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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草舍明心

重重暮色,掩盖着附近的起伏山峦。

——这一面是烟波浩渺,一望无际的巢湖湖水。附近田畦陈布,陌道纵横。

小小草舍便座落其间。

一面背山,一面近水,四周围是秋收之后的茶园,景象可入图画。

潘栋凭窗站立,远远眺望着浩瀚的湖面,近水之处,平沙铺阵,水波不兴,却有无数沙鸥缓缓飞动,湖天一览,端是前所未见的奇妙景致。

人的遭遇也是太奇妙了,有时候一个人的忽然闯人,或是时移境迁,便能改变一切……

潘栋不禁有些迷惘,设非是背上的伤处隐隐作痛,真有点怀疑,是否在睡梦之中?

草帘掀动。

聂小青只手托盘,巧步迈人,相视一笑——

“你醒了?”

“谢谢你——聂姑娘——”

一面说,深深施上一礼。腰背弯动时,牵动伤处,还真有点痛,不免皱起了眉头。

聂小青微微一笑,放下了手里的托盘。

“已经不要紧了,再过几天就好了!”

潘栋点了点头,双方虽然已经见过好几次了,直觉着还是有些生疏。

犹记得她为自己疗伤,搽一种凉凉的药,点了几处穴道,以后的事情,便什么也不知道了。现在想起来,才似忽然明白,多半她是点了自己的“晕”穴,才自沉睡如斯。

“你伤的可能不轻,要是不缝上,以后会留下很难看的疤,怕你疼,所以点了你的穴!”

原来如此。

“姑娘……也会治病、疗伤?”

“会一点——”聂小青说:“是跟我娘学的!”

“秦仙子?”

“嗯!”聂小青笑了一下:“这只是人家胡乱叫的,事实上,就连这个外号,知道的人也不多……”

“那么她老人家的大名是……?”

“不告诉你!”

聂小青站起来一笑说:“饿了吧,来吃饭!”

倒真是饿了,到佟家原本是吃饭去的,却是饭没有吃成,竟然打了起来。

看看桌上的菜:两条红烧鲫鱼、一大盘素炒小白菜、瓦瓮里煨的是鲫鱼罗卜汤,饭也是新焖的。

“将就着点儿,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你,有什么吃什么——鱼是湖里产的,菜是地上摘的,都挺新鲜,看看我的手艺怎么样?”

潘栋接过饭来,道了谢,只是向她看着,眼神里充满了好奇。

聂小青端起碗,刚要就口,忽然停住,含笑道:“看我猜的对不对,你是在想,我还会做饭弄菜?是不是?”

潘栋点头一笑。

“那你就错了!”聂小青说:“在家里我妈管我可严啦,什么事都是我做,所以我才想出来好好玩一玩……不信你去问问你师父去!”

“你是说……雁先生?”

“当然是他了!”聂小青俏皮的挑了一下眉毛:“咦——他不是你的师父?”

潘栋吃了一大口饭,咽下去说:“我只是他老人家的记名弟子!”又吃了口鱼,赞道:“真好吃!”

聂小青见他夸奖,不觉高兴地道:“这地方真好,有吃不完的鱼虾、蔬菜……买四条鱼才三个钱,真便宜!”

潘栋实在饿了,几大口便吃完了一碗饭,自己动手又添了碗,四面看看,奇怪地道:“这是什么地方?”

“是佟家看守茶园子的人住的!”

“啊——!?”

“别怕!”聂小青说“茶叶一收,这里就空着了,倒是柴米油盐,什么都有,白白便宜了我们,住在这里又安静又没人吵,可比住在李家舒服多了,你说是不是?”

“姑娘说的是!只是李老先生那边……”

“你放心吧,这么一闹,他还会不知道?”聂小青说:“现在你什么也别想,只管好好养伤,以后的事还热闹着呢,怕不会闹个天翻地覆?你等着瞧吧!”

潘栋不觉一怔。

聂小青说:“实在告诉你吧!因为雁叔叔的忽然介入,使得瞎子晏春风一面大是紧张,临时改变了对策,竟然不去庐州了,目前的动静很令人可疑……”

潘栋一惊道:“难道说,他们还敢与雁先生为敌?”

“怎么不敢?”聂小青说:“经过这几天我暗中的观察,晏春风已与红云帮有了接触,很可能他们双方会合一块,来对付我们……”

这一句“我们”,不觉使得潘栋暗暗一惊,才自领会到,原来她也卷入此一事件,与自己同仇敌忾,公然与晏春风等为敌了。

聂小青“哼”了一声说:“我出来的时候,娘再三警告,要我小心那个老瞎子,偏偏我就是没听她的话……”

说着叹了口气,放下碗看着潘栋似笑不笑地道:“现在想起来都怪雁叔叔不好,是他要我在暗中保护你,才会惹上了这个大麻烦……”

潘栋甚窘地道:“都怪我不好!难道姑娘已经跟晏春风他们……?”

“怎么没有?”聂小青白了他一眼:“说来真险,那个老瞎子也真厉害,要不是雁叔叔暗中助了我一臂之力,说不定我就伤在他的那一手‘燕子穿帘’的绝招之下……这口气我实在咽不下去,只好找他那两个宝贝徒弟出气!”

“你是说章氏兄弟!?”

“章小康!”聂小青说:“这个人最坏,被我在屁股上狠狠戳了一剑!够他养的!”

说到这里,忍不住低头笑了起来。

“你看这么一来,这个仇可不就结上了?”她说:“我娘要是知道准气死了……不过……哦哦……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聂小青睁大了眼晴:“这原来是雁叔叔故意布置的一个圈套,把我娘给拖出来的……真坏,雁叔叔他可真坏!”

潘栋一时有些莫名其妙。

聂小青笑着叹了一声:“你当然不知道啦,我母亲和雁叔叔是从小就在一起的好朋友,后来呀……唉唉,反正不知道怎么冋事,两个人又闹翻了,直到几年以前才又见面和好……”

潘栋点了一下头。

聂小青放下了筷子,一只手托着腮帮子,作状思索道:“你知道吧,我爹爹和雁叔叔原来是最好的朋友,而我娘心里爱的却是雁叔叔,偏偏却又嫁给了我爹……就是这样雁叔叔才气跑了……”

“那你父亲呢……”

“死了!”聂小青苦笑了一下:“死了二十年了,听我娘说,才生下我不久,他老人家就去了……”

“原来如此……”

聂小青一笑,看着他说:“听说雁叔叔就是因为这样,才一辈子没有结婚,后来,他们之间虽然又见面,仍然是要好的朋友,却没有再论及婚嫁!雁叔叔常说我娘是当今世界武功最高的女人,却是一辈子也没有做过一件真正使岔的事,一直劝我母亲在收山之前,要做一件轰轰烈烈的事,我母亲偏偏不答应……现在我明白了,雁叔叔是要她出来和他一起去对付红云帮还有晏春风……哈!我母亲这一次可是上当了!”

潘栋一口气吃了三碗饭,又喝了碗汤,才放下筷子。

聂小青收拾干净后,又端出一碗香茗道:“我们的运气不错,连茶都有!”

潘栋双手接过道:“有劳姑娘,真正不敢!”

聂小青一笑说:“得了,看在你现在身上不得劲儿的份上才侍候你,要不然我才不管呢!”

潘栋不擅与女孩子打交道,双手端着茶碗,窘笑了笑,才自坐下。

聂小青看着他,忽似想起道:“对了,我还忘了问你,今天在四明轩,我救你出来的时候,要不是一个人用暗器救了我,差点就遭了他们的暗算,这个人你可认识?”

潘栋问明了那人穿戴打扮之后,恍然悟道:“原来是他,陶飞!”

“谁是陶飞?”

潘栋刚要说出,想想,随即摇头道:“我曾答应他不说出来,结果还是说出了他的名字,姑娘知道有这么个人也就是了!”

聂小青点点头说:“这么说,我也就不用多问了,这个人功夫不错,暗器手法尤其高明,奇怪的是他竟然能公然进出佟家……难道他是潜伏在佟家的一个正派侠士?”

潘栋笑而不言。

聂小青一笑说:“好吧,这件事你既不愿意说,我也就不再多问,倒是你此来又为了什么?总可以告诉我了吧!”

潘栋微傚一怔,继而点头道:“是因为……杏儿姑娘……”

聂小青一惊说:“杏儿……姑娘?她怎么了?”

潘栋摇摇头,苦笑道:“姑娘还不知道,杏儿姑娘已经落在了他们的手里……”

“有这种事?”聂小青越加奇怪道:“这又为了什么?”

“详细情形我也不知道……”潘栋说:“只知道她被一个叫蔡双喜的人劫持来了这里……别的可就不清楚。”

他随即叹息一声道:“这位姑娘身世太可怜,听说她当日寄养的那个养父岳天祥也来了,此人人面兽心、阴险狠毒,杏儿若再落在了他的手里,怕是凶多吉少……”

“我知道了……”聂小青说:“你身上不方便,今天夜里,我代你去一趟……这件事就交给我吧,如果杏儿真在这里,我定能把她救出来。”

潘栋不由神色一振,高兴地道:“姑娘如果出面,这件事八成儿是可以办成了!”

“你也别太过自信了!”

聂小青微带笑靥道:“我的这点儿本事,你也见识过了,跟你比起来,如今也不过是半斤八两而已,平常人物,自是不难应付,若是遇到像晏春风那个老瞎子那样厉害的人,可就自身难保……我母亲从前就常常跟我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句话现在想起来,可是一点也不假……唉……只怪我当初太贪玩,练功不勤,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悔极了!”

潘栋一笑道:“你怎么突然又客气起来了!我这点伎俩又如何能跟姑娘你比?”

聂小青含笑着看他说:“难道我说的不对?……倒是你这个人,真叫我有点摸不透……”

“姑娘是说……?”

“我是说你身上的武功、本事……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进步得这么快呢?”

聂小青极是奇怪地向他看着,“那一天你跟那个老道士一起的时候,我就发现了那些奇怪的剑招,正是我母亲一再跟我提起的‘以灵驭剑’……难道你的功力,已达到了这个境界?”

潘栋不便隐瞒,点点头道:“实不相瞒,过去时日我承雁前辈破例指点,于灵性一面,确是大有长进,只是还谈不上“以灵驭剑’,较之姑娘还差得甚远,以后还要向你多多讨教!”

聂小青笑道:“这就难怪了,雁叔叔剑法,鬼神不测,连我母亲也一直夸赞,听说他一生都不以剑法传授旁人,倒是对你特别垂青,也算是奇怪之事……哼,你知道吧,他连我都不教呢!”

潘栋道:“想是令堂剑术当世无双,雁前辈平日也就不必再多此一举了。”

“那可不一定!”聂小青坐下来,挨着他道:“他们两个人都说对方的剑法世无其双,到底谁高过谁,至今还是个谜,他们也从来没有比过!”

潘栋想起她先前所说,不由问道:“你刚才说雁前辈生平从不以剑法传人,又为了什么?”

“这你就不知道了。”

聂小青笑咪咪地看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来喝了一口:“这一点,他老人家和我母亲的论调,完全一样,他们都认为剑术能反映一个人的人品心性,应该是最神圣的一门武学,尤其是融会心性的上乘剑术,绝不能轻易传授给人,否则肇祸无尽,所以必须要极为小心。”

说到这里,她向着潘栋连连点头笑道:“现在我总算明白了原来雁叔叔一直就对你留有深心……虽然他要我在暗中保护着你,其实他本人也一直就在你左右,直到他真正对你完全了解信任之后,才会有所决定。”

潘栋不由暗暗一惊。

回想起来,果真如此,每一次在自己最危险、孤立无援、性命相关之际,他总是奇迹也似地出现,伸手援助,看来正如聂小青所说。

这么想着,真如醍醐灌顶。不禁暗暗称幸,设非是自己品行端庄,不欺暗室,否则难免不为雁先生所探知,自不会再有今日,亲承他“教益”之福份了。

聂小青乌溜溜的一双眼睛,不停地在他脸上转着,忽然笑道:“过两天等你伤完全好了,我们两个好好比一比,到底看看谁强。”

潘栋知道她女孩子家,小性子,正因为那一次在钟楼与她打了个平手,心里不服气,总想要找个机会胜过自己,再想她既是秦仙子爱女,幼承绝技,剑上功力自是了得,双方印证,两皆受益,何乐不为?

当时聆听之下,抱拳道:“正要请姑娘多多指教!”

聂小青见他答应,好不开心,笑道:“你果然是个爽快的人,怪不得雁叔叔会对你这么好,居然连他最心爱的马都借给你了,咦——你的马呢!”

潘栋说:“现在李家养着。”

“那就好!”聂小青说:“这个李晚林,可真是个老好人,可恨的是那个姓佟的……这一次要是我们能一举赢过了红云帮,也算是为他们出了一口恶气,姓佟的失去了靠山,也就神气不起来了!”

说着话的时候,天空就渐渐黑了。

聂小青点上了一盏灯放在几上,草舍里顿时洋溢起一种奇怪的气氛。

婆娑灯光,映照着两个人的脸,恍恍惚惚,朦朦胧胧别有种诗情画意的感触。

两个人隔着一张方几,面对面地坐着。

聂小青忽然笑道:“我们来比一趟剑可好?”

“比……剑?”

“你放心,不是真的宝剑!”

一面说,聂小青拿起了两根竹筷,分一支给潘栋道:“虽然不是真的剑,却也不是儿戏,我有一套剑法,就是娘这么教我的!”

潘栋自是明白其中道理,点头道:“这个我明白……只是你要怎么比呢?”

聂小青说:“隔着当中这个茶几,我们两个人的身子只能坐着不动,筷子点着了谁,谁就输了,你背上有伤,也不要紧,你看这么比可公平?”

潘栋连道:“公平、公平——”

“好,那你就先出剑吧!”

潘栋心知她过于要强,眼前逼着自己出手,定有非常身手,却是不可不防。

灯焰耸耸两个人叠落在地上的影子,像是两个硕大无比的怪物,不时地变幻着奇怪的姿态,无形中加深了眼前的诡异气势。

潘栋方自把竹筷握在掌心,一股凌厉的剑炁,已由对方手上竹筷传逼过来。

果然非同小可,万不可当以儿戏。

潘栋不敢怠慢,手上竹筷一个巧翻,直向对方咽喉指来。

“格!!”一声。

两根筷子交叉相接。

明是竹筷,其实是彼此体内所练的内炁元气,猝然接触之下,驀地起了一阵颤抖,便自定住不动。

眼看着几上灯焰,忽悠悠一阵子乱颤,摇曳出一片迷离,便在这一霎,聂小青忽然清叱一声:“着!”

随着她手势的轻轻一弹,那一根竹筷蓦地飞跳而起,直向着潘栋肩上点来。

——即有一股凌刺尖风,针也似的,直扎过来。

潘栋哼了一声,手势轻盘,手上竹筷,反向对方腕上划去。

——却是聂小青左手伺机而出,呼——地翻向了潘栋头顶,一片蝶形掌影,直向潘栋肩上拍来。

与此同时,她右手的竹筷,嘶地划了半个圈子,快若电光的直向着潘栋腋下扫来。

其势之快,直似电光石火,简直不容闪躲。

潘栋心里一惊,左手一个巧翻,“叭!”一声,接着了对方来掌,右手轻起——真力内聚,“格!”一声,击开了对方竹筷,疾如电闪般直向聂小青胸前指来。其势之猛,直似不可驾驭。

聂小青呀的一声惊呼——

灯焰子吃如此劲道一压,霍地为之全熄——却是一掩又明——便在此一黑一亮的弹指当儿,却似有一股极其尖细的风力,直向着潘栋腕上脉门袭来。

便是这一位怪异力道,迫使得他手势略微一偏,嘶——一缕尖风,直擦着聂小青肩侧滑了过去。

却是聂小青手上竹筷,其势不变,“刷!”地打潘栋腋下扫过,虽是不曾伤着了肉体,却在宽大的长衣上,留下了半尺来长的一道破口。

剑势一发而已,灯光摇动里,两个人惊悸互望,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甚久,潘栋才放下了手里的筷子,看了一下右面被划开的衣服,苦笑道:“你赢了!”

“不——”聂小青睁着一双大眼睛道:“你这一手剑法好厉害,我只以为无论如何也闪躲不开,却是莫名其妙的,怎么会又偏了呢?”

潘栋明知事有蹊跷,却由不住暗暗称幸不已,同时却也体会到,方才那一式“穿心直指”,实系剑灵于不知觉里自行操纵,设非是黑暗里那一位莫名其妙的尖风,迫使自己手势略偏,聂小青不死必伤,真正是不可思议。

眼前聂小青既这么说,他一时真不知怎么回答,却是心里已有认定,只是摇头傻笑而已。

聂小青见他不答,心里虽然有些奇怪,却也不曾想到其他方面,女孩子家要强心胜,无论如何这场游戏,总算是自己略占上风,一时好不开心。

微微一笑,她用着欣慰却又似赞赏的眼光看着潘栋道:“你已经很了不起啦,难道非要戳穿了我的心窝才满意?倒是我时收不住手……却不知伤着你了没有?”

一面说,就近而观,失笑道:“还好还好,只是划破了你的衣服,我身上正好带的有针线,来,你脱下来,我为你缝一缝吧!”

潘栋窘笑了一下,说:“不要紧……”

无如接触到对方那双诚挚妩媚的眼睛,终是无能拒绝,点头道了声:“也好,那就有劳姑娘了!”

随即脱下了长衣,双手递上。

聂小青接过来,向着他微微一笑,果真找出来针线,就着灯下,一针一针地密密缝补起来。

灯下潘栋打量着她婀娜的姿态,竟是极美,却是想不到像她那样任性,看来极是娇宠跋扈的女孩子,居然也精于女红,倒是未曾想到,有些出乎意外。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房子里静极了。

潘栋心里终是嘀咕,一双眼睛默默向四下里暗暗观察,看看是否藏着有人?却是黑黝黝什么也看不见。索性站起来,四下走走——依然一无所见。

聂小青一面做着针线,停下来向他看看,微微一笑,略似有些儿羞涩地又低下头来。

“你信不信?”她说:“这辈子除了我娘以外,我还是第一次给别人缝过衣服。”

潘栋呆了一呆,呐口道:“那我……真是太承情了……”

“只是承情而已?”聂小青抬头瞧着他。“别的……”

“哦——!?”聂小青仰着笑脸:“别的是什么呢?我倒想听听!”

潘栋顿了一顿:“我很感激!”

“才不希罕你的感激呢!”聂小青眼睛白着他,娇气地哼了声:“感激以外呢?”

“我很高兴……”

“高兴?”聂小青说:“还有呢?”

“还有……”潘栋觉着脸上有些发热,讷道:“心里觉着有些不安……”

聂小青忍不住“咕!”地低头笑了一声,摇摇头,看着他忍笑道:“你这个人呀——平常看着怪能干,怎么现在连句话都说不出来呢?你呀——就别心里不安了……告诉你吧,这是我心甘情愿的……要不然我才懒得管呢!”

说着她的脸不禁也有些红了,便自移近了灯,仔细地做针线。

缝了几下,忍不住停下来,默默地抬起头,向他看着——

“我们虽然认识有些时候了,可是对你……我一直还不大清楚……”

“姑娘是说……?”

“比方说你是哪里人……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呀……还有……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可曾……?”

潘栋道:“这些雁前辈都没有告诉过你?”

“没有……”聂小青摇摇头,笑说:“能说说吗?”

“当然可以……”潘栋想了想,忽地一笑,摇摇头说:“我是苏北海州人,其他无可奉告……”

“无可奉告是什么意思?”

潘栋一笑,多少带着些凄凉的意味:“无可奉告便是什么都没有……没有父母、没有家、没有亲人……四大皆空,孑然一身。”

聂小青呆了一呆,缓缓点了一下头,含笑说:“我明白了……”

说完,她扯开手里的衣裳,就着灯光仔细看看,说:“好了,你拿去先凑合着穿吧,以后我再赔你一件新的!”

潘栋道了声谢,接过来看看,十分满意地道:“这就很好了,新的我可不敢要!”

一面说,已把衣服穿好,聂小青过来帮着他拉拉扯扯,看看也很满意,经此一来,无形中拉近了彼此距离,倒像是一双少年夫妻,纯真到不避猜忌。

聂小青又为他紧好腰上丝绦,不经意脸面前偎,近到身厮鬓磨,忽然间四目交接,才似发觉到彼此间距离如此之近,一时都呆住了。

极短的一霎,在他们双方的感触里,却是那么的长。

又呆了一会儿,才自分开了。

聂小青微微一笑说:“我该走了!”

潘栋只觉着脸上发烧,心里跳动得更是厉害,这番感触竟是前此从未有过,听她这么说,只是恍惚地应了一声。即见聂小青拿起了几上的剑,转身开门,闪身于黑暗之中。

潘栋恍恍然跟向门口,只是看着沉沉黑夜发呆。一时间里乱糟糟的,不知在想些什么,好一会儿才回过身来。转过身子,潘栋在一张竹椅上坐下来,伸手端起了茶碗,迟迟地喝了口,便停住不动,脑子里却全是聂小青的影子,不经意碗里的茶水洒了一脖子,衣服都湿了。

这才使得他蓦然一惊,匆匆放下了手上的茶碗,对于自己的一时失态,意乱情迷,不禁暗暗好笑。

——却在这时,耳边上传过来一声清晰的冷笑。

静夜里听来分外清楚,声音极似来自窗外,近到隔窗而立。

潘栋一惊之下,叱了声:“谁?”

话声出口,一手操起了几上长剑,脚下用力飞点,“嗖!”地掠窗而出。

渗淡月影里,似有个人影,一闪而开,直向着当前田畦消逝不见。

潘栋自是不肯放过,即行施展绝顶轻功,一连七八个快速起落,向着那人消逝处紧紧追上。

夜风飘飘,眼前一片平沙。

浪花片片涛声悦耳,不觉竟自来到了湖边沙岸。

月色之下,白沙如霜,近窥巢湖湖水,竟似一望无际的浩瀚。

此时此刻,固不见先时那个疑似夜行人的一些儿身影,即使湖上船只,也相距遥远。

潘栋仗剑而立,心里好生奇怪,那个人是向这边奔驰而来,却又怎么会一些儿踪迹不现?凭着自己一身轻功,至不济也应看出些端倪——这人好俊的一身轻功,却又会是谁?

转念再想,能有如此轻功之人,就自己记忆所及,也似乎只有雁先生,以及那个“神眼鬼见愁”晏春风而已,莫非这人是二人其中之一?

这么一想,倒有几分像是雁先生了。如此一来自己方才对聂小青色授魂消,诸般反常神态,定然都被他看见,才自会发出冷笑示警,要自己保持冷静,不可意乱情迷,想想好不暗愧,犹自觉着脸上发热。

再想,以雁先生素日为人作风,断不会如此深夜,寻自己开心,那么他有意现身,把自己带到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远处沙岸,银羽翻飞,月色照耀里,聚集着无数沙鸥,远远望去,千翼缤纷,随着湖波载沉载浮,直似梦幻仙境,便是最好的图画也难以传神。

看到这里,潘栋顿觉心旷神怡,暗暗地称赞一声,不觉脚下移动,缓缓向着那一片疑似梦幻世界走了过去。

平沙如雪,落足无声,人行其上直似踩落在轻飘的云头,身侧左近,湖水浩荡,白浪璀璨,一天星月漫天点缀,直似纷纷落向湖里,间以远方水面的点点渔火,斗转星移,乾坤倒置,直像是来到一个前所未曾经历的奇妙世界,那种感触,极是奇妙新鲜,非身历其境者,万难体会。

潘栋暗暗惊赞一声,不由站定脚步,设非是背上包札不便,真恨不能拔出长剑,就此冷月下尽情施展一番。

心里正自陶醉。无意间目光所及,似觉着银浪淘处,有团黑忽忽的物什蓦地抢上了岸滩。

说时迟,那时快。

即在他目光方自触及的一霎,那团随波而上的黑影,忽地涉河而立,形成了一个赤裸的人影。

潘栋心中一惊,方自看出来对方那个赤裸的人影,极是眼熟,似曾相识,其时对方那个瘦小纤细的人影,已自陡地腾身跃起,月色里夹带着一声怪异的呼叫,直向着潘栋箭矢也似的直袭过来。

便是这一声奇异的呼叫声,猝然拉回了潘栋的记忆,使他猝然记起了“她”是谁来。

事实上,他对此女记忆犹新,根本不敢稍忘,只是此番来得过于突然而已。

只以为离开了与她两度相逢的“天河小筑”之后,眼前时过境迁,便自再也遇不着她了,却是鬼使神差,万万也想不到,这个疑是蝙蝠化身的裸体少女竟自会戏剧性又自眼前出现,且是再一次向自己施以暗袭,动作之快,出手之凌厉,较之前番更无少让,真正防不胜防。

眼前随着蝙蝠少女的身势猝落,两只长手极是快捷地直向着他背上撩来,动作之快,捷若飞猿。

正是有了前此两番的受害经验,潘栋多少已能揣知对方出手路数,事实上对方少女这种全是自然天成的出手杀招,较之正宗的武林招数,更是诡异莫测,难以防范。

却是因为潘栋前番曾在她长手利指下吃过大亏,留有深刻记忆,眼前乍见此情景慌不迭向后一个倒拆,疾若旋风,已飘身丈许以外。

蝙蝠少女那么奇快的出手,竟然会落了个空,紧接着“吱!”的一声怪叫,第二次腾身纵起,疾若飘风,再一次向着潘栋身子扑来。

潘栋自是知道对方这个奇异少女的厉害,深恐为她所伤,偏偏他背上伤势不轻,又经包扎,动起手来,颇有碍难。心里一急,顾不得出手轻重,右手倏翻,蓦的掣出了长剑,琤然声响里一道银光,直向对方正面劈到。

长发蝙蝠少女“吱——”的一声尖叫,想是知道厉害,身子凌空一个倒翻,唰地飘落丈外。

冷月稀星之下,只见她表情极是怪异,睁着绿光莹莹的双眼睛,直直地向潘栋盯视不移。潘栋原可趁势出剑,攻其不备,却是对于此女终是心存不忍,到底他们双方之间,谈不到仇恨,却是对方少女竟然为了几只死去的蝙蝠,屡次三番,向自己猝下毒手,施以暗袭,未免太也离奇,不问情理,早晚不防,为她得手,便有性命之忧,焉能对她掉以轻心!?

想到这里,不禁怒由心起,长剑一指,大声叱道:“你这个无知丫头,为什么老是对我暗算?再要出手,我可就剑下无情了!”

剑光撩处,势若长虹。

长发少女,“咿呀!”一声,跳身丈外。姿态绝美,落地无,轻功之佳,叹为观止。

落地之后,依然是一言不发,模样儿怪异地偏头向着潘栋打量不已。

月色如霜,照射着此女一身苍白肌肤,全身上下除了一方小小兽皮,略遮前阴后股,其它各处,尽皆裸裎,一头长发吃湖水浸湿,分作数股,蛇也似地贴在胸上,身材虽较为瘦小,却也纤细婀娜——就其年岁上判断,应属少女发育时期,当在十三四岁之间。

被她那般眼色,直看得心里发毛。

潘栋原想再说些什么,忽然想到对方压根儿就不会说话,再说什么也是白费。

猛可里,长发少女身子一个飞纵,又自落向潘栋身边,潘栋作势一扬手中之剑,对方少女一声惊呼,又自飘向一边,起落如风,快到极点。

试了几次,俱都是一样,只要潘栋一转身,对方必然跟进,俟到潘栋作势出剑,她却又飞身遁开,真个令人头痛不已。

潘栋心里一动,暗忖着如此对峙下去,如何是好,转念再想,那一夜雁先生与自己谈起,曾为此女煞费苦心,不如略施小计,想上一个什么方子,把她擒到手里,转交给雁先生才好。脑子里方自这么想起,忽然间耳边上传过来一丝异音,道:“此女对你已失去了敌意,正可下手擒她……千万不要再让她跑了!”

闻声一惊,正是雁先生的口音,不觉心里为之一松。即听得雁先生传声又道:“此女轻功,世无其双,一旦跑了,便是我也望尘莫及,眼前不是地方,你且设法把她诱在左面那一堆岸石丛里,由我出手擒她便了!”

话声一敛,便自无声。

潘栋依言四下打量,果然左面河岸,耸峙着一堆石林,为数千百,高可过人,黑压压一大片,占地约近亩许——雁先生料想便是藏身那里。

再看那个奇异的长发少女,仍然远远向自己打量不已,脸上神情扑朔迷离,不着边际。

潘栋既得雁先生指示,心里转而镇定,当下合剑于鞘,转过身子,大步向着前面石林走去。

走了几步,回身再看,长发少女仍自站立原地,偏着个脸,只是向他望着。

潘栋心里一动,蓦地加快速度,作势疾奔。

长发少女只以为对方要逃跑,便自不依,惊呼一声,纵身就追。

潘栋施展奇快身法,一连三四个飞纵,蓦地扑入石林——身后长发少女怪啸一声,身形纵处,有似飞云一片,猛可里已自身后追来。

潘栋一脚踏入石林,身形猝转,施展左右迂迥身法,一连闪了几闪,便自隐身不见。

长发少女呆了一呆,左右不见他的影子,急躁得连声怪叫。

即见她展动身形,怪鸟入林样地连连在石林里打起转来。

潘栋其时并不曾离开远去,只是藏身附近,踞坐在一堵大石之下,眼见着长发少女势若狂风样地在石林里打转,霎息间已数度来回,这般阵仗,前所未见,真个怵目惊心。

长发少女急切间,只顾大处着眼,哪里知道潘栋静踞一隅,坐在石下?心里一急,只管发足狂奔,势若脱兔,眼看着又是几个来回。

越是心里发急,越是找他不着,十数个打转下来,只累得她疾喘咻咻,头晕眼花,简直要倒了下来。

便在这时,一条人影,燕子样的轻灵,忽地现身眼前起即落,恰当于长发少女身前。

长发少女猝惊之下,怪叫一声,举手直向着面前人脸上就抓,却是来人身法极是巧妙,左右一晃,一个快转已到了长发少女身后。

不容得她再行转身,来人右手二指,极其轻灵巧快地已分别点中了她身后三处穴道。

长发少女忽地站住不动,只觉着眼前金星乱冒,一阵子天花乱坠,便自面条人儿样的,倒了下来。

来人哈哈一笑:“这一次总算让我捉住了!”

一身灰衣状至高雅,不是雁先生又是哪个?

潘栋忙自现身参见。

雁先生神色甚是快慰道:“我为了这个丫头,来此巢湖,已不止十次,今天要不是你现身为饵,想要捉她,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总算不虚此行!”

一面说,趋前自沙地上,轻轻把已是昏迷的长发少女抱在手里,就着月色,细细在她的脸上打量,不觉叹息一声道:“真正是功参造化,自然界里的一块瑰宝……”

随即日视潘栋道:“此女的存在,实在是自然界不可思议的一个奇迹,可怜她小小年纪,日与蝙蝠为伍……在一个偶然机会,为我那位朋友所探知,便自发誓,今生今世,一定要度其入门,传以绝技,是我一口答应,为他就近找寻……说来这已是两三年以前的事了,却到今天才功德圆满。”

潘栋这才明白,何以雁先生要现身把自己诱来湖边,原来是以自己为饵,诱出对方少女。他对此女,早已心生同情。如今既知她为雁先生及另一高人垂青,今后总算是步入正常人生之途,以她质禀造化,再得高人调教善诱,来日发展,必将是不可限量。一时间心里好不代她高兴。

“这就好了……”潘栋向着雁先生深深一揖道:“我为此女向先生致谢,并恭喜先生完成如此一件善事,真正功德无量!”

雁先生微微一笑,点头道:“说的也是,此女既已不耐寂寞,屡次现身出没,这里巢湖又当红云帮势力所在,早晚不慎必为他们所发现,一旦落在他们手里,为福为祸,可就难以预料了……”

顿了一顿,才又接道:“我这位好友便是有见于此,才对她寄以深心……想要破格对她造化……”

说到这里,抱中的长发少女忽然呻吟一声,猛地睁开眼睛,雁先生微微一惊,不敢怠慢,右手忙施,翻动之间,又点中了她胛间“麻”“昏”二穴。

长发少女身子挣了一挣,再次为之昏了过去。

雁先生慨叹一声道:“想不到她体内真元之气,如此精纯,竟能自行解开穴路,真正不可思议,我却要快快离开了!”

将行之际,他却站定,看向潘栋道:“你与晏春风、红云帮,终须一决胜负,这件事小青可曾告诉了你?”

潘栋道:“昕说晏春风已与红云帮联合一气……弟子深觉惶恐……还请先生赐告应对之策!”

雁先生略略点头道:“事情发展至此,已不单纯是你与他们之间的事情,连我也不能置身事外……”

潘栋喜道:“先生您……?”

雁先生慨叹一声道:“你也不要高兴太早,那‘神眼鬼见愁’晏春风的厉害,你已有所领教,不消再说,如今再加上红云帮的金老七……这个人更是有名的难缠,即使这里的那个姓佟的,也是不易打发,这些人联合在一起,我们实在难操胜算不过,到时候再看吧……总是邪不胜正,你如今伤势未愈,切戒逞能好胜,一切小青自会为你打点,这段时日,大战之前的宁静,对你最是重要,你切切不可掉以轻心。李晚林那边已有人为你通了消息,暂且不必相见,那匹马就暂时寄养在他家,一切都不必挂念……有事我自会来此寻你,这就别过,我走了!”

话声末了,身子已狂飙直起,起落间,已是两丈开外、却又似想起了什么,临行之际又自回过身来:“你要找寻的那个姑娘,已为佟玉鳞解送到西天目山红云总坛,以金七今日之声势立场,谅来还不会对一个后辈弱女子出手,他们之间,说来话长,此事我已在密切注视之中,想来不久亦应有一个了断,你可劝小青暂时相安,尤其是要防备那个佟玉鳞,不可轻敌,以免为他所乘……”

话声甫顿,二度腾身,月色里有似巨鹰扑腾,连续着几个起落,已临向湖草之滨。

潘栋心存好奇,跟着纵身而前,行才过半,身听着欸乃一声,自芦丛里渡出了一叶扁舟,粼鄰波光里,不过是惊鸿一现,即行隐藏于茫茫雾气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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