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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潜同隐 小子狂胆

回到房中的燕铁衣,只在短短的片刻里便完全换成了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与“小郎”截然不同的人——一身纯黑紧身衣,纯黑软皮靴,黑色的头罩只露出两只眼睛来,黑色的大披风反卷上肩,腰带上别了一柄短剑,当然,只是一柄寻常的,却锋利的短剑,不是他惯用的“照日”。

大白天,要想进行刺探潜伏的工作最是不易,尤其更在一批典型的行家高手眼皮子下,但时机急迫,虽然危险,燕铁衣也顾不得了。

来到“大森府”的日子不算长,可也足够燕铁衣摸清楚这里的形势轮廓,另加上的就是那“艺高人胆大”的传统信念了。

燕铁衣利用地形地物的技巧是第一流的,也是最老到精练的,无论是楼阁房舍的转角,树木的阴影,花草的掩遮,甚至人们意态上的疏忽与错觉,全是他移动前进的隐蔽凭借,很快的,他已经越过了“群英堂”外围四周的哨卡。

在一阵小心翼翼的躲闪里,他也避过了第二道由多名“府卫”巡守着的防线,从侧面的檐角小窗口潜进大厅之内。

大厅的顶面是中间平整,四边倾斜的,用上好的红木制成正方薄片,雕以暗纹嵌为“承尘”,两排透气小窗便隐在倾斜的角度下,周沿更有饰木遮挡,人只要贴伏着,从下面便绝看不见。

这陈设华丽的“群英堂”,下面坐椅摆成了一个圆形,每两张酸枝太师椅的中间,便置有一张云母石面的小几,几上设茶点瓜果等物,现在坐在那里秘密聚议会商的人,大约有三四十位之多,人是不少,但气氛却异常严肃,除了低沉的谈话声之外,一切都显得十分寂静——一种人在忧虑心情下所造成的寂静。

大厅四周的廊沿下,有七名“大森府”的“府卫”往来走动警戒,他们不时目光四转,溜着大厅各处炯炯察视,每个人的形态都很慎重。

由廊沿至大厅内会议之处的距离,约在三丈左右,除非靠近一半以上的间隔,否则极难听到确实的内容,加以人在走动,议事者的声音又低,若这些“府卫”当中有某一个想刺探秘密,也是非常困难的——丛兆便是如此。

但是,燕铁衣却自有他的法子。

从侧边小窗潜入之后,他先以极其缓慢的动作轻轻爬到堂顶饰木的转角处——这个位置距离下面会场只有两丈不到的空间,比诸凸出在大厅周围走廊下的守卫,他已接近了许多。

“群英堂”的建筑格式燕铁衣是早就摸熟了的,他当然是有备而来,这时,他从怀中摸出了一个怪异的物件——那是一只以硬纸剪成的喇叭口形的东西,也有些像漏斗,前端撑开如碗,后面却正好可以套接在耳朵上,燕铁衣便利用这个玩意来作为接声器,借着屋顶“承尘”倾斜角度所回荡的音浪来窃听机密。

自然,他的听觉也是训练有素的,尖锐而灵敏,比起一般习武者又要高明上很多,在这个时候,就大大派上用场了。

声音传上来又扩散,飘进了“接声器”里,燕铁衣闭目屏息,凝神倾听,他还算满意,效果并不太差,虽说没有面对面讲话那样清晰,但已经可以勉强听明白了。

现在,是一个浑厚沉稳的腔调在说话:“……北进之期,看情势必须要暂时延缓,从种种迹像证实,‘青龙社’方面业已得到消息,并且严密戒备了……”

又一个锐厉的声音响起:“司兄,延期举事,是否会对我方不利?”

嗯,燕铁衣知道先前说话的人乃是“大森府”“前堂”“堂首”“降龙手”司延宗。

司延宗回答道:“如今看来,似尚无此顾虑,‘青龙社’即使得到风声,却无实证,尚不至于贸然向我方进袭,但话虽如此说,却仍不宜久延,否则夜长梦多,待到情况生变,就对我们大大不利了……”

一声轻咳响起,那是个金铁般铿锵强硬的嗓门:“现在的形势就是这样,‘青龙社’‘楚角岭’的戒备忽然严密起来,各地的堂口也化整为零将方量隐伏分散,除了只有几个小角色留守之外,根本已看不见人影,这种情况令我们无法择定攻击对象,难以发挥所求效果,而‘红绸帮’的反应已不如以前坚定,‘黑峡派’更是推搪敷衍,‘白杨山’的老混混齐如恨出面说话,语多要挟,种种般般,都明白显示出‘青龙社’有了防范,但他们到底知道多少?相信多少?有什么确实打算,这些我们尚未得悉,因此,只有暂且延缓行动,不过这个‘暂且’决不能拖得太久,否则待到燕铁衣弄清楚了我们的根本意图,反过来再打我们,那就非但失去制敌机先的优势,更反主为宾,抹杀掉我们最初的举事意义了!”

一阵嗡嗡的杂乱声浪响起:“对,府宗说得对……”

“我们是要抢先出手,不能把我们的原始主意叫人家反捡了去……”

“府宗的尊见极是,我们不可久延举事之期……”

“时间一拖长了,‘青龙社’迟早会弄清楚底细来……”

“还要请府宗指示一条可行之途,大家愣僵着等待也不是办法……”

那个锐厉的声音又掩盖了所有的人语:“请问府宗,我们现在是等的什么?”

金铁般铿锵的嗓门正是属于“大森府”“府宗”“中川宰”骆暮寒的,只听他沉沉一笑,缓慢地道:“如今等的是两桩回信——其一,探明‘青龙社’已得悉了多少风声,现下有何打算,其二,等那边‘红绸帮’与‘黑峡派’的最后答复,结果一到,我们好歹都要即时出击,掀掉‘青龙社’!”

另一个粗豪威猛的音调扬起道:“大哥,如若‘红绸帮’与‘黑峡派’不加入我们共同起事,到时候连他们也一道席卷,通通歼灭!”

燕铁衣伏在暗处忖量——这一位,准是“金刚会”的大当家“八臂韦陀”蒲和敬了……

果然,骆暮寒昂烈地笑道:“和敬,你放心,设若他们存心观望,拒绝联手,到时候自有他们瞧的,敬酒不吃,就当然只有吃罚酒了!”

锐厉的声音又起:“府宗,我奇怪——‘青龙社’那边是如何得到风声的!”

骆暮寒像是也很恼怒地道:“不晓得,发生这种情形的因素又太多——或是我们阵营里有人说漏了嘴,或是有了奸细,可能‘青龙社’自己的人察觉出了端倪,感觉到形势不妙,也可能不相干的外道人无意中探悉了什么传扬出去,总之,难以肯定!”

蒲和敬粗豪的声音接了上来,一听他语气中的那股子狠厉味道,便可以想见他此刻的表情也必是十分狰狞的:“只要被我们找出来哪一个走漏的消息,必然将他凌迟碎剐,挫骨扬灰!”

骆暮寒威严地道:“我已经传令查探了,我相信会找由根源来的!”

锐厉的音调又道:“府宗,如果‘红绸帮’、‘黑峡派’愿意合作,我们当然立时起兵,他们不肯合作,我们一样也要,但‘青龙社’却已有了防范,到了我们势须行动的那天,如何打这场伏法?”

骆暮寒大笑道:“好,黄老弟,你问得好!”

屋顶的饰木之后,燕铁衣即时颖悟了那锐厉的腔调出自何人——“金刚会”的二当家,以个性强悍,脾气粗暴,闻名江湖的“铁君子”黄丹!

这时,骆暮寒在说话:“……他们散在各地通都大邑的分支堂我们且先放过,一待行动,便以全力攻扑‘楚角岭’‘青龙社’的根据地,刨他们的老根,所谓‘蛇无头不行’,只要掀掉了‘楚角岭’上‘青龙社’的总坛,那些外头的分支机关,不垮也要垮,不散也要散了,但是我们却并不任由他们自生自灭,一朝卷了‘楚角岭’,歼灭净他们的为首人物,立即再回兵过杀那些散处四方的‘青龙社’余孽,另外,在我们全力进袭‘楚角岭’的同时,我也考虑到分出一批人手来伏伺各地‘青龙社’堂口四周,只要发觉有人活动,立予消除,务必不使他们有丝毫喘息与苟延的机会!”

黄丹像在点头:“府宗此策委实周密彻底!”

蒲和敬亦附和着道:“大哥,就像你说的这样办,干净利落,一劳永逸!”

骆暮寒似在征询其他人的意见:“‘千人堂’的杜兄,孟老弟,‘采花帮’的苟老弟、符老弟,‘力家教场’的萧兄,还有不远千里而来撑我腰杆的章老哥、孟老弟、曹兄、公孙大娘,各位是否认为拙见可行?”

于是,一片人语喧嚣,声浪嘈杂的纷纷表示赞同,声浪里,拔高了一种刺耳的怪异音调,那种音调比男人的嗓门尖,比女人的嗓门又粗,似砺砾沙石塞进了人耳,又像老鸦聒噪,说不出的个难听声音道:“我说骆大哥呀,你还没告诉我们,你派了谁去刺探‘青龙社’的虚实,又派了谁去向‘红绸帮’和‘黑峡帮’要最后的答复去啦……”

呵呵一笑,骆暮寒仿佛对说话之人颇为看重,话也说得客气:“公孙大娘,你不问我还忘了同大家说呢,派去刺探‘青龙社’虚实的人是‘金川三鬼’,他三个是我们司堂首的师侄辈,精灵得很,同‘红绸帮’、‘黑峡派’要最后回信的人昨天一早才走,是‘金刚会’的执法老五廖小竹,他算是去做‘黑脸’的,因为我手下的几个人当了趟‘白脸’没发生什么大作用,所以才改换了廖小竹去……”

公孙大娘笑声如枭:“廖小竹呀?呵呵呵,他号称‘瘟煞’,性子最是暴烈,有了名的六亲不认,叫他去当‘黑脸’果然恰当,‘红绸帮’‘黑峡派’也该一一尝尝滋味了!”

“八臂章陀”蒲和敬的声音:“这次小竹去,主要就是向他们加施压力的……”

按着,问题又讨论向人力的分配与北进的路线上去,谈的人兴趣热烈,情绪高昂,但却不是太重要的事情了……

又静候了一会,燕铁衣觉得已经差不多了,收好他的接声器,像来时一样,谨慎而缓慢地潜出了“群英堂”。

他已经看见了在厅里负责警戒的丛兆,有些事,他还要急着和丛兆接头,只今天,他已发觉敌人阵营里又增加了一些连丛兆初时亦不知道的好手了……

再度运用他掩行的技巧,燕铁衣神鬼不觉的潜回了他的住处。

本来,他这次的刺探行动,可以说是天衣无缝,十分完满的,但是,天底下却就有这样的巧事,巧得太也糟糕——

燕铁衣刚刚推门,才跨进了一条腿,隔着前排房子只有一条瓦廊的转角处,突然冒出一个人来,那人一见燕铁衣的背影,马上怪叫:“小郎,你——”

不用回头细看,燕铁衣心中已连连叫糟,他想不到骆志昂竟会在这个时候找来这里,平常这位天生富贵的二大少根本便不往这个所在移玉的!

急闪进门,燕铁衣闷声不响,回头便待将门扉掩上落闩——怪了,就在这个时候,骆二少的轻身功夫反倒更快捷了,他凌空平射,像怒矢一样飞扑而至——实则他已起了疑惑,因为他在方才那匆匆一瞥中,隐约看见的是“小郎”的背影,但却穿的一身黑衣,“小郎”乃青衣小帽的打扮,断不会身着黑衣,况且,“小郎”也不该不理会他二少爷的呼唤呀!

事情的演变又急又快,燕铁衣的房间窗户又是紧闭着的,他甚至连拨开窗栓的时间都来不及,他方才跃向窗前,房门已被骆志昂“哗啦啦”撞开!

骆志昂倏见房中站的是一个蒙面黑衣人,在大吃一惊之下猛地站住,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燕铁衣,表情先是错愕,后是迷惑,逐渐的,他竟兴奋起来!

燕铁衣背窗而立,目光透自面罩洞孔中望着骆志昂——寂无反应。

房中,只一榻,一桌一椅,两只木箱,无处可躲,更无处可藏。

双眼闪动着振奋的光彩,骆志昂拦门站着,他露齿而笑往前走近两步,却毫不稍瞬地盯视着燕铁衣。

慢慢的,骆志昂笑出了声:“好家伙,你是谁?”

燕铁衣当然没有答复。

骆志昂就像一个馋嘴的孩子发现了一大堆美食,他贪婪地道:“我可以立一个首功了——你是奸细,是敌谍,说啊,你是谁?”

默默的,燕铁衣仍不回答。

吃吃笑了,骆志昂邪恶地道:“你不开口?你为什么不开口?因为怕我听出你的声音?为什么怕我听出你的声音?一定是我认识你。”

燕铁衣心里叹气,二少爷,你是在自找苦吃……

骆志昂搓着手,因为过分的喜悦自得而显得激动了:“要我猜猜你是谁?你蒙着脸,我看不出你的模样,但是,你的眼睛没有掩盖,身形无法笼罩,你又进了这个房间——哈哈,你好会装啊,小郎!”

靠着窗子,燕铁衣已决定要怎么办了。

骆志昂眯着眼,舌尖软舐上齿:“小郎,你可是‘真人不露相’啊,好,扮得好,扮得妙,扮得无懈可击,由你方才进屋的身法来看,你显然功架不弱,是个练家子,却难为你屈充奴仆,更难为你甘受我们的冤气又忍讳不露,小郎,你会演戏,耐性犹佳!”

燕铁衣不答话。

双臂环胸而抱,骆志昂好整以暇地道:“来,告诉我,你是哪里派来卧底的奸细?‘青龙社’、‘白杨山’?抑是随便哪个组合?啧啧,真有一手!”

轻轻的,燕铁衣放下披风。

摇着双手,骆志昂怪笑道:“不要操之过急啊,小郎,想杀我灭口?还是想绑我的架?慢慢来,慢慢来,今天我们两个总有一个要遭遇到不愉快的结果,哈哈哈……”

燕铁衣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眸瞳中的光华是柔和的——带着悲悯。

咽着唾液,骆志昂歪着头笑道:“小郎,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何方神圣,我都佩服你——佩服你的牺牲精神,容忍度量,佩服你的胆识,你的才气……前天,你任我们嘲弄、讽笑,任我打你、辱你,更将你丢进池水里,今天,章凡也欺侮了你,你却连丝毫愤怒的样子也没有,连一么么反抗的征候也不漏,一个武人能练到你这种修为,真是火候到家了!”

一抹笑意浮上了燕铁衣的眼睛。

口里又“啧”了两声,骆志昂怪腔怪调地道:“小郎是个纯洁,笃实,稚真的孩子……小郎只是个贫苦出身的可怜人……小郎善良,小郎淳朴,小郎忠厚,小郎有一股与众不同的气质……多么生嫩的,害羞的,忸怩的小郎啊,我姐姐真看得准,认得清!”

狞笑一声,他一指燕铁衣:“只是,却没有你装得像!”

燕铁衣平静地望着骆志昂。

骆志昂又道:“小郎,你不在我把你送交给我爹之前同我说话么?至少,你有什么口信要我转达给我那受了欺骗与揶揄的姐姐?”

摇摇头,燕铁衣无声的笑笑。

骆志昂又得意洋洋地道:“这一下,我姐姐再也别想在我面前充能了,她已经自己打了自己的嘴巴,她那有‘识人之明’的好眼力也该叫泪水泡一泡,清一清了,小郎,只是你更会伤了我姐姐的心,她待你确是十分特殊的!”

摇摇头,骆志昂接着又以一种“猫笑耗子”的语气道:“我替你担心,小郎,我爹爹的脾气不好,难以想像他会怎么对付你,我也替我姐姐痛苦,当她知道她如此体恤照顾的小郎竟是敌人奸细的时候,又该何以自处?她对你这么好,你却是来算计她的啊……”

燕铁衣以一种看把戏的目光有趣的看看骆志昂。

嘿嘿一笑,骆志昂道:“说来说去,儿子到底是要比女儿来得有出息,至少,儿子不会拿着仇人当亲家……”

嘘了口气,他志得意满的将手指朝腰带上一吊:“说来好笑,小郎,你猜我为什么会这么巧刚在这时候跑来找你?这是下人的住处,我一向少来,而且更没有降尊纡贵来此迁就你的道理——是我姐姐,她硬逼着我来找你的,先前章凡打伤了你,我姐姐不放心,叫我来看看你的伤势,并叫我转告你晚上到后院去向她拿单子买东西,当然,我姐姐的本意不是叫你去买东西,只是藉而安慰安慰你罢了,我不来,她非逼我来不可,嘿嘿,我憋着一肚皮气来的,但我做梦也没想到竟会因此而建下这件奇功,还倒要感谢我姐姐,给我的这个好机会了,小郎,你说,我爹又会如何奖赏我?那些与‘大森府’结盟的人们又是如何钦佩我,赞扬我?哈哈,我马上就要露脸了,成名了,我马上就要扬眉吐气,成为人人争捧的大人物了……”

燕铁衣第一次开了口,声音却是温柔的:“是这样么?二少爷。”

伸出右手食指朝燕铁衣勾了勾,骆志昂兴高采烈的点着头:“不错,小郎,是你,你的声音我一听就知道,来吧,跟我走,我不会为难你的,只要你真同‘小郎’一样的乖……”

缓缓的,燕铁衣脱下头罩,童稚的面庞上依然充满了一片童稚可爱的笑容。

又吃吃笑了,骆志昂道:“我不能否认的说——小郎,你的确很讨人喜欢,天真而纯洁,有一种婴儿也似的幼嫩甜蜜,至少,表面如此。”

燕铁衣微微笑道:“谢谢。”

骆志昂再次搓搓手,笑道:“跟我走,抑是要和我试试?当然,你必不会再像前天我丢你进水池时那样容让了,是不?”

燕铁衣点头道:“当然。”

做出个怪异的表情,骆志昂带几分挑逗的口气:“你打定主意没有?自己走还是我背你走?”

燕铁衣淡淡地道:“二少爷,你不想先等我回答完你刚才的问题吗?”

哈哈大笑,骆志昂道:“好,我等你回答,反正也不用急,我更要得多点内容同我爹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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