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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法场逃死劫

大碗的酒端在手里。

那汉子圆睁着一双老虎眼,——浓眉、阔口、狮子鼻,那么黑而浓,一根根像是刺猬也似的绕口胡子,生得满脸都是,尽管这样,仍然掩不住横过他前额上的那一道鲜红的刀疤。

“来吧——不喝白不喝——就是做鬼也做个饱死鬼!是不是?”

说着仰起头来,双手托着青瓷大碗,把满满的一碗酒喝了个点滴不剩。

戴在他手腕上的那副手镣,少说有十来斤重,两腕之间连着的那条锁链子,黑黝黝的,那样子就像是条蛇,随着他移动起伏的两只手,不住的发出哗楞楞的响声。

喝下了满满的一海碗白酒,那汉子猛笑一声,双手一抖,把手里的碗,摔了出去。

“叭——”一声脆响!

一只碗摔了个粉碎,碗碴子溅飞得到处都是。

扬着眉毛,这家伙就手把面前的一只烧鸡撕开来,饿狼也似的啃吃着!

——那个人像是有满腹心事似的,只是在一旁静静地打量着他。

瘦弱、斯文、憔悴——

是那么年轻的一个小伙子,看上去顶多不超过廿五岁,一身灰布裤褂,个头儿挺高,一头长发,乌云也似的披散下来,蓬松散乱着,总有十来天没有梳理过了。

所谓“观其目而知其心”。

尤其是这个地方,囚禁的十之八九都是杀人越货的滚马大盗,从第一间房里算起,你所看见的人,每一个,都有一点相同之处。

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红眼睛。

倒只有这个小伙子是例外!

在他那双含蓄的眸子里,你所能发现的是“忧郁”、“智慧”。

除此之外,就仅仅只有“忏悔”,无比深沉的“忏悔”!

斜倚着身子,伸着腿——亮着他那一身大刑,手镣脚铐全戴着,看上去份量尺码都和那汉子一般的沉重。

牢房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地上铺着一块红布,布上面,摆设着两盘卤菜,一坛子酒、一只烧鸡、一盘包子。

要在平常,“他”那怕是看上这么一眼,也不禁会为之食欲大动,但是现在,看在眼里,想在心里,他却是一口都吃不下去了。

倒是那个虬髯汉子看得开,照吃照喝,模样儿是一点也不在乎。

他真的不在乎么?

那可不一定!

吃着吃着,两汪子眼泪,可就像缺了堤的河水一样,顺着腮帮子滑了下来。

“他奶奶的……”由地上一下子翻身站起来,身上的锁链子哗啦啦一阵子响。

他把手里吃剩下的半截鸡腿往地上一摔,倏地转过脸来,老虎也似的盯向那个年轻犯人。

“你他娘的是哑巴,还是吓傻了?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虬髯汉子咆哮着又道:“真他娘闷死人了……姓方的,老子叫你陪着我喝酒,你听见没有?”

咆哮着,他身子已旋风般的转到了那个年轻犯人跟前,锁链子“哗啦!”一响,他的一只蒲扇大手,已抓住了年轻犯人背上。

他这里正待运力,把年轻犯人摔出去,不知怎么一来,倏见后者猛一抬头,锁链子“哗啦!”又是一响。

年轻犯人的手,已搭在了虬髯汉子的手腕子上……

“曹老哥……你还是老实点好!”

单手向下面运力一扯,别瞧那虬髯汉子个头儿高大,居然吃不住年轻人这么一扯之力,“噗通!”一下子坐在地上。

虬髯汉子身子一个咕噜爬起来,正想大肆发作,可是当他接触到年轻犯人的一双瞳子时,禁不住呆了呆。

“我倒是忘了……你小子是真人不露相,功夫比我强多了……”

鼻子里哼了一声,咧着那张胡子嘴,他盛气凌人地又吼道:“功夫再强,又有个屁用?还不是跟我一样……到头来难免一死!”

年轻人面上神色略微一变。

那汉子忽地垂下头来,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很长的一段时间,谁也没跟谁说话。

虬髯汉子忽然变得柔和多了,睁着那双赤红的眸子,老像是沉不着气的样子。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辰时末,已时不到。”

带着那般落宽的神采,那个年轻犯人抬起头向着扁而窄的铁窗外看了一眼,然后又低下头来。

“这么说……快了?”

“快了……”

虬髯汉子怔了一下,把对方面前的一碗酒捧过来,刚要喝,年轻犯人忽然拉住了他的手。

“干什么?”

“你不能再喝了!”

“我……?”虬髯汉子呆了一下,眼泪汪汪地道:“兄弟……做个醉死鬼不好么?”

年轻犯人接过了他手里的酒放下来。

“曹老哥……你娘大概快要来看你了,喝醉了还怎么见面说话?你娘会更伤心的……”

虬髯汉子倏地一呆,愕道:“倒也是……娘,我的老娘!她怎么还不来……娘,娘……”

边说他边自大叫起来,一时间声震斗室——他显得那般激动,声泪俱下地叫嚷着,就要由地上爬起来。

年轻人一只手按在他肩上,深沉而冷静地瞧着他——

“老哥……你这是干什么?你静一下好不好?”

虬髯汉子又是一怔,倏地垂下头,声泪俱下地痛哭了起来。

年轻的犯人一句话也不再说,只是瞅着他。

同样的是两个犯人——即将处斩的两个死囚,可是那个年轻人的一切,看起来可比那个虹髯汉子要冷静多了。

“兄弟……你真行!”大个子硬咽着道:“你比哥哥我强多了……他娘的,孬种的是我,不是你!”

一面说,那个虬髯汉子用力抹着鼻涕,用袖子擦着脸上的眼泪。

年轻犯人一下下地拍着他的背——

他声音是那么的低沉:“曹老哥,你静下来,时候不多了,咱们说几句话,也不枉生前患难相交一场!”

虬髯汉子点头道:“对……咱们说几句话吧!”

年轻人苦笑了一下道:“老实说,我们同处八个月,你到底犯的是什么罪我还不清楚。”

虬髯汉子哑声笑了一下,忽然间,他又恢复了乐观。

“这还用问吗!关在这里的人,那一个身上不是背着十条八条命案的?我不例外,你也不例外!”

年轻人怔了一下,欲言又止,只苦笑着摇了一下头。

那汉子咬着牙,道:“兄弟,你知道吧,开封府马掌柜的那件案子,就是我做的。”

年轻人一惊道:“马家上下一十三口那件案子?”

虬髯汉子鼻子里“哼”了一声,点了一下头。

“哈哈……”他大笑了两声,调侃地道:“一条命抵一十三条算是值得了!我死也不算冤枉了,是不是?”

“你不后侮?”

年轻人目光灼灼盯着他——两个人对看了甚久,那个虬髯汉子终于把瞳子移开向一旁。

“你一定会后悔的……”年轻人叹了一声道:“从前在外面,我听人说,干坏事上法场的人,临死以前真正后悔的人,就赶快许个愿,不图今世也得图来生……你静下来赶快跟阎王爷许上一个愿吧!”

虬髯汉子浓眉一挑道:“真的?……这管用吗?”

年轻人道:“曹兄,你一定要真的忏悔,心要诚才行!”

虬髯汉子想了想,忽然摇摇头,咧着满嘴白牙哑然失笑地道:“我这一辈子坏事干的太多了,还图个鸟来生?阎王老子看着办吧!来生变犬变马,还是个大王八,随他老人家的意吧!”

虽然是笑着,笑得也太凄凉了!

“噫……”他忽然看着那个年轻人道:“弄了半天,你到底是犯的什么罪,我居然还没弄清楚……你杀了几个人?”

“信不信由你……”年轻犯人苦笑了一下道:“我一个人也没杀!”

“你……”虬髯汉子睁大了眼睛:“这……我不信!”

他忽然一笑道:“得啦……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撇的那门子清呀!兄弟!”

“我说的是真话……打劫是真事,杀人却是冤枉的!”

“冤枉的?”

年轻犯人长叹一声,说道:“其实,六扇门里的人都知道我,无奈上头逼得紧,不得不拉下我顶数儿……不过,话可得说回来,洗劫柳员外那一家子,可有我一份,我只是没有杀人,杀人的是我拜兄和老当家的……”

“原来是这么档子事……”

虬髯汉子叹息了一声,又道:“可是凭你这身功夫,可怎么落在这群鹰爪子手里?这可真叫人想不通?”

“哈……”年轻人自嘲似的,轻笑了一声。

“柳员外那个儿子伤得不轻……我是回头去给他上药去的,却一时疏忽了,中了暗毒子(暗器)!”

他指了一下后膝盖弯子,又苦笑了一下。

虬髯汉子摇摇头,说道:“这才是好心没好报……比起我来,你可真是太冤枉了!兄弟!你刚才说的那个当家的叫什么名字?”

“他姓桑,桑桐!”

“唉呀……”那汉子猝吃一惊,左右看了一眼,声音放小了道:“九翅飞鹰——桑老爷子?”

年轻人点点头.说道:“不错。就是他!”

虬髯汉子顿时面现惊讶,低声道:“桑老爷子的本事可是好样的,江湖上谁不知道,他怎么也不来救你?”

年轻人摇摇头,撩了一下眼皮子苦笑道:“他老人家现在不行了!”

“怎么?”

“伤了腿了,现在人残废了。”

“啊……?这件事我倒是不知道。”

年轻人把脸埋在双手里,一副痛心的样子。

虬髯汉子这才又触及了眼前的一切,长叹一声,他强自做出一副苦笑道:“兄弟你廿几了?”

年轻人摇摇头,没有答话。

这一刹时,他脑子里像是想到了很多事,却像是什么也没有想——爹娘早在他幼年时候就已经弃世,一丁点儿的时候,就跟着他大舅,东南西北的乱跑生意码头……

他大舅是吃江湖这口饭的,开着一个杂耍园子,小小的年纪,就学会了打斤斗,耍把式。

就在那一天,那是大年初三的一天……

由于雪下得太大,杂耍生意耍不开,大家伙闭困在狭窄的小四合院子里,大舅苦着一张脸,发着闷愁。

好像全园子的人都在发愁,大年下,居然没有一点点喜气,大家伙挤在屋子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有如对泣的楚囚。

就在这个时候,大舅带来一个阔老头。

那个人,六十来岁,留着一绺花白胡子,穿着一袭肥大的皮袍子,叨着一根长烟袋。

大舅舅好巴结那个人,那个人留下了一包银子,然后就像挑牲口一样的在一群孩子堆里挑,挑了半天,他就被挑上了。

从此以后,他就跟着那个老头走了。

这个老头,也就是黑道上大大有名的“九翅飞鹰”——桑桐!

这一切,也就注定了他日后的黑道生涯,直到今天落成这般下场。

往事如烟,当真是不堪回首,痛定思痛,痛何如哉?眼泪在眶子里打着转儿——倒不是怕死,而是死得太不甘心了,不过才廿五岁的年纪,想一想,要是好好振作一番,应该还有所作为。

想什么也都是多余!

他突然由沉迷的思维里警觉过来,接触到同囚房虬髯汉子那张阴沉可怕的脸,一切的现实,也就在这一刹间,又回到了眼前。

眼前的现实更可怕!

“人”面临到眼前如此境界,最好的办法,也只有处之泰然,接受这一步劫难的安排!

说得坦白一点.那就是:“认了命”吧!

一行脚步声,惊动了囚房内的两个死囚,也惊动了附近牢房内所有的犯人。

走进来的是一列武装兵弁,每人抱着一口鬼头刀,一进来立刻戒备森严地侍立两边。

紧接着管理本监舍的牢头禁子,带着一个身着皇袍的差人,以及两个衙门的捕役,直接走了过来。

虬髯汉子一看到这里,登时一惊,睁大了一双眼,道:“这是怎么回事?时候到啦?”

年轻人苦笑着点点头,没有说话。

虬髯汉子陡地跳起来,锁链子哗啦啦一响,操在了两只手里。

只见他圆睁着一对虎眼,怒声咆哮道:“他奶奶的,时辰还不到,哪个龟孙子敢动老爷一根汗毛,老子就和他拼了!”

他人强体壮,猛张飞似的已够吓人,这声咆哮,不下于当年张飞喝退曹兵的那一声大吼,真有惊天动地的声势!

那名皇衣差人,以及随行的两名捕役、牢头禁子俱都吓得忽然停住不动。

虬髯汉子用力把手上的锁链子击打着铁栅门,发出一阵子叮当乱响之声!

“哪个不怕死的只管来……”他怒声吼着:“老子反正是死定了,可不在乎多杀上几个人!”

碰见这种事,最叫人头痛了。

那名提刑的差人,顿时脸都吓白了。

所幸他身后两名干捕——“血刀子”李飞、“一条棍”张猛,这两个人,可是老江湖,什么样的人都见过,还能沉得住气。

这时见状,“一条棍”张猛首先跨前几步,怒声道:“这是干什么?曹虎,你还敢不遵从王法么?”

原来那个虬髯汉子名叫曹虎。

在牢里呆久了,上上下下的人也都混熟了。

李飞、张猛平常没事的时候也常来牢房转转,和几个有名声的犯人多少都套了些交情。

却没有想到曹虎今天凶性大发,真有点“房顶上开门——六亲不认”的兆头?

听了张猛这几句话,曹虎更加地撒起泼来。

只见他连声地冷笑着,手里的链子撩起来接着,接着又撩起来,哗啦啦连声的响着,衬着他散开来如同刺猬也似的一头乱发虬髯,那副样子可真是吓人极了。

“姓张的,你少跟老子来这一套!”曹虎大叫着道:“王法,王法,他奶奶的老子眼睛里要是有王法,还会有今天?你少拿王法来吓唬人!”

“一条棍”张猛眉毛一挑,怒声大喝,道:“混蛋……”

他那个同伴“血刀子”李飞却把他拉回来。

这个人显然比张猛圆滑多了,当时咳了一声,上前一步拱拱手道:“得啦!曹大哥,你是见过大场面,花过大钱的人,实在说衙门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很佩服你,谁不知道曹大哥你是好样的……”

他挑了一下大拇指,又道:“谁都知道你是这个?是不是,脑瓜子掉了,不过碗大的一个疤拉……”

话声未完,曹虎已大声咆哮道:“放你娘的屁!碗大一个疤拉!既然这样,你他娘的怎么不掉?姓李的,别以为你会说话,老子可不会上你的当!”

李飞被骂却也不怒,翻了一下小眼,嘻嘻一笑道:“曹大哥,你这么说可就不漂亮了,咱们兄弟奉令办的是公事,你老哥要是不捧场,这件事可就没办法交差了,不交差这件事能完得了么?是不是?”

“那老子可管不了这么多,反正是老子抱定了主意,说什么也别打算让我离开这间囚房!”

李飞还在嘻皮笑脸地跟他磨菇,“一条棍”张猛可忍不住一下子翻了脸,怒声道:“来呀!给我押出来!”

身后顿时有人应声,闪出了三四名持刀的兵弁。

三四名持刀的兵弁,一齐扑向牢房。

牢头禁子慌忙地上前去开锁。

这当口儿,牢房内的曹虎大吼一声,身子猛地欺向铁栅门前,锁链子一翻,搂头盖脸地直向铁栅外的牢头禁子脸上砸去。“噗!”的一下子打了个正着!

这一下子还是真不轻,只听见那名牢头嘴里“啊哟!”了一声,身子向后一仰,登时倒地昏死了过去。

各人惊看过去,但只见牢头儿脸上鲜血怒射,敢情是大事不好!

两名兵勇惊慌地把牢头拖了下去。

李飞、张猛一看这种情形,都不禁大怒。

“好小子,你可真是反了!”

嘴里叫着,“血刀子”李飞,已把背后一口“雁翎刀”陡然撤到手上,足下一上步已扑了上去。

同时之间,“一条棍”张猛也由腰间“刷!”的一声,抖出了一条盘龙软棍。

这两个人一左一右,同时扑到了铁栅门外。

那虬髯汉子曹虎那里在乎这两个人,早已蓄势以待,迎着李飞上来的势子,他首先把手里的链子隔着铁栅子打出去,却为李飞一闪身子,“噗!”的一下子,把链子操到了手上。

趁着这个机会,“一条棍”张猛的一条“盘龙软棍”已隔着铁栅子打了进去,只听得“叭!”的一声,沉实有力的打在曹虎背上。

这一棍子当然打得不轻,曹虎双膝一弯,“噗通!”一声摔倒在地。

李飞双手带着锁链子,张猛的那杆“盘龙软棍”可真是毫不留情,隔着铁栅子暴雨般地挥打下来。

一刹间,曹虎身上头上已着了十几棍子,只打得他鼻青脸肿遍体鳞伤。

曹虎就像杀猪也似的号叫了起来,他身子用力一挣,双手力带之下,李飞身子竟然吃不住劲儿,随着曹虎力带的势子,整个身子“啷当”一声撞击在栅栏杆上面,这一下看来可撞得不轻。

曹虎咆哮着一下子把手链子由李飞手里夺出来,他抡了个转儿,正待用力把这链子朝着李飞头上砸下去。

同时之间“一条棍”张猛的“盘龙软棍”也抡圆了,正向着铁栅内曹虎的头上打过来。

双方的势子几乎是同样的快!

这种情形,即将演变的结果,将是如此——

曹虎的锁链子要是打在了李飞头上,李飞是非死不可。

张猛的盘龙软棍要是打在了曹虎头上,曹虎也必然是非得当场重伤不可。

情势险恶到几乎已经是无法避免的地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间,猛地囚房里那个姓方的年轻犯人身子向前微微一闪。

这种利落的身手,当真是江湖罕见。

主要是这个小伙子手脚上还拖着那般沉重的一副刑具,却仍然那般从容。

就在他突然递出的手势里,一双手已经操住了张猛力挥而下的棍梢……

同时间,他两手间甩荡而起的锁链“哗啦!”一声,不偏不倚的正好与曹虎所甩出的锁链子缠在一起。

如此一来,两般凶猛的势子,俱都化为乌有。

曹虎大声咆哮着道:“好小子……你也帮着他们来整我,老子就跟你拼了!”

嘴里叫着,他陡地跳起来,一头向着姓方的同囚犯人身上撞了过来。

年轻犯人“哗啦!”一声,带过手来,两只手掌向外一推,已按着他撞来的头。

曹虎涨红了脸,蛮牛也似的向前面力抵着,可是在姓方的年轻犯人双手推按之下,任凭他施展全身之力,却休想向前推进分毫。

这时候囚房门已打开,李飞与张猛率领着两个持刀兵弁一涌而人。

姓方的年轻犯人双掌一震之下,曹虎身子一连后退了好几步,“噗通!”一声坐倒地上。

“血刀子”李飞一步赶上去,倏地把一口刀架在了曹虎脖子上,怒声吼叫道:“你敢再动?”

曹虎登时愕住不动,却把一双眸子盯向那姓方的年轻犯人,长叹一声,闭目不言。

姓方的年轻犯人苦笑道:“曹老大,兄弟陪着你一块,咱们一同到阴曹地府去走一趟,认了命吧!”

说完拱手向着当前的“一条棍”张猛道:“张爷,咱们走吧!”

张猛冷冷一笑道:“方兄弟,你这才叫够漂亮。放心,这一路上哥哥我绝不为难你。姓曹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可是他自讨苦吃……”

说到这里回身向外招呼道:“多来两个人,给我架出去!”

曹虎倏地睁开眼睛道:“用不着这么费事,老子自己会走!”

说着倏地站了起来,李飞的刀仍然架在他的脖子上,见状向前推了推,锋利的刀刃已经触及他的皮肤,姓曹的要是胆敢有什么异动,李飞的刀只需向外一推,可就省了刽子手的事了。

曹虎怒目瞪着他,却也不敢出声。

这时候牢房外的那名差人,才打开了手里的一纸公文,高声道:“处斩大盗曹虎,方天星二名,立押刑场,午时行刑,不得延误!此令!开封府正堂XXX!”

这名差人草草念完,向后退一步,挥挥袖子道:“押下去!”

李飞会同三名持刀的官兵,连推带拉地当先把曹虎推出牢房。

“一条棍”张猛含笑向那个叫方天星的年轻犯人拱手道:“方老弟辛苦……”

方天星长叹一声,跨出牢房。

却见一个白发皤皤的老婆婆,正自通道飞也似的跑了过来,正是曹虎的寡母刘氏!

母子乍一见面,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叫声。

别看刚才曹虎对付一干衙差是那等蛮横,此刻在他母亲面前,却像是羔羊一般的柔顺,只见他扑跪在母亲的膝前,号陶大哭起来。

“娘……娘……虎子不孝,虎子可要离开你老人家去了……娘……娘……娘啊……”

老太太哪里当受得住这般折腾?只听了一声“儿啊……”

一双小脚蹬蹭了几下,登时昏死了过去。

曹虎见状更加悲痛地大号起来,一面用力地用头撞地。

“娘,娘啊……儿子就撞死在你老人家跟前了吧……娘……”

老太太三魂幽幽地醒了过来,咳了一口浊痰,只见她挣扎着坐起身子来,母子紧紧地对拥着,泣成一团。

这番情景,即令是铁石心肠之人,亦不禁为之动容!

“血刀子”李飞与“一条棍”张猛看到这里也都忍不住落下泪来,四周围那些持刀的兵卒,以及牢房里的其他犯人,更不禁发出了一阵抽搐悲泣之声。

曹虎的哭陶声,真有冲天揭地之势!

哭着哭着,那位老太太刘氏,可就由不住第二次昏死了过去。

负责提刑的那名差人,生怕闹出人命来,急忙下令把刘氏掺扶出去,吩咐把犯人押赴刑场,五六个人硬架着曹虎才得离开了牢房。

曹虎在前,方天星在后,二人在暗牢里关久了,早已不见天光,猝然为白昼的天光一照,都有昏天黑地之感,身子都由不住一阵子踉跄。

偶然吹来的一阵子风,其间夹带着一些细小的雨星子,更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冷飕飕感觉。

时令,已是入秋的季节,当谓之“秋斩”。

冷飕飕的秋风继续以刮着。

法场上的两名犯人——曹虎、方天星,早已褪了上衣,五花大绑地跪伏在地上,两根亡命旗招子,插在背上,随着秋风的咆哮,不住地抖着。

隔着十丈以外,用麻绳拴着一个圈子,上千的百姓,熙攘拥挤在绳圈外面。

“杀人”这种事,尽管是触目惊心,很多人仍然是乐此不疲,只要哪里一贴出处斩的告示,准保这个地方有客满之患。

时辰是越来越接近了。

只是当中搭的那个监斩棚子下还空着,监斩官还没有来,两列负责警戒法场的兵勇,端正地捧着刀,那张脸与他们手里捧着的那口刀,同样的显得单调,刀身、人脸,俱都给人冷酷与无情的感觉。

曹虎深深地垂着头,整个上身与他的嘴脸,都冒出一种青糊糊的颜色——像个木头人似的,他一动也不动。

老于事故的人有的已看出来了,指指点点传说着,说是曹虎的魂魄已经先走了。

倒是那个年轻的犯人方天星,仍然显得那么硬朗,直直地跪在地上,连膝盖都不弯一下。

他是在搜索着一个梳大辫子的长身姑娘——“俏红线”许冰荷!

他们是一块长大的,许冰荷比他小四岁,一块儿在“九翅飞鹰”桑桐手底下学武,赶到长大了,也是一块在桑老头驱使之下,在风尘里做买卖。

方天星永远忘不了,这个师妹对自己的百般温存与眷爱,正因为有了这一番恩情,才使得他在昔日那般无情的岁月里支持下来。

后来他不幸身陷法网,冰荷还时常来打探他。

那是由他大师兄“铁手”伍昭陪同着,两个人装成方天星的家属,由千里以外来探监的。

每一次,她都远远在牢舍外面,彼此隔着重重的铁栅门,打着手语互通款曲。

每一次,他都看见她那一双哭红了的眼睛,每一次他都重重的为自己许下“改过自新”的诺言。

记得上一次来,大师兄“铁手”伍昭花银子买通了一个牢卒,传过来一封信,信上还说得那么乐观,说是师父已托人打通衙门关节,花了两千两银子,把官师打点好了,不日就可交保外出……

那封信有如一帖起死回生的仙丹,使得方天星大为振作,私下里对师父感激涕零。

然而,曾几何时,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竟然会落到了这么一步下场!

“生死”观念,凡人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开的。

方天星是那么的惆怅,在他一度冷静之后,内心不禁又浮起无限感伤。

他渴望,能在这最后的时刻里,见一见心上人。

老天爷只要让他能窥上她一眼,他死也瞑目了。

上天是那么的残酷,他的这一线希望,也由于时辰的来到而化为幻想。

在一列人马之前,开道的差人,用力地敲打着铜锣,“监斩官”来了。

人群发出了一阵骚动。

监斩官是开封府的府丞王大人。

王大人坐在青呢大轿里,随轿两侧跟着文武两班衙役,一行人穿过法场,直赶正中监斩座前。

天仍然是那么灰惨惨的。

一次次吹袭过来的秋风,把法场上的灰沙扬起来——等到王大人在监斩位子上坐定,书吏恭敬地奉上处决犯人的公文。

这当口,两名汉子已点着了大炮,轰隆隆,一连三声炮响,空气里飘传着浓重砒硝气息。

王大人手持朱笔点了一下,嘴皮子动了一下,他身边差人立刻高声喧道:“立斩大盗曹虎一名!”

小役卒飞快送上了曹虎背上的招子,王大人朱沙笔一勾,连招子带同那枝朱沙笔一并抛落尘埃。

但只见赤裸着单臂的刽子手,把空出的那只手在一只瓦盆里沾了一下冷水,陡地向着曹虎项上一拍。

曹虎原本已呈现出呆痴的模样,吃刽子手这一拍,禁不住陡然一伸脖子……

就在这一刹间,雪亮的刀锋,已自他项间滑了过去。

行刑的刽子手端的是一把好手,顺着他那口刀一推一拖的势子,曹虎那颗巴斗大小的脑袋咕噜噜已滚落在地。随着刽子手右脚向前一踹,曹虎剩下的半截躯体已向前倒下去。

等到这半截尸身,倒在地的那一刹那,才由他颈腔处像似冲花炮般地喷出了大股的鲜血。

任是铁打的汉子,看到这里也会为之动容!

对于方天星来说,自是更有说不出的惊战、痛心,几乎是一种“窒息”的痛苦打击。

刽子手那口血淋淋的钢刀,在擦刀布上抹了抹,身子转向方天星背后。

就只见监斩官王大人一拍木案道:“带方天星!”

喊话的高声传话道:“提方天星!”

两名刑役一左一右把跪在地上的方天星给硬架了起来,在上千双的眼睛目睹之下,这个年轻小伙子还真有种,只见他双手一挣道:“不敢劳驾!”

拖着手足上的刑具,稀里哗啦地直向着王大人座前走了过来。

负责警戒的刑场兵弁,赶忙往前走了几步。

其实是多余的,那个年轻死囚,并无侵犯之意,只见他双膝跪着深深地向上打了一揖,遂即垂首伏地,一头长发披曳着,几临地面。

王大人大声道:“方天星,你抬起头来。”

“犯民有罪不敢抬头!”

“怒你无罪!”

年轻的犯人,陡然一惊,缓缓抬起头来。

透过披面而下的发隙,他打量着上面的府丞王大人,四目交接之下,但见王大人满脸和蔼,那副样子哪里像是面对一个待斩的死囚。

“方天星……”王大人含着笑脸道:“王法虽严,却分善恶,你既非杀人的正凶,这两年来,在狱中表现更属良好,姑判陪斩,以警素行,这是朝庭对自新犯人的一番苦心,你还不谢恩么?”

一抹笑容,陡地自方天星脸上升起,当他初听到王大人这番话后,几疑身在梦中。

渐渐地那抹笑容自他脸上消失。

他身子颇抖了一下:“大人……你莫是在寻犯民的开心,还是……?”

王大人面色一沉道:“放肆……本座岂会寻你开心?还不快谢过朝庭的恩典,想讨打么?”

这么一提,方天星才算听清楚了。

他再次抬起头来.接触到王大人外严内宽的那双眸子,战瑟了一下,终于明白了一切,当下冲着王大人兜头拜了三拜,才掉过头来,面对南方,必恭必敬地叩了三个响头。

王大人呵呵一笑,站起来道:“带回去……不要难为他!”

人群里爆出了一阵子喜声,大家伙争相竞传,一时喧成一片。

方天星三魂出窍,七魄悠悠,自认是必死之身,想不到临场竟会陡然有了戏剧化的转变——敢情落得“陪斩”的处分!这番喜悦,毕竟不同一般,一刹时他全身充满了生气活力,如非碍于他一身刑具,他几乎要跳了起来。

和阎王老子拉了拉手,居然又走回来了。

这个年轻犯人方天星竟然又被带了回来,也算是造物者捉弄人的另一奇笔!

褪去了身上的五花大绑,褪去了手上那副沉重的镣子,方天星换上了一袭新袄,舒适地躺在干草铺就的地方。

过去两年以来,他从来也不曾像今天这么舒服过!从来也不曾像今天那么心情开朗过!

倒挽着一双手,他那双经过“重生”意识所灌注的眸子,看起来更神采栩栩。

然而他却忘不了曹虎那个人。

尤其是忘不了曹虎临死行刑的那一刹。

返回牢舍已经有两天了,这两天以来,他脑子里一直反复地思索一些问题。这些问题也是他以往一直不曾想到过的。

诸如——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到底是为了什么?

“生”与“死”对于人的启示与意义。人生的价值是什么?在哪里?

这些问题虽然未必是他所能够想得透的,可是每想到这里,总会使得他对于人生有一番新的感受,也使得他对于未来更有所警惕,对于过去更生厌恶。

“方老弟……你在想什么?”

牢头老马隔着铁栅门看着他,头上还缠着布,是哪天被曹虎一锁链子打伤的。

他一面打开了锁,一面拱着手,龇着牙笑道:“方老弟,恭喜,恭喜!”

方天星一咕噜由地上站起来,道:“是马头儿,托福!有什么事?”

老马说道:“上面传下话来,要提你回话……”

说到这里,把身子向前弯过来,小声道:“侧面来的消息,兄弟你大喜了!”

“是……怎么回事?”老马低声说道:“老弟,你那个表舅来保你来了……”

“啊……”方天星顿时一喜道:“这是真的?”

“大概错不了吧……管刑事的周书吏和刘典吏都在,要传你问话,还特别提醒我,要你带着随身的东西。你看这还错得了么?”

一边说,他一边随手为方天星收拾着东西,只不过是一床棉被,两三套换洗衣服而已,打点了一个行李,老马替他背负着。

两人步出了牢房。

交了好运的人,人人都想攀交,尽管在牢房,仍然有一番温暖的人情。

大家伙争相地向他打着招呼,方天星颇为感愧的向着各人连连拱着手。

此番提问,自与前此提赴法场的情形大不相同,除了牢头老马以外,没有任何负责警戒的差弁。更体面的是平日作威作福的牢头禁子老马,今天竟破格地为他抗着行李,直使得方天星有点受宠若惊。

老马带着他出了牢房,不奔大堂,却绕着后院的小路,直接来到了平素问案子的“刑事房”。

方天星怔了一下。

这地方他早先吃过苦头,当然有所警惕。

老马嘻嘻笑道:“兄弟,你放一百个心吧!这一回,绝不是提你去过堂用刑,我敢给你打包票,你可是熬出头来了,兄弟!”

方天星点头应着,心情却是无比的沉重。

哪来的那么一个表舅?他心里当然清楚,那个人就是他大师兄“铁手”伍昭,只不过是怕衙门疑心,化装成一副乡下土佬的模样,冒充是他表舅。

对于这个比自己大上十几岁的大师兄,方天星又怕又怨,他对自己有时候比师父还严厉,昔日自己在他手里苦可是吃足了。

不过话可是说回来,这两年方天星在牢里,这位师兄可是不辞辛劳,三天两头地前来打探。

就凭这一点,方天星就对他生出无限感激。更难得的是他现在居然肯出大笔的银子来把自己给保释出去,这可就令方天星终生感激了!

心里想着,眼前已步入刑房。

周书吏是个矮矮的胖子,刘典吏却是一个黑黑的瘦子,两个人一人手里一根早烟,吱吱有声地就口抽着。

刑房里冷清清的没有什么闲人。

化装乡下土佬的“铁手”伍昭,同着那个俏丽姑娘“俏红线”许冰荷,两个人静静地坐在下面。

桌子上摊着一些公文,更显眼的,却是白花花的一堆银子,计有大元宝二十五个!

老马带着方天星一走进来,便大声道:“跪下!跪下!”

胖胖的周书吏摆着手道:“不用了……不用了……”

他用手里的早烟袋指了一下旁边的板凳道:“坐下,坐下……方天星呀,你小子可真是交好运了!”

方天星深深一揖,道:“二位老爷开恩!”

刘典吏咪着一双小眼道:“你应该快谢谢你舅舅和你表妹!他们为了保你出去,前后不知来了多少趟了,你看看,五百两银子呀!”

旱烟袋杆子敲在白花花的银锭子上,其声铮锵。

五百两银子,在那个时候可不是个小数目,使得方天星猝然一动!

他转过身来,目睹着师兄和师妹,说不出的感激之情,一股激情使得他扑前一步,跪倒在师兄面前。

“铁手”伍昭倒是表演的好做功,嘴里吐乡音,一连串地叫着:“大柱子……大柱子……”可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了起来。

倒是那个伪装的表妹“俏红线”许冰荷,端的是一朵解语鲜花。

她伸出那双粉酥酥的白细嫩手,轻轻推着方天星道:“星哥,你别哭了,二位老爷看着我们哩!”

伍昭连连地答应着,道:“说的是,说的是……”

一面拍着方天星,说道:“大柱子,别难受了,马上就出去了,这是喜事,快起来,请示二位老爷,看看还有什么事情没有了……”

“没有了,没有了!”周书吏笑着接口道:“方天星,你过来打个手模足印子就走人吧!”

方天星爬起来鞠了个躬,恭敬从命。

等到手模足印子打好了以后,周书吏亲自用钥匙为他开了足镣,拍了拍他身上的衣服道:“出去好好地干事儿,可别再犯罪连累你舅舅了!”

方天星再听他提一声“舅舅”,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内疚,然而他却是无论如何不能把实情吐露出来,只得嘴里含糊地应了一声。

该办的手续,早已由伍昭办妥了。

伍昭是老江湖了,衙门里的事不用教,上上下下早就打点好了。

就拿眼前的周书吏和刘典吏来说,银子暗中早就送过去了,数目当然还不在少数,要不然这两个人在衙门里是出了名的难说话,自难会有这么一副好嘴脸。

三个人千恩万谢了老半天,才告辞离开。

刘典吏还亲自送到了刑房外面才辞行离开。

三个人出得了府衙偏门。

那里老早就停着一辆车,除了这辆车以外,不见外人。方天星看看附近无人,才回过头来唤了几声:“师兄,师妹……”眸子一红,他又要拜倒在地。

“铁手”伍昭一把拉住他,嘿嘿一笑道:“自己兄弟用不着来这一套,我们到车上说话,老四还在车上!”

“老四”是“飞天鹏”刁万。在他们这一帮子弟兄里,是出了名的手黑心辣,但是轻功好,打得一手好暗器,他最拿手的暗器是“五云喷火筒”,十次放火有九次都是他的杰作。

自从人监服刑以后,这位四师兄还不曾来看过他。对于这位师兄的所作所为.他一直是深深的不耻。

此刻,他陡然听见了这位师兄的名字,本能地内心起了一阵战栗。

在车前他陡地站住了。

小师妹许冰荷已经先上车去了,由车篷内探出头来,微笑道:“七哥,你上来呀!”

他已经很久没听过这种称呼了。

许冰荷的这声“七哥”,刚刚大师兄的那一声“老四”,陡然使得他想到了昔日的生涯。

无异的,他现在正是又回到了昔日的老家来了,是不是代表着又回到了昔日的老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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