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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渡心难

男女之间的情欲显示,原本便没有多少含蓄,到了那等形势,起了那等意念,很容易就在言行貌相上现露出来,很容易便会令人洞察了然,尤其是男生的这种需求欲望,只要一旦在脑子里成形,模样立刻回异于平时,连神情言谈也都带上了三分亢进兴奋的味道,更何况这毫不懂得情趣的龙大雄?他眼下的态势,活脱就是一头发情的公熊,贪馋、急迫、粗蛮之外,犹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凶邪霸气。

手捂着嘴,那少妇一定是惊惧于对方的表情,明白了对方的意图——她脸色青白,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一边面颊也在难以控制的抽搐。

龙大雄似乎还有着某种程度的虐待狂,他看到那少妇的恐怖反应,居然十分得意的哈哈大笑:“骂呀,再继续朝下骂呀,我就喜欢听女人骂,尤其是你这么标致的女人,小娘子,小心肝,你怎么又不骂啦?”

叫得禄的老人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一步踏过来横在少妇的面前,尽管两排牙齿还在碰撞有声,却也发出那般颇具严厉意味的声音:“你……你怎可如此出言无状?这是我家少主母,不许你对她失礼!”

龙大雄伸手往老人的鼻尖虚虚一点,像在看一出滑稽戏似的笑得弯了腰:“我说老小子,你这是在扮的啥角色呀?英雄救美么?我的老六舅,你还是捧着你那一对卵蛋早早让开的好,你知不知道我一弹指头就能以弹掉你的脑袋?”

老人的面孔歪曲,呼吸粗浊急迫,却仍抖着嗓门道:“大胆狂徒,你可以杀害我郑得禄,但我郑德禄决不让你欺凌我家少主母!”

眯着眼上下打量着这位姓郑的老人,龙大雄又吃吃大笑:“好一头忠心老狗,倒是颇有那么几分硬气;我便成全了你,再和你那少主母风流快活!”

龙大雄说着话,一面慢条斯理的往前逼进,叫郑得禄的老人抑制不住的哆嗦着,可就半步也不让开。

那少妇猛然尖叫出声:“你想干什么?你怎能这样迫害我们?”

龙大雄眉开眼笑的道:“小乖乖,你又说话啦?很好,只要你交待这头老狗赶紧夹着尾巴滚蛋,我就饶他一命,你呢?陪我逍遥一阵,泄泄心火,也包管毫发无损,我甚且连轿子也不坐了,还把它与你,时间赶紧点,说不定仍来得及回去替你老爹送终……”

那少妇的悸慄与愤怒已经到达顶点,她双眼圆睁欲裂,嘴唇不停地扁扯痉挛,白皙的额门上鼓浮起细细的青色脉络,而她的两手指尖,全已深深陷入自己的掌心肉里。

龙大雄一昂头,龇牙斜乜:“怎么样?我这点小小要求可不算过份吧?我说小宝贝,其实也不光叫你陪我,我一样也叫你痛快舒贴;不是姓龙的吹牛,我这胯下功夫可是顶尖的,保准能使你醉仙欲死,永生难忘,个中滋味,决对在你那稀松老公身上找不到!”

少妇全身一抖,泣叫声宛如凝结成血珠子从齿缝往外弹:“我再也不曾看过比你更下流、卑鄙、无耻的人,再也不曾遇过比你更肮脏、龌龊、粗野的人……你简直不是人,是一头野兽,是一个毫无理性的恶魔……你竟如此不讲道德,如此罔顾仁义,你还有没有一点天良?知不知一点惮忌?”

龙大雄毫不生气,他乐呵呵的道:“随你骂,小心肝,随你怎么骂都行,等你骂够了,我再操活人——”

向那叫郑得禄的老者一瞪眼,他又暴烈的道:“至于你,我可没有这么大的兴致陪着耗,你到底走是不走?再要拖缠下去,莫怪老子砸烂你的狗头!”

郑得禄似是横了心,他激动的长嚎着:“我恁情豁上这条命,也不容你做下伤天害理的事!”

龙大雄眼神一硬,狼嗥般叫:“老狗操的,我就如你的愿——”

这边姓龙的左手挥起,却被一股来自斜刺里的强浑力道猝然兜卷横截,他甫觉那股无形劲气的沉猛,人已撞出了三步,一条左臂更是震得麻木僵痹,简直就不像还连在他身上了!

两眼骤瞪如铃,龙大雄狂吼着霍然转身——他不必寻找那股力道的来处,他心里明白这是谁玩的把戏。

当然,黎莫野。

黎莫野就站在那里,站在那劲力发出的方向;他双手背负于后,冷冷的还视着龙大雄,表情在深沉中更表现了明确的陋夷之色。

“咯噔”一咬牙,龙大雄的两眼似在喷火:“姓黎的,你这吃里扒外的杂种,你竟敢背地里暗算我?”

黎莫野平静的道:“我是阻止你,不是暗算你;另外,你也要搞清楚,我和你不是自己人,决不是,所以更称不上什么吃里扒外!”

龙大雄叫嗥如狼,张牙舞爪:“我操你的老亲娘,黎莫野,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有什么资格来破坏我的好事、扯我的后腿?你是不想活了?”

黎莫野摇摇头,道:“这不是一桩好事,龙大雄,相反的,这是一桩坏得不能再坏的事,我不应容许这种坏透了的事发生——至少不容许在我面前发生;如果你打算对我采取什么报复,姓龙的,我等着!”

死死盯着黎莫野,好一阵子,龙大雄才狰狞的道:“你真以为我不是你的对手?”

黎莫野冷峻的道:“没有正式拼过,谁也不能下断言,然而,目前你却决不是我的对手!”

用力跺脚,又用力捶打自己的胸膛,龙大雄简直气疯气狂了:“天打雷劈的白家屯,五马分尸的单邦啊……你们给我下的毒药害死了我、坑死了我啊……我凭白受这种气,凭白吃这种屈,都是你们整的我……我发誓,我赌咒,我操你们的十八代祖宗,只要我一朝毒解身愈,我会一个个掏出你们的心肝,一个个活剥你们的人皮……”

冲着黎莫野,他狂叫道:“还有你,姓黎的,你也将和他们一样!”

黎莫野淡漠的道:“我要怕你,就不是人凑的!”

抓着自己的头发,龙大雄口涎流淌,双眸血红:“今天的事,你定要记住,黎莫野,你务必要记住,因为我会随时随地要你的命,我会使用一切手段来要你的命;不论你醒着,你睡着,不管你是个好人或是个病人,不理明处以及暗处,……黎莫野,我决不与你干休!”

黎莫野内心叹着气——十几年前,也不知是他的师叔倒了什么邪霉,遇着那一股妖魇,居然被这么一号人物救下命来,欠了如此一个人情,他的师叔却又要以恁大的报偿来还情,现在可好,花费偌大的心力之后,不但对方半点情不领,反而结下怨隙,等于招惹了一个魔星上门,人说因果循环,这却是哪一门子的因果呢?”

龙大雄这时突然发出一阵高亢的啸号,撒开步子几乎像小跑一样奔向前去,非仅不再企图风流快活,连他娘轿子也不坐啦。

那郑得禄似是恶梦初醒,抢上几步,对着黎莫野纳头就拜,一边抖索索的道:“这位好汉,这位英雄,老朽这里向你叩头谢恩,全亏了你才救得我主仆性命,才使我家少主母免去一场劫难……”

一手将对方扶起,黎莫野苦笑道:“没有什么,老丈不须客气,倒是我要替我这位——呃,认识的人向你们道歉。”

惊魂方定的少妇也走了过来,向黎莫野盈盈裣衽,神色之间充满了感恩的挚诚:“多谢壮士援手相助,若非壮士你出头承当,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抱抱拳,黎莫野道:“言重了,这样的事,任谁遇上也不会不管,天理尚在,人性未泯,岂容得那家伙如此妄肆?”

少妇余悸犹存,捂着心口道:“原先我以为一定完了,我实在没想到你会出手相助,壮士……我还当你和那人是同一伙的……”

黎莫野有些发窘的道:“只是彼此相识就是了,我与他根本没啥渊源,老实说,认得这一类混账东西,不但人家看着不耻,自己也颇觉面上无光……”

少妇疑惑的道:“既然如此,壮士又何必同他搭档而行?”

黎莫野干笑道:“我是受上命差遣,身不由主,否则,我宁肯牵着一头癞皮狗同行,也不情愿和这种烂污货搭档而行……我早知他的品德不端,却未料及竟已不端到这步田地!”

少妇表情矜肃的道:“壮士大名可叫黎莫野?我姓林,夫家姓郑,郑子刚,就住在过去的响铃镇上,是做南货营生的,还盼壮士能够抽暇来舍下盘桓一阵,也好让我家先生当面向壮士谢恩……”

黎莫野道:“谢恩不敢,以后若有时间,定当专程拜谒,现下冗事系身,却难做勾留;郑嫂子,辰光不早,各位也可打点赶路了。”

于是,主仆二人又是一阵的千恩万谢,这才上轿离开,黎莫野一直等到那乘青衣小轿走得看不见了,才回身上道,他不在乎那龙大雄已先他前行许久,他判断龙大雄走不快也走不远,下意识里,他更希望永远不要赶上姓龙的,那才叫烧了高香,称了心愿。

步子徐缓又沉重,黎莫野像是楞拖着自己身体朝前走,那般的委屈牵强法;他不只觉得两腿越来越沉,连一颗心也越来越往下坠——这一出戏,看来打开头就唱砸了,打开头就砸到底啦。

龙大雄就坐在路边那块石头上,看情形,他坐在那里业已有好一阵了。

脸上的肌肉不由得发僵,黎莫野的步伐就更慢了,他蹭蹭挨挨的走过龙大雄面前,却连眼皮子也不撩一下,仍旧自管自的朝前迈步,就好像根本没有发现路旁边还坐着个大活人一样。

一声咆哮来自背后,是龙大熊在吼:“姓黎的,你不曾看见我在这里等你么?”

黎莫野懒得回头,脚步亦一直不停:“看见了。”

听得出龙大雄已起身跟来,却仍在咻咻的骂:“你既然看见我,为什么不招呼?连他娘停也不停一下?平常你那师叔就是这样教你对待他的救命恩人的?”

黎莫野冷冷的道:“我师叔无须教我如何对待他的救命恩人,他老人家也没有多少救命恩人,只你一个,已经是多得离谱了!”

沉默了片刻,龙大雄跟在后头道:“黎莫野,你可知道我这一刻在想什么?”

黎莫野古井不波的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你不敢。”

龙大雄咬着牙道:“不错,我想抽冷子掐死你,但是我不是不敢,我要见过你师叔之后再来取你性命!”

黎莫野哼了哼,道:“怕一朝掐死了我,我师叔就不再报答你啦?”

龙大雄大声道:“就是这个意思。”

眼睛斜睨,黎莫野轻蔑的道:“先别顾着我师叔会不会报答你,姓龙的,得首先掂掂自己够不够暗算人的分量,眼前凭你的体能还是远着风凉去,小心惹毛了我,给你三十六个不同姿势的跟头!”

龙大雄阴着声道:“我们两个总有一人会这么摔着逗乐子,黎莫野,这辰光不远了!”

他们一前一后又走了一段路,黎莫野依旧看也不看对方一眼的发着话:“龙大雄,白家屯那件惨案,你怎么下得了恁般毒手?”

龙大雄忽然嗬嗬笑了:“也不能全都怪我,谁叫那小娘们不依我?不但不依,还又哭又骂又叫又闹,这犹不说,竟敢抓我的脸、咬我的手,他奶奶的,我性子一起,她朝哪里活命去?”

黎莫野冷着脸道:“你要强暴人家妇女,对方若不以这种方式反抗,莫不成还该曲意迎奉?”

龙大雄狂傲的道:“对我龙大雄就该如此,但敢抗拒,一律就地格杀!”

黎莫野缓缓的道:“那么,另外的一个丫鬟、其他的护院武师、轿夫等又犯着你哪一条了?也都不留活口,斩尽杀绝!”

龙大雄恶声恶气的道:“老子一旦起了性子,就不管他什么王八兔子贼,通通宰光杀尽——我一向习惯如此,以前这样,现在这样,将来也仍会是这样!”

黎莫野生硬的道:“假使你一直这样,恐怕就不会有什么将来了;姓龙的,老实说,我认为你能活到这个年纪,都是多余,都是老天给了你额外的慈悲!”

龙大雄桀桀怪笑:“你咒不死我,黎莫野,我一定活得比你长远,就算眼前我们一起死,我也比你多活了一大段年岁!”

眉梢子上扬,黎莫野道:“我有多大个寿限,你是绝对看不到了,龙大雄,你要不要打个赌?”

重重吐了口唾沫在地下,龙大雄狠狠的道:“赌你娘的个头!”

黎莫野不怀好意的笑了笑,故意撒开大步加速前行,龙大雄不得不急急跟随,一路走,嘴巴里一边不干不净的连声咒骂着……

林边有一栋小小的木屋,屋外一个牯牛般的精壮小子正蹲在一尊红泥小火炉旁烹煮着泉水,看光景,有壶好茶在等着冲泡。

天色业已傍黑了。

黎莫野领着龙大雄来到这里的时候,姓龙的已经走得浑身透汗,上气不接下气,模样累得活像一个翻了盖的乌龟。

蹲在炉边的精壮小子一见黎莫野,赶紧丢下蒲扇奔了过来,咧开大嘴嘻嘻笑着:“大爷回来啦?老爷子连问好几遍了,老爷子说,这么点路程,就是爬也该爬到了呀……”

黎莫野笑骂道:“去你娘的,由得你红口白牙学老爷子的话来数落我?还不快去禀告老爷子,说他要见的人我这已带回来了。”

小伙子返身奔进屋去,龙大雄却四面打量,咕哝着道:“这是什么鬼地方?一片荒凉,连个人烟不见……”

黎莫野没好气的道:“我们全是些大活人,而炉子上烧着水,正在雾气袅袅,不是冒烟是什么?你好歹凑合点,这总比你关进白家屯的地牢里要强多了!”

龙大雄恼怒的道:“鲁老儿好大架子,救命恩人来到,却连房门也不迈一步?”

忍住心火,黎莫野道:“我师叔不迎接你这位贵宾自有道理,姓龙的,你就包涵着往里请吧!”

重重一哼,龙大雄板着一张熊脸推门进屋,门里,鲁敬仙早就坐在一张大圆椅上候着了,那小伙子正在他背后加上一只锦垫。

甫与鲁敬仙打上照面,龙大雄不由一愣,他站在那儿,细细端详着坐在圆椅上的这位老人——这位精干瘦小,满头白发,又面孔上皱纹层叠的老人,在他模糊湮远的记忆里,西漠一雕鲁敬仙决不是眼前这副衰老羸弱的德性,那时的鲁敬仙,该是何等精悍骁勇、神威超凡!

鲁敬仙也静静的凝视着龙大雄,好半晌,他呵呵笑了:“十七年未见老弟你,原来的形貌却仍依稀可寻,我就不成了,老得不像话喽,时光真会磨人啊,把人全磨得走了原样啦!”

龙大雄蓦地也狼嗥般怪笑:“鲁老儿,果然是你,你怎么愈活愈萎缩啦?要是在街上遇着,我是一点也认不出来,包管把你当成谁家的老杂役看了!”

站在一边的黎莫野把话听在耳中,颇为不悦的干咳两声,一对眼珠子也往上翻了翻。

鲁敬仙却不以为忤,笑声洪亮的道:“可不是么?有时自己照照镜子,也差点不认识自己啦,来来来,老弟且请宽坐,大牛啊,还不给客人设位沏茶?”

叫大牛的小伙子答应一声,先端过一张椅子来,又匆匆出外泡茶去了;龙大雄大模大样的坐下,两手横置肚皮之上,斜乜着对面的老人:“我说鲁老儿,看情形,你眼下的日子还过得挺不错的吧?”

鲁敬仙安详的道:“过得去也就是了,谈不上好到哪里,这也全亏了我的师侄,要不是他一直照顾我、孝敬我,我这一把老骨头早不知埋进哪座乱葬岗了……”

瞥了黎莫野一眼,龙大雄的声音从鼻孔里冒出来:“这姓黎的,就是你那师侄了?”

鲁敬仙颔首道:“不错,一路上来,想你们已经十分熟稔啦?”

龙大雄邪笑道:“是很熟稔了,熟得连对方的斤两都掂得一清二楚了,鲁老儿,你这师侄,可真不简单,很有他几下子呢!”

鲁敬仙自然听得出对方话中有刺,不是真心在夸奖高抬,他也是积世的老江湖,半点声色不动,兀自笑呵呵的道:“难得承你谬誉,绝户煞龙大雄一向心高气傲,却是极少看到溢美他人,我这边厢也颇觉老脸生辉……”

龙大雄打了个哈哈,道:“只是苦了我这两条腿,一路过来,我们黎哥儿楞是拖着我踩地走,怎么求他,也不肯弄匹脚程给我代步,哈哈,他倒挺节省的哩!”

鲁敬仙目光投向黎莫野,故意略带斥责味道的道:“是么?莫野,你应知道这位龙老弟乃是我当年的救命恩人,怎可如此怠慢?你这样做,莫非是不给师叔我留脸面?”

微微欠身,黎莫野道:“回禀师叔,是我的不对,缘因当时没有地方雇得到马匹,又为了急着赶路,才劳累了龙老大,往后我自会先加考虑。”

“嗯”了一声,鲁敬仙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下次可得注意这些事情,免得徒生误会,就是人家不提,我们也自心里不安。”

这时,大牛已将茶沏好端入,三个细瓷盖杯,一人一份,茶香固然盈室沁鼻,龙大雄却叫茶香一顶,越觉腹饥宛似擂鼓,他先喝了一大口茶,老实不客气的道:“我说鲁老儿,你这里可有吃的?我实在饿惨了,打中午到如今,连一粒米也未下肚……”

又看了黎莫野一眼,鲁敬仙笑道:“有有有,明知贵客将届,怎会没有准备?不但有肉,而且有酒,龙老弟,包你吃得痛快,喝得欢畅——大牛啊,这就摆桌子吧。”

大牛立即又忙碌起来,只见他进进出出,没有几次便在另一张小圆桌上摆满了酒菜,四碟小荤、两式素盘,外加一大壶酒,杯箸菜全之后,他一面过来肃客,一边又忙着张罗热炒去了。

黎莫野将鲁敬仙连人带椅搬到桌前,这当口龙大雄才发觉老人的身子不便;他十分诧异的道:“你的腿——鲁老儿,出了什么毛病?”

鲁敬仙淡然道:“瘫痪了,得这半身不遂的痼疾,业有许多年喽……”

嘴里“啧”了一声,龙大雄漫应道:“却是颇增不便。”

鲁敬仙一笑道:“习惯就好。”

其实龙大雄根本就不在乎鲁敬仙那两条腿是好是残,他现在的注意力完全放在面前的酒菜上,刚一坐定,业已自行取壶将自己酒杯斟满,旁若无人的一仰脖颈灌下肚去。

抹了抹嘴角的酒渍,他哈哈大笑:“好酒!”

似乎是没看见摆在桌上的竹筷,这位绝户煞伸出五指,拈起一片油红透脂的熏肉塞进嘴里,一边“吧”“吧”有声的咀嚼,一面满意的点头:“好肉!”

鲁敬仙微笑道:“僻野之地,没什么佳肴美酒敬客,还请老弟你包涵则个……”

急着向口中运送连着皮丝的两块白切鸡肉,龙大雄咿唔不清的道:“不要紧,我能凑合……”

黎莫野连坐也不曾坐下,他背负着一双手,冷眼注视龙大雄的吃相;老实说,黎莫野接触的圈子大多是较为粗鲁不文的江湖中人,什么三教九流的角儿都有,但要谈到这等恶形恶状的吃相,他还确属少见;他娘一个正常人在进食的时候,岂会具有如此饿鬼转世般的德性?就算把一头大猩猩牵来,恐怕也会比姓龙的文雅三分!

鲁敬仙只是偶尔举杯沾唇,他十分有兴致的瞧着龙大雄那风卷残云式的狠吃猛喝;鲁敬仙也不得不承认,在他的所识当中,尚没有这等好胃口的人。

待到大牛把四盘热炒送上来,小荤冷素的几道菜肴早叫龙大雄舔了个干净,甚至比大牛平常所清洗过的碗盘还要干净;这小伙子瞪着眼将空盘撤下,一边往外走,一边满脸的疑惑神情……

大约是有个五成饱了,龙大雄用手一抹嘴巴上的油腻,又顺手朝前襟上揩擦,拿起酒杯喝了口酒,酒在嘴里咕噜噜漱转几次,再啯的一声咽下,他吁了口气,红光浮面的打了个嗝:“呃,鲁老儿,你怎么不吃呀?”

鲁敬仙笑道:“我在吃,不过吃得少一点而已。”

好像这才发现桌上还有箸筷,也或许是热炒不便用手抓,龙大雄取起一双筷子插向一盘笋尖爆嫩肝,只一挑就是一小堆,筷子送到嘴里的光景,一旁的黎莫野真怕他连筷子一并吞了!

“吧”的舔了舔嘴唇,龙大雄赞道:“好,好菜!”

鲁敬仙道:“大牛这孩子手艺不差,这些年来也学得有几分火候了,龙老弟,口味还合适吧?”

龙大雄抚着肚皮道:“老实说,我是他娘的猪八戒吃人参果,好歹囫囵吞下,是香是辣根本分不清白,只要不是毒死人的玩意,味道好坏倒不关紧!”

脸上的肌肉微微一僵,鲁敬仙干笑一声:“却不知道老弟你竟是这般随和。”

又挟了满筷子的牛肉丝,龙大雄一边咀嚼一边道:“肚皮一饱,什么精神也来了,至于吃食的味道好坏乃在其次,只要五脏庙能以承受,个人的喜恶口味便不算重要,鲁老儿,人在江湖,能以迁就着活命便行,讲究太多,就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啦!”

鲁敬仙道:“这倒是实话,不过,老弟你说与我听,自己也该确记才好!”

带着邪味的笑了笑,龙大雄道:“你用不着倚老卖老,该如何使自己的性命朝下延续,我有我一贯的自保之道;这么些年了,我不是仍在好生生的活着?”

鲁敬仙暗里叹息,表面上却一派和悦:“不错,你仍在活着,而且我希望你越活越健壮,越活越康强,我希望你比我还活得更要长远……”

龙大雄举起酒杯又一口干了,嗬嗬笑道:“这是一定的,鲁老儿,我他娘不想死,谁还能要我的命?”

拿起酒杯照了照,鲁敬仙道:“这些年来,我很听了些有关你的传闻,老弟,说句逆你耳的话,你可别不高兴——我认为你的锋芒太露,结怨太多,这不是好事,何不稍做收敛,打退一步的主意?夜路走多了,迟早会遇上鬼……”

一挥手,龙大雄勃然色变:“遇上什么鬼?鲁老儿,就凭我龙大雄,是鬼也能生啖了它,娘的个皮,我有我的生存手段,我有我的行事门道,谁高得过我?连你的老命都是我救的,你却来教我如何处世为人,岂非天大的笑话?”

一侧,黎莫野的神色也立时变了,却不待他有所发作,鲁敬仙已使了个眼色阻止,形态语气都十分平静的道:“站在一个老朋友,一个受施者的立场,我只是尽我的本份,将我该告诉你的一些事告诉你,老弟,听信与否,全在你的取决……”

重重一哼,龙大雄不悦的道:“鲁老儿,你叫我来,总不是端为了说这些熊话给我听的吧?”

鲁敬仙道:“当然不止于此,劝谏于你乃是我的目的之一,另外,想同你叙叙旧,看看你,并且有意对你再表示一点小小的心意,聊为补报当年的恩德……”

后面几句话,才算是听进龙大雄的心窝里去了,他马上眉开眼笑的道:“娘的,你这样说才叫上路,也可见你这老小子多少还有几分良心;鲁老儿呀,你倒告诉我,你打算怎么表示你那小小的心意呀?”

鲁敬仙微笑道:“你需要我如何表示?”

一抹嘴,龙大雄急切的道:“鲁老儿,有你这位宝贝师侄担待着,我看得出你的日子过得相当不错!”

鲁敬仙慢吞吞的道:“这阵子,你大概过得不甚宽裕?”

猛拍双手,龙大雄道:“对了,你可说对了,我岂止是不大宽裕?简直太不宽裕了;自从被那白家屯的一干王八蛋合上人手坑逼我以来,不但没做上一票生意,连原有的几个底账也早耗光了;眼下真个是囊空如洗,只落得两个卵蛋掐根鸟,惨啊……”

鲁敬仙道:“缺钱?”

大笑如嗥,龙大雄道:“好个鲁老儿,叫你一猜便着!”

啜了口酒,鲁敬仙淡淡的道:“那么,我这小小的心意自然就是送你一点钱了。”

龙大雄连连点头,贪婪之情溢于言表:“远的不如近的,近的不如现的,鲁老儿,空口白话说上多少句千恩万谢,也他娘抵不上一吊铜板,我说鲁老儿,拿钱来吧!”

鲁敬仙颔首道:“老弟,你想用多少?”

龙大雄毫不思索的道:“这还用说?自然是多多益善,越多越好,人不怕叫钱压着,更不会嫌钱腥;鲁老儿,数目上你可得替我斟酌,别忘记是我救了你的老命!”

鲁敬仙道:“忘不了,老弟,原就为了这件事我才补偿你的……这样吧,一万两银子可够?”

龙大雄蓦地怪叫起来:“一万两银子?我操,你这是打发要饭的么?我又不是叫花子,你居然就用这几个小钱消遣我?鲁老儿,你那条命只值万把银子?娘的皮,你的命就这么个贱法呀?”

暴叱一声,黎莫野大步跨进,双目中煞气毕露:“你这满口狗屎的野种,我要叫你把刚才放的浑屁全给我吃回去!”

龙大雄一拍桌面,杯盘跳震中他霍然立起,完全一副豁命拼死的架势:“想在你们老窝里谋害我么?行,我反正人是一个,命有一条,不在乎你们恩将仇报、落井下石;姓黎的,我认了,且看我身上哪个部位容易下手,你就冲着哪个部位干,我喊一声冤,便算是你操出来的!”

黎莫野厉烈的道:“我不吃你这一套;天底下还真有你这种不知好歹、不恤情谊的妄肆之徒——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可以在此地喧叫谩骂,卖狂施狠?你又以为我们是哪一类的寿头瘟生,能由你随意勒诈胁迫?龙大雄,你不但是嚣张、是蛮横,你简直晕了你娘的头!”

龙大雄口沫横飞的叫着:“老子就是这个习惯,这副德性,老子爱怎么说怎么说,想怎么做怎么做,你用不着找借口给老子扣黑锅,要杀要剐,皱皱眉头就不姓龙!”

黎莫野冷森森的笑了:“姓龙的,我倒要看看你是否真的舍得去死,你若丢得开这具臭皮囊,至少还表示你除了无德无行,不知仁义羞耻之外,还保有三分骨气!”

猛一挫牙,龙大雄怪吼:“小王八蛋,你无须卖弄你那利嘴尖舌,我姓龙的再是身受毒害,却也不会畏惧于你,有种的放马过来,我们全都试出谁他娘真有骨气!”

眼神一硬,黎莫野冷酷的道:“外边卯上!”

沉默了这一会的鲁敬仙微微摇头,表情暗淡的道:“你退下去,莫野。”

黎莫野抗声道:“师叔,对这种无可理喻,行为乖张又丝毫不带人味的东西,你老还打算容忍到几时,姑息到几时?”

鲁敬仙叹了口气,道:“就算是我前生欠了他吧,莫野,不管怎么说,他总救过我的命——”

黎莫野唇角抽搐了一下,抑制的道:“师叔,他不错是救过你老的命,但你老已以珠玉相报,论江湖规矩,收取了酬谢便不啻抵消了情,若师叔认为尚且不足,此次我受命前往拯救他于白家屯钳制之下,也算救回他的性命,还报了差欠,如今师叔犹念旧恩,约唔之余更待以重金赠予,可恨这个泼皮恁般贪得无厌,竟嫌数目太少出言辱骂师叔,师叔再要包涵忍受,岂不是叫他看我们太也好欺?”

鲁敬仙缓缓的道:“相信他不会这般幼稚,一个人由怀恩感德的心态扩展为再三的容让,只是表示这个人的道义精神与宽宏气度,如果误认为此乃好欺易辱,未免就显得太也肤浅无知了……”

龙大雄虎着一张丑脸咆哮:“鲁老儿,你犯不着楞指和尚骂秃驴,你话里的意思我明白得很,我他娘不管你有多大的道义精神,多宽宏的度量,我救过你的命,你拿银子来抵偿便是!”

鲁敬仙直视龙大雄,道:“你说个数吧,你到底要多少?只要我能之所及,无不报效——拿到银子,就请你离开此地,前欠之情,我们也就一笔勾消了!”

龙大雄提高了嗓门道:“放心,鲁老儿,你这里破屋一间,又不是什么玉宫锦阁,想留我也留不住,你一朝给了我银子,我马上就一拍屁股走路!”

鲁敬仙道:“请你说个数。”

龙大雄重重的道:“不多,我要的只是——”

突然间,这个欠通情理的绝户煞有了犹豫,两颗眼珠子不住骨碌碌打转,下半句又咽了回去,只在伸舌头舔着嘴唇……

鲁敬仙不解的道:“怎么又不说话了?老弟,以你一向的为人而言,该不会觉得难以为情吧?”

龙大雄狡猾的笑了起来道:“你刚才说,一旦我拿到银子,我们之间这段情份就算了结?”

鲁敬仙第一次在声调里透出冷硬:“不错,莫非你还觉得我对你的补报不够?”

龙大雄嘿嘿笑道:“也差不多了,只是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觉得收了你的银子,并不是一桩十分上算的事,所以现在我的心思又变啦!”

鲁敬仙沉声道:“你的意思是,你不要银子,而另有所需?”

用力点头,龙大雄道:“所谓姜是老的辣,人是老的滑,一点不错,你猜得可准——我果然不预备要银子,鲁老儿,我想向你讨点别的!”

鲁敬仙不禁心里犯了嘀咕,普天之下,在报酬方式而言,还有什么比金钱更好的东西?姓龙的本来也口口声声逼着要钱,如今却忽然改变主意,打算要点别的,这点别的事物,绝对赶逾他收受金银的代价乃可断言,鲁敬仙疑惑的是,龙大雄所出的新花样是否为自己的能力所可承担或甘于承担?

旁边的黎莫野语气萧索的道:“姓龙的,你不必再出其他点子了,拿了钱赶紧上道才是正经!”

龙大雄气势凌人的道:“这是我和你师叔之间的事,你却横来打什么岔?你师叔要向我报恩,怎么个报法我这施恩之人自有主张,你他娘一边风凉着,这里不需听你的高见!”

鲁敬仙道:“莫野,便叫他说!”

黎莫野紧紧闭上嘴唇,脸孔却一片铁青。

干咳一声,龙大雄贼嘻嘻的笑道:“首先,我声明银子不要了,莫说一万两,十万两我也不要;鲁老儿,我要的只是一样东西,一样毫不值钱的东西!”

鲁敬仙谨慎的道:“什么东西?我要有这样东西才行。”

龙大雄道:“你可能没有这样东西,但是,你却能够很轻易的取得,只要你给了我这样东西,就算抵消了我全部的恩情,咱们是真正两不相欠!”

黎莫野大声道:“师叔,小心不要上他的圈套!”

双眉微皱,鲁敬仙摆了摆手:“说吧,我且看看你想要的是什么,看我有没有这个能力取得?”

龙大雄道:“你一定可以满足我的要求,鲁老儿,我体内蕴伏着一种制力封脉的慢性毒药,这种毒药的名字叫逆气丹,是白家屯那些杀千刀的野种暗中置于我饮食之内害我着道的,我希望你能设法从他们手中弄点解药来,只是弄点解药,你说,简单不简单?”

鲁敬仙恍然了悟,原来姓龙的是打这个如意算盘,难怪他不要银子,多少银子也有花光的一天,保持体能的康强才是长远谋生之道——尤其一个习武的人,本身功力一朝难以发挥,不只形同残废,那股子鸟气也憋得痛苦;像龙大雄此等角色,越加不可忍受施于身上的禁制,这不但使他功能大减,无从随心所欲,即便想要用他的方式“谋生”,也几不可行,实际的困难加上心理的屈辱,他当然以谋求解毒癒恙为首要之急,一旦身体恢复至正常状况,还怕捞不到银子?

龙大雄一见鲁敬仙面有犹豫之色,忍不住叫道:“我说鲁老儿,我不要你的金,不要你的银,只求你给我弄点解药来好往下活命,这区区所求该不算过份吧?我曾经救过你,难道你就见死不救?”

黎莫野抢着斥责:“姓龙的,你以为到白家屯去索取解药就像酒店里沽壶酒那么容易?他们不但恨透了你,连对我也有极大的误会,这种捅翻马蜂窝的事只有傻鸟才去干,再说,你体内的毒药,仅属一种慢性的逆气药物,你若不妄动真力,善加摄养,根本无大害处,怎会与生死扯上关系?”

猛一跺脚,龙大雄嘶哑的吼着:“黎莫野,你这坏心坏肝的坏种,你是坐着说话腰不痛,你是故意要坑我整我!奶奶个熊,我像这样拖着条要死不活的身子,如何朝下混去?又如何来讨生活,求自保?我恁情一头撞死,也不能叫人家当我癞狗似的踢打,把我姓龙的看成个废物!”

黎莫野冷冷的道:“这是你的事,反正我不会替你去白家屯撞板!”

两眼血红的瞪着鲁敬仙,龙大雄叫道:“你说,你说,鲁老儿,这是我们两个人的问题,你说要怎么办?你就这样绝情绝义的对待你的救命恩人?你居然连这一点点补报都吝于施舍?”

鲁敬仙艰涩的道:“老弟,你且稍安勿躁,让我想想看,说不定我们可从其他地方弄到解药。”

龙大雄激动的道:“别做梦了,那逆气丹乃是白家屯祖传的秘方研制,普天之下,也只有白家屯才有解药,这种害人的东西除了以白家屯的解药清除,不可能有其他方法,任何所在也找不出相同的解药……”

鲁敬仙沉吟不语,脸色凝重。

黎莫野没好气的道;“你根本没有向其他路子寻求解药,怎知普天之下只有白家屯独拥一味?”

龙大雄咬牙切齿的道:“那单邦已经说得够清楚了,姓单的决不是个说假话的人,再则毒药摆在我肚皮里,是种什么感觉我心里有数;而事情拖到现在,你又叫我去找谁求解药?我他娘不是畜牲,岂能由人逐一施药试验?”

黎莫野低混的道:“不是畜牲也差不多了……”

龙大雄怒吼:“你、你说什么?”

鲁敬仙面颊的肌肉蓦地扯紧,烦躁的道:“龙老弟,吵闹不能解决问题,你安静点行不行?”

大大喘了几口气,龙大雄悻悻的道:“如今只求你这么点事,你就在磨蹭推诿,眼看我便活不下去了,倒叫我怎么安静得了?”

鲁敬仙目注黎莫野,黎莫野急忙垂下目光,一边心里暗暗喊糟。

龙大雄还在絮絮不休的唠叨着:“鲁老儿,这桩事你是非答应我不可;我现在不能运劲,不能发力,稍一提气就逆血上冲,百脉扭转,全身和瘫了一样虚软,鲁老儿,你也是出来混世闯道的,也有一身功夫,你想想看,像我这等情况如何还能在江湖上亮字号、讨生活?设若这药毒不除,我是绝对死路一条……”

鲁敬仙沉沉的唤了一声:“莫野。”

叹了口气,黎莫野无精打采的道:“我在这里,师叔。”

鲁敬仙慢慢的道:“这档子事,你替我合计合计,看看可行性有多大?”

黎莫野默然片刻,才毫不起劲的道:“回师叔的话,如果解药只有白家屯才有,势必要到白家屯去设法,问题在于要用什么方法去弄到解药?放明了要决不可能,暗里去偷却又怎么个偷法?再说,白家屯上下业已把我们当成死敌,恨得入骨三分,一个搞不好干将起来,不管哪一边受到折损,皆非我们愿见之事……”

鲁敬仙静静的道:“你的意思是说?”

黎莫野道:“我的意思是说,坚持到白家屯去弄解药,困难重重,阻碍尤多,我们有我们的立场和顾虑,这种做法乃是下下之策!”

鲁敬仙道:“但是,我要彻底偿还所欠之情,莫野,这一点你要首先考量。”

龙大雄也赶紧跟着道:“是呀,这可是你的师叔在报救命之恩!”

黎莫野苦笑道:“师叔,就算能以成事,纵虎归山,亦恐遗患无穷!”

怪叫一声,龙大雄气冲牛斗:“姓黎的,你是执意要整死我,存心要你师叔背上不义之名?”

黎莫野生硬的道:“这只是你的说法。”

鲁敬仙低喟一声,十分勉强的道:“莫野,这件事,我看你还是替我办一办,也算了却我一桩心愿……”

僵窒半晌,黎莫野呐呐的道:“师叔交待,我自然不敢违抗,但只怕后果难料,万一闹出更大问题,收拾起来就麻烦了……”

鲁敬仙决然道:“假如到了那一步,师叔好歹同你承担就是!”

话已说到这里,黎莫野明白再加争辩亦是无益,反倒会伤了两代的情份;他师叔的苦衷与精神上的负荷他不是不知道,关键在于该不该用这样的方式去协助一个这样的人。他认为如许的报答,对龙大雄来说已算超逾了早年所施的那桩恩情,但他认为没有用,鲁敬仙的想法才是最后的决断。

鲁敬仙又追问了一句:“行了么?”

黎莫野舔了舔嘴唇,双手紧握:“是,谨遵师叔所谕。”

皱褶重叠的面孔上浮现起一丝笑容,鲁敬仙的语气却颇见伤感:“苦了你,孩子。”

黎莫野没有说话,他也实在不知道在这种情形下应该如何回答才好——内心的思绪与情态复杂,亦不是此时此刻表达得尽致的。

龙大雄早就兴奋莫名了,他发出那种刺耳的高声怪笑,口沫喷人:“好极了,好极了,我就知道鲁老儿不是个忘恩负义、自私自利的小人,我就晓得一定能帮上我这个忙;如此一来,我他娘已算一条腿拔出苦海啦……”

一抹嘴巴,他又冲着黎莫野道:“我说姓黎的,咱们什么时候走呀?”

黎莫野憎恶的道:“到哪里去?”

呆了呆,龙大雄急道:“不是要到白家屯取解药么?还能上哪儿去?”

黎莫野冷漠的道:“我一个人去就够了,你跟着干什么?”

龙大雄又冒了火:“我跟去干什么?我跟着去吃解药呀,若其不然,你还能代替我服药祛毒?”

哼了哼,黎莫野道:“你在这里侯着便行,迟早差不了几天光景。”

龙大雄连连摇头:“不行,我是一时半刻也等不及了,非和你一起走不可;再说这个兔子不拉屎的荒僻野地,冷清得出鬼来,我他娘也委实呆不下去,总之一句话,我们一道上路!”

说真的,鲁敬仙年纪大了,亦实在没有那多精力侍候这位姓龙的人王,此外他也早在心里起了烦倦,更不愿面面相对这好几天,先是清清嗓子,他开口道:“莫野,就让他和你一起去吧。”

黎莫野无可奈何的道:“也好,师叔正落个清静。”

一拍手,龙大雄兴高采烈的道:“我们马上就走,如何?”

鲁敬仙默默注视着他的师侄,眼神中充满了歉疚的意韵,黎莫野不用细细体会揣摸,只在鲁敬仙的目光投注过来的一刹,内心里业已有了了悟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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