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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布衫老者望着黑压压一片的丛林,喝道:“朋友居然知晓老夫之姓,想必专冲着老夫来了?”

林中那低沉的声音道:“没有错。”

布衫老者略一寻思道:“朋友你与老夫有何过节?”

林中那低沉的声音道:“过节倒谈不上,咱们只是奉命取你性命。”

布衫老者微怔道:“奉谁之命?”

林中那低沉的声音道:“何用咱们说明?姓钱的你自己心里明白。”

布衫老者道:“老夫久未在武林走动,似未尝招怨于谁,居然有人必欲置老夫于死地而后已,这倒奇了。”

林中那低沉的声音道:“他妈的你是故意装蒜,亦或真想不出。”

布衫老者面色一沉,道:“老夫几时打过诳语?”

林中那低沉的声音道:“你可记得,曾经与你姓钱的在漠北落英塔度过五年岁月的老伙伴吗?”

布衫老者冲口道:“姓俞的?你说姓俞的就是你的主儿?”

林中那低沉的声音道:“正是俞大先生。”

布衫老者喃喃道:“这就难怪了!这就难怪了……”

林中那低沉的声音道:“姓钱的你弃约背信,后果如何你必然早经考虑到了。”

布衫老者道:“笑话!这称得上什么弃约背信?”

林中那低沉的声音道:“你答应俞大先生在七重林拦截青牛童子,结果竟让他顺利通过,安抵昆仑,不是自毁诺言是什么?”

旁闻的俞佑亮心中忖道:“这钱姓老人就是青牛童子口中所提到姓钱的老朋友了,却不知他与那姓俞的红袍老者有何瓜葛……”

布衫老者道:“老夫几曾答应过……”

林中那低沉的声音打断道:“可惜你再出口否认也于事无补了。”

布衫老者大怒道:“朋友你废话讲得太多了,何不现身让老夫见一见?”

林中那低沉的声音道:“嘿嘿,你既然性急如斯,咱们就让你老见识见识这毒青子——”

语声甫落,东林中陡然撤出一片黄砂,疾往布衫老者与俞佑亮立身之处罩落。

一忽里,那片沙已落到两人头上不及五尺之处,俞佑亮瞧得清切,原来竟是漫天难以数计的毒虫,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

反观那布衫老者对漫天的毒虫视若无睹,仍静静伫立当地。

俞佑亮对百毒教伎俩早有领教,情知这一手毒虫飞噬的厉害,万万不能出掌迎拒,急切里出声大喝道:“快!快!快退避——”

俞佑亮方自放声高喝,忽然一股柔和的力道自侧面袭来,他全神贯注于即将临身的飞虫,这力道袭至,整个身子竟被托起,向左移开寻丈方始落地,眼看瞥见那布衫老者不知何时也已退到自己身侧。

空中那片虫网飙然自他俩身侧疾扫而下,布衫老者喝道:“老夫见识过了,原璧奉还——接住!”

他一掌猛翻而出,挟着一个狂飙,那千百只毒虫落地之前,居然平空又被那道飙风卷起,反朝东南丛林扫去。

立闻一道惨呼声起,林叶悉索处,一个短打汉子自东林狂奔出来,行不数步已自倒身下去,只手掩面,贴地不住打滚!

俞佑亮一步窜掠到那汉子面前,见对方脸孔及手臂上千疮百孔,无数青虫附上肌肤之上,发出“嗤”“嗤”之声,情状甚是骇人。

那短打汉子厉嗥数声,然后全身一阵抽搐,便行断气。

俞佑亮倒抽一口寒气,心道:“好厉害的毒青子!”

布衫老者缓步上前,淡淡道:“此人罪有应得,老夫迫得只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俞佑亮目睹老者施了一手神乎其神的身法及掌力,不禁大为心折,恭声说道:“前辈神功盖世,小可算是开了一次眼界。”

布衫老者双眼一翻,道:“你懂得什么?老夫那一式‘飞星卷’不过是平凡之极的招式,那里称得上什么神功……”

俞佑亮虽遭抢白,但因他心中愧咎,是以并不引为忤。

布衫老者又道:“此地已没有你的事,你快走吧。”

俞佑亮暗道:“这钱姓老者是离群索居已久,性情也变得有几分孤僻了,既然我没有逗留下去的理由,只有先行离开再作道理……”

他正待转身退离,突闻呼呼风起,周遭林中同时穿出了五条灰色人影,在空中乍合又分,自不同的方位望向布衫老者疾扑而下。

俞佑亮脱口道:“又是偷袭——”

那五条灰影下扑之速度之疾,范畴之广,简直惊人欲绝,老者一呆之下,震臂猛削而上。

他的力尚未吐实,左掌又自封出,一霎间,半空那五人交身一掠,迅速换了一个方位,各自拍出了一十二掌之多,破空发出慑人锐响。

目睹老者身陷危境,俞佑亮只觉一股热血直往上冲,他本能地一挥掌,希图自侧面助老者一臂之力,讵料空中那五人身形方位又是一变,俞佑亮掌力推空,欲换式已然不及。

说时迟,那时快,那五人方自攻出第十五掌,布衫老者足步一拈,身躯闪震腾挪,在五道弯弧范畴间盘旋不停,居然接二连三避开那如织拳网,仓促立足不稳,一连向右方冲出数步方始定身。

俞佑亮直瞧得心惊不已,敌手五人交相出击,已到了无懈可击的地步,他简直无法相信老者是如何能够逃出这一杀身之劫?

五人齐然收掌落地,当首一名喘了一口气,寒声道:“落英塔索居五年,姓钱的你那身一老骨倒不曾松散生锈啊。”

布衫老者冷然不语,一旁的俞佑亮踏前一步,沉道:“百毒教师爷与四大天王都到齐了,真是好一场盛会。”

那为首一人正是白羽翎孙公飞,他道:“小子,你也来扰这淌浑水,是不?”

俞佑亮耸一耸肩,道:“既有热闹,焉能错过。”

那人道:“阴间地府才够热闹呢,小子你既是不甘寂寞,咱孙公飞总有成全你的日子……”

布衫老者抬眼道:“孙公飞?你就是十余年前在江南小有名气的白羽翎孙公飞?”

孙公飞道:“白羽翎外号,孙某早已弃置不用。”

布衫老者道:“念你从前是一条汉子,今日之事老夫也不细究,你快滚吧。”

孙公飞犹未开口,后面的何宣亭已自插口道:“姓钱的,你三言两语就要将咱们打发吗?”

布衫老者道:“尔等还待如何?”

立于何宣亭身左的姚鹰道:“要咱们走路也可以,只须回去对教主有个交待。”

布衫老者道:“这个不干老夫之事。”

姚鹰阴阴道:“咱们要借你项上人头一用——”

俞佑亮忍不住道:“百毒教四大天王除了下毒,偷袭之外还有什么能耐,居然敢说这等大言不惭的话。”

姚鹰神颜一沉,就要发作,那布衫老者挥手道:“看来老夫双手是不免要染上血腥了,你们五人一齐上吧。”

孙公飞道:“其实不必如此费事,容孙某介绍钱老你一位旧交与你见面。”

布衫老者一怔,孙公飞续道:“此人复姓端木,单字愈,嘿嘿,钱老你总乐意再会一会故人老友吧。”

语毕,只闻一道长笑声起,林中又自步出了一个身材瘦高如枯枝一般的老者!

那瘦高老者双眼露出森厉的寒芒,冲着布衫老者道:“姓钱的,还识得我端木愈吗?”

俞佑亮一听他自报姓名,胸口重重一震,他从师父处得知:这端木愈乃是上一辈中江北黑道中第一巨擘,此人天赋异禀,一身邪异武功据说无人知道来历,他曾只身独闯大江七十水分水寨,谈笑间连毙二十四名舵主,后来四出做案,动辄杀人,下手之凶狠即连血岭青狼相形之下亦为之逊色?正派武林人士曾联合五十人之众与其约斗于咸阳古道,孰料在一场血战之后,正派人士死伤泰半,反让端木愈扬长窜逸,是后武林中人虽对其恨之人骨,但却无人再作围歼的打算。

咸阳血战过后三载,端木愈忽然销声匿迹,数十年不见踪影,这时竟然于此再见,俞佑亮的震骇自是难以形容了。

布衫老者乍见端木愈,呆了一呆,道:“钱某平生最喜与故交旧友把欢,端木兄,咱们未尝见面有已整整五个年头了……”

端木愈冷冷道:“五年另七十六日。”

布衫老者仰天笑道:“端木兄好记性。”

端木愈道:“自你入落英塔之日起,老夫便自计日而数,几次老夫按捺不住欲闯入塔中找你,但碍于左老儿之面——”

布衫老者哈哈笑道:“原来你端木愈天不怕、地不怕,倒对左老儿有几分忌惮。”

端木愈道:“姓钱的你别打哈哈了,你当老夫当真不敢闯一闯落英塔吗?”

布衫老者道:“如果你有勇气闯入这座神秘古塔,钱某便将五年前收藏的物件交出……”

端木愈阴笑道:“目下却不是仅仅交出物件就可了事。”

布衫老者错愕道:“端木愈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端木愈道:“老夫正在寻思如何置你于死!”

布衫老者淡淡道:“你想出了什么方法没有?”

端木愈一字一字道:“不——择——手——段——”

布衫老者摇首道:“这话竟会出自你口,老夫好生不解。”

端木愈道:“姓钱的,你难道忘了六年前五里亭那一夜所发生之事?”

布衫老者沉下嗓子道:“俞玄青尸骨未寒,老夫怎会忘却?”

俞佑亮心头一紧,暗地里狂呼道:“他们提到了爹爹……

他们提到了爹爹。”

端木愈阴声道:“有生之年,你姓钱的必将此事牢记于死了?”

布衫老者颔首道:“老夫忘也忘不了,只因——”

端木愈道:“只因如何?”

布衫老者道:“只因此事牵连太广,而且那俞玄青夫妇的死因也未必如此简单,仅凭你端木愈和姓俞的绝不可能办到,是以老夫忽发奇想……”

端木愈重重一哼,布衫老者续道:“自老夫所得物件推测,五里亭之变与那件重大阴谋是二而一,一而二了……”

端木愈嗤之以鼻道:“姓钱的你少说无据之论,你说说什么重大阴谋与此有事关?”

布衫老者肃容道:“萨尔浒之战!”

端木愈“蹬”地倒退一步,呐道:“你……你你别胡说……”

布衫老者用着出奇凝重的声音道:“提起萨尔浒之战,缘何你端木愈便激动不能自己……”

“蓬”一响,端木愈猛地一拳拍出,那布衫老者早料到双方会突然发难,他足步一错,侧身避过。

布衫老者冷冷道:“可是因老夫知道得太多了,姓俞的与你便采取了灭口的手段?”

端木愈冷笑道:“姓钱的你用这种口气说话,俨然将自己置身于是非圈外了是不是?五里亭之变你能脱得了干系吗?”

布衫老者露出茫然的神色,喃喃道:“说得对,当时我既然在场,又岂会与这场祸劫无关?……”

旁闻的俞佑亮心中狂跳不已,暗道:“五里亭离我家园不过数里,难道父母惨遇横祸,其中还有什么曲折不成?……”

那端木愈狞声道:“岂止有关而已,姓钱的你必须弄清楚,是你亲手将俞玄青击毙的!”

此言一出,俞佑亮和布衫老者仿佛同时被一个闷雷敲了一记,身躯俱各重重震了一震!

俞佑亮颤声道:“你……你说是谁杀……杀死俞……玄青……”

端木愈看了俞佑亮一眼,睛瞳中忽然露出无比阴毒的寒冷,他道:“小子,你问这个做什么?”

俞佑亮语结,端木愈阴笑道:“你不必装聋作哑了,当老夫猜不出吗?要问你爹死在何人手上,眼前这姓钱的便是正凶!”

俞佑亮只听得如雷轰顶,一时之间什么都不能想了,他霍地一个转身,冲着布衫老者道:“可是真的?……他说的话可是真的?……”

布衫老者面色斗然变得苍白无比,茫然道:“是我干的……不错……是我干的……”

俞佑亮但觉心思紊乱已极,自己不期撞到此地,居然遇着一个自承杀死双亲之人,但他在此之前,也曾听见俞一棋亲口说出,是他杀了爹爹和母亲,一桩命案竟有两个元凶,又将如何解释?

布衫老者不住喃喃:“端木愈你没有说错——俞玄青夫妇十有八九是死在我的手上……”

端木愈道:“你有这种认识最好,须知人若不是你杀的,左老儿怎会找你进去落英塔?而你又怎会受姓俞的要挟,答应他在七重林拦劫青牛童子?”

布衫老者默然无话,事情发展似乎迫得俞佑亮非要相信不可了,他城府本深,这刻已次渐恢复了平静,缓缓道:“杀亲之仇,弗与共天下,此话若然属实,小可只有得罪了!”

布衫老者道:“你是俞玄青的后人?”

俞佑亮再无能掩藏自己的身份,遂点头称是。

布衫老者复道:“报亲死仇,原乃天经地义之事,小辈你还等什么了。”

俞佑亮心道:“是啊,我还等什么?此事虽然可疑,但他不是亲口承认了吗?我迟迟不动手,可是因为自家心虚胆怯了?”

一念及此,便不再犹豫,他一掌徐徐抬起,运足十成功力正待往布衫老者击去,他身后那端木愈突然狞笑一声道:“小子倒下!”

一伸掌,便向俞佑亮袭来,俞佑亮一愣,万万做梦也想不,到那端木愈会对自己突施暗袭,急切间一挫身形,单臂微沉,反手倒抓了上去。

端木愈阴笑不止,右手一晃,登时将俞佑亮迫退一步,他身躯有如附骨之蛆,疾随而上,内力猛吐。

蓦然之间,一阵急啸亮起,端木愈但觉一股暗劲好比刀刃破风自后袭到,耳际听得句低喝:“撤手!”

端木愈头都不回,便知自己若是不将内力收回,那么身后这一击足可致他于死!

他生性从不做没有把握之事,此刻再也顾不上攻敌,但求得自保,整个身形急倾而右,紧接着单掌后翻,一式“倒打金钟”反削而出。

“呼”一声巨响,两股力道一合,端木愈身形本已倾斜,被狂飙余劲击得踬踣欲倒,急蹬两步始拿桩立稳,他定睛望去,只见五步之外端端立着那布衫老者掌居胸而摆身子犹自抖颤不休。

端木愈面色阴晴不定,道:“姓钱的,你是什么意思?”

布衫老者道:“老丈向来看不惯这等卑劣伎俩,喜欢伸手管管闲事,正如你端木愈喜欢偷袭于人一样。”

端木愈道:“姓钱的别不识好人之心,老夫替你宰掉这小子,你感谢都还来不及咧。”

布衫老者冷冷道:“盛意已领。”

端木愈道:“你既然如斯固执,咱端木愈说不得只有先成全了你,再来收拾那小子了……”

布衫老者哂道:“老夫正要瞧瞧,五年不见你这黑道魔头也增长了多少功力?”

端木愈一哼道:“总不会叫你失望就是。”

他摆开门户,就要发动攻击,后面的孙公飞插口道:“愈老,须尽速了结——”

端木愈翻翻白眼道:“那个要你多口?”

孙公飞嗫嚅道:“教主临行曾殷殷告诫……”

端木愈打断道:“老夫可不是百毒教中人,孙公飞你睁眼认清了。”

孙公飞瞠目无语。

端木愈复道:“你们将那姓俞的小子好生看住,休得让他走脱。”

孙公飞点点头,他一挥手,何宣亭等四大天王身形闻动,将俞佑亮团团围在核心。

俞佑亮冷笑道:“咱们又有一场架好打了。”

他话方说完,那布衫老者已指着端木愈道:“端木愈,老夫等着你动手——”

端木愈右手举起,对准布衫老者窝心击出。

他一拳去势甚是缓慢,但破空所发出的锐响,竟是尖高得出奇,形成一种极不相称的局面。

布衫老者见这一掌击来,面色斗然变得凝重非常,他足步微错,向左侧转了半个身躯,讵知敌手掌上内力一轻,立刻易成一股回劲,自他身侧如影随形,又紧紧逼了上来。

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那端木愈只出一招,竟是场上一众高手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招式,而且变幻难测,令人无法捉摸,这时旁观诸人俱都不自觉设身处地,将自己做为端木愈的假想敌,究该如何避开这一掌!

但他们脑中掠过千百种身法,竟都无法躲过这一掌而能不伤不死,可见那端木愈出手虽是怪僻,却是无懈可击。

俞佑亮年纪虽轻,见闻却不可谓之不广,他情知此中厉害,内心不禁为老者捏了一把冷汗。

照说那姓钱的老者乃是俞佑亮杀亲仇人,应该巴不得他落个横死方是,但这当口居然生出此等微妙心理,连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

只见布衫老者低声一哼,双手自中叉一挥,一股古怪的内力吐出,登时将端本愈那天衣无缝的一掌卸去了!

端木愈一掌无功,不禁大大为之一怔,沉道:“姓钱的,落英塔困处五年你倒没有放下功夫。”

布衫老者道:“彼此彼此。”

场上众人见布衫老者轻描淡写便将端木愈那一掌化去,不觉都惊呆了,屏息望着二人如何继续这惊天动地的一搏。

端木愈道:“钱老头,你小心再接住这一招!”

语讫,身形猛地向前十躬,双手闪电般抬起,朝布衫老者平袭而出。

他出手之快捷,简直令人叹为观止,布衫老者单掌平平放在腹前,待得对方掌力将近时,五指一张,一连拂出六式,式式精妙绝伦,而且内力欲吐未吐,蓄存已到了一十二分地步。

端木愈只觉自己一掌去势一窒,招式居然递之不出,心中不由一寒,但他不愧是内家顶尖高手,临机应变,立时将内力化为散劲,单掌飘忽摆动不已,自死角斜扣到布衫老者胸前。

布衫老者掌缘再发,呜呜锐声响起,那端木愈如此急捷的身手,在内力尚未吐实之际,招式竟已又为对方所接。

“拍”一响,端木愈向后退开一步,定下身来,瞧着布衫老者身躯一阵摇晃,也自倒退了一步。

俞佑亮直瞧得心骇不已,忖道:“那端木愈一身功力,据说已达出神入化之境,但在内力上竟只与钱姓老者交了个平手,依此观之,那老者委实是深不可测了……”

此际场中战局又有了变化,那端木愈登步向前一掠,掠到了布衫老者身前不及三步之处,他一扬掌,一般刺骨寒气瞬即弥漫周遭,布衫老者倏觉全身若被冰冻,不由吃了一惊,脱口道:“端木愈,你那沙冰掌已练成气候了!”

那“沙冰掌”三字一说出,在场诸人全被唬得呆住了,须知“沙冰掌”功夫失传武林已久,其威力之巨,罕世无匹,据说这沙冰掌力一出,对方整个身躯立刻僵住一般,而毫无抵抗能力,此种阴寒掌法较之内家至阳至刚劲力尤为可怕,那端木愈居然身负此技,毋怪行遍中原,未尝遇上敌手了!

端木愈一语不发,他面色陡然变得惨白无比,寒气一丝一丝自顶门及双掌掌心直冒而起,布衫老者左足缓缓向后跨了半步,双目一瞬也不瞬地注视着对方的行动,显然他已为沙冰掌之名所慑,一分也不敢大意。

端木愈一声怪啸,身形微矮,右掌平立,掌缘向外竖立如刀,那掌势发出之际,全身跟着一阵颤动。

霎时之间,一道冰凉彻骨的寒气风涌遥袭了过去,周遭的气流像是一下被冰冻住了,那端木愈已发出了慑人心魄的“沙冰掌”!

布衫老者猛吸一口真气,全身衣袂呼地鼓涨起来,手掌一划,在胸前一停,迅速向外疾去。

错非亲眼目睹,谁也不敢相信布衫老者在“沙冰掌”力发动之下,竟然不退不避,反迎着那冰寒锐锋硬打硬碰。

一声巨响,有如天雷霹雳陡起,布衫老者一掌每向外吐出一分,霹雳之声便更大了一分,掌势也愈发显得艰难,到最后和那呼啸的冰寒之气混合成了一熏浑沌,众人的耳膜几乎就要被震裂了——

一旁观战的姚鹰,蓦然脱口惊呼道:“天雷气?!”

俞佑亮乍,闻这三个宇,一颗心仿佛被人提悬了上来,当日那钱继原施出“天雷气”竟能将他自万般绝望中救活,其威力可想而知,抬目望见布衫老者一掌终于突破对方冰寒气圈,直劈而上。

端木愈双目尽赤,情知生死在此一举,双掌奋力一挥,金身功力在“沙冰掌”上孤注一掷!

倏然一道奇异低啸自布衫老者口角发出,他左右掌连扬,如山内力疾发而出,掌缘劲风扭在周遭丛木,震得枝叶簌簌折落。

两股惊天动地的内力一触即分,喀喀数声,端木愈身形被打得转了半个侧面,一连向后退了七八步之遥,身躯摇晃欲倒!

布衫老者却双足钉立动也不动,冷冷道:“端木愈,你体内五脉至少已断其二,还要打吗?”

端木愈干指道:“你——你不曾受伤?”

布衫老者轻轻一点头,没有答话。

端木愈怔怔立在当地,似乎想不通自己那毕生功力所聚的“沙冰掌”怎会一击罔效?

蓦然他仰天厉吼一声,转首朝孙公飞道:“你回告姓俞的,就说老夫有负使命,这一桩公案非要他亲自解决不可了……”

他狠狠盯了布衫老者一眼,厉道:“咱们总有一日要将这笔帐算一算的——”

说着,转过身来如飞一般掠起,晃眼已没入黑暗之中。

布衫老者缓缓吁了口气,目光落在孙公飞及百毒教四大天王上,说道:“尔等还不快滚?”

孙公飞等五人面面相觑,每个脸上都露出惊悸至极的神色,但却没有一人移动脚步。

布衫老者复道:“看来尔等是不见棺材不流泪了,老夫这天雷气……”

语犹未尽,突然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原来他将端木愈震退,自己也已受了内伤,但他持强不退,表面上装成无事模样,始能将端木愈惊走。

姚鹰斗然仰天暴笑起来,道:“好绝,好绝,阁下这瞒天过海手法委实高明,将大伙都骗惨了,哈!哈!……”

笑声一敛,言语倏地变得阴沉无比:“姓钱的,你还有能力再发出天雷气吗?”

布衫老者闭目不语,刹时四大天王与孙公飞全都围了上来!

孙公飞阴阴道:“想不到你姓钱的会毙在孙某掌下,此事若传开江湖,只怕没有多少人肯相信了——”

他一掌徐徐抬起,往布衫老者按去。

眼看布衫老者似已全无抵抗能力,一旁的俞佑亮只觉一股热血直往上冲,他不暇多虑,一步飞跃而上,就在这一忽,斗闻布衫老者大吼一声,双掌平平推将出去,一阵霹雳巨响过后,孙公飞等五人有如断了线的风筝,朝四下倒飞了出去!

狂风余飙过后,五人纷纷自地上爬起,杌惶万状地往老者瞥上最后一瞥,呼啸而散。

俞佑亮瞧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布衫老者喃喃道:“无敌天下——无敌天下……”

忽然他脸上呈现一种不正常的酡红,身躯颤了两颤,吐出一口鲜血后,“碰”地跌坐于地。

适才他在受创之余,冒着血创崩裂之险,聚集仅存的内力作最后一袭,果然将孙公飞等五人吓走,此刻他心神稍一松懈,便再也支持不住了。

布衫老者吐出一口浊气,张眼朝俞佑亮道:“小辈,目下可是你报亲仇的大好时极,快动手吧!”

俞佑亮咨趄不前,布衫老者微怔道:“一刻过后,老夫功力便可恢复过来,小辈你不出手更待何时?”

俞佑亮此刻心绪委实矛盾到无以复加,一想到父母惨遭横死,便热血澎湃不能自己,但他视线偶一触及对方那茫然毫无任何表情的面孔,那一般杀气登时又消弥了,心中呼道:“罢了,我岂能向一个毫无抵抗能力的人下此杀手?……”

他也不管布衫老者有何反应,一转身迈步走了。

曙色熹微时,俞佑亮已走在一条康庄官道上。

朝来雾露将大道染成一片冰溶,步履其上,俞佑亮的布鞋都给沾湿了,渐渐阳日升了上来旷,田野的潮湿又化成了蒙蒙雾气。

俞佑亮顺着官道行去,脑际不时浮现昨夜林中的大战,心中忖道:“每遇有重大变故临身,我常失之于优柔寡断,譬之,面对元凶当前,我居然下不了手,虽求行事无所愧作,然则又何以告慰于九泉下的父母呢!”

想到这里,摇摇头又忖:“不过那钱姓老者虽然自承杀人,奇怪的是我总是不愿予以深信,难道只是为了他举止形态没有丝毫邪气的缘故?常言道:‘人不可貌相’,世上少数大奸大恶之人,外表还不是俨然一派正气?以貌取人往往谬之千里,我必须记住了……”

正忖间,忽闻后面传来辘辘车声,回目望去,只见一伙劲装短打的汉子,推着十辆镖车沿着官道行了过来。

第一辆镖车上插着一张四方大旗,旗上绣着一个斗大的“金”字,在晨风下迎飞招展。

俞佑亮心道:“京师招牌最亮‘金吾镖局’的镖队走到这儿来啦——”

阵阵的吆喝声自风中断断续续飘了过来:“金——吾——鹰——扬——”

俞佑亮心念一动,暗忖:“这条路是通往关外的,难道子母双环铁金吾的镖局竟是要护镖出关?……”

渐渐那喊声来得近了,到俞佑亮近侧时,那车前马上的镖头喝住牲口,向后面一个那镖师道:“雷老二,吩咐他们靠腿子,喂马进食,半个时辰再拨腿。”

“雷老二”转身喝道:“嗯——嗯—伙计们,靠腿子嘞——”

那走在最后的一个矮小精悍的汉子,举袖一抹脸上汗渍,朝左前方一个虬辑汉子招呼道:“我说万大熊,七爷在前头打招呼了。”

他边说边将镖车往路旁树上一靠,前面的镖车也在路旁打住了,一时人声和马嘶声哄闹不休。

俞佑亮心道:“一整夜下来,我滴水未进,何不上去向他们讨杯清水解渴?”

这会子,大队镖车已全部停歇了下来,镖师三三两两地坐在树底下打歇,俞佑亮上前欠身道:“阁下行个方便,可否给小可一杯清水?”

那镖师不经意望了俞佑亮一眼,指着前面马车上的大水桶道:“木桶里多的是水,你自己去滔。”

俞佑亮低谢一声,步至桶边,拿起水瓢滔水,足足灌满了一肚子水,转身正待走开,耳闻树底下几个镖师喧哗的语声,不知不觉停立当地——

只听那矮小汉子破漏的声音道:“近几天来,老子真是它妈的遇见王大婆撤尿,简直霉透了,刚刚在陕西道上保了一趟镖回来,正想好好歇息享受一番,七爷立刻又派了我这份差事,万大熊你评评理,这可是人干的?”

那万大熊道:“镖局撑腿是越来越苦了,的确不是人干的。”

另一个黑老汉插嘴进来:“哈矮小,你算盘是够精了,赶这趟镖的伙儿那一个不是东奔西闯,疲于奔命?就你哈矮子一人该休歇?”

那哈矮子道:“去你的蛋,咱哈矮子可没说过这句话。”

那万大熊道:“也毋怪哈矮子不是,即使我万某跑完这趟镖,也非退休不可了,你瞧这几天道上传来的消息好可怕——”

那黑老汉沉声道:“你,你是说要摘咱们这一趟镖的消息?”

万大熊颔首道:“不错,此番金吾镖车一出京都,线上马上有风声透露出来,叫咱们弃镖走路,否则必有奇祸临身,依我看这趟镖……”

哈矮子接口道:“这趟镖必有古怪,是不是?”

万大熊压低声音道:“岂止古怪而已,半月前临出局门时,铁金吾铁老爷子特地办了一次酒宴,再三叮嘱咱们必须尽全力保住镖货,万不容许有任何失误,他说——他说……”

黑老汉道:“我记得,我记得,钱老爷在席上宣布,这次出镖关系本局生死存亡,是以丝毫大意不得。”

另一个壮汉插口道:“嗬,这话就令人不解了,干镖局这一行的,镖货丢失时有所闻,大不了赔钱关门,但钱老爷却说什么‘生死存亡’,俺想了许久都没想通……”

万大熊道:“所以我说这趟重镖可不简单,出关后迟早会有合字踩上线来。”

那哈矮子低声道:“你可知道镖车里装的是什么货?”

万大熊摇摇头,道:“钱老爷子一点也不肯透露,镖队里我看只有总镖头何七爷知晓,但他也是守口如瓶。”

那壮汉道:“既然保守得如此秘密,只怕必是什么奇宝异物。”

万大熊还是一个劲儿猛摇其头,道:“不是,不是。”

他语声一顿,反问道:“敢情你还不知咱们目的地?”

那壮汉诧声道:“总镖头可未曾明言啊。”

万大熊以手指唇,“嘘”了一声,低道:“说了你可别张扬出去,我是从副镖头雷老二那里打听到的,这趟镖要押到……”

说到此地,他忽然发现那俞佑亮不知何时已立到他们身边,正在侧耳倾听他们的谈话,不由中止了话头。

万大熊面色一沉道:“小子,你喝完水也该走开了。”

俞佑亮内心虽是疑云重重,想听出一些端儿,但别人已下了逐客令,自己可没有再滞留下去的理由。

他正待抽身离开,就在这时,前面道上一个全身黑服,足踏布履的少年疾步走将过来,朝一众镖师道:“可有水喝的?”

黑衣少年面貌甚是俊秀,是个少见的美男子,但言语却十分唐突无礼,那黑老汉神色一变就要发作,万大熊朝他打了个眼色,道:“赶长途的缺水倒是常事,咱伙儿向来尽可能予人以方便。”

他说着,伸手指了指水桶,那黑衣少年报以冷冷的一眼,径自走到桶边取瓢滔水,饮了一大口。

俞佑亮暗忖道:“此人年纪轻轻,又长得如此俊美,定是名门子弟,一出道便被人你捧我拍,是以连寻常礼数都不懂了。”

忽听那黑衣少年尖声叫嚷道:“喝喝,给这种臭水让小爷喝,你想毒死人哪。”

那黑老汉怒道:“喂,你说话客气点。”

那黑衣少年道:“你们心谋不轨,想害死道上旅者,还跟你们讲什么客气。”

哈矮子发火道:“格老子的,这算那一门鸟话?”

黑衣少年道:“矮鬼,你敢骂人?”

哈矮子道:“谁混蛋谁就该我骂。”

黑衣少年尖声道:“矮鬼,杀头砍千刀万刀的,顶盖子儿生大头瘟的,你也不作泡尿照照自己那影子,够资格骂人么?”

哈矮子被这一顿骂得脑子晕晕胀胀,一时竟接不上嘴来,只有瞪眼呼呼作气的份儿。

一旁的俞佑亮见这少年外表一派斯文,但满口粗话较之市井宵小遑不多让,不禁暗暗好笑。

那黑老汉沉声道:“你是有心找喳来了?”

黑衣少年不言不语,手一挥,竟将一瓢的清水泼到黑老汉的脸上!

黑老汉暴跳如雷,哇哇叫道:“小子,你——你……”

他怎甘无故受辱,蒲扇大的手掌一抡,便往对方劈去。

黑衣少年冷笑一声,拂袖轻轻一挥,只听得“呼”一响,那黑老汉平空翻了一个跟斗,其余诸人登时都被吓呆了。

众人那还忍耐得下,纷纷抡拳挽袖,要教训这黑衣少年,但他神情仍是一片冷漠,似乎根本不放在心上,说道:“要群殴么?小爷手下可不留情。”

忽然人群一分,一个威猛大汉大踏步上前道:“阁下何故与敝局镖师吵翻?”

黑衣少年翻翻冷眼道:“你是谁?”

威猛大汉道:“在下何七猛,忝为金吾镖局总镖头……”

黑衣少年截断话头道:“小爷可不管什么镖头镖尾,好歹你得给我一个公道。”

那何七猛沉道:“阁下是冲着金吾镖局来了?”

黑衣少年道:“是又怎样?”

何七猛脸色一变,道:“既是有心而来,何某说不得不让你那么轻易一走了之啦。”

黑衣少年道:“笑话,你要撵我,小爷还不走咧。”

他边说,眉目连扬,一脸不屑模样,那何七猛睹状,心中更是有气,他压低声音冷冷道:“很好,咱们是非在兵刃上见个真章不可了。”

黑衣少年道:“这才像样些。”

“刷”一声,他已掣下了背上兵器,却是一只护手长钩。

此际早有两个镖师抬着一只黑色大斧上前,俞佑亮见板斧纯为精钢所铸,端的是坚逾金石,沉甸甸的怕不有千来斤重?何七猛掣在手上,将板斧抡得“虎”“虎”生风,刹时两人已在官道旁侧斗将起来。

黑衣少年虽称骄狂横蛮,手底功夫倒也相当硬扎,双方招来式去,渐渐打得极为炽烈。

何七猛人高马大,走的乃是纯阳刚路子,一把板斧使开来,攻势凌厉难当,登时将敌手迫得节节后退。黑衣少年则以招式身法见长,他连返之下,并不慌乱,一钩一招依然使得板有眼。

斗到分际,那何七猛大喝一声,一斧有如开山巨刃,以雷霆万钧之威,朝黑衣少年当胸罩落。

黑衣少年避无可避,只有硬架一途,他护手钩斜斜往上一封,“当”地一声,金石交响;双方兵刃顿时胶着一处。

那黑衣少年内力较之对方总要逊色,这一硬拼无形中吃了大亏,体内真气左支右绌,已呈败象。

何七猛右臂每推出一分,自板斧上透出的内力便加了一成,黑衣少年那双白嫩小手紧紧握住玉钩,在下苦撑,额角已微微见汗。两人相持一刻,少年额角已微微见汗,俊脸通红,显得后劲不济。

俞佑亮心知那何七猛这一斧“泰日压顶”,双臂如果推直,威力便发挥到极致。至时黑衣少年为对方内力所震,不死即伤,他虽然不满少年的无礼取闹,但那张清秀的脸庞与天真的态度,倒也博得不少好感,并不希望两方有所死伤,欲得上前解开两人,又恐暴露身份,一时沉吟无着。

眼看黑衣少年脸色由红而转为白,已是强弩之末,他不暇多想,他一步掠前,高声说道:“两位请住手!”

伸手便往何七猛与少年臂上重穴抓去,两袖接着一拂,对耗中的两人手上兵刃一分,踬踣倒退数步。

黑衣少年连退五步,一个立足不稳,摔了个仰八叉,俞佑亮眼角瞥见那少年怒容满面,狠狠瞪着自己,似乎这般当众被人推倒,引为奇耻大辱,却忘了想及别人乃是出手解他之危。

那何七猛定下身来,朝俞佑亮打量了两眼,半晌始道:“尊驾两人是一路同来?”

俞佑亮微笑摇摇头,何七猛又道:“既非此人一路,缘何来扛段梁子?”

俞佑亮淡淡道:“镖头何为己甚?区区伸手只为了免伤双方和气。”

何七猛冷哼不语,那边黑衣少年已强支着身子站将起来,横了俞佑亮一眼,尖声道:“谁要你伸手?哼,狗逮耗子,多事!”

俞佑亮见对方不谢别人为他解危之情,反倒怪起自己来,不禁啼笑皆非,当下说道:“兄台切忌再妄动真气,怒忿则气血倒流,便是不治之症。”

黑衣少年叫道:“你穷罗嗦什么?我死了用不着你来管。”

言罢跄踉而去,俞佑亮对他没有恶感,惟恐他脾性倔强,一言不合又要与人放对,导致血渍内流,正待提身赶上叮嘱一番,陡见劲风一荡,一个青衣中年文士不知何时已截拦在自己面前!

那中年文士出现得好不突然,以俞佑亮那等眼力居然连瞧都没有瞧清,不由暗暗吃惊不已。

一众镖师睹骤中年文士现身,亦齐然露出骇讶之状,一时纷纷交头接耳,窃议私语不休:“铁金吾铁老爷子来了!……”

“铁老爷子原来一路就跟在镖车后面,咱伙儿竟然都没有发觉!……”

“局主从来未尝亲自押镖,此番却怎地却一反常例?”

“这下那少年怕要吃不完,兜着走了,活该,谁叫他要多管闲事……”

“……”

中年文士环目一扫,一众镖师接触到他那冷漠的眼光,俱都不由自主住嘴静了下来。

俞佑亮见他不怒而威,举止间另一有一种颐指气使的气派,心中已将对方身份猜着了几分。

中年文士道:“小哥万儿可否见告?”

俞佑亮道:“咱俞佑亮,阁下可就是京师第一家镖局铁局主?”

中年文士冷哼不答,半晌道:“镖车犹未出关,便有人踩上线来,倒大出老夫意表。”

俞佑亮道:“铁局主误会了。”

铁金吾冷冷道:“你也不必多辩,老夫既然决定甘冒大不讳接下这趟重镖,自然不会没有打算,你划下道来吧……”

俞佑亮心道这误会是愈闹愈深了,但那铁金吾身为一局之主,不分青红皂白,便一口咬定自已是摘镖之人,心中也自有气,道:“铁局主话说重了。”

铁金吾连哼不已,忽然右掌一起,疾若闪电按到俞佑亮胸前!

这一掌委实施得阴险之极,连招呼也不打一个,而且出手又重又狠,显然一举欲致对方于死!

纵任俞佑亮有再深的涵养,也被引得怒火勃发,他手掌迅速翻出,平空向下一振,铁金吾阴然一笑,左手一震,俞佑亮还未出手的内力竟被一起而散,这一惊简直非同小可。

“这铁金吾好怪异的武功!”

他脑际方闪过此一念头,对方一掌已递到自己身前不及五寸之处,俞佑亮毫无考虑的余地,一记七大印手飞摔而出。

铁金吾掌势稍滞,俞佑亮一连又击出七、八式,方始避开这一掌之危。

铁金吾怔了一怔,喝道:“小哥,把你的师承来历说给老夫听听。”

俞佑亮一字一字道:“大禅宗。”

那“大禅宗”三字一出,真是掷地有声,众人是震惊骇然兼而有之,几十年来,大禅宗、桑干狮王、青牛童子等人的名头在武林人心目中早成了神话一般的人物,眼前这少年竟会是大禅宗的弟子,四周的人吃惊得过份了,反倒没有一人出声,个个心弦俱为剧然震动不已。

俞佑亮不是沽名钓誉之辈,此刻他所以抬出恩师名头唬人,为的乃是便利脱身,果然他举步离去,那铁金吾与一众镖伙都没有再加以拦阻。

在众人骇讶目光的注视下,俞佑亮渐渐走远了,他心中苦忖道:“适才那一仗打得糊里糊涂,尔后还是明哲保身,免得多生麻烦。”

走了数里路,倏闻一道尖高的声音喊道:“喂喂,你给我站住!”

“飙”一响,道旁树半边天跃下一人,正是那黑衣少年。

俞佑亮定身道:“兄台有何见教?”

那黑衣少年,来势汹汹道:“小爷在此地等你许久了,还道你寒了小爷不敢走这条路。”

俞佑亮皱眉道:“做人若是做到令人起了寒意,那也没什么意味了。”

黑衣少年怒道:“你是在指桑骂槐,当小爷听不出么?哼哼,你自以为武功高强,便可目空一切,来哼,小爷只要请来一人,那你十条八条小命也要完了!”

俞佑亮默然,那黑衣少年又道:“你承认了吧,别自负功夫高,就可随便欺侮于人,哼哼……”

他一口气接不下来,只有藉哼声极力欲装出森厉唬人的模样,但他面孔清秀,年纪又轻,这一装腔作势反显得画虎类犬,不伦不类。

俞佑亮道:“我几曾欺侮于谁?”

黑衣少年道:“方才你分明帮着那鸟镖头欺侮我一人,还要否认不成?”

俞佑亮道:“敢情兄台认定我偏帮一方,是以迁怒于我了。”

黑衣少年道:“你上来观架倒也罢了,可是干么存了偏意,你们是吃定我年少,存心要我跌倒好看,丢人现眼,小爷还不知道么?”

他声音愈来愈大,分明是个童儿,俞佑亮被说得苦笑不得,忖道:“似此青红皂白不分的人倒是少见,我倒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黑衣少年沉吟一下,又道:“不过我看你不可能是和他们一伙的,可知那些镖师都不是好人,个个该杀不赦,但你连正邪都无法分清,竟倒帮起他们,真是……真是幼稚到家了,初入江湖的人便常常犯了这种毛病……”

他说到最后,俨然以老江湖自居,教训起他人来,俞佑亮摸不清他的脾气,只有默默不语。

黑衣少年语气一变,委婉道:“过则勿惮改,只要你肯认错,帮一个小忙,小爷是出了名的大气量,倒可不计前嫌。”

俞佑亮暗笑对方绕着圈儿说了半天,原来是有求于己,当下不动声色,慢条斯理问道:“在下有什么可效劳之处?”

黑衣少年低声道:“你助我一臂之力,杀了那些狗镖师,将镖货抢走,便算功德圆满了。”

俞佑亮心念一动,道:“兄台原来志在于镖,可笑那铁局主竟错将当成踩镖之人,莫明奇妙的动上了手……”

黑衣少年脱口道:“怎么,铁金吾也来啦?”

俞佑亮点点头,黑衣少年道:“扎手,扎手,你到底帮不帮忙?”

俞佑亮道:“在下从来不做没有来由之事,更何况是杀人越货的勾当。”

黑衣少年大怒道:“杀人越货?你,你竟把小爷当成了剪径之流,小爷警告你放亮眼睛,可甭自门缝里看人,将人都看扁了。”

他见俞佑亮没有什么表示,又气冲冲地道:“你别自以为了不得,谁希罕你帮忙了,这趟镖货纵然运到建州,我自个儿也有办法把它踩回来……”

俞佑亮心头一震,冲口道:“兄台是说,镖货要押到女真建州?”

黑衣少年狠狠瞪了俞佑亮一眼,道:“小爷懒得与你盘舌了,你欺侮我,来日总有你苦头吃的,等着瞧吧!”

他口中不断说着狠话,身子一甩,朝官道飞奔去了。

俞佑亮怔怔地伫立当地,心中念头千回百转:“这少年时而老成,时而稚气,言语指使间自有一高华雍颐气质,真不知哪头来路?他的目的在于劫镖,也是我万万想不到的,但他竟说金吾镖局是要将镖货运到女真三卫之一的建州,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内幕?”

他寻思良久,终不得要领,只有怀着一颗惊疑不定之心,上路而去。

中午时分,俞佑亮已来到一座集镇,在街道拐角处找着一家酒楼,入门对店伙道:“来两斤白干,再做几样菜下酒。”

他在楼头拣了一个靠窗座位,时值正午,艳阳普照,远近山水,一览无遗,俞佑亮放目四望,不觉心驰神醉。

须臾,店伙将酒菜送上,俞佑亮斟了一碗白酒正待饮下,木梯蹬蹬响处,两名僧人连袂步上楼来。

俞佑亮不期瞥了那两个僧人一眼,心中呼道:“这不是元元僧和心弥和尚么?怎地少林与昆仑两派的叛僧竟搭在一起了?……”

二僧倒没注意到楼角坐着的俞佑亮,径自叫了菜食落座。

只闻那元元僧低声道:“俞大先生只吩咐了这些话么?”

那心弥和尚道:“贫僧方从昆仑出来,只因俞大先生此次攻灭昆仑大计未成,第二个计划是再也失败不得,是以贫僧衔命赶到清空庙,敦请法兄共商此事。”

元元僧沉吟道:“俞大先生有召,自不容推辞,不知可曾将那金刚经让你携在身上?”

心弥和尚摇首道:“不曾。”

元元僧“啊”了一声,神情似乎显得有些失望,说道:“然则我们又将从何着手?”

心弥和尚道:“暮午一到,我们便到搬拉木桥去等候,法兄以为如何?”

元元僧道:“俞大先生己算定那少年钱继原,今午会经过撒拉木桥?”

心弥和尚道:“其实也没个准儿,不过那姓钱舔犊情深,既已出得落英塔,十有八九要见见他的宝贝孙儿,约定的地点必在此无疑。”

旁闻的俞佑亮不禁砰然一动,忖道:“他们提到的钱继原,和那钱姓老者不是祖孙一对么?钱继原还曾经救过我的性命,不知这两个叛僧又在算计什么阴谋?”

那心弥和尚复道:“我们只要将钱继原那小子擒下,交与俞大先生即可。”

元元僧道:“只是你忽略了一事……”

心弥和尚一怔,道:“法兄认为有何不妥之处?”

元元僧沉声道:“少年钱继原固然较易对付,但钱老儿却非易与之辈!”

心弥和尚色茬,道:“法兄多虑了,俞大先生心思慎密,早经考虑及此,他已另命孙公飞率领的四大天王,会同一人前往截杀钱老儿。”

元元僧道:“什么人?”

心弥和尚道:“此人在十余年前,为黑道第一魔头,谅法兄亦有听闻。”

元元僧脱口低呼道:“端木愈?”

心弥和尚颔首道:“钱老儿再强,只怕也得在端木愈的‘沙冰掌’下授首了。”

俞佑亮暗笑道:“人算不如天算,你们那知钱姓老者的‘天雷气’犹在‘沙冰掌’之上,端木愈及孙公飞等五人会落败而去……”

心弥和尚又道:“万一钱老儿能闯过端木愈的拦劫,安然抵达撒拉木桥,则贫僧也另有对付之法……”

说到这里,他视线扫过临窗座位,俞佑亮连忙别过脸去,但心弥和尚已瞥见了他的侧面!

心弥和尚打了个眼色,元元僧也发现了俞佑亮,他冷哼一声,霍地立起,袈袖轻轻一拂。

俞佑亮只觉一股暗,劲当胸袭至,他若无其事屈指一一弹,元元僧的身形微微颤了一颤。

而俞佑亮座下的木椅却已陷入楼板二寸有余,心惊之余,暗道这元元僧出身少林,一身功力端的不容忽视。

俞佑亮长身立起,朗道:“俞某忘了祝贺大师死而复生。”

元元僧神色一变,朝心弥和尚道:“我们走——”

两人举步前行,突地木梯蹬蹬作响,一个中年和尚当着楼头而立。

俞佑亮心头呼呼狂跳,忖道:“少林法明禅师!他也来了!”

那法明禅师与元元僧打了个照面,双方都露出意外之色,法明禅师呆了一呆,沉声道:“慧元留步!”

元元僧冷然道:“让开!”

他右掌一翻,一股飙风疾振而出,法明待那掌势来近,拂袖封迎而上,元元僧旁的心弥和尚乘时拍出一掌。

法明措手不及,被打得转过半个侧面,紧接着人影激荡,元元僧和心弥和尚相继闪身下楼。

法明在后面喝道:“掌门方丈已亲自下山,慧元你还执迷不悟……”

喝声中,那心弥偕同元元僧早已去远了。

这座酒楼先后来了三名和尚,而且说不到两句就动起手来,座上酒客登时惊得呆了,有些怕事之徒已纷纷走散。

俞佑亮向法明打个招呼,笑道:“大师久违了——”

法明却只淡淡地一颔首,径自在另一张桌旁落座,闷闷不语。

俞佑亮本以为法明会过来寒暄畅叙,不料对方却像有心事在胸,不理会自己,不由暗暗纳闷。

他情不自禁想道:“在此地遇见法明,倒是桩巧事。”

想及法明适才之警语,心弦为之震动不已:“少林方丈从来是不出寺,竟也亲自下了山,武林局势是愈来愈混乱了……”

这会儿,一道悠扬的吆喝声自街角传了过来。

“金——吾——鹰——扬——”

喝声犹在空中回荡,大伙镖师已蜂涌着挤进楼来。

当前一名正是那黑老汉,一拍柜台喊道:“堂倌!有吃的全给我端出来,好歹填饱肚子上路。”

那哈矮子道:“好歹喝个烂醉上路,省得成日扳着脸儿,我说堂倌,有烧刀子,全给我送上来。”

万大熊笑骂道:“顺着上你这个醉鬼,怕连酒坛都要被你啃了。”

哈矮子口实上也是不饶人的:“万大熊你那大碗喝烈酒的脾气改了不是?待会你是不泡进酒缸里,我哈字便让你倒写。”

万大熊道:“你他娘矮子矮,单会揭人短处。”

酒楼并不太大,仅有二十来张座位,禁不得大伙汉子涌,也就挤得满满了,一时哄闹声和碰杯声响成一片。

那铁金吾局主与总镖头何七猛走在最后,两人俱不约而同发现了靠窗坐着的俞佑亮。

何七猛沉声道:“局主你瞧见了,这小子在盯咱们的梢哩。”

铁金吾重重哼了一哼,道:“谅他不敢。”

俞佑亮不愿多事,只装作不闻不见,那铁金吾瞅了他一眼,与何七猛陆续落座。

何七猛压低声音道:“局主你说,咱们这趟镖出关后,会发生意外么?”

铁金吾道:“咱们能让它发生意外么?何镖头你必须记住一句:‘镖存人存,镖亡人亡’……”

何七猛打了个寒噤,半晌道:“既有局主亲自押镖,道上的朋友谅也不敢觑窥。”

金吾双目之中寒光斗射,道:“何镖头,你可知镖车内装载何物?”

何七猛嗫嚅道:“这个……我……我全不知情……”

铁金吾面色稍霁,他端杯立起身来,洪声道:“众伙计再饮一杯,铁某有事奉告。”

众镖师仰首而饮,齐声道:“铁局主有话尽管吩咐。”

铁金吾环四顾道:“若说全国干走镖这一行的,咱们金吾镖局算得上数一数二的了,全蒙诸位鼎力相助,镖局始能闯出这个名头——”

众镖师七嘴八舌道:“局主好说了。”

铁金吾清了清喉咙道:“几年来,只要打着‘金’字旗号的镖货,从未出过岔子,可说是沽了各位的光,只是这一次情形不同了……”

他语气中肯短捷,中气更是充足,一时酒楼静得可闻针落,众人都并息静气地听着。

“咱们此番出镖,江湖上便有风声传过来,要诸位弃镖走路,否则必有大祸临身,铁某也知诸位谁不是拖家带眷,为求生才干这行,是以绝不能让诸位扯上风险,但铁某今日明告各位,所以接下这镖,是万不得已。”

“目下镖货既已接下,前路毋论有多少风险,咱们也是回头不得了,铁某敢请诸位不顾外界传言如何,务必将镖货安全押到目的地,事情完了后,铁某发誓绝不亏待各位。”

他侃侃说到此地,仰头将杯中水酒一饮而尽,大声道:“诸位将可护得京都利达钱庄,五千两银票重酬!”

此言一出,众镖师都惊得愣住了,须知五千两银子在当时乃是天大的数目,众人之中大多数辛劳一生,也不能挣得此数目的一半,由是铁金吾作此承说,每一人都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了。

众镖师之中有大多数本已准备弃镖开溜的,也被重酬所深深打动,齐声应道:“只要铁老爷子吩咐一句,咱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铁金吾吁了口气,又仰首干了一杯老酒。

那何总镖头忽然附耳在铁金吾身边说了几句话,铁金吾登时神色连变,一转身,冲着落座一旁的法明禅师道:“这位大师请了……”

法明还以一礼,却没有作声,铁金吾复道:“大师可是来自少林?”

法明摇头道:“施主看差眼了,贫僧乃游方野僧。”

俞佑亮大感惊奇,暗忖:“出家人不打诳语,法明分明是少林经堂主堂,为什么要出口否认?”

铁金吾面上阴睛不定,沉吟间,缓缓步回座位。

忽然一道娇嫩的语声亮起:“酒楼怎么聚集了这许多人,真是盛会,盛会。”

众人眼前一花,只见一个如花似玉的年轻姑娘出现在楼梯口,那少女脸上脂粉不施,却是天生丽质,别有一种高华气质。

少女黑白分明的眸子一转,朝俞佑亮座处施施走来,她唇角含笑,阳光目窗口透人,映着她那天真无邪的笑靥,极为动人。

俞佑亮忍不住好奇心动,凝目一瞧,但觉那少女容貌体态甚是熟悉,他脑际灵光一闪,恍然若有所悟,外表却不动声色。

那少女步到俞佑亮面前驻足而立,微笑道:“嗨,你在这里自个儿独喝闷酒呀?”

俞佑亮故意道:“姑娘是谁?我可不认识。”

那少女心中气苦,道:“你这人好生滞顿,那一身武功不知是怎么会到的。”

俞佑亮道:“姑娘有何贵干?”

那少女嘟着嘴唇道:“傻小子,你还认不出人家么?”

俞佑亮只作不知,道:“方才在下结识了一个俊秀朋友,面貌酷似姑娘,敢情你们嫡亲兄妹。”

那少女跺足道:“傻小子!傻小子!”

俞佑亮“啊”了一声,道:“怎地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几个时辰后就是成标致姑娘了,怪哉怪哉!”

那少女道:“甭少见多怪了,像你这样傻里傻气的,居然也在江湖行走,若没有人呵护,怕不处处吃亏。”

俞佑亮一听她三言两句又教训起自己来,不禁哭笑不得。

那少女径自在俞佑亮旁边拉张椅子坐下,道:“你喝什么酒?”

俞佑亮有道:“煮过的白干。”

那少女一板正经地道:“酒多伤身,尤其像白天这等烈酒更喝不得,跑江湖的人切忌饮无节制,喝得酩酊大醉,便容易着了人家的道儿。”

俞佑亮唯唯诺诺,那酒楼众人见他两旁若无人,窃窃私语,都不由怒目而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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