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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俗称元宵,世称上元,又叫元夜,元夕。

岳阳城内,此际正是张灯结彩,遍地笙歌!

月华映灯影,笑声和鼓吹,三街六市,车水马龙,一片热闹欢腾景象!

名满天下的“岳阳楼”上,今夕更是布置的美仑美奂,灯火辉煌!

楼上管弦丝竹,仙乐阵阵,楼下则是王孙贵介人拥运攒!

楼上,滨临洞庭方向的一个雅座上,正坐着一位宛如玉树临风,俊美绝伦的白衣书生。

独对月华水波相映的浩浩洞庭,浅饮小酌!

他对背后那些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明艳照人的歌妓们,怀抱丝弦,纤纤玉手轻调慢理的阵阵乐音以及那震耳欲聋,猜拳行令的欢笑之声,恍若无闻,眉宇间浅锁一片轻愁,呆呆地凝视着水底明月,鳞鳞波光,独自发闷!

偌大的一座酒楼,就生似只有他一人在此一般!

蓦地里,楼梯一阵轻响,响声方歇,楼梯口出现了两个人,居左一个身材魁梧,浓眉环目,虎头燕额,加上一身外罩貂皮大氅的黑色劲装,益显英气迫人!

居右一个却是贵介公子打扮的人儿,身材矮小仅及他那同伴肩头,面如冠玉,眸似点漆,风流俊俏,秀美绝伦,只是举止之间缺少他那同伴的迫人英气,显得文绉绉的,而且还有点儿脂粉气,和他的金刚般的同伴并肩而立,颇不相衬!

这两个人儿甫现梯口,堂倌们便一阵风般地急步迎近,躬身哈腰,满脸堆笑地叫了一声:“少寨主!”

抬起头来看着那文绉少年,又道:“这位是……”

那金刚般的中年汉子看了身边同伴一眼,微微一笑,说道:“这位是我结义盟弟,闻得岳阳楼新春期间的灯景,美人,醇酒,当世称最,特地远道赶来,领略一番,可还有雅座吗?”

堂倌正自为先前那几句话儿说得笑逐颜开,但闻得最后一句话儿,顿时苦着脸嗫嚅说道:“小的不知少寨主会今宵光临,故而并未特意留座,如今除了靠窗一付雅座外已别无座头,不知少寨主可中意吗!”

这位金刚般的大汉为人似是极为随和,顺着堂倌手指处微瞥一眼,转向身边同伴,递过一瞥探询目光!

身旁少年一眼便看到堂倌手指的那付雅座之旁,正坐着一位与自己年纪相彷的白衣书生,遂微点了点头!

金刚般汉子见同伴不表异议,遂向堂倌说道:“好!就是那付,你不必带座,速去吩咐做几样拿手酒菜送来就是!”

堂倌闻言顿时脸上又现一片喜容,微一躬身,飞步而去!

二人甫一入坐,那金刚般的汉子便自深注同伴一眼,含笑说道:“琼英,我算是服了你这套……”

那少年同伴轻笑一声,挑眉说道:“世间事本就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即连那些先圣先贤也都被这真假二字弄得糊涂一生,更何况这些肉眼凡胎,睁眼只见孔方的俗人!”

“骂得痛快!”金刚般汉子轻拍一掌,轩眉说道:“‘真伪之分,存乎一念’,设若人人均能守此‘一念’,也不会懵懵懂懂地虚渡一生了,看来你这半年‘峨嵋’之行,委实获益非浅了!”

那少年一笑说道:“单凭你这一句话儿就足以证明我这半年‘峨嵋’之行,反不如你这半年家中静坐,领悟得多!”

中年汉子面色一庄,摇头说道:“你说差了,‘峨嵋’大悲上人与遁世已久的‘百晓老人’,合称宇内二大奇人,不仅学贯古今,胸罗万有,便是武学也自成一家,你怎能说这半年‘峨嵋’之行不如我家中静坐呢?”

那少年微微一笑,方待答话,一眼瞥见邻座那位白衣书生飞快地转过脸来看了自己二人一眼,仅此一瞥,已使他心神一震,呆了一呆,方始收回目光说道:“有道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一丝不差,我若无此半年‘峨嵋’之行定然对你这句话深有同感,然而我已有此半年‘峨嵋’之行,却不得不将你这句话儿推翻!”

中年汉子呆了一呆,讶然问道:“这话怎讲?”

那少年捂嘴一笑,说道:“你只知与别人一般地推崇‘大悲上人’与‘百晓老人’为宇内二大奇人,却可知‘大悲上人’更为推崇着另外两个人儿,比拟之下,他自认与‘百晓老人’无异是两个平庸无奇的俗人吗?”

此言一出,中年汉子不由大为惊奇,浓眉一轩,讶然说道:“怎么?难道说以‘大悲上人’与‘百晓老人’两位奇人的胸罗才华尚比人家差似天壤?我不信我竟如此孤陋寡闻,对此等大事会茫然无知,你且说说看,那是哪两个人儿!”

那少年淡淡一笑,说道:“也许‘大悲上人’与‘百晓老人’在你心目中已成两个偶像,其实也不只是你,连我当初乍听之下也以为‘大悲上人’太过谦虚,你若不信我也不欲勉强,不过等我说出这两个人儿之后,也许你的信心就会发生动摇,甚至会澈底改观!”

话锋微顿,有意无意地看了邻座白衣书生一眼,收回目光又道:“那两个人儿一个是讹传物化近一甲子的‘雪衣血神’柳无忌……”

中年汉子神情一震,失声道:“讹传?怎么?难道说那‘雪衣血神’未死?”

那少年淡淡一笑,说道:“他若死了,也不会被‘大悲上人’推崇为当今宇内的奇人了!”

中年汉子默然无语,半晌方始猛一点头,肃然说道:“不错!‘大悲上人’虽然胸罗万有,武学高超,但若比之‘雪衣血神’委实相差太远,我承认你这第一位,那第二位呢?”

那少年双眉微微一挑,眉宇间突然掠过一片杀机,但旋即又微微一笑,说道:“这第二个人儿委实连我当时都觉得出乎意料之外,以我的意思,也不应列为一大奇人,应该列为一大凶人!”

中年汉子一怔说道:“谁!”

那少年淡淡一笑,低声说道:“龙幡令主!”

中年汉子神色大变,脱口说道:“什么?你说那龙……”

“幡”字尚未出口,那少年一眼瞥见邻座白衣少年身形突然一震,手中一双骨箸险些坠落桌面,忙向中年汉子摇手示意!

中年汉子倏然警觉,惊容一敛,立即住口。

那少年似有意无意地伸出一只雪白右掌向着窗外微微一招,屋顶溶雪汇成的一串滴水突然向内一折,那少年面前桌上已多了两滴晶莹水珠,但见他微微一笑,沾水写道:“邻座书生形迹可疑!”

中年汉子字迹入目,神色微变,两条浓眉方自一轩!

“少寨主,酒菜来了,您先尝尝这‘洞庭冰鲤’!”

堂倌双手分托两只大木盘,一阵风般卷至桌前!

中年汉子呆了一呆,笑道:“这‘洞庭冰鲤’想必是北半湖未溶冰层下网钓而来的!”

借着说话之际,向邻座白衣书生飞快地看了一眼!

但听堂倌谄笑说道:“少寨主端的不愧是名震湖湘的‘神目金刚’,这‘洞庭冰鲤’正是钓自北半湖……”

放好酒菜,微一躬身,又道:“少寨主还有什么吩咐?”

中年汉子微一挥手,说道:“你去吧,有事儿我自会招呼你!”

堂倌躬身退去!

中年汉子执起银壶,分别替那少年及自己斟上两杯酒,放下银壶,沾酒写道:“百无一用是书生,你担心得多余!”

那少年淡淡一笑,也自伸出一只雪白晶莹的细小手指写道:“神目走眼,这书生气宇不凡!”

中年汉子一怔,又写道:“你以为他会是‘龙幡令主’?”

“我只是怀疑,虽不敢妄下断语,但防范之心不可无!”

中年汉子浓眉一皱,又复写道:“如他真是,你我适才话语必已悉入他耳,怎么办?”

那少年微一沉吟,冠玉般俊面上倏地掠过一片飞红,但旋即又双眉微微一挑,毅然写道:“你请他过来谈谈!”

中年汉子一怔,半晌方始写道:“你有把握能与‘龙幡令主’一斗?”

那少年写道:“何必动手,有口已足,你我相机行事!”

中年汉子沉思片刻,突然站起身形,向邻座走去,略一抱拳,微笑说道:“请恕唐突,兄台一人独酌想必无聊,如蒙不弃,请移玉共谋一醉如何?”

白衣书生呆了一呆,忙地站起身形,一揖说道:“岂敢,在下一介俗儒,只怕有扰二位清兴!”

中年汉子一笑说道:“兄台何出此言,倒是在下一介粗鲁武夫,在下与盟弟二人端详兄台已久,虽未交谈,已生钦慕之感,故而斗胆相请!”

白衣少年微一沉吟,道:“萍水相逢,怎好打扰?”

中年汉子尚未说话,背后那少年突然站起身形一笑说道:“若得相逢便是缘,兄台雅士,又何必拘泥小节!”

白衣书生闻言转过头来深注那少年一眼,道:“既蒙二位抬爱,倘再推辞便是矫情,在下只有打扰啦!”

话声一落,随即转身欲待移过杯箸,哪知杯箸早被中年汉子取在手中,不禁呆了一呆,急道:“在下已属打扰,怎敢再劳……。”

中年汉子哈哈一笑,接道:“在下一介武夫不懂这些礼节,请!”

侧身让出一步,含笑伫立!

白衣书生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说道:“有劳仁兄!”

大步向这边走了过来!

那少年正自不知为何事凝眉呆思,一见白衣书生到来,忙一敛神,抱拳肃容入坐!

三人坐定,中年汉子执壶把盏,为白衣书生斟满一杯,含笑说道:“愚兄弟今宵能请得兄台这等俊逸风雅之士过桌共饮,委实不负上元佳节,容在下借用盟弟一句‘若得相逢便是缘’,敬兄台一杯!”

话完,举起面前酒杯一仰而干!

这种豪犷饮法,显然使得白衣书生顿觉为难,但见他微一蹙眉,赧然说道:“不敢当,倒是在下应先敬二位,在下量浅,不胜宏饮,只好小饮半杯略表敬意!”

举起酒杯一略沾唇!

中年汉子毫不在意,微微一笑,提起银壶又向白衣书生手中酒杯强行斟去,壶口离杯不到两寸,却有意无意地突然向下一沉!

“砰!”地一声,白衣书生把杯不住,脱手落在桌面。

所幸中年汉子眼明手快,一把将酒杯按住,方未坠落地下,饶是如此,白衣书生的一袭儒衫,已被那半杯美酒,溅得渍痕斑斑,而且俊面飞红,窘迫异常,瞪目张口,不知所措!

那边少年忙不迭地站起身子,欲为白衣书生擦拭酒污。

这边儿中年汉子则是满面歉意地连声说道:“该死,该死,无端沾污兄台……”

白衣书生忙一摇手,苦笑说道:“兄台何出此言,这是在下把盏不慎……。”

说到此处,忽觉一股兰麝异香透鼻沁心,回目一看,原来是那少年手中拿着一方雪白罗帕,不由一怔住口!

那少年似有所觉,赧然一笑,说道:“盟兄不慎沾污兄台雪白儒衫,好教在下心中不安!”

随手将罗帕揣入怀中!

白衣书生略一定神,忙道:“些许小事何足挂怀,若为此事扰了二位酒兴,才教在下深为歉疚!”

那少年淡淡一笑,默然入座,但却飞快地和中年汉子交换了一个眼色!

酒过三巡,那少年突然放下骨箸,说道:“在下葛琼英,这位乃是在下拜兄,‘洞庭二十八寨’的少寨主,人称‘神目金刚’诸葛胆,还未请教仁兄大名!”

白衣书生闻言忙道:“葛兄,少寨主,但观二位气宇便知不是常人,却不料诸葛兄更是在下素仰威名,如雷贯耳的‘洞庭二十八寨’少寨主,今宵得蒙二位不弃纡尊下顾,在下倍感荣宠,更觉失敬……。”

中年汉子突然一笑,轩眉说道:“说什么荣宠,道什么失敬,诸葛胆只有徒增汗颜,仁兄且莫听他胡言乱语,我这位盟弟人品才华无一不佳,却就是喜欢信口开河!”

白衣书生淡淡一笑,也未再作表示,略一沉哈,便道:“在下杜玉!”

那少年微一欠身,说道:“以来是杜仁兄,恕小弟唐突,杜仁兄似乎不是本地人氏!”

白衣书生点头说道:“葛仁兄说的不错,在下乃是汴梁人氏!”

那少年“哦”了一声,微笑说道:“汴梁中州,人杰地灵,错非汴梁也不配出杜仁兄这等人物!”

白衣书生道:“葛仁兄谬奖,汴梁虽然人杰地灵,但杜玉却是出生在白山黑水之间!”

此言一出,那少年顿时俊面飞红,颇为窘迫地无言以对!

诸葛胆看在眼内,暗暗一笑,忙地岔开话题说道:“杜兄由何处来?”

白衣书生此时似乎为自己适才一句话儿甚感愧悔,正自满面歉然不安地望着葛琼英,闻言呆了一呆说道:“小弟由川中来此!”

葛琼英闻言扬眉说道:“川中距此千里,杜兄长途跋涉,只身远来,不知有何贵干?”

杜玉迟疑半晌方始一叹说道:“实不瞒二兄说,小弟幼失怙恃,孑然一身,生平并无大志,唯喜到处游荡,素闻洞庭八百里烟波浩浩,岳阳楼古迹甚多,故而不辞长途跋涉,特地赶来……。”

话说至此,诸葛胆哈哈一笑,接道:“好一个洞庭八百里烟波浩浩,今夕问夕,逢此雅人,并蒙下顾,洞庭增辉,二十八寨也觉光荣不小,来,你我先浮一大白!”

举起酒杯,一仰而干,微微一笑,又道:“杜兄如此说法,想必湖湘之行到此为止!”

杜玉微一点头,尚未答话,葛琼英已自一笑向诸葛胆道:“听你口气,敢是有心邀杜兄同赴洞庭二十八寨中一尽地主之谊,共谋数日之欢?只怕杜兄这等雅人对你那威震武林的‘洞庭二十八寨’不感兴趣呢!”

杜玉神色一急,方欲有所表示,诸葛胆却又抢着说道:“不错,我正有此意,只不知杜仁兄肯赏脸否?”

说完,一双满含诚恳希冀的目光凝注杜玉,静待答覆!

葛琼英虽是淡淡而笑,恍若没事人儿一般,且只自愿举杯自饮,但由他那不时向杜玉投来的目光中,却不难看出也是充满了希冀,而且还隐隐有一丝焦急!

但见杜玉面上倏地掠过一片难色,迟疑半晌方始歉然说道:“小弟承蒙少寨主不弃庸俗,如此厚爱,本不应有所推辞,无奈小弟另有要事在身,明日一早便要离湘前往闽东,所以少寨主盛意,小弟只有心领,异日有暇,定当专程造访,方命之处,尚请少寨主谅有!”

诸葛胆闻言大急,浓眉双轩,方待再说。

葛琼英轻笑一声,抢先说道:“我说如何?杜兄对你那‘洞庭二十八寨’委实不感兴趣呵!”

诸葛胆浓眉一挑,道:“杜兄,可是真的吗?”

杜玉连忙摇头,苦笑说道:“少寨主说哪里话来,‘洞庭二十八寨’威震武林,常人休想轻入一步,小弟虽然一介腐儒,但素慕朱、郭之风,有此殊荣,岂有轻易错过?无奈小弟实在有不得已之苦衷,明日一早便需启程……。”

葛琼英笑道:“杜兄有问急事必须明日一早赶赴闽东?”

杜玉歉然说道:“此乃小弟私事……。”

葛琼英一笑又道:“如果信得过‘洞庭二十八寨’,或者并非什么十分紧要大事,杜兄只管安心赴少寨主之约,明日一早只消‘洞庭二十八寨’派个得力健儿,一匹快马,杜兄之事,定可圆满达成!”

话声方落,诸葛胆一拍胸脯,诚恳已极地挑眉说道:“葛贤弟说得不差,只须杜兄交待一声,不要说一人一骑,就是百人百骑……。”

“少寨主……!”

杜玉已是俊面通红,手足无措,急得几欲掉下泪来,却一时找不出适当的话儿来推辞,为难万端,欲言又止!

就在此时,突然一阵悦耳动听,恍如仙乐般的丝竹之声飘送而来!

这阵丝竹一起,满楼酒客顿时寂然,俱皆停杯罢饮,凝神静听,紧接着,一个曼妙歌喉唱道:“月满今宵霁色澄,深沉帘幕弦清,夸豪门彩连仙馆,堕翠遗珠满帝城。一派笑声和鼓吹,六街灯火乐升平,归来禁漏余三四,窗上梅花瘦影横。”

这是朱淑真的“元夜”诗!

歌声萦绕,余音不绝,直如莺声百啭,珠落玉盘!

词雅,乐佳,唱的人儿更有一付玉润珠圆的曼妙歌喉!

满楼酒客鸦雀无声,痴呆如醉!

杜玉更是不觉为之心驰神注,叹赏说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词佳,歌妙,琴绝,‘岳阳楼’上竟有如此高人,杜玉叹观止矣!”

葛琼英微微一笑说道:“杜兄不愧知音,此姝不但色艺双绝,就是文才方面,也令一般饱学之士自叹不如,‘岳阳楼’主人不惜重金,半年来不知倾倒多少轩冕贵介,王孙公子,但此姝艳若桃李却冷若冰霜,眼界之高出人意表,即连那岳阳城内首富金百万也几次碰壁而回!”

杜玉微一轩眉肃然说道:“如此才女岂容凡夫渎犯,那些人太无自知之明了!”

葛琼英深注杜玉一眼,微笑说道:“醉翁之意不在酒,真正知音有几人,若得真正知音如杜兄者,小妮子想必会怦然心动!”

此言一出,诸葛胆不由大笑说道:“不错,不错,有道是‘宝剑赠英雄’,‘名马配豪杰’,至于杜兄与此姝吗,应该说是才子佳人相得益彰哩!”

这两句话儿说得杜玉俊面通红,忙不迭摇手说道:“二位且莫取笑,小弟只是叹服此女之艺,无愧绝响,并不知她色艺双绝,再说似小弟这一介迂腐寒儒,面对这等才女也只有自惭形秽,岂敢……。”

葛琼英突又一声轻笑说道:“杜兄毋乃太谦?似杜兄这等临风玉树般的人中祥麟,举世难觅,自古名士皆风流,岂不闻问睢好逑之咏,即冠诸诗经首篇,自古知音难遇,俞伯牙为此毁琴,杜兄……。”

葛琼英口齿委实犀利,一番话儿说得杜玉更是红透耳根,手足无措,窘迫异常,未等他话完便自说道:“葛兄万请再莫取笑,若说临风玉树,人中祥麟,应是葛兄当之无愧,小兄有弟惶恐汗颜……。”

话未说完,董琼英又复笑道:“姑不论是你是我,且莫提惶恐汗颜,单这只为艺不为色的真正知音,彼姝‘雪艳琴’已是足慰平生,更应掬心相报,今夕良辰,面对如此美景,切莫误之虚度,醇酒已有,唯缺美人,若是杜兄有意,且让小弟权充一次红线老人,成就一段千里姻缘,制造一段千古佳话!”

说着,转向诸葛胆一笑又道:“麻烦你跑上一趟,请不到不许回来!”

杜玉心中大急,霍地站起身来,尚未来得及说话,诸葛胆已自哈哈大笑说道:“愚兄遵命,倘若请不到‘雪艳琴’,诸葛胆提头来见!”

语毕起身,大步而去!

杜玉拦之不及,只急得满头大汗涔涔而下,望着葛琼英连连顿足地,怨声说道:“葛兄你这是何苦,你这是何苦,若是传扬出去,岂不让天下有识之士,讥笑杜玉轻薄……”

但纵有满腹焦急,却因与对方新交,不便过份多说,更不知再说些什么好,只是跺足连连,搓手不已!

葛琼英俊面上一丝异采飞掠而过,凝注杜玉微微一笑,挑眉说道:“杜兄当真不知此姝色足倾国吗?”

杜玉双眉一轩,庄容说道:“葛兄何出此言,杜玉虽属一介俗儒,尚还知自重……。”

葛琼英心知杜玉已生不悦,忙地一笑,摇头说道:“杜兄且莫误会,小弟之意只是说……。”

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嗫嚅半晌,只有又望着杜玉满怀歉然地赧然一笑。

杜玉看在眼内,一叹说道:“小弟一时情急,口不择言,冒犯之处,尚祈海涵,如今小弟已不能再行逗留,异日有暇当再造访,少寨主处也诸葛兄代为致歉,告辞!”

他显然情急生智而欲一走了之了!

但葛琼英哪能容他就此离去,忙地横跨一步,伸出雪白的手掌一把将他拉住,苦笑说道:“杜兄若是一走了之,少时叫小弟如何向少寨主及‘雪艳琴’交待!”

杜玉但觉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掌攫上自己左腕,一种异样感觉登时传及全身,顿时为之怔住,忘却了挣扎也忘却了说话,只是将一双诧疑的目光凝注在葛琼英一张白里透红的俊面上,霎也不霎!

葛琼英神情一震,一抹红霞飞上面颊,急忙将手缩回,摇头一叹说道:“彬彬君子如杜兄者,葛琼英今生首见,如今虽然深悔戏弄君子,但错已铸成,尚望杜兄稍留片刻,略予应付,也免得葛琼英难以下台!”

杜玉定过神来,闻言更感为难,走不好,不走更糟,略一沉吟,方待再作坚辞,突闻满楼酒客一阵惊叹,刹那间又归寂然。

杜玉心中方道不妙,但闻葛琼英已一笑说道:“好啦!杜兄,少寨主已将‘雪艳琴’请了过来了,如今走已不成,何妨大大方方应付一场!”

杜玉一时啼笑皆非,摇摇头,毅然转身入座!

他这一转身,恰和随在诸葛胆身后袅袅行来的“雪艳琴”打了个照面,一触及那双清澄深邃,洸如一泓秋水般的凛然目光,竟全身如遭电殛,俊面一热,倏然垂首!

他所见的,仅此一双目光,但就这一双目光,已使他神震心懔,暗暗不住地警告自己!

诸葛胆哈哈一笑,举手让“雪艳琴”入座!

葛琼英深注杜玉一眼,微笑说道:“让我来先为雪姑娘介绍一下……。”

说着一指杜玉,接道:“这位是杜相公,中州才子,汴梁名士,适才聆得姑娘一曲琴歌双绝的‘元夜’,绝口誉为仙音,深为倾倒,有道是‘知音难觅’,雪姑娘实应加意结交!”

“雪艳琴”看了杜玉一眼,淡淡一笑,轻启樱唇,裣衽说道:“妾身这点难登大雅的琴韵歌声有渎杜相公清听,杜相公谬奖啦!”

人家既已冲着自己说话,更且微敛娇躯,深深施礼,杜玉哪还能垂首安坐,无动于衷,只得硬着头皮,站起身子,俊面通红地还礼说道:“姑娘天人,才艺尤称双绝,杜玉一介俗儒,能得一聆仙音,实乃异数!”

“雪艳琴”淡淡一笑,道:“妾身哪敢当‘天人仙音’之赞,相公不以风尘见薄,‘雪艳琴’已是深感荣宠了!”

杜玉剑眉微轩,方待说话,诸葛胆却又哈哈大笑说道:“好啦,好啦,以你二人如此这般地客套过来,客套过去,至同时方了,快请就座,切莫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雪艳琴”嫣然一笑,侧身入座。

诸葛胆微笑举手也自与杜玉同时坐下。

唯独葛琼英却目光凝注着“雪艳琴”,一笑说道:“雪姑娘,小生已为姑娘介绍了这位杜相公,然而小生自己却尚未自我介绍一下,小生……。”

“雪艳琴”妙目流波地深注葛琼英一眼,微笑说道:“相公何必多此一举,你知我知不就行了吗?”

葛琼英神色微震,赧然一笑,说道:“雪姑娘不愧高人,单这一双慧眼,常人已是难望项背!”

“雪艳琴”笑道:“妾身哪是什么高人慧眼,只是相公‘英雄’……。”

诸葛胆突然一笑截口道:“好啦,好啦!那局方歇,这局又兴,让我来说句公平话,一个慧眼,一个英雄,雪姑娘慧眼独具,方能识得我葛贤弟如此英雄,这岂不干脆,坐,坐,坐,莫为这些俗礼扰了我们清兴!”

葛琼英微微一笑,只好坐下!

诸葛胆亲自为“雪艳琴”把盏,满满地斟上一杯,笑道:“今夕何夕,既逢才子,又遇佳人,我与葛贤弟均是占了杜仁兄之光,如此佳会,人生能得几回,来,喝酒!”

豪迈无比地举杯一仰而干!

“雪艳琴”神色安祥,面带醉人微笑,安然不动,杜玉却是面有难色,深深皱眉!

葛琼英目光一扫二人,轻笑说道:“怎么,杜仁兄今夕得见如此才女,岂能不喝?‘雪姑娘’,初逢稀世知音,怎能不饮?来,来,待葛琼英为二位执壶把盏!”

说完,方待站起,“雪艳琴”已自嫣然一笑,说道:“葛相公既然知我,当知我不善此道,不过葛相公令谕既下,‘雪艳琴’若是不遵,则为不敬,只有借花献佛,聊表对三位感激之忱,但仅此一杯,如若一而再,再而三,恕妾身斗胆,碍难从命了!”

一番话虽然带笑说出,但隐隐中却含有一种使人不能不听的威力!

葛琼英微笑点头说道:“好,咱们就仅此一杯,下不为例!”

“雪艳琴”轻挽罗袖,伸出白玉般晶莹素手,举起酒杯,凝注杜玉,嫣然一笑,道:“妾身借花献佛,谨以一杯水酒柳表寸心,杜相公请!”

话完遂一饮而尽!

葛琼英微微而笑,诸葛胆却是浓眉一轩,拇指双挑道:“好!诸葛胆自叹不如!”

语音甫了,目光转注杜玉又复笑道:“杜兄,以小弟所知,雪姑娘从来是滴酒不沾,你这杯酒若不尽干,委实太以说不过去!”

杜玉略一迟疑,毅然说道:“杜玉虽非滴酒不沾,但却极为量浅,雪姑娘既已饮尽,杜玉自也不敢不干,不过这杯水酒只能算是杜玉敬雪姑娘,却不敢当让雪姑娘敬我!”

“雪艳琴”飞快地投过一瞥感激的目光,诸葛胆双掌一拍,一声“好”字尚未出口。

葛琼英已轻笑一声,轩眉说道:“适才小弟几乎唇舌为破,杜仁兄都只是无动于衷地浅饮半杯,如今雪姑娘仅仅这么一句话儿,杜兄竟就面无难色地一倾而尽,杜仁兄厚彼薄此,却是何故?”

一句话说得杜玉俊面红似八月丹枫,窘迫异常,不知所措!

“雪艳琴”却是轻注葛琼英一眼,嫣然笑道:“葛相公这句话儿说差了,岂不闻‘好男不与女斗’,葛相公怎能为此区区一杯水酒便与妾身这风尘贱女子过不去了?”

一句话儿,语意双关,只说得葛琼英为之目瞪口呆,无言以对,吃了哑巴亏,但却一时无可奈何,半晌方始狠狠地盯了“雪艳琴”一眼,苦笑说道:“雪姑娘不愧才女,单这犀利口才,葛琼英就万万望尘莫及!”

突然一阵急促楼梯声响传了过来!

满楼酒客,连同四人在内,闻声俱皆转头注目!

急接着楼梯口现出了两个一式黑色劲装,生相威猛的粗壮大汉!

诸葛胆、葛琼英二人见了这两个大汉已是一怔,再发现二人的匆忙神色更是脸色微变,霍地站起!

二大汉在楼梯口略一张望,瞥见诸葛胆四人,神情一喜,飞步跑了过来。

走近方一躬身,诸葛胆已自浓眉一轩,沉声问道:“什么事这等匆忙?”

两大汉望了杜玉与“雪艳琴”一眼,面有难色,欲言又止!

诸葛胆道:“这两位都是我的知己好友,你二人但说无妨!”

一名大汉犹自迟疑,另一名大汉却飞决地探怀取出一枝色呈赤红的三角小旗,捧在手中,恭身说道:“小的等奉老寨主‘红旗飞令’,传谕少寨主火速返寨!”

诸葛胆、葛琼英见了那枝三角小旗,双双神色大变,微一挥手,轻喝说道:“楼下等候!”

二大汉领命,下楼而去!

诸葛胆转向杜玉“雪艳琴”二人,歉然说道:“家父见召,愚兄弟未能相陪二位欢度金宵,实感……。”

杜玉连忙站起说道:“老寨主既然差人传谕,必有重大事故,二兄但请速回,勿以小弟为念!”

诸葛胆微一抱拳,说道:“既是如此,愚兄弟这就告辞,失礼之处尚望二位海涵!”

话完便自转身大步而去!

诸葛胆一走,葛琼英目光深注杜玉说道:“今夕一别不知何日再得重逢,万请杜兄日后有暇,光临一叙!”

杜玉悚然动容,毅然说道:“葛兄胆请放心速回,小弟琐事一了,定来造访!”

葛琼英黯然一笑,转向“雪艳琴”说了一声:“烦请姑娘代我招待知友!”

不走楼梯,闪身穿窗而去。

杜玉与诸葛胆、葛琼英二人虽然萍水相逢,结识不到半日,但彼此却因极为投缘,早生惺惺相惜之感,二人猝然离去,已使他微觉怅然,加以又是“洞庭廿八寨”中突发重大事故,更使他为之忧心忡,神驰意悬,不能自己,剑眉深锁,俊面上忧形于色,哪还有心思与雪艳琴饮酒谈笑?

“雪艳琴”一双流波妙目直似看透杜玉心事,向他微笑说道:“相公不必忧虑,妾身可保‘洞庭廿八寨’即或有惊,也必无险!”

至此杜玉方自倏然惊觉自己忧心之余冷落了这位风尘奇女,歉然一笑,颇为诧异地扬眉问道:“姑娘怎知‘洞庭廿八寨’中即或有惊也必无险呢?”

雪艳琴笑道:“洞庭廿八寨中能人辈出,高手如云,威震武林达十余年,即使九大门派也不敢轻捋虎须,那‘神目金刚’诸葛胆,虽然身为少寨主,但一身功力在廿八寨中,也只在二三流之间,设若有甚么强敌来犯,老寨主麾下诸堂,已足应付有余,根本用不着再舍近求远地,差人传召他们回去!相公以为可对?”

一番话剖理分明,见解独到,杜玉惭愧之余更是倍感佩服!

雪艳琴话声一落,他便将头连点地庄容说道:“对极,对极,姑娘卓见委实高明!”

雪艳琴淡淡一笑,道:“这是妾身浅见,高明二字,殊不敢当!”

杜玉微一摇头,方待再说甚么,突然心中一动,暗忖:她怎么对“洞庭廿八寨”中的情形了如指掌。

有心发问,却又不便出口,转而一想,也许她和诸葛胆交往日久,由诸葛胆口中得悉“洞庭廿八寨”中一切吧?

思忖未完,忽闻雪艳琴含笑道:“相公可是觉得以妾身这等身份,似乎不应知道‘洞庭廿八寨’中的太多情形吗?”

杜玉闻言心中大震,一时俊面通红,窘迫万分地无言以对!

雪艳琴一笑又道:“相公不必如此,人同此心,如若妾身是相公,妾身也会暗兴诸多猜疑的,其实此中道理甚为明显,妾身结识诸葛胆已非一日,由平日一些闲谈中,妾身虽不敢说对廿八寨情形了如指掌,但却敢说已知八九,相公想必已是思忖及此,故而未曾垂问,可对?”

杜玉禁不住心中又是砰地一跳,暗忖:此女果非常人,不但色艺双绝,才华出众,即是心智也高人一等,看来自己今后说话可要小心一点才是了……。

思忖及此,警惕之心顿生,微微一笑,说道:“姑娘慧眼灵心,杜玉钦佩无地……。”

雪艳琴凝注他一张俊面,突然一笑接道:“相公怎不说雪艳琴心智过人,锋芒太露,有点怕人?”

杜玉但觉一丝寒意倏传全身,怔了半晌方始暗自忖道:如此一位奇女子怎会寄身风尘?我与她素无瓜葛,更谈不上有何仇怨,怕她怎地……。

一念及此,立觉泰然,扬眉含笑说道:“实不相瞒,在下适才委实觉得姑娘有些可怕……。”

雪艳琴嫣然一笑,道:“如今呢?”

杜玉笑吟吟地道:“如今在下反而觉得能结识红粉知己如姑娘者,实属生平幸事!”

雪艳琴一双妙目中异采一现即隐,含笑问道:“彼此相识不及半日,相公不觉得这话有点交浅言深吗?”

杜玉呆了一呆说道:“我也觉得自己这句话太以唐突,但是我却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说,人之相交,贵在真诚,姑娘慧眼独具,当知我胸无城府,不善隐瞒心中之事!”

雪艳琴默然不语,一双清澄深邃妙目,凝注杜玉半晌,笑道:“相公当真会把妾身视为红粉知己吗?”

杜玉神色一庄,肃然说道:“姑娘何出此言,杜玉虽然一介寒儒,无德无能,但平生从来不打诳语!”

雪艳琴微笑说道:“相公是读书人,读书人一向视名节重逾性命,如今相公将一风尘女子视为红粉知己,难道不怕招来非议吗?”

杜玉霍地站起身子,正色说道:“姑娘才女,当知‘势利纷华,不近者为洁,近之而不染者为尤洁’,风尘中之才女怎不可令人钦佩?杜玉虽不敢自诩顶天立地,但视名利如粪土,毁誉喜贬,一任世情,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姑娘既把读书人与风尘女子区以尊卑贵贱之别,才使杜玉真悟交浅言深,异日有缘,再图后会!”

话完将手一拱,便自转身离去!

“相公!”

但闻雪艳琴一声令人荡气回肠的凄呼,杜玉倏觉心神一震,顿时住足,缓缓转过身子,瞥见雪艳琴一双妙目中泪光隐现,深深地凝注自己,状若痴呆,一副楚楚可怜神态!不禁轻叹一声,歉然说道:“杜玉一时情急,口不择言,渎犯之处,尚祈……。”

雪艳琴凄然一笑,摇头说道:“相公万勿误会,妾身只是为相公不轻风尘,不弃庸俗,掬心下交而深为感动……。”

幽幽一叹,轻声又接道:“看来诸葛兄妹这‘稀世知音’四字,并非戏语!”

声音虽然极其低微,但杜玉已是悉入耳中,心中一震,脱口说道:“怎么?敢莫是那葛仁兄也是一位姑娘?”

雪艳琴微一点头,说道:“不错,她正是人称‘玉面罗刹’的诸葛琼英,一身学艺才华,尤强乃兄诸葛胆几分,誉为绝代巾帼,实不为过!”

杜玉如梦初醒,“哦!”了一声,回忆前情,一时百念交集,开口不得!

雪艳琴深注杜玉一眼,含笑说道:“相公可是有些怅然若失?”

杜玉倏觉失态,俊面一热,剑眉微挑说道:“姑娘莫要取笑,杜玉岂是那等样人!”

雪艳琴嫣然一笑,说道:“相公虽非那等样人,但却不能保证诸葛琼英也能无动于衷!”

杜玉一怔苦笑说道:“姑娘不可取笑,诸葛兄妹武林儿女,杜玉与他们……。”

雪艳琴一叹接道:“相公委实老诚得可以,你难道看不出诸葛琼英那无法掩饰的眼神吗?再说,那临别数语更已毫不掩饰,深情款款,相公今夕如若不信,日后当必自知!”

杜玉心中一震,默然无语,半晌始突然微显激动地挑眉说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哪怕是弱水三千,杜玉也只取一瓢饮!”

雪艳琴目中异采一闪,娇靥上倏起一阵抽搐,一叹说道:“相公心意虽坚,但须知‘万般皆有定,半点不由人’。月圆之夕,岳阳楼上萍水相逢,这不能不委诸一个‘缘’字,再说诸葛琼英风华绝代,冰清玉洁,人中威凤,女中豪杰,相公又何忍坚拒?”

杜玉剑眉一挑,方待再说,雪艳琴却已突又一声娇笑,摇头说道:“事若不来不必谋,事若来时躲何益?相公,此事不必再提,莫使这烦心事儿扰了相公清神,而且妾身这儿正有几桩事儿要向相公请教!”

杜玉纵然有心再辩,无如雪艳琴已将话题转开,而且他也觉不忍有拂雪艳琴心意,略一思忖,便点头说道:“姑娘有事只管下问,杜玉知无不言!”

雪艳琴又向他深深看了两眼,微笑说道:“这件事儿普天之下再无第二人能比相公知道得更清楚,只怕相公会知而不言!”

杜玉方一轩眉,雪艳琴又摇手笑道:“相公且莫着急,少时相公当知妾身并非信口开河……。”

说着凝注杜玉片刻,突然问道:“相公真的姓杜名玉吗?”

杜玉心中大震,尽管一颗心惊得砰砰乱跳,但表面上他却仍是强持镇静地微笑说道:“姑娘又在取笑了,这姓名承自祖先,赐自父母,岂能假得了?”

雪艳琴淡淡一笑,说道:“妾身记得相公‘人之相交,贵在真诚’及‘生平不打诳语’二句,言犹在耳!”

杜玉但觉脸上一阵奇热,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下去,默然许久,这才歉然一笑,说道:“姑娘天人,杜玉不敢相瞒,这‘杜玉’二字委实并非真名,只是杜玉身有不得已之苦衷……。”

雪艳琴颇为安慰的一笑接道:“相公如此直承,妾身已感满足,人人皆有隐衷,就以妾身来说,也不例外,妾身以己度人,岂敢相强,今后但知上元之夕,‘杜玉’与‘雪艳琴’订……交于‘岳阳楼’上,不复再想其他!”

杜玉只觉满腔热血向上一涌,顿时百感交集,不知所措,半晌之后,方始既感激又愧疚地赧然说道:“杜玉平日自视极高,今夕面对姑娘却骤然觉得渺小,虽然姑娘海量容人,杜玉却是难交颇甚!”

雪艳琴嫣然一笑,柔声说道:“相公不可再复如此,妾身亦有隐衷,未曾相告,相公又何难安之有?相公非常人,只要大家诚心相交,大可不必计较这些小节,相公以为然否?”

一番话说得杜玉悚然动容,连连颔首!

雪艳琴微笑说道:“相公,这第一桩事儿至此打住,妾身要请教相公第二桩事儿了……。如果妾身看得不错,相公一身武学足可与那诸葛胆放手一搏,而且必在诸葛胆之上!”

杜玉心中又是暗暗一惊,心想看来自己是甚么事也逃不过对方双目了,微一迟疑,毅然说道:“姑娘说得不错,杜玉确实曾经学过几天庄稼把式,但要说高过诸葛胆,则决无可能的……。”

雪艳琴微一摇头,庄容说道:“不然,相公要输也只输在经验不够,但以相公一身所学却断非诸葛胆能及,再说相公禀赋之佳,放眼武林可说绝无仅有,若遇名师指点,日后王冠宇内武林,非君莫属!”

杜玉摇头一笑,尚未说话,雪艳琴神色一变,又道:“相公诸多隐讳,想必还有艰巨使命待了,既是如此,相公又岂可自暴自弃,妄自菲薄?”

杜玉心神一震,通体冷汗涔涔而下。笑容一敛,肃然说道:“姑娘此话愧煞杜玉七尺须眉,良友益师,杜玉受益良多,若无今宵洞庭之行,失之交臂,岂不遗憾终生,姑娘……。”

雪艳琴摇头微笑说道:“相公不必说这些话儿……。”

神色突然一黯,深注杜玉,幽幽又道:“只要相公长记今年上元之夕,洞庭湖滨,岳阳楼上有个风尘女子雪艳琴曾对相公寄望甚深,妾身于愿已足……。”

杜玉身形一颤,神情激动地轻呼一声:“姑娘!”

一时百念交集,五味俱陈,但觉喉头有物堵塞一般,余音竟然无法出口!

雪艳琴望着他,唇边掠过一丝苦笑,说道:“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对相公说这么多,而且句句发自肺腑,二十年来,我从未假人一点辞色,即使对爽朗豪放的诸葛胆,也只是当做一般人看待,我一向视男人如草芥,而今夕为何……。”

幽怨哀绝,似自语又似轻诉,荡气回肠,令人心碎。

杜玉但觉双目一热,两行泪珠顺腮滴下,忍不住又是一声:“姑娘!”

雪艳琴满含幽怨地看他一眼,凄然说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叫我姑娘?”

杜玉神情一震,呆了一呆,嗫嚅说道:“那,那,那我怎么称呼你呢?”

雪艳琴方始嫣然笑道:“除了姑娘、小姐以外,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

杜玉虽然年已二十,但生平从未遇到过这种场面,星目凝注雪艳琴一张吹弹欲破的娇靥,蹩了半晌方始轻轻地叫了一声:“艳琴!”

这两个字好似用足了力气,但却低得几乎只有他自己才听得到!

雪艳琴娇躯一阵抖动,妙目中异采连闪,随即,双目一合,两排睫毛一颤,一对晶莹泪珠堕落襟上!

半晌,她突又一声幽怨轻叹,黯然说道:“天色已将破晓,相公今后行止如何?”

杜玉神情一震,这才发觉满楼酒客已不知何时走得一干二净,灯影闪晃,人形成双,遂沉吟着说道:“我打算天色一明即程赶赴闽东一行,但如今……。”

雪艳琴面色一庄,挑眉接道:“相公若果无事,必不会轻言离去,既然有事,岂可因妾身多作流连?妾身所以不顾一切,心许相公,即因相公卓然超群,不比常人,若相公为一风尘女子而置本身大事于不顾,妾身不敢言交,就此请辞……。”

杜玉羞愧交集,冷汗又涔涔而下,缓缓垂下了头,但旋即又抬起头来,眉宇间透着一片坚毅神色,朗声说道:“艳琴,多谢你这当头棒喝,饮此一杯离酒,我即刻起程东去,事情一了,定必兼程赶来相聚!”

话落,擎起酒杯,一仰而干!

雪艳琴强作欢颜,微笑说道:“相公这样做法,才是英雄,妾身为相公贺也为自身贺,但请速去,勿以妾身为念!”

杜玉咬牙离座,方待转身而去。

“且慢!”

雪艳琴突然一声轻呼,妙目中泪光隐现地微笑说道:“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此去闽东人生地疏,相公胸无城府,宅心仁厚,江湖险恶,人心叵测,遇事务须加倍小心,勿使妾身朝夕悬念,寝食难安!”

杜玉俊面上突然起了一阵抽搐,哑声说道:“杜玉遵命,但琴……琴妹也要保重!”

雪艳琴微一点头,说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妾身不等相公回来,绝不离开‘岳阳楼’!”

杜玉纵是千言万语,一时也不知该由何说起,将心一狠,说一声:“琴妹珍重!”

掉头大步下楼而去!

雪艳琴神色木然地,一直望着杜玉俊拔挺秀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方始突然娇躯一挺,如脱力一般,砰地坐下!

状如痴呆,泪如泉涌,双目凝注窗外夜空,喃喃说道:“知音,知音,我真的遇到了知音了吗?”

“二十年我从未如此动心过,难道这就是缘?但以我的出身处境,这些都是无法存在的,而且是不能发生的啊,董飞琼,你……你这是何苦……。”

娇靥突然一整,轻喝道:“双成!”

“婢子在!”

楼后应声掠出一条纤小青影,灯影微闪中,雪艳琴面前,已俏生生地伫立一位身着一袭紧身青色劲装的绝色少女,瞪着乌溜溜的翦水双瞳,触及雪艳琴娇靥上的纵横泪痕,一怔说道:“姑娘这是……”

雪艳琴挥手说道:“你不要多问,快去收拾一下,偕同小玉即刻前赴闽东一行!”

青衣美婢呆了一呆,说道:“姑娘可是要婢子等暗中……。”

雪艳琴微微点头,蹙眉说道:“他虽有一身颇为不俗的功力,但胸无城府,江湖经验更是少得可怜,这么一个人儿远赴闽东,我实在放心不下!”

青衣美婢秀眉一挑,脱口说道:“姑娘,这人不过一个落魄书生,而且言语闪烁支吾,分明不是一个好人,婢子实在不懂姑娘为何对他……。”

雪艳琴妙目一瞪,原本清澈深邃,一片柔光的双目中突然射出两道冷电般精芒。

青衣美婢一懔住口,垂下头去!

雪艳琴沉声说道:“什么叫做落魄书生,难道我的眼光还会有错?这些日子来,我们碰到一个对我们存心纯正,言语不流于轻薄的人吗?就连那诸葛胆都不能例外,若说他言语闪烁支吾,那是因为他出于不得已,我们自己不也是别有隐衷方始托身红尘的吗?……。”

说着轻咳一声,接道:“至于我为什么会这样对他,连我自己也不明白……。”

看了青衣美婢一眼,挥手道:“你去吧!”

青衣美婢立即裣衽恭声说道:“婢子遵命!”

站直娇躯,方待转身!

“慢着!”雪艳琴突又一声轻喝。

青衣美婢住足问道:“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雪艳琴微一沉吟道:“你们暗中跟踪,除了加以保护协助外,还须注意查出他到底有着什么隐衷,能解决就帮他解决,不能解决可速分出一人回来报我,至于如何探测他的秘密,那要靠你们自己去想办法了,总之一句话,他若是有甚失闪,我就唯你们二人是问,去吧!”

话声虽然柔和,但隐隐中却另有一种慑人威严!

青衣美婢神情一震,恭声说道:“婢子如有失责愿领规罚!”

雪艳琴娇靥上倏地掠过一丝笑意,又一挥手!

青衣美婢娇躯一闪,掠入楼后,身法之快,堪比武林一流高手!

雪艳琴又是一声轻叹,缓缓站起娇躯,方待转身回房。

突然,灯影晃荡,窗口如飞掠入两条人影!

人影敛处,赫然正是那诸葛胆、诸葛琼英兄妹二人,诸葛琼英仍是一身男子装束!

雪艳琴微微一愕,旋即含笑说道:“二位去而复返,二十八寨中想必安然无恙!”

诸葛胆浓眉一轩,尚未开口。

诸葛琼英已然急急说道:“姑娘,那位杜仁兄呢?”

雪艳琴淡然答道:“走啦!”

“走了?”诸葛琼英神情一紧,急又问道:“什么时候走的?”

雪艳琴诧声说道:“怎么?姑娘莫非还有什么事要跟他谈吗?”

诸葛琼英莲足一跺,急形于色地道:“我只问你,他什么时候走的?”

雪艳琴沉吟着说道:“走了一会儿了,此时恐已追之不及!”

诸葛琼英情急之下,脱口说道:“你为什么让他走?”

雪艳琴故作一怔地,讶然说道:“怎么?敢莫是那位相公,得罪了二十八寨吗?”

诸葛琼英粉面一沉,说道:“我只问你,为什么让他走?”

雪艳琴嫣然一笑,目光凝注诸葛琼英说道:“姑娘直话实在令人费解,那杜相公是二位的朋友,雪艳琴不过‘岳阳楼’上一名歌妓,他要走,我还能把他留下吗?再说,我也没有留他的必要呀!”

此言一出,诸葛琼英顿时哑然,粉面飞红,作声不得!

诸葛胆哈哈一笑说道:“雪姑娘不要误会,舍妹并无他意!”

雪艳琴淡淡一笑,说道:“雪艳琴不敢!”

诸葛胆心知雪艳琴已生不悦,似甚惶恐,转向诸葛琼英说道:“琼英,既是杜仁兄已走,我们就回去吧,日后不愁没有再见的机会!”

诸葛琼英摇了摇头,说道:“等一下,我还有话要问她!”

诸葛胆浓眉微轩,方待说话。

雪艳琴已自一笑说道:“姑娘有话只管下问,雪艳琴知无不言!”

诸葛琼英挑眉说道:“他临行之际难道没有留下什么话儿吗?”

雪艳琴微笑说道:“这一点请姑娘原谅,雪艳琴无可奉告!”

诸葛琼英神情突然一黯,幽幽说道:“我不信他会这么不通人情!”

雪艳琴道:“信与不信,但凭姑娘,雪艳琴是有一句说一句,不过……。”

诸葛琼英双目突然一亮,急急道:“不过什么?”

雪艳琴暗暗一叹,说道:“不过他倒是显得十分惆怅,不胜依依!”

“啊!”诸葛琼英神情一震,一声轻呼,但觉百念交集,不知是喜是悲!

略一定神,突又挑眉说道:“你怎么看得出来的?”

雪艳琴淡淡一笑,说道:“你我同是女人,应当知道女人较为敏感!”

诸葛琼英冷冷一笑,说道:“你倒是对他蛮注意的!”

雪艳琴道:“贤兄妹带来的朋友,雪艳琴焉敢不加意接待!”

诸葛琼英娇靥一红,说道:“看来你和他谈得蛮投机!”

雪艳琴一笑说道:“歌妓生涯若不如此,将何以糊口?”

诸葛琼英呆了一呆,说道:“你难道没有觉出他与别的客人有些不同?”

雪艳琴微笑说道:“我没有注意及此,也没有这种心思!”

诸葛琼英大窘,冷哼一声说道:“我以前只知道你色艺双绝,却不知道你有这么犀利的口才!”

雪艳琴微笑说道:“多蒙夸奖,若与姑娘相比,雪艳琴只有汗颜!”

二女每一句话儿无不是针锋相对,但很显然的,诸葛琼英已是落于下风!

但是她面色一沉,似乎发作。

诸葛胆连忙哈哈大笑说道:“好啦,好啦,日后大家还要见面,这是何苦?”

又向雪艳琴歉然一笑道:“打扰姑娘之处,诸葛胆异日再来陪罪!”

然后又向诸葛琼英说道:“走吧!”

诸葛琼英凝注雪艳琴半晌,突一跺脚,转身穿窗而出!

诸葛胆看了雪艳琴一眼,苦笑一声,随后而去!

雪艳琴对二人的离去,视若无睹,只在娇靥上渐渐浮起一片阴影,缓缓转过身子,走入楼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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