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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一声鹰鸣,响自当空。

船上人都不禁抬头望去,但见一只白毛细胸的鹰低飞掠空而至,这只鹰看来较一般常见之鹰要小得多,但当其低飞直掠时,却出奇得快,速度惊人。随着这声刺耳的尖鸣之后,疾若箭矢般的低飞直掠而过,一会就只剩下了一个小小的白点。

朱翠一惊道:“啊,好漂亮的一只鹞子!”

风来仪忽似想起了什么,面色微微一变。

就在这一霎,那只几乎已经消失于视线之外的鹞子倏地尖鸣一声,去而复还。

这一次较诸前一次的速度更快,剪翅间已来到了眼前。

风来仪一声叱道:“小心!”

话方出口,即见那只银色鹞子有如银星一点,势如箭矢般,直向着朱翠头顶上飞射过来。

朱翠在耳中方自听到这声鹰鸣之始,已然有些警觉,风来仪再一出声示警,刻使她觉得其势不妙。说时迟,那时快。紧接着又是一声刺耳的尖鸣,这只小小银鹞突然嘴爪齐施,自高而下向着朱翠脸上袭来。

朱翠一惊之下,身子向侧方一偏,右手二指霍地递出,用“金剪指”力向着鹰腹就插。

她原以为凭自己功力,无需真的伤着了它,就只是指上风力招着了它一些,也必能使这扁毛畜生当场溅血而已,却是没有料到,这只银色鹞子敢情为人豢养,平日受过极为严格的训练,大非寻常。

眼前朱翠“金剪指”方一递出,即见当空鹞子一声短鸣,灵巧的身子就空一滚,蓦地下坠了尺许。

轻功上乘身法中“细胸巧翻云”之一招,所谓“细胸”正是指的眼前鹞子,可知其身法该是何等快捷犀利了。

朱翠一惊之下,才知道自己竟是过于轻视了对方,二指一招点空,眼前银色鹞子已临胸际。

这只扁毛畜生果真受过严格攻击训练,每有惊人之式。

由于双方近在咫尺,朱翠看得非常清楚。这只鹞子生就一身银翼,火眼金睛,嘴爪如钩,尤其是额上一撮角毛,状似一朵迎风绽放的银菊,的确是俊极了,却也凌厉极了。

一沉即起,夹合着“劈啪!”凌厉的一声振翅声,这只银鹞第二次昇起来,却以尖削的一截翅尖,反向朱翠颜面上方扫过来。

朱翠想不到这只小小的鹰,竟然如此狠恶,一时不禁为它逗得火起,娇躯向后一收,两掌合夹,发出了六成掌力。

这只银鹞好精灵,就在朱翠掌力将吐未发之间,它似乎已经觉出不妙,一声啁鸣,猛力升翅直起,其势之疾快,出人意外。

虽然这样,却也为朱翠所发出的掌上力道扫着了些边儿,随着这只鹞子发出的一声尖鸣,空中炸开了一天的银羽。

紧接着又是一声尖鸣,在余音绕空之际,这只小小银鹞已箭矢般地直起当空。一串串凌厉的鸣叫声,随着它的低飞盘旋,兀自眷念着眼前不去。

朱翠几乎为之惊异了。

一旁的风来仪却像似已有所见,冷笑一声道:“我们大概有客人来了!”

话声方顿,即听见有人撮口为哨所发出的尖锐声音。一只亮顶方头的快船,正以奇快的速度,迎面驰来。

紧接着,第二声尖锐的哨音,亦自发出。

空中那只银鹞在第二声口哨发出之后,在空中应了一声,立刻翻转翅膀,一迳向那只快舟上投身飞去。

风来仪看到这里冷冷哼了一声道:“停船!”

青荷把话关照下去,大船立刻停了下来,眼看着对面那艘快舟乘风破浪,像是昂行波面的一条海龙,瞬息间已来到了面前。

走得快停得也快。“哗啦!”一声,风帆放下来,快船在水面上打了个跄,顿时停住,双方间隔距离大概不足两丈。

朱翠这才看见,对方那般平顶快船的船头上一字平列着五个人,四个短装劲服青年,拥衬着一个皓首银发的白衣老者,老者左手上抬,让空中缓缓扇翅的那只银色鹞子落于其上,一看即知人鸟相处和谐,也就可以猜知这只鹞子必为其所豢养了。

风来仪兀自坐在椅子上没有移动,可是脸上神态已微有愁容。

“原来是这个老不死的!”她一面向朱翠招呼道:“你不必跟他噜苏,一切由我来应付!”

风来仪这边方自关照了朱翠,对船上那个皓首银发的老者,已自发出了老声老气的一阵子笑声。

“三娘娘,咱们总有十年没见了吧,哈哈,正要专程往谒,想不到却在海面上见着了,这可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了!”

话声不大,但吐字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为风力吹送过来,清楚地送进了每人的耳膜。

朱翠在与对方照面之始,已经预感到来者不善,这时聆听到对方的话声,才警觉到来人敢情功力绝高,只是这一手“千里传音”,想要把话声传送得如此清晰,声音聚而不散,如果没有极为精湛的内功,根本无能达到。她真是想不到连日来波折重重,邂逅能人无数,眼前这个老人更不知又是何方神圣驾到了。

风来仪仍然平静地坐在椅子上。

“原来是神鹰葛兄,真正是久违了,失敬,失敬!请过船一叙如何?”

白发老人一笑道:“遵命!”

话声略顿,点头向身侧左右道:“走吧!”

五人看来几乎是同样的动作,同时自快舟上腾身昇起,有似一朵云彩般的轻飘,冉冉落身子对舟之上。

快船上的舟子,立刻把船摇近,然后打上搭头,使大小二舟联在一起,不致为浪花冲开。

号称“神鹰”的葛姓老人往前连走了几步,抱拳向风来仪笑道:“十年不见,三娘娘风采依旧,想必是养生有术了!”

“葛兄太夸奖了!船行大海,无以待客,一切简陋了。”

“三娘娘太客气了!”

说话时早有船上侍者,抬来了坐椅。

姓葛的老人拱了一下手,老实不客气地也就坐了下来,他左右的四名青年,显然是碍于辈分,不敢与老人同起同坐,依然分左右偎在老人身边坐下。

“这位是?--”

葛老人的一双眼睛其实早已经注意到了另一边座上的朱翠,到底忍不住开口询问。

风来仪一笑道:“葛兄岂有不认识这位姑娘的道理,显然是明知故问了!”

葛老人笑了笑摇头道:“三娘娘仍然是快人快语,葛某人这点心思看来是瞒不住三娘娘了!”

一面说自位子上站起,向着朱翠恭敬地抱拳道:“如果老朽双眼不花,这位想必就是名震当今的无忧公主了,幸会,幸会!”

朱翠含笑回答道:“不敢当,前辈是--”

姓葛的老人一声笑道:“老朽遁居世外,早已是化外之民就是报出万儿来,殿下亦未必知道。”

一旁的风来仪冷冷地道:“葛兄未免太谦虚了!”随即向朱翠介绍道:“姑娘可曾听说过贵州黄天岭的‘神鹰老人’葛白翎么?这位就是了!”

朱翠想了想,确实记不起曾经听说过这个人,为了顾全初次见面的礼貌,她依然点点头道:“久仰!”

葛白翎呵呵一笑道:“怎么样,我就知道殿下你没有听说过吧!”

风来仪微微一笑道:“曹羽这个老贼看来是决心跟我们不乐帮过不去了,居然连多年不问外事的你也给说动出山了,咱们是明眼人不说暗话,葛老兄干脆一句话,你这一趟是为什么来的?”

“神鹰老人”葛白翎脸色似乎不大自在,打了个哈哈,一只手轻轻摸着架在他左腕上的那只小小银鹞,眼角间拉起了几线皱纹。

“三娘娘真是干脆得很,好吧,既然这样,我们就直话直说,姓曹的不错和我葛某人是有过那么一点交情,话可得说清楚了,可是从前。自从他当了官,发了财,我可就没再见过他,这一次承他瞧得起,亲自找到了我葛某人的茅庐,说是有重事相托,拿着几十年交情的大帽子往下一压,老朽还真不能不管!”

风来仪微微一笑道:“什么事呢?”

葛白翎哂道:“这几年大家都知道不乐帮的买卖是干得越来越大了,我那位曹兄弟今天虽然是食官禄,却也知道买卖上的规矩,这件事因碍着三位当家的金面,所以他很难启齿,因为知道老朽过去承三位当家的抬爱,有过这么一点交情,所以再三情托,老朽也只好--这叫无可奈何!”

“原来这样,我明白了!”风来仪嘴角拉出来浅浅的笑意:“这么说葛老兄是来谈生意罗,那敢情好,什么生意还值得老兄亲自上门?说来听听吧!”

葛白翎伸出手摸着颔下的短须呵呵笑道:“抬爱!抬爱!”偏头向身边人招呼道:“来呀,把准备好的东西呈上去给三娘娘先收下!”

他身边四弟子之一立刻答应一声,上前一步,先把身上一袭黑色宽大的披风卸下,这才见在他背上背有一个红色四方漆箱。

这名弟子颇为谨慎地把这个箱子取下来,双手平托,上前几步道:“三帮主验收!”

“这是干什么?”

风来仪眼睛转向葛白翎道:“什么东西?”

“三娘娘不要见笑,”葛白翎嘿嘿笑道:“这份礼可不是老朽送的,老朽除了这身骨头之外,什么也没有,说得清楚一点,这是那位曹兄弟前此得罪了贵帮,特备的一份请求恕罪的薄礼,我看三娘娘也就给他一个机会,收下吧。”

风来仪先一霎还是面若秋霜,这一霎却又改了笑颜。

“啊,我明白了,葛兄这么说,我知道了,要是你老兄的东西,我还真不便收,既然是姓曹的送的,那可就另当别论了!”

“对了,对了,这是曹老弟专为孝敬三位帮主的!”

葛白翎眯着两眼笑得令人费解。

风来仪随即转向一边的女婢青荷微微点了一下头,后者立刻会意,上前几步伸出双手接过了那个朱漆匣子,显然那匣子份量极为沉重,青荷原先没料到,方一过手几乎坠了下来,第二次聚力,才平托而起。

青荷双手平托着这个四方匣子,一直走到了风来仪面前站住。

葛白翎一笑道:“里面是上好赤金一千两,请三娘娘过目验收!”

风来仪一笑,只在匣子上瞄了一眼道:“不必了,送礼的不嫌多,收礼的人岂能嫌少,请转告那位曹提督一声,就说他的礼物我收下就是!”

葛白翎一笑道:“三娘娘真不愧江湖本色,老朽这里代表我那位曹兄弟谢谢你啦,至于那笔买卖--”

风来仪点点头道:“在此海上,只怕谈说不清。这么吧,就请葛兄转告那位曹大人,就说我们在不乐岛上恭候他的大驾,欢迎他随时造访,见面再谈吧!”

葛白翎一愕道:“这--三娘娘只怕是在说笑话吧,不乐岛人间仙境,岂又是我那位兄弟所能去得的?”

风来仪冷冷一哼,道:“这就是他的造化了,葛兄远道而来,如果只是为这位曹大人传送人情,使命已了,可以请便了。如果还有私人上的交往,就请入内少坐,容我吩咐看酒侍候。”

神鹰老人葛白翎哪能听不出对方这种下逐客令的口气?嘴里嘿嘿笑着,心里却由不住骂道:好个风婆子,你对别人这样。对我姓葛的也能没一点交情?上千两的金子就是这么好拿的么?

心里琢磨着呵呵一笑,道:“三娘娘好说,那可不敢当,老朽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承阁下看得起,收了我那曹兄弟一份薄礼,而且承蒙于邀我那兄弟岛上一聚,老朽总算不负此行,脸上有光,容老朽在这里先谢谢你啦!”

一面说连连拱了拱手。

风来仪一笑道:“这就不敢当了。”

葛白翎暗骂道:“好个老货,你还跟我装傻。”

心里琢磨着,呵呵一笑道:“能得三娘娘金口玉言,这件生意,八成儿作成了,这就请娘娘赏下一件信物儿,老朽总算受人所托,这也就可以回去交差了。”

“啊,这样--”

风来仪似乎才明白了过来,露出了细密的一嘴白牙,微微笑了一下,道:“老哥哥你大概是很久没有在江湖上走动了,要不然怎会连跟不乐岛上作生意的规矩都忘了。”

“什么规矩?”

“跟不乐岛作生意的人,很少不赊本儿的,要不然怎么叫‘不乐之捐’呢!”

葛白翎仰天打了个哈哈,笑声一顿,那双大三角眼睛里闪动着熠熠凶光,只是还勉强保持着脸上的笑容。

“老妹子,你可真会说笑话了,就算不乐帮算盘再精,吃遍天下,还能吃到老哥哥我的头上?呵呵,不行,不行,你得给我捎回些什么才成。”

一面说,这个老头儿可真没有要走的意思,非但没有走的意思,简直不退反进,两只手作势往前面挥了一下。

身边的四个人各自移动身子,向前面进了几步。

迎着他们的是船上四名黄衣弟子。

四弟子的突然出现,使得葛白翎一方面的人多少有些感觉意外,也就自然而然地停了下来,看起来简直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风来仪目睹及此,微微点头笑了笑道:“看来老哥哥你是不拿点什么凭证,就不打算回去了。”

葛白翎长笑一声道:“好说,三娘娘你是聪明人,为了几个局外人,可犯不着伤了自己人的和气。”

这话可是说得十分露骨了。一面说时,那双三角眼可就转向一旁在座的朱翠身上,这一眼也就等于说明了所谓“生意”是怎么一回事。

“说吧!”风来仪脸上仍然带着笑:“你要什么凭证,只要你能拿得去的尽管拿去就是了。”

葛白翎点点头道:“岂敢,三娘娘既然这么说,老朽也不能不识抬举。”

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干咳一声,目光向着一旁的朱翠扫了一眼,怪笑一声道:“老朽对这位公主真是久仰之至,如能请到这位公主的大驾,过船一谈,三日之后由老朽专程送上贵帮,如何?”

朱翠聆听之下,忍不住倏地由位子站起,正要说话,风来仪却用眼睛制止住了她。

“这也没什么!”风来仪一笑道:“只是凡事有个先来后到,我好不容易请到了这位姑娘,家门未到,岂能又让你接走了,这件事你不觉得有点不大合适么?”

葛白翎嘻嘻一笑,深深向着风来仪打了一躬身道:“三娘娘多多成全,多多成全!”

一旁的朱翠聆听到此再也忍不住心里的忿怒,冷叱一声,道:“住口!”

一面说,倏地上前一步,杏目圆睁,道:“你是什么人?谁认识你?不乐岛是我自己心甘情愿要去的,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么,真是做梦!”

葛白翎先是愣了一愣,紧接着嘿嘿一笑。

风来仪见状却在旁笑眯眯地岔口道:“听见没有?这可不是我从中阻止,人家东主儿自己不答应,你可怪不得我,回去吧!”

“神鹰老人”葛白翎一生自负,在黔省黑白道上,称得上是首屈一指的人物,一身软硬功夫,更是罕见敌手,正因为这样,那位权倾一时的内厂提督曹羽,才会折节下交,亲入苗疆,许以重酬地把他请了出来。

曹羽满以为以葛白翎之古怪难缠,在江湖上之声望,即使是不乐岛的三位岛主,也必得买账三分,这才好说歹说地请他出来作个说客。

想不到葛老头儿第一次出面,满以为凭自己的面子,这位不乐岛的三岛主多少也得有个交待,那里知道一千两黄金送出去,却像是丢进大海,连个凭证都没有,接下去又碰了黄毛丫头朱翠一鼻子灰,风来仪却也对自己下了逐客令。这一切,不禁触发了葛白翎的一腔怒火。

“朱公主,这件事只怕由不得你自己作主了。”

话声出口,右肩轻晃,落在肩头上的那只银色鹞子先是一声尖鸣,蓦地扇动双翅,直起当空,同时间他身躯有似一阵风也似地已经迫近了朱翠身前。

这一阵风力不啻是内功真元的化合,设非朱翠有精湛内功根底,只是对方这一冲之力,只怕也当受不起。

葛白翎显然技不止此,随着他前进的身子,两只手倏地张开来,往前微微探身直向朱翠一双肩头上按了下来。

朱翠右手轻起,一掌直劈过去,只觉对方随着两手环抱之姿,带来了极大的力道圈子,一时想要脱出,殊为不易,这才知道眼前这个老头儿敢情不是好相与。一念之后,正待施展全身之力,用“双掌开碑式”,拼着两臂为对方拿获之险,也要给对方一个厉害。

无如她这里方自动念,身侧疾风忽地袭来。耳边上响起风来仪的声音道:“让我来。”

一条人影蓦地切了进来,现出了风来仪翩然进身之姿。举手,进身,快速地已经取代了朱翠方才的位置。

表面上看来,似乎不足为奇,事实上随着风来仪的进身,却有凌厉的杀着,那递出了的一双手,双双点向葛白翎肘腕之间,施展的是武林中极为罕见的“铁指金风”之术。即使葛白翎练有护体罡力,也当受不住这般“点力”的攻破。

一惊之下,葛白翎不得不把递出的双手向后一收,身躯后收,足足地退出了三尺开外。

面前的风来仪显然已经取代了朱翠方才站立的位置。一股冷森森的气机,由她身上传出,直袭向葛白翎正面,和对方所放出的真元内力相抗。

“哼哼--大妹子你这是成心要跟老哥哥我过不去了,犯得着么?”

说话时葛老头头上那一络子白头发簌簌地颤动着,每一恨发梢上都像是注满了劲道,那双菱形的长三角眼里,隐隐现着凶光。

风来仪这一霎脸色变得雪白,对方的不识相已使她动了真怒。

然而,她当然也想到了对方这个人的不同一般,事情未到最后破裂关头,总要留一分情面的好。

“葛老兄,这件事你万万不该插手,更何况是官家的事情,你更犯不着。姓曹的硬拉你下河,你不能不防,看在我们近三十年交情的面上,我劝你还是及早抽身的好!”

姓葛的发出了狼嗥也似的一声长笑。

“谢谢你啦,我的三娘娘,你这是叫我往边上站不是吗?你的好意我谢谢啦。”

“姓曹的事叫他自己来,你又何苦来?”风来仪脸罩青霜:“这件事不瞒你说,不是你我两人就能解决得了的!”

“老妹子,你这是存心给我难看,这叫‘羞刀难入鞘’,我已经划出了道儿,除非这个雌儿跟我走一趟,今天势将难以善罢干休。”

“哼哼哼!”

风来仪哼出了一串的冷笑,随着她两只手的平伸,身后的人俱都往后撤退开来,一下子就飞出了前舱整个的舱面地方。

葛白翎看在眼里,自然心里有数。

“好,老妹子你这是要跟我翻脸,我只有接着你的了。”

“但愿你能接得住。”

葛白翎一面说,也学风来仪方才那个样子,两只手缓缓向两侧平伸而出,大股的罡风随着他探出的手掌,迅速地向两边扩散开来。

原先站在他身边的四个弟子,一齐退向两侧船舷。现场只剩下了两个人对立的场面。

“咱们有话在先,”葛白翎冷冷地说道:“我知道你武功了得,可是多少年来,老哥哥我可也没有把功夫拉下,到底是人家的事,犯不着见真章儿!”

“一切都听你的就是了。”

轻轻的一句由她嘴里溜出来了,可是那双眼神儿,有如磁石引针,丝毫也没有离开葛老头身上。

“好极了,咱们就这么说吧,我要是败了,扭头就走,你要是输了,这个雌儿可得听我的。”

一旁的朱翠忍着一肚子的气,拿眼睛看风来仪,倒要看看她怎么说。

风来仪冷冷地道:“这件事恕我不能越俎代庖,那要看人家姑娘自己的意思才成。”

葛白翎点点头道:“好吧,只要你不插手多事就行。”

风来仪脸上不着一丝笑容,点点头道:“好吧,就这么说吧!”

说时,她平伸向外的一双手,已缓缓地放了下来。

神鹰老人葛白翎肥大袖子的双手,看过去就像是两只展开翅膀的巨鹰,却没有收回来。

两个人的眼睛紧紧地对视着。

海浪似乎一次比一次猛烈地拍向船身,整个船身动得那么厉害,只是站在船板上的两个人,却像是打进地面的两根桩子,一动也不动地钉在那儿。

朱翠看到这里,心里已有数。

大凡高手对招,越是武技精湛者越不喜欢那些不着边际的“恋战”,常常却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酝酿心里已久的厉害杀着,三招两式之间使能决定了胜负存亡。眼前的风、葛二人,看来正是情形如此。

朱翠在细细地观察之后,尤其觉得心惊,他们越是迟迟不出手,越显得出手时的凌厉不同凡响。

浪花一波一波地拍打着,白色的泡沫引诱着当空啁啾的大群海鸟,阳光衒耀着散发出醒目的那种“白”。

朱翠乃又联想到,这些动与静,在一对高手如风来仪与葛白翎的眼睛里,都可构成出手的灵思来源,那种出招时的“快”,常常与鸿飞一霎的灵思混为一体,这其间的微妙确是只能意会而难以言宣了。

现场对峙的两个人看过去实在太木讷了,似乎周围所发生的一切都与他们没有关系。然而谁又能知道他们的心灵深处的动静又如何?谁又能知道他们不是在捕捉着一闪即逝的出手良机。浪花依旧,海鸥依旧。

大船一次一次地抬起来又沉下去,一声清晰的鹰鸣起自当空,在眼前的静寂里,这声鸣叫显得格外惊心,从而才使得各人想起来敢情天空中还留有葛白翎所豢养的那头银翎鹞子。

大家伙俱都由不住抬头向空中望去。

一点银星,笔直地由当空一直堕了下来。

朱翠旁观者清,一惊之下才看见了敢情那只银色白鹞子,正以雷霆万钧的奇快速度向下俯冲过来。说时迟,那时快,紧接着又是一声嘹亮的鹰啼,这只小小的银鹞,直向着风来仪头顶脑门上力冲下来。

“神鹰老人”葛白翎把握着这一霎良机,倏地一声冷叱,箭矢也似地直向着正面的风来仪身前扑到,其速之快简直与当空的银色鹞子混为一体。

这一人一鹞敢情早有默契,一个空中,一个地面配合恰到好处,堪称天衣无缝。

看到这里,在场每个人都由不住怦然一惊,俱不禁为风来仪捏上一把冷汗。

风来仪似乎在空中第一声鹰啼时,已得到了启示,她甚至于连头都不抬一下,一双瞳子仍如箭状地直直盯向对面的大敌,直到第二次鹰啼时,她才倏地出手,其动作竟然看来与葛白翎不差先后。

那么快速的一个迂回。

在动手过招上,这样的招式简直太离奇了,堪称前所未见,由于转动得过于疾猛,船面上旋起了大片的疾风,这个神妙的招式妙在不但躲过了当中飞鹞的下袭,也闪开了正面的强敌。

葛白翎当然技不止此,在他一经发觉到风来仪的迂回身法之后,紧接着向相反的方向一个快闪,施出了一招“反迂回”。

四只手掌,发出了“波”的一声互接。这一声接掌,声音并不大,可是所加诸在二人双掌上的力道必属惊人。

大船就像是忽然触礁了那样的大大震动了一下。

四只手一经交接,立刻回抽,一个往里,一个往外,像是鞭下的陀螺,旋转出两片疾风,神龙交尾般地直向着海面上落了下去。

大家伙看到这里,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呼叫。

朱翠也吃了一惊,不容她再多思忖,风、葛二人已作了第二次的交手。

内功中有所谓的“提呼一气功”,练到功力精湛时,仅仅凭丹田内一气提收,可以超波渡水,眼前二人显然似是熟于此功的健者。

第二次掌上的交接,显然是在海面上,看上去动作较先前舱面上的那一次要快得多。

水面上过招,当然不比陆地,而且最忌浊力,这一点两个人都很清楚。

阳光映照下的海水,泛出千万点闪目的金星。

两个当今武林中顶尖儿的人物,谁也不甘服输,风来仪三点金波,由侧翼欺身直上,葛白翎扇动大袖,借助风力跃波直起。第二次在海面上又凑在了一块,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快。

葛白翎的一式虎扑,显然扑了个空,风来仪的“雷火抄手”亦没有落实。看上去双方都像是险到了极点。

这一次失手,已使得他们丧失了继续在海面上逗留的机会。所谓“提呼一气功”,顾名思义是只凭着一口气的运转,自不能作长时的逗留。

是以在这次交手落空的一霎,两个人已同剪水的燕子,双双掠波直起。

大船上各人但觉人影飘忽,定目看时,二人已双双站立船头。

风来仪神色自若地一笑,道:“承教了!”说话时,她微笑的目光直直地看向对方下躯。

各人也都注意到了,葛白翎一双腿脚上显然已为海水打湿。尤其是脚下的那双靴子,湿淋淋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反过来再看风来仪情形就完全不一样,全身上下,包括脚上的那双鞋子在内,连一滴水珠儿都不曾沾上。

葛白翎把这番情形看在眼里,就算是再沉得住气,脸上也挂不住,顿时臊了一个大红脸。

双方动手过招,虽然没有分出胜负高下,可是这么一来彼此功力的深浅已是洞若观火,最起码在轻功上来说,风来仪已是领先一筹。

那只银鹞子兀自在空中辗转翱翔,不时发出尖锐的鸣叫声,一次又一次地低飞下抄,想是识得风来仪厉害,不敢造次攻击。

葛白翎捏口发出了一声长哨,单手往空中举了一下,当空鹞子随即翩翩下落,轻轻地落在了他的手腕子上。

“见识了!”他向着风来仪点点头:“这一次不算,改日我专程还要造访!”

一面说偏头向身后四名弟子道:“走吧!”

五条身影同时腾身而起,像是来时一般模样,一片云似地落在了方才乘来的船上。紧接着松下了两船之间的搭钩,这艘快船掉过了船头,一迳乘风破浪而去。海面上,转瞬之间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

打量着对方这艘快舟的离去,风来仪的脸上并没有多少喜色,只是冷冷地吩咐道:“开船!”

就这么大船就起锚了。

夜色朦胧,水天一色。

月光轻吻着海面,海面泛荡着微波。

几只海鸟兀自在船顶上盘旋着。

海鸟出现的地方,显示着距离陆地不远,也许在鸟类的心目中,“船”与“陆地”有着相关的意义,就那么眷念盘旋着舍不得离开。

朱翠伏在窗上,凝望着汪洋大海。

那么宁静,那么单调,然而却包涵着太多的神秘。自古以来,似乎还没有一个人能够揭开海的奥秘,让生活在陆地上的动物,得窥一些海的堂奥。

这真是一艘巨大建筑,装饰华丽的大船,内舱的布置亦极尽华丽为能事,一色紫红色的红绒筛幔,椅垫,加上红木雕塑的坐椅,就是皇帝出巡的座舟,想来也不过如此。

舱壁上悬挂着一张小小的横幅,所示的水墨丹青画面是一天云海的几座高峰,笔力超逸令人望之作出尘之思。

画面上的题字是“不乐山上快乐多”,下款不见落墨却留有一方朱印”,上面是“琴剑阁主”。不如何时朱翠的目光已由窗外移回了这张小小横幅,她不禁为这幅淡淡的水墨丹青吸引住了。好一个“不乐山上快乐多”,画上所显示的景象,当然是自己将要前往的不乐岛了,有了不乐帮才有不乐岛,现在又加上一个不乐山,加上三位不乐帮主,看来那地方的一切都被冠以“不乐”之名了。

江湖上囿于传说之种种,简直把这个传说中的岛屿形容成了人间地狱,其实真实的情景是否这样呢?

这个答案其实不难明白,只需看看风来仪所下塌的那个别馆以及现在所乘坐的这艘座船便知道了。

朱翠不禁想到了自己此刻所身负的任务实在太重大了,今后在岛上可是一点差错也不能出,而实际上自己所担负的使命却是要摧毁这个帮派,摧毁这个岛屿,这工作毋宁说实在太艰钜了。

她的眼睛随即又情不自禁地由那张小小横幅上移了开来,就在这时,她耳朵里听见了“咯”的一声。声音传自壁角,使得她吃了一惊。

壁角堆置的是她所携带的箱笼杂物,就在她眼睛注视之下,耳边上又是“咯”地响了一声。

这一次朱翠可听清楚了,声音传自那个大藤箱里。

“啊!”首先使她联想到的,是老鼠。

这只箱子自从被风来仪手下人取回来之后,她还从来没有打开过,要是里面藏了老鼠,八成衣服也都被咬坏了。这么一想,她就不顾思索地纵身而前,开了锁,霍地掀开了箱盖。老鼠倒是没有,却有一个人。

一头花白的乱发和胡须,掩盖住这个人的脸,那颗头却是奇大无比,全身球也似地环抱着,独独少了一双脚。

“啊,是你?--”

朱翠惊得叫了起来,可是她立刻压低了声音,无限惊诧地说:“你老人家怎么来了?”

一面说赶忙观察舱门,所幸门是关着的。

箱子里的那个人,单老人,这才像是刚刚睡醒了觉似的,一面伸出胳膊,长长地打了个呵欠,弯腰坐了起来。

朱翠道:“喔唷!我的衣服--”

可不是吗,挺漂亮的衣服,都给压皱了。

“对不起,对不起--这--是,难道说到了不乐岛了吗?”

“那有这么快,还在半路上呢!”

说话之间,单老人已蛇也似地由箱子里爬了出来。

朱翠注意到他出来的姿态确是怪异极了,虽然整个的身子压向箱边,那箱子却连动也没有动一下。

“真--”朱翠打量着他道:“你好大的胆,要是被他们知道那还得了?”

单老人打了个呵欠道:“他们不是没有知道吗,这地方好极了!”

朱翠笑了一笑,道:“我还在奇怪你老人家怎么个来法儿,原来你竟先已经躲在箱子里了!”

单老人这时已盘膝坐好,干笑了两声道:“箱子里怎么不好?到那里也不用我老人家走一步,跟坐轿子一样,动不动还有人抬着!”

说到这里忽然两只耳朵跟兔子一样地耸了一下,道:“不好!”

话声一落,两只长手在坐椅上倏地一接,“嗖!”一声纵起来,往下一落,已钻到了箱子里,紧接着反手盖上了箱盖。朱翠来不及过去为它上锁,即见自己睡房舱门倏地敞开来。

风来仪一身长披地站在门前,眼睛里充满了灵活的机智,想是对于眼前景象,多少有些意外。

“姑娘你还没睡?”

“噢!”朱翠生怕她进来,忙自站起来道:“这就要睡了--”微微一顿反问道:“怎么有事么?”

风来仪点点头,说道:“算了,没有什么。”

说罢回过身来,刚要离开,忽然又触及了什么,回过身来道:“再有两个时辰,船过‘石榴海峡’,那里风景很美,要是你能起来,最好不要错过,我们在那里会停一会的。”

朱翠答应了一声,看着她背影完全离开之后,才过去把房门关上,然后慢慢走向箱子旁边道:“老前辈,你可以出来了!”

“我已经出来了!”

可不是吗,人已经坐在梁柱之上了。

朱翠心里一动,暗自折服,这个老怪物真有神出鬼没的能耐。

“天不早了,大姑娘,你该歇歇了,我不打扰你,到外面看看去!”

话声一落,已由梁柱上飘身而下,紧接着房门微启,探头向外观看了一下,蛇也似地窜了出去。

朱翠摇摇头,确实也拿他没有办法,房里既藏了这么一个人,总是有点别扭,她可不能像平常那样睡去,只得先静下心来,在床上练了一阵吐纳。身边是唏呼的桨橹声,给人以无比的宁静与和谐感觉,很快地她就进入了无我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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