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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章小庄

这里已不能停留。

潘栋稍事整理,随即趁夜离开。

对于岳天祥,原应有一番感激之情,无如经过眼前之事,乃自看穿了他的为人,一时深有所感。平日让他认清了一个事实,即是一个人的不易了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一个人想要了解另一个人,该是多么不易?即以这个岳员外来说,外面都传说他是个“善人”,亦儒亦侠,即以他对自己的暂时收容,又何尝不是基于一番义气?何以转过身来的另一面,却又丑恶如斯?诚然令人大生太息,而百思不得其解了。

傍晚时分,潘栋来到了当涂市街一隅——太和居。

这里小笼汤包不错,咸水鸭更是远近驰名。

走了一夜,睡了一天,眼前是应该吃些东西的时候了,照理说,潘栋实在应该进去打个座位,好好吃上一顿才是,无如他却不作如是之想。

第一,他自幼失怙,整个幼年生命,几全在颠沛流离之中,诚所谓席不暇暖,吃过无数的苦,年事略长,虽得神鹰门之蔡先生收容,有了栖身之处,却也谈不到享福,“过屠门而大嚼”的口福,想也不曾想过。

第二,刻下风声太紧,敌人晏春风说不定仍在附近,避之尚且不及,焉敢造次招摇?

第三,身上银子不多,昨夜又给了杏儿姑娘一些,所余不多,前途路遥,却是浪费不得。

小笼包子虽是好吃,终是不当数儿,以他食量,若是吃饱,非得十笼八笼不可,不若买上个大饼,就着茶水果腹经济划算。

主意打定,便在太和居旁一个专卖大饼的摊前站定。

小小饼铺,已是挤满了人。

卖饼的是个北方大汉。“皖”省一境,地当南北米面都食得,也就不足为奇。

要了一大碗小米粥,就着热腾腾的大饼吃起来奇香无比,也不比“太和居”的小笼包子差到哪里。

吃着吃着,忽然他的眼睛为之一呆。

像是看见了什么奇怪的事。

何止是奇怪?简直是大吃了一惊!

一个人正自“太和居”大门走出来。

章小康!!

那日六先生病榻,一少年冒充药僮,意欲向自己二人下手行刺,若非潘栋心存仔细,以及六先生的暗器相助,当时的潘栋几遭不测。

对方那个僮儿,当时自报姓名——章小康。

眼前不正是他么?

一身皂色绸子交领长衣,外罩着正蓝色半长的软罩甲,系着根同色丝绦,头上扎着顶素方儒巾,倒也翩翩神采。

一脚跨出了太和居的店门,左顾右盼,却不思即刻离开。

此刻夜市方开,各行买卖店面,正自摆开,江南地方原本富庶。对方初履斯土,显然十分新鲜,一双眼睛看东望西,竟是样样新鲜,一时还舍不得离开。

潘栋却有些坐不住了。

虽是一面之睹,对方那一张清秀但呈呆滞极具特殊气息的表情,早已在他脑海里留下了深刻印象,便是烧成了灰也决计不会忘记。

真正是冤家路窄,想不到竟然会在这里遇见。

潘栋此刻,原待兼程赶向黄山飞云峰,为执行六先生临终遗言,一探究竟,猝然发现到疑是“章小康”的敌人忽然现身,焉能不为之大为吃惊?

一个念头陡地在心头升起——

莫非他也是同自己一个路数,取道黄山不成?

一念方惊,“章小康”却已来到饼店当前。

或许是这样的芝麻大饼,他前所未见,太新鲜、太香了,一时令他大为垂涎,“章小康”直着一双眼睛,直认着锅里的三四张大饼发愣——那样子绝透了。直似连口水也淌了出来,潘栋就坐在当炉旁边,只需目光微偏,即能看见,偏偏他眼光连歪也不歪一下。

潘栋不得不压制着心里的激动,他原已吃饱,大可站起来离开,可是他那么一来,势必与对方打上一个照面,事情就严重了。

正思念间,“章小康”竟自走了进来。

非但走了进来,还在潘栋同一个桌子坐下来——

“老……老板,来一张大油饼!”

一开口说话,声音也像。简直就是他——“章小康”。

便在这一霎,“章小康”的眼睛,已看见了他——潘栋原已蓄势待发,一双右掌真力内聚,正当劈面击出,出乎意外的,对方视向潘栋的一只眼睛,竟自又称了开来——

“来一张油饼!大油饼!!”

那种江西老表的独特口音,分明正是“章小康”无异,何以他却是视而不见?宛若陌路萧郎。

潘栋原已认为一场怒搏,万难避免,起手欲出的当儿,乃自止住不动。

对方“章小康”全副注意力,似乎全在眼前的“大油饼”上,那种令人发噱的十足馋相,真个拍案叫绝。

“难道他不认识我了?还是没有看见我?”——潘栋心里好生不解。

动念之中,大饼来了。

“章小康”几至笑了起来,眼睛看着潘栋点了一下头,迫不及待地伸出了两只手,拿起饼就吃。太烫了,又放下来,一副猴急的馋相,设非是生来如此,决计摹仿不来的。

“太……太烫了,嘻嘻……太烫了……”

这几句正是对着潘栋说的,脸上带着几分腼腆,随即又拿起饼,便大口吃将起来。

潘栋心里好生奇怪,那日“章小康”伪装药僮,实欲向自己与六先生便中出手,举止应对,何等从容机灵?却是眼前看来,竟是如此一副不沾世情憨厚模样,两者之间所表现的差距,何止以道里计?

难道他不是那个章小康?

——却又何至于长的一模一样,甚至于连声音都完全酷似,真令人难以臆测。

“章小康”现在全神贯注于吃,完全不理会同桌上的几个人,包括潘栋在内,他也不再多看一眼。事实上除了潘栋以外,同桌的其他各人,白忙吃喝,谁也不会去注意他。潘栋现在大可从容离开,却是他暂时又不想走了。

对方少年风卷残云般,又把一大张油饼吃下肚里,犹自余勇可贾,看来意犹未尽。

“老……老板,再来一张,一张大……大油饼!!”

嘴里招呼着,眼睛不期然地与潘栋迎在了一块,不自禁地便自傻笑起来。眼神里一片自然,不似有丝毫诡诈心机。

潘栋回以微笑,点头道:“味道怎么样?”

“好——好吃!”少年,连连点着头:“好吃得很!”

“以前没有吃过?”

“嗯!啊!没有,没有……不要说吃,见也没有见过——”

越听声音越像,实在就是那个“章小康”。潘栋乃自大胆刺探——

“朋友贵姓?”

“啊——!?问我姓什么?”

潘栋点点头,真有点弄糊涂了,何以对方连这么通俗的江湖应酬也是不知?

“姓章!”少年启口笑着:“立早章,不是一张‘弓’,一个‘长’那个张!”

饼来了,少年撕下一块,刚要吃,又向着潘栋一笑:“你呢?姓什么?”

潘栋微笑一楞,随口应道:“萧!萧何的萧。”

“知道,知道……百家姓上面有嘛!”

潘栋被迫说了个谎,实在是认定了对方与仇人晏春风必是一道,不得不格外仔细小心,无如对方的“纯无心机”一派天真,简直令人奇怪。

“章兄的大名是……?”

姓“章”的正在吃饼,聆听之下呆了一呆,潘栋忙即改口道:“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这才懂了,点点头说:“章小庄!!”

“章小庄!?”

“嗯!”章小庄翻着一双眼睛打量着他:“你呢?”

似乎是人家问了他一句,他也应回说一句。

潘栋原可胡诌个名字,面对着对方的一片纯朴,倒是不忍过于相欺。微微一笑,没有多说。

章小庄等了一会,见他没有说,便自继续吃饼。

潘栋察言观色,心里略一盘算,便自明白了,章小康、章小庄,原来是一双孪生兄弟,莫怪乎模样、声音如此肖似,几至难以分辨了。

心里有了此一番认识,再看当前的章小庄,便自觉出与前见的那个章小康多少有些相异,似乎眼前的这个章小庄,较之章小康略似清瘦一些,另外在他左耳垂下,戴有一枚小小金环,却是当日不曾注意那个章小康是否也是如此装扮?抑或是戴在右耳之上,用以区分。

无论如何,他心里已经笃定,他们是一双孪生兄弟,应是事实。

这么一想,先时的一番顾虑,顿属多余——姑以章小康为孪生之长,为兄。章小庄后出为弟。兄弟二人若是同门习技,武功造就也应相去不远,章小康武功前此已有领教,这个章小庄也就可以想知,切切不可心存轻视。

饼吃完了。

章小庄揉着肚子说:“吃饱了!今天吃了两顿饭,真过瘾!”

潘栋随唤来掌厨,开发了饭钱,两个人不过二十文小钱,章小庄却也不争。

出得门来,章小庄说:“你这个人不错,今天我欠你一顿,下次该我请你!”

潘栋点头道:“好,一言为定!”

二人并排前进,脚下是石板古道,有人骑驴而过,喀喀登登,声音十分清脆。

此时夜市方兴,临街店家纷纷把灯笼字号张起,各式小吃杂耍,热闹得紧。

章小庄不禁又看花了眼,走不了几步,即在一家糊卖风筝的摊子上停了下来。

卖风筝的老少二人,像是师徒两个,正在糊制一个即将完工的大蜈蚣风筝,把五色的棉纸,张贴在扎好的细竹上,看来庞然大物,栩栩如生,吸引了许多路人围着小走,指指点点,交相赞叹。

“这个大风筝真好!”章小庄喜孜孜地说:“我小时候在家里放过,是大老鹰,这种大蜈蚣的风筝却是没有放过!”

潘栋问:“你家在哪里?”

“浔阳……”章小庄看着他:“你呢,你是哪里人?”

潘栋据实以答道:“海洲,你可听过这个地方?是在江苏北部。”

章小庄想了半天,摇摇头表示没有听过。

现在潘栋几乎已经完全可以确定对方出身于晏春风的“紫流江派”门下了。

接下来的一个感想是——对方如果真是晏春风手下子弟,当然绝非弱者,不要看他一副呆头呆脑样子,说不定“大智若愚”,一身武功定然可观。

重要的是,对方的出现,当不致仅仅只要游玩而已,那么此行为何?这却是潘栋所要弄清楚的。

离开了这个风筝摊子,继续前行。

章小庄忽然站住脚步道:“康兄,你还要送我么?”

这倒使潘栋为之一愣,站下来道:“你住在这里?”

章小庄往前面指了一下:“我的驴子拴在那里……你是走路来的?”

“原来如此——”潘栋说:“没有关系……吃完饭走走也好!”

二人继续前行。

走了两步,章小庄又自站住,笑眯眯地向他上下打量着:“你这个人真是很好……,只可惜我这一趟时间不多,又有重要的事要办,要不然真要好好交你一交!”

潘栋:“你不住在这里?”

“当然……”章小庄说:“我有事要到……”

嘴已经张开,那地方简直呼之欲出了,他却又忽然吞进了肚子里。

“对不起……我要去的地方不能告诉你,不过你这个人实在很好玩……这样吧!”

想了一想,他说:“如果这两天你还不走,很快我就会回来……这一次该我请你吃饭了,再去吃那个大饼,好不好?”

潘栋心里随自明白,果然对方这个人,看似一片纯朴天真,不沾事故,却也有他一定方寸,换句话说,不该他说的话,他是不会说出来的。

此行他原待是赴黄山,一探究竟,目的无非希冀联手向晏春风采取对策,现在忽然遇见了这个章小庄,既是敌人一面,自不能轻易放过,说不定此行对方负有重大使命,自己既是遇见了,怎能置之度外?

想了一想,他随即说道:“这一两天我倒是不会离开,不过时间久了,我就不等你了!”

“好好好……我会很快就回来——”

说时已来到长街尽头。却只见一个六角茶亭立在道边,生意不错,亭边拴着许多牲口,由一个老头儿负责看守。

章小庄说:“地方到了,我的小毛驴就在这里。”

说时把一个竹牌交给看驴的老人,老头儿嘴里嚷着:“毛三儿,牵驴——”

过来个赤脚小孩,拿过牌子,转身而去。

老头才转向章小庄道:“你给三个钱吧!”

章小庄摸出三个制钱给了他!

看驴老人赫赫笑着,两只老眼上下瞧着他,打着浓重的皖省口音道:“小兄弟,你这驴卖是不卖?有人出好价钱哟——”

章小庄一呆道:“卖了我骑什么?……”摇摇头:“当然不卖!”

老头儿轻笑了几声:“好价码儿哟——二十两银子呢!”

章小庄皱着眉毛道:“二百两我也不卖!”

说话的当儿,看驴的小孩已把他那头小毛驴牵了过来。

好标致的一条小驴,通身上下黑光净亮,只有两个眼圈、四只蹄脚是白的。

驴子一被牵出来,立刻引起了多人的围看,其中自是不乏道上行家。

有人赞赏道:“好漂亮的一头小回回驴!”

“还是个四蹄白——乌云罩雪,嘿!好样儿的……”

七嘴八舌,一时纷纷议说起来。

捱到把鞍辔一经装妥,看起来顿时更称神骏——黑皮的“搭背”,配着白铜的“扣花”,一根束肚子的黑色皮带,上面也缀满了银星,打磨得耀眼生辉,灯下瞧起来已是这般晃眼,若是白天日头照射之下料将更为醒目。一时七八双手,俱都在驴身上下摸索,交相称赞,爱不离手。

潘栋却也未能免俗,一只手在驴身上下拍拍摸摸——

却于反手拍向马腹的一霎,“人不知、鬼不觉”地动了些手脚——右手拇食二指在触及驴身肚带的一霎,施展“巨灵金刚神指”功力,一捻而过,把一根皮质二指宽的肚带捻断过半,只剩些许相连。

章小庄像是对眼前这么多人围看极不适应,甚是厌恶,嘴里嚷着:“讨厌,讨厌,走开,走开!”

双手推处,六七个人纷纷踉跄退后,唏哩哗啦倒了一地——这番动作看在潘栋眼里,由不住暗自吃惊,章小庄分明不当回事,只不过随便出手轻轻一推,便自如此,忖思着他一旦交起手来,内功运行之下,该是一番何等景象?

潘栋的“招子”不空,尤其是有心观察,自能洞悉人微,察人之未觉。一时对于眼前的这个章小庄,留下了极大戒心。

四周围着各人,经此一来,俱都不敢再与接近,纷纷退避,对于眼前少年,何以有此巨大力道,无不啧喷称奇。

看驴老人原是受人所托,许以重酬,本待说服对方“卖驴”,自己乐得从中赚上几文,却是这么一来,见对方少年出手如此了得,分明不是好相与,到嘴的话也就吞向肚里,哪里还敢多事?

章小庄其时已翻身上了驴背——

他骑驴的姿态,甚是怪异,脚尖朝里,倒勾驴腹。一经坐定,固若磐石。向着潘栋抱拳笑道:“就这么说定了,若是你还没有走,后天这个时候,我们在这里见面,我请你吃饼,我们好好交上一交……”

话声一顿,单手轻轻在小毛驴头上一拍,叱了声:“走!”小黑驴后蹄蹬处,“呼!”地已跃身而前,一蹿逾丈,紧接着四蹄翻飞,一迳如飞而去。

前面路势多荒,衍生有大片竹林,章小庄胯下毛驴正是绕着竹边小道,一路踏月而去。

潘栋留神打量着他的去路。心里有数,却也不急于一时——对于驴马牲口,他比谁都内行。种因于小小孩提时自己寄居大伯父张家口的骡马市店里,那三年日夕与骡马牲口为伍,什么样的牲口没有见过?

章小庄这头小黑驴,诚然是牲畜行中的一头“稀世之宝”,先时观者人群里有人说是“回回驴”,什么“乌云盖雪”,其实都是人云亦云的一知半解。它真正的出处,应在大戈壁沙漠的尽头,塔里木河畔一处叫“玉龙”的小镇,这地方人迹罕至,只有一种特产——黑毛小驴,当地人称“黑龙儿”,最是能吃苦耐行,脚程一经放开,也只有上好的伊黎马,才能望其背项,由于这种黑驴的全系野生,数量不多,更难捕捉,苟有所得,一入马市,无不享银千金。

多半时候却是“有行无市”的抢手之货呢!先前老者谓设有人出银二十两,章小庄若是真卖了,传出去可真是天大的笑话了。

“这位小哥请了——”

说话的人坐在亭子一角,是个白面端庄的中年文士。一身宝蓝儒裰,头上扎着雪白的“高士方巾”,左右飘带,随风起舞,风姿飒爽,堪称大雅。

这么俊秀的人物,端是少见,不为弟子之师即是儒林之秀,看上一眼也是舒服。

潘栋先还不知是在称呼自己,尚在左顾右盼。

看驴老人笑道:“贵人先生在唤你呢!”

潘栋怔了一怔,心里正百般诧异,老人乃上前小声道:“就是这位先生要买你们的驴,他老人家在唤你呢!”

说完还特地转身来,向着亭角的“贵人先生”深深打躬为礼,脸上堆满了笑。

这便装不得糊涂了。

潘栋随自抱拳为礼。

那位文士先生隔位站起,微微含笑道:“如不见外,请来一坐,今年的‘六安’新茶,较往年更好,请来尝尝便知!”

潘栋心里惦念着章小庄的去程。生怕去晚了追他不上,正自踌躇。

中年文士却已先道:“贵友下榻在前面五里坡的‘香竹上菀’,此去并不甚远,小坐何妨?”

随便一句,恰似开了他的心窍。潘栋顿时大为释怀,点头一笑,便自绕道上了茶亭。

亭内茶香扑鼻,这里除了供应本省“六安”“祁门”的香茗之外,还兼带卖些零星茶食小吃,不用说也只是一些骚人墨客,才喜聚集,一般人却是无此雅兴。

看驴老人嘴里的这位贵人先生,看来便是属于这类风雅者流,读书人有钱有闲,非“贵”者何?是以便随口封了他一个“贵人先生”。

这位贵人先生其实并不住在这里,每年也只在新茶丰收之时,萍踪无定,偶而来上两次。却是风采高临,体恤民疾,附近穷人小买卖店家,在他每次来时,总能落上一些好处,即使亭前专为照顾驴马的老人,也颇有受惠。

是以这“贵人先生”的大名,也就暗里传开,左右有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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