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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突破

月色迷濛,灯光摇颤。

两相映视之下,显示着桌上那扇形画面,平白增添了几许栩栩生气。

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展示“它”了。

绿素溥绢的扇面上,画着一幅颇为生动的图画。

——一个头戴竹笠,身着宽大僧衣的瘦削和尚,面对着天风雨,伫立竹下,正自翘首跳望。

——空中电闪雷鸣,却有一燕子斜飞户前。

如此而已,实在别无奇处。

翻过来,有诗一首:

萧萧风雨出南山,

一虫如蛇云里翻,

竹下一僧抬头看,

犹见燕子穿户前。

自然,这么筒单、通俗的诗句,他早已熟记脑海,早就会背了,却是今夜读来,似乎有一番颇不平静的内心感受。

其实对于潘栋来说,即使这种“不平静”的感受,也已不再新鲜,事实上,每一次当他静下心来展现这幅扇面时,内心都有一种不同的感受。

今夜所不同的是……

——恍惚里,他耳际听见了澎湃的波浪汹涌声,眼前涌现着白浪的翻腾,以及一次次淘向岸沙的来去……。

这声音、画面,都事实存在,只需步出草舍,来至湖边,便可亲眼目睹、亲耳有闻,然而,却不应是潘栋此刻现在所能望及。

唯一的理由,或可解释是先前所见闻,残余脑海的一种印象的反应、憧憬……?

把身子转过一半来。

换上另一个角度,再次向手里的扇面打量,那种突如其来的感应,就更强烈了。

仿佛是他整个的人都融汇于眼前扇面的图画之中——

那个伫立茅屋檐下的和尚,不是别人,倒像是自己的化身,顷刻之间,风狂雨骤,雷电交加。

于是乎和尚所见的一切猝然陈现眼底。

由是一次次的闪电,自当空闪起,雷声隆隆里,大风骤起,闪电再亮,霹雳万钧,却在此一声大震之下,万籁俱寂。斜风细雨里,一只燕子剪翅而掠。

于是乎,随着燕子的穿越漫裁,空中闪现出类似飞电的极妙图影。

正所谓“福至心灵”吧!

不期然潘栋已振衣而起,配合着心里所默念的“一十三字雷音剑诀”,两相融会,一一比划起来,怪在,每一个字诀,恰当于一式图形,随着飞燕的走势,清晰地在他脑海里划过,随着肢体的实地操演,顿为之留下了深刻印象。

这样的智灵涌现,简直前所未见。

草舍里衣影翻飞,剑式飕飕,极似大气磅礴的风雨雷电走势,却能巧妙地运之于具体而微。

随着智灵的涛涛涌现,配合着早已熟记心里的十三式扇骨剑式以及十三字真言口诀,那姿态真个活龙活现。

——这一切,却只是透过那一双智灵幻化的“燕子”引导,串连出妙绝天人的一十三式剑招,妙在每出一剑,耳边上都有极为清晰的一声雷鸣——正因为那清切的声声雷鸣,足能发聋启聒,才致使他永不停歇的智灵涌现。

一次又一次!剑势永不停歇。

潘栋已不复自己,记不清到底演习了多少遍……正是那震发耳际的声声雷鸣,迫使着他的一而再,再而三,直到通体大汗,说不出的那种快意淋漓!猛可里眼前一黑,随着耳边震天价般的一声霹雳,才自倒了下来……

以后的事,便不复记忆,什么也不知道了……。

便是那一滴晶莹透明的眼泪、轻轻跌落在他的脸上,才使得潘栋猝然由昏睡中醒转。

强烈的阳光,刺眼生疼——敢情天已经亮了。

聂小青“呀!”了一声,展颜而笑道:“你醒了——谢天、谢地!”

笑容未已,忍不住又自低头抽搐起来。

潘栋呆了一呆,慌不迭坐身而起,欠身之际,牵动着背后伤口处的一阵奇痛,皱了皱眉,才自又倒了下来。

岂止是背上伤处疼痛而已,简直是周身上下,每一处肌肉关节,都酸楚难当,那样子竟像是生了一场大病似的……。

“你——”

聂小青忽然伸手按住了他,轻声嗔着:“就给我老实地睡着别动了吧!我的个爷!”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她似嗔又怨地瞅着他:“只当你再也活不过来了……”

桌上残灯未熄。聂小青衣不解带,秀发蓬松,敢情是守候了他整整一夜。

目光再转,满地血渍淋漓,便是那一件搭在床头。自己身上先时穿着的一件长衣,也已为鲜血所浸湿染透。

“这可又是怎么回事?”

——心里疑惑着,起手摸了摸身上,敢情是寸缕未沾,设非是那一袭盖在身上的被子,真正便是赤身裸体了。

“我……这是怎么了?”

一时间,潘栋胀红了脸,大为腼腆。聂小青“哼”了一声扭过了身子,脸上似笑又羞,怪不自在。

“这可倒好,我不问你,你反倒问起我来了?”

聂小青又回过身来,脸上讪讪地道:“昨天夜里我回来,看见你倒在地上,全身是血,满头大汗,怎么叫都不醒,像是昏了过去,可把我吓坏了,又给你运气、吃药、推拿,怎么都不醒,直到现在……是怎么了?跟谁拚命了?”

潘栋这才恍然记起,不觉歉然道:“没有什么……只是我闲着没事,一个人练习剑法,大概是太累了……”

“练习剑法?”

聂小青眼睛睁得极大:“自己练剑,累昏了?”

潘栋点点头,虽然说来难以令人取信,但是事情原本就是如此,要说得详细清楚,煞费介事。

“这可是奇闻怪事,什么剑法这么古怪?敌人还没有见着,倒先把自己弄昏了?”

聂小青自是极感兴趣,把身子往前挨了挨,忽然一笑说:“哦——我明白了,别是让气给岔着吧……?你应该知道,练习上乘的气功,都一定要遵循一定的穴脉经络运行,更不要说是以气御剑’了,你可得千万仔细小心!”

潘栋不便把昨夜自己贯通“大风堂”雷音一十三剑的奥秘说出,这类属于一个门派的命脉绝学,事涉绝对机密,一有声张,必将武林震惊,对于大风堂与自己本人,此后俱将是多事之秋,况乎自己亦非大风堂嫡系弟子,事情一经张扬,亦必引发该门众多弟子不满,滋生多事,自然对于聂小青来说,这些事是不必隐瞒顾忌的,却也不必急于眼前一时。

当下含蓄点头笑道:“谢谢姑娘指点,这件事以后再说吧!”

聂小青轻声一叹说:“看来你是个闲不住的人……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你背上的伤还没有结疤,这么一来又要多拖几天,何苦呢!”

潘栋摸摸身上,才知道原先伤处又经她重新包扎,伤处一片清凉,十分受用,想是搽了她家门特制的灵药,料来复元必速。

其实他此刻极感精力充沛,一觉醒来,只觉着全身是劲,周身上下无比通畅舒坦,即使背上伤处,亦不再疼痛。

他却是哪里知道,昨夜之灵机突破,连带着也已使得昔日所苦练的“剑炁”,一举突破贯通,这类与本身真元内气所串联汇融的“剑炁”,对于一个具有上乘武术功力的人,最是重要,能够引内气而通剑气的人,必将众所推崇,武林见重,其中多为浸淫武学数十年泰山北斗的人物,像是眼前潘栋这样的年岁,却是前所未闻。

聂小青原是担心他身遭不测,性命垂危,想不到他一觉醒转之后,竟似精力较前大为充沛,心里既惊又喜,好不为他高兴。

瞧瞧他坐起来光着的上身,不觉一笑,脸色微红道:“你的衣服在李家都没带来,昨天我无意发现,这里主人还留有一些衣服,都洗干净了,你不介意的话,先凑合着穿穿,事实上,你也只好非穿不可,我这就给你拿去!”

说完起身离开。须臾回来,手里拿着一叠衣服,倒是内外齐备。

潘栋红着脸连声道谢,想着昨夜赤身露体的一幕,终是有些害臊。

聂小青见他只是看着自己发呆,忽然想起来,不由“啊!”了一声,赶忙离开。潘栋这才站起来匆匆把她拿来的衣服换好身上。

这里住的原是看守山上茶园的一位先生,那位先生姓方,是主人佟玉鳞的舅舅,典型的一位学究先生,穿着甚是斯文,里外衣裤,俱都是肥肥大大,穿起来大觉不惯,自己看看,亦是好笑。

聂小青在外面问了声:“好了没有?”便走了进来,见状不由拍手笑道:“好呀——我差一点都不认识你了!”

潘栋抬抬袖子,笑道:“准是个读书的先生,幸亏个头儿够高,倒也勉强可以将就!”

聂小青说:“算是很好的了!”

一面说,拿起一条茶色的腰带过来为他系好,又为他理了下头发,歪着脸打量道:“嗯!倒还真像是个读书的相公!我看你以后干脆就这么打扮好了,再扎上块巾子,保证人家都认不得你了!”

潘栋又向她道了谢。二人随即走向外面堂屋。

聂小青背着双手,微微含笑道:“你有件东西还在我这里收着,知不知道?”旋即拿出,竟是把杭竹瘦骨的摺扇——正是那把精绘着“大风堂”绝世剑技“雷音一十三剑”的不世之宝,却是又如何到了对方手里?

“啊——”潘栋忙自伸手接拿。聂小青却又藏向身后,只是瞧着他神秘地笑着——

“别急,这扇子好奇怪,上面的画和反面诗句,都似颇有禅机,到底是什么玩艺儿?”

说时“唰!”一声展开了扇面,只是看个不休。

潘栋这才想到,昨夜自己悟透扇上绝技时,一时兴起,不由自主地以扇为剑舞了起来,直到昏迷不醒,这扇子多半还抓在手里,才自为她收起。却是好险,要是落在别人手里,那还得了?

聂小青既然问起,他也不便隐瞒——

“姑娘果然好眼力!”潘栋点头道:“这扇子是‘大风堂’的镇山传家之宝,当日六先生临终之前,托我保留,我曾答应一年后交还大风堂如今掌门师兄,却是遗失不得。”

聂小青神色微惊道:“这么说,莫非上面所绘,竟是隐喻大风堂震惊武林的‘雷音一十三剑’了?”

潘栋点头道:“你竟是无所不知,果然高明,令人佩服,钦佩之至。”

聂小青“啊!”了一声,待转向扇上仔细观看,忽然笑,却又合上了扇子。

“这么一说,我反倒不便再看了!”随即双手奉还。笑道“不知者不罪,这么重要的东西,你却不好生收着,要是丢了,看你拿什么还给人家?”

潘栋接过来收好身上。忽然想起她昨夜刺探佟家茶庄事,便自问起。

聂小青怪不自在地娇声一叹道:“我正要告诉你,你可也别伤心,那位杏儿姑娘不在这里,被押往红云帮总坛西天目山去了!”

潘栋点点头,说:“这件事雁前辈昨夜已经告诉我了!”

“雁……叔叔来这里了?”聂小青大是惊喜。

潘栋点点头:“来了,却又走了,等一会我再告诉你,倒是你去佟家经过如何?可遇见了那个佟玉鱗鳞?”

“谁说没有?”娇哼了一声,她冷冷摇头:“这个人果然厉害,身法变化诡异到了极点,要不是我到后来施出了‘六随’身法,简直就逃不掉,这人剑法高明,不在你我之下,再见着他,可得千万小心!”

潘栋一惊道:“这么说,我们住在这里,也为他发现了?”

“那到没有!”聂小青说:“我哪里会这么傻?”

于是,她随即把自己如何故布疑阵,又如何惊险逃脱湖上的经过说了一遍。

最后叹了口气,摇摇头说:“我母亲说的不错,这个天底下有本事的人多的是,切切不可自以为大,这一次江湖之行,我总算见识到了。”

潘栋默默不言心里却不禁有些担心,在想,万一姓佟的发现了自己藏身这里,不知道将会如何?

聂小青似已猜知他心里所想,笑道:“别担心,他找不到我们呢!在三条进出路口,我都动了点手脚!”

潘栋抬头看着她,道:“你是说,布了阵式?”

“那倒不是!”聂小青摇摇头:“我还没有这个本事,只不过施了我娘教我的几手障眼法儿,故布悬疑,颠倒乾坤……当然,遇见了雁大叔、晏春风这些真正高明的人,不难为他们识破,可是佟玉鳞是不是有这个本事,我却有点怀疑……不过,我猜想他怎么也不会料到我们会藏在这里,记着:最危险的地方,常常是最安全的!”

她说话时眼睛明亮,秀眉上扬,无限神采,又在显示着她的聪明伶俐。却又是丽质天生,一颦一笑,无不美丽动人。其感受一如初日芙蓉,晓月杨柳,令人望之生爱,不忍卒离。

潘栋血气方刚的一个少年,过往岁月,不啻是一篇痛苦磨练历史,几曾有过如此旖旎风光?更不曾见过聂小青如此之美丽不可方物的姑娘,一时间色授魂销,竟有些意乱情迷,只是看着对方那一张娇娇笑靥,发起呆来。

聂小青见他眼睛发直地看着自己,不觉有些害躁,星眸微转,看向一边……。

偷目再看,还是老样子,且是对方那一张十足男子气慨,朴实正直的脸上,像是猝然间笼罩起一片红云,几至于有些懵懵懂懂,却又为了什么?

一念之兴,她的脸也红了。

“哼——你这个人坏!不理你了!”

站起来就想走,却为潘栋一只结实的手紧紧抓住。

“你……?”一挣没有挣脱,再挣便自乏力。

四只眼睛深深地对吸着……终于,聂小青作了个极是尴尬的微笑,推开了他紧握着自己的手,姗姗走向自己居住的房间。

接着关上房间的门,便自不再出来……。

或许是一夜奔波疲累,聂小青进房之后就一直不见她出来,可能是她睡着了。

与之相反,潘栋却极感精力充沛,精神焕发。

想着聂小青的柔美,透剔玲珑,禁不住心里忐忑,却是自己的莽撞,唐突了她,真个好生歉疚……有心过去陪个小心,说上几句道歉的话,却又怕自己嘴笨,词不达意,反把事情弄拧。

稍稍镇定,对方的影子又复由心头升起,试来与过去时日唯一相识的另一个人——杏儿姑娘比较,显然却是两种截然不同感受。总是后者所引发自己,纵然不免有情,也基于“侠义”而已,较之对聂小青的此番感受,意乱情迷,诚然大不相同。

再想,聂小青的此来,固然是她自己心甘情愿,却未始不为其母秦仙子所预知,雁先生就更不用说了,这其间莫非含有什么深意?或是……?

这么一想,一颗心却又乱了,才将熄下的无边春情欲火,又自燃烧起来,绕室三圈,终不能平,把心一狠,信手抄起了长剑,开门出去,到外面走走。

一个人找了处偏僻竹林,把昨夜业已突破贯通的一十三手雷音剑式,尽情施展一回,此番长剑在手,气势非同小可。剑势初展,万竹萧萧,一山风云即似摇动起来。

这套剑法,为南宋时“大风堂”武学鼻祖南雷老人,结庐巴山时,于无数风雨之夜,有感于自然天机而创,一十三式剑招,皆具有风雨雷电之势,妙在设非灵性相通,不足以显示其十足功力,潘栋既经贯通之后,才自领悟到所谓的“雷音”,全系发自本身的一种自觉,设非如此,若只是执着外面的字意,于风雨雷电中欲求悟解,便自谬以千里,怕是一辈子也难以有所领悟贯通。

一趟剑法施展之后,只觉着无比快意淋致,当下就其一十三字字诀,配合扇签上的剑式身段,反复比照,又自演习了几回,越觉着得心应手,兼以巧智,就更为诡异莫测,于是信心大增。若非是碍及背上才经包扎的伤势,直恨不能再演习几回。

十月的太阳,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打山口子缓缓出来,远远可就又看见了那一片浩浩荡荡的巢湖湖水。

潘栋把长剑收鞘,插入背带。缓缓向湖边走来。

时近午刻、湖凤阵阵——那一片沙鸥翔集之处,正有一叶小小扁舟,搁浅岸上。

一个皓首银髯的老年渔翁,正在湖边操作,裤脚高高卷起涉水而立,却把手中稻草洗擦着船身的苔绿,映衬着背后的千百沙鸥,景致绝妙、足堪入画。

潘栋左右打量了一眼,并不见什么外人,忖思着此处应非佟家屯所在,即使距离自己所下榻的草舍也有一段甚远距离,倒不必过于拘谨。

皓首老者已看见了他,正自向这边打量,远远打躬作揖,嘴里不知在说些什么。

潘栋走过去,仍是听不甚清。

约莫是,老渔翁在说,他船上有新打的鱼、虾,什么鳖鱼、螃蟹之类,要买的话,价钱较之市上便宜的多……老公公年纪大了,口齿不清,说的又是极重的本地方言,潘栋也只得一知半解。

浪花一个个翻向岸边,拍打着小小扁舟,水珠子甚而溅到了老渔夫身上的宽大蓑衣。

潘栋摸摸身上革囊,倒还有些小钱。

也好,就买些湖鲜,回去请聂小青烹来尝新。

听说是有了生意,老头儿好不开心,打开舱板,提出了几个鱼蒌,举凡鱼、虾、蟹、鳝,样样都有。

“就随便挑几条鲫鱼,一斤生虾吧?”

老公公连连点头说好,又道今天的螃蟹最好,十月齐肥,正是吃蟹时候。

倒是提醒了潘栋,连连点头道好,便自又买了几只螃蟹,分别用草绳子系着。

“客人……贵姓啊?”老渔夫口齿不清地问:“是外面来的吧?”一面埋首操作。

“对了,外面来的!”潘栋说:“老人家今年有七十了吧?”

老头儿“呵呵!”笑说:“七十二啰——”

他的身材很高,除了头上白发,脸上皱纹,眼角风霜,身子骨倒似极为结实,上上下下腰干儿笔直,腿力亦佳。

“多少钱?”

“值不多少钱,你就看着给吧……”

老渔夫放下鱼蒌,弯着腰拿起了一片破网。

潘栋探手入怀,摸出了小半块银子:“给你的鱼钱——”

老头儿见钱眼开,笑着说:“要不了!”霍地直起了身子。

一片飞网,云也似的已自他手上飞起,直向着潘栋当头直落下来。

双方距离是如此之近,简直是防不胜防。

以潘栋之机警,亦不曾料到对方这样的一个人,竟然会向自己下手,由不住大大吃了一惊。

那一片鱼网一经撒出,少说也有丈许方圆,潘栋完全无瞥之下,如何得逃脱,顿时间为之罩落身上。

——他却也反应极快,一觉不妙,脚下在沙面上猛力一踹,连同身上落网,猛可里翻出丈许以外。

老渔夫嘴里一声疾叱:“哪里走!”

随着他猝落的身子,右手已自背后翻起,匹练般闪出了道白光,一口三尺青锋,迎着皎皎日光,直向着潘栋身上挥落下来。

却是潘栋忙中不乱,猛可里一个疾翻,踹飞起大片白沙,反向着老头儿身上飞洒过来,借着此一滚之势又已是丈许之外。

老渔翁怪笑一声:“潘栋小子,你认了命吧!”

瘦高的身子晃动之间,云也似的轻飘,电闪风掣间又已到了潘栋身前,却是潘栋忙而不乱,经过两次翻身,乃得把背后长剑执出。

隔着一层鱼网,两口剑“当!”地交接一响,紧接着潘栋的一声怒啸,已自破网而出。

老渔翁一声冷笑道:“着!”

长剑再起,一剑直取向潘栋后心。耳听着“叮!”一声,双剑前端接触,随着潘栋的身形转处,“金豹探掌”,一掌直向老渔夫当胸劈到,老头儿“嘿!”了一声,凌空一拆,白鹤样的轻飘,已反身纵出。

却是这个巧妙的姿态,牵动了潘栋的灵思妙想,身边上雷鸣一响,长剑乍翻,怒蛇天起,白光闪烁里,长虹贯日般,直向着老头儿身上劈落。这一剑真有鬼神不侧之妙。一片鲜血现自老头儿左面肩头,随着后者的一声惊呼,踉跄而坠。

却为潘栋一个奇怪的进身之势,来到眼前。老头儿已似失了先机——以他素日之极其自负,目高于顶,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竟然会失手对方一个少年,闪身欲错的一霎,已为潘栋燕子样巧快的手势,操住了老头儿散开的白发。

两下里猝然一分,“唰!”一片面皮,连着手上白发,并脱落下来。

老渔夫摇身一变,竟然换了另一个人。

敢情那一个满头皤皤白发,连同着那一张风霜皱纹的脸,全系伪装,其人本来面貌,不过四十上下,却生得面如冠玉,状似儒雅。

这个突然的发现,由不住使得潘栋再次为之吃了一惊,从而为之大悟——

“啊——你……就是佟玉鳞……?”

来人“哼”了一声,猝然后退一步:“你猜对了,正是你家佟爷,姓潘的……今天你可是插翅难飞了!”

话声出口,右手举处,“咔!”的一声,已自袖管里打出了一支响箭,唏哩哩钻向当天,即闻得身侧岭陌叠嶂里响起了一阵锣声。无数条人影,霍地闪身而现,霎时间,齐集眼前。

为首之人,手持长钩,看来三十上下,白面无须,一身紫色束腰长衣,正是佟家屯那个极具机智的大管事吕超,身侧左右,为数十二人之伙的一系来人,俱都武艺高强,也同吕超一样,人手一只虎头钢钩。

众人一经现身,即在吕超手势之下,霍地纵身而开,一起而落,摆出了个奇妙的“十二元星”阵势。

佟玉鳞其时已扯下了身上簑衣,左肩先时吃潘栋剑伤之处,此刻血流如注,染红了半边身子。

这一剑不啻已大大损了他的锐气,却也使他暗里惊心:苦苦思索不得其解——以他一身精堪功力,过人阅历,竟是不曾看破潘栋先时那一剑的诡异,那一剑已使他心胆俱寒,却是心怀不忿。

——即在他右手翻点之下,止住了肩上流血——这一位一向有“千面化身”“玉手毒王”之称的黑道怪杰,自然不会想到,对方少年潘栋所施展的剑招,竟是江湖上至今还不曾为人所窥知的“大风堂”九世不传之秘——“雷音一十三剑”,这套诡异神秘向不为人所知的奇异剑招,其实已为潘栋所悟透贯通,乃自在一经交手之下,即使得佟玉鳞这个黑道一方之雄为之身上挂彩。

对于佟玉鳞来说,这口气实在难以平息,当着手下这么多人,这个面子他一定要找回来。

“姓潘的,你再接我一剑!”

话出人起,有似飞云一片,已临向潘栋当头。随着他身势的猝落,掌中剑唏哩哩顺手劈落。

这一剑极其诡异——一剑直取向潘栋顶门,却同时兼顾了他的左右两侧。

佟玉鳞在武林黑道,向以剑法诡异著称,眼前这一剑“千手菩提”,自信已有十分火候,过往经验里向来还不曾失过手。

却是今天,他可是遇见了厉害的对手。

——即使在如此剑势之中,潘栋的身子依然能运行自如,眼看着他扭曲的身子,蛇也似地一阵子打转,猛可里自剑隙中透身而出。

佟玉鳞心里一惊,那是因为对方这一式怪异的身法,显然又是他前所末见,一惊之下,蓦地凌空一个翻滚,向侧面疾转而退。

无如潘栋这一式身法,乃系配合着出手的剑招,共同融会施展,一经发作,直有霹雳雷电之势——即在潘栋透身直起的一霎,一道剑光直射而出。

佟玉鳞那么快捷的滚身之势,依然慢了一步。剑光闪处,一片血光闪自右胁。

“啊!”佟玉鳞嘴里一声痛呼,断了线的风筝那样地飘落至寻丈之外。

“好个……小子……”

嘴里犹自称强地发狠,耐不着脚下一连两个踉跄,差一点倒了下来。这一剑虽不曾伤及内脏,构成致命,却也不轻,足足在他胁下划开了尺把来长的一道大血口,时间鲜血汩汩,染红了半边身子。

他手下的那个吕超,见状大吃一惊,叫了声:“当家的!”忙自纵身而上,扶住了他。

佟玉鳞那般要强的个性,如何忍受得住这般奇耻大辱?一摆于中长剑,犹待与对方一拚。蓦地自斜侧面传过来一声清晰的冷笑——

“佟老弟稍安勿躁,这个人就交给我吧!”

人影交晃里,侧前方沙地里蓦地现出了三个人来——好快的身法,不过是起落之间,不及交睫的当儿,已立身当前丈许开外。

来人自非寻常,观之这般阵仗,亦知绝非好相与。对于潘栋来说,更是完全陌生。

正中为首的一个黑脸长身汉子,貌相极是奇特,年岁约在五旬上下,一身大红缎质袍挂,却在腰上缠着根金色束腰,两只大脚上系着一双多耳芒鞋,却在足踝处分别缠着一只金钚,金光闪闪,乍看上去倒像是一个结缘四方的野佛番僧,却又不是的。

再看他双肩插天,唇红如火,衬着色作古铜的一张黑脸,不由你不为之倒抽上一口冷气,这般卖相,便是来自十刹恨海的凶魂厉鬼,也当退避三舍。

紧依在此人身边左右的二人,一个形容削瘦,身着锦衣的糟老头儿,一个虎背熊腰,腰缠豹皮的高大汉子,后者貌相亦颇奇特,一头苍发结着根粗大辨子,甩向半赤裸着的前胸,却在背后背着个通体紫光净亮的“独角铜人”。

红衣人无异是对方阵营里的首领人物,随着他的猝然现身,在场各人俱都弯腰为礼,执礼甚恭。

潘栋心里一动,随即猜知,这个人必然就是红云帮的帮主,人称“红云太岁”金七老的那个凶神恶煞了。

正因为江湖上对于此人的传说众口不一,也就使得潘栋不自禁地对他格外注意。

传说中此人身具异禀,由于幼习异术,一身肌肤刀枪不入,更精水功,所施兵刃,绝无仅有,为一只“独脚铜人”,一经抡施开来,真有万夫不当之威。

打量着来人这般架式,当知必是此人无疑了。

潘栋自解破雷音一十三剑之后,相应的本身功力亦为之大进,诚所谓一通百通,尤其是刚才面对大敌佟玉鳞时,已得之证实,不由信心大增。

正因为如此,才得在眼前面对这个黑道魁首金七老时,出乎意料的镇定如恒。

佟玉鳞原待与对方再作一拚,见状只得止住了冲动,脸上极不自然地作出了一丝苦笑——

“大哥来的正好,就代我好好管教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畜牲吧!”

说完转身,即在吕超搀扶之下,就地而坐,由后者代为止血上药,临时施以急救。

红衣人大剌剌地居中而站,圆睁着两只精芒异射的三角怪眼,平手一指潘栋道:“你就是那个叫潘栋的混小子!?”

潘栋学样地还以一指,神色更为傲然地道:“你就是那个姓金的老混仗!?”

金七老陡地双眉直立,甚久之后,才自缓缓点了一下头,转脸笑问身边锦衣老人,点头笑道:“这小子有点胆识,我喜欢——”

再次回过脸来,看向潘栋道:“你的一路所行所为,我都了如指掌,照说你与老晏之间的事,我大可不必插手,可是你偏偏不知天高地厚,几次三番与我为敌,连连伤害我手下多人,这一次更敢来到佟家屯惹事生非,今天要不给你点颜色看看,红云帮这块招牌干脆就别挂了,我这帮主也让给你了!”

潘栋摇头道:“我倒还没有这个兴趣,金七老你素行不义,为害多端,今天竟连一个弱小女子也不放过,看来已是恶贯满盈,罪无可赦!”

金七老呆了一呆,仰天发出了一声狂笑。

笑声未已,他身边的那个锦衣老人已蓦地抢先出手——一片身影,疾如狂风已来到潘栋身前。

“黄口小儿,也敢狂言!?招打!!”

话声出口,铿锵一声,已从一双袖腕里,抖出了黑光净亮鹰样的一双怪爪,随着他前进的身子,一上一下,直向着潘栋身上抓来。

潘栋早已由对方老头儿的一双眼神里看出了异动,却不知他的动作如此神速。眼下双爪毕至,指力惊人,不由大大吃了惊,端知这个老头儿大非好相与,当下四腹吸胸向后一收。

“哧——”锦衣老人的双爪落空。

却是老头儿心思诡异,极有城府,未出手之前,早已盘算好了,脚下一个上步,“唰!地扫出一腿,双手十字摆莲,交叉着直向潘栋两肩上抓来。

由于潘栋上来只是注意金七老一人,对此老略有疏忽,脚下略慢,“呼!”一声,为对方左手钢爪扫着了一下衣边,呼啦,划开了半尺来长的一道口子,差之毫颠即为之伤及皮肉,一惊之下,潘栋恍然乃有所悟——敢情对方这个小老头儿,大非等闲人物。

一念之警,潘栋环身以侧,双肩摇处,施展出“十三字口诀”中的一个“虚”字诀,一时间,全身上下直似无骨地向后收,锦衣老人万万不曾料到对方这看似平常的一招,却隐含着难以想像的一手厉害杀着,仍以为有可乘之机,一声冷叱道:“着!!”

钢爪探处,一取前心,一穿下腹,猛可里踏身而进——却是脚下方移,即自发觉了不妙。

一旁观看的金七老看到这里,忽然叱了声:“桑副座——”

原来锦衣老人姓桑名飞羽,人称“火眼金鹰”,武功自成家,极有可观,否则亦万难在此万恶云集的红云帮脱颖而出,担任“副帮主”重职。无如今日此刻,他却是遇见了潘栋这个厉害的煞星。一念之警,再想退身却已无及。

——眼看着对方潘栋几已萎缩下的身子,猛地暴伸而长,随着他上伸的身势,掌中剑“唰!”地抡起,太公钓鱼样的一式前挑,爆出了一点银星,直取对方咽喉。

桑飞羽只觉着眼前一花,待将向左面闪身而开,怪在对方剑势上凝聚着一股奇异力道,更像是形成了一团强大气机,桑飞羽眼神方一接触,整个意识俱为之紧紧吸住,猛可里咽喉间一阵奇痛,已为潘栋长剑贯穿。

狂笑怒嚣里,桑飞羽身子一连闪了两闪,才自直直地倒了下来。

即使潘栋本人,亦不禁为着自己狠厉的出手,以及神妙剑招所震惊——耳听着发自红云帮主金七老嘴里的一声断喝,大片红影,自天而降。

不知何时,金七老已自身侧那个腰缠豹皮的高大汉子身上,取得了他仗以成名的独门兵刃——“独脚铜人”。眼下随着他落下的身子,有似狂风一阵——那一只独脚铜人,在他内力催使之下,宛若万斤巨力,形成了大片狂风,直向着潘栋全身上下,罩落下来,地面上猝然扬起了白沙,形成了一天狂涛,好厉害的要命杀者。

“碰通!!”

整个地面都以为之大大震动了一下——

直以为潘栋万难抵挡,不死必伤,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潘栋幽灵也似的身子,先已拔身而起,随着金七老落下的身势,游蜂戏蕊样地向下一落,白光璀璨里,直袭向金七老顶门要害。

金七老“啊!”了一声,由不住暗吃一惊。

原来他幼习异术,练就一身刀枪不入功夫,唯独头顶“百汇”以及另一处隐秘练门才是要害,想不到竟为对方少年识破看穿,心中既怒又惊,怒吼一声:“小畜牲!”右手振处,独脚铜人幻为大片金光,反向潘栋身上撩了过去。

“铿锵!”一声小小的脆响,连带着潘栋的身子第二次腾起,转为电闪星驰般已落向金氏身后。

金七老猝惊之下,才自警觉到对方少年的身法诡异,大不同于时下武林,尤其是掌中长剑出招新颖怪绝,而暗蕴风雷之势,真正莫测高深,以他半生阅历,精湛造诣,竟自有手忙脚乱疲于应付之感。

思念间,潘栋剑出如风,一连在金七老背后刺中两剑,果然肤如坚铁,非但难以刺入,反震得手腕生疼。

金七老怒吼一声,“呼!”地拧身而转,却是才转了一半,即为对方少年阴森森的剑尖,自下而上忽地弹起,一举而发比在了喉下要害,登时心头一凉,便自呆若木鸡样地立在了当场。

——这才是他真正“练门”所在,足以致命的要害,却为潘栋无意间识破窥穿。

对于全场各人来说,这个突然的发展,实在太过震惊,简直难以令人置信,一时俱都吓呆了。

潘栋原不知这喉下三分之处是对方练门要害,此刻见状才忽然大悟,冷笑一声:“姓金的,你为害多端,今日恶贯满盈,却是饶你不得!”

话声一顿,待将狠心一刺。

猛可里一人冷笑道:“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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