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费亮君在目睹着他完全消失之后,禁不住又伤心的哭了,她狠狠用手中的剑,砍着地,锋利的剑刃,把地上泥土,像是龙卷风般的卷起了当空。
过去的一切,像是一场梦!
真的,到现在她还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这些事怎么可能?
想了半天也想不透,益发的增加了她痛苦的心情。
夜风里,她又看见了宣娇娇的尸体,不禁感到了一阵无比的寒意,记得不久的看见她时,还是一个挺活泼生动的大姑娘,曾几何时,却落得如此模样!
这么一想,不禁增加了一些对于冼星寒怀恨。
忍住了眼泪,她开始一剑剑的掘着地上的泥土,使之成为一个可容得下宣娇娇尸身的洞穴。
然后她好好地又用棉被把宣娇娇的尸体包裹起来,放入泥穴之内埋好。
她默默的做着,一滴滴的眼泪,都流到墓地上,倒好像是在为死者致哀似的。
忽然,她感觉出,有人走近了自己身边!
像他们这种内功精湛的人,都有一种无形的潜力,环绕着身侧四周,内行人称之为“感应圈”,任何人一步近所谓的“感应圈”里,立时就会有所发觉!
此刻,费亮君立时就有了感应,倏地回过头来,才发觉面前不足五尺的地步,站立着一个面相清癯,长须飘飘的白衣老人。
费亮君猝然一惊,跃身而起,落向丈许以外,道:“你是谁?”
长须老人冷森森,笑道:“无知女娃娃,不给你点厉害,谅你不知道天下还有能人!”
费亮君一愕道:“你是——”
老人身形一闪,已欺身过来,双手疾风也似的探出了两掌,分向着费亮君面颊上掴来。
费亮君正在悲愤无极的头上,平空吃这个老人举手就打,一时不禁气从中来。
老人双掌上挥出的风力,其劲极大,仿佛有万钧巨力,要是换在另一个人,只是这无形的凌厉掌风,也是当受不起!
费亮君大惊之下,霍地抖开双掌,暗提真力,实实地硬架了他两掌。
四只手“拍!拍!”两声脆响,费亮君借劲施力,娇躯后仰,用铁板桥功夫侧翻出两丈以外。
长须老人似乎也吃了一惊,他是怎么也没想到,对方一个弱女子,竟然能挡受得住自己如此凌厉的双掌。
其实他何尝不知对方不是易与之辈,只是却未曾料想到她的功力是如此之高。
长须老人当然是有名有姓的,一个武林前辈,只是他却不急于道出,有意要显露几手武功,来杀一杀这个姑娘的威风!
这是就见他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好个丫头,我老人家打你,你还能还手?”
身子略晃,如影附形般的,又闪到了费亮君身边,左右开弓,又是两掌。
这两掌较之先前的两掌,力道又是不同,费亮君只以为必然内力更充沛,其实却大是不然,老人的双掌软绵绵的,并未曾带出丝毫力道来。
费亮君却不敢轻视,双手一分,像先次一般的,骤提真力,向对方双掌上迎击过去。
“拍!拍!”两声脆响之下,费亮君立时觉出不妙,不容她抽手换式,就只觉得老人双掌之上,蓦地传过两股力道怪异的弹力。
力道之怪,可谓是费亮君生平从来也未曾领略过的,像是极柔之中反弹出的至刚。
费亮君甫一交接之下,已知不妙,再想抽招换式,哪里还来得及,却为这两股怪异的弹力,足足的弹出两丈以外,一跤跌倒在地,双手连带着手腕子上的皮却也擦破了。
长须老人呵呵一笑道:“不过是这么一点点能耐,居然胆敢管人闲事!”
费亮君蓦地站起来,反手抽出长剑。
老人一怔,双手连摆道:“嗯!嗯!可不要动家伙啊,那样你可要吃大亏了!”
费亮君忽然心里一动,由方才他所施展的那手反弹之力,和冼星寒的力道相似,再一打量老人这份装扮和模样,她立刻吃了一惊!
当下后退了几步,道:“你老人家莫非是‘天南叟’燕老前辈么?”
老人一听怔了一下道:“你怎么认得是我?”
费亮君轻叹一声,“呛!”的一声,收剑入鞘,悻悻的道:“晚辈不知,谅你老人家也不会见怪!”双瞳一转,却又有一段无名的怒火,忍不住冷冷一笑,说道:“你一个老前辈,何以对我出手暗算!”
燕老人点点头道:“这么说,你也不是外人了,你是哪一门派下的弟子?”
费亮君冷笑道:“晚辈师徒,久疏江湖,何能与你老相提并论?前辈既然见问,我也不能不说,我姓费,我师父姓卢,江湖上人称‘灯婆婆’的就是!”
燕子青立时神色一黯,抱拳一笑道:“罪过,罪过!这么说是自己人……卢婆子是有名的难惹,我可是招惹不起,费姑娘你见了面,还要口头遮拦一二才好!”
费亮君愤愤的走过一边,坐下来,懒得理他。
燕子青点点头道:“费姑娘,你先不要生气,我们倒评评理看,是你先无情,伤了我的门人,我才略施惩罚,你说是也不是?”
费亮君呆了呆,可不是,刚才那个人,是冼星寒的师弟,不正是他的弟子是什么?
想到这里,不由有些气馁。
燕老人手持银须,道:“不知者不罪,我对这件事倒也不再追究,只是想问问你,我那弃徒冼星寒到哪里去了?”
费亮君摇摇头道:“不知道!”
燕老人森森一笑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既与他一路,焉能不知他的去处?”
费亮君反唇相讥道:“你既是他的师父,自然更应该知道他的去处了!”
燕老人鼻子里哼了一声,略现不悦的道:“说得好!不过,费姑娘,老夫念在与令师是道义之交的份上,要特别嘱咐你一声。”
费亮君没精打彩的看了他一眼,漠漠的道:“洗耳恭听!”
燕老人道:“我这个弟子……你还是少接近的好!”
费亮君冷冷道:“如果我没有说错,好像冼星寒刻下并非是你门下弟子,好像他已是你门下弃徒了!是不是?”
燕老人顿时一惊道:“是他亲口告诉你的?”
“谁吿诉我的都不要紧,”费亮君苦苦的一笑,道:“反正他走了,他是他,我是我!我们之间既无友情可言,岂非一切都是多余的了?”
燕老人冷漠的脸上,带出冷笑,徐徐的道:“既然如此,你更应该把他的去处告诉我!”
费亮君漠然看着他,摇摇头,还是那句老话:“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燕老人冷笑道:“如果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必会大吃一惊!”
费亮君毫不动容的道:“啊?是不是告诉我,他就是粉骷髅的事?”
燕老人顿时面色一变,呐呐道:“谁告诉你的?是你师父?”
费亮君叹了一声,徐徐的道:“我师父,怎么会知道这种事,是他自己告诉我的!”
“这——”燕老人精锐的眸子瞪着她,“他为什么会告诉你这件事?”
费亮君苦笑了一下道:“连我也想不透,他为什么会告诉我?……起码他还有令人钦佩之处!”
燕老人恨恨的道:“你既然知道这件事,为什么还要放他走?难道你不怕他再为害江湖?”
费亮君漠然的笑笑,把一双白晰的手,捂在脸上。
燕老人冷笑道:“你知道,这一年来,他杀了多少人?作了多少坏事?”
费亮君抬起头来,冷冷的一笑,道:“我只知道他做了不少好事,显然这个人,是具有双重身份性情的一个怪人。”
带有几分责备的意思,她反问燕老人道:“燕前辈,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请恕我说一句犯上的话,你既然身为他的师尊,这件事又怎么会任由他发展下去,而至今日不可收拾的局面?”
“天南叟”燕子青狂笑了一声,可是却难以掩饰他内心的愧疚。
费亮君的两只眼睛,像是两根针般,刺进了他的心底,在她目光的之下,是不容许对方作违心之论的。
燕老人窘笑了一下,冷冷的道:“若非看在你师父面上,只凭这几句话,我就要你好看!”
费亮君摇摇头道:“前辈,你对于他究竟知道多少?”
燕老人:“我——”
他感觉对方这个姑娘,那张嘴实在是厉害,而且在她的目光之下,似乎连狡辩的余地都没有。
“你不可能一无所知吧!”
“哈哈……”燕老人笑声里,显得极不自然,而对方费亮君,脸上却没有一点笑容。
这个压在她内心的谜底,她一定要弄清楚!
她接着说:“老前辈,恕我局外人多事,你可不可以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告诉我一下……因为我实在想不明白,我已经有点糊涂了。”
燕老人面色里,显现出的,不再是那份矜持的狂傲了,他好像触动了伤怀似的。
费亮君若有所思的喃喃自语道:“譬方说,为什么在月圆的晚上他才?……”
“……为什么他要对那些软弱的少女下毒手?为什么他要那样?他……”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抖动着,瞳子里又闪出了晶莹的泪光。
燕老人目睹及此,颇为感动的道:“好吧!如果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
费亮君应时抬起头来看着他,显得极欲得知的样子。
燕老人转身慢步走向崖头,凝视着天上的明月,那皎洁的月光,乍然使他回到了二十年前的中秋之夜……
每一次他想到这件事,总令他有说不出的沉痛,就好像自己犯了罪似的。
他想到了冼星寒的父亲之死,母亲的遭遇,以及那个才六岁的孩子冼星寒。
终于,他感到了一种难以压抑的伤感,像是骨鲠在喉,他不得不再次的一吐为快。
他又再次的揭开了当时那段痛史、隐情,像对他弟子归元甫一样的,把冼星寒的出身来历,以至于父母死亡等详细的情形叙说了一遍。
泪水弥漫了费亮君苍白的脸,听完了这段惊心动魄,惨绝人寰的经历之后,她足足呆了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
苦苦的一笑,她缓缓的站起来道:“是吧!我早知道,这种事一定是有原因的。”
燕老人喟然长叹道:“这是我的一件隐痛,费姑娘,你终于也知道了!”
费亮君冷冷一笑,道:“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已太晚了!”
她所指的“太晚了”是指已然与冼星寒绝交之意,而燕老人却别有误解。
他长长叹了一声道:“不错,已太晚了,可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费亮君疑惑的道:“他小时候的那段经过,对他的印象这么重?”
燕老人喟叹道:“费姑娘,你可曾听过‘月圆症’这种病么?”
费亮君呆一下,摇摇头道:“没有听说过。”
燕老人道:“每到月圆之夜,隐藏在他内心的哀痛,就会发作出来!使他难以控制。这种借着月圆,而触发旧痛伤,为匪作歹的例子,过去数十年来,曾经也有过一两件……”他摇摇头苦笑道:“^这个孩子太过不幸了!”
费亮君低下头来,心情十分的沉重,她在想:“他又是这么的孤独……一个人四海之内飘零,如果他有一个家,有一个自己喜欢的妻子,也许……”
当然这句话,她不好意思出口。
想一想,一切也都完了,对于冼星寒她更不知有一种什么样的感触,既有点忏悔不该与他绝交,可是他的所作所为,尽管是病态的成因,也实在难以令人轻易的就原谅了他。
想一想那些死去的无辜少女,再想想冼星寒和她们每个人所发生的关系,立时就有一股透心的冰寒,使她顿时意兴阑珊。
她咬了一下嘴唇,站起来道:“我要走了!”
燕老人道:“姑娘你既然知道了这件事情的原因,可愿意与老夫合作……设法找到了他?”
费亮君冷笑道:“那是你的事,我和他之间,已经完了。”
燕老人皱了一下眉,道:“那么他目前的行踪?”
费亮君道:“不知道!”她回过身来,冷笑一声,又道:“俗谓解铃还需系铃人,这件事当年的成因,既是因你而起,也就应该由你来收场,别人也帮不上忙!”
燕老人平时何等身份,被她抢白了几句,颇是有点光火,只是方才的一段沉痛回忆,使得他此刻内心又自留下歉疚,一时倒也默然。
费亮君还有未尽之言,她已经向前走了很远,却又回过头来,道:“倒不是我为冼星寒求情,我觉得这件事,你要好好的想想,最好能够设法,把他深藏在内心的隐痛医好,这才是上上之策!”
燕老人哼了一声,摇头不语。
费亮君好像还想说什么,她嘴唇动了一下,却没有说出来。
燕老人道:“姑娘你将去哪里?”
这句话,却又平添了她几许伤感,苦笑道:“我还能去哪里?”
这次江湖之行,固然是作了一番惊天动地的侠义之举,只是却弥补不了她感情上所受的创伤,在万端灰心之下,她又想起了钟乳洞内的师父——灯婆婆。
也许那里就是埋葬她整个青春,或是生命的地方。
“琥珀宫”内各色的钟乳,混合着大小百十盏各式的灯光,交织成一片五彩缤纷的奇光异彩。
对于这些各式的古灯盏,灯婆婆永远保持着浓厚的兴趣。
她几乎花去了四十年的宝贵光阴,去专心的收集这些古灯。
那是一段很艰难的工作。
多少个月明星稀的深夜里,灯婆婆却行走于荒山野岭,或是帝陵,或者是乱坟。唯一的目的,就是挖掘古灯。
她所拥有的古灯,如果就年岁上来说,上自虞夏商周,下至唐宋元明,无不齐备。
在她孤独的时候,不论白天或者是夜晚,似乎只有这些灯盏,是她唯一的消遣。
现在,当一盏盏各式的灯点亮以后,她的心里充满了不可言喻的愉快!
像往常一样的,她一盏盏的端起来,细细的观看,慢慢的摩挲,脸上充满了笑容,就像孩子般的天真无邪,她那么认真的去观赏着。
忽然,她耳中像听到了什么。
在这地方,方圆十里之内,任何的一声脚步声,她也能很清晰的听出来。
她放下了手中的灯,仔细的又听了一会儿,禁不住嘴角带出了一丝笑容,自言自语道:“她回来了,真是她回来了。”
洞前人影一闪,费亮君已站立在门前,她仍然和离开时一样的打扮,只是看上去,似乎更消瘦了些,脸色更苍白一点!
灯婆婆怔了一下,咧口笑道:“昨天灯蕊开花,我心里就有预感,今天果然你就回来了!”
费亮君没精打采的走进来,重重的把革囊放下来,又脱下了身上的斗篷来,向着师父苦笑一下。
灯婆婆走进去拉起了她的手,仔细的端详她,皱了一下眉道:“宝贝儿啦!瘦多啦!”
费亮君挣开了地的手,提着东西,走到了里面去,灯婆婆怔了一下道:“这孩子还是老脾气!”
对于她这个宝贝徒弟,她知道得最清楚,而且每一次她生气,灯婆婆总是低声下气的赔上多少好话,才能使她回心转意。
想不到事隔数月,徒弟回来了,仍然还是老样。
灯婆婆叹了口气,跟进了后面,在那里,白色的钟乳石室里,费亮君正自坐在床头上发呆,灯婆婆走进去,她好像是没看见一样。
这一次灯婆婆知道,这个徒弟准是遇见了了什么为难的大事,要不然她不这样的。
在平常,每逢费亮君这个样子的时候,灯婆婆也就格外的小心,因为随时能引发了她的一场大脾气,做师父的常常弄不好就“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灯婆婆很小心的走过去,坐在她旁边,费亮君不说话,她也一句话也不说。
过了一会儿,费亮君才偏过头儿,看着她,苦笑了一下,道:“这些日子,你还好么?”
“我嘛!”灯婆婆咧开了干黑的嘴,道:“托徒弟的福,还健康得很!”
才说到这里,忽然像抽筋也似的,忽然那张咧开的嘴,竟然合不拢来。
费亮君先没在意,可是过了一会儿,才发觉有异,她皱了一下眉,道:“你怎么啦?”
灯婆婆一刹那脸胀得通红,费亮君大吃了一惊,可是当她站起身子来的时侯,灯婆婆身子晃了一下,长长喘了一口气却不能移动了。
她长长的吁了一口气,道:“这叫自己打自己嘴巴,才说健康,就他妈的来点毛病!”
费亮君关心的道:“这是什么病,我看病还不轻呢,怎么我不知道!”
灯婆婆嘻嘻一笑道:“不要紧,这是老毛病了,你坐下来,坐下来!”
费亮君悻悻的坐下来,灯婆婆道:“先别管我的事,我要问问你,这几个月,你去了些什么地方?可看见了那个粉骷髅没有?”
长长的叹了一声,费亮君才道:“去的地方可多了,也都做了一些惊天动地的事情!”
“惊天动地的事?”
灯婆婆忍不住脸上堆满了笑容,有点不相信的样子。
费亮君冷冷的道:“你不要笑,我说惊天动地这四个字,一点也不夸张。”
灯婆婆连连点头道:“当然,当然,不过我想听听怎么个惊天动地法?”
费亮君冷笑道:“我问你,为国尽忠,仗义除倭,身入阵地取贼首人头,这些算是惊天动地?”
“唷!”灯婆婆张大了眼睛道:“这些都是你做的?”
费亮君冷冷一笑,探手入随身鹿皮袋内,取出了厚厚的一张折叠着的纸,递过去,灯婆婆莫名其妙的接过来,道:“这是什么玩艺儿呀?”
费亮君道:“你脸上上没有长眼睛不会看吗?”
碰了一鼻灰,灯婆婆倒是一点也不生气,她靠近了灯,把这张厚厚鹿皮纸打开来,仔细的看了一下,才看了几个字,霍地跳了起来。
带着满脸的惊讶,她继续把这张戚继光所颁发的奖状看完了之后,笑得连眼都睁不开了。
“我的老天!”她说:“这些都是你做的?”
费亮君点点头,灯婆婆张着嘴道:“啊呀!前些儿个,我下山去买点东西,那个小茶馆里的人,都在传说,说是一男一女,两个大侠客,帮着戚继光打仗,说得有鼻子、有眼,神龙活现的,乖乖,原来就是你呀!”
拿着这张奖状,她高兴得跳着圈儿,完全不像是一个七老八十的人。
跳了一阵,她站住脚瞧着费亮君道:“这真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现在江湖上,谁不在说这件事呀!我有你这么一个徒弟,也真是值得骄傲了!”
说到这里,她老眼一红,竟然簌簌的落下泪来。
她擦了一下鼻涕,道:“凭良心说,我们练武的人,尽管是学了一身武功,不过是争强好胜,大不了行侠仗义作上几件好事,已经很不错了,谁又想得到,为国家、为民族,作些有用的事呢!”
说到这里,她喜极而泣。
回过身来,她紧紧地握住了费亮君的一只手,道:“姑娘,你有这份成就,为师也没有白疼你一场,也不枉我把这身功夫都传给了你!”
揉了一下眼睛,她说:“今天我真是太高兴了,我要把这张纸挂起来。”
在墙上比了一下,那样子真想要挂起来一样,却被费亮君由她手里抢了过来。
其实,她也很珍惜这份荣誉,生怕被师父撕坏了,看了一下,她小心的折叠着,然后好好的收起来。
灯婆婆憧憬着这份光荣,笑嘻嘻的道:“这是天大的一件好事呀,怎么我看你一进门,就老大的不高兴呢?”
费亮君呐呐道:“当然有不高兴的事情呀!”
灯婆婆忽然想起来道:“啊!对了,我还忘了问你,你可见着那个采花大盗——粉骷髅?”
提起了“粉骷髅”三字,费亮君立时像心头上着了一锤似的。
她默默的垂低下头,灯婆婆一怔道:“你见着了?”
费亮君点点头,灯婆婆先是一笑,却又皱了皱眉,道:“不可能!莫非你还不是他的对手,打不过他?”
费亮君漠漠的摇摇头,叹了口气。
灯婆婆大为紧张地道:“啊!那是你……你受了他的骗,已经……”
她说到这里,连身子都抖了,脸也青了。
费亮君气得由鼻子里出了一口气,道:“你少疑心胡猜八猜的好不好?”
灯婆婆这才似松了一口气似的道:“可把我给你吓坏了,你倒是说呀,到底是怎么的一回事?”
费亮君道:“说出来你会吓一跳,这一个粉骷髅……我见也见着了,而且,我也几乎杀了他……”
灯婆婆越加的紧张道:“后来呢?”
费亮君道:“我又把他放了。”
“为什么?”灯婆婆有些生气的样子。
费亮君冰寒的脸上,带出一些伤感,道:“因为我不能杀……他……不是一个坏人。”
“不是坏人?”灯婆婆有点糊涂了,逼问道:“这么说,外传的粉骷髅是谣言?”
费亮君摇摇头,眼睛里酸酸的含着两泡泪水,灯婆婆真有点迫不及待,可是却不敢逼得太厉害,她很明白这个徒弟,只要一施小性子,来一个“闭口不言”,半个月不说一句话,并非是不可能的事情。
等了半天,费亮君才转过脸来道:“这个粉骷髅,确有其人,而且那些传说,也都是真的,但是,我却不能下手杀他。”
灯婆婆冷笑一声,道:“那是为什么?”
费亮君道:“因为他有病!”
“有病!”灯婆婆气极而笑,“有什么病?”
费亮君一把握住了师父的手,呐呐的道:“师父,你可听说过有一种‘月圆症’的病?”
灯婆婆喃喃的道:“月圆症?”然后点点头道:“不错,我听说过!”
费亮君道:“那个粉骷髅就是害了这种病……其实他本人,是一个很好、很重义的人!”
灯婆婆脸上带出了鄙夷的笑容地冷笑了一声道:“徒弟,不是我说你,你还是年岁太轻了……”
“这是真的!”
“真的?”灯婆婆干笑了一声,道:“凡是作恶犯罪的人,都会对他自己有一番辩白,孩子,你太单纯,被他三言两语就说动了!”
费亮君面色一寒,一时却也不知由何说起。
灯婆婆哼了一声,道:“我只问你,这个人长得怎么样?是不是很漂亮?”
费亮君脸上红了一下,垂头道:“他很英俊,是少见的美男子!”
灯婆婆闻言连声的冷笑着,又道:“你可是喜欢上了他?”
费亮君猛然抬头,像是生气的看着她,可是灯婆婆的目光,并无退缩之意。
二人对看了一阵,费亮君却情不自禁的把眼睛,转到了另外的地方,她像是很生气的样子,道:“你问这些干什么?”
灯婆婆忽然面色一变,变得极为狰狞可怕的样子,两只瘦手交搭之间,已然狠狠地抓在了费亮君双肩上。
这一刹时,她发出了凌厉的怒声,道:“丫头,你可听着,我平日对你百依百顺,可是这一次可不能依了你,你可给我记住,你要是跟这个淫贼,有了什么……我可是绝对饶不过你!”
费亮君两只手,死劲的分开了灯婆婆的双手,气得把脸扭向一边。
灯婆婆大声道:“说!你们怎么样啦?”
“没怎么样!”费亮君冷冷一笑道:“你看你那个样子,都不像你了!”
“像不像都没关系!”灯婆婆像是发了大脾气,厉声叫道:“我们如意教可是世代清白,为武林所称重,到了你这一代上,可不能坏了规矩——”
费亮君不知怎么,像是很伤心的样子,她默默的垂下了头!
灯婆婆喃喃自语道:“我的老天,你……你可别真的……粉骷髅,你,好个小子!”
费亮君实在忍不住,回头道:“你不要瞎疑心,屁事也没有,我只是可惜他这个人罢了,你看看你!”
灯婆婆定了一下,气呼呼的坐下来,那颗悬着的心,倒是松了下来。
她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别鬼迷了心,一个采花盗,还有什么值得可惜的!”
费亮君本想把冼星寒的一切说给她听,可是看她这个样子,顿时赌气不再开声。
她反唇相讥道:“要是有什么我干嘛还回来?你放一百个心吧!”
说完,生气的走到窗前,目光眺望着远处的脉脉青山,内心也不知是何等的一番感受,在昔日,自己不曾离山的时候,倒还不觉得这里有什么,可是接触过外界之后,再回来,这里似乎太窄小了,窄小得自己难以伸展……每天,都又将要过着那种像是坟墓里的日子一样……除了灯婆婆以外,就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够与自己谈话了。
这一瞬间,她似乎又想到了冼星寒的英俊、豪迈,想到了那日与他热烈的互拥纠缠,她的脸红了,心跳加剧了……
何等的一番消受?对于一个纯白无瑕的少女来说,这等的回忆,真有点吃受不住。
一种红羽长尾的山鸟,两只两只的由窗前掠过,它们羽翼互相摩擦着,红色的羽毛,和夕阳交炽着一片红光灿烂!
看着它们,费亮君亦有一种“身不若鸟”的感觉!
一只枯瘦的手搭在她肩上,传过来灯婆婆叹息的声音道:“女孩子的一生,好像是一张白纸,如果沾上了墨迹,就洗不掉了!”
对于这个弟子,灯婆婆是由衷的喜爱,她叹息了一声道:“……女孩子更要自重自爱,人家才更看重、更爱戴你,可不能走错一步路!”
她在说话的时候,那只枯瘦的手,却悄悄的搭在了费亮君的手脉之上。
费亮君忽然发觉,却已为灯婆婆五指扣在了脉门之上,这个老婆婆仍然不大相信徒弟的话,是以用“气输八车”的内功真气,贯注入对方的身躯之内,顺着费亮君的呼吸升降,试行了她一周天,三十六处穴门。
此举,自然是在于试验徒弟是否处女之身。
费亮君一旦发觉出师父的用心之后,不禁又羞又气,但是已无可奈何!
“真金不怕火炼”,灯婆婆白用了一番心思。
她松开手,结结巴巴道:“我错怪了你啦!”
费亮君报以无情的一声冷笑,她第一次对师父起了反感,自然也有一种无法道出的感伤!
在她的内心,早已失贞了。
虽然肉体是清白的,可是曾经触及过对方的肌肤,曾经和他热吻拥抱……更曾经作过一番绮艳的非分之想……这些不正说明自己原已不是清白之身了!
想到这些,真是又羞又气,又恨又爱,心里像是倒了个五味瓶儿一般的,想起来,真恨不能一头撞死算了。
可是……无论她怎么样狠心,怎样的发誓,她事实上,已不可能再忘记了冼星寒这个人,这个人已经紧紧占据了她的心……
虽然她把这种刺骨的意念,有意的放淡,置诸事外,然而那种淡淡的想,更是令人不堪承当,即所谓:“淡想,淡想,想断了肝肠”!
以后的二十天,日子不知是如何过去的!
老练的灯婆婆,利用“旁敲侧击”的心理作用,终于探查出了徒弟的心意,她发现出一个可怕的事实,那就是费亮君已经爱上那个“粉骷髅”!
这个结论,带给了灯婆婆内心的极大困窘和不安!
她虽然不知徒弟和那个“粉骷髅”是怎么建立起这份感情的,可是总之,他们曾经有过一番邂逅,是不庸讳言!
这二十天,费亮君常有“神不守舍”的举动,虽然她始终不愿谈这件事,甚至乎连“粉骷髅”这三个字,也不许师父提及,可是愈是如此,愈就显出她的情虚,老练如灯婆婆者,一望即知!
因此一来,这个老婆婆却犯了大心事,一个人真像得了神经病似的,只听她一个人,老是嘴里嘀嘀咕咕,自言自语个没完!
二十天下来,这老婆婆可真像得了神经病似的!
反过来再看看费亮君,她也像变了个人似的,常常把自己一个人锁在小石屋子里,不言不笑,从前她常常一个人在日出日落的时候,到洞外去晒哂太阳,可是现在已很少有这种现象!
灯婆婆看在眼里,愁在心里!
为了消除这番暮气沉沉,灯婆婆开始加深了徒弟平日练功的时间,每日晨昏,她亲自督导着弟子练习武功,想以“忙”来掩忘了“想”!
可是十天下来,收效似乎也不大!
眼看着这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日渐沉郁消瘦,灯婆婆内心更有说不出的难受!
这一夜,天上飘过泛泛的白云。
费亮君支着头,看着天边的那一颗挺亮挺大的星星,自从经历过与冼星寒的交往之后,她甚至于连天上的月亮也不敢看了。
对着天,她在默许着心事,有一种如痴如醉的感觉!
忽然,前面洞里,传来了一声清脆的声音……费亮君听了一跳!
那声音,一听就知道,是打碎了什么东西——多半是师父的古灯盏打破了。
她张惶的跑出室门,耳中却听到了灯婆婆发出的痛苦的呼唤声:“亮君——你……快来!”
是一种沙哑、声嘶力竭的声音!
费亮君疾快的赶到了前洞,只见满间的钟乳的石洞里,点满了各式的灯盏,灯光炫耀着满室的异彩——一隅,灯婆婆倚壁而倒!
她面前,是摔碎了的灯,破碎的琉璃片,散得满地都是,灯婆婆佝偻的身子想站起来,可是却不能如愿!
她面色泛出了一片阴沉沉的黑色,脸上挂着凄惨的笑容,嘴角淌着口涎,整个身子簌簌颤抖着。
费亮君惊叫一声,冲前过去,揽抱着她道:“你怎么了?……”
谁知这么一搀扶,灯婆婆像是更遭了极大的痛苦,发出了凌厉的一声惨叫,听得费亮君赶忙停住了手。
灯婆婆战瑟着道:“好徒弟……就这个样子,不要动……我只怕老病犯了……这一次很厉害,怕不行了!”
“不会的!”费亮君安慰着她道:“你千万不要这么想,也许休息就好了!”
她虽然嘴里这么说着,可是整个的心都寒了!
灯婆婆抓着她的手,握得很紧,费亮君更可体会出来,她战瑟得是那么厉害。
她喘息着道:“孩子,师父这一回是真不行了,你可知道,这是一种什么病?”
“我……不知道!”
两行热泪,由她眸子里夺眶而出,十数年相依为命,师、母兼具的情谊,在她乍闻灯婆婆说出行将撒手人寰的话,怎能不心胆俱碎!
灯婆婆抬头看着她,苦笑道:“是肺病……五十年以来,我吸进太多的油烟积气……二十年前,发作过一次很厉害的,可是被我治好了,这一次看来更厉害了!”
费亮君淌着泪道:“这一次你还是会好的,告诉我,用什么药?在哪里?快点!”
灯婆婆摇摇头,惨笑道:“没有药……也治不好了,我知道!”
费亮君轻轻地把她抱起来,灯婆婆身子颤抖得是那么厉害,整个的脸上肌肉扭搐着,口涎滴个不已!
她喉中发出一阵“呼!呼!”的喘息声,听来尤其是怕人,当费亮君把她身子轻轻放在铺有兽皮的石床上时,她却用力的抓住了费亮君的手!
那是一张与生命搏斗,分秒必争的脸!
她努力的说出来,道:“孩子,在我快死以前,告诉我真话,你是不是爱上了粉骷髅?”
费亮君流着泪,点点头,却说道:“只是,我们已经绝交了!”
灯婆婆麻木的脸上,刹时惨变,可是她却已不再那么坚持了,闭上眼睛,她断断续续的道:“告诉我……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费亮君咬着唇儿,伤心道:“你的病……”
灯婆婆睁开眼睛道:“别管我的病……快说……孩子……你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
费亮君点点头,道:“师父,他不是一个坏人,他就是和我一块投效戚将军,共同除奸杀敌的那个冼星寒……他是一个奇怪的人!”
灯婆婆点点头,闭上眼睛道:“原来是这样的——这么说,他是怎的害有‘月圆症’的人……”
费亮君点点头,忍不住说道:“可是,他是有原因的,这种病天下无药可医,一经发作,就必然……”
灯婆婆道:“我……知道……这是因为他幼年心里受过创伤……他忘不了过去……那过去的事,可能与月亮……女人有关联!”
费亮君想不到师父居然对于这种病有如此深湛的见解,不由呆住了。
灯婆婆长叹一声,哑声道:“……也许这是缘分……孩子,一个人爱上一个人,就是缘分,什么力量也分不开的……”
“师父——”费亮君情不由己的伏在她身上哭了。
灯婆婆伸着干枯的瘦手,木痴的摸着她的背,她呐呐的道:“虽然我想阻止你,可是阻挡不了的……孩子,现在,我不再阻止你了!”
费亮君用力的摇着头道:“不……不……他这种病……我恨他这种病……恨……”
“病是可以……治好的——”
像是一道闪电般的,击中了她,费亮君呆住了,她转看着灯婆婆道:“你是说……这种月圆症,有药可以治好的?”
灯婆婆摇摇头,道:“不是药可以医治的……而是人——”
说着,她转过了那双看来形若死鱼一般的双目,瞪视着她喘息着道:“……你可愿意这么做?”
费亮君睁大了眼睛:“什么人有这种能耐?”
“你——”灯婆婆闭上眼睛,两滴泪水,滑腮而下,她继续道:“……如果你真心爱他,他也真爱你……那你就这么做吧!”
费亮君几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她痴痴的道:“……我该怎么做呢?”
“听着!”灯婆婆道:“……你必须献身给他……然后想法子,不要让他下手杀了你……”
灯婆婆目光里,布处了点血丝,瞳孔看来变得大了。
她挣扎着道:“……只要他第一次杀不死你……病情也就好转了……只是……孩子!”
她大声的咳着,费亮君扶她吃力的坐起来,让她吐出了一口带血的痰!
费亮君几乎又要哭了,可是她急于要听下文,灯婆婆唬唬有声的喘息着,无力的眼神儿,看着她心里唯一深爱的这个弟子。
她提着气,颤抖着声音道:“这是很危险的!你你自信你的武功胜得过这个冼星寒么?”
“我不知道,”费亮君大声的哭了,“可是为了救他,我愿意一试!”
从来没有这么真诚的在灯婆婆面前坦露过自己,她不忍心欺骗这个深爱着自己的师父!
听了这句话,灯婆婆面上浮现了一片惨笑,她点着头道:“你……说得对……如其终日以泪洗面……不如为了心爱的人去牺牲一次,也许你会成功……要是你没有一试勇气,这个世界上,你可能一无所获!”
灯婆婆第一次吐出了她内心的话……
她含着痛苦的笑,道:“……师父我就因为一直提不起勇气……对于心中所爱的那个人,不敢……一试,所以我后悔了一辈子……你可曾知道……四十年以前,那个人……姓齐的……他很喜欢我……我也很……很……”
在追忆美梦里,灯婆婆含着笑脸,撒手去了!
她身后可谓“萧条”,什么也没留下来,只留下了满屋的灯,各式各样的古灯!
那泛着奇光异彩的灯焰,在五彩的钟乳石间,映织成万紫千红,像是在为那死去的主人,继续捕捉和交织着未完的美梦……费亮君居然会大声的哭了!
昔日,对于这个师父,她一直嫌她老,嫌她烦人,总是唠唠嗦嗦的,可是这一次,她真正的体会到了一个慈祥老人的爱心!
如其说是“伤心”,不如说是“愧疚”和“自谴”来得恰当!
费亮君在无比的痛心之下,把师父埋葬了。
也许“埋葬”二字用得不恰当,因为她并没有入土,费亮君就把她平平地陈放在她昔日睡觉的石床上,把灯婆婆那日所爱惜的,各式各样的古灯,环绕着她。
当这些灯燃点的时候,各色的钟乳,就会泛出一片炫目的七彩,那样,灯婆婆如果还有灵魂的话,又可以继续的编织她的美梦了。
时已黄昏——
“天目山”沐浴在夕阳残照里!风起时,林木萧萧,这一带大多枫树,都染上了一片红色,风来雨往的时候,红光灿烂,起伏如波,那景致,堪称得上一个“绝”字了。
颓废的半堵红墙,点点斑斑的两扇木门,勾画出此一深山古刹的凄凉二字!
小和尚在“当当”的响起了云板,其声悠然,长久不绝。
庙里的千来和尚,由经堂中步出,却步向膳堂,该是用斋的时候了。
庙不大,可是“老太太的被窝”颇有年关!
有块匾,高高的悬在大门的神殿前面,上面丹书四个大字“红云古刹”!
虽然不怎么有名,可是香火倒是鼎盛,逢年过节的时候,有人从千里以外来这里还愿许心事的,只此一般,就不能以等闲视之!
晚斋过后,后院禅房里的祖师爷爷“痛禅大师”,忽然自禅梦中醒转!
大师今年约有九十开外的年岁了,堪称得上“银眉皓首”,早年出身少林,被“蒲田少林寺”誉为少林门下九大弟子之一。
他的武功造诣精湛,最拿手的“开碑手”,被总方丈誉为少林奇才,十分的器重他,可是不知怎么,中年以后,他甚不得志,一意的辞别了少林,辗转来到此天目,接管了“呼一禅师”的这所“红云古刹”。算来这一是五十年以前的事了。
老和尚这年的修行造诣更高了,常常能知过去未来,语出惊人,是以寺僧,不十分清楚他为人的,常常称他为痴僧!可是跟他十年以上的和尚,却没有一个人敢轻视他的,目之为老神僧!
痛禅大师这两年来,常常入定坐禅,一入定的时候,座前的小和尚,就在他的禅房门上,高高悬上了一个“封”字,这时候,庙里庙外的人,一目了然,都知道祖师打坐入定了,谁也得远远避着一点,不敢惊动了他老人家。
他老人家这一坐,少则半月,多则三四个月,可不敢保定,反正那个小和尚“知明”每隔一两天,就伏在纸窗上看看,看他醒了没有!
也就是今天,“知明”照例的又伏在窗户上看看,却发现他老人家笑嘻嘻的醒了。
“知明”不敢怠慢,第一件事摘下了“封”字牌,第二件事,赶快用瓢,打了半瓢水,这才开门,向着老和尚问安,然后送上水给老和尚漱漱口!
“痛禅大师”接过了瓢,漱了几口,笑嘻嘻的道:“你去把‘忍禅’‘醉禅’给我召来!”
庙里就这么两个当家的和尚,一齐召来,当然不是小事,“知明”连问也不敢问撒腿子就跑。
“忍禅”“醉禅”这时晚膳方毕,聆听之下,不敢怠慢,匆匆赶到了禅房。
请安之后二僧分别在两个蒲团之上盘膝坐好。
痛禅大师劈头就问:“今天是十二了吧?”
忍禅职掌住持,闻言合十道:“祖师爷神鉴,今天正是十二日,再过三天,也就是十五还斋的日子了!”
“痛禅”点点头道:“老衲宣你二人来,不是谈还斋的事……是要嘱咐你二人,老衲将于十五日‘戌’时圆寂,要你们为我料理一下后事!”
忍禅大吃一惊,道:“这——”
并非“僧”即无情,一听老和尚行将大行,忍、醉二僧,俱都不胜依依!
老和尚一声叹息,道:“你们不必如此,说起来这是好事,不过……这件事其间尚多折磨——”
忍禅竖掌道:“祖师开释。”
“痛禅大师”白眉频皱道:“老衲静中参悟,今日‘亥’时左右,有一黑马俗客,前来本刹,此人来到,你们不可留难他,速速引来见我!”
二僧合十答应了一声,“醉禅”却忍不住问道:“这黑马俗客,可是求祖师参禅问经的?”
大师摇头长叹道:“非也,非也,你二人不必多问,只把后山老衲闭禅的那山洞,整理出来,里面的一间,为我加上石笋数根,老衲的蒲团,设在前面明间,再备上黄精首乌若干……”
眉头微展,他面有欣容,道:“十五一过,十六清晨,你二人开洞入内,取我的肉身,封缸入土便了!”
“忍禅”合掌遵命,深深一拜道:“弟子遵命——”
二僧欠身欲起的当儿,老和尚却叹息一声道:“且慢!”
他眉头频皱道:“自古高僧圆寂升天,少不了十魔九难,老衲也不例外……”
长叹一声,道:“老衲实在对你二人说,那黑马俗客是老纳命中的一个吉星,老衲更要在他身上行上一场功德,才能填满入门十万善功之数,此人对老衲至为重要……是以老衲在后山石洞之三日夜内,你们要全力为老衲护法,禁止任何人涉入后山石室一步!”
二僧恭声应喏,退身欲去之间,老和尚喟然一叹道:“这一功德,如不圆满,则老衲当遇阴人而兵解……则下下之乘了!”
忍、醉二僧交换了一下目光,由“忍禅”合十道:“祖师爷但请宽心,弟子合全寺十七名僧人之力,全力护禅,任何人,难得越雷池一步!”
二僧合十拜辞而退,遂即关上了老和尚禅房的两扇大门,退出之后,不敢怠慢,急急的着手将山后石室整理出来,然后集合寺僧,把祖师爷行将圆寂说言,说与众僧知道,展开了护法诵经。
“忍禅”和尚特别在正面禅堂,点着了一盏禅灯,盘膝打坐,等候着那位“黑马俗客”!
“亥”时刚到,古刹前响起了一阵蹄声。
冼星寒一领黑色披风,策着他的那匹“乌云追风千里马”一迳的来到了“红云古刹”前,勒缰站定,扳鞍下马。
乌云神驹仰颈作长啸状,现出一种依依之情!
冼星寒双手抚摩着马颈,苦笑叹息道:“你这畜牲居然也猜得我的心意么?……我们主奴的缘份,也许就尽于此了!”
说话间,目光中也自现出一番依恋,那乌云神驹,连连的点着头,不时延颈在他的身上磨擦着!
抬起头当空的那一轮渐渐呈现圆形的残月,他感觉到说不出的一种惆怅空虚的情意,拉着缰绳,四下的打量了一番,“佛”字灯下,可就看见了那“红云古刹”的字匾!
这正是他要来的地方,这里的老神僧“痛禅大师”,是他久仰已久的祖师爷高僧,在心力交疲之后,他不得不来此恳求神僧的援手了。
一盏白纸灯下,走过来一个身着灰色僧衣的头陀,打着稽首道:“施主想必是夜访敝刹,祖师爷爷恭候多时!”
冼星寒怔了一下,点头道:“贵祖师爷,果乃神僧,无所不知了!”
头陀一手带过了马缰,上下打量着,惊讶的道:“好马——”
乌云神驹人立前蹄,唏聿聿一声长啸,大有不服捋辔之势,灰衣头陀吓得面色大变叫道:“啊唷唷……”
冼星寒伸出一只手,按在马颈上叱道:“畜牲,你来到了佛门静地,可要老实些,听见没有?”
乌云神驹平下了势子,长目之内,竟自滚下了两行泪来,冼星寒见状苦笑道:“你平日随我立了不少的功,却也作了不少的恶,今日来到这大佛宝地,也该受些超度了,你就不图今生也要图个来世,知道不?”
乌云神驹长啸一声,连连点头。
直把一旁那个灰衣头陀,看得直眉竖眼,像是看见了鬼似的嘴里连夸道:“好马——好马——”
冼星寒道:“既是贵寺祖师爷爷事前已知,在下可能在此甚有逗留,这匹宝马就托与和尚,你要好好的照顾它的食料,在下自有一番厚重布施!”
灰衣头陀双手合十道:“施主不必关照,听说施主乃是敝寺的恩公……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施主,快请随小僧入内,敝寺住持忍大师,在前殿恭候呢!”
冼星寒点点头道:“这样,我们就进去吧!”
二人一马,踏着地上的枯叶,发出一片吱吱喳喳的声音,进了半倾的寺墙!
是时,忍大师早已停立殿前,见状双手合十道:“无量佛,善哉!善哉!施主果然如时而至,祖师爷的佛念,诚然又神验了!”
冼星寒凝神定念,上前三步,双手合十道:“俗家弟子冼星寒参见大师!”
忍大师迈出一条腿,延臂道:“折煞——”
他不敢受这一拜,是以延臂挡住了冼星寒下拜的身子,借着大殿的长生灯座,他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俗客——
剑眉星目,玉面朱唇,英俊中含有儒雅,不失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美少年。
只是,两眉之间,隐隐含着一团旋转不定的阴晦,明灭不定,眉梢眼角,更似有股凶杀气焰……
看到此,这位佛力甚高的忍大师,不由眉头微微一皱,对方——冼星寒,一领黑色的披风,背系长剑,左右面领肩处,结着一枚拷拷大小的银色骷髅!
忍大师一时猜不透他是何等样的一个身份,不过显然他绝非是一个凡俗的客人,无可置疑!
目送那灰衣头陀,牵走了他的爱马之后,冼星寒才回过头来,双手合十道:“大师请导弟子,参见贵寺的祖师爷爷痛禅僧去吧!”
忍大师颔首道:“冼施主是一个人么?”
冼星寒点点头道:“是一个人!”
“沿途可见有朝山的外客?”忍大师提醒的说道:“贫僧所指,乃是一些显眼的外客!”
冼星寒摇摇头,表示不知。
忍大师呐呐道:“这样就好——施主请!”
转过身子来,自灯座上拔下了一盏“佛”字纱灯,躬身让冼星寒先行,他自后随!
穿过了一条长廊,直入后院,但见荒草没胸,芦花迎风,银色的穗子,在月光下一片耀眼的白……和风之下,婆娑起舞!
秋虫声聒聒噪耳,举步之间,仿佛来到另外一个世界,冼星寒从而引发了一种“诚静”的感觉!
忍大师带领着他,深入十丈,才见正前方荒径之头,拱门前,早已停立了一个小和尚,打着灯笼。
小和尚“知明”老远的打了个稽首道:“祖师爷正在恭候!”
冼星寒叹道:“神僧无所不知,弟子惶恐无地!”
忍大师道:“冼施主,请稍候,容贫僧入内禀告!”
小和尚“知明”躬身道:“祖师爷交待,俗客来时不必进禀,请其独自入内就是!”
忍大师怔了一下道:“这样也好!”
冼星寒合十告退,旋即步入拱门之内,忍大师亲自当门而立,禁止任何人擅越一步!
进得门来,冼星寒打量着正前,拱形的石室,两扇黑漆大门,早已洞开!
在两扇竹丝细帘的深垂之内,他看见了那年逾龙钟的老和尚“痛禅大师”!
老和尚在闭目养神,左右各立着高架的“说禅灯”二盏,婆娑的光影里,衬托着他的银眉皓首,神仙风采!
冼星寒凝神屏息的来到了门前,未及发声,那和尚忽然开目道:“冼檀越,不必礼见,即请入内一叙!”
两扇竹帘无风自开,“哗啦!”的响了一声。
冼星寒潜身步入,在老僧的那对炯炯神目之内,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战颤,一拜而倒!
无限惶恐的道:“俗家弟子冼星寒……参见神僧……悉乞指引迷津!”
痛禅大师道:“冼星寒,你身犯奸杀二十一条大罪,百死莫赎其身,来生应十世为犬、为猪,任人宰杀,再十一世为娼为优,任人欺凌……你可知晓?”
冼星寒面色如土,全身上下起了一阵情不由己的战抖,连连叩首道:“弟子知罪……”
大师道:“你也积了很大的善功,造福了十万生灵,免受兵刀之祸,功过相抵足有余善……”
冼星寒频频叩头不语!
痛禅大师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老衲的功德,竟是应在了你的身上……”
冼星寒抬头,颤声道:“神僧恩典……”
大师道:“老衲静中参悟,见金花耀眼,紫气盎然,舍身其时也,然东方有一道黑气,是施主你的阴灵,拦道泣诉,暗数十万善功,独缺最后这一撒手功夫,是以应在了施主你的身上……”
“愿乞大师恩典……”冼星寒热泪交流,道:“但求消除今生罪孽,来生犬马以报!”
大和尚莞尔一笑,道:“消除了今生罪孽,来世也就不为犬马,冼施主,善恶二途,好自为之,老衲为积此最后完满功夫,誓将以无上佛力,助你洗却身上沾染的尘魔,三日之后,你当两世为人,自此当远离‘淫、杀’二字了!”
冼星寒感愧涕流道:“果真如此,弟子三生有幸!”
“你我这三日,唇齿为依!”大和尚一笑道:“我助你了却病魔,你助老衲得成正果,彼此有助,不必谢我,只是……”
说到这里,他的面色现出了一片庄重,频频皱眉道:“老衲静中参悟,只怕其间尚有魔障,此一功德如不圆满,施主你固然受害不大,老衲却为难不轻,但身受一剑,遇阴人而兵解……”
他轻轻一叹道:“这阴人……诚令老衲不解了!”
冼星寒抬头道:“有弟子在侧,何方女子,敢犯大师金身?”
老和尚一声叹,道:“只怕你其时自顾不暇,却无力助我,倒是老衲要偏助于你了!”
“这个……”冼星寒诚然不懂了。
痛禅大师道:“……只来‘空镜明台月,难魔眼前尘’……参善易,参‘魔’不易……是以老衲虽屡次打卦,静心推算,这‘魔障’二字却是打它不通,施主……你看这阴人,来自何方?”
冼星寒怔了一下,摇头道:“请恕弟子愚昧无知!实在也是不知!”
老和尚点点头道:“如此也就罢了,冼施主,老衲在后山僻静之处,辟有石室二间,时间不多,你且随我来!”
冼星寒躬身合十,他本有满腹心事,待与“痛禅大师”一谈究竟,不意大师佛法通高,早已尽知,是以不用多说,对方已为之安置。
他怀着既感且愧的心情,随着痛禅大师,步出禅房,远远见忍大师迎来。
痛禅道:“老衲刻下即将与这位冼施主移向后山,你与醉禅,且留于此,守住必往小道,一切如老衲之言便了!”
忍禅双膝跪地,道:“师父但放宽心……只不知道还有身后之言,交待没有?”
痛禅道:“老衲已有法牒,分书于你及醉禅二人,在禅房蒲团之下,待我去后,你二人可以取阅,一切依言行事便了!”
言罢双手合十,宣了声佛号,遂即转身大步而去。
是时痛禅率门下十五名弟子,跪列两边,一一叩头膜拜,痛禅大师却是双手合十,一言不发,带着冼星寒一路向后院行去。
夜月之下,老和尚僧衣飘洒,布履白袜,举止若仙,自有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庄严形相。
后山石室,也就在古刹的后庭院落,山高百十丈,一排的光滑青石,其上不见些许花草树木。
由此登山,特别开有数千级石阶,当下,痛禅大师在先,冼星寒在后,向石级步上。
冼星寒随在老僧之后,特别的注意其身法,只见大师举止从容,未曾施展何等的高妙轻功,布履徐点,自有一种不着尘似的虚浮力道,如是登上山道,有若凌空虚步,设非冼星寒目察入微,简直是看它不出,由是内心好不佩服。
千百级石级,转眼已到尽头。
老和尚回过头来,冼星寒紧随其后,看到此,大师面上微现异容,点头道:“施主你的武功不错,要是早上十年,能随老衲习些洗心定髓的功力,也就可以免却日后的许多心魔入侵了!”
冼星寒合十躬身道:“大师开导!”
老和尚面上一团喜气,大概是即将功德圆满的缘故,他转过身来,双手向右面轻轻一拍,退后一步,但听得一阵沉浊的石轮克克声,高有十丈的石壁间徐徐地敞开了一扇石门。
石室内先时已然经过一番打扫,松子油槽内,燃着粗如儿臂的两股线捻,映照得全洞清明。
痛禅道:“施主请!”
二人向洞内步入,如非冼星寒此刻目睹,绝对难以猜想得到,竟然会有如此精致的一处石室,三间石室深入十数丈,打磨得如此平整光滑,却开有十数个气孔。
其内几案床凳,一列的原石打造,衬以清亮的灯光,看来益发不染纤尘。
老和尚手指着后面的一间石室,道:“施主你且入内,容老衲与你先行封闭了才好说话!”
冼星寒打量着那间石室,不过两丈见方,三面石壁,独独空出正面一方,不知和尚所说的“封闭”二字,意作何解,不过,他既追随了和尚,一切也就不必多问。
步入石室之内,坐在石床,痛禅大师正面而立,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你要以无比实力,熬过此月圆之日,老衲撒手之前,必助你破开石栏便了!”
冼星寒沉声道:“大师恩典!”
老和尚又道:“三日之内,老衲以心魔般若神经,为你定心,如无外敌,自可平安渡过,你且请宽心,室内有黄精首乌,饥饿时可随意取食,另有清泉一道,自可方便取用行事!”
冼星寒拜伏在地,感激涕零!
不过是一会的工夫,他似乎已洗清了心中的俗念,沾染了大师的无边佛力。
遂见老和尚运动双腕,滚动着十数根粗可合抱的青石围笋,每一支都重在千斤之上。
那么沉重的石笋,和尚却不费甚久的时间,已然全数的上下列好。
像是一座石牢似的,把冼星寒囚禁正中。
冼星寒试着那排石栏,每一支都有合抱粗细,高达两丈,正好插入上下原先开好的石孔之内,十数根石笋排好得密密麻麻,每两根的距离,不过可容一掌进出,任你有再好的缩骨之术,也休能进出,如冀加以掌力攻毁,更是不可思议之事。
痛禅和尚封好了石栏之后,微微一笑,向着室内的冼星寒道:“施主,未来三日,是你最难熬过的日子,也是老衲人世仅余的时间,你我唇齿相依,共渡此一难关,你暂且宽衣解带,少事休息,容老衲先念上一段经文,为施主你先行洗去尘念再说!”说罢,盘膝于蒲团之上,拿起了一枚铜签,一声声击向铜板,遂自念将起来。
梵音佛唱,一声声发人深省,石室内的冼星寒,顿时归于寂境,他本擅调息坐功,如是盘膝入定,一盏茶后,凡念全失,心似古井,混混沌沌,杂念已无。
老和尚不时的抓上一些檀香,洒在面前的小香炉之内,室内顿时浮出一片郁郁清芳。
一片经文念完之后,和尚偏头再看冼星寒,见他呼息均匀,眉目之间浮现出一片爽朗泰然。
老和尚默默颔首,自忖道:“此子原是慧根,可造之才,我如能为之洗涤尘魔,正是大好功德一件。”
双手微扬,熄灯二盏。
窗外,明月高悬,月华如银、如霜,大地寂然,好一派清雅光景!
第一天,第二天,在大师的如来佛经,神音梵唱中,平安的渡过……
这第三夜,可就不好捱了。
冼星寒一扫前二日的平静,他虽极力的压制着内心适逢月圆时的冲动,可是那种顺着血液循环,激发起的心魔狂症,简直非人的定力所能阻遏得住。
室外斗大的一轮明月,浮现云层!
随着这轮明月的升起,冼星寒激起了怒满如狂的冲动,开始不安起来。
大师一次又一次的当头棒喝,却永远掩不下他内在作祟的心魔,终于他兽性大发,如火如荼。
石室内掀起了巨大的翻腾狂啸,冼星寒一次又一次的施展出他举世无匹的功力,攻击着当前的石栅栏,掌发时石屑纷飞,声震天地。
那种凌厉声势,即使是痛禅法师也由不住有些怦然心动,随着他狂怒的攻势,大师一次又一次发出掌力,缓和他掌上的威力。
可是这种病魔长久的侵蚀以来,已入心脉骨髓,意图以关闭而制止消除,谈何容易?
冼星寒狂发时,打,踢,碰,跃……激发出石破天惊的声音……
可是那结实的石柱,坚比精钢,再加上老和尚加诸的掌力,使他一次次的受折而退………然而,他一次比一次更凌厉的攻上来。
老和尚手扣如意真诀,不时的叱出佛经中驱魔字诀,如临大敌般抑压着他的攻势。
眼看着冼星寒情发时,一片片撕碎了身上的衣服,赤裸的身子,怒啸狂跃着……一次次的仆倒,一次次的又跃起来。
此一刻,正是要命关头。
老和尚以自身正果相关,不得不打起精神来,一次次的施展妙手,像是与一头情发的雄狮在搏斗一般。
所幸他们之间,有一道石栏栅间隔着,否则以大师的武功,只怕也不易制止冼星寒那么惊如骇电的攻势!
红云古刹大门外,这时快马来到了一个黑衣妙龄少女,和冼星寒来时一样,这少女在古刹门前翻腾下马,她打量了一番之后,大步向寺门迈进!
大殿外,四名僧人,依次为“龙”、“虎”、“风”、“云”把守着。
他们早经忍大师关照,提防着外人入侵,此时见状,一字排了开来。
四僧各在三四旬之间,素日由“忍”、“醉”二大师亲授拳脚,武功甚有可观。
黑衣少女远远地站住了脚,欠身行礼道:“俗女费亮君,有要事面谒贵寺祖师爷,乞于四位师父,代为通禀!”
四僧中龙和尚上前一步道:“祖师爷闭关后山,禁止任何人入见,女施主别处逍遥去吧!”
黑衣女冷冷一笑道:“既然如此,俗女要见一个俗客,你们却阻我不得!”
龙和尚道:“这里没有俗客!”
费亮君道:“我要见的是一个姓冼的,‘悦来栈’的店东,告诉我说有一位姓冼的客人,问路投来此,四位师父还是带我入内,问个清楚的好!”
龙和尚心内一惊,暗忖道:“不好,这女子一出口就要见那位冼施主,怕就是祖师爷所说的那个阴人吧!”
想到此,正要谎言欺骗她离开,不意他身后的“风”和尚最是直言无讳。
这时因见龙僧久不发言,大怒上前道:“女施主,你所要见的冼施主,正和祖师爷后山坐关,贫僧等遵嘱,不许任何人干扰!”
少女费亮君微微一笑道:“这么说,姓冼的真在这里了,既然如此——”
目光一扫先时发话的龙和尚道:“你这和尚为何骗我说没有俗客呢!出家人不打诳语,我好心寻人,和尚们未免欺人太甚!”
龙和尚双手合十道:“女施主不必取闹,贫僧等职司所在,是不会请你入内的……你去吧!”
费亮君秀眉一剔,道:“和尚说得好轻松,只是姑娘来意已决,见不着姓冼的俗客,我是不会离开的!”
后退一步,右手微起,把一领玄色披风,搭于左肩之后,现出了内着的紧身衣靠,小蛮腰,鹿皮靴,好飒爽的一派英姿。
“虎和尚”嘿嘿一笑道:“姑娘,你要打架,可是选错了地方,红云刹的和尚,没有一个不习拳脚的,只怕你讨不了好去!”
费亮君杏目一睁,却又眯成一缝,冷冷笑道:“姑娘急急来此,为了要消除一场魔难,你们和尚哪里知道厉害——”
她抬头看了一下当头的明月,形容里显现出无比的焦虑,蛾眉一挑道:“还不闪开!”
双手一分,各发出两股无形潜力。
离她最近的龙、虎二僧,立时被她巨大的掌力,震得踉跄而退!
费亮君闪身就向大殿里闯,不意“风”、“云”二僧却自左右同时逼进,二僧一左一右,同时进身,风僧施的一招“斜单鞭”,云僧施的是“单掌伏虎”!
两式身手,劲力不弱,同时进身,锐不可当!
费亮君莞尔的一笑,交错的一双玉臂,施了一招“十字摆莲式”。
掌式一撒,风云二僧,足下不攻自乱,“腾!腾!腾!”一连后退了七八步!
这当口,龙和尚低叱道:“大胆!”他倒拧而起的身子,由斜刺里腾身而来,双拳直贯,扑身而进!
费亮君“丁”字步伫立着,容得龙和尚扑势已至当前,倏地一声叱道:“去!”
所谓“攒拳如卷饼,出掌如瓦梭”,费姑娘掌式一出,活似一片拱形的卧瓦,五指齐拱,独独现出鸡心状的一块掌心。
随着她的掌势向外一抖,这一掌正正的按在了龙和尚肥大的胸脯上,只听见“磁!”的一声,龙和尚像球也似的摔了出去。
他双手按腹,开口“哧”的一声,喷出了三尺来高的一口血雨来,足下蹒跚着,摔出了七尺以外。
费亮君的身手,显然不止于此,莲足飞扫处,斜勾住了“虎和尚”的右足踝,一较劲儿,“克吧”的一声脆响,虎和尚一条右足,生生的折了骨头。
下剩的风、云二僧一声惊叱,两口戒刀,同时出鞘,费亮君凌声笑道:“佛门善地,尔等要开杀戒不成?”
话声一落,身若矫龙般的,已然由二僧头顶上掠了过去,落向大殿之内。
二僧同声喝叱着,一齐运刀而上,两口刀啸风如电的砍将下来。
费亮君身子仍然保持着前进的姿态,容得二僧的刀已经递近身边,她双手同时向外展开,双手五指各已张开来,向着风云二僧前胸翻点过去!
像是两条能够自行曲折的蛇般的,一双手,同时印在了二僧前胸,二僧退身,丢刀……双双翻倒在地。
这些在费亮君施展得如此自然、从容,四个和尚一眨眼的工夫,全数都败倒在她手下,她身子更加如狂风飞絮般的,已然闯进了大殿。
这里负责看守的乃是“藏经大师”醉禅和尚!
只见他盘坐在一张四方的木座之上,一双厚厚的大手,双按在膝头之上。
对于即将而来的这个女人,他似乎已于事先体会出她的厉害,此刻双目怒睁着,蓄势以待。
费亮君一眼看见了他,双手合十,道:“大师父——”
后面话还不曾说出,那醉禅和尚早就腾身而起,嘴里怒声叱道:“孽障——”
双拳同时扬出,两拳上所带出的疾劲风力,形成两股罡风,汇集成一面巨大无匹的风墙,迎面的向着费亮君全身逼压而至。
醉和尚一出手,费亮君立时就感觉出对方不是易与之辈,暗惊之下,身子向下一伏,用“潜龙行”,娇躯向外一窜,已逃开了和尚凌厉的双拳之下!
醉和尚怒吼一声,声如雷鸣!
他身子第二次的倒折过来,眼角已窥见费亮君扑向大殿后门,心中又气又怒,如何能容得她自行出入?
愤怒之下,这个大和尚乃自动了杀戒!
嘴里一声叱道:“好个贱人!”
右手袍袖展处,已然自肥大的衣袖之内,掷出了数粒“菩提子”,闪着黑净净的一蓬乌光,这一掌菩提子,夹着数缕尖风,一闪而至。
同时之间,醉和尚如风般的也自腾身而起。
他两掌之间的“鹰爪力”,已有九成的火候,抓石成粉,为醉禅和尚素来轻易难得一施展的厉害功夫,双掌十指指尖,透出的风力,形同十支钢钩,休说为他抓中了,必死无疑,就是被他十指上的风力沾上,也必定肌穿骨碎,当真好厉害!
“鹰爪力”甫一发出,醉禅和尚面红如血,随着出手的暗器之后,紧袭而近。
费亮君在他的暗器临近的刹那之间,霍地旋身而转,随着她的一声尖叱之声,背后长剑,带出一片龙吟,剑光如闹空的银龙。
在一片银光闪烁之间,这口剑已迎着了醉禅大师打来的一掌菩提子,只听得“叮当”一阵乱响,竟然被她全数打落在地!
醉禅大师身子此刻已泰山压顶般的逼了下来,费亮君掌中剑向外一吐,耀眼的银光下,剑势如虹,长鲸喷水般的向着醉禅大师身上卷过去!
她内功精气,已得剑中三昧!
剑光一吐,醉和尚顿时觉出剑气凝然,凭空而至,大吃一惊,知道不妙!
此时此刻,再想从容收身,已是不易。
总算这个和尚,昔年在“痛禅”祖师爷身边,苦练过几年功夫,功力不弱,他身子随着费亮君卷出的剑光,向外一翻,肥大的僧衣,带出了呼噜噜一股疾风之声。
当真是来去如风,醉禅大师来得快,去得更快,一折一仰之间,人已退出寻丈以外。
等他站定之后,才霍然的发现,身上的一领僧衣,由上至下,裁成了整整的两片,非止如此,对方锋利的剑尖,已在他身上开了一道长有尺许左右的血口子,虽说不重,也有三分深浅。
一时之间,血流如注,刹时间,鲜红的血已染红了和尚全身衣服!
佛门中人,大概都有一个通病——怕见血腥!
醉禅和尚乍然看见自己身上如此情景,顿时面色大变,身子一晃,坐倒在地。
这时,已由两侧门外,陆续的涌进了三四名僧人,一见经阁大师如此模样,先顾不得杀敌,却匆匆的赶向醉禅和尚,把他由惊悸、血泊之中搀扶而起,而此刻——费亮君却疾风般的,扑出了正殿。
她足下加劲,一连十数个起落,已扑掠了两层院落。
冷清清的殿院里,既无灯光,又不见人影,费亮君这一只凌空的大雁,飞纵着身躯,刹时之间,已然赶扑到了后山石阶!
在这里,插着一排为数十盏的“佛”字灯。
本寺的住持大师“忍禅”和尚,率领着八名劲装持械的和尚一字排开,忍禅和尚双手托着一杆通体雪亮的“方便铲”,正候在侧。
费亮君老远的定下了身子,她打量着当前的情势,除了由和尚所把守的那道石级小路以外,别无登山之路,舍此,即为狮虎难以攀登的悬岩削壁!
打量着这群和尚,费亮君冷冷笑着,抱剑而立!
忍禅大师老远亦同样的打量着她,心内着实的奇怪,暗忖着祖师爷爷所说的那个“阴人”,原来真有其人,事关痛禅大师功成在望,这个姑娘前来作祟,却是一件不可疏忽之事!
当然,前堂由醉禅大师等负责把守,而她竟然安然无恙的通过,足证这姑娘非比等闲。
忍禅大师老远的打了稽首,道:“阿弥陀佛,女施主你独闯佛门,罪不可恕,念在你年幼无知,本座不予深究,就此去吧!”
费亮君冷冷一笑,掌中剑一指石级山道,道:“我要到后山一行,只要见着了姓冼的俗客,再走不迟!”
忍禅和尚道:“冼施主此刻与敝寺祖师爷爷,正作对禅静修,不见任何人!”
费亮君怒声道:“你们这群和尚劫持他一个俗客,捣甚么鬼?且等我上了山,见着了你们的祖师爷爷再作理论!”
忍禅大师一摆手中方便铲低叱道:“大胆!”
铲上的钢环,“当啷”响了一声,身侧的八名和尚,环状的围了上来。
八名和尚,每人手中都是一根纯钢打制的佛门齐眉棍,忍禅大师当中而立。
他面上现出无比的怒容道:“女施主,兵刃无眼,你不听我好言相劝,老僧只有铲棒相加了!”
费亮君清秀的脸上,也不禁泛出了一片怒容,她冷冷的笑道:“我明白了,冼星寒必是被你们这群凶僧硬逼上山,关禁了起来,反正没存什么好心……”她叹了一声道:“冼星寒固是罪有应得,但是他是势非得已,这位大师傅,请代我通禀一声,就说我已然有治病的良方,请着令冼星寒同我一道走吧!”
忍禅大师简直不明白她是在说些什么,以为她有意刁难,方便铲“当啷!”的一摆,怒声道:“女施主少再唠叨,速速退开,否则怨不得贫僧铲下无礼了!”
费亮君怔了一下,尽管是满心怒火,可是这种佛门大开杀戒的事,非比等闲,她仍要三思而行。
仰视着青石山巅,似见灯火数盏,她内心生出了无穷感慨,心中偶而念到,莫非这里的祖师爷和尚,别有为他治病祛魔的良法不成?果真如此,自己未免太过于放肆失礼了。
转念又思及,师傅灯婆婆垂死前所说之言,似乎并未说到还有什么另外的良策!
一想到这里,禁不住焦急起来,正值她内心犹豫不定的当儿,却闻得山巅间,传来冼星寒惨厉的呼叫,隐隐又闻得另一人喝叱之声,隐约间更有兵刃交磕声。
费亮君大吃一惊,顿改前态,一摆手中剑,道:“好个封禅静修?我看你们简直是无法无天,姑娘开罪了!”
她双手握着长剑,目射精光道:“大和尚,我劝你们速速站开的好,否则我这剑势一出,伤亡可就不得而知!”
忍禅大师嘿嘿一笑道:“你尽管放剑过来!”
费亮君俏眉一挑,叱道:“好!”
掌中剑霍然向下一落,空中传出了尖锐的金刃破空之声,忍禅大师方便铲方自举起一半,但觉得“呛啷啷”一声大震,他猛的退出一步,才觉出手中方便铲,铲头部位,竟吃对方剑身割去了一半!
忍禅大师心中一楞,忽然想到了对方所施展的,分明是近年来武林中少见的“剑气”功夫!
这么一想,他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
只是他手下八名僧人,却已发动了凌厉的攻势,齐眉棍翻、打、砸、扫,同时凑近出手!
忍禅大师见状,惊叫道:“退——”
可是费亮君已然施展出第二剑,仍然是双手握剑,匹炼般的吐出了丈许长的一道白光,迎着这群和尚的兵刃,只是一卷一绞!
在一片清脆的震耳声中,和尚们手中棍棒,或折或伤,连同着持棍的手臂,纷纷激飞空中,在负伤的一片惨嗥声中,八名和尚倒有五六名之多,倒地哀号了起来!
忍禅大师惊吓之间,已顾不得自身安危,厉叱一声道:“孽障!”
他仍用那断了铲头的半杆方便铲,向前用力的一抖,直点费亮君前胸。
费亮君一咬牙,掌中剑用“盘口”式向外一卷,“四两拨千斤”,猝然的一声脆响,已把忍禅大师劲沉力猛的一杆方便铲,悠悠然的荡起当空。
此时此刻,忍禅大师门户大开,费亮君跟着一上步,尖叱一声,长剑一吐乍收!
这一剑,她是留有相当的情面,虽然如此,半截剑身,已然扎着忍禅大师的左面肩窝,戳了个透穿!
长剑一收,忍禅大师口中负痛的叫了一声,一连后跄了七八步,一跤坐倒在地!
经此一来,哪一个不要活的再敢上前?
费亮君像是怒发中的一头狮子,带出了一声清叱,随地拔身而起,落向了山道石阶。
千百登石级,不过是三数个起落,已扑到了尽头,正面石洞入口处竖着一面白木的“禁”字牌!
费亮君一声冷笑,一抬腿,“叭!”地踢了个粉碎,即见当前石洞内,盘坐着皓首银眉的一个老僧,正是红云古刹的痛禅祖师!
和尚双手合十,强力自持着,只是那张黄蜡般的瘦脸,却带出了一阵无法言喻的痛苦!
费亮君身子一窜,已到了他面前,怒叱一声道:“呔——”
可是目光一抬,却意外的发现洞内的冼星寒,不由又羞又怒,又惊又恨。
敢情,那冼星寒此刻全身上下不着半缕衣衫,想是先前用力过猛,吃了和尚不少苦楚,全身上下已沾了不少血渍,此刻脸朝下,倒跌在地上,已呈半昏迷状!
她哪里知道,此乃老和尚一番洗涤荡魔的苦心,对于冼星寒来说,已然见功,只须再守候两个时辰,一连击败冼星寒三次情发如狂之后,即可大奏全功!
只是,这些对于不明事理的费亮君,哪里想得明白?见状,只当心上人受重伤,反为老和尚禁入石牢,一时勃然大怒!
自然她就更不知道,痛禅和尚眼前正是正果之前的要命关头!
只听她怒叱一声,道:“好个贼和尚,欺人太甚!”
可怜痛禅大师,虽然开口能言,只是他一力护禅守身尚恐不及,哪里能分神兼顾?
再看,他先时静中参悟出,要遭“阴人兵解”之一说,霍然应验,不禁心中大为惊骇!
费亮君怒叱声中,一口长剑,直奔老和尚身上猛刺过来。
痛禅双目大睁道:“魔障——”
大袖一卷,费亮君连人带剑,摔出了丈许以外,直摔得她眼前金星乱冒!
只是她何能就此服输,一个咕噜已挺身跃起!
痛禅大师此一刹时,战抖得那么厉害,前额两腮,冷汗涔涔沁出。
他伸手指向费亮君道:“魔障……你可知——”
费亮君第二剑又猛攻过来,老和尚大袖再翻,一如前状的,把她又给摔了出去!
可是当她第三次举剑欲扑之时,老和尚银眉乍分,面色刹时变得通红,其红如血!
只见他头上白气,蒸蒸的冒着。
那是因老和尚自知定数难逃,是以全力拥护着他即将脱壳的“元神”,使之入祖窍命门!
果然费亮君此刻发出了第三次的攻势,正是她最得意的“快雪三斩”之一!
剑光一闪,老和尚不闪不躲,迎了个正着,刹时之间,血光迸现,痛禅大师当头命门为之一劈为二,作两下分开。
在急喷如雨的鲜血里,一个赤身露体,玉洁冰莹,胖胖圆圆白白的小和尚,由痛禅大师被斩开的命门处,一涌而出,向着石门之外,一闪而没!
费亮君惊楞之间,已失去了那小和尚影踪,她常闻道家炼婴之说,倒不知佛门亦是一般!
只是那痛禅大师命中当此一劫,能够全神而退,总算是一件不幸中的大幸了。
费亮君回头再看地上的和尚尸身,不过一瞬之间,似已有干枯萎褪的现象,名副其实的成了一具“臭皮囊”,亦不谓不奇!
她一意关心的乃是石牢内的冼星寒,当下急扑向前,用力的想去破开那排石栏栅,不意一连数掌,尽管石屑纷飞,竟未能攻开!
是时,伏卧在地的冼星寒,正值第三次的情发,跃身而起,形同是一只狂怒的人猿。
费亮君悲唤道:“冼大哥——”
目光移转之时,看见了他赤露的身子,尤其那不堪入目之处,不禁羞得她顿时低下了头,芳心如小鹿般撞!
而此一刹那,但听得“轰隆”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响,随着冼星寒扑下的双掌,碎石飞溅中,已然碎倒了两根石栏栅。
需知先时,有痛禅大师守候在侧,冼星寒虽有十成功力,其实至多只能发出七成而已,此时既然老和尚已遭兵解,自是功力无匹。
随着那倒下的石栅,冼星寒电也似的扑出,两臂张合之间,已把费姑娘抱在怀中。
费亮君噙着满眼热泪,接受了加诸在她身上的暴力,她默默的忍受着……这一切在她都是心甘情愿的……
一场暴风雨,瞬息平静了下来。
当一切都成为过去的时候……石室内呈现出一派和煦春风!
费姑娘沾满泪痕的脸,平贴在情郎的胸上……她记住灯婆婆所关照的话,小心的戒备着!
冼星寒点漆的双目,缓缓的视过她赤裸的身子,那样子如同一具石膏像般的圣洁!
她——展示着玫瑰花般的微笑,轻轻的叫了声:“星寒——”
那么轻轻的攀起一只玉腕,搭在他的肩上!
冼星寒挺身坐起,目光里闪动着无限的惊惶,他颤抖的叫道:“啊——不——”
当他转望向身边的费亮君时,面部肌肉起了一阵显著的抽动,费亮君立时意会到他即将要施展而出的杀手!
一念未完,就听得冼星寒大吼一声,双手同时向着她咽喉之间扑叉下来!
可是费亮君却远比他更快的,当胸劈出一掌。
在一阵滚翻的疾势里,冼星寒身子蓦地被摔了出去!
冼星寒就势抓起了地上的剑,倒剪过身子来,一步步向着她走近!
费亮君手触剑把,蓄势以待!
两口剑,在三处不同的地位,一连交锋三次!
咆哮声中,费亮君被摔了出来。
她的身子滚地而起,声泪俱下的大声叫道:“冼大哥……冼大哥……是我,是我!”
冼星寒蓦然止步,眼神中交炽着一片茫然!
他用力的摇摇头,想克制自己,可是……他仍然劈出了第四剑,这一剑,紧紧擦着费亮君的玉体,快斩而下,地面石屑飞溅着。
费亮君记着灯婆婆的话,全神贯注,紧接着,是惊心动魄的一番快速交战,两口剑矫若游龙,石洞内火星迸射,乱石飞溅!
蓦地,在冼星寒大吼声中,费亮君掌中剑脱手而出,琤然脆响中,长剑贯穿石壁,摇曳着的剑身,荡漾出片片寒光。
费亮君跌坐石室一角,她气吁喘喘,全身汗下……臂、腕、腰身已有多处负伤,鲜血淋漓。
她实在已没有力量,再能迎敌冼星寒了。
眼神中,充满了心疲力尽,却似有柔情万股,那么无助的,委屈的视向他!
冼星寒喘得像一头牛,他一步步逼向她,平举着长剑,疾剧的颤抖着。
“星寒……”费亮君忍不住哭了……她大声道:“该是你醒过来的时候了……”
冼星寒大吼一声,长剑刺过来,可是这一刹时,他的目光,接触着费亮君那张流泪的脸。
像是由十万八千里外,拉回了一线回忆,一种类似“奇迹”的内心遏阻力,制止了他的动作。
“星寒……你看看我!”
“我是费亮君……我是来救你的……”
冼星寒缓缓的放下了剑,费亮君面上闪出了无比的喜悦,她颤抖的站起了身子!
两个人默默的对看着!
他霍地抛下了手上的剑,慢慢的屈下了双膝,双手捂着脸,像是大梦初醒般的,他发出断肠的声音道:“天,我作了些什么……天啊——”
费亮君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她喜极而泣的道:“星寒,你终于好了!你的病好了!”
冼星寒慢慢的抬起头,在汗血交抹的脸上,他带出了一丝苦涩的笑——似乎已经消失了凶厉的杀机。
两个人膝行着,慢慢的接近……紧紧的拥抱在一起,“血”和“泪”交织着伟大的情篇。
洞外,秋风正繁,当空明月依旧,那如银的月光,已远离了“邪恶”和“淫秽”,却唤起了一个崭新的灵魂!
“死”也许并不是解决罪恶的唯一良法,只有心怀大慈的人,才能体会出一个罪人生存的价值,试着去改造他。因为他们所犯的罪恶,原是出自“无知”,是“相对”而非“绝对”的!
(新加坡《南洋商报》署名萧逸《飘香剑雨》1-101期,全文完,“月下独酌”2020年7月初校,二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