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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剑如闪 笑戏狂豪

燕铁衣非常好玩地瞧着搁在屋顶背面瓦头上的那只灰布袋,神色就像一个顽皮的大孩子要开始一场恶作剧似的兴奋,因为这样,他的面庞也就越发显得年轻无邪,越发稚态可掬了。

黄节操睹状之下,不觉有点忐忑不安,他怒冲冲地问:“小子,你在想什么?”

嘴里“啧”了一声,燕铁衣道:“我在想,老先生,这屋顶真高……”

哼了哼,黄节操道:“不要耍俏皮,小子,到时候恐怕你连哭也哭不出了!”

微微一笑,燕铁衣没有再说什么,表情上已在催这位“人狒狒”快点施令了。

深深吸了气,黄节操却借着吸这口气的功夫,有意无意的悄悄朝前移动了一步——他业已站过那条地下他自己所划的出发点浅沟了。

装作没有看见,燕铁衣索性大方点,也有意无意的往后倒退了几步——等于让对方先抢出一个马头的位置!

大毛脸暗里一热,黄节操掩饰地叫道:“听着了!”

燕铁衣一笑:“唔。”

黄节操突然身形激起,有如狡兔离穴,快冲力抢,他出了老大一截,才远远丢下来那个字:“走!”

熊道元不禁脱口低骂:“卑陋!”

但是,燕铁衣不愠不怒,甚至一点也不焦急紧张,他笑眯眯地望着正在拼老命地向前飞奔,恶形恶状的黄节操,一直等他老人家已到屋前,甫始拔腿,燕铁衣猝然抽剑猛挥,借着挥剑之力,他整个身体斜斜飘飞,只见森森寒芒随着他的躯体蓦一波动,便“霍”的一声形成了一道浑圆如斗的光流,宛如一颗流星的曳尾横过苍穹,黑夜中白灿灿的亮光飞映一刹那,擦过屋顶,等到黄节操想要伸手取物之际,原来搁置东西的地方业已空空无也了!

屋顶上,竟节操骇然回视,天爷,燕铁衣早已安安稳稳地站在原处——站在那条用做出发点的浅浅凹沟之后,同时,他右手两指还轻提着那只小灰布袋,怪有意思的在那里晃来摇去呢……

从开始到结束,黄节操并未曾发觉燕铁衣的影子,他整个的印象中,只是一抹闪电也似在他眼前掠击而过罢了——只这白光一闪,他所有的精力即已徒费,又落了个四大皆空!

一阵晕眩跟着一阵热血冲激,黄节操几乎就气愤怨悔的一头从屋顶上栽了下来,他用力抓住屋瓦,慢慢的吸泄气,竭力使自己平静,使自已从纷乱急躁的情绪中恢复镇定,今夜里遇上的事已令他对自己的判断力与视察力完全失去了信心……

好半晌,他总算顺过了气,自屋顶落地后,他脚步蹒跚地行向燕铁衣面前,怔怔的,他注视着燕铁衣,一张大毛脸上充满迷惑不解和怒忿的表情,但他实在不相信,在对方那童稚天真的面容之后会隐藏着什么为人的内涵……

咬咬牙,他终于沙哑地道:“小子你到底是谁?”

燕铁衣答非所问地道:“还有一项没有比试呢,可须要比一比?”

黄节操大叫道:“我在问你——你到底是谁?”

燕铁衣淡淡的一笑,道:“何必一定要问我是谁?”

黄节操暴跳道:“我一定要知道,小子,我今夜是栽了大跟斗,但我却须明白我是怎么栽的,以及栽在谁的手上?”

燕铁衣安详地道:“我可以告诉你——你栽得不冤,老先生,比你更强更横的角色,栽在我手里的也不计其数了!”

大毛脸歪曲了一下子,黄节操固执地道:“但我要知道你的来历身份……”

温和地望着他,燕铁衣道:“你坚持?”

黄节操叫道:“我心里很清楚,我不能吃这种糊涂亏!”

燕铁衣点点头,道:“好吧,熊道元,你告诉他。”

面色严肃,熊道元踏上一步,缓缓地道:“长穹无极、青龙遨翱,川岳有界、铁衣飘飘。”

嘴里跟着念念有词的复诵着,突然间,黄节操像僵了一样愣在那里,他在这一刹那,几乎觉得血也凝固,心也不跳,整个人宛如完全掉进冰窖中似的,甚至连浑身肌骨也寒冻得变成麻痹了!

好一阵子,他用力喘了口气,讷讷的、悄悄地道:“枭……霸?”

燕铁衣道:“燕铁衣。”

干涩涩地咽了口涎液,黄节操嚅嚅地道:“你……你不是骗我吧?”

燕铁衣问:“为什么骗你?”

摇摇头,黄节操哑声道:“枭霸名扬天下,威凌四海……是个声势显赫的绿林巨擘,而你……本事不错,已到顶尖了,但是却太过年轻……你只是个令人莫测高深的毛孩子而已……”

叹了口气,燕铁衣道:“像你口中所说的话,那我已听过太多次了,这种情形我又有什么法子呢?父母生我时便是这副模样——”

接着,他一笑道:“要我证明给你看看么?‘枭霸’才精擅的独家秘传绝剑‘冥天大九式’!”

黄节操大惊道:“你,你——可别拿着我做靶子?”

“子”这个字,方跳弹在冰凉的冷空气中,豪光突闪,黄节操已觉右颊忽寒,他怪叫着伸手摸去,同时暴跃向右,身形甫动,但见一溜冷电闪击,左颊又已一冷,尖吼跳蹦着,他双手乱挥,飞掠的光芒却猝穿猝绕,晃映如电光星流,只是眨眨眼的功夫,他那一张大毛脸业已被修刮得成了小白脸啦——只是横肉多些!

“当”的一声金铁交击脆响传来,燕铁衣右手的“太阿剑”与左手的“照日剑”交叉形成一个斜十字,平举胸前,长短两柄利剑的剑尖尾芒吞吐眩亮,宛若秋水盈盈,他带着纯真意味的一笑,双手轻翻,“锵”的一声,两柄剑又同时入销!

双手抚着自己光溜溜的面孔,黄节操那股子愤怒、那股子惊恐简直就不用提了,他歪扭着涨得通红的脸,嗓子发抖,“这,这……燕铁衣……这简直就叫欺人太甚……?”

燕铁衣笑道:“老实说,你这副尊容像现在这样要好看得多,光溜溜,滑净净的,多中瞧?何苦非要毛茸茸,乱糟糟的弄成那么个大毛猴子样?”

猛一跺脚,黄节操干号道:“燕铁衣,我把这条老命与你拼了!”

燕铁衣摇摇头,道:“我看这还是三思而后行比较好,方才,我这‘冥天大九式’中的一式‘门天凌地’你已经消受不了,其非还想试一下其他八式的滋味?”

黄节操气得一个劲地顿足捶胸,栗栗而颤:“你,坑得我好……坑得我够狠……”

自腰带上取下那揪着的小灰布袋,燕铁衣从里面取出一粒“紫金丹”,然后他扯紧袋口,原袋掷还黄节操:“老先生,我这人并不乘胜拿骄,仗势欺人,你看,这小袋里的灵丹我也只取一粒,作为我辛苦的报酬,弱水三千,我独饮一瓢,不算过分贪婪吧?”

双手紧握着小布袋,黄节操气念怒悔的连半句话也说不出口了,只管在那里喘个不停,一口老牙几乎咬碎!

急抖袍袖,燕铁衣轻轻地道:“老先生,你在道上是出了名的狂、浑和怪,但这是每一个人独具的个性,并非大恶,因此我不怪你,假如我要怪你,便不仅仅是刮光你的胡子而已了——不过,我要奉劝你老先生几句忠言:行径怪诞一点或性格孤僻一点都没有关系,要紧的是要认清善恶,辨明是非,须得多少有点道义仁恕之分,像刚才那小伙子为母疾而对你如此祈求哀告,声泪俱下的情形,正乃孝恩的至极表露,你便该成全他,而决不该凌辱他,谁不是父母生的呢?换了你处在人家那种情景下,又得如何感受法?老先生,年纪大经验丰富是不错,但却并非事事的看法都全是正确,方才你的作为,就差到十万八千里去了,你要记住,人,就是该活到老,学到老呀……”

黄节操一泄气叫:“老……老夫不要你来教训……!”

燕铁衣笑笑道:“自古,忠言总是逆耳的。”

忽然,黄节操跳起来道:“对了,燕铁衣,方才那姓陈的小兔崽所以能打败我——是不是你在暗中弄的鬼?”

燕铁衣平静地道:“我说过,老先生,上天是会保佑孝顺的孩子的,不是么?”

黄节操瞪目切齿地道:“好,好,算我老夫今夜倒霉……算我遇上了鬼。”

微微躬身,燕铁衣道:“山高水长,后会有期,老先生,告辞了。”

转身便走。

黄节操口中狠声道:“后会有期?我便到了阴曹地府也不愿再遇上你这兔崽子……我赌咒……!”

燕铁衣扮了个鬼脸,同身后的熊道元、崔厚德点了点头,三个人牵着坐骑,匆匆离开,他们来到林边道旁,熊道元望了望天色,叹口气道:“今夜已不用再找地方睡啦,眼见天就快亮了,唉,碰着这个老怪物,真晦气……”

燕铁衣笑道:“埋怨什么?虽然我们累了一宵,但也总算做了桩功德事,心中平安快乐,不比在那破屋里睡一晚更好?”

熊道元忙道:“是,魁首,当然做这桩善事比在那破屋里睡一宵要……”

林边的暗影中,这时蓦地有一声异响传来,崔厚德飞快转身,长袍掩隐下的“薄刃双口刀”已指向声音传来之处——唔,果然正有一个瘦长的身形踉跄奔至!

目光一闪,燕铁衣笑道,“怪了,陈品端还没走?”

不错,那自林中阴暗处奔来之人,果然正是方才得药而去的年轻小伙子陈品端!

收了刀,崔厚德大喝道:“朋友,你怎的还逗留在这里?”

陈品端一到近前,二话不说,冲着燕铁衣便朴地跪倒,“咚”“咚”“咚”重重叩了三个碰地头。

燕铁衣往旁一站,忙说道:“有话说话,朋友,这是干什么?要折我的寿么?”

跪在地下,陈品端双目含泪,表情激动,语声哽咽地道:“英雄,我出了林子一路回思,起先想不透为什么会赢了那黄前辈,直到出去了一段后才猛然醒悟,英雄,一定是你在暗中帮了我的大忙,你一再鼓励我和他比试!而你是明明知道我非他之敌的,你又几次点醒我不用害怕,告诉我天自助我……英雄,天是叫你来助我的啊……可恨我愚昧至此,这明摆明显着英雄你的大恩所赐,我却直到一刻前方体会过来,其实,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向你表达我心中的感激……我母子这两条命,俱乃英雄的德泽周全,都是英雄的仁义所赐啊……”

燕铁衣温和地道:“就是为了这件事,你才又转回来这里等着谢我?”

连连点头,陈品端咽着声道:“英堆,请赐告名讳,让我回去为你立长生牌位,今世便无能报答,下辈子变牛变马,我也会报偿你的……”

燕铁衣亲身扶他起来,低沉地道:“朋友,我助你的原因是受了你一片孝心的感动,并非要你的什么报答,像你这种天性纯孝的小伙子,莫说我,就算稍有点血性的人,也都会助你一臂的,不要再这么迂,好好回去侍奉你的老母吧,你母子今后能够平安快活的过日子,也就是我最大的安慰了。”

拭拭泪,陈品端仍然沙沙哑哑地道:“英雄,你对我有这么大的恩惠,却不肯告诉我你是谁,这……叫我怎么心安?”

燕铁衣拍拍他的肩膀,道:“不用管我是谁,老弟,我总是你的朋友,这不就行了?”

陈品端勉强点点头,道:“英雄既是不说,我也不敢强求,我会记着英雄的模样,托人画幅像,好生用烟火供着便是……!”

燕铁衣哈哈一笑,道:“你简直在开我的玩笑了,老弟,千万用不着,你这样一做,我反而更不舒服啦!你是往哪个方向走的呀?”

咽了口唾液,陈品端往前一指,道:“我家是在那个方向,顺着这条路下去!”

“哦”了一声,燕铁衣道:“那么我们倒是顺路了,你的坐骑呢?”

苦笑着,陈品端道:“不怕英雄见笑,如今我娘与我连吃饭都是靠借贷典当,哪还有马匹可资代步?”

燕铁衣点点头,道:“你家隔这里有多远?”

默默算了一下,陈品端讷讷地道:“大约,有三百多里路……”

燕铁衣吁了口气道:“这么远,你是怎么来的?完全用两条腿么?”

陈品端不好意思地道:“我……我身体很好,而且也走得很快……一天到黑,可以奔上七八十里路呢……”

燕铁衣感慨地道:“了不起,了不起,真了不起,这一来回,可不有六七百里地。光凭两条腿赶路,真是够受的了——你们两个听着啦?”

熊道元与崔厚德忙齐声回道:“听着了,的确难为这位朋友了……!”

燕铁衣道:“此无他,‘孝’子一个而已,孝悌忠信之道,你们两个得好生琢磨,看看人家这桩例子!”

熊道元与崔厚德又急应是,燕铁衣一笑道:“你们两个合乘一骑,让出一匹马来给这位老弟。”

陈品端慌忙道:“不,不用,英雄,我可以走路,我,我走惯了,没关系的,我可以跟在你们马后跑步。”

皱皱眉,燕铁衣说道:“你太啰嗦了,老弟,我可不喜欢与我意见相左的人!”

就在皱皱眉,就轻轻淡淡的几句话,在陈品端来说,已经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威慑,一股隐约的压迫力,人家并没有发怒,他已有些不由自主的揣然恐惧了,面对着的燕铁衣,在他看来,竟恍同一座巍然耸立的森森山脉,那么雄浑,那么霸道,又那么气沉力称,无可摇撼!

崔厚德早已让出坐骑来了,他低声催促道:“快上马吧,我的小老哥!”

于是,陈品端连忙认镫上鞍,四人三骑,便在夜色深浓中沿着道路不徐不缓蹈了下去。

一马当先的燕铁衣,在行走了片刻之后,打破寥寂道:“陈老弟,你家住在什么地方呀?”

赶紧凑近了点,陈品端谨慎地道:“那是个小地方,‘铜塘集’——”

静默了一会,燕铁衣若有所思地道:“叫铜塘集”,离着“锡塘镇”很远吗?

陈品端忙道:“也不太远,约摸只有两百来里路吧,骑马从我们集到‘锡塘镇’快点赶,两头见日的话,至多两天也就到了。”

带着一点不大的希望,燕铁衣道:“你是习武之人,老弟,关于‘锡塘镇’左近的武林人物以及江湖行情熟不熟悉?”

陈品端摇摇头,道:“一点也不熟,英雄,我虽学过几年功夫,但却一直没有在道上行走过,平时生活也只是靠开小香烛店维持,有时还上山狩点野兽卖卖毛皮补贴,一直没在圈子里混过……”

点点头,燕铁衣“哦”了一声,不再多说。

忐忑加上点歉意,陈品端唾儒地道:“是不是英雄要知道什么‘锡塘镇’的江湖环境?我……我太笨,一点可帮忙的地方也没有……真对不起!”

燕铁衣一笑道:“没关系,以你的情形来说,你不清楚那里的武林动态,并不是一件出人意外的事……”

陈品端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忙道:“不过,英雄,如果你想知道那里的什么情形,我虽不熟,却可以托我一位堂兄去打听,他在那里的一家武场子做三教头,或可帮上点忙也未可定……”

燕铁衣笑笑道:“算了……!”

陈品端惭愧地道:“英雄……我真没用……!”

侧首一笑,燕铁衣道:“不要自卑,老弟,我并未怪你……”

顿了顿,他岔开话题,问:“对了,老弟,你令堂的肝病,怎的到了这等严重关头才急着出来找药?如果你没遇上那明空和尚,或者今夜拿不到那颗‘紫金丹’的话,岂不大事不妙?难道说,你们附近没有个像样的郎中?”

陈品端叹了口气,道:“四乡的郎中,我早已求过了,一点点积蓄就是这样耗光的,那些大夫有的医术欠精,有的药石乱投,我娘的病便日复一日的越拖越重,但有什么法子呢?穷乡僻壤,除了找有数几个稍得岐黄之道的人,别个更束手无策啊!……”

燕铁衣道:“真正精于医术的人,也不一定便住在通邑大城里……你们家乡附近却找不出个治好病的郎中,也叫不幸了……”

陈品端似是要替他的家乡辩护一下,干咳几声,他道:“其实,英雄,我们那里却有一位精通医术的人,只是他精的不是内患各症,乃是跌打损伤百般肌骨之创,尤其是擅长缝合修补之功,任是什么伤口裂痕,经他下药之后,用一种秘法特制的‘羊筋肉线’缝合,包管不会留下疤痕,至多也只是一条淡淡红印而已,若不细看,谁也察觉不出,手艺之高超,委实令人惊叹,要我看,就算请他到大内当御医,也足足够格!……”

他这一番话,顿时将后面双人合骑一马的熊道元、崔厚德听得惊住了,两个人突然间几乎喘不过气来——他们目定定地瞪着前行的燕铁衣,两个人的两颗心全在剧跳着,竭力忍住那一声险些脱口而出的喊叫!

是的,裴咏的嘴巴就是被这样缝合——用一种特制的“羊筋肉线”,缝合后仅剩下一条淡淡的红痕,多么“高超”的手艺呀!

燕铁衣没有任何表情的一笑,音调一点也不激动,道:“是么?有这样的一个人?”

陈品端忙道:“我怎敢骗你?英雄,他就住在离‘锡塘镇’不远的‘白荷村’上。他医术虽精,却收费奇昂,且不挂牌照壶,所以知道他的人并不太多,我之所以晓得此人,是因为我那位在‘锡塘镇’武场子里做三教头的堂兄,曾为了一次刀伤去求他医治过,事后我这堂兄展示他腿上的刀疤给我看,若非他指明部位,我还几乎找不出来呢,听我堂兄说,那一刀割得深可见骨,颇为严重,但经那人一番治疗居然连疤痕也不留下,其道之精,可以想见了……”

燕铁衣道:“只可察觉一条淡粉色的红痕而已?”

陈品端道:“是的,那条红痕虽然微微外凸,但却并不显眼,不指明,是很难相信那原是一处深切的重伤的……”

燕铁衣道:“那位华佗高手姓什么叫什么呀?”

陈品端想了想,笑道:“凡是知道他人的,背后叫他‘妙手黑心’——因为他医术是好,但更是诊价奇昂,爱财如命,没有钱,付不起钱的人,任谁也不要想求他治伤……!”

燕铁衣冷沉地道:“换句话说,只要付得起价钱的人,什么缝合修补的工作他也肯干了。”

陈品端还在笑道:“他那种人,当然是这样的了……”

燕铁衣缓缓透了口气,道:“他叫什么名字?”

陈品端道:“姓柯叫柯乃禾,听我堂兄说,他长得瘦瘦小小的,黄苍苍的一张脸又窄又干,一双鼠眼,留了撮山羊胡子,十只手指又细又长,相貌倒不怎么惊人……”

燕铁衣冷冷地道:“这么一付长相,倒反而猥琐了……”

陈品端尴尬的一笑,道:“但是,他的手艺的确是好……”

舔舔唇,又道:“我堂兄说,他缝合伤口时所用的‘筋肉线’,看上去又细又韧,细得比什么还细,但怎么使力也扯不动,我堂兄本来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还是再三问他他才说出来的,但他却不肯言明捻制的方法……堂兄问他别的郎中那里是不是也有这种‘筋肉线’,他却傲然说除了他之外,任什么人也不会制得出像他这样耐用又容易和肌肉生合的‘羊筋肉线’来,他还说恐怕天下一干学医之人,能认得出这是‘羊筋肉线’的也不多……”

燕铁衣笑道:“是不多,但只要偶尔有一个人能认出来也就够了!”

陈品端怔了怔,茫然道:“英雄是说?”

深深看着他,燕铁衣低沉地道:“我很感谢你,从心里感谢你,老弟,如果说你想报答我,现在,你已经做了最好,最适当的报答了……”

更加迷惘的。陈品端讷讷地道:“我!我没有做什么呀?英雄,我什么也没有做呀,哪里曾报答过你呢?你约摸……是在和我说笑了……”

嘴角上漾起一抹淳厚的笑意,燕铁衣道:“我是真心,并非说笑,老弟,你看我像个惯于说笑的人么?”

陈品端笑道:“你很年轻……但十分诚挚坦率,而且热心助人,是一位有血性的年轻人,我虽比你略长几岁,却远远赶不上你!——英雄,你是位叫人喜欢接近,却揣摸不透的人。你与一般年轻的朋友不大一样……像是,你有一股同年龄的人所没有的、特别的气质……”

燕铁衣哈哈笑道:“我还年轻?我的心早老啰!”

表面上,燕铁衣并没有丝毫情感的反应流露出来,仍是那么谈笑戏谑,谈笑风趣,像一个不知道什么叫着忧虑烦愁的大孩子,实际上,他早已有了腹案,定了步骤,准备如何采取行动了,当然,从陈品端口中,业已证实了那“妙手黑心”的郎中柯乃禾牵涉到裴咏惨死事件中,但是否这就确定了不会有所差异,却仍须做进一步的探查,燕铁衣办事素来有一个宗旨——罪应得者决不宽容,但不该受累的人亦决不令其蒙冤。

在决定了行事步骤时,燕铁衣同时也感念上苍的指引,暗祈裴咏的冤魂不远,像这样的巧合,这样的获得了线索:若非是冥冥中一股超自然的力量所安排,又能有什么更适当的说法呢!

就像这样夜夜不停地快赶着路,他们只在第三天的中午,业已抵达“铜塘集”,在送陈品端到了家门口时,燕铁衣又慨赠他纹银百两,陈品端的感栗激动之情是令人难以忘怀的,燕铁衣他仍没有稍做逗留,在陈品端的咽噎声里,在他的泪光盈盈中,三人三骑又奔向了只须一日功夫便可赶到的“白荷村”,他们在这一夜功夫,留给陈品端太多值得缅怀的东西!有形及无形的,他们也得到了一件补偿——如果柯乃禾的确是那个协同胡峋迫害了裴咏的帮凶的话。

来到“白荷村”的时候,业已是送陈品端回家的第二天黄昏了,燕铁衣与他的两名近卫熊道元与崔厚德,三个人的疲乏倦累是相当够受,自出了“楚角岭”迄今,一共已有整整四夜五天的时间,在这四夜五天里,他们休歇睡眠所占的比例乃是极少的,大约合起来连一晚上的安歇也没有,每天除了吃饭之外,至多也只有一两个时辰的憩息,剩下的时间,就全在马背上颠簸,在焦急迫切的心绪中煎熬了!

复仇雪耻的行动往往是这样的,抛弃本身所应得的最低享受,在一股怒焰般的仇恨之火燃烧里奋勇直前,不在乎阻碍,不在乎辛劳,更不理会可能呈现于前途的险危,心里只念着一件事“血债血还”。

“白荷村”只是一个小村子,其貌不扬,地处偏僻,不折不扣的穷乡陋野,三五十人家疏疏落落的斜坡而筑,竹篱茅舍,连栋砖瓦屋都少见,更瞧不着一湾“荷池”或“白荷”了,也不知这个村名是何时起而又为何而起的,便是曾有过“荷叶恬恬”的雅况吧,恐怕也是好几十年以前的事啦。

熊道元和颜悦色地去向一个在坡下耕着一方荒地的老农问了几句话,很容易的便知道了那柯乃禾大郎中的居处——村后半坡上那座独一无二的青砖瓦屋便是了。

燕铁衣不再迟疑,三人三骑,一阵风也似的沿着黄泥小径卷上了村后那幢砖瓦屋,来到门前,燕铁衣收住马,微微颔首,熊道元抛镫落地,他握紧铜钵也似的大拳头,正要往那扇黑漆门擂下去,却见门儿“呀”然启开,一个瘦瘦小小,顶了张黄苍苍的风干橘皮似的面孔的老儿正图举步往外走,他见当前一个彪形大汉拦门而立,巍巍然有如一个巨金刚也似的,不由惊得他“喉”的一声往后猛退,两只老鼠眼睁得滚圆,颔下一撮焦黄的山羊胡子也几乎倒翘起来!

打量着这老儿的长相,又端详着他手中所提的一只小木药箱,熊道元立即便知道这位老先生正是他们所要寻找的对象了,露齿一笑,他极为礼貌的伸手在头巾边抚了抚,非常和气地道:“请问,老丈可是柯大郎中?”

那老儿暗中透了口气,有些颤抖的用他那只鸟爪似的细长右手摸了摸颔下的山羊胡子,翻着一只鼠眼尖细地道:“干什么?你是干什么的?”

熊道元问道:“尊驾可是柯大郎中么?”

老头儿哼了哼,凛然地道:“我就是柯乃禾,如何?”

熊道元搓搓手,笑道:“是这样的,有一件事,我们想向大郎中你请教一下?”

柯乃禾不耐烦的连连摇头道:“没有办法,我现在忙得很,你如果要请我施医,至少也要在半个月以前预约,而且诊费先付,临时来请我没有这么些闲功夫应付,你便是此刻登记,也要在十几天以后才请得着我,现在我要到下面去等车,前面集子里的李大户独生儿昨天压断了腿,特来请我前去接骨缝合,他马上就会派车来迎我去了……”

熊道元耸肩笑道:“大郎中的生意好得很啊……”

小眼一瞪,柯乃禾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妨老实告诉你,我不挂牌,不悬壶,不宣扬,仅由知道我手艺的那些客户代为引介病家,即便如此,我也忙得有些应接不暇了,爱去不爱去,哪一天哪一时去,还得看我高兴挑拣,你以为随便到我家里来一讲,我就这么跟你走啦?哼,你最好先搅个清楚,我和一般郎中是不一样的!”

熊道元点点头,笑道:“是,这才叫排场,这才叫气派,柯大郎中,如果你再一挂牌,再宣扬宣扬一番,啊哈,那时,保证门庭若市,户槛为穿啦。”

柯乃禾往前走近一步,尖声道:“少废话,你还是快快滚开,别耽搁了我的正事!……”

熊道元低声地道:“大郎中,我要请教的也是一桩正事呀……”

柯乃禾厉声道:“我已告诉你现在我没时间,你要请我出诊,等我回来再说!”

熊道元依然笑眯眯地道:“那么,李大户的独生儿为什么昨天压断了腿你现在就去,而不需在十几天以前预约?”

窒了一窒,柯乃禾变色道:“什么东西?你居然敢管起我的闲事来了?我乐意这样,你凭什么来干涉?简直莫名其妙,岂有此理!”

熊道元哼了一哼,道:“恐怕人家是大户,银子出得不一样?既是代价高,你也就可以不讲规矩,不论公平了,贫家穷户算是倒霉了,是啦,大郎中,你好势利!”

气得黄脸成了褚紫,柯乃禾大叫道:“你这是想干什么?要强横霸道么?造反了,你是想造反了?”

熊道元一笑道:“别嚷,大郎中,你嚷也没有用!”

柯乃禾又退向后去,边抖索索地指着熊道元:“你想做什么?你——你还敢怎么样?光天化日之下,这可是有王法的地方,你不要以为这样就可以吓唬着我……!”

一步踏进门来,熊道元和气地道:“先办我们的事吧,大郎中,真抱歉不能让你现在去拍人家有钱人马屁了。”

连连跺脚,柯乃禾又惊又怒地道:“不行,我不受威胁!你赶快让开,否则我就报官,以劫盗之罪抓你去吃官司!”

熊道元笑着说道:“我并不怕,大郎中。”

柯乃禾倒吸了一口凉气,恐惧地道:“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熊道元露着一口白牙,道:提起你的药箱子,转身进屋里坐下,然后,你就会知道我是想干什么了!

柯乃禾犹想再硬一硬,他说:“如果……我不答应?”

笑了,熊道元凑上那张大青脸,几乎挨着对方的鼻尖:“恐怕由不得你答应不答应了,大郎中,假如你再不乖乖地回房坐好,你这根鹅一般的头颈,我怀疑在我手里经不经得起这么一扭!”

说着,他那只蒲扇般巨大之掌,在柯乃禾的眼睛面前作势扭动,虽然他是在吓唬对方,却仍然扭得指骨关节“克崩”作响,于是,这位大郎中的黄脸便变成惨白惨白的了……

呵呵大笑,熊道元道:“这么一扭之后,大郎中,你一定会知道你的颈项便不会属于你的了,那时,哈,谁来替你缝合?哈哈……”

不由自主的哆缩着,柯乃禾眼皮子一抽一拍地道:“休……要如此鲁莽……我……进去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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