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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众声腾霄汉

连续的几件奸杀案子,为平静的江湖武林,带来了形同长江大河般的浪涛。

这些日子里,你只要到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听到人们在谈论这件事,对于“粉骷髅”这个人,更是绘影绘形,比拟为凶神魔鬼一般的可怕!于是,三山五岳的英雄豪杰,五湖四海的奇人异士,不论是黑道白道,在谈论这个杀人的淫魔时,无不切齿痛恨,联声的发起声讨愿望!

对于一些居住在深山大泽内的所谓“异人”者流,很多的也都有了耳闻,武林中,对于此类的人物,一向是绝不姑息的!

于是年长的一辈老武师们,或是那些执掌一派的掌门人、开山鼻祖们,在他们所颁发下的“丹书铁卷”中,对于这件事,也都很明确的交代下来,要门下弟子,不惜任何力量,剪除这个所谓的“武林败类”!

歼杀“粉骷髅”的口号,像是一阵狂风,一|声迅雷般的吹遍了整个江湖!

这已经不是地方官府,或是某一门某一派的事情了,而是武林中一件公案,黑白道的朋友,人人得而诛之!

然而,有一项不可不忽视的事实,说出来几乎是一大讽刺,尽管是在如此群力声讨之下,那个“粉骷髅”并没有吓退!

总之,在每月十五前后,凡是月圆的时候,必有一件奸杀的命案发生,发生的地点更会令人难以想像,譬方说甲案在江南,乙案往往发生在两广,而丙案却说不定又跑在了北极之地。

两地之间距离,动辄以数千里计。

于是这个“粉骷髅”拥有一匹罕世的宝马之说,无疑的为江湖所认定了。

再者,这个粉骷髅的确是一个身负奇技,武功拨出一流的罕世的高手,无庸置疑的亦为江湖所认识!

有了以上两点的事实,那么尽管在当世声讨声中,能够真正够得上资格,插手问事的人,只怕江湖并不多见,众人只是在人云亦云,摇旗呐喊,真能舍身护义的人,寥若晨星!

“寥若晨星”并不是代表没有!

在武林中,任何人都不敢自负的说“天下无敌”这句话。

当你站在高山上,凭空远瞻,你永远会发现出,远比你立处更为高的山,多的是……正所谓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粉骷髅”固然一身造诣,出神入化,可是与他相伯仲,甚至于超过他的人,还大有人在!

黝黑的石洞里,忽然亮出了一点星星之火。

那是一枚纸捻子——一个鹤发鹰面的老妪,正拿着它,把身侧四周大小不等的十数盏古灯一一点着了。

于是,石洞里洋溢出一片五光十色,照得人眼花缭乱,说“五光十色”并非夸张,因为石洞的石质,全是各色的钟乳,尖圆方细,明暗凹凸,不一而足,因此,当不同角度的灯光,映射上去的时候,所泛出的奇光异彩,也就更加的五彩缤纷,不一尽同了。

那个老婆婆,盘坐在一张厚厚的蒲草坐垫之上,身上穿着一袭白纱的长衣,满头的乱发松着,拢置到两肩之内的地方,却结着两根辫子。

她那瘦削的一张脸,看过去小如常人的一只手掌,双目深陷,每一顾盼的时候,就如同她身侧四周的钟乳石一样的泛着异彩。

对于那么多的各式各样的古灯盏,她像是极有偏爱。

在一一点亮了它们之后,兀自一一的端起来,拿在眼前细细的看,仔细的摩挲着……无限的喜悦与关爱之情,在她作这些动作之时,表露无遗!

她极有耐心的一一端起来,摩挲着看看,笑着,那副样子,就像是一个贪婪的小孩,在拣视他们所拥有的玩具一样的认真和醉心着!

灯盏的式样、年代,无一尽同,长、方、矮、圆,应有尽有……

如果你再仔细的看看,还会发觉到这个石钟乳洞长得很,大得很,而她所拥有的各式古灯,还多的是,几乎摆满了整个的石洞!

白衣老妪花费了极长的时间,来玩赏她的这些灯,直到尽兴为止。

最后,她燃点了其中最高最亮的四盏,用以照明,这才又重新回到那个草垫上,盘膝坐好!

然后,她信手拿起了座前的一具小银铃,摇晃了一下,发生了一串悦耳的叮叮之声。

甚久,石洞里面响起了一阵悉瑟的足步声,渐渐的现出了一个身材瘦长、白晰、清艳的少女。

这个姑娘,身上穿着绝色,状似荷叶样的一袭长裙,裙边长得即将拖垂到地上!

她显得很不带劲的一直走到了白衣老妪面前,眨动着一双大眼睛道:“有甚么事?”

白衣老妪反问道:“我昨天跟你谈的话,你想过了没有?”

少女点点头道:“想过了!”

老妪道:“意思怎么样?决定了没有?”

少女嗫嚅的道:“我还是不想离开你,十几年了,从我三岁的时候就跟着你,现在更分不开你了!”

老妪桀桀怪声笑道:“傻丫头,你不能一辈子老跟着我啊!”

“怎么不能?”少女反问了一句,冷冰冰的又道:“再说……外面什么样子,我都不知道——”

老妪插口道:“所以我才要你出去历练一下!”

少女懒洋洋的坐下来,两只白瘦的手捉抱着膝头,低垂着的一双剪水瞳子,却注视着自己双足。

她带着三分撒娇的口气,道:“我才不要历练什么呢,这些年,跟着你学了这么多武功,我早已经历练够了!”

白衣老妪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属的道:“我所以教了你那么多武功,又是为了什么?”

少女抬头看了她一眼,轻描淡写的道:“什么都不好,为的是你没有徒弟,为的是怕你这一身本事失传……就是为了这些!”

老妪闻言到此,头上的鹤发,簌簌的抖动了一下,面现怒容道:“胡说……”

她嘿嘿的冷笑着,又道:“凭我‘灯婆婆’卢蕊,在江湖上会找不着传人?真正的笑话了!”

少女木然道:“一点也不笑话,事实上,你就是找不着,要是找不着我,你这身功夫,也就完了,你一死,什么也留不下——”

少女侃侃的说到了这里,游目向附近那些大小数百盏古灯,顿了一下,又接下去道:“就留下这些破灯,虽然你一天到晚又擦又看,说是好玩的不得了,可是我却看不出一点好玩的地方……”

她愈说愈气,一双秀眉深深的蹙着,毫不视身边的恩师“灯婆婆”表情如何。

“……这么多灯,每天要烧多少松子油?油烟子薰得人简直受不了,我真不明白,天下的东西,有多少不可以收集,为什么你偏偏要收集这些?”

那个叫“灯婆婆”的白衣老妪,像是很生气,却又带出一种无可奈何的姿态,先是连声的冷笑着,后来却又变作了苦笑……

再最后,她长叹了一口气,道:“唉……你这个孩子,这些年,都是我宠坏了你啦!”

“你倒没有宠坏我,”少女说:“是我宠坏了你!”

灯婆婆眼睛睁得滚圆滚圆的,道:“你宠坏了我?”

“当然!”那个姑娘说:“每天给你作饭洗衣服,外带着擦你这些灯……”

听到这里,灯婆婆倒是无言以对了。

她用长长的指甲,搔着头皮,不时的抬头,低头,一副焦躁的样子!

少女冷眼旁观,对于这个过去长久相依为命的师父,她是最了解不过的了,每当她作出这副样子的时候,内心一定积压着什么事情。

换句话说,最后总是要依着她的!

少女目睹及此,发出一声长叹道:“好吧!我知道这一次你是硬了心,我不走大概是不行了!”

灯婆婆脸上立时现出了欢欣的表情,她笑了一下,却又挤着一双短眉毛,道:“真的——?你别是又骗我的吧?”

少女看看洞顶的水晶石头,撇了一下嘴角,又低下头,缓缓的道:“有时候,我也在想,我这一辈子也不能老依靠你……我活了二十岁,见识得还那么少,尤其是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我一点也不知道……”

“是呀!”灯婆婆咧口笑着,道:“你应该出去见见世面才是!”

少女道:“可是我又不喜欢外人,除了你,我们有时候还能谈几句,别人我根本就不想!”

灯婆婆伸手,由一旁摸出了一枚山枣,放入嘴里,大声的嚼吃着,吃了几口,又拿起一个丢过去,少女伸手接住,用衣裳擦了擦,才放入唇边嚼食着。

一面吃,她一面说着:“你不是告诉过我吗,说我两眉间杀气太重,不宜出走江湖么?”

灯婆婆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不错!”

“那又为什么要我走呢?”

灯婆婆转目向一盏像象首人身的旧时古灯,伸出长有寸许长的指甲,把灯蕊挑了一下,随后方咂了一下嘴皮子道:“这一次就是叫你去杀人的。”

“叫我杀人?”

“不错,杀一个人!”

“杀谁?”说到这里,少女奇怪的站了起来,灯婆婆拉着了她一只手,硬把她拖得坐了下来,那张老脸上,似乎因为想到了那个要杀的人,一时有点难以忍受!

“快说!”少女催促道:“要我杀谁?”

灯婆婆冷冷的道:“亮君!你先不要急,听师父慢慢的跟你说!你就明白!”

她说到这里,脸色变得沉沉的道:“我们都太久没有入江湖,江湖上很多事情,都不知道,直到上个月底,我去巴县添点东西才听说这件事!”

“到底是什么事?”

“你不要急呀!”灯婆婆寒着脸道:“我本来不想吿诉你的,可是想一想,我老了,这件事,非要你去做不可!”

好像那个叫“亮君”的少女愈急,她愈要慢条斯理的说,这时才言及正传的道:“最近江湖上出了一个采花贼!”

“什么叫采花贼?”

灯婆婆怔了一下,两只鹰眼无限感慨的在少女身上转着……似乎有相当的歉疚蕴藏在内心。

她苦笑了一下道:“孩子,师父耽误你太久了,师父错了……想一想,我觉得很对不住你的!”

然后她才解释道:“采花贼就是淫贼,专门欺侮女人的贼!”

少女听到“淫贼”这两个字,倒是明白了,她挺不好意思的把头扭到了一边,而且下意识的伸出了两根手指头,堵住了两边的耳朵,作出不要听的样子。

灯婆婆顿了一下,伸出一只手,把她的手拉开,沉着脸道:“这件事,你要听清楚!”

少女转过脸,无可奈何的道:“好吧,那你就说吧!”

灯婆婆道:“这可不是一个普通的采花盗,是一个武力很高的强盗,名叫粉骷髅!”

少女怔了一下,道:“粉骷髅?总不会是本来的名字吧?”

灯婆婆道:“当然不是!这是他的外号,他本人叫什么名字,却是没有人知道!这一年来,连续有十几个年轻的姑娘,丧命在他的手中……这个人,是一个丝毫没有人性的淫魔!每一个少女都是同样的下场,先奸后杀!”

少女惊吓得睁大了眸子,道:“哦——”

灯婆婆道:“我本来不想要你去管这件闲事,可是等了这么久,江湖居然没有一个人,能是这个人的敌手,这样坐着看他奸淫,杀人,实在不是一件事……”

“我们学武的人,最主要的除暴安良!”灯婆婆恨恨的接说下去:“我实在忍无可忍……”

少女古井无波的心似乎被师父这些话说动了。

她脸上泛出了一些怒容,霍地站起身来道:“我今天就下山去!”

灯婆婆点点道:“江湖上都笑话我们女人没有能耐,你要给我们争一口气……要江湖上都知道,有你费君亮这么一个人……哈哈!”她张大嘴笑着说:“费君亮!这是一个出色的好名字!”

那个叫“费君亮”的白皙少女,清秀的脸上,不禁带出了一些笑容,却又不悦的道:“你别老叫我名字好不好?都给你叫臭了!”

灯婆婆作色道:“胡说!”

费亮君冷冷的道:“我到江湖上去,主要的目的是追杀这个粉骷髅,可不是为了出风头!”

说完了话,也不答理灯婆婆,遂转过身子,向着后面走进去。

灯婆婆一怔道:“咦——你这孩子,又使性子了是不是?惹火了我,可是……”

费君亮转过身子,一叉腰道:“怎么样?”

灯婆婆咧嘴一笑道:“你这个孩子……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

费君亮道:“说来说去还不是那一套,我都会背了,又是那些处世的道理是不是?你要真是擅于处世,也不会老住在这石头洞里了!”

说完转身入内,灯婆婆呆了一下,缓缓的道:“这个孩子……”

她伸出长指甲的手,在头皮上抓了一下,自忖着道:“她说的也对,我要是真的擅于处世,也不会这么孤独了……这个孩子!”

费君亮又在她面前出现了,她披着一领紫色的披风,左肩后背着鹿皮行囊,里面鼓膨膨的装满了衣物,右肩后面,却背着一口把柄甚长的细鞘长剑。

二人远远对看着,灯婆婆忽然一楞道:“咦!你这孩子怎么这样……说走就走呀!”

费君亮看着她道:“说走当然得走!”

说完大步向外步出,灯婆婆赶上一步,抓住了她道:“你有钱吗?”

“多的是!”费君亮拍了一下革囊。

灯婆婆皱着眉呐呐道:“这件事一办完,尽快就回来……还有江湖上险恶得很,你要记住,尽量的少现出你这身武功!”

费君亮冷冷的道:“那我学它干什么?”

灯婆婆怔道:“你看——?”

费君亮扬了一下秀眉,道:“你不是常说吗!九华山灯婆婆的门下,天下无双吗?”

灯婆婆老脸上,不禁又改成了笑容,她情不自禁的松开了拉住徒弟的手。

好像还想再说什么,费君亮却不再等她,迳自的步出洞外。

灯婆婆猛然警觉,双手一按,捷同电闪的已掠到了洞口,可是山野里,已然失去了她徒弟费君亮的踪影!

她枯涩的笑着,喃嘀自语道:“她的翅膀是硬了,用不着我这个老太婆瞎啰嗦了……”

像是失去了什么似的,灯婆婆又转回到钟乳石洞之内,不久,石洞里又泛出了一片五颜六色的绚丽彩光,她又在玩她的那些古灯了。

瀑布由千仞悬崖直泻而下,像是匹练也似的一道白光,喷溅着的乱石堆,爆开了半天的水雾,端的是“雄伟壮观”!

在泉水的尽头,拱着的石头山坡顶上,屹立着一座石亭,亭中人正可面对飞瀑,仰视穹空,下瞰山川,好一处人间胜景!

这时,日落时分,亭子里,趺坐着一个白衣老人,视着积存在亭下的那片泉水,右手平持着一根极长的钓竿,正在聚精会神的垂钓着逆水挣游的“石斑鱼”。

他面前的竹篓里,钓了三四尾这类珍鱼!

老人长眉细目,狮子鼻,“四”字口,两耳下,上下颚,像是五道泉水般的垂挂着一部“五柳长须”!

此时,此景,加上这样的一个人,真像是一幅绝妙的山水图画,而图画中人,更像是临凡的仙人,人世之间,甚难一见!

老人以数丈长的鱼线,系着无饵的钓钩,却能洞穿水雾下视泉石,更能钓起水中石斑,确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只见他哈哈一笑,长竿挑处,银鳞闪烁着红白,一尾尺许长短的大石斑又到手中。

这时,在千丈的绝壁之下,正有一个极小的黑点,倏起倏落,星丸跳掷着,一路揉升上来。

随着黑点变大,渐渐现出一个人影来。

老人此时已放好了鱼,转目于峥嵘的乱石间,遥视着这个人的身手。

他带着几分赞许,略略颔首自语道:“揉升以气,点足以虚,张两腋开四平,是为极上轻功——这孩子得了我的真传——”

话声一顿,倏地甩起手中的钓竿,以竿上数丈长的钓丝,向着乍然揉升上的身影飞点过去。

他嘴里大声嚷着:“抓紧了,小子——”

鱼丝飞甩着,飞出了尖锐的一股尖风,迎着那人揉升的身子,一缠一卷,再向上一带。

像是一只大鹏鸟似,那人平张两臂,借着老人竿上的钓丝,一拉一弹,霍然已飘落亭中。

这人身子收势落于亭内,现出了一个年在二旬三四,羽衣星冠,面相清奇的伟岸少年。

老人打量着这个青年人,道:“我算计着你大约也该到了,是以在此等你!”

少年抱拳,恭敬的道:“有劳师父!”

老人冷冷的道:“有关那个粉骷髅的事情,可曾查清楚了?”

少年道:“粉骷髅其人杳如黄鹤,弟子限于时日,未能见着他本人,但是有关他的丑闻,却是探知不少!”

老人颔首道:“说下去!”

少年遂落座于石鼓之上,顿了一下,才道:“弟子采访了几家粉骷髅昔日作案的苦主,探知粉骷髅其人,约在二十六七之间!”

老人脸上现出了一丝冷笑道:“说下去!”

少年又道:“他施展的兵刃是一口剑,喜欢结一领黑色的披风……”

老人插口道:“这人身手如何?”

少年低下头,面上现出若干碍难之色,老人道:“你尽管说下去,为师既然要你去探访这件事,心里自然有所见地,你可是发觉他有什么特别的身手不成?”

抬起头,少年显得很惊奇的道:“这粉骷髅的确具有杰出的身手,以弟子看来,他的内、外、兵刃、暗器上功夫,几乎无所不精,而且……”顿了一下,他呐呐道:“……而且,据生存的人所形容,他似乎极为擅于施展“隔空点穴”的功夫,而且……”

老人点点头道:“不要紧,只管说!”

少年这才不顾忌的道:“弟子私下观察的结果,发现了他几种杰出的功夫,竟然极为酷似您‘燕’门的不传之秘……”

白衣老人听到此,忍不住站起身来,面向着瀑布泉水,冷冷的道:“有何为证?”

那少年呐呐道:“……生存的伤者之中,甚多目睹着那粉骷髅施展的一手弹气功夫,极为酷似您老的不传之秘‘金皮鼓’!”

老人并不回头的道:“伤者情形如何?”

少年道:“伤者之一,十指骨节尽碎,左右两腕折为数截,而且腹肿甚大——”

听到此,老人一惊道:“有什么异态?”

少年不明所以的道:“……时作呕吐,且腹部发黑……”

白衣老人听到此,发出了一声长叹,似乎显得很悲哀的道:“这么说就不错了……”

他的眼晴直直的视向远方,慢慢的道:“自从听到了那项传说以后,我直觉得就猜到了是他……果然没有错!”苦笑着,他继续的道:“……每逢月圆的时侯……一点不会错了,就是他!”

少年一惊,道:“是谁?”

老人转回目光来,逼视着近前这个年轻人,慨然的道:“是你冼师兄……”

“冼师兄?”少年人大吃一惊的说道:“冼星寒?”

老人无限伤感的点点头道:“就是他!”

少年用着无法置信的眼光盯视着老人,站起来道:“为什么?……为什么冼师兄他会……这样?”

白衣老人道:“说来话长……当然,他所以如此,是有原因的,可是无论如何,武林中是不能容许他这种人存在……”

向前走了几步,老人喃喃自语道:“……如其让别人下手,不如我们自己下手!”

对于那位冼师兄,少年的印象并不深,仿佛在儿提时见过一两面。

老人——“天南叟”燕子青,早年是居住在南方,而眼前少年人——归元甫,却一直留在北方,燕子青把一身武技,传授给了冼星寒之后,返回北方,才回头来再传了归元甫的武功!

是以,冼星寒、归元甫这两个人,虽然谊属同门,其实彼此都陌生得很,可以说并不认识。

归元甫只是由老人偶尔的追忆中,记起过冼星寒这么一个师兄。

此刻,燕子青乍然的道出,那个闹得天翻地覆的巨盗“粉骷髅”,竟然就是冼星寒,谊属同门,归元甫怎地不大吃一惊?

“天南叟”燕子青冷静了片刻,才转过头来,看着眼前的这个弟子道:“以你今日武功,虽不见得就是你那冼师兄的对手,但是应该相去无几!”

归元甫愤愤的道:“弟子一顶要把这个叛逆师门的败类抓回来,听候师父的处分!”

燕老人苦笑了一下,道:“但愿你能……元甫!”燕老人不胜悲哀的又道:“你这个师兄,落得今日这般情形,为师却不忍苛责于他……你可知为什么?”

归元甫茫然的摇摇头。

燕老人怅然的抬起了头,伸出一只手抓弄着颌下的长须,讷讷的道:“……二十年前,为师有一厉害仇家姓欧名云豹,江湖上人称‘神眼鬼见愁’,是一个极厉害的恶魔……”

他追忆着这件事,显得很气馁的样子,归元甫静静的看着他,心料到师父即将要道出一段未曾诉说过的隐秘。

燕老人鼻子里哼了一声,道:“那时你师祖“上法真人”已然仙逝……我与你大师伯冼元甲,在江湖上,都享有极高的声望……”

“现在我不妨告诉你,那冼星寒,正是我大师兄冼元甲的独生爱子……所以说,这个孩子对于我,除了有师徒之谊,另外还有一份亲谊的子侄关系……”

归元甫心中着实吃了一惊,内心更欲一知其中微妙的关系!

“天南叟”燕子青苦涩的道:“‘神眼鬼见愁’欧云豹找我寻仇之时,适值我云游未归,我那冼师兄,竟然代我挺身迎敌……”

垂下了头,老人不胜伤感的接下去,道:“欧云豹一人已是了得,他却另外转约了当时黑道上极具声名的“隆中双獒”楚氏兄弟……”

“……我师兄冼元甲,以一敌三,血战一日夜,虽然力歼了楚氏兄弟,也创伤了欧云豹左臂,而其本人却受了欧云豹的致命毒手‘血插手’,因而重伤丧生……”

“……我那冼师兄重伤之后,返回室内以血指书留一信,令我那师嫂李氏,抱子投奔于我……”燕老人说到这里,长叹了一声道:“我还记得,事发之当日,正是八月十五,明月当空之夜……”

归元甫听到这里,由不住嘴里“哦”一声。

他似乎有点明白,为什么冼星寒选择作案时,每在月圆之后。

燕老人证实了他的这种怪想,他感叹着道:“我那师嫂,亦是名门之女,武功不弱,当夜,她抱着年方六岁的儿子冼星寒,由后山小道,逃下山来……不意,事发突然……”

“天南叟”燕子青一双瞳子,微微的眯着,含着几许的悲哀,他喃喃道:“那欧云豹竟然料中了有此一着,居然埋伏在侧,于是我那嫂子,遭受了此一不测……”他狠狼的咬一下牙齿,又道:“……那恶魔加诸于我那嫂子的手段,正如同今日粉骷髅的所作所为……这一切的发生,都为年方六岁的冼星寒所亲目看见……那孩子当时,已经吓呆了……”

归元甫由不住深深的垂下了头……

燕老人仍然悲痛的追忆着这件往事,他慨然道:“——直到我赶返时,手刃了仇人欧云豹,我那嫂子,却已含羞仆倒在欧云豹的侧下!”

老人长叹了一口气,道:“是以,由那时起,冼星寒那个孩子就跟随了我,因为有这等的关系,我也就越加的对他疼爱……把一身武功,倾囊相授……直到有一天……”

归元甫激动的道:“哪一天?”

“天南叟”燕子青慨然的道:“……那孩子追随我以后,由于幼小的心灵,受了创伤……是以每在月圆之夜,无故啼哭,狂笑……”

老人摇着头,十分伤心的道:“……他永远忘不了月圆之夜,母亲被人奸杀的悲惨经过,那个悲剧的印象,给他留下得太深了!”

现在归元甫才算是完全明白了,这真是难以想像的一段悲惨遭遇,内心对于冼星寒,也不禁隐隐生出了一些同情。

燕子青目视着远方,道:“……那孩子于是罹患了可怕的‘月圆狂症’,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到附近的一个农家女子遭到了不测之后,才猜知了是他!”

归元甫道:“师父如何处置他?”

燕子青冷冷的看了他一眼,道:“我当时一怒之下,才把他逐出门墙……”

现在想起来,老人仍有无限追悔,他呐呐道:“……我这么做,实在是不得已……”

“……他父母双双为我而死,我岂能再忍心下手杀害这个孩子?正因为这一点姑息之心,才令今日的江湖上,惹来了如此祸害……”

归元甫长吁一声道:“这么说,我那冼师兄……也有情不得已之处!”

“不错的……”燕子青肯定的道:“你现在应该明白了,为什么每一件案子,都发生在明月之夜……而受害人的下场也千遍一律……”

归元甫苦笑道:“这真是一件辣手的问题……师父,我们该怎么做?难道放任不管么?”

“天南叟”燕子青冷冷一笑,道:“岂能不管?这也正是我为什么要派你出外一察的道理!”

归元甫道:“师父你老人家,预备怎么来处置他?”

“只有一条路——”

老人向侧面踱了三步,痛心的继续道:“把他捉回来,终生监禁!”

归元甫一时无语,二人默默对看着。

燕子青冷冷一笑道:“这件事,还不能让外人知道,否则,万万不会留他活路,只可以暗中来……事实上,这么做,也是极困难的!”

“为什么?”归元甫问。

燕子青哼了一声道:“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他已尽得我一身专长,由于他天质颖悟,骨格清奇,造诣之深,确实举世难以找出几个敌手……”

“所以……”燕老人冷冷一笑道:“我要亲自下山一趟,其实连我也未见得就胜过了他!”

归元甫怔了一下,道:“师父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燕子青道:“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要去,以免落人之后,惹出了更大的祸患!”

他于是命令道:“元甫,你去收拾收拾,我们这就走!”

归元甫双手抱拳道:“弟子遵命!”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海风阵吹着,浪花亲吻着河岸,一次又一次的吐露出白色的泡沫……

时值明嘉靖四十年,正是沿海倭寇,会合中原海盗,掠杀沿海黎民百姓,如火如荼的悲惨时候。

“台州”城市,官拜“参将”,东山再起的戚继光,正在大肆的招兵买马,以备敌挡即将入侵的强寇,以及实力最称雄厚的中国海盗头子——汪直父子。

戚参将以久战之身,担负起防守台州、金华、严州等三府地方的重任,他在“义乌县”召集了数千名子弟,作为对抗海盗的主力。

这些所谓的“戚家军”,最称骁勇善战,即“明史”记载:“性杂于机诈勇骁之间,尤事血气,一战之外,犹能再奋,但不听号令,胜则直前不顾。”又“不患其不强,而患其不顾,不患其不胜,而患其骄。”

在“倭寇”即将大举而侵的前夕,台州府所处各县,数千万黎民,统陷于彷徨、惊悸、寝食难安的境地。

海风遍吹着,台州城内大街小巷在这暮春之夜,看来宛若一座死城——此时此刻,独见南校场外“帅”字一旗迎风而飘。

“参将”戚继光亲自坐镇将台,在为手下三千敢死队,挑选七十二名“红衣勇士队长”!

“红衣队长”亦即敢死队长之意,七十二名队长,一经甄选出后,即分率三千勇士,与顽强的倭寇作滩头殊死战!

戚参将对于这七十二名红衣队长,极为重视,是以亲临坐镇,自数千名应试者之中拔菁取锐!

校场内外,灯光炫耀着如同白昼一般!

凡应试者,必需马步弓三关通过,拔取其中最优秀之百人,再较以技击,最后七十二名红衣勇士才能按秩产生!

擂鼓三通,经过第三次的精选,七十二名红衣队长,按次选出之时,已是午夜时分。

一名官居千总之上的“指挥”,双手捧抱着这七十二名红衣队长的名册,亲自步上将台,交给了正中“戚”字旗下的主考官——“参将”戚继光。

戚参将接过了名册,步下位来。

在午夜的寒风侵袭之下,数十面彩旗猎猎随风而舞,威风八面的戚参将,在两名“旗总”的挑灯之下,一直步下将台。

七十二名的武士,一个个挺直着腰杆,目光炯炯的注视着这位久享盛名的抗倭名将。

只见他四十五六的年岁,约六尺高的身材,黑紫的脸膛,浓眉细目,一望即知是一个为人所不能为,精力过人的勇士!

一一点过了名,戚参将亲手将红条彩带,与七十二名甄试而出的勇士队长佩戴上。

校场里,欢声雷动!

七十二名“红衣队长”之后,是三千“戚家军”,一个个精神抖擞,如狼似虎。

戚参将目视着手下精兵,大气磅礴的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这一回是你们报效国家的时候到了——”

说到此,又转目向七十二名勇士道:“本座研习了平倭的‘鸳鸯阵’法,专为对付来犯的那股倭子,你们这七十二个人,且看我操演一回阵法,遂即归营熟习,以后,就着令你们七十二人,负责统率——”

后退一步,他低叱一声道:“演!”

一名负责操演阵式的千总官,挥舞了一下红色的令旗,高叱道:“操阵!”

两侧的“火炮队”,就空而鸣,烟屑飞漫中,炮声震动天地。

大校场里,三千义勇兵,立时分开来,分成无数的小队子,每一队分为二组,一组五人,雷鼓声中,阵法展了开来——

军阵中,但见青竹长刀,挺、刺、挑、钩,“短刀手”滚地翻砍,“藤牌手”挡前护后,“钯叉手”穿左搏右,而最具威力的,却是戚继光最新发明的“狼筅”!

所谓的“狼筅”乃是一种竹毛为杆,尖端留下枝叶,系以尖刀的武器,用以抵抗倭人的“倭刀”据说极见功效。

循着战鼓,这种“鸳鸯阵”法一经展出,果然不同凡响,腾、刺、杀、喊,慑魂荡魄,一阵演习下来,足足去了半个时辰!

戚继光将军,情不自禁的一拍坐椅把手,道:“好——”

就在此一刹时之间,忽听得身侧一名“营总”,高声叱叫道:“大人小心——”

蓦地,十数条人影,自北面高院墙上,腾身而起,直扑向将台之上,身法之快,有如电闪星驰。

这乍然现身的人影,显然不是军阵中人,所着衣饰,亦非整齐的号衣,只是由身法看来,每个人都具有远非马步军人所擅长的轻身功夫!

十数条人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身法,一经现身,已然落到将台之上。

其中一个全身衣红,少年留须的魁梧汉子,手中倒提着一只“独脚铜人”,像是此辈之首!

只见他左右看视一眼,腾身而起,猛然欺身逼近到戚继光座前,大吼一声,手中铜人,排山倒海的挥打而下!

戚继光猝然一惊,猛地向左一闪,但听得“克察!”一声暴响,楠木的太师座椅,被打成粉碎。

紧贴着戚参将身侧的八名卫士,一声喝叱着,一拥而上,纷纷拔刀扑向那红衣汉子。

只是看起来远非那红衣汉子的敌手!

随着那红衣汉子的一声暴喝,铜人抡舞处,八名卫士无不倒跌伤残。

和那红衣汉子同来的人群中,是时倏地又拔起二人,两口钢刀,左右同出,直向着戚继光身上挥砍而下。

这种突发的事件,在数千人,众目睽睽之下,谋刺主将简直是如同晴空一声霹雳,震惊了所有在场的军兵,无不瞪目变色!

负责将台安危的一名“把总”一声令下,百千名兵勇挺枪抡刀,勇扑而前。

只是来者一十三名刺客,显然都具有相当的武功身手,丝毫未将这些兵勇看在眼中。

在一阵兵刃交磕声中,百十名兵勇,立时死伤了数十名之多,戚参将大怒之中,拔出了身边佩剑,猛然跃前,向着最近的一名刺客身上砍去!

这名刺客,乱发蓬松着,两耳垂下,像女人似的,各坠着一枚金环,掌中持着一口大砍刀。

只见他大刀一挥,“呛啷!”大响声中,戚继光掌中长剑脱手而出!

刺客嘴里怪声叫着:“姓戚的,你不叫我们活,我们也要你的命!”

一连二刀砍下来,刀刀都险到极点!

那持独脚铜人的红衣少年,这时一连杀了数名兵弁,由左侧方腾身过来,大喝一声,道:“戚继光,你纳命来!”

“独脚铜人”夹着大股的风力,搂头盖顶的向着戚参将当头砸下来。

校场内千百将校官兵,目睹及此,都不禁惊叫起来,忖思着这位公忠爱国的名将,就此要丧生于刺客之手!

天下事,每多出人意料之下!

眼看着这名红衣汉子,手中的铜人,挥舞下之一刹那间,空中忽地传来一声冷笑,道:“狼子,大胆——”

随着一条人影,电光石火般的划空而过。

将台上手持“独脚铜人”的红衣少年,像是当胸着了一掌似的,只听他嘴里大叫了一声,仰身就倒!

大家这时才算看清了,一个长身白衣人影子,已然自空飞落于戚大人与那红衣汉子之间,随着白衣人翻出的双掌,直把红衣汉子手中的独脚铜人,震弹而起,发出了“嗡!”地一声大响,一路破空直起,足足飞起了十丈高下,“轰!”地一声暴响,坠落于黄土校场之中,深深地陷入地面一尺有余!

全军立时发出了一阵骚乱之声!

在几千只眼睛的目击之下,那白衣人身起如蒸,腾身穿掌,只一掌,把那红衣汉子打得摔出丈许以外。

紧接着,他一路腾跃着,运掌如飞,十数名刺客,在他双掌之下,如同抛球似的,纷纷跌落在地。

戚参将身边的那名千总,立时喝令着手下弟兄,刹时之间,已然捆绑在地!

白衣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奇快手法,刹时之间,将十三名刺客击倒在地,身形再起,已扑到了戚继光身边。

他双手一探,已按住了戚继光两臂上,紧接着腾身而起,落出数丈以外,来到了校场正中,向着场内官兵道:“保护戚大人!”

话声方落,遂见众声喧哗之中,先见的红衣汉子,已然翻纵着扑上了西面高墙之上。

白衣人一声叱道:“着!”

右手向外一抖,“吓——”的一声,发出了一口飞刀,正中在红衣汉子左臂之后。

那汉子大叫一声,回头狠狠的瞪了一眼,遂自拼死纵身而出。

白衣人冷冷一笑,正要腾身追赶,却被身旁的戚继光一伸手抓住了衣服。

只听他道:“壮士莫追!”

白衣人回过头来,众人这才看清了来人,长眉星目,鼻直口方,竟是一个二十五六的少年人物。

戚继光上前一步,紧紧的握住少年一只手,道:“如非壮士见义勇为,戚某险丧刺客之手,侠士真乃戚某活命的大恩人,恩人请上,受我一拜!”

说拜就拜,这位统帅大军的将军,当着数千子弟军前,竟然向着白衣人冉冉拜下。

白衣人惊呼道:“不敢——”

右手微探,戚参将只觉得胸前一股莫名的潜力,深深的向前一俯间,居然使他弯腰不下,当下顿时大吃一惊,深深地折服于白衣少年的杰出玄功之下!

三军高呼声中,将台上一群将弁,纷纷趋前向主将问安,戚继光走上去,拉住了白衣少年一只手,道:“恩人,你同我来!”

白衣少年后退一步,欠身道:“小民岂能与大人同行?”

戚继光道:“侠士何出此言?来……我要当众表扬壮士的义举……”

白衣人目射精光,说道:“路见不平,不能居功!”

戚继光打量着对方这个少年,深深的关爱着道:“……那么容我据实转奏圣上,保举侠士你一份功名——”

白衣人惶恐的后退,抱拳道:“在下更不敢当了!”

戚继光道:“侠士大名是……”

白衣人低头道:“在下冼星寒!”

“冼大侠!”戚继光一挑拇指,道:“好!我此刻正在整军,以备抗倭,冼大侠具有如此身手,正可助我一臂之力!”

冼星寒霍地抬头道:“小民正有此心,但是却不耐于拘身于军帐之中!”

戚继光手摸下巴道:“这个……”

冼星寒欠身朗声道:“小民不辞千里而至,正有紧急军情,要面禀将军!”

戚继光一惊,道:“冼大侠请说当面!”

冼星寒躬身道:“昨日倭寇已经登陆于‘奉化’,该处守备兵力不足千人,将军宜及早解救!”

戚继光后退一步,道:“此言当真?”

冼星寒道:“小民亲目所睹!”

戚继光频频点首道:“如非侠士示警,我还不知道……我即刻出军去奉化便是——”

说到此,目光一转,又说道:“至于这班刺客,是……”

冼星寒道:“刺客是盘踞‘大田镇’的海盗汪直所差,先前逃走之红衣刺客,正是汪直之子汪傲,以小民忖想,此股海盗当系配合倭寇行动,不久当会向台州下手,将军务请为国珍重。”

戚继光呆了一呆,讷讷道:“冼大侠一言惊醒梦中人,我知道了!”

冼星寒抱拳道:“如此小民告辞!”

戚继光不觉虎目一酸,荡漾出一片泪光,道:“冼大侠人中之龙,既不耐处身军帐,你我尚有后会之期否?”

白衣少年冼星寒,深深下拜道:“将军抬爱,小民深感肺腑……当以所学武功,为国效力,将军血战倭贼之时,小民当誓死以取倭贼首脑首级,以报将军知遇之恩……”

威继光兴奋的道:“冼大侠果能如此,则国家幸甚!”

冼星寒躬身道:“丈夫言出,驷马难追,夜深风寒,将军珍重!”

抱拳道了声:“告辞——”但见他双肩微摇,人影闪烁之间,已飞出五六丈外的将台上,紧接着拔身而起,活似腾空的巨鸟,已然落身于场边的刁斗之上。

夜空中,在数千官军的注目之下,他第三次的拔起了身子,如同长烟划空,瞬即消失无影无踪!

“大田镇”自被汪氏父子盘踞以来,已成为海盗、土匪的大本营,这里虽有数千户善良的居民,只是,稍微有点能力的人,也都走光了,那些无力走动的,也都深深闭门不出,生怕被海盗瞪上了,给绑了票。这些家伙,什么都干得出来,杀人简直不当回事!

因为如此,这昔日看来热闹的市街,如今可是萧条得多了!

太阳不过刚刚下山,街上已少有行人。

那条铺着石板的“向上路”,过去是最热闹的了,可是今天看起来,却冷冷清清的!倒是顶头的那一家“醉春楼”,仍然上了个满座!

你也用不着奇怪,如果你去看看,就知道座中客十之八九都是些歪带帽子斜瞪眼的家伙,说穿了,这些家伙都不是好东西,不是海盗就是胡子(土匪)!他们出手阔绰得很,吃、喝、玩、乐无所不来!

“醉春楼”后院是“公平客栈”,这两家买卖,原是一家店东,如今,客栈也住满了人。

店主人刘胖子,照说应该很高兴了吧!其实却不然,整天看见他愁着脸,见人就叹气,摇头,你不找他说话,他就跟哑巴差不多……

黄昏时分,“醉春楼”外的酒旗子,照旧的飘洒着,和煦的春风吹得人醉醺醺的。

酒馆前面拴着十来匹牲口,有黑的、白的、黄的……这些牲口也都像主人一样毫不讲理似的,一个个吃得又肥又壮,都长了膀子。

一声清晰的马嘶声,拐角处步出了一匹全身黑毛,油光水亮的骏马!

马上客——冼星寒,脸色微现憔悴,他已经三日夜没有合过眼了。

为了刺探前敌军情,倭寇的动向,他仗着胯下的“乌云追风千里马”,来回于沿海县府之间,如今,眼看着戚继光的步军开到了“奉化”,他才算松下了一口气!

现在,他转回到“大田”来,先要松一口气,然后再设法处理眼前这批远比倭寇更可恨的中国海盗!

黑马在醉春楼前面自动的停了下来。

冼星寒翻身下了马,伸手拍了一下马屁股,那匹黑马自动的步向马槽!群马纷纷回避两侧,黑马也就老实不客气的居中而站,低首大嚼起来!

食堂里乱哄哄的坐满了人,呼卢喝雉,乱成一团,穿着各式色彩怪样衣服的这帮子盗匪,一副唯我独尊,目中无人的样子,笑声,叫声,喝骂声,乱糟糟的吵成一片,令人难以卒听!

当然,冼星寒如此一个平常人走进来,是丝毫也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的。

他穿身在人群里,一直走到了最里面,靠着墙角的位子上坐了下来,向酒保点了一壶酒,两样普通的菜,就不再说什么话!

只是,他那隐隐含着愤恨、仇视的一双瞳子,却灵活的运转着,细细的观察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也许在他的眼睛里,这帮子人都是他下手泄愤的对象,由于他本人不可思议、难以理解的“月圆狂症”,使他连番的犯了弥天大罪,这些丧失人性的疯狂罪恶,其实并非是他本意……因此,在他随着月亮的残缺,而心情平静,回复到真实的自我之后,也就更加重了他内心的沉痛——一种无可言喻的内心罪恶感!

这样,他不得不尽其所能,在下次的月圆之前,尽置的作些有益人群,甚至于国家的义举!

在他的感觉里,唯有如此,才能少赎于他本身的罪恶,他常常以救回的几百条,或是更多的人命,来偿还他病发时,下意识戮杀的一条人命!

内心矛盾的痛苦,无法向人表白的隐疾……使得他变得愈来愈阴沉了。

现在,他仔细的观查着座上的这些人。

在他意识里,这些个引狼入室的汉奸,杀人放火的强盗,远比自己更可恨得多。

每当他目光掠过这些人的时候,脑海里即浮现出一片刀光剑影,鲜血喷溅着,充满了呐喊,垂死前的挣扎……这些虚无的幻景,都会激励着他澎湃的热血,提醒着他引剑称一快的英雄侠士作风……

食堂的另一角——一个看来比他坐处更隐秘的地方,白木柱子,影遮住这个食客的半边身子……

这个人,在春寒之夜,披着一袭紫色的披风,头上戴着尖尖的风帽,帽子和披风连在一块,仅仅露着他看来白皙的半边脸,和一对黑而亮的眼睛。

冼星寒在注意着别人,这个人却注视着冼星寒,而且“目不交睫”。

由这人支在额前的那只手看来,白白的,瘦瘦的,可以猜出来,她大概是个女人。

也许处身在盗匪当前的环境里,她不得不如此的装扮,为的是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冼星寒的目光,终于向这边扫过来,两个人的目光接触到了一块,那个人却慢慢的移视别方,现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整个食堂里是忽然沉静了下来……

冼星寒心中微微一动,移目看时,才觉出,众人的目光,居然全都集中到自己的身上来了。

食堂正中的桌上,显然出现了几个首脑级的人物,一共是三个人,一个是身材矮壮,瞎了一只眼的独眼汉子,这人上身十字形的披着一块京缎,其上满插着两列飞刀。

独眼汉子左面,是一个瘦高身材,生就吊客脸,獐头鼠目的家伙,在这人右首,却是一个银发披散的红衣老者。

冼星寒对于前二人,倒是不十分重视,唯独发现到这个银发老人,心里不禁暗吃一惊。

他打量着这个红衣老者,约在六七旬之间,赤红的一张圆脸,面若重枣,两团红眉向上耸立着,看上去,就像是燃烧着的两团火焰也似的。

这老人大概五尺不到的身材,矮壮的身躯,悬挂着各式金珠饰物,十根粗短的手指上,更是戴满了珠宝戒指,看过去,简直是不伦不类。

他也和其他人一样的,注视着冼星寒,但是脸色上却是一副轻视自傲的表情。

冼星寒认定了一场纠纷,在所让免,他技高胆大,倒也不惧,只是这红衣银发老者,看来显然是一个劲敌,倒是不可掉以轻心。

把一切都看到眼中之后,冼星寒面不更色的自斟了一杯酒,就唇低饮——

就在这个时侯,那正中座上的红衣老人,伸出满戴着各色戒指的一只短手,遥遥的向着冼星寒指了一下。

邻座上立时就站出了两个背刀的大汉,两个人一样的长相,闪着红光的脸上,留满了胡子。

这两个人一直走过来,就在冼星寒面前不远,站下来,二人一人穿黑,一人穿白,往那里一站,活像是一对无常鬼,又像是两个门神似的。

穿黑一副的那个人嘿嘿怪笑着,伸出两根手指头,好像是要挖人眼睛的那副样子,向冼星寒一指,冷声道:“小伙子,你好大的胆……前几天我们去的人,都害在了你小子手里了是不是?”

冼星寒理也不理,正眼都不瞧他一眼。

黑衣大汉一挑浓眉,厉叱道:“吠——你小子耳朵聋了是不是?”

他身旁那个白衣大个子,一抬手“呛啷”一声,由背后亮出了刀来,正要顿足扑上。

就在这一刹那,冼星寒蓦地一抬头,带着一声低沉的冷笑,右手霍地向外一翻,半杯残酒,化成了一片水箭,劈头盖脸向着二人泼了过去。

休要小看了他这一手,以他那身内功真力,即使是借诸水酒,也足能伤人于百步内外。

银色的水箭向外一翻,黑、白二汉子,哪里会料到对方有此一手?再想闪躲,已是无及。

当时水光一闪,二汉子蓦地暴喊了一声,翻身向后直倒了下去。

由于二人身体太大,猝然倒下去,势子又是如此的猛,一时砸倒在另一桌上,连人带桌子,哗啦啦倒了满地!

举座震惊中,再看黑白二汉子,满脸鲜血淋漓,居然一时都岔过了气去。

这一手功夫,就算你不谙内功的人,也足以心惊胆战,更何况在座颇多是个中高手。

群相惊乱之中,正中座上三个人,几乎同时挺身站起来,其中那个独眼汉子,正要腾身扑上来,却被身旁的银发老人一把抓住。

独眼汉子怒声叫道:“放手,让我剁了这个小子!”

银发老人鼻子里轻轻的哼了一声,暂时没有答理身边的同伴,却慢慢的离座步出。

显然,此老是在场的一个头子。

大家的眼睛,全盯着他,倒要看看他如何的对付这个打伤同僚的敌人。

冼星寒见对方这个银发老人离座而出,心中倒不得不防他一手,当下暗中提贯真力,贯注入手中的双箸之内。

就见那银发老人一直走到倒地的黑白二人身前,站住了脚,弯下腰来。

他伸出一只手,轻轻的翻看了一下二人的眼晴,顿时面上现出惊悸之色。

原来地上黑白二人,被冼星寒方才的杯酒溅泼之下,非但满脸溅血,竟然双目全瞎,整个脸上的肉,形若蜂巢一般的,全都翻了过来,形成了一片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银发老人一面连声的冷笑着,一面却探手入怀内,摸出了一个扁形的金匣子。

打开匣子,其内是淡红色的粉末,他伸出留有指甲的小手指头,挑了些,向着二人脸上,各洒了少许。

黑、白二汉子,立时像杀猪也似的,狂叫了起来。

冼星寒不禁心内一动,却不知这老儿此举有何意,就在这时,耳边忽然响起了一个女子的口音,说道:“这个老人名叫徐海,外号人称‘东海人王’,他最厉害的武功,是‘血手印’,你可要注意了。”

语若游丝,只是吐音清晰,每一个字都传到了冼星寒的耳中。

以冼星寒的内功的造诣,自然一听即知对方是以“侉音入秘”的功力,向自己暗通消息。

他的眼光,立时向着默坐在另一个角落里,那个身着披风的女人看过去。

目光一交接,那个身着披风的,而藏脸于风帽之内的女人,似乎向着他微微点了一下头,却把头又转到了另一边去了。

冼星寒暗惊于对方一介弱女子,竟然有此玄奥武功,顿时大生敬仰之心,只是眼前,却不便多说什么。

他目光再回到正前方,不禁大吃一惊。

原来先前被自己酒箭击倒的两个大汉,因为“东海人王”徐海洒了少许的药末之后,不过是片刻的光景,二人连头带颈,整个的半个身子,已然化成了一滩脓血,而且看上去,脓化的趋势,仍然继续的向下蔓延着。

在场众寇,或许早已目睹过徐海这种生化袍泽的作风,眼看着如此的残状,竟然没有一个面生同情的,一个个直眉瞪眼的看着,不发一语。

“东海人王”徐海想是不耐久等,向后退了一步,大喝一声道:“拖出去!”

这时就有人拉着两人的残尸,快步出门,好像生怕被尸身上的脓血沾着了一点似的。

冼星寒久仰“徐海”其人,得知他是一个有名的海盗头子,昔日在江湖黑道上,已经是久具恶名,自然改作海盗之后,势力大展。

目前这“东海人王”徐海的权威,已不下于汪直父子,此番集结在大田,显然是联合汪氏父子,外引倭寇,以图大举了。

这时,徐海那双怒凸的眸子,上下打量着冼星寒,冷冷一笑道:“小子,想不到你手底下居然还会有这么好的功夫,我倒是小瞧了你了!”

冼星寒冷笑一声,注目不语。

徐海晃着身子,慢慢欺近到冼星寒身前,站住道:“朋友,你贵姓!”

冼星寒冷声道:“不必多问,徐当家的,有什么手段你尽管施出来就是了,姓冼的决不含糊。”

“东海人王”徐海,宏声大笑了一声,声震屋瓦。

笑声一顿,他怒声道:“真有你的,冼朋友,这么些年来,还没有看见过敢在我徐海面前咬牙叫字号的……”

说到这里,他伸手拉了一张椅,大马金刀的在冼星寒身边坐了下来。

抬了一下手,才说道:“小二,快上菜,要好的。”

跑堂的堂倌,连声的答应着,赶忙的向里面跑去。

徐海展动着他风干橘子皮似的一张红脸,嘿嘿低笑了一声,道:“你先放下心,我徐海最敬重的是手底下有真功夫的朋友,死个把子人,不算回事。”

跑堂的狗颠屁股的上了一大盘子“红烧海参”,倒不是菜上得快,这盘子菜,本来是要上到中间桌子上的,现在不过是换了地方而已。

“东海人王”徐海拿起筷子夹了一块,也不管烫也不烫,往嘴里一塞,唏哩呼噜一阵子响,已经咽到了肚子里,然后他端起了冼星寒的酒壶,张嘴倒了一口酒,“咕噜!”一声,也咽了一下,吃相可够瞧的!

然后,他这才侧过脸来,冷冷一笑道:“冼朋友,我有个条件,你想一下!”

放下了酒壶,他用小手指的指甲,刮了一下手,大声的道:“你杀了我们两个人,没关系,只要你投身跟了我,非但前罪不论,而且,我还可以分给你一个岛,你就是岛上的王,我徐海是大王,你就是二王……怎么样?”

冼星寒道:“不怎么样!”

徐海顿时面色一沉,道:“你要是不答应,也容易,刚才那两个人的死状,你也看见了,我打伤了你以后,就用刚才那个法子活活的摆制你!”

冼星寒冷冷一笑道:“只怕未必!”

说话之间,先时与徐海同桌的那两个人,霍地站起来,其中那个独眼汉子,厉声喝叫道:“头儿!何必与他啰嗦,这小子交给我,管保叫他有得好看!”

“东海人王”徐海,目向冼星寒一笑道:“我这兄弟,人称‘独眼霹雳’,你可得提防着他一点儿!”

这句话似乎给那独眼矮汉子一种鼓励似的,只听他大吼了一声,抬手踢脚,一连弄倒了四五张桌子,在空出来的场地之中一站。

只见他双手插腰的大声喝叱道:“他娘的,什么东西,滚过来!”

众人一看要打架了,顿时各自退后空出了一片地方。

那个称“独眼霹雳”的汉子,姓雷单名一个“风”字,原是散在岛上的一个海盗头子,和他同座的那个吊客般的瘦子,人称“活无常”荆玉山,同是占岛为王,杀人不眨眼的恶徒。

这两个人后来被“东海人王”徐海吸收到了手下,徐海的势力,由是大展,才足以与汪直父子抗衡。

眼前的情形,分明是雷、荆二人深深不以徐海为然,彼此一商量之下,要先杀死冼星寒泄愤。

“独眼霹雳”雷风这时自丹田猛提了一口气,刹时之间,全身通红肿胀。

他伸出一只粗壮的手,向着冼星寒招了一下道:“小子你这里来!”

“东海人王”徐海其实正合心意,雷、荆二人,虽是隶属手下同伙,但是对于他来说,很有点尾大不掉的意思,二人素日之跋扈,已使得徐海深深忌讳。

这时,眼看着他二人主动的向冼星寒挑战,正落得坐山观虎斗,看他们到底谁胜谁负。

他这里打着如意的算盘,哈哈一笑道:“雷老二还是那副火雷脾气,一点也没改!”

说罢,转目看向冼星寒道:“我那雷兄弟的‘火雷金豹掌’已有十分的火候,看来你是自讨苦吃了。”

冼星寒慢慢站起,冷冷的道:“多谢徐当家的开导,等在下会过了你这二位兄弟,再回头向你请教!”

说罢,离座向着食堂正中走去。

众人的目光,也不禁跟随着他迈动的身子,一步步向前移动。

先时叫嚣混乱的情形,全然无存,现场静得听不见一个人咳嗽的声音。

冼星寒一直走到了“独眼霹雳”雷风对面,站住脚,冷冷一笑道:“请教大名!”

雷风一挺肚子,用着道地的河南土音道:“你爷爷雷风,小子,今天我叫你逃不过我三巴掌。”

大手一举,其红如火,看过去亦像是一只新蒸透的熊掌一般无二。

众人目睹着二当家的如此神武,俱都爆雷般的喝了声彩。

全场大笑中,倒只有“东海人王”徐海面色丝亳也不曾变容。

在即将动手的一场开打中,他早已料定了胜负,只是能借着冼星寒的手,把雷风、荆玉山这两根眼中钉去除,自然是再好也不过,是以从容观变。

就见正中的冼星寒冷冷一笑的道:“原来是雷二当家的,小可倒有意先接你三巴掌,只怕你不敢打!”

“独眼霹雳”雷风一怔,道:“你怎么说!”

冼星寒道:“我看雷二当家的手掌发肿,大概不打人是不行了,小可有一提议,不知二当家的意下如何?”

雷风不耐的道:“你奶奶的只管说吧,刀山剑树,姓雷的绝不含糊!”

冼星寒点点头道:“这样就好……小可建议,你我各以三掌分胜负,你意如何!”

雷风道:“好!”

冼星寒冷笑道:“这三巴掌要是不让二当家的你先打,只怕你就打不成了——”

当下左足向前跨出一步,面色从容的说道:“请!”

雷风见状,仰头大笑,声震屋瓦。

他这“火雷金豹掌”远近皆知,能够一掌生毙一头蛮牛,况乎眼前有三掌的机会,而且是只打人,而不愁人家还手。

这个账他怎么算都划得来,是以忍不住,发出了狂笑之声,笑声一顿,错齿出声道:“好!你爷爷本来想先接你三掌的,难得你小子还知道长幼的规矩,这么说,你爷爷可就不客气了!”

他说话的时候,冼星寒可也曾注意到先时与自己暗中传音的那个女人,这时慢慢离座而起,向着这边走过来。

她仍然戴着那顶连着披风的风帽,只见她半面清秀的轮廓,却难以窥其庐山面目!

冼星寒心料其必有所为,只是她既对自己并无恶意,也就不必防她!

这些,不过是转念之间的事。

再看当前的“独眼霹雳”雷风,正自在调运着气机,一张脸,几乎变成了猪肝颜色。

冼星寒跟随“天南叟”燕子青,学成燕老人不传之“金皮鼓混元一气功”,这种功力,早已失传江湖武林久矣!

他自信对于雷风,在自己如此功力之下,只怕讨不了什么好,倒也不慌不忙。

场外,那个披披风的女人,已自在注视着他,岂止是她一个人,所有目光,都在注视着他!

“独眼霹雳”雷风大概是功力运转得差不多了,拖着一双蒲扇般的大手,像是有点不胜负荷的样子!

他缓缓抬起右手,嘿嘿冷笑道:“小子,这可是你自己找死,爷爷这第一掌,名‘开天雷’!我要震碎你的心肝五脏!”

说到此,身子霍地向下一矮,赤红的右掌只用了五成的功力,向着冼星寒的胸前拍去!

冼星寒当然明白他的意思,真正厉害的掌力,一掌就足够了,自然不需要三下子,眼前这个雷风,倒并非是一个毫无心机的傻子,看情形,他这第一掌,分明是在投石问路,有意试探自己的功力!

心里这么一转,冼星寒也将计就计,当下暗敛真力,只把一口真气提在胸前,护住了前胸要害处。

看过去,的确不太过瘾。

只听见“波!”的一声,雷风的掌像是拍在了一张泄了气的破皮筏子上面一样的,说硬不硬,说软吗又不太软,还似乎带点儿弹劲!

掌势一出,雷风脚下禁不住后退了一步!

雷风心知自己遇见了厉害的高手,可是倒没有想到对方是如何的高法!

他第二次运气,双掌同时递出,这一次可是运出了十成的功力,大吼一声,两只红红的粗手,双双奔向冼星寒两处肋骨上打过来!

双方言明,以三掌分胜负,雷风此刻双掌同出,正说明了此人厉害的程度!

他要在这一击之下,立时要对方断命掌下,哪里知道冼星寒这种“金皮鼓”功力的厉害(前文已有叙述)。

只听得碰然一声大响,紧接着,另有一阵“克吧”细响之声。

雷风的身子,不曾倒弹出去!

只是他那伸出的一双手,就像是面人儿似的,眼看着曲扭成了一团,像是两条紧缩的“蚕”也似的!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双手连带着上臂下腕那么长的两根骨头,居然一点点也看不出来,藏到哪里去了?

再看看他那一张脸,一刹那,却由紫红转变成了一片铁青。

当他痛彻心肺般的张开口时,满嘴的牙齿,居然像豆子似的一颗颗的掉了下来。

张着满嘴鲜血的大嘴,他猛啸着,倒身在地上了。

现场一阵大乱,立时跑来两个人想去搀扶他,可是,手方触及,那雷风却像杀猪般的怪叫了起来了。

面前人影一闪,“东海人王”徐海和“活无常”荆玉山双双出现眼前!

“活无常”荆玉山尖叱了一声,阻止着搀扶的二人道:“不要动他!”

说着,他亲自走过去,低头看了看,由不住地倒吸了一口冷气,打脊椎骨起,全身一阵战抖!

他看见雷风的两只手,连同着一双大臂,其内骨条,竟然全然寸碎,破碎的骨磕子,刺穿了肌肤,有的都刺出肌肤之外……

一片青紫血糊,那样子简直惨不忍睹!

“独眼霹雳”雷风,挣扎着大概还想说什么,只是嘴里的牙,已经全都震掉完了,麻木的舌桥……含糊的语音,也不知他是在说些什么,反正没说几句,就昏死了过去!

现场这群无恶不作的家伙,第一次遇见了比他们更辣手、更历害的人,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呆若木鸡!

“活无常”荆玉山看了半天,霍地回过头来,怒视着“东海人王”徐海阴晴不定的脸色,使人难以窥出他内心的喜怒。

他只看了冼星寒一眼,又冷冷一笑道:“冼朋友,如果我老头子老眼不花的话,足下这一手功夫,可是失传武林的‘金皮鼓’——?”

这么一说,冼星寒倒是怔住了。

因为知道这种功夫的人,江湖上可说寥若晨星,想不到居然被他一眼看破,由此可知,这个老儿,实在也是一个厉害,不可轻视的人物了。

他当时微微一笑,并不正面答覆。

“东海人王”徐海后退一步,注目着“活无常”荆玉山说道:“玉山,我看这个架你也不要再打了!”

“活无常”荆玉山一竖吊客眉,厉声道:“怎么说!”

徐海冷笑道:“你不是他的敌手——”

荆玉山苍白面色,蓦地一红,当着手下这么多兄弟,竟然头儿如此奚落,这个脸自然有些下不来!

他为人奸诈,颇富机智,一转念之间,忽然明白了徐海的用心!

当下暗暗冷笑了一下,退后一步道:“兄弟要看大哥怎么为二当家的报仇!”

“东海人王”徐海不料为对方看破了心机,不禁面色一红,好在他的脸原本已经够红的了,再加上点颜色,反正也看不出来。

眼前这个情形,他看得很清楚,即使促使荆玉山出手,最终自己还是一样得出头,倒不如放得大方一点,见机行事的好!

对于面前这个姓“冼”的少年,他是打心眼里存着三分忌惮,当下试探着先拿话点他一下。

徐海回过头来,看着冼星寒,道:“冼朋友,戚继光给了你多少钱,你这么为他卖命?”

冼星寒冷峻的目光,逼视着他,哼了一声道:“戚将军分文不付,冼某人更是寸草不沾。”

徐海哈哈一笑道:“老夫不是引诱你,怎么样,二十万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吧?”说罢伸出双手嘻嘻笑道:“冼朋友,你看看徐某手指上这些戒指……哪一枚也是价值连城……你看!”他指着中间的那一枚道:“这是天竺‘猫儿眼’的……这一个是暹罗‘寒山翠’……”又指着另一枚五彩奇光的道:“……这是外国叫什么‘金钢钻’的……”

冼星寒见他十指上几乎每一根手指都戴满了,心念着他这么一一的炫耀着必有用心!

一念未完,就见在他拇指按摩之下,正中那枚奇光灿烂的戒指忽然“卡!”地响了一声,由其内“喷珠溅玉”般的爆出了千点银虹,有若牛毛般地,直向着冼星寒没头盖脸而来!

同时,那徐海猛笑了一声,疾叱道:“打吧!”

一双大手,箕开着,直向着冼星寒“咽喉”“气海”两处穴道上拿来!

这一手果然厉害,若非冼星寒内心早已有了准备,只怕就会着了他的道儿!

眼前情形,却也是险到了极点。

冼星寒一声叱道:“好——”整个身子霍地向后就倒,施了一招“蜉蝣戏水”,单单凭着足尖一点之力,整个身子如同风车般的打了个转儿!

尽管如此,却也觉得左臂一阵刺痛,像是着了几粒那些不知名的暗器,顿时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颤!

值此千钧一发,徐海的一对“血手印”双双拿空,这老儿厉吼一声,右手第二次向外探出,空中发出“波”地一声脆响!

像是变西洋戏法儿似的,空中出了一团淡红色,手掌形状的彩烟,奇快若电的向冼星寒身上扑去。冼星寒这时身子已疾旋而起,那空中的红色手印差一点打中,划身而过,落地遂即无影无踪。

徐海见飞针、血手印两番失利,不禁怔了一下,大吼一声,腾身而起。

他起身空中的身子,活似一个长毛的猿猴,再次扑向冼星寒,后者却也正好发动了攻势,于是乎成了对扑之势!

二人在空中的身子,乍一交接,像是一双振翅在空中交斗的飞鹰——

在这种情形之下,任何人也难以看清楚他们两人是如何出的手,在凌厉的滚翻之中,双方好像都出了三四招,紧接着坠落地面。“东海人王”徐海身子一落地,“通!通!通!”一连后退了几步。

只见他双手在胸前按动了一下,一张嘴“哧!”地喷出了一口鲜血。

冼星寒却觉出左面肩头,先前为暗器所中之处,一片火热麻辣,他眉头微皱,正要回身查看,此一瞬间,但觉得在后方,一股疾锐的风力,猛袭而至。

人声一阵喧哗,但见“活无常”荆玉山,电光的“万字夺”,猛戮而至!

冼星寒冷笑着一起左臂,猛可里觉出大臂酸麻不堪,竟然是不堪着力。

而眼前之势,已不容再作任何闪躲攻守的防式,眼看着荆玉山这一“万字夺”已经招呼上了。

千钧一发之间,似觉出人群边沿那个披着风帽的女子,一只素手向外虚按了一下!

除了在场内的冼星寒一望即知,在场任何人谁也没有看清是怎么回事!

大家本来看准了冼星寒是死实了,可是不知怎么一来,那荆玉山却像撞在了一面无形的软墙上似的,只听得“碰!”地一声大响。

“活无常”荆玉山,去势快,回来得也快,但闻得乒乓一阵乱响,荆玉山反倒震摔而出,重重的摔倒在地,“当啷!”一下子,手里的“万字夺”也撒出了手。

他在地上打了个旋风,正要翻身跃起,面前人影一闪,冼星寒已同猫捕鼠般的到了他面前。

荆玉山挺身方坐起一半,却被冼星寒一伸腿,踢翻在地,并且实实地踩在了胸上!

随着冼星寒翻起的右手,一口冷气森森的长剑已抵在了他的咽喉之上。

荆玉山打了个哆嗦,张口无言!

是时,全堂大乱,争相的夺门而出!

冼星寒这时只觉得左面臂上,其热如火,而其迅速的已沾染全身,他预计着伤势不轻。

心中一恨,手下也就不再留情,只听荆玉山哆嗦的口音道:“冼大侠!”

“饶命”二字还未道出,冼星寒的长剑,秋水长虹般地已经扫了过去!

剑尖由他喉结处划过去,怒血狂窜而起,“活无常”荆玉山为恶半生,就此一命呜呼!

冼星寒缓缓收回了剑,忽然想到了对方的首领“东海人王”徐海其人,何不一并除了去,以绝后患!当下急忙找寻,四处观望之下,非但徐海其人已无影踪,就连方才那位暗助自己一臂的女子,此刻也失去了影踪!现场众盗眼看着三个头儿,先后都折在了冼星寒手里,一时俱都噤若寒蝉,哪里还敢自寻死路,一个个都离座而出,瞬眼之间,逃走一空。

冼星寒勉强坐定了身子,只觉得左肩后,麻疼不堪,而隐隐有向上蔓延之势!心忖着那不知名的细小暗器一定是徐海特别设置,也许其上喂有剧毒,也未可知!

当下离座而起,店内伙计惊看着他,不敢说一句话!

冼星寒放下了一块银子,道:“打碎了你们不少东西,就算赔你们的!”

伙计弯着腰,大声的道了谢!

冼星寒道:“我要在这里住几天,外面那匹黑马是我的,你们好好给我照顾!”

说完,向后院找房子去!

午夜时分——

海风长驱直入,咆哮着在空中肆威,滚腾……呼啸……有如万马奔腾!

床前的那盏羊脂灯,在透过窗缝吹进的寒风里,曲、扭、伸、缩,婆娑的摇着,有好几次都要熄灭了,却又伸吐着再生的火花,象征着一个不屈于现实的坚强生命,在满布荆棘、崎岖不平的风尘道上,挣扎打滚,以求生存!

他觉得全身奇热难熬,咽喉燥热,似乎都要干竭了,于是直觉而含糊的道:“水……水……”

一只手递过了杯子,冼星寒眼也不睁,当杯子近他嘴边时,也糊里糊涂的就喝了起来。

耳边响起一个女子的口音,那么娇柔动听的语气,像是一个大姐姐对待小弟弟似的。

她说:“少喝一点!你其实不能喝水的!”

冼星寒皱了一下眉,陡地吃了一惊,刹时间睡意全消的睁开了眼睛。

简直是难以置信的事——眼前,多了一个女人了!

而且,这个女人分明正在照顾自己……一只嫩藕般的素手,轻轻地攀在自己肩后,另一只手,托着一个粗瓷的茶碗正在喂自己喝水!

冼星寒顿时一惊道:“你是——?”

那女人慢慢放下了茶碗,又轻轻的托着他的身子睡下去,然后退了两步,才道:“我姓费叫亮君……你不会认识我的,我们是第一次见面!”

冼星寒由暗淡的灯光里,打量着她,对方少女别具一种凡世上难以寻觅的清艳冰寒气质!

对于女人,冼星寒由内心起,就有一种愧疚,不敢亲近的心理,他觉得自己亏负她们太多太多!

一时之间,他看着她,无言以对。

费亮君用着那双明锐的眼睛,看着他,轻轻的道:“你不认识我了,我们见过面……”

冼星寒怔了一下,勉强的坐起来,说道:“你是……?”

费亮君一笑,伸手把领后的风帽拉起来,在头上一戴,冼星寒立时恍然大悟道:“哦!”

“你才看出来——”费亮君又把帽子摘下来,她浅浅一笑道:“一个女人在江湖上走动,太不适宜了,所以我总是小心一点才好……”

冼星寒感激的抱了一下拳,道:“日间如非姑娘暗中相助,在下只怕已遭不测……”

费亮君摇摇头道:“你不要谢我,那是你自己武功好,说良心话,自从我步入江湖以来,你是我所见武功最高的一位……”

她那双明锐的眸子,吐露着坦诚,欵欵的道:“而且,你是一个心怀大义,为国为民的侠士……我很佩服你,也决定以后步你后尘!”(校对按:“欵欵”,同“款款”。)

冼星寒慢慢的垂下头,一言不发!

又敢说什么呢,心里的苦楚,只有自己才知道,又能向谁倾诉?

费亮君缓缓走到了牀前,道:“我白天很留意你的身手,你的武功可是‘天一门’的?”(校对按:“牀”,同“床”。)

冼星寒一惊,道:“你怎么知道?”

费亮君道:“我当然知道,天一门是武林先创,可是听师父说,近三四代以来,由于枝叶不茂,后进无人,是以门下弟子愈来愈少,江湖上已是凤毛麟角,能够见到一个,已是很不容易了!”

这番话,倒使得冼星寒内心感到由衷的钦佩!

他不觉奇怪的,打量了一下她,对方冰秀直率时面颊上,流露出的是一种“不染纤尘”和“涉世未深”……

猜不透她是什么来路,冼星寒垂下头,含有内愧的语意,顿了一下,道:“费姑娘见识过人……在下正是‘天一门’第七代传人!”

费亮君面上闪出来一种难捺的喜悦,她上前一步,道:“你看,我没有猜错吧,这么说,燕子青燕老前辈可是你的师傅?”

冼星寒抬起头,口中讷讷的说道:“是……不是……”

他眸子里闪烁着滚滚的泪光,若非一意的压制和忍耐着,几乎要滚滚落下来!

费亮君不禁怔了一下道:“你……怎么啦?”

冼星寒慢慢的闭上眼睛,道:“费姑娘你触及了我的痛伤,是以难捺内心的伤感!”

费亮君作了个“同情”的关怀,柔声说道:“我……”

冼星寒道:“如果我说出来,也许你会轻视我……掉头而去……”长叹一声,道:“那样也好!”

“怎么会呢!”费亮君窘笑了一下,道:“你不知道,我已经偷偷跟了你好几天了……这几天你快马奔驰于奉化与台州之间……”

一口气说到这里,她低头一笑,直率的又接下去道:“甚至于你到戚将军的校场去我都知道,你已经是我心里要追随的一个大英雄了!”

冼星寒冷冷一笑,道:“我是天一门的弃徒……是一个被逐师门的弟子!”

费亮君不禁怔了一下,惶声问道:“这……这为什么?”

冼星寒正视着她道:“而且,我也没有什么值得你效法的地方……听你口气,你大概刚出师门未久,是一个涉世不深的女孩子……风尘中的险恶,你还不清楚……也不要这么容易就崇拜一个人!”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却情不自禁的又皱了一下眉,鼻子里“哼”了一声!

费亮君忽然警觉的一笑道:“你看看,多说话伤口又痛了吧?”

她走过去俯在他肩头上,轻轻用手指拨看了一下,“啧”了一声道:“……真是的!”

冼星寒忽然记起来,叹道:“要不要紧?”

费亮君退身,摇摇头道:“现在已不要紧了,刚开始的时间,却是骇人得很!”

冼星寒看了她一眼,不用说她早就来了,看样子,刚才自己伤势发作时,也许昏迷不省人事,多亏有了她……

这么一想,也就不便下逐客令,心里着实地有一番感愧!

费亮君道:“你所中的,乃是‘东海人王’徐海的独门暗器‘摄魂飞针’,上面染有剧毒,中人必死!”

冼星寒一怔,道:“那么姑娘你又何以能解救于我?”

费亮君道:“我有解药!”

顿了一下,她又问道:“你知不知道有一种叫‘百崔散’的药?”

冼星寒点点头道:“知道!”

“我有——”说着,她探手取出一只白木的长形瓶子,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又收到了锦囊之内!

冼星寒心中暗吃一惊,对于她的身份,大概的了解了七成,当下慢慢的道:“这么说,姑娘是来自‘琥珀宫’的人了?”

费亮君道:“你真有见识!”

冼星寒道:“灯婆婆是你什么人?”

“咦!”费亮君打量他道:“你知道还真不少呢!”

冼星寒道:“灯婆婆名满天下,稍具武林经验的人,岂有不识之理?”

费亮君讷讷道:“原来这样……我一直都以为她没有什么了不起,一天到晚只知道在家里撩那些灯……把人都给烦死了……”

冼星寒道:“这么说,姑娘是她老人家的弟子了!”

费亮君道:“就算是吧!”

冼星寒抱拳道:“失敬!”

费亮君道:“你说得不错,这是我第一次行走江湖……我什么都不懂……”

说到这里,她在床边位子上坐了下来,一双明激的眼睛,注视着冼星寒,一笑道:“你看看,我们已经认识了很久,我只知道你姓冼,却不知道你叫什么?”

笑得很俏皮,也很天真,尤其是她说话的口气,一点也不做作,有什么说什么,这么纯朴直率的姑娘,江湖已经很少见了。

冼星寒精射的目光,洞悉着她,费亮君忸怩了一下道:“我是在问你的大名哩!”

“冼星寒!”冼星寒据实相告!

伸出一根指头,在手心里写了一遍,她点点头道:“我知道啦!”

说完,她扬了一下眉毛,锐利的目光,透过了密髭的睫毛,直视向冼星寒的脸,微微一笑,道:“白天你动手打那几个人,我心里真过瘾,不过,不是我说你,我觉得你的心真狠!”

“是么?”冼星寒抬头看着她。

费亮君道:“当然,就拿那个姓荆的来说,他已经向你讨饶了,你为什么还要杀他……要是我就下不这个手!”

冼星寒一笑不说,费亮君又道:“还有那个独眼的人,你应该一剑杀了他,可是你反倒不杀他,只把他两只手的骨头全都震碎了,叫他活受醉,这又何苦?”

听了她这些话,冼星寒倒忍不住微微的笑了!

他说:“这是他们应该受的,对付什么样的人,就应该用什么手段!”

费亮君一笑道:“我下山的时候,师父交给我的使命,要我去杀一个人,看起来,到时候还得请你帮忙呢!”

冼星寒抬起眼皮,道:“杀什么人?”

费亮君冷冷一笑,道:“一个探花贼——粉骷髅!”

冼星寒倏地一呆,慢慢的垂下头,道:“费姑娘,你认识这个人么?”

费亮君摇摇头道:“哼!我会认识这种人?”

冼星寒道:“你找到了他么?”

费亮君淡漠的又摇摇头,过了一会儿,她才道:“我找遍了江南地方,却始终也找不到他……”

冷冷一笑,又道:“只是,每到月圆的时候,他又会出现一下,去干一件坏事,杀一个无辜的姑娘!”

她越说越有气,白皙的秀脸上,弥现了无比的怒容,银牙紧紧地咬着。

冼星寒木讷般的看着她,张口无语。

苦笑了一下,他才讷讷的道:“也许他有不得已的苦楚,也不一定!”

“什么不得已的苦楚?”

“费姑娘,你可曾留意到,为什么他每次下手的时候,都是在月圆之夜?”

“这……”费亮君道:“大概是月夜的时候,情调比较合适他作坏事吧!”

才说到此,冼星寒眸子里,泛出一片怒火,像是几乎要发作出来的样子,却又临时忍住。

摇了摇头,苦笑一下,道:“费姑娘,我们作任何事,都不能说没有理由……我以为粉骷髅其人,与其说是一个色情狂的淫魔,毋宁说他是有某种隐疾……只是这种隐疾,鲜为人知,自然便没有人同情他了!”

费亮君霍地站起来道:“对于粉骷髅这个人,你知道多少?”

冼星寒呆了一下,漠漠的道:“我也许知道得比你更少……”说这句话时,他想到了“当局者迷”四个字。

费亮君恨恨的坐下来道:“我还以为你认识他呢!”

她似乎还在生气,寒着脸道:“这种人,你为什么还要帮着他说话?”

冼星寒道:“我不曾帮他说话!”

冷冷一笑,他剑眉怒挑道:“事实上我还比费姑娘你更恨他得多!”

这些话,不禁使得她有些迷糊了。

她笑了笑,说道:“我还以为你会帮着他呢!也许你不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人,绝不会原谅这种人……”

冼星寒面色浮现出一片死灰……

费亮君冷笑道:“有一天我见着了粉骷髅这个人,我就要问问他,如果有一个人这样对付他的姐姐妹妹,他又作何感想?”

冼星寒苦笑了一下,抬起头,长吁了一声。

费亮君看着他一笑,道:“算了,别谈这件事了,我原来的话还没有说完呢!为了追粉骷髅这个人,我才一路跑到了这里,发现了倭寇,又发现了你!”

冼星寒转目向她,道:“费姑娘,这么看起来,你不失是一个维护正义的女侠客,我对你应该刮目相视!”

费亮君插口笑道:“算了,别捧我了,等我拿着了粉骷髅以后,你再捧我还不迟!”

冼星寒目闪精光道:“我只问你,眼前的情形,你以为捉拿粉骷髅和对付倭寇,哪一样重要?”

呆了一下,费亮君说道:“当然是对付倭寇重要!”

“难得!”冼星寒冷冷一笑道:“既然如此,我希望你暂时压制下对于粉骷髅的那口愤世嫉俗之心,转过来面对民族大义的一面!”

费亮君怔了一下,偏过头想想,道:“你说得很有理由,好吧!我就听你的!”

冼星寒道:“眼前倭寇由‘宗设’率领的一伙,虽然在奉化登陆,可是我猜准了他们,不日一定会转向台州这边来!”

“真的?”费亮君一惊道:“难怪台州这几天风声这么紧!”

冼星寒道:“倭寇多半会在这里与汪氏父子、徐海之流会合,然后由这批汉贼作向导,领前带路,转行于内陆,鱼肉乡民!”

费亮君咬了一下牙齿道:“可恨的矮子……我真恨不能……冼兄,你看我们该怎么办?”

冼星寒道:“我预备等在这里,等到那批矮子来时,我就下手,于乱军之中,先杀了‘宗设’那个倭奴头子,以乱倭寇军心!”

费亮君道:“好!我一定跟着你!”

冼星寒点点头,看着她道:“果真如此,费姑娘你是可以称为一个忠义兼顾的女中翘楚了!”

两朵红云,轻染桃腮!

费亮君含羞一笑,道:“谢谢你……”

冼星寒道:“费姑娘,你下脚何处?”

偏头想了想,费亮君一笑道:“干什么?”

冼星寒道:“寇来如洪水,我知道了你的住处,就可以随时通知你!”

费亮君笑笑道:“不劳费心,我呀,反正不离你左右的,信不信!”

冼星寒想了想,道:“这么说,姑娘你可当得‘神出鬼没’四个字了!”

站起来,她微微一笑道:“夜深了,我该走了,明天见!”

说完转身就走,冼星寒却在这时轻轻揭开了身上的被子,等到费亮君走到门边的刹时之间,冼星寒霍地腾身而起。

空中发出“呼!”地破空之声,其疾如电。

费亮君身子向前一俯,捷若飘风的已经转过了身子,冼星寒双手两足,几乎同时向着她身上攻到,其势有若飞鹰搏兔一般!

而费亮君就像是遭受飞鹰下搏反击的一只兔子,她那双错开的手,交叉着蓦地向外击出!

两个人四只手“叭!”地一声接到,一阵扭曲滚翻,栈房里唏哩哗啦的乱响一阵。

冼星寒大喝着双手一震,费亮君后退了三尺之外!

二人四只眼,却含着一种既惊且佩的神态打量着对方。

冼星寒抱拳道:“姑娘不愧是灯婆婆门下弟子,佩服!佩服!”

费亮君明亮的眼睛转了一下,窘笑了一下,道:“哪里,你夸奖了,我的功力,还不如你……不过,我记下这笔债,早晚我也要你尝尝遭受突击的滋味!”

冼星寒挥手关上了房门,却呆呆的坐下来……

无异,这个蓦然现身的姑娘,为他带来了一种新的困扰,说得明白一点,也许是对于自己的一种潜在的危机……

他不禁又回想到方才她所说的那番话,心里更有说不出的内疚、自愧……

慢慢的走到窗前,推开了窗子。

当空是一弯上弦月,略里钩状弧度的月光,斜斜的垂挂着。

他推算着时间,距离满月,应该还有相当的时间,也许还有半个月的时间。

半个月——十五天,这不算短的时间,应该很可以轰轰烈烈的做些事情。

他不禁想到大丈夫立身处世,当为所欲为,如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又何必斤斤于名利的得失?伤心时,抱头痛哭,得意时弹剑高歌,且落得热血激昂,莫负少年!

多么令人费解?试想想,忠义与卑贱,居然混为一体,其间的距离,竟然如同一张纸般的薄?应该是两种绝不能相溶的概念与个性,居然同时潜伏在自己的内心,自己莫非是具有如此迥异的双重个性的一个人?

可笑之至,这是说给谁听,谁也不会相信的。

关上了窗子,他内心像是紧紧地压上了一大块铅般的沉重!

他懒得想,实在也无可奈何!

拂晓时分——

浪花拍打着海岸,翻吐着白色泡沫的海水,一次又一次的冲上了平整的黄色海岸,海岸像是一片极大的海绵岸,那么贪婪的,一次又一次的吮吸着海水!(校对按:原文“河岸”,不恰当,改为“海岸”,下同。)

东方微明,用“鱼腹”二字来形容它的颜色,尽管是陈腔滥调,可是却再也找不到更恰当的字眼!

海面上朦胧的,笼罩着一层水蒸汽,白茫茫的延伸开数千里!

因此,你几乎连什么也看不见!

几只海鸥低低的旋回着,它们常常看过去,几乎两只相撞到了一块,却又临时分开,其间的距离,说“间不容发”大概不会太夸张吧!

这时候,“前所”“海门”地方的渔民,有的已经起来要干活了。

戴着破毡帽,连耳朵也遮盖着的年老渔民,由海岸上推动着两头尖的渔船——

海岸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轨迹,渔舟下了水,老人回头招呼他的两个儿子,大顺子,大娃子,三个人一齐跳水登上了渔舟。

这是今晨第一艘下海的渔船。

海水浮着渔舟,老渔民指挥着两个儿子,把船向崖岸边拢过去,在那里,他们早已悬设了一些擒捉大海虾的箭笼!

雾气是这么的浓,海浪起伏得又是如此的凶,随时一个浪,就很可能把渔舟冲撞上崖岸,“舟覆人坠”那是最起码的事。

“大顺子”弯着身子,小心的伸着竹篙,点着沿岸的岩石,“大娃子”就顺势爬上峥嵘的岸石。

就在这个时候,他好像耳朵听见了一些声音,像是有人在吹弄海螺的声音!

如果在夕阳将下的黄昏时分,孩子们成群结队的在沙滩上打闹着,吹弄海螺的人多的是,不足为奇,可是这个时候,可就有点奇怪了。

而且海螺的声音,像是来自大海!

大娃子睁大了眼睛,什么也看不见,除了雾,还是雾。

他哥哥“大顺子”不耐烦的催着他,可是这一次他也听见了。

海螺声不止一处,声声相叠,像是有十数处之多,而且,好像就在眼前似的!

兄弟两个由不住一齐回过头来,随着吹过的一阵风,海面上雾气卷开了一大片。

就在这时,大顺子、大娃子两个都吓得呆住。

他们看见了数百艘,也许还要多些,这么多的大木船,“蔽海而至”,那些舟船上,更站满了穿着五颜六色的人群,为数可观。

风过后,白雾又再合拢!

兄弟两个吓得全身都麻了,大娃子快跳上船,急声招呼道:“不好了,倭寇来啦,快逃命吧!”

这几个月来,倭寇海盗,早已把沿海蹂躏得疮痍满目,人民闻声丧胆,是以沿海县城也都有了民防设置,渔船上,都附带着铜锣一面,紧急时互鸣告警!

大顺子惊惶之下,抓起船板上的铜锣,用力的敲着,一面大声的吆喝,渔民们闻声而警,一时哗然大乱。

在翻涌着的浪花里,寇舟蔽海而至。

只见为首船头上的一名彩衣倭寇,手挽雕弓,只一箭,正射中大顺子背心之上,紧接着倭船上发出了排箭,大娃子和老爹,方自登岸,相继中箭而仆。

大片的喊杀声中,身穿蝴蝶装的矮小寇影,争相跃舟而下,寇影如潮,倭刀交映着昼光,反映出千百条蛇形的寒光,渔民们只恨少生了两条腿,只要被这伙子人追上的,无一幸免,全数死在倭刀之下。

整个的“海门”“前所”震动了。

这两处地方,由于人力有限,防守不足,不到半日,已吃倭寇全数占领。

来寇约在六千人多,寇首“野田一郎”,早年是个道地的日本武士,只是立身不稳而沦为贼人。

这人武功精湛,先是在日本沿海,占领了十数个散岛,收集了所有的浪人,渐渐势力扩大,并且勾搭了徐海为首的一伙中国海盗,渐渐窥向中原。

军败如山倒,倭寇会合着事先联络好的海盗,不出两三天,先后拔下了“海门”“前所”“涌泉”“水家洋”,而进军来到了台州地面。

第四天晨,戚继光得讯由“奉化”率兵兼程而至,由“桐岩岭”折回,疾行七十里而来到了台州城下。

双方的实力战,于是展开,寇首“野田一郎”率领两千名手下,迎击着戚继光,在“花街”交上了手。

倭寇排开了“一字阵”,被戚继光施展出所发明的“鸳鸯阵”,杀得大败,两千名手下,死亡泰半。

野田一郎大惊之下,掩退龟缩,辗转的逃到了“大田村”,祈求托附于汪直父子与“东海人王”徐海的援手!

于是,戚家军辗转着向“大田”行军,他不但要消灭这些倭寇,更要清除这帮子中国海盗!

这一日,戚参将的虎帐外,来了一男一女两名少年,投帖请见,戚将军展视拜帖之上,见“冼星寒”“费亮君”二人的名字,他忽然记起了那日校场操阵时,所遇见那位救命的恩人,磊落的奇侠,不禁肃然起敬,连声吩咐着快请!

帐门启处,冼星寒、费亮君同时步入!

二人向着上方的戚将军行了大礼,戚继光趋前,紧紧握住了冼星寒的手,摇撼着道:“冼壮士,你可是来啦……这位姑娘是——?”

冼星寒道:“是一位巾帼侠女,我带她来求见大人!”

戚继光打量着年方双十的费亮君,怔了一下,有些难以置信的皱了一下眉,道:“你说这位姑娘是……?”

冼星寒道:“是一个忠义兼顾的女侠士!”

费亮君弯身红着脸道:“不敢!”

戚继光道:“如今英雄出少年,失敬!”

说着,回头喝叱道:“来呀,酒筵侍候。”

冼星寒道:“不用。”

戚继光一怔道:“怎么?二位还有什么急事不成?”

冼星寒点头道:“倭寇自被将军大败之后,部卒不及千人,只是新近配合了汪直、徐海等汉贼,势力不可轻视,昨夜我与费姑娘刺探敌情知道了他们十日之内,即将大举向‘处州’进取……”

顿了一下,他恨声道:“如果这么一来,又不知要有多少百姓遭殃,是以我二人冒昧求见!”

戚继光来回走了几步,定住了身子,道:“这消息可靠么?”

费亮君点点头道:“一定可靠,是汪直亲口说的!”

戚继光恨声道:“好,这一次我提前下手,要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他向冼、费二人笑道:“二位侠士忠心为国,真使我太感动了,既然如此,我要赶快部署,进攻大田!”

冼星寒道:“将军出军之前,我必以寇首人头献上,为将军阵前祭旗!”

戚继光上前一步,正视着冼星寒道:“冼大侠言出有信?”

冼星寒冷冷一笑道:“我们武林中人,一诺千金,将军不必置疑——”

说到此,他指了一下身边的费亮君,道:“此番更有费姑娘相助,我一定能达成使命!”

戚继光哈哈大笑着,一挑拇指道:“好,我敬你们三杯!”

高叱一声道:“来呀,快拿酒来!”

一名“营总”双手托着酒盘步入,戚继光亲手倒酒三杯,并且送到了二人手中。

他举杯在手,道:“第一杯,恭祝二位马到成功!”

三人仰首而干,费亮君放下酒杯,差一点连眼泪都淌了下来。

戚继光又为之斟上,举杯道:“第二杯,我军大胜!”

三人又仰干一杯,费亮君吐舌的出了一口气,道:“好热!”

戚继光又斟上第三杯,双手举杯道:“这第三杯,祝我大明社稷,万古长青!”

三人又仰首而干,放下了杯子之后,费亮君终于忍不住呛得咳嗽了起来。

她从来也不曾喝过酒,尤其是这么猛烈的白酒,一时之间,花容顿变,戚继光见状,不禁宏声大笑起来。

笑声一顿,道:“费姑娘,如非是冼大侠推崇你是一位侠女,我是怎么也不会相信……看你这一副娇嫩的样子,哪里像是拿刀动剑的一个侠女……”

费亮君冷冷一笑,道:“如果我当着将军的面,表演一手武功,将军可就相信了!”

戚继光点头微笑道:“果然如此,我自然就信了!”

费亮君道:“好,请将军出题!”

言罢后退一步,蛾眉一竖,双手向腰上一插。

冼星寒见状,忙道:“姑娘岂可在将军驾前失礼?”

戚继光笑道:“冼大侠不必阻拦,我久仰你们这些江湖侠客,来无影,去无踪,只是军营重地,却不便叫费姑娘如此施展,这么——”

他笑一笑,道:“姑娘身背宝剑,如能展露一手剑法,让我开开眼界,也就够了!”

费亮君欠身道:“这么说,民女放肆了!”

话声一落,只见她右手已握住了背后的剑柄,像是打了一道闪电般的,剑光一闪即收,“呛啷!”一响,又自收回剑鞘之内!

戚继光眨了一下眸子左顾右盼,道:“姑娘你怎么不出手?”

费亮言款款下拜道:“民女献过丑了!”

戚参将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的感觉,怔了一下道:“你是说……?”

一旁的冼星寒,微笑插口说道:“费姑娘方才那一手‘出林燕’堪称一绝,只是可惜了将军的花瓶!”

戚继光霍地回过头来,只见帐角木架上的青瓷大花瓶,依然完好的摆着。

他楞楞地走过去,心中纳罕不解的看了半天,仍然看不出有什么不对来。

冼星寒道:“将军拿起来就知道了!”

戚继光伸手拿住了瓶耳,向上一提,蓦地觉出手上一轻,注目再看时,才恍然的发现,那个青瓷的大花瓶,竟然由上而下,从正中分成了两片。

随着戚继光的手,那另一半瓷瓶,“当啷!”的一声,坠落在地,摔成粉碎。

这一惊,直把位领兵杀敌,雄踞一方的方面大将军,吓了个面色如土!

他嘴里喃喃的道:“佩服……佩服……”

回过身来时,面前已经失去了那男女二人的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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