,此刻已经吃饱,抬头看见两人走来,立刻迎着长嘶一声,又一-阵欢跳,好似知道迎接新主人一样。天雄端详了一下,便脱下外衣,向掌槽号头,借了一把刷子,牵了那马向羹尧道:“我知道院落外面有个水池,正好洗马,您一同去看看好吗?”

羹尧点头答应,替他拿了衣服,一同出了院子边门,果然有一处池招。天雄将马牵到池边,用刷子仔细洗去泥污。只见那马,浑身漆黑,并无半根杂毛,脚下毛旋如钱,又仿佛龙鳞一般,除瘦削依然而外,也绝非在煤车下面挣命光景,不由向羹尧道:“年爷,你看这马如何?”

羹尧走近马前,抚着伤痕,不禁更加怜惜道:“马兄端的好眼力,这真是一匹不易见的龙驹,不过这背上伤痕有碍吗?”

天雄道:“这马是天生异种,只要食饱力足,些微鞭擦伤痕绝无妨碍。少时等我再来叫店小二去配一料伤药,替它上好。年爷如能在此稍留三五天,便可结痂,不难全愈。不过半年之后,上膘力足,除年爷本人之外,便难驾御了,还要好好派人伺候才对。”

说罢接过羹尧手中衣服穿好,一同把马仍牵到厩里,回到上房,开了一张药方命人前去配。接着把手一拱道:“在下还有一点私事必须料理,暂时告辞了。”

羹尧又拦着取过两封银子来道:“马兄在此多日,久处困境,也许还有首尾未了,这是二百银子,暂时将去应付,明日务请早来,小弟还有话说。”

天雄又看了羹尧一眼,谢了一声之后,便将银子揣起作别而去。

羹尧半日之中做了两件快事,心中不由高兴,看看天色将晚,正躺在床上,揣测着一人一马的来历,忽见年贵拿了一张大红帖子进来道:“回二爷,本栈同住的高老爷来拜!”

羹尧一看帖上署名高明,细数生平竟想不起这个朋友来,方想或许偶尔同住一个客栈的客人,因为年贵将自己的家世漏出去,所以前来拜访拉拢,方说声请,来人已从房外进来,笑道:“年兄真不愧是名重九城的奇士,今天要不是亲眼所见,几乎又要令我失之交臂了。”

羹尧抬头一看,来人竟是在吕仙祠所见的少年,不由一怔,连忙迎着道:“高兄何处得知小弟在此?请恕健忘,还望明以告我。”

说着一面肃客就座。那高明笑道:“年兄久已名动公卿,九城之中谁不识年府的羹二爷?小弟一向在京,久已倾慕,只恨缘悭,无由得见,想不到今天竟在这里相会,真是旅途一大快事。今午目睹神力侠情,更令我钦佩无已,所以不揣冒昧前来求见,年兄不嫌我唐突吗?”说罢哈哈一笑,声震屋瓦。

羹尧日间在吕仙祠一见那人已觉与众有异,决非常人,也想接纳,只因来人匆匆即去,又携有女客,不便交谈,所以只好罢了。此刻忽见人家竟来拜访,而且又同住一个客栈,更加高兴。寒喧之下,再一问对方家世,原来也是个八旗世族,现在雍亲王府当差,此番出京便是为了奉雍亲王之命,去到山西公干,现已公毕返京复命,也因为此地颇多古迹,所以才勾留了一两天。再一细谈,对方对于文学、武功、声律、音韵,竟也般般俱会,而且每一项全出色当行,虽然气派似乎稍大,但因彼此相投,所以愈谈愈亲近,不觉一个时辰过去,高明忽然笑道:“时候不早呢,我那边已经备了便饭,厨子是从京里带出来的,多少要比这逆旅的饮食较胜一筹,而且还有一个绝妙的下酒物,所以特来奉请,年兄能不见弃吗?”

羹尧性原脱略,又与来人谈得投机,随即答应,跟着前去。原来那高明所居,便在第三进东边的一个跨院,院内略有山石树木,俨然是一个小花园模样。那朝南三间上房,更异常雅洁,中间一间,画烛高烧,通明如昼,已经端正好了—桌上席。入室之后,高明肃客上座,自己对陪,旁边侍立两个绝俊的小厮巡酒上菜之外,在横头上,还虚设着一个座头,却不见有人,羹尧见状,忙问道:“高兄,还有同来朋友吗?何不请来相见呢?”

高明道:“少时便知,此时却难奉告,也许你们还是熟人呢!”

说罢一笑,向侍立小厮使了一个眼色,那小厮一点头便退了下去,不多会,遥闻一阵香风过处,—个女人声音笑语道:“四爷今天怎么忽然请起客来,又叫我来伺候,怎么我事前一点不知道。”

说着眼前一亮,一个红衣少女,抱着一面琵琶笑着从外面走进来。

羹尧一看,分明是中午所见的少女,不由一怔,那少女一见是羹尧也不由噫了一声,两人四目对射,又各自把头低下来。

“哈,哈,哈,哈!”高明一阵大笑之后道:“年兄,我说是你熟人如何?”

说罢又向那红衣少女道:“中午你不是极口夸赞这位是个奇士吗?告诉你,给你猜着了,他便是北京城叫得响的年双峰年二爷。”

回头又向羹尧道:“年兄,这位便是此间有名的小圆圆陈玉娟。她虽然偶尔也在这一带串店伺候客人,却从来没有和谁有过交情,只不过清歌一曲,或者弹一套大套琵琶而已,更少对于客人有绝好的批评。想不到一见年兄,末通款曲先已心折,所以我才命人请来一叙。今天也算是英雄美人的一个遇合,你二人应该各谢我三杯才对。”

“四爷,您今天为什么诚心跟我过不去?就算我无心中得罪了您,人家年爷可是初见,为什么也扯在一处?凭我这个山叉里的丫头也够得上您恭维一声美人,这不是把人家一个真英雄也损透了。”

玉娟说罢放下琵琶,径自入席看着羹尧一笑。

“陈姑娘,您真会说话,凭您这样人才,再说够不上美人。谁还够得上美人?不过我这英雄倒真是一个西贝货,应该转赠高兄才对。”

羹尧说罢也哈哈一笑,举起杯来道:“还是我来借花献佛,敬你两位各一杯罢。”

“好,好,好,今天我们谁也不要客气,就权当是两位英雄,一位美人也无妨。小弟暂充一位没有胡须的虬髯客,您两个恰好一位是李药师,一位是红拂,咱们闹个新风尘三侠还不行吗?”

高明举杯一饮而尽,向两人一照杯道:“干!”饮罢一杯越发豪情溢于眉宇。

羹尧微笑不语,又看了玉娟一眼,也把酒干了。玉娟也举起杯来笑道:“闹了半天,原来你们二位在这里要串戏呢!”

说着呷了一口酒,又拿起那面琵琶,理了一理弦子,眼波向羹尧转道:“既然您两位都是英雄,待我弹一套十面埋伏,来替两位下酒。”

说着,拨动四条弦索便弹起来,起初还是轻捻慢拨,仿佛点将发令,继而声音稍促,有如人马无声衔枚疾走,渐渐金铁交鸣,两军相搏,终则恍如疾风骤雨,真如千军万马,齐声呐喊,金鼓齐鸣,令人心骇神夺,最后铁手一划,四座寂然。玉娟粉脸也不禁起了一重红晕,额上已有汗意,娇笑着掏出一条汗巾来拭了一下道:“这套琵琶弹起来委实吃力一点,您两位不要见笑。”

“你这妮子可真作怪,前两天我便请你弹这个,为什么一再不肯,推说乐器不行,今天一见年二爷又为什么不用请便把绝技施展出来,是何道理?”高明说罢不禁又看着两人一笑。

“四爷,您为什么老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您试瞧瞧看,这琵琶是不是前两天的那一面?”

玉娟说着把那面琵琶直送到高明面前来,高明一手接过不禁一沉,心知有异,再一细看,竟是精铁铸成,上面镂了一层金花。饶得中间是空的,也有二三十斤重,正在吃惊。玉娟已经俏生生的站起来,笑道:“今天既然两位英雄相遇,如果专以弹唱来下酒便俗;我还有一点薄技当筵奉献如何?”

说罢一扭娇躯,解下腰下佩的一个拳大紫佩囊,左手持囊在手一探索口,掏出一个长约三寸像剑靶也似的东西,前面却连着一团银带,倏然握右手中一抖,便成一柄二尺来的宝剑,笑说:“这是一件小玩艺,是我用精钢仿缅刀之法制成,原不值识者一笑,不过练起来,如果工夫不到家也确实非易呢,你两位多担待罢。”

说罢,便就筵前丈余隙地翩然起舞,高明不由颜色一变。羹尧只微噫了一下,再看玉娟握剑双手一拱,出手竟完全是越女剑家数,起落不离方丈以内。乍看姿势美妙已极,仿佛一个江湖卖解的绳妓,细一领会,不但剑法已臻化境,便剑锋所至的内家潜力也着实惊人。高明坐当席前隔得最近,方一闪身,离了坐头向侧面退了一步。忽然玉娟格格连声娇笑,猛然一个纵步,剑光一闪,使了一个拔草寻蛇的招式,便向高明分心刺去。高明不禁叫声啊呀,身子一侧避过剑锋,接着右脚一跺,飞身纵起,一手抓紧房顶一根椽子,双足向上一翻,蹬着屋梁,向房上一反贴,正打算纵向院中。猛见羹尧一声冷笑,隔着一张桌子,身子微耸,便像一个纸人一样,飘然落在筵前,只喝得一声:“且住!”右手一起,一个白鹤亮翅家数,一掌便向玉娟背后扫去。

玉娟一剑刺空,忽听一声吆喝,背后掌风已到,右手微缩,接着一个脱袍让位架式,避过一掌,娇喝一声,手中宝剑叶底翻花,便来撩羹尧手腕。羹尧更不怠慢,倏然右手一缩、闪身踏步,左手一并二指又向玉娟玉臂切下来,玉娟也闪身避过。一来一往,连拆十余招之后,羹尧怒喝一声,竟使出师传空手入白刃的绝技来,一个身子完全裹在剑光当中,每掌都是剑锋贴身而过,却丝毫伤他不得,不时还擒、拿、点、斫,还敬一两手。瞬息已是二十余招,玉娟猛然虚砍一剑,身子向门外一窜,娇笑道:“年二爷,果然名不虚传,我已领教过了。高四爷虽然不屑和我较量,身手也自不凡。琶琶暂存尊处,改日再为取还,咱们前途再见。”

说着身子一晃,又反纵出去丈余,猛然一个白鹤升天,纵回屋檐,便如一朵彩云一样,去得无影无踪,高明双脚一松,倏然又从屋顶落下来,把舌头一伸道:“原来这个丫头竟是这等人,如非年兄代为抵挡一阵,小弟险些当场出丑呢。”

说着又笑道:“也亏得这个丫头来了这一手,要不然,小弟从何得见年兄的绝技呢?”

羹尧不禁双眉微皱道:“高兄既与此女相识,知她来历吗?”

高明皱眉微笑道:“我也是前几天见她串店来此方才认识。因她不同常妓,也曾问过店家,只知她住在南街前面小客栈,孤身一人,并无伙伴,除此以外,便也茫然了。年兄如有兴致,我们何妨一问小二寻上门去如何?”

羹尧道:“既然如此,便寻上门去也未必见得着,适才她曾有前途再见之语,而且琵琶还留在此处,势必取回,我们倒不如放大方些,反正此事未完,等她寻来再说,免得令一女子笑我们小家气,高兄以为如何?”

高明点头道:“如此也好。”

说着两人又把所遗琵琶详细看过,不但完全用精钢铸成,而且也较昔通琵琶的型式略长而狭,似乎可以当兵器使用。两人不由都猜不着,此女究竟是何等人物。但从这个小小的惊险场面之后,高明和羹尧转成一见如故的好友。第二天羹尧因替那马治伤,未能成行。马天雄果然一早便来,替那马将所配伤药上好,正欲告辞南下,正好高明走来,问起情形笑道:“马兄如此纯孝,令人钦佩之至,不过我有点鄙见能信得过吗?”

天雄恭立道:“高爷既是年爷朋友,在下还有什么信不过?有话请说便了。”

高明道:“马兄既如此说,请恕我直言,此去川边,计程万里,马兄为了令尊,不辞长途跋涉,固然纯孝格天,自有神灵呵护。可是万一又如到辽东一样,有了变动,岂非又徒劳往返?而且据我所知,川边夷汉杂处,乱象丛生,马兄即使不避艰险,是否能到配所,也还难说。以我鄙见,莫如暂随年兄和我同往京师,先在刑部设法查一查,如果令尊确实已到打箭炉,我们雍王爷向来最重忠臣孝子,只须由府内差人向刑部关说一声,行文提部复讯,用加紧文书驿递出去,多则半年,少则三月便可见面。不然万一有了变故,也好再想别法,不比马兄此刻便赶去要好得多么?”

羹尧点头道:“这样做法,当然比马兄此刻便赶去要好得多,不过高兄在刑部里,确有把握吗?”

高明仰天大笑道:“哈哈,年兄,你太小看我了,慢说是只这点小事,就再重一点,大一点,只要不是造反叛逆,小弟总还可以设法。”

羹尧不由一怔,马天雄已跪下去道:“高爷如真能如此成全,只要我马天雄能有一口气在,决万死不辞以报大德。”

“马兄赶快起来,这是朋友份内之事,何必如此?”

高明笑着,一把忙将马天雄扶起,重又将两人邀入己室设筵款待,又谈起那陈玉娟的事,天雄似欲有言,又复沉吟。

羹尧笑道:“马兄知道此女来历吗?”

马天雄道:“来历我倒略知一二,不过她却实在是一个极厉害的人物,只不知如何对您两位会如此看重?”

说着看着那壁上悬的铁琵琶,又看着高年两人。

高明把头一偏道:“马兄不必有什么顾忌,但说无妨,我与年兄对于此女决无诛求之意,只不过爱惜她一身工夫,即使她是侠盗之流,也不过设法勉其改邪归正,免罹法网而已。”

天雄道:“她虽在这一带,不时串店,活像一个流娟绳妓,实在并不姓陈,也是一个清白人家的女儿,而且父亲和三个哥哥,全是名震江湖的人物,就本人也薄有声名,只不知道如何会这样游戏起来,倒真有点令人莫测,所以我才这样说。”

“那么,她到底姓什么呢?”

羹尧不由把头一侧出神的问。

“她姓云,就住在附近山中的云家堡,父亲名叫云霄……”

高明不由一惊,愕然的问道:“云霄,是不是外号飞天神龙,当年单骑独劈流寇余孽左金梁,后来又独力阻挡肃王爷南下的那位老英雄吗?”

天雄道:“对了,这位姑娘,便是他暮年所生的女儿。云老英雄一生只生了三个儿子,长名云中雁外号天巧星赛诸葛,为人机智绝伦,能制诸般兵器,并精冶铸之术,是经他手铸造的兵器,没有一样不好。次名云中燕生得异常英俊,所以江湖公送外号小子都。老三名云中鹄,天生一个猴形,个儿又十分短小,所以人都叫他赛活猴。弟兄三人都曾得云老英雄真传,武功各有专长。这姑娘叫云中凤,外号笑面罗刹。因为云老英雄只此一个女儿,所以更为钟爱,不但自己一身绝艺,全传了她,而且又得过嵩山哑尼的传授,一套越女剑法已经出神入化,十三只燕尾镖百发百中,镖藏毒药,非云家独门解药莫救,端的厉害已极。只因云老英雄,曾经在清风明月店,潜入大营和肃王爷交过手,大兵南下之后,身在指名拘捕之内,不敢再回山西原藉,一向完全潜伏在太行山内,一个老友家中。近年不知为了何事和那老友又闹翻了,才出来在这附近山中开山立寨,做些没本钱的买卖,这方圆二百里之内,都算是他的辖境。他的做法也和普通绿林人物不同,第一是决不公然抢掠,第二是在他辖境之内决不许别人来动一草一木……”

高明笑道:“他这样一来吃什么呢?又要开山立寨做什么呢?”

天雄道:“这也是天巧星想出来的主意,他们表面决不做一件案子,也不许别人在境内做案。但是每隔些时,都要派人到远处去,做一两笔极大的买卖回来作为开支。同时只在他辖境以内,不管什么江湖行当,都要按月孝敬,还怕钱不够花的么?”

羹尧笑道:“这一带的江湖朋友也服他管吗?”

天雄不禁举杯一笑道:“江湖上第一讲的是仁义如天,第二是笔舌两兼,第三是武勇当先,他一家已把这几项占全了,谁还敢说个不字?只差是个黑人,无法当官罢!”

“仁义如天倒也真不容易,这老头儿真能做到吗?”

高明摇着头似乎有点不信。

“说到这个,高爷,您也许不相信,不过江湖上所说的仁义,又和世俗官场中所说的仁义有一点不同咧。”

天雄呷着酒微笑着,指着羹尧道:“年爷,你说对吗?”

羹尧若有所悟的笑道:“你说的是一虚一实,一真一假吗?”

天雄会心的一笑,高明诧异道:“你们又打什么哑谜?我倒越听越糊涂了,江湖上所谓仁义难道和世俗真有不同吗?”

天雄慨然道:“当然不同,世俗所谓仁义只是嘴皮上说说,一到江湖朋友之间,却非处处都见真章不可。您请想,那云老英雄虽然昔日威名尚在,如非对人肯真的卖上两手,江湖朋友谁不是苦哈哈的?只两三年功夫,能在这二百里方圆之内立下这片根基来吗?”

高明羹尧两人,不禁都呆了丰晌,还是羹尧先道:“马兄真是快人快语,不过你为什么知道得这样详细呢?”

天雄道:“我本来就在江湖上混了几年,又在这里待了三个多月,他是当地的一位字号人物怎么能不知道?”

“那么,当地官府,对他这久经缉捕在案的人,也就不闻不问吗?”

高明陡然想起了一事,蓦然的问。

“您真是一点也不明白,”天雄不禁一笑:“凭他一家人的工夫,在这一带潜势力,官府敢生事吗?再说官无三日紧,何况事隔多年呢?不过,一直到现在他一家还免不了是一个避风火的黑人倒是真的,要不然那声势更骇人了。听说云老英雄也就为了这个始终闷闷不乐,但不知何年何月才是出头之日呢?”

高明又沉吟了一下道:“他住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高爷,您问这个干什么?难道想出首他吗?”

天雄不禁一愕,羹尧也有点诧异。

“我为什么要出首他?不过如此人物,弃之江湖未免太可惜了。”

高明似乎很同情这位江湖人物。羹尧看了他一眼,又看了高明一下道:“马兄知道吗?”

“他就住在附近山中,地名云家堡,不过所居,我却没有去过,那云家堡在什么地方,却没法打听。”

天雄吃着菜,又喝了半杯酒。

高年二人闻言也不再问,酒后,天雄依了两人相劝,暂不南下,决定等那马伤稍愈,便一同晋京。

因为医马缘故,第二天又耽误了一天,都不料傍晚天上又下起雪来,那雪一连下了三四天才停。在这三四天中,高年二人互做主人,围炉絮谈之外羹尧又替马天雄制了一床铺盖,就在自己房间住下,所以倒也并不寂寞。雪晴之后,又等了几天直到那马伤痕全愈,方才一同上路。就这十多天中,那马虽未复原,已见神骏,只背上伤处生了一丛白毛,约有海碗口大小,圆圆的,仿佛乌云当中一轮明月。羹尧分外喜欢,特为在街上找着高手匠人配了一付鞍镫,便用以代步,将自己的原骑马让与马天雄。那马一身新装,才出店门便昂首骄嘶,哪里还是十多天前伏在煤车下面挣命的光景,连店小二也觉得奇怪。在城内街上还不觉得,一经出城,到了驿路上,一个趟子便是十多里,平稳、快速,迥异寻常。同行十余人,除高明所乘的一匹铁脚枣骝驹勉强赶上而外,几乎全被落下来,就连羹尧原乘的马,也算是上选的,马天雄骑术又高,仍落下去老远,羹尧更加得意,正在驰骋着,猛见马前黑影一闪,有人大叫道:“不好了,闯死人咧!”

羹尧不禁一惊,连忙勒马一看,只见一个二十多岁的汉子,一身短衣,头上戴着一顶三块瓦的皮帽子,小贩不像小贩,庄稼人又不像庄稼人的样儿,瞪着一双闪闪生光的眼睛站在一旁道:“你家里死了人,要去报丧吗?为什么走路不带眼睛?闯死老子,你这个孝子怎么做得了?”

说着双手叉腰而立,大有寻事的模样。羹尧心想,这马行虽速,并未见有人在路旁行走。如何会闯着他?再把来人一看,虽然一身短衣,脸手皮肤却非常细腻,显系有意做作寻隙,猛然想起云中凤的事,不由在马上喝道:“朋友。你如有意见教,不妨明说,只要我招呼得下来,决不含糊,这样藏头露尾,有什么道理?”

那人冷笑道:“你的眼力倒也不错,老实说,你二太爷看中了你这匹马咧,你舍得吗?”

“哈哈,”羹尧闻言不由在马上仰天大笑道:“你原来是看中我这匹马了,年某对朋友向来是没有什吝惜的,就是这颗头只要人看中,都未尝不可以奉送。不过,我也要看一看朋友你的手底下如何,如若真能教年某佩服,我立刻双手奉送。”

说着猛一提气,就像一个纸人一样,飘然落地,随手将马系在路旁树上,又笑道:“朋友,倘若是你还不能教年某佩服又待如何呢?”

那人笑道:“年二爷果然名不虚传,只这下马身法便自不错。不过我此次拦路要马并非本意,实在也是受人所托,我如输了,少不得还有正经主儿要来奉陪,你就多多赐教罢。”

说着双手一拱,道了一声请,一个金龙探爪,一掌便向胸前推来。羹尧略一闪身,便自避过,左足踏进半步,右掌白鹤亮翅,便向那人肘上切去。那人右手猛然一掣,左手一并二指,又取羹尧双目。羹尧右手掠空,乘机身子一挫,让过那二指,左手一抬,直取那人左腕,右手叶底翻花,又向那人胁下点去。那人右手一缩,一个转身,避过羹尧右手,乘机双手一分,使出一路绵拳来,处处守定门户,却寓守于攻。羹尧起初还不觉得,连拆十余招之后,才觉来人竟是内家能手,连忙身法一变,也将师传绝艺八卦游身掌法使出来,处处避实就虚,却乘暇蹈隙,专找敌人要害,那人斗了半会,猛然卖了一个破绽,跳出圈子又一拱手道:“年爷端的好身手。我已佩服,请恕无礼,那马我不要咧,前面再见。”

说着身子一晃,便向岔道上疾走而去,羹尧不禁叫道:“朋友,你这样就走吗?是好的你且请留下名来。”

“好,你请接着,我的名刺来也。”

那人猛一回头,一抖手一点寒星,便从二十步以外向羹尧迎面打出。羹尧一见,身子一侧避开正面,手起接过一看,原来却是一把五寸来长的柳叶飞刀,那刀其薄如纸,二面开口,映日生光,端的锋利异常,再一细看时,贴近刀柄却镌着云中燕三字,另一边镌一朵云式花纹和一只小燕儿,不由心中大悟。再看来人只一会工夫,已经走得无影无踪。心想,自从离开老师,想不到第一次正式和人交手便遭遇这样能手,足见天壤间,奇人异士甚多,但不知那云中凤现在何处,此举又是何用意。正在沉吟四顾之际,猛然一阵鸾铃声响,高明已经赶来,一看羹尧立在路侧张望,那匹马又拴在树上,不由诧异道:“年兄,你看什么?”

“高兄,快来,我让你先看一件东西!”羹尧高声叫着。

“什么东西?”高明勒住马,翻身跳下来,接过那柄飞刀一看失惊道:“这是哪里来的?”

“自然是人送来的,你瞧吧,今天说不定还有花样呢!”

羹尧说着,把方才的事说了,又道:“你为什么到此刻才来?后面有动静吗?”

高明苦笑一声道:“可不是,小弟方才也着了人家的道儿,要不是早来了,还能等到现在吗?”

羹尧再一细问,方知高明那匹马原只落后不到半里多路,正在向前追赶之际,忽然天空一阵鸽铃响处,突然飞起一只白鸽,跟着从路侧林边一株大树上,跳下一个人来,高声道:“你是邯郸城里高升栈住的高四爷吗?”

高明把那人一看,只见他生得身不满五尺,一张瘦脸焦黄得好像大病初回一样,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两只小眼却闪闪生光,身上穿的衣服更加别致,上身反穿着一件黑紫羔的皮袄。只因人的个儿太小,衣服又长又大,几乎连膝盖都罩下去,毛茸茸的活像一只大狗熊,头上一顶瓜皮小帽,再配上那一张瘦脸,又像一只大橄榄安在那皮袄上面,脑后却拖着一条老鼠尾巴一样的辫子。最妙的是上面一个红帽缬子,下面一条大红湖绉的棉裤,和那件皮袄已经绝不相配,脚下又穿着一双三套云的厚底鞋,更加令人刺目。高明正待要笑,那人又在马前请了一个安道:“您是高四爷吗?咱们老爷子打发我来向您请安,他说请您到咱们家里,有话要当面相商。”

高明方问:“你们老爷子是谁?彼此素不相识,为什么要请我到你家里去?”

那人立刻从怀里掏出一封大红名帖递上,高明接过一看,上面大书着:“云霄再拜”四个胡桃大的字,不禁心中一惊,忙道:“你们老爷子是那云中凤姑娘的父亲吗?”

那人龇牙一笑道:“正是,他说请您务必和那位年二爷一齐到小寨去一叙,千万不要推辞。”

高明又道:“你们贵寨是云家堡吗?”

“这个您不用问我,前面咱们还有人呢!”那人说着,倏然腾身而起,一跃上树,簌簌连响人便不见。

高明不由心下十分骇异,正等赶来,和羹尧商量应付之策,想不到羹尧也已经遇到了这件怪事。两下商量之下,决定等后面的从人和马天雄前来再说。谁知马天雄等来了之后,一问并无异状,大家又向前走着,羹尧又将两人所遭完全对马天雄说了,并笑道:“小弟初涉江湖,马兄请看,此事该怎么办呢?”

天雄沉吟半晌道:“如此说来,这位老前辈显系另有用意,恐怕连那云中凤之来,也有作用,这事必须仔细才好。不过,你们两位都是富贵出身,对于此辈决无恩怨可言,也许不至有什么为难之处,这倒是可以放心的,要是一个老江湖自问有什么过节的,遇上这种场合那就难说了。”

说着看了高明一眼又道:“高爷对那姑娘,除那天筵前舞剑而外,相处如何呢?”

高明正色道:“小弟虽然脱略形骸,曾视她如串店的绳妓,却绝无失德之处,马兄如果不信,不妨见面再问。”

天雄连忙谢过道:“高爷请恕失言了,小弟也只揣测之言,不过舍此而外那更奇怪了。我们只好到前面再看吧。”

羹尧笑道:“管他呢!反正事已遇上了,此刻就想躲避也无办法,我们既然居心无愧,我倒要借此看一看这位云老英雄一家是何等人物呢!”

说着又催马前进,看看日已停午,却不见再有动静,已经到了打尖的时候,高明忽然向前面一个小集镇一指道:“年兄,你看看,那边镇上有人来了。”

说着,只见一骑马飞也似的抢到,离开这一起车仗不远便远远停住,马上跳下一个黑纱缠头一身劲装的少年汉子,抢前几步,拦在高明年羹尧二人马前躬身道:“在下张杰,奉老山主之命,特来迎接,就请二位爷在前面兴隆集上,暂时歇马打尖,我们少山主,便当亲自来迎。”

说着,略一为礼,便又翻身上马,先驱引导,直向镇上走。那兴隆集原是一个小站,只有一家较大客栈,店名招商栈,张杰赶到了店前,滚身下马立在门前笑道:“这里原非待客之所,只因地方太小,无法再找宽敞洁净地方,二位爷请暂屈尊休息一会吧。”

高年二人抬头一看,那店虽然不大,也还洁净,门上已经结好红彩,内面三间上房,椅披桌围也更换一新。再进去看时,上房的明间里,端正着一桌上好酒席,两边伙计们穿梭也似的忙着伺候,厨房里一片刀杓之声,显然是久已准备,专为迎接两人而设,不由心中更加诧异。那张杰匆匆进店之后,只唤来店中掌柜的附耳数语,便又告辞道:“在下奉命而来,还须赶回向山主复命,恕不能在此多待。二位爷请暂休息,如有所需,可问店主,只镇上可以设法的无不如命。我们少山主今晚或明早必来迎接,一切不必客气。”

说罢又行了一礼,便又匆匆出店,上马扬鞭如飞绝尘而去。

高年二人在上房落座之后,不禁相顾愕然。马天雄笑道:“久闻云家待客手面阔大,想不到今天叨二位的福,也做了座上客。这种场面是无须客气的,天气很冷,大家也都饿了。各位管家们,店东已在别室款待,我们也先吃两杯挡寒吧。”

说着便请二人上面坐下,自己也在一旁相陪,高明吃了两杯,心中到底有点啜,随命从人唤来店东问道:“这云老英雄住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店东笑道:“您和老山主这样的交情,连他的住所也不知道吗?”

高明不禁一下被问住,只得笑说:“我们和老山主向无往来,正是因为这样款待出于意外,所以才来问你,你知道吗?”

店东不禁一愣,连忙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再说张总管已经吩咐过,您两位如果要什么,教我们随时奉上,要问这个可不许随便乱说,这个我怎敢胡说。”

羹尧笑道:“老山主在此地既有这大声势,难道还怕人知道吗?再说,你没听见那张总管说吗?他马上还要教少山主来迎接我们呢,你便先说一说又有何妨?”

店东仍是摇头不语,高明又问道:“从前这云家也曾这样待过来往的客人吗?”

店东道:“如何没有,连这一次是第三次了,不过前两次没有对二位这样的排场吧!”

高明笑道:“那么,前两次接的是谁,以后又如何呢?”

店东苦笑了一声道:“您要问这个吗?第一次迎接的是个顺天府尹派下来的三个班头。我还记得,那一次是二少山主带了张总管来的。”

“那么接来以后又如何说法呢?”高明从旁插口问。

“您要问这个,吓!那可吓得死人。”

店东脖子一缩,把舌头一伸。

“班头来是拿人了,难道他们还交手拒捕吗?”

高明猛然一惊。店东道:“岂止交手拒捕而已。那三位班头,也就住在这三间上房内,一言不合,两人说翻了,登时交起手来,给二少山主都用擒拿手法制住。那三位捕头自恃官身,骂不绝口,惹得二少山主恼了,立刻挟到镇门之外,那座林子里面,全给宰了,打包寄了回去。”

高明惊道:“宰便宰了,怎样叫打包寄回去呢?”

马天雄在旁笑道:“这是江湖上处置公门中对头的一个法子,那就是把人宰完了,尸首大卸八块,用油布—包,差人送到他家里去,用意是在威吓威武窑子的朋友,以后不必再来,否则照样行事。不过也必须这被宰的人真不够朋友,才能如此做法。我们既非官中缉捕人员,又和老少山主无仇无隙,那怕什么?”

店东看了天雄一眼笑道:“这也很难说,云老山主固然是绿林中难得的好人,我们这一带的福星,那二三两位少山主可难说列咧!”

说着把四个指头一伸道:“尤其是这个主儿,那可反脸不认人,只稍有不合,那可不得了,各位客官都是在外面跑的,如果自己估量着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她,可得留神才好。”

天雄笑道:“你是说的那位姑娘吗?”

店东回头向外面看看,又一伸舌头道:“对了,她在堡中不但几位大头目都怕她,就连她三位哥哥也得让她三分,除老山主而外,谁也管不了。那云家堡第二次在这里接人,更是为了她。听说被迎接的是南省一位巡抚大人的少爷,不知在什么地方得罪了她,她竟想出一个极刁钻的方法,把人家诱到这儿来。先倒也是客客气气,备了很好的上席款待,到未了竟教伺候她的那个母夜叉孙三奶奶,把人家的下身割掉。变成了一个宫门口的老公,才放掉。您说厉害吗?”

高明也不禁把舌头一伸道:“这丫头就这样歹毒,那就无怪她的外号叫笑面罗刹了。”

店东诧异道:“您怎么连她的外号都知道?那就无怪乎她从几天以前就下了金凤令,到处教人留意你们二位了。”

羹尧闻言忙道:“什么叫金风令?她又怎样教人留意我们,你能告诉我吗?”

店东道:“金凤令是一只铜制包金的凤凰,只有一寸来大,那是这位姑娘自己的信号,只要金凤令一到,在云家堡辖境以内,都非遵守不可,这比老山主的五云飞龙令力量差不离多少。我们在几天以前就接到了,她吩咐过但见你两位经过,都要随时飞报张总管,转报上去,不得片刻迟误,像这样严厉的命令我们还是第一次见到。依我看,您两位如果自知有什么地方开罪了这个姑娘,停一会少山主来,还是先哀求哀求,再托张总管在他老人家面前说上两句好话。也许可以平安无事,要不然,那可难说得很。”

羹尧脸色一沉道:“我们固然没有开罪她的地方,即使在无心之中得罪了她,既敢做就敢担当,慢说她是一个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女人,就是云老英雄自己来,年某也不见得便有所惧怯。”

高明也冷然道:“如此说来,我倒有把握了。不过,我闻云老英雄背有绝大风火在身,他竟敢这样毫无忌弹的为所欲为吗?”

店东道:“若论老山主为人本极和气,轻易决不肯生事。我说的几件事,差不多全是小弟兄和姑娘做的。像今天这样,用老山主出名请客的还是第一次呢!我说的话,原是为好,二位客官如果因此见怪,倒是我的不是了。”

天雄笑道:“年兄,高兄,人家掌柜的说的是好话,不过我们既已来此,又承云老英雄的款待,万无就此他去之理。至于见面以后如何,那又是一件事。反正那位张总管不是说少山主今晚明早就要来迎接吗?等他一来不是立刻就见分晓,此刻何必问得,再不吃,菜都凉了咧。”

说着向店东道:“掌柜的,您请前面洽公吧,我们这里现在什么都不要,您只吩咐一声,酒菜选好的拿上来就得咧。”

那店东嘴里支吾的,又看了众人一眼,便退了下去。

羹尧笑道:“马兄,你看这事如何?”

天雄道:“江湖上的事很难说,不过这里是云家堡的势力范围,您两位问这店东,他能说什么?适才这一套话,说不定还是那位张总管教的,不然他决不敢这么说的。”

高明摇头道:“这里也算是辇毂之下,地方官所司何事,竟允许一个江湖枭杰这样横行,真可叹极了。”

天雄举着杯子道:“高兄,您别见气,这里的地方官,依我看已经算是极好的了。至于说到他纵容云家父子在此横行,那更不能怪他。”

高明不禁诧异道:“我知道,这里是邯郸县属,马兄在此地很久,当然知道。即如方才店东所说,不都是地方有司的职责吗?为什么反不能怪他呢?难道说做一个地方官,应该纵容匪类劫官拒捕吗?”

天雄道:“高兄,你以为这里云家父子,只是一个普通啸聚山林的匪类吗?”

羹尧道:“如此行径不是匪类又是什么?”

天雄呷了一口酒冷笑道:“人家姓云的原本是前明的武世家,历代都是武官,就云老英雄,也曾打过流寇,阻过肃王南下,一向都以孤臣孽子自居。最近虽然因为和所奉的前明宗室闹翻了,自己出来安营立寨,但是立刻就有人抢着去用重币礼聘,请他出来帮忙,并且保他以前就有弥天大罪也一概赦免,虽然他还没有答应,你说地方官对这种人敢怎么样吗?”

高明失惊道:“他和前明余孽沆瀣一气,我是知道的。现在既然闹翻了,又有谁来礼聘他?竟敢如此夸下海口,公然说赦免他过去一切罪名,我倒有点不信。”

天雄又是一声冷笑道:“你不信人家没有这份力量就敢乱说吗?老实说当今的东宫太子和十四王爷,全拿他当香饽饽在抢呢。依着二三两位少山主早到太子允礽爷府里去了,只因云老英雄说失节要值得才没有答应。您说有这么硬的主儿在后面撑腰,地方官他出来做官为的是什么,敢拿鸡蛋向石头上硬碰吗?”

高明不由大惊失色道:“这老儿倒还真有几分眼力,居然不肯到太子那里去。那么十四皇子的聘请又如何呢?”

天雄道:“您请想,放着一位现任的东宫太子,未来的储君,尚且不肯就聘,何况只是一位王爷。但是为了这个,据说老英雄曾经亲自秘密到过一趟北京,暗中把这两位主儿全看过了。”

说着又低下头去吃菜。高明忍不住道:“看过以后怎么呢?”

天雄道:“据他回来对人讲,全是美中不足,孟夫子有话,望之不似人君,所以始终没有答应。”

高明似乎心下稍安笑道:“这也奇怪,如何一位太子.一位亲王,看得这老儿这般重法?”

天雄道:“这也难怪,您不在江湖上混,当然不知道。目前如论草莽英雄,只不过两大宗派。一派是北方的,以云家父子为首,另一派是南边的,以江南诸侠为首。这云老英雄,虽然身在江湖,只凭他一支五云飞龙令,黄河以北太华以南,是凡稍有头脸的草莽英雄谁敢不遵。如果真是啸聚一下至少也在十万人,不然他能见重于各方吗。”

羹尧不禁心中一动道:“他既如此了得,又是前明的孤臣孽子,如何反跟所奉的先明宗室闹翻了呢?”

天雄道:“这个我可不知道,据人说,便由于他的二儿子所致,不过为了什么,那可没有听见人说。”

高明沉吟半晌,猛然看着天雄道:“马兄虽在江湖,但在此间居留不过三四个月,为什么知道得这样详细?难道也是云家的入幕之宾吗?”

天雄也看了高明一眼笑道:“小弟落魄此地虽三月有余但是因为家严有位旧部,同遭遣散,如今在县衙充一名快班,那太子爷和十四王爷派来的人,都曾住在衙门内面,所以知之甚详。至于说做云府的入幕之宾,如以内外家功夫说,或许有余,但是小弟因为寻父在即,而且……也志不在此,所以才宁可短工度日,不然也许不待遇见您两位,早已是一位大头目了。”

说罢哈哈一笑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小弟舍年兄而外,还绝少有人能从短工中间,结识我这个朋友的咧。”

高明不禁眉头微皱笑道:“马兄如此说来,难道除了年兄以外,连我高明也不足相交吗?”

天雄连忙赔笑道:“高兄请恕小弟失言,方才的话,我是因为对云氏父子而言。高兄磊落如此,又复为家严关切,小弟怎敢如此轻视。不过如以知己而论,小弟实已心许年兄了。”

羹尧看着高明忙笑道:“马兄太言重了,患难相扶,理所当然。高兄对友,不也一见如故吗?”

天雄只笑了一笑,高明连忙用语岔开道:“大家都是朋友,何分彼此。不过这位云老英雄这样款待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呢?马兄看看,如循江湖惯例,能否断定是友是敌吗?”

天雄摇头道:“这个决不能用江湖惯例来衡量的,因为您两位都不是江湖人物,他也决不能用江湖常礼相待。我看他也许另有用意,不与主人相见,决无法揣测,与其白费心思,倒不如大家开怀痛饮,比较大方。”

羹尧也道:“对!我们决不能在这些江湖豪客眼睛里落小家气,就算是有什么过节,他也要让我们说个三言五句,再不然,要凭凭拳脚功夫我们三人多少也能招呼个三招两式,别管什么,大家还是先喝个痛快。”

说着举杯饮干,向高马两人一照道:“干。”

高明笑道:“我并非怯敌怕事,不过觉得云老英雄这等做法未免可惜,地方官未免糊涂而已,谁想还有这许多阔人在后面争着聘他,那我倒错怪地方官了。”

说罢哈哈大笑,声震屋瓦,一举杯也干了。

马天雄道:“这样才对。”

说着三人又复畅饮起来,这一席酒,一直吃到将近黄昏。但云家始终未见人来,高明羹尧自不便走,只有在兴隆集上暂且住下。晚间,店东不待吩咐,仍是盛筵款待。三人为防备意外,饮后便同处朝南上房的东边一室。临睡之前,高明向两人看了一眼,笑道:“年马二兄,且慢安歇,小弟还有两件东西奉赠。”

说罢向贴身伺候的小厮道:“载铎,你去取我随身的枕箱来。”

载铎答应一声,立刻转身出去,取了一个黄绫盘龙的枕箱来。那箱子较寻常枕箱为长、制作极精,高明亲自开了锁,内面除图章玩好之物以外,却放着两口短剑,一把缅刀。高明全取出来,先将那把刀交给天雄,又取出一口剑递给羹尧,笑道:“这三件东西,平常不过摆个样儿,现在碰巧也许就要用上了,虽非干将莫邪,却也小有可取之处,两兄且看看,趁手不趁手。”

羹尧先将那口宝剑一看,只见剑身两尺来长,连靶还不到三尺,绿鲨鱼皮鞘子,金吞口,金什件,剑镡上用金丝缠就白虹两个篆文,再抽剑看时,出匣便有龙吟之声,灯光掩映着仿佛一泓秋水,不由赞道:“好剑,这是高兄家藏的吗?”

高明道:“你且莫问来历,先看趁手不趁手,要不然,再换我这口,说不定马上就要用呢!”

羹尧笑道:“剑术不比昔通兵器,只功夫到家,竹枝都可代用,何况这等宝物利器呢?不过小弟功夫并不到家,假如真个应用起来,未必便能尽此剑所长倒是真的。”

说着将剑入匣,再就天雄手上看那柄缅刀时,只见蟒皮软鞘,乌铜吞口,宽不过两指多些,拔出鞘来,也铿然有声,却柔可绕指,不由又赞道:“别说那剑,就是这口刀,也是稀有之物,高兄端的从哪里得来?”

高明只微笑不语,马天雄拔刀出鞘之后,随手一抖,立刻起了碗口大小一个刀花,也赞道:“好刀。”

又笑道:“这口刀虽然是稀有之物,只可惜不是行家决不能用。幸而小弟恩师从前也有过一柄,所以勉强还能对付,不过这一柄,比那一柄又好多了。”

高明一看两人,又笑了一笑道:“红粉卖与佳人,宝剑赠与烈士,既然两位都是识货的,小弟便举以奉赠,聊当此行纪念如何?”

年马两人齐声道:“这如何使得?暂借御敌或可,弟等如何能当此厚赠?”

高明笑道:“我已出口,两兄如再推辞便俗,且请再看这口剑,较之那一刀一剑又如何?”

说着,又把另一口剑也送过来,两人一看,只见那剑也只二尺来长,剑鞘剑镡均不见云彩,制作却极古朴,那剑鞘更非金非革,黝黑异常,更不事雕琢,好似一种什么兽角制成,抽出一看,剑身通体作青蓝色,满身鳞纹,羹尧不由惊道:“此剑我只听敝业师顾肯堂先生说过,不想今天却真能看到,真是眼福不浅,请问高兄,这剑是名灵虬吗?”

高明点头。羹尧道:“闻得此剑为唐代李卫公遗物,一度曾落逆藩吴三桂之手,怎么会为高兄所得?”

高明笑道:“神物利器,惟有德者有之。吴逆失之,难道我就不能得之吗?现在且不谈这个,时候不早呢,各人把兵刃预备好,先休息罢。”

年马二人只得谢了各将刀剑藏好,就炕上安息。不一会街鼓频报,渐近三更,檐前忽然微响,天雄老于江湖,心知有异,拍的一声,先将炕侧一枝绛烛吹灭。高明睡在炕里面,方欲声张,天雄忙用手扯了他一下。再看羹尧时,已经不在炕上,接着,微闻窗外有人喝道:“年爷不必追了,无论他是为了谁来,既在咱们这里就是咱们的事,舍弟已经追下去,他跑不了,只不知惊动高马二位没有,我们且请里面坐吧。”

又听羹尧道:“云大哥端的好身法,真配尊名云中雁的雅号。”

那人接着道:“小可来迟,致令年爷无端受鼠辈惊扰,已是惭愧万分,如再这等谬赞,更令我置身无地了。”

说着,两人似乎已经—同到了明间。高马二人连忙起身,推开房门一看,只见明间内,两只画烛已经点上,羹尧之外,还有个二十多岁的白皙少年,两人正在互相揖让就座,一看二人出来,羹尧笑道:“高兄马兄快来,这位就是云少庄主中雁,适才如非主人加意防范,我们几为宵小所乘了。”

那少年脸上一红道:“小弟适奉家严之命,本应下午就来迎接,想不到忽有远客来访,牵延好久,已是失礼之至,不想在这个时候又有恶客来扰,不但令我父子丢人,惊动诸位贵客更觉于心难安。”

二人出房,再把来人仔细一看,只见那人头戴貂皮暖帽,身穿二蓝宁绸大毛皮袍,绛色缺襟坎肩儿,足下薄底京靴,举止大方,行动安详,分明是一个大家贵公子,哪里像个草泽之间的少山主,连忙上前为礼。寒暄已毕,再一细问,原来羹尧因为心中有事,加以初涉江湖,就遇惊险场面,并未睡着,又睡在炕沿的一面,偶然内急,起来小解,才近窗前,忽听外面有人低声在窗棂上弹了三下,接着小语道:“年贤侄,你快出来,不要惊动旁人!”

羹尧忙就枕下取了那柄白虹剑,轻轻推开窗子,一闪身窜了出去,一面仍将窗子带好,到了院落当中,只见寒月在天,霜华满地,却寂无一人,四面略一端详之后,一个平步青云,拔起二丈来高,落在邻家一株老松树上。

正在看时,猛见一条黑影,一溜烟也似的,从后院外,直奔上房而来,站在屋檐上略一瞻顾之后,随即一个夜叉探海架式,双足钩着瓦垄,倒垂下去,一面霍的从背上抽出一短刀来,似乎要动手拨那窗户,连忙也掣剑在手,正待下去,倏又见南房屋角上,一点寒星,直向那人打去,那人用手中刀一格,微闻铮然有声,似乎所见暗器已被打落,那人也一个倒卷珠帘翻上了房,用短刀护住面门,又在四面张望,接着,上房屋檐下面,房柁底下又翻上一人,双手握着一对判官笔,冷冷的低声笑道:“朋友,你真打算栽我云家五云飞龙令的筋斗吗?”

月光下看去,后上来的那人,一身短衣,颇有点像中途所见的云中燕模样,只面目非常英俊,似已洗去脸上泥污。先上来的那人猛然吃了一惊,但并不开口,一挺手中短刀便斫,两人在房上斗了三四招之后,后上来的人又冷笑道:“朋友,你既敢藐视我云家的五云飞龙令,当有胆子留下名来,要不然,我云老二无妨,岂不令人家说我们姓云的既然将客请来,不敢当面请教,却闹个鼠辈来窥探吗?”

那人仍不答言,只一味哑斗,渐渐近羹尧所藏树下。羹尧仔细一看,原来来人脸上竟套着一具黑布面具,猛想后上来的那人,口气分明是云中燕无疑,而且显有招呼自己,声明来人并非云家所使之意,连忙扬剑窜身下去,也低喝道:“无知鼠辈,胆敢夤夜前来窥探,意欲何为?赶快说明饶你不死。”

说着一剑,连肩带背斫去,那人耳听背后又有敌人,身子一挫,手中短刀回头望向上迎,只听得呛啷一声,那口刀,登时分为两段,不禁吓出一身冷汗,但仍不答话,身子一侧,向南屋上斜窜出,不料右脚才踏上瓦垄,南屋鸱角后面,又是一点寒星打到,那人身手也真矫捷,脚下微点,猛然一仰向后又倒窜出去二三丈远,落在上房西侧的房上,轻如一叶,一闪便自去远。羹尧再看云中燕踪迹也已渺然,心下虽知来人并非云家所使,但终放心不下,一挺短剑也待赶去,倏见南屋中门大开,走出一个人来,向屋上把手一拱道:“年爷且请下来,容我拜见。”

羹尧见有人招呼,料是云家父子之一,连忙在屋上也把手一拱,窜将下来。交谈之下,才知那人竟是大少山主云中雁,本来赶到已有一会,只因年高两人业已就寝,未敢惊动。欲待明早再为相见,想不到忽然又来了江湖人物,因为来人用意不明,才命二弟中燕出手以防不测。不意羹尧也自警觉,一剑将来人短刀削折,反而惊走,适才中燕已经追下去,所以不得不招呼。羹尧一听又问道:“适才弹窗相唤,和南屋上面发镖击贼也是大少山主吗?”

云中雁不禁又是一怔道:“今夜的事真奇怪,小弟始终在这南屋当中,并未外出一步,就舍弟也因听北路卡子上的弟兄来报,说有一个形迹可疑的夜行人出现,才从后院赶出去,这报警发镖又是何人呢?”

说着在院落当中一看,忽然拾起两根雪亮的钉形暗器来,微噫之下道:“年爷和南中诸侠有往来吗?”

羹尧点头道:“在下与诸侠虽来谋面,敝业师却与路周白甘各位都有交谊,云少山主怎么知道?”

云中雁笑道:“那就难怪了,年爷一看便可明白。”

说着将那两根钉形暗器托在手上送过来道:“这是周大侠的子午断魂钉,不就是一个明证吗?早知有周大侠在此,愚弟兄倒不必鲁莽了,不过令师是谁呢?”

羹尧笑道:“家师江南顾肯堂先生,少山主见过吗?”

云中雁拊掌道:“怪道年爷有如此好身手,原来是顾老前辈的门生,舍弟等迭次冒犯,真太不自量了。”

说着相携进了上房,正要落座,高马二人也出来相见,寒喧之后,天雄道: “今夜之事,奇之又奇,以小弟看来,那位江湖朋友,如为行劫,决不会不知道老山主的镖旗所在,就是和高年两兄有什过节,至少也该先向云家堡投帖拜山才对。如说此人存心要和老山主过不去,有意来拔镖旗,似又不应在我们身上来寻事。少山主既奉老山主之命来邀请高年二兄,到底为了何事,能告一二吗?”

云中雁看了他一眼道:“马兄,这两件事千万不可混为一谈,家父之所以差愚弟兄邀请高爷年爷,当然有事。但是寒门自家父以来,行事均极光明磊落,决没有此等鼠窃行为,好在舍弟中燕已经追下去,少时必有回报,请观后效如何?”

高明把云中雁又一细看,也笑道:“闻得老山主自与朱明遗孽脱离以后,各方争相罗致,均遭拒绝,不识与此事有无关联之处?”

云中雁愕然道:“高爷怎知此事?”

高明微笑道:“老山主威名远震,一举一动谁不瞩目?此事外间尽人皆知,又何在乎小弟。”

云中雁沉吟半晌道:“高兄所闻,想系传言之误。家父一度虽曾自不量力,竟抗王师,但彼时天下未定,实因捍卫乡里,并无他意,其后窜身草莽,也只畏罪逃避而已,外传种种都非事实。最近虽蒙各方权要,遣人传语,准予自新。但家父年迈,诚恐腰腿已硬,又不谙大清仪注,所以婉言谢却倒是有的。不过如说因此获咎,又复差人问罪,我想传语诸人均属一时贵胄,器量或许不至如此狭小。高爷现为王府上宾,你说对吗?”

高明不禁面色微沉,看了年马二人一下,转又笑道:“我也不过揣测而已,少山主既如此说,当不会错。不过,传话的人既是贵胄权要,老山主过去种种,定然一言可解,说不定还有名位爵禄可得,又何苦拒绝太甚,终身避祸山林呢?他老人家,就不为自己打算,难道也不为少山主昆季作想吗?”

云中雁也笑道:“这个小弟倒不明了,不过家父曾对愚弟兄说过,大丈夫窜身草莽无妨,一涉出处便须谨慎,一误不可再误,如能得主而事,就是把一家的头颅颈血都饶上也值得,否则倒不如啸傲江湖,快意一时比较得计,所以才对来人婉言谢绝了。”

高明方点头说:“由此数语,便可见老山主抱负,无怪威震江湖,名动权要了……”

天雄不禁在旁笑道:“如此说来,老山主连清宫太子和十四王爷都不在眼中,对这两位的礼聘也都拒绝了,难道真要当今皇帝御驾亲征,三顾云家堡才肯出山吗?”

云中雁脸色一沉道:“马兄休得取笑,适才小弟只因高爷见问,所以略述家父平日庭训,实非敢于狂妄。不过家父素谙相人与子平之术,为了此事,曾经亲自潜身入京,对于所谈两位都暗中看过,只因全非令主,且均有不测横祸,因恐连累,所以才断然谢绝,要不然,这送上门来的富贵,还能不要?固然不但家父愚不至此,就小弟也决不会甘心终老江湖的。”

高明闻言哈哈大笑道:“老山主就这样相信这些话,万一因此把一位储君一个亲王的征聘回掉,而所看不准,岂不懊悔不及?”

云中雁道:“这个,小弟就不敢说了,不过老人家一向对于此道是言而有征的。”

羹尧笑道:“既然如此,小弟等明日拜见之后,倒也要求老山主一相,便请先容如何。”高明也道:“这话很对,小弟也有此意,明日还望云兄拜上老山主直言一二以指迷途。”

云中雁道:“三兄都是异相,明日与家父相见自当说明,不过他年如果得志,切莫忘携带小弟才好。”

天雄道:“您可别扯上我,年高两兄都是冠盖京华的脚色,我算得什么?”

谈罢不禁抚掌大笑。四人正在说着,猛见烛影一闪,檐前落下一个人来,向羹尧一拱手道:“年爷还认得拦路索马的人吗?”

云中雁一见是兄弟中燕,忙问:“二弟,你追到那人吗?究竟是什么路数,问明白没有?”

中燕先向高明、羹尧、天雄一一为礼,面带愧色道:“大哥请恕小弟无能,万想不到,那厮竟乃少林有名的能手嵩山毕五,因此竟被他逃出手掌去了。”

中雁惊道:“少林一派与我云家向尤恩怨,如何平白却来寻事?”

说着看着年高两人道:“年爷、高爷曾见过这人吗?”

羹尧摇头道:“小弟初涉江湖,连毕五这个名字都不知道。”

高明猛然把手一拍道:“这嵩山毕五,不是十四阿哥府内的总教习吗?两位少山主只从这一点上推想就可以知道了。”

云中雁想了一想,向中燕道:“二弟,你从哪里得知他是嵩山毕五,不会错么?”

中燕道:“那厮被我赶到镇北大路上,一连打他两飞刀,又用言语一激,才自己说出来历,并且说他是奉上差遣,身不由己,所以才明知不合江湖规矩,也只好照做。如果不服气,可以到北京十四王府去找他。我本想不听他那一套,擒回来,再问个真假虚实,谁知树林里又窜出两个蒙面人来,手段更高,所以竟被那厮走了。”

云中雁听罢半晌不语,随又向众人笑道: “我实在想不到今天在自己门前,丢此大人,此贼既去,今夜决无重来之理,还是先行安歇,明天请到寒舍,见过家父之后再谈吧!”

说着便自携着中燕一同告辞出去。高年马三人送走云氏弟兄,也各自回房,重将绛烛点好,略为计议便自睡去。

那是一个快雪初晴的冬季,太阳刚才出来,一列车马正在官道上,向一条幽僻的山径走着,虽然北风寒劲,四围山色犹在宿雾之中,行人甚少,羹尧坐在那匹新得宝马上面,左右顾盼,分外显得精神。那云氏弟兄,策马相从,一路言笑生风,也大有意气如云之概。只高明低头不语,若有所思,一路绝少说话。那云中雁渐渐看出情形,笑说:“高爷,我们这一次来得唐突,也许您有些不快吧!”

高明蓦然把头一抬道:“贤乔梓一家都是名震江湖人物,小弟正欲接纳,何况如此款待,昨夜更承代驱宵小,免致惊害,感谢之不暇,还有什么不快?”

说罢控马向四围一看笑道:“现在官道已尽,由此入山还有多远呢?”

云中雁道:“大约还有三四十里,中午也许可到。”

高明正在点头,马天雄在左侧马上笑道:“高兄一路沉思,大概是为了昨天夜里,那嵩山申五来得忒兀突吧!我想这事也许因为十四皇子对于云老英雄屡征不出,所以故意派人来捣鬼,存心想激动老英雄,到他府内去责问,便可再行劝驾。要不然就是因为高兄现在雍王府,又疑惑雍王爷对云老英雄也有敦聘之意,所以来此窥探。你不听他对云二哥说:奉上差遣吗?这事无庸细想,只等我们见过云老英雄,回京以后,向十四王爷府内一打听,不就全明白了吗?”

羹尧也道:“马兄这话很对,反正事已过去,最多等我们回京以后便可明白,此时揣测有什么用处呢?”

高明方说:“我虽觉得此事来得兀突,但事已过去,决无放在心上之理。不过我觉得以十四王爷府里,竟容这等匪人在外胡行,又公然说出奉上差遣的话来,这未免太不成话了。”

云中雁道:“高爷,这事您不必猜疑,过几天便您不说,我云家堡的镖旗也不能教人这样拔去,我相信半个月后,总有个水落石出给您瞧。”

正在说着,那山径已经转过弯去,倏见路口搭着一个松篷,篷下挂着大红檐彩,十七八个青布袄裤黑布缠头的壮汉簇拥着一个二十上下的短小精悍少年直迎上来,向高年二人深深一揖道:“小弟云中鹄,奉家严之命在此迎接,路远天寒,尚诸下马用些茶点再为前进。”

高明一看,正是昨日在中途投帖的猴形汉子,一面还礼一面控马笑道:“昨日途中,不免唐突三哥,尚乞海涵。”

说着一跃下马又替羹尧马天雄一一介绍,相携入篷一看,内面放着一张方桌,桌上端正着四色点心,四色茶果都用绿纱罩子罩着。一入松篷,便有人绞上手巾,擦脸之后,云氏弟兄相邀入座各进茶点,又动身上马前进。一路上,每经数里,必有处茶篷接待。直到中午,山径愈险,众人虽然沿途休息,但路险山高,不禁都有倦意。忽然行经一处,远远只见两边山势合抱,中间一处谷口,仿佛一处天然关隘。山腰岩石上面,丛林积雪之间.处处都可隐约看见旌旗戈矛之属。谷口上二面排着十余个壮丁,都是一律青布袄裤,黑布缠头,各执红缨白腊杆子,腰下佩刀。一见众人行近,倏然昨日所见的总管张杰自谷内飞迎而出,一手执着一面小红旗略一招展,便听见号角齐鸣,接着三声大炮,谷内又飞驰出一匹白马,上面坐着一个红衣少女,像电掣星驰一样一晃便到眼前,人还未到,先闻一阵娇笑道:“四爷、年爷您还识得我这卖唱的陈玉娟吗?”

高年二人再一细看,只见她头挽盘龙高髻,上面插着一枝口衔流苏的金凤凰,鬓角上斜插着一枝粉红山茶花,长眉入画,俏脸生春,分外显得妩媚。那身上,外面敞披着一件银红大氅,内衬黄绸黑花袄裤,腰下佩着一柄银鞘长剑,还有一个葱绿镖囊,足下一双窄窄的飞凤描金小蛮靴,再配着白马银鞍,大红障泥,银踏镫,一人一马都异样精神,哪里还是邯郸城内串店光景。高明首先笑着把手一拱道:“云小姐,我高某今天方见你的真面目,前在客邸多多冒犯,还请见谅。”

云中凤只笑了一笑道:“四爷说哪里话来,彼此都是一时游戏,四爷能不以流娼绳妓视我,已经足够感激的了。”

羹尧也笑道:“女侠身手,毕竟不凡,在下算是在您面前献过丑了。”

云中凤在马上,似笑非笑的把嘴一抿道;“年爷,您这话不透着有点损我吗?我一个小宅里出来的丫头,那点乡下把式,怎能比得上您是江南大侠顾肯堂的传授呢?不过,既把您请来,我求教的日子还在后面,只您能手下留情就够了。”

说罢,眼角向羹尧一睃道:“今天我是奉了爹爹之命,专诚来接二位的,且不谈这个,听说还有一位马爷,也是此中高手,将来容我慢慢再请教吧。”

说着,又向马天雄把手一拱,便和羹尧并马而行,又看着那马笑道:“年爷,您瞧瞧,我这匹玉狮子,较之您那匹新得的宝马如何?”

羹尧低头一看那马,一身银白卷毛,和自己这匹乌驹简直一般神骏,不由脱口道:“好马,和我这匹乌驹比起来不相上下,都是一时之选的上好龙驹,真堪配一对儿。”

跟在后面马上的云中鹄闻言不禁看了中凤一眼,扮了一个鬼脸。那云中凤忽然觉察羹尧话有语病,连忙瞪了他一眼,脸上一红道:“三哥,老山主等候已久,你还不赶快前去禀报?”

中鹄笑了一下,把舌头一伸道:“沿途都有报马回来,方才又是三声大炮,一阵呜哩哇啦的号角,老爷子还有个不知道的?你何苦又支使我一趟呢?”

中凤娇嗔道:“那我不管,现在非要你再去禀报一趟不可。”

中鹄无奈,只有策马而去,中凤这才回嗔作喜道:“年爷,您别见笑,我这三哥委实太气人了。您说,你们两位这次都是我爹爹特为请来的,既已来了,能不禀他老人家吗?”

羹尧肚里明白,方才失言,已经落在云中鹄眼内,不由两颊也起了一阵红晕笑道:“女侠想得很周到,我们既到尊府,当然应该禀明他老人家,不过三哥也委实累了,并不能算懒,现在既已禀报,我们还宜快走为是,不然,如让老山主久等也不是,你说对吗?”

云中凤道:“你忙什么?这里才到谷口,内面还有一段路呢。”

说着,云中雁忽然在马上把手一拱道:“高爷,年爷,小弟和二弟还有点事,现由舍妹相陪,容弟等在谷里迎接吧。”

说罢各自把手一拱,两马连辔向谷里飞也似跑去,云中凤见三位兄长都已进谷,马走得更慢,在马上和年高两人,更不时指点烟云,谈说险要。半晌方到谷口,两边壮丁,各举长杆,由张杰率领躬身为礼,让开一条大路。众人才进谷口,忽又听得一声炮响,金鼓齐鸣。再抬头看时,只见谷里却是一片广坪,上列两队壮丁何止千名,均各手执器械,分东西两边站定,云中燕仍骑着那匹马,但已换了—身软甲,手持着一柄方天画戟,一马迎来笑道:“高爷年爷,井非弟等有意卖弄家私,实因今日敝山逢操,无法失信子弟,所以一面延宾,一面仍旧操演,以期兼顾。三弟刻因飞禀家严,回来稍迟,只等他来,即便开操。二位来得正是时候,如蒙指教,大哥现在将台上,便请登台一观如何?”

高明沉吟不语,羹尧却笑道:“今日既承老山主宠召,又适逢贵山大操,真巧得很,小弟不才,倒要一饱眼福了。”

说着向高马二人一使眼色用手一指道:“既如此说,我们且去见一见云大哥去。”

众人再向所指的地方看去,果见远远的有一座将台,云中雁仍是方才打扮,一身轻裘缓带,只手上多子一面小红旗,正站在台上向这边看着。云中凤见状看了羹尧一眼笑道:“山坨草寇,无端摆出这种阵仗来,倒惹您见笑了。既不嫌污目,我们就到台上去吧。”

说着娇躯一扭,吩咐从人道:“你们且请高年两府随行管家,从间道到庄中去,先行设酒款待。二爷和那位马爷既愿观操,恐怕还有一会耽搁呢。”

说罢立刻上来两人,将高年二人随行车仗,引入广场左侧一条小路上去,一面肃客前进。方到台前,云中雁已迎接着笑道:“这又是舍妹无知所致,今日敝寨操演,实是适逢其会,并无炫耀之意,而且校场之外,本有便道可以绕过去,这一来倒成了有心卖弄了。不过,难得诸位贵宾都是行家,便中就请指教倒是与敝寨有益的,就请上来吧。”

高明道:“少山主说哪里话来?小弟此次得蒙贤乔梓这等接待已出意外,复因此得观贵寨军容更是无上光荣。”

说罢各人将马交给从人一齐走上台去。

羹尧上台左右顾盼了一下,只微笑不语。一会儿又听得一声炮响,那云中鹄也是一身软甲,跨马提着一柄三尖两刃月,从场左绕上来,云中雁手中红旗一举,那两队又立刻各举旗号树立听令。中燕所领一队,一律红旗红布缠臂。中鹄二队,一律白旗白记号,色彩非常鲜明。接着云中雁又把红旗一摆,双方一阵鼓角之声,相互立成迎拒攻守之状。先演阵法,继操藤牌短刀攻击等战,一时喊杀连天,金鼓齐鸣,此进彼退,直与亲临战场无异。高明不由脸色一变叹息道:“想我八旗健儿,从入关以来,自三藩平后久不用兵,都已疲玩不堪,想不到却在这里看见这等军容,那就无怪大阿哥与十四阿哥要来争相延聘了。不过如今天下澄平已久,云兄如此认真操练,作何用途呢?”

云中凤道:“四爷,您对我们这样操演阵法有点疑惑吗?老实说,我一家既不容于大清,又得罪了前明的一般孤臣孽子,如再不能设法自卫,那不是束手待毙吗?这叫作铤而走险以防万一,您知道么?”

说罢格格一笑,又向羹尧道:“您看我三位哥哥这点小玩艺,如果一旦有事,还可以勉强应付一下吗?”

羹尧哈哈大笑道:“乡兵本就难带,何况草泽之中,能有这样也算不错了。”

说着看了云中雁一眼道:“少山主请恕小弟直言,这等操演,如在这谷口以内聊以自娱未始不可,一旦真用之战阵,那就不全用得着了。”

这话一说,不但云氏兄妹相顾愕然,就连高马二人也不禁一怔,中凤不服忙问所以。羹尧道:“凡练兵之道,必使进退一致,一切均与身临战场无异。如以今日所见来说,步伐固末整齐,阵法变化更形迂缓,双方金鼓号令也未见严明,如真临阵,岂非取败之道?所以我说真要临阵,就不全用得着。不过此时此地能做到这样,也就颇费心力了。”

说罢又向云中雁道:“用兵有致胜之道而无常法,奇正变化,神而明之,只在主将心目之中,胜负所争更只在一刻,这些阵法超纵进退之术不过一端,若只墨守陈规,刻舟求剑,那就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了。小弟本书生之见,对于战阵更是外行,尚请少山主勿罪。”

高明不禁连连点头,天雄却暗中用肘抵了羹尧一下道:“年兄真是书生之见,云少山主乃将门虎子,这两队人又全是子弟兵,今天不过偶值操演之日,又不是成心请我们来检阅的,你为什么说出这种话来?再说,人家又不是向谁在有意夸耀,您这一批评,不教大家扫兴吗?而且人家这本来就是寓兵于农,教子弟们略解战阵之法而已。要照您这样一说,谁又真是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秃头无字大将军呢。”

说罢哈哈一笑道:“您看二三两位少山主已经各自率队听令咧。我猜这个操演,也许因为我们看得过久这就要散队了。”

云氏兄妹,本来有点落不了台,一听天雄如此说,中雁忙道:“马兄的话说得极是,这本来就是一个山坨里的场面,要真说到用兵,固然愚兄弟决不是材料,那不真预备造反吗?”

说罢红旗一招,号角又复大鸣,那两队人,分别由中燕中鹄两人领着向左右两条小路退去,那座广坪上顿归静悄悄的。中雁随将红旗放下,吩咐从人牵来各人马匹,一齐下了将台,上马又循左边小道向前走去。方才绕过那座广场,便见二面山势又一收束,峭壁对峙,恍如门户,中间一条不到六尺宽的峡谷,谷门又有一小队人守望着。等到谷内地势又豁然开朗,入眼先是一大片麦田,积雪之中,微见麦芽初绽,山腰石窟,星罗棋布,仿佛尽是人家。对山崖上,筑着一带黄石堡垒,蜿蜒绵亘何止百丈,简直和—座小小山城一样。堡上旗幡招展,戈矛林立,一望而知戒备森严。云中雁率着众人从麦田中间一条广陌走过去,一直到了崖下,方见一条斜坡蜿蜓曲折盘旋而下,每当险要必有围墙碉堡,沿途卡哨更多。云中雁率领众人,策马上去之后,中凤忽又向羹尧抿嘴一笑道:“适才操演已经贻笑大方,请再看我们这防守部署如何?”

羹尧笑道:“形势端的险峻已极,部署也颇周密,我虽未见全山布置,即此已非寻常官兵所能攻入。”

高明揽辔瞻顾道:“如以形势而论,岂止寻常官兵不能攻被,恐怕即使知兵如年兄,也未必便能长驱直入呢!”

羹尧笑而不言。云中凤不由又把嘴一抿道:“难道年爷又有不屑之意吗?”

羹尧道:“在女侠面前,年某岂敢狂妄至此?不过兵法以攻心为上,纵有金城汤池,如果人心一有动摇也自枉然,何况攻守之道千变万化,怎可执一呢?”

中雁在马上不禁点头道:“年爷不但武功兵法令人钦佩,便是胆识也高人一等,小弟佩服之至,且待见过家父之后再谈罢,你看,日色已近申牌了。”

说着,峰回路转,那条斜坡渐渐转到山后,忽又一个转折,眼前现出一座绝大庄院。但见白石为墙,朱门洞开,里面屋瓦参差,约莫有百间房屋,远远看去,好像一座小小的市镇。但地势正在峰后最高处,在前山却一点也看不出来,低头一看,附近峰峦均在眼底,夕阳掩映之下,满山积雪,无异身在群玉山头,那片山庄绝似仙山楼阁,点缀其间,年高二人不禁全看得呆了。倏见庄门里面,迎出一群人来,为首一位老者,看去年纪已在六十开外,方巾阔服,仍是明代衣冠,赤红脸,一部花白胡须,右手扶着一根小藤拐杖,左手挽着一串香珠,一和众人见面,先向高年二人上下看了一下道:“二位贵客,请恕老朽年迈力衰,未遑下山远迎,儿辈更多失礼之处。且请先到草堂,容再谢过吧!”

高明万想不到这样一个名震江湖的草莽英雄,谈吐仪表竟是如此,不由下马把手一拱肃然道:“老山主说哪里话来?高某得蒙宠召,已是无上荣幸,更蒙诸少山主迎迓于数十里外,即此实属过份,如何敢劳老山主下山?”

羹尧也连忙下马抱拳道:“年某一介书生,未涉江湖,以致沿途以来,对诸公子均不免失礼之处,设或不谙山规,语言无状,还望海涵。”

云霄哈哈大笑道:“二位太谦了,老朽一生奔走江湖,想不到垂暮之年,竟能看见像两位这样人物,真是异数。”

说罢躬身肃客前进,一面又向天雄为礼道:“马兄羁滞本地为时甚久,为何也不屑枉顾呢?”

天雄向那云霄一看,见他庞眉古目,鹤发童颜,直似画图中人物,不由也暗暗称奇,连忙答礼道:“前此路过邯郸,本应拜山,只因寻父心切,所以未能到老山主帐前报到,还望恕罪。”

云霄一笑道:“云某不才,致令英雄失路门前,孝子淹滞中途,实是老朽之过,前言相戏,马兄怎认起真来?”

说着已到庄内,羹尧和高明一看,入门便是一座院落,松桧之外,还有一两株老梅花,正在冲寒吐蕊。正中一座大厅,两行僮仆,都侍立在厅下,鸦雀无声。那厅一顺三间,中悬一块泥金大匾,大书着至善堂三个大字。正面屏风下挂着一幅风尘三侠图,左右一对对联是“大泽龙方蛰,中原鹿正肥。”其余陈设布置,均如世宦之家。当中一席,久已摆好,云霄肃客人落座,首先含笑向高明道:“高爷王府西席,钤阁上宾,此来不易,请居首席,暂屈年爷、马兄相陪如何?”

高明略一沉吟,笑向年马两人道:“既然主人盛意如此,小弟只有僭两兄了。”

羹尧天雄一齐笑道:“我等本在叨陪骥尾之列,高兄何必客气。”

说着以次入席,云氏父子也坐下相陪。只云中凤一人向羹尧高明笑了一笑道:“四爷,年爷,恕我暂时失陪了。”

说罢便像惊鸿也似的,转向屏后而去。羹尧微笑之下,也不禁向她背影多看了一眼。云霄一面举酒嘱客一面微慨道:

“老朽业已行将就木,半生闯荡江湖别无挂念,只对这孩子,实在有点放心不下呢。”

说着又殷勤劝饮,酒过数巡之后,又向高明道:“老朽此次无端惊扰,看来至少要耽误高爷数日行程,心下实在不安之至,不过,此中实有苦衷,高爷能原宥老朽吗?”

高明哈哈大笑道:“老山主未免太言重了。从昨日令郎投帖之际,高某便知必有原因。不才虽然寄食雍王府,佣书之外,敝居停时有咨询,自问尚可代做—二分主,如有为难之处,自当惟力是视,究竟是何苦衷,能见告吗?”

云霄笑道:“高爷既如此说,酒后当再陈明,不过,老朽愿望太奢,高爷是否能做到,现在恐怕还难说呢?”

羹尧也笑道:“老山主果有为难之处,不但高兄已有惟力是视之语,便年某也必尽力,何不就此说出,大家也有个商量,又何必一定要等到席后呢?”

云霄笑道:“年爷如此磊落,老朽感激之至,不过此事一言难尽,此刻谈它未免过早,二位来此不易,还是先行尽欢为是。”

云中雁也道:“二位远道初来,一路鞍马劳顿,昨天又吃毕五那厮一场惊扰,今日必须好好休息。此事明日必由家父奉告,再为从长计议。我深信,只要高爷肯出面,年爷再一答应决无不成之理。”

说着举杯飞过一觞来,向二人一照道:“为了预祝此事美满成功,且请干了此杯。”

高明不由高兴异常,举杯—饮而尽,大笑道:“既承贤乔梓如此看重高某,在下敢不如命?我也相信,只要老山主一经对在下说出苦衷,决无不成之理。”

羹尧方欲再问,天雄在桌子底下,暗中踢了他一下笑道:“既然如此,小可恭敬老山主少山主和高年两兄一杯。”

说着把酒喝完,又大笑道:“这叫作乐观厥成。”

众人不由各大笑。云霄倏然面色一沉道:“雁儿,今早据张杰回报,说那个什么嵩山毕五昨夜竟敢到兴隆集去闹了半夜,这话实在吗?”

中雁连忙站起来,躬身将昨夜经过说了。

云霄不禁寿眉直竖道:“好个嵩山毕五,竟敢上门寻事,你二弟既经和他照面,还敢公然向我云家叫阵,这真教我忍无可忍了,你曾问过燕儿,还有何人吗?”

中雁闻言起身附着云霄的耳朵不知说了几句什么,惹得云霄更加火起,把桌子一拍道:“我不管这些,只等此间事了,便到北京去找他去,好歹要在他身上留点记号,再教他的师父前来找我说话。”

高明见状忙道:“老山主且请息怒,此事我已和少山主说过,此贼无非倚仗身在十四王府,才敢如此放肆,此番回京,高某定将所为告诉敝居停,让他去和十四阿哥论理便了。”

云霄笑道:“高爷所言,固是正理,但是江湖有江湖的规矩,这厮所为,实犯江湖大忌,老朽虽然得罪朝廷,江湖上却薄有个小小声名,自问数十年来,如此被人轻视这还是第一次,所以决饶这厮不得。”

天雄笑道:“这厮虽然太不顾江湖义气,胆敢冒犯老山主虎威,但究与寻常公门中人不同。依在下看来,他既可不依江湖规矩于前,我们也不妨双管齐下,一面由老山主派人向嵩山掌门人,铁樵大师说明原委,请其整顿门户,—面再由高兄陈明雍王爷,请其转告十四王爷,静候发落。这样一来,我们官私两方面脚步全都站稳,只有一方面处置失当,我们再去直接找他,便更名正言顺了。老山主以为如何?”

云霄道:“马兄说得当然有理,不过这厮得罪高爷年爷是一件事,无故拔我云家镖旗又是一件事,高爷回京如何明禀雍王爷,老朽不便过问。但是他欺侮到我头上来,却容他不得,嵩山掌门人那里当然必差人去,我也非亲自到北京去会一会这毕五不可。”

天雄正在又欲开口,高明已先说道:“云老英雄这样处置也好,那么只等您把方才的话说明之后,便一同晋京如何?”

云霄沉吟了一下道:“老朽是个待罪之身,同行恐有未便,只请高爷赐一谕帖,以便到京以后,向雍邸晋谒,免为阍者所阻便足感盛情了。”

高明笑道:“老山主顾虑太周到了,其实即使同行也无妨碍。不过这样更好,只等临行之际,我决定写—谕帖通知雍王府的侍卫和总管便了。”

云霄父子,忙又致谢。羹尧笑道:“高兄,如此说来,你在雍王府竟和居停主人已经是忘形之交了,但不知回京之后,小弟如欲造访,也须谕帖吗?”

高明道:“年兄休得取笑,你怎么也说起这话来?九城禁卫谁不知道年府的羹二爷?你便到雍邸去,谁还敢不立刻通报?要谕帖做什么?而且到京之后,小弟必先造府登堂拜母,怎敢劳年兄枉驾呢?”

说罢又是一阵大笑道:“高某这一次出京,有两大快事,无意中得和年兄缔交一也,蒙老山主乔梓宠召,又承看重以事相托二也。为此二快,使我不得不各敬一杯,还望年兄为我干杯。”

说着举杯一饮而尽。等羹尧干了,又重敬云霄父子。这一场酒,直吃到画烛高烧,黄昏月上方罢。酒后,云霄又命云中雁领各人赴宾馆安置。

高明被安置在厅后倚山而筑的迎曦轩,一看所携仆从均在,却不见年马二人,忙问所以,中雁笑道:“年马二位业经另设行馆,此无他意,实因家父意欲向高爷请教,当着他两位未免略有关碍之处,所以才分为两地招待,尚乞勿罪。”

高明笑道:“客随主便,高某既到宝山,自当事事由东,但不知老山主有何事见教,能先见示吗?”

云中雁道:“高爷见问本当奉告,无如家严曾经说过,此事须由他面求高爷,在未曾启齿以前不必先为提及,所以只好告罪,不过今晚明早家父必来,到时自当说明。”

说罢一笑便自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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