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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红胡子

头城埠朝南走,里许路外有一座小土地庙,土地庙建在一株大榕树下,四周还用卵石砌成圈环;榕树高大挺虬,枝叶茂密,遮阳留荫,时有清风吹拂,倒是个歇凉的好所在。

庙边,有个卖凉茶的摊子,摆摊子的是个老头儿,黎莫野走到这里,不觉口渴坐到摊子前的长板凳上,买了几碗凉茶灌下肚去。

抹抹唇角的水渍,他出手大方的丢下一角碎银,向老头儿微笑招呼一声,伸了个懒腰,正待顶着当空的毒日头朝下淌,来路上,一阵急似一阵的马蹄声便擂鼓般往这边滚动过来。

黎莫野那张微黑的面庞上浮起一丝无可奈何的表情,他回转头,手搭凉棚望了过去,却忽然笑了起来——那是一行十数骑,正往这边狂奔,带头一骑的鞍上,坐的不是别个,赫然是小滑溜孙得宝。

不消说,这是讨债的来了,黎莫野心中却不由赞了一声:“来得真快。”

显然,在头城埠这一亩三分地里,红胡子柴老三还确是有点名堂。

卖凉茶的老头一看大热天下来了这么一拨人马,以为生意上门了,立时嘻开一张干瘪缺牙的嘴,赶紧拿块抹布将摊面匆匆拂拭了一遍,又急忙站到路边,堆上一脸和气生财式的笑容,以便招徕。黎莫野笑道:“老丈,生意上门啦?”

老头儿也笑呵呵的道:“约莫是吧,火毒的大热天,日头当顶晒,人在路上少不得吃灰流汗,口干舌苦,荫凉底下歇口气,再来碗井水冰镇过的甜凉茶,谁也会这么打算思量的……”

黎莫野道:“甭这么打算思量啦,你还是尽早一边避风头去吧,这下子,是我的生意上门了。”

怔了一怔,老头儿不解又恼的道:“你的生意上门了?小哥,你又是做的什么生意啊?在这榕庙下,只有我老头子一处摊位,业已摆上十多年啦,可不作兴有人来抢——。”

黎莫野耸耸肩,道:“别这么紧张,老丈,我要抢,也是抢的金银财宝,珠玉翠钻,净是些值钱的玩意,你这爿石摊子的买卖有啥抢头?熬上二辈子,还不够我一次捞的……”

老头儿惊疑的道:“你是说,呃,你是——”

不待他把话讲完,那十多乘骑已卷到了面前;黎莫野早看到了人家,人家也在远处也看清了他,带头的孙得宝人未下马,业已直着嗓门怪叫:“就是他,姓黎的果然没逃远,大伙儿注意围紧了。”

于是,马上十多人纷纷撤镫落地,其中有几个,身手相当利落矫健,看样子,不是些混撑架势,滥竽充数的半吊子货。

黎莫野冲着老头儿露齿一笑:“怎么样?老丈,我早说过这乃是我的生意吧?”

来人中,一个环眼掀唇的大汉用手一指那卖凉茶的老头,虎吼一声:“小滑溜,这老狗头可也与姓黎的是一路?”

孙得宝瞪着老头儿,狐疑中加上凶狠:“我倒没见过这老小子,不晓得是不是与姓黎的一党!”

这时,老头儿才觉出情形不对,他惊慌的朝后猛退,一面哆哆嗦嗦的道:“不,不,各位英雄好汉,可别想岔了……我不认得这个人,我,我只是在榕庙这里卖凉茶的……”

黎莫野伸出右手拇指朝凉亭摊子倒指,皮笑肉不动的道:“你们要是叫日头烤晕了脑袋,那边厢先灌上几碗凉茶,清清心火,由老子请客付钱给这位卖茶的老丈,却犯不上唬大唬二,在这里朝着人家发威,是好汉的,冲我来!”

孙得宝瞋目吼叫道:“姓黎的,你不用逞能卖狠,我们正是冲着你而来,你以为你逃得掉?你打劫打到我们头上,算你招子不亮,任凭你上天下海,我们也要追着你摆你成三十六个不同的样子!”

黎莫野道:“小滑溜,别穷吆喝,老子那一十六记大耳光,你还嫌打得不够重?那副龟孙像一眨眼你就忘啦?这辰光,居然人模人样起来,我呸,数数你嘴里还剩几颗狗牙,再放胆充好汉不迟!”

所谓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黎莫野这一来是又打了孙得宝的脸,又揭了孙得宝的短,孙得宝再是皮厚,也有些面上顶不住,他立时暴跳如雷,红着一双鼠眼尖叫:“你这杀千刀的杂种,你他娘把我作贱够了,今天我孙得宝便是拼上这条命,也得拉上你垫棺材,你他娘的你——。”

这时,一个魁梧粗壮,满颔蓄着棕红色大胡子的威武人物,突然沉着的开了口:“得宝,不要鲁莽,待我来会会这位黎兄——。”

孙得宝怒目瞪视着黎莫野,强憋着一口怨气,悻悻往后退了一步。

红胡子朝前迈了迈,冷冷的道:“阁下想就是二阎王黎莫野了?”

黎莫野微笑道:“我就是,尊驾大概便是柴三爷啦?”

红胡子哼了哼,道:“柴进乃是不才。”

黎莫野一拱手:“久仰了,三爷。”

柴进两只铜铃眼怒睁,大声道:“黎莫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自来河水不犯井水,你搞你的打家劫舍,干你的无本生意,我做我的半掩门,开我的窑子买卖,大家是两条路上混生活,我几时得罪过你?你居然把脸一抹,吃到我柴某人头上来?朝廷有法,江湖有道,你这样胡搅一气,也不怕为人齿冷?”

黎莫野笑道:“你先别动气,我说三爷,我呢,并不是特意挑上你的买卖来触你的霉头,只因你生意做的大,进账多,油水足,再加上你得来的荤腥钱也是坐享其成,不干不净,兄弟我一时手头不便。既不能向升斗小民下手,又不可向老实商号搜刮,则除了三爷你这等剥削所得最为适合之外,一时倒还没有更恰当的目标,三爷,我的意思呢,横竖你这份家当也是污七八糟搞到手的,何妨多少帮几文给穷朋友如我?这样一来,于你无伤大雅,对我受益不浅,你高高手,闭闭眼,过去算了,委实犯不上劳师动众,楞要弄得戾气冲天……”

红胡子柴进一时气得几乎炸了肺,他翻动着眼珠,混浊的喘着粗气,满口牙挫得格格乱响。

小滑溜孙得宝又在怪叫:“姐夫,可不是我在故意渲染吧?你听听,姓黎的说的这番话,还他娘像是人说的话么?这家伙安了心来找碴,用稀泥糊我们的脸,他是不叫我们往后再混下去啦……”

柴进突然咆哮一声,焦雷般狂吼:“黎莫野,就算你是金刚罗汉,阎王判官吧,我姓柴的恁情不要命了,也咽不下这口鸟气;你简直嚣张放肆,目中无人之至,我今天必要向你讨还个公道!”

孙得宝乘时起哄:“王八好当气难受,姐夫,姓黎的拆我们的台,踹我们的碗,我们就要他拿命来顶!”

黎莫野道:“小滑溜,你他娘这小舅子的劣根性最要不得,你莫以为自己吃了一顿生活,怨恨难消,就一心挑引起你姐夫的肝火来代你出气,你可要先弄清楚,我借你姐夫的这几文钱为数不多,权当是破财消灾也就罢了,如果硬要搞得血刃相向,只怕破了财还得赔上人命,这就大大不划算啦,且你姐夫玩儿完,你这舅子命还朝哪里挂单去?那时,迎春楼你待不住,化子群里你正好应卯啦。”

孙得宝跳着脚叫骂:“姓黎的,你甭在那里吹大气,充人王,我吃你的亏,是自怨学艺不精,我姐夫可是有头有脸,头城埠的坐地虎,大霸天,你他娘扫尽他的面子,却叫他如何下台?你说的,你留下命来抵偿!”

摆摆手,黎莫野道:“老实说吧,我和你们这干货色玩硬的,实在是欺负你们,论到拼命斗狠,各位还差了一大截,如若各位一定要见真章,我说不得只好奉陪,但结果包不会有第二样——除了你们躺下一地,便是一地都乃你们躺下!”

红胡子柴进恶狠狠地道:“黎莫野,我们知道你是出名的二阎王,笑里藏刀,心狠手辣,我们也知道你本领强,武功高,杀人不眨眼,但你也莫把我们看扁了,没有三分三,不敢上梁山,我们既然追了来,就不会含糊你,好歹,大家豁开来玩玩看便知分晓!”

黎莫野一笑道:“刀口子下可是要命的事,我说三爷,我又不是慈悲为怀的人,你可得琢磨清楚啦。”

柴进大吼:“黎莫野,今天不是你,就是我!”

眯着眼,黎莫野道:“好气魄,看样子倒也是一条硬汉!”

一边的十来个人物里,有一位突然闪出几步,语声十分沉着的道:“三哥,且慢。”

说话的人,年纪约莫三十五六岁左右,一袭潇洒的灰绸长衫,相貌堂皇,气质优雅,在威武里流露出一股雍容高华的意韵,和柴进及孙得宝这类的人物一相比较,实在是不能相称,显得突出中更有种格格不入的味道。

柴进对于这人似是颇为敬重,他闻言之下,强按住满心怒火,竭力扮出一付不像笑的笑脸:“兄弟,你还有什么话说么?”

那人抬头,神色平静的道:“对于黎莫野,我要比各位稍多知道一点,因此,且容为弟的抢先一步,权做试金石!”

柴进不解的道:“试金石?”

那人缓缓地道:“不错,我要试试他在盛名之下,到底是金是铁,称不称得起“二阎王”这个封号!”

黎莫野搓搓手,道:“这一位,呃,气宇不凡的仁兄,你又是何方神圣?”

那人深沉的一笑,尚未开口,柴进已抢先叱喝起来:“你不知道他是谁么?我便叫你早早明白,这一位,乃是武林中鼎鼎大名的霸王,声威煊赫的雄才七门山君祁兰亭——。”

黎莫野心里一怔,方在疑惑天下居然有如此凑巧的事!却又立即否定了眼前这人乃是祁兰亭的想法,祁兰亭他虽未朝过面,却又闻其名,至少也听过声音,眼前这位,任是哪样也不像;他正待拆穿对方的把戏,柴进已跟着得意洋洋的讲下去:“呃,他就是祁大当家的总管事龙形掌沙翔,沙老弟也是我的拜弟,姓黎的,如今你该清楚他是何方神圣了吧?”

黎莫野似笑非笑的道:“原来是祁兰亭手下的四大金刚之一沙翔沙兄,倒是真个失敬了。”

沙翔淡淡的道:“跟人听差跑腿的小脚色而已,哪比得上阁下独当一面的威风?”

黎莫野咧着嘴道:“沙兄太谦了,我这块料算是哪门子的独当一面?生来一条穷命,四海奔波,天涯劳碌,混的一碗人情饭,求的乃是施舍财,说起来老实可怜,怎比得上沙兄恁般得意?”

沙翔面无表情的道:“前几日,阁下才堪堪逃过严百忍及常蜀云等人的追杀,我们认为经此风险之后,至少你也得韬光养晦一段时日,岂知才只数天功夫,阁下竟又出面生事,而且启寡的对象仍是与我们有渊源的人,阁下一而再三,似乎存心是要和敝上及我们过不去?”

摇摇头,黎莫野道:“沙兄不要误会,我和祁兰亭以及沙兄你无怨无仇,怎会执意同你们这等难缠的角色作对?这真是莫大的冤枉……”

沙翔道:“只怕阁下言不由衷吧?若是如此,阁下打劫到柴三哥的头上,又是怎么说法?”

叹了口气,黎莫野道:“老实说,祁大当家乃是黑道的前辈,绿林的大亨,我他娘也没发疯,既然亦在黑路上混生活,又何苦去招惹他或是与他有牵连的人?沙兄,只是此中小小发生了一点意外而已……”

沙翔冷漠的道:“什么意外?”

黎莫野干笑一声,道:“祁大当家威名久著,盛誉不衰,是江湖黑道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而沙兄呢?虽说较之令居停稍差一肩,却也头顶半爿天,提起沙兄的万儿来带着叮当响,就凭二位这样光头净面的鲜亮大爷,怎会有着像柴进及孙得宝这类开窑子的朋友?叫人朝哪里想也扯不上关系呀。所以么,呃,意外就发生在这个节骨眼上了。”

虎吼着,柴进颚下那把棕赤胡子根根倒竖,他凸突着一双牛眼怪叫:“满嘴放屁的混账东西,我他娘做得有好几宗生意,也不是端端只搞半掩门这一样,你他娘的怎能一棒子全打进去?而我开窑子亦非我亲自主事,乃是由我小舅子在那里担当,可以说与我没有什么大牵扯,论到沾荤腥,背名誉,都是他的事,这,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小滑溜孙得宝一听不像话,忙道:“主事自然是由我主事,但小主意是我拿,大原则还得听姐夫的,我姐夫才是真正的后台老板,本钱是姐夫出的,窑子里收入也大多归他,我只算受差遣,过过手而已——。”

柴进气得猛挫上下两排牙齿,恶狠狠的叫:“小滑溜,你他娘是吃多浆糊啦?怎的净放这等迷混屁?”

孙得宝噎窒了一下,惶恐的道:“我……呃,姐夫,我只是稍稍解释解释——。”

重重“呸”了一声,柴进怒吼:“好鳖羔子,你拆我的台,回去我再要你好看!”

吃吃一笑,黎莫野道:“我说三爷,迎春楼到底和你有干系没有?如果没有,你先前气势汹汹的对我大兴问罪之师,一口一个你做你的半掩门,你干你的窑子生意,这却是从何说起?既是和你没啥牵扯,你就大可不必代人出头啦,光棍不挡财路,何妨落槛点?如果迎春楼是你开的,干脆豁开来,你才师出有名呀!”

柴进一时间不由楞住了,窑子不错是他所开,但此刻涉及沙翔的颜面,他不得不多少避讳点,可是,避讳得太过,就形成与他没有多大关系,眼前来找黎莫野算账,可不是真成了“强出头”啦?

还是沙翔沉着老到,他摆摆手,平静的道:“不管我柴三哥是干什么营生,他总是将本求利,愿者上钩,只要他以诚意相待,忠信相交,我决不会因为他的谋生方式而对他稍有轻慢之心,至少,这要比强劫横夺来得高尚些!”

连连点头,柴进道:“对,有道理,就算我柴某人全是搞的这一行吧,我他娘不偷不抢,讲的是有买有卖,强似那做无本生意的老横多多!”

黎莫野笑道:“沙兄倒是看得开,由此也可见沙兄交游之广,三教九流,什等样的王八兔子贼都能得到沙兄你折节下交呢……”

沙翔道:“黎莫野,你不必讽刺,嘴舌上的功夫,并不是艺业之大成!”

柴进咆哮:“娘的,我们做掉他!”

黎莫野安闲的道:“三爷,我向你借的这几文,你是非要索还不可了?”

柴进大吼道:“你他娘硬抢硬劫,这算什么借?而柴某人与你一不亲二不友,又非富可敌国的巨豪之流,哪里借的起你三千多两银子?何况这里头还有柴某人的颜面牵连,岂能够任由你如此欺凌压榨?”

黎莫野道:“那么,我若不还,就势必要一见真章了?”

柴进愤怒填膺,口沫四溅的大声吼叫:“不止一见真章而已,连本带利,你还得缀上你这条狗命呢!”

露齿微笑,黎莫野又对沙翔道:“沙兄,柴三爷要我还钱,我是决计不还的了,因此恐怕得要大打出手;沙兄气质不凡,风度高雅,正是个难得人物,是以我颇出怜才之心,特地忠告沙兄几句——你也不要做什么试金石了。为了你以后那段尚可逍遥的岁月着想,早早逃命去吧。”

这一次,沙翔却是陡然脸上变色:“黎莫野,你是何物?竟敢侮辱于我?”

黎莫野感喟的道:“我乃一番好意,沙兄,你若执迷不悟,一心要淌这湾混水,我敢保证,你做的不是试金石,必然为替死鬼!”

沙翔声音冷硬的道:“这得要看看你的手段如何才行,光是在嘴皮子上卖弄功夫,可是唬不了人的!”

黎莫野一股子无可奈何的模样,他摊了摊手,道:“我可是好话说尽,再三待之各位以礼了,这礼字以后,呃,就只有继之以兵,列位,不是我姓黎的霸道,而是列位不给我路走,且先表过,眼下便豁起来看吧!”

重重一哼,柴进寒着脸道:“少来这一套仁义道德,打你上门找碴那一刻开始,你便早已有了主意——借着这一手,文也好,武也罢,总归是抹黑我们的脸盘!”

黎莫野笑了笑道:“灰孙子才有这样的馊念头,我说三爷,我实在是走投无路,没法子,找你告告贷而已!”

柴进气冲牛斗的道:“甭啰嗦了,我说姓黎的,横竖已摆明了,如今是好是歹,你就一肩扛起来吧!”

黎莫野闲闲的道:“你们人多势大,自以为是上风占足,是以才有这么个盛气凌人法,其实不会有你们想象中那样简单,待到短兵相接,你们始将明白,这个场面对于列位而言,可是大大的不合宜了。”

大吼一声,柴进咆哮着:“狂妄匹夫,且看我柴某人如何收拾你!”

一横手,沙翔静静的道:“三哥且慢,我刚才已经说过,由兄弟我先来领教领教这位二阎王的高招!”

点点头,黎莫野道:“沙兄说得对,环顾周遭,打眼细观,似乎也只有沙兄一人堪可与我姓黎的讲手试艺,其余各位,无非一干牛鬼蛇神,九流花拳,十等绣腿,登不上啥的个台盘,亦就不必贻笑大方了!”

棕红胡子簌簌而颤,柴进几乎气炸了心肺:“我啃你个六舅……你,你简直拉得背经离谱,不知自家是个什么东西!黎莫野,我他娘要不分割了你,我就不姓柴!”

吃吃一笑,黎莫野道:“不姓柴行什么?我这姓黎的可不要你这等开窑子的不肖子孙!”

淡淡的一抹灰影,便在这时闪进,双掌带着强劲的力道,走着矫卷舒腾的势子,变幻莫测,似是出手之下,即已笼括了方圆之地。

不错,沙翔业已开始了他的攻袭行动,好一手龙形掌。

暴退七步,黎莫野笑道:“厉害!”

沙翔猝向横移,反抛掌,狂飙飘起,人朝上升,滚翻之下,又是七式六十九掌,只见劲力成削,交织飞旋,那等凌猛的罩落。

黎莫野动作闪掣如虎,倏忽游走腾掠,于片片呼啸旋舞的掌影中进出穿回,刹那间已完全躲开了对方这阵强悍的攻势。

冷吼一声,沙翔的身法立变,以极快的、幅度极小的碎步移动着,掌飞肘靠,迅捷无匹;而黎莫野也不再退避,以同样的短手截打封扼,双方旋转似螺,在须臾间移位换式,瞬息里拆招消打,只一照面,已经互拼了十七个回合。

倒仰身,沙翔蓦地退后,双目凝注着黎莫野,一边缓缓卸下了他外罩的那袭灰袍长衫。

黎莫野皮笑肉不动的道:“怎么着?脱了衣裳干?”

柴进急忙凑到沙翔耳边,悄声道:“兄弟,这小子那几手三脚猫,可还搪得住你一击?”

摇摇头,沙翔面色沉重,语声低缓:“姓黎的那身功夫不可轻视,业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非但精湛浑厚,更且诡异狠辣,我看,以我一己之力,恐怕摆不平他!”

暗暗吃了一惊,柴进不由紧张的道:“连你都制不住他?那,兄弟,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沙翔轻轻地道:“看样子,只有大伙并肩子上了!”

一咬牙,柴进道:“好,并肩子上,娘的个皮,人多势就大,便是光用压的也能把这王八蛋给压坍!”

沙翔没有做声,其实他还有很多话不好讲——在方才那电光石火般的十七招拆打里,他发觉黎莫野根本未尽全力,并没有真正的施展那种杀人夺命的煞着,好像只是在友谊性的试招切磋一样,相当含蓄,相当客套,这便给了他另一种感觉:似乎面对着一座山,一座坚实雄浑的山,恁般高大深沉,内蕴无限,令他有着无从下手的恐惶。

这时,柴进横眉竖眼,暴喝如雷:“哥儿们,圈上去,咱们不虚耗时辰,先拿下活人再说!”

小滑溜孙得宝也跟着吆喝助威:“听见我姐夫的话啦?姓黎的始才已在沙大爷的手下吃了暗亏,负了内伤,就差一指头的点戳便倒,兄弟们,端看谁来占这头功啦!”

十余个彪形大汉往上围拢,兵刃闪亮,杀气腾腾,但是,他们却并不莽撞到被孙得宝的话冲晕了头,他们全有几下子,其中尤有三个修为不弱的行家,方才的情形他们曾经亲眼目睹,人家是块什么料,个个心中有数,连沙翔恁般的身手犹未能占上风,他们凭什么一指头就点到人家?”

浑身劲装的沙翔,慢慢走向右侧,他目光沉稳,双掌交叉胸前:“各位加几分小心,姓黎的相当滑溜,可别因贪功太切而着了他的道——。”

蓦地一声虎吼,柴进一马当先,两柄金瓜锤搂头盖顶便冲着黎莫野砸了下去。

“噗哧”笑了,黎莫野右手飞翻,金光轻闪,那杆菱头、无缨的短枪暴射而出,快得似欲追回过往千百年的辰光,猝映之下,已逼得柴进怪吼着贴地翻出——好一式懒驴打滚!

斜刺里,一柄大砍刀,一把月形斧交相劈落,眼看金色的芒彩尚凝聚于柴进的刀前,而光灿灿的两点菱尖已在颤弹之下回撞上砍刀及斧刃,“叮当”两响融为一声,执刀及斧的两位仁兄甫往后退,“哗啦”的震响随起,那种钢铁的擦动才入耳,一对虎头钩、一把单刀、一柄手叉子已然卷上了半天。

沙翔往下扑击,掌势泄落,卷如风飙,黎莫野脚步倏挫,金枪上扬,半弧的虹彩中喷溅着点点星粒,硬是逼得沙翔往上拔起。

纯钢的三节棍“呼”声抖起一个金环,四周的人们惊叫纷纷,逃窜,金光吞吐飞旋,六条大汉便连跌带撞的滚成了一团,个个都是左大腿根部挨了一枪。

柴进壮起胆子,一对金瓜锤奋力猛挥,黎莫野眯着一双眼,右腕颤顿,两点金星激弹立射,磕震得双锤向左右分荡,于是,三节棍斜起,兜腰一记,把柴进狠狠打了个大马爬。

鬼叫着,三位仁兄又不要命的扑了上来,黎莫野身形偏走,让那几件刃器只在他身边分许的距离擦过,金光疾闪,如此整齐划一的点倒了那一双半——三个人的左大腿根部鲜血标溅,枪进枪出,位置深浅好像早就量妥了一般。

沙翔飞身猛挺,掌沿竖立,狠砍狠斩,身形随着掌势旋回,连串环结,劲力削锐至极——现在,沙翔才体认出是真要拼命了!”

黎莫野倏忽左右,瞬息上下,反手九十九枪宛如九十九道流光洩闪,沙翔翻腾躲挪,而黎莫野的三节棍又陡然居中探劈下来。

双掌下按,沙翔斜掠上拔,去势异常疾速,但黎莫野并没有追袭的意思,金枪回映,腿根见彩,又三位朋友跌做一堆,包括了孙得宝。

气定神闲的挺立不动,黎莫野金枪拄地,纯钢三节棍垂搭在肩,他露出一口白牙,笑吟吟的瞅着正在丈许之外狼狈飞落的沙翔。

踉跄两步,沙翔飞快转身,仍是双掌当胸,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这一静一动之间,可就分出高下强弱来了;黎莫野淡淡的道:“别紧张,沙老兄,且等你歇一口气,咱们俩再凑合着亲热亲热。”

目光四扫,沙翔一张脸不由白中透灰,大大变了颜色,他强撑着道:“黎莫野,今天不论输赢,你这漏子可捅大了,往后你别梦想再有安稳日子过!”

黎莫野轻轻旋动着拄在地上的金枪,舔着嘴唇道:“说你没出息,你还不承认,沙兄,以你在道上的身份地位,居然冒出这几句熊话来,你也不怕丢你祖宗八代的人?”

沙翔恼怒的道:“我这几句话何来丢人之处?”

笑了笑,黎莫野道:“谁都知道你是七门山君祁兰亭的大总管,是他手下四大金刚之一,换句话说,你也就是祁兰亭的心腹,你方才表示,今天我不论输赢,捅的漏子不小,这岂不是明摆明显着要仗恃你老板的势力来向我报复?”

窒了窒,沙翔道:“是又如何?”

黎莫野道:“所以我说你没出息;男子汉大丈夫,天塌下来也要一肩扛,砍掉脑袋不过碗口大的疤,含糊他娘的什么?看你倒似个角色,哪知却像个浑娃儿,吃了亏便待哭着叫大人出来找场,这算是哪门子的英雄?脊梁骨这么个软法,不是丢人又是啥?”

沙翔咬着牙道:“姓黎的,你少拿言语来僵我。人人都有不同的背景与立场,今天我若是栽了跟斗,自有找回过节的方法,就像你如吃了亏,也有你扳转颜面的手段一样,八仙过海,各凭神通,此乃理所当然之事!”

忽然咯咯笑了起来,黎莫野道:“你说的真有趣,沙兄,只不过略嫌天真了些!”

沙翔怒道:“什么意思?”

黎莫野道:“不错,人人都各有报复的手段,问题是,我会留个尾巴给自己找麻烦么?沙老兄,你差了点,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我他娘不来个一了百了,莫非尚会让你顶着一张活罪回去哭诉祁老怪?”

震了震,沙翔惊道:“你,你打算斩尽杀绝?”

黎莫野脸色一沉,道:“如何?你还以为我是善人不成?多年以来,这“二阎王”的浑号岂是白叫人吆喝出来的?若不是凭了心狠手辣,老子便不叫二阎王,早就被人称为黎老实了!”

心腔子一阵收缩,沙翔不禁冷汗涔涔,硬着头皮道:“黎莫野,不管你是如何歹毒,如何狠酷,要想我沙翔低头认输,是梦也休想,今天哪怕是血溅三步,尸横就地,但得一口气在,我也要与你周旋到底!”

黎莫野道:“嗯,好!又是一条硬汉,沙老兄,我可千祈你得硬到最后别泄了气,那才叫是真本事!”

沙翔恼怒的道:“黎莫野,你简直目中无物,欺人太甚,我沙翔也是亮字号,摆门面的角色,你要是把我当做初出道的孙儿来耍弄,就算你瞎了那双眼!”

,黎莫野慢条斯理的道:“原来,我也敬你是一号人物,再三开脱,加意劝导于你,希望你莫淌进这湾混水,岂知你他娘敬酒不吃,偏吃罚酒,对我的一番善意不予理会,楞要充壳子,摆威风,如今你人王当不成,落得个灰头土脸,却反指我不抬举你,我说沙老兄,祁兰亭的门下,竟就端出你这等犯贱的材料?”

“咯噔”一咬牙,沙翔吼道:“满嘴放屁的张狂东西,我会要你把你吐出的那些轻侮之言,一个字一个字再吞回去!”

黎莫野一笑道:“这就像你先前所说过的——得要看看尊驾的手段如何才行,光是卖弄嘴皮子功夫,恐怕唬不住人!”

躺在地下,刚刚才缓回一口气来的红胡子柴进,用力挣扎着半翻过身,嘶哑的叫道:“兄弟……兄弟……今天这个台可是坍足了……做哥哥的不中用,你可得多少耗点精神进去,无论如何,也要挣回几分面子来……唉唷……”

沙翔的脸色不由一阵青,一阵红,说不出是一股子怎样的难堪滋味;争面子,抹光彩,不只是口头上吆喝就能成事的,得要豁出力去拼搏才行,眼下只剩了他一个人尚抡得动胳膊腿,却业已印证过自家的功夫较之对方要差上一头,武学这玩艺乃是实扎实靠的东西,技差一着,便束手束脚,硬是打不过人家,又拿什么来挣脸面?

拖着一条伤腿的小滑溜孙得宝,一副咬牙熬痛,直比英雄的架势,他喘着气,扯歪着嘴巴,像是十分发力才挤得出声音:“沙爷,我们全不行了,全吃姓黎的坑了……我们几个小脚色栽跟斗不关紧要,但……我姐夫却是有头有脸的人,更是沙爷你的把兄,今朝若是不叫姓黎的受足教训,搁下点什么,将来别说姐夫,沙爷你也甭混了哇……”

黎莫野忍不住“啧、啧”有声,表情十分惊叹:“真是有声有色,唱做俱佳,只是沙老兄,你可就大大的为难了,这进退维谷的感受,我委实十分同情,你看却该如何是好?”

闷不吭声,沙翔掌形暴现,一掌由上往下扣击,一掌反抛向敌人右侧——非常古怪而且不合掌式路数的招法,却在招出的刹那间,涌出一股上下交合的无形旋流,发出那种刺耳的激荡音响——“噗噜”……

黎莫野拄地的金枪猛撑,人已一个倒翻跃起七尺,沙翔双掌又倏然自两侧往中圈合,圈合的同时掌心外翻,一声霹雳震动,罡力漩形,巨杵般捣撞而去。

连串的翻滚,就像是已经不受任何重力及阻力的拘束,黎莫野凌空飞旋,随着沙翔那猛烈又神异的一击朝外弹转——他总是在这股强大力道的前端,仿佛是一团并不承力的棉絮,只是跟着劲道的冲激而飘舞一样。

在不及人们眨眼的一刹间,黎莫野凌空翻滚的身形猝向下扑,金枪沾地,大旋回,三节棍有如黑龙舒卷,横扫而去。

沙翔仍不出声,打横拔空,双掌方错,黎莫野的金枪已闪电般封住了他出招的路子。

蓦然吐气,沙翔往下微沉,掌势不及再出,三节棍已由横扫猝往上扬——像是一条笔直昂首的乌蛇,一下子点在这位大总管的腰眼上,但闻“吭”的一声闷哼,沙翔已倒翻着摔跌于地。

黎莫野手腕轻挫,纯钢三节棍“哗啦”收拿掌中,并为一束,他把三节棍与短柄金枪交叉掖向后腰,笑吟吟的道:“侍候各位这一场,可还真费了不少功夫,戏演完了,接着下来就该检点检点,收拾收拾,顺便也结结帐目,好早些上道啦。”

瞪着一双惊恐的牛眼,柴进惶慄的道:“姓黎的,你,你还待怎样?”

黎莫野大声道:“你们追了我来,是打算要我的命,现在我的命你们既然要不成,老子一报还一报,就来要你们的命!”

柴进恐惧的叫:“黎莫野,你也算是黑道上的大豪,挂了招牌的老横,居然为了这一丁点的空隙便要谋害我们这十多条性命?”

翻着眼珠子,黎莫野道:“人的嘴两片皮不是?横过去竖过去都是你们的道理,为了这一丁点的空隙,你们可以谋害我的老命,莫不成我就要不得你们的命?娘的,我脑门顶着个“孙”字?容得你这些狗娘养的恁般糟蹋法?”

柴进忙道:“姓黎的,我们打个交道如何?包你吃不了亏!”

眉开眼笑,黎莫野道:“说说看,是什等样的交道?我这个人就是受不得好处,一听有不吃亏的事,就他娘先心软了一半——”

柴进赶紧陪笑道:“黎老弟,呃,你不是抢了我三千多两的银子么?白花花的三千多两银子?”

黎莫野冒火道:“什么叫“抢”?我是向你借了三千来两银子!”

连连点头,柴进道:“好,好,就算你是借了我的三千多两银子,这三千来两银子,我,我便赠送与你,表示一点心意,不再向你讨还了。”

黎莫野道:“这就是你所谓交道?”

柴进咧着嘴道:“正是,黎老弟,可没有亏待你吧?”

忽然仰天大笑起来,黎莫野捂着肚皮,是一副简直滑天下之大稽的样子:“我说老柴,柴三爷,柴大老板,你这是在唱的哪一出戏?那三千两银子,经过一番辛苦,业已进了我的口袋,你尚打算我还?棒老二的底帐几时有朝外吐的道理?我看你这顺水人情做得也太不够高明了!”

柴进悻悻的道:“可是这总是我的钱!”

“唔”了一声,黎莫野神色倏寒,他恶狠狠的道:“你的钱?你叫叫看它会不会答应?上面又刻着你柴府的记号了?他奶奶的,钱在谁的腰包里才算是谁的;你可知道,我为了赚这几个钱,又是担了多少风险,耗了多大力气?我这厢正嫌不够,你居然还存着挖出来的念头!柴三爷,你是连边也别想沾啦!”

柴进气忿的道:“既叫你霸王硬上弓的劫了财,我便干脆大方到家,算是奉送,你犹不领情?黑吃黑,道犯道,天下有这个理讲么?”

黎莫野厉声道:“少他娘给老子来这一套,过去的就不必再说了,只是目前,咱们的帐便要清结一下!”

柴进吸了口凉气,不安的道:“我们业已栽了跟斗,躺下一地,人也丢了,盘(脸)也舍了,这尚不够?你,你还有什么帐要结?”

嘿嘿冷笑,黎莫野道:“人命帐!”

猛的一哆嗦,柴进脸上变色:“人命帐?我几曾欠过你人命帐来?”

重重一哼,黎莫野道:“凡事总是相对的,有来有往才是道理,你们为了这几文小钱,顶着火毒日头,巴巴追了来要取我性命,现在取不了我的命,你们的命反而捏在我的手里,换句话说,我乃是以命所易,岂能这般便宜了各位?”

柴进呐呐的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黎莫野粗暴的道:“我已说过,有来就有往,娘的,你们要不了我的命,我就得要你们的命,何况杀人灭口之后,更可省却将来不少麻烦。”

柴进急切的道:“黎老弟,我向你担保,这档子事就此一笔勾销,只当从来不曾发生过,我们以后决不会再找你纠缠,我们甘心认了便是……”

黎莫野冷硬的道:“不行,天下哪有这么容易解决的事?如果今天栽了跟斗的是我,你们便会三言两语,几句好话一说便放我生路?”

满头大汗,柴进结结巴巴的道:“黎老弟,呃,杀人也不过头点地啊,光彩你也沾了,横财也发了,你犹待赶尽杀绝,不留一步路给我们走,从哪方面说,也未免说不过去……”

黎莫野挑着眉尖道:“只要我认为说得过去便行,总之,今天我非要宰人不可,说什么也不能便宜了你们!”

抱着伤腿的孙得宝,忽然福至心灵的大声叫嚷道:“姐夫,我有个法子,或许姓黎的愿意打打商量——。”

柴进怒声道:“你有个法子?你有个鸟的法子,纰漏就是从你身上出的,你还敢给我出什么怪点子?”

一步一步用手撑着把自己拖到柴进身边,孙得宝凑上嘴巴,在柴进耳边咕哝了好一阵,柴进先是瞪眼咬牙,随着又频频摇头,最后,终于沮丧的道:“罢,罢,便依了你,这却好似在割我身上的肉啊……”

孙得宝也苦着脸道:“就算是割肉吧,姐夫,也强似丢了老命,姓黎的心黑手辣,杀人当宰鸡,咱们和他玩狠的实在划不来,他可是说得出做得到,如今咱们豁上这一笔,迟早也捞得回来,姐夫,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

柴进心痛的道:“这就不啻是在烧我这块老“柴”啦!”

斜睨着这边,黎莫野板着脸道:“你们在嘀咕些什么?娘的,不管你们怎么出点子,我是决计不能轻饶过你们的了!”

干咳一声,柴进挤出一丝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期期艾艾的道:“我说,黎老弟,冤家宜解不宜结,就算你杀了我们,也只是落个双手血腥而已,除了那口气,你什么实惠也得不着,这又何苦?况且我们既无深仇,又无大恨,些许误会,老弟你也不该下这个毒手哪!”

黎莫野一派凛然之状:“柴老三,莫非你还另有什么计较?”

咽了口唾液,柴进愁眉苦脸的道:“我想,黎老弟,我们也知道你近来手头不大宽裕,而这桩误会么,亦乃起因自几个银子,事情既出了,承你的情,我们亦不能白叫你耗上这么些时间功夫,我的意思是,只要你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呃,我们多少再补贴你一点,你算做了件好事,也另外搭上些缀头……”

脸上表情的变化非常之快,宛如春风融雪,立时由严酷转成了一团和气,黎莫野嘿嘿笑道:“说了这许多,只有这几句话还中我的听,好吧,我也不绕弯子,图个彼此都爽快——你打算补贴我多少呀?”

又咽了口唾液,柴进显得十分艰辛的道:“一千两纹银,老弟,整整再贴你一千两——。”

“嗤”了一声,黎莫野不屑的道:“你是在逗我的乐子?一千两破银子好管个卵用?又不是打发要饭的,这等零碎数目亏你大老板也说得出口!”

柴进憋着气道:“黎老弟,我虽说有几桩买卖做着,但要赚上一千两银子可也真不容易,等闲人家,一年的开销下来亦不过几百两便足了;头城埠最热闹的地段,丈把地才不过四十七、八两银子,往偏郊些,置上十亩田还有得剩,我乃是点滴集存的辛苦钱,不似你那无本生意,大秤银、小秤金的好捞。”

黎莫野大声道:“老子做无本生意,贴上的是血和汗,衬着的是这条性命,日曝雨淋,风吹霜打全得挨着受着,担多大惊险,历多少凶危?若似你说的这般轻松法,只怕人人也都干上这一行了;柴老三,你也休再给我唠叨些鸡零狗碎,吐那杂三杂四的苦水,总归只有一句话,一千两银子绝对行不通!”

柴进十分痛苦的道:“我们靠后还得活下去哪,黎老弟,你可知道我日常的花费有多大?又有多少苦哈哈依着我过日子?生活艰难啊,处处都需钱,那一方面也不能不应付,再说,这笔银两只是我主动给你的补贴,你也不好在数目上太过强持吧?”

冷冷一笑,黎莫野道:“主动给我的补贴?笑话,这乃是你们的买命钱,柴老三,你懂不懂?买命钱,一千两银子能买得到什么命?”

柴进喘着气道:“那么,你待要多少?”

身手一点数,黎莫野道:“按人头收钱,你自己便须付一千两,你舅子八百两,其余人算便宜一点,每人五百两,总共是七千三百两银子——沙翔不算在内!”

差一点呕出血来,柴进呼天抢地的叫:“我的皇天,七千三百两银子?黎莫野,你刨开我的祖坟也凑不齐这多啊,你这不是叫抢,不是叫逼,是在剥皮吸髓了哇!”

黎莫野大马金刀的道:“做买卖就得两厢情愿,勉强不来,你不肯付这个价钱,老子也不稀罕硬要,得,十来颗人头且先剁下来算完!”

小滑溜孙得宝惶然叫道:“慢慢慢,黎大爷,价钱可以商量,可以商量呀,何必这么决断呢?我姐夫那里,待我与他疏导疏导!”

柴进咆哮道:“小滑溜,你给我闭上那张臭嘴,我恁情叫他宰了,也无法接受这等苛索!”

黎莫野暴叱一声,纯钢三节棍“哗啦啦”扬手而起,棍舞风啸,他厉烈的道:“好,老子分文不要,端要人命!”

孙得宝惊叫着:“黎大爷,使不得——”

沉重的棍端稍差一分的砸在柴进鼻尖之前,强劲的力道激得沙土蓬飞,洒了柴进一头一脸,也立时将这位红胡子吓破了胆!

棍身昂扬,盘空旋挥,正待再往下落,柴进已杀猪也似的狂叫起来:“住手住手,我允了你,我允了你便是……”

又是“哗啦啦”一响,三节棍已回并到黎莫野手中,他面如寒霜,煞气毕露的道:“柴老三,我姓黎的言出必行,你当我是在吓唬你?多年强梁生涯,无非是刀头舔血,为财搏命,老子身背千百冤魂,头顶漫天愁惨,即便再加上十条八条人命,又有什么大不了?”

脸上的颜色是一片灰白,两颊的肌肉也在不住的抽搐,柴进打着冷颤,骇惧的道:“我给……我给……就是了……”

黎莫野冷峭的道:“属蜡烛的不是?不点就不亮,早说了这句话,省得多少麻烦!”

像是又想起了什么,柴进畏畏缩缩的道:“不过,这其中还有点问题……”

黎莫野怒道:“你少给老子掉花枪,还有什么问题?”

朝前爬行了几步,柴进的形态颇为尴尬,他压低嗓门,讪讪的道:“是这样的,黎老弟,我带来的那十来个人里,有三个不错是我的护场师父,其余的只是一干小角色,帮忙跑腿打杂的货;那三个护场师父,身价是值上五百两,但剩下那些,却值不了这许多,所以,呃,你好歹折个价才对……”

闻言之下,黎莫野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他瞪着眼道:“难怪你生意做得恁大,又聚下一笔不小的家财来,柴老三,敢情你是靠着这等精打细算才成的气候,真正他娘的一把大钱锁,刻薄透顶!”

柴进干笑着道:“我可是说的实情,黎老弟,人要生活,总不能不算计点,如果你不愿减价呢,也行,我小舅子及那三个护场师父我照你开的数目把人领走,剩下的几位,你,呃,就随意处置吧,怨只怨他们学艺不精,霉运当头……”

黎莫野摇头道:“柴老三,你真是钱比天大,绝情绝义,绝子绝孙,人家替你出力流血,居然连五百两银子的赎命钱也搭不上,你说说看你还有一点心肝没有?”

柴进的表情颇为令人同情:“不是我舍不得,而是我付不起,再说,老弟你也太狠了点,价码开得奇高,有心无力之下,他们能怨得了我么?”

黎莫野冷冷的道:“你是说他们便怨得上我了?我又含糊个鸟?”

双手乱挥,柴进忙道:“老弟你别误会,眼下我这不是仍在为他们尽力?只要你慈悲些许,我说什么也得替他们扛上一扛——”

黎莫野平淡的道:“说吧,你待还价若干?”

柴进叹了口气,又咬咬牙:“我便豁上了——一个人替他们承担一百两银子的赎命钱!”

黎莫野忽道:“我成全你到底吧,这些小角色的赎命钱我是一文也不要了,通通免费奉送性命一条,叫他们夹着尾巴滚蛋!”

大喜过望,柴进道:“黎老弟,此话当真?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可不能做戏耍啊!”

黎莫野道:“我他娘吃撑了?没事拿着你戏耍?他们几个小角色该摊的份子,我说不要,就一定不会要的了!”

连连抱拳,柴进满口恭维:“谢谢,谢谢,黎老弟,这边厢我先代他们向你作揖啦,我就说呢,你黎老弟名震武林,技盖江湖,见得广,经得多,又怎么会同这些小兔崽子计较?果然不错,豪侠风范,硬是宽宏大度,令人心折!”

闲闲的,黎莫野道:“就这么敲定了吧!”

柴进立道:“当然,当然,当然就这么说定!”

笑了笑,黎莫野道:“只不过,你还忘了一个人。”

不觉一呆,柴进迷惘的道:“忘了一个人?我忘了谁?”

黎莫野伸手朝着沙翔一指,笑眯眯的道:“你的把兄弟,七门山君祁兰亭手下的四大金刚之一,沙翔沙老兄。”

脸上的表情立刻又痛苦起来,柴进涩涩的道:“我,我怎会忘记他?但是,呃,黎老弟,你方才不是说过,不算我沙兄弟的帐么?”

黎莫野翻动着眼珠子道:“不要在那里断章取义,胡扯瞎说,我只是尚未将他的身价加列上去,几曾讲过不算他的帐来着?当然,如果你不愿替你的沙兄弟有所承担,我绝不勉强,留下他的命来,你们尽管自顾自的开路便是!”

柴进哪里能有一丝半点“不愿承担”的表示?不仅乃手足之情,江湖之义而已,即便以利害关系来说,他也只有楞撑下去,打落门牙和血吞了:“黎老弟,我这兄弟同我是福祸相连,生死与共,当前三炷香,头顶一爿天,好歹全缀在一起,我,我又有什么不能替他承担的?”

嘿嘿一笑,黎莫野道:“够义气,够意思,本来么,我是不打算让姓沙的留着活口回去的……”

柴进马上激昂的叫了起来:“不,你万万不能这么做,我哪怕豁上这一身,也不能叫我兄弟再受折磨,更况且他还是为了我——”

黎莫野颔首道:“很好,好极了,只冲着你这位仁义大哥,我便下不了这毒手——柴老三,你可要先弄明白,我若是留下姓沙的一命,对我而言,乃是大大的不利,他一旦生回,必然哭诉祁老怪,广邀帮手前来对付于我,如此光景,我可就难受了,甚至能否逃过姓沙的追杀圈截都成问题,换句话说,我这是拿着自己的性命在做好事,牺牲之重,风险之大,委实够瞧……”

一句接一句,句句都是价码高涨的暗示,而“仁义大哥”的帽子扣下来,柴进又如何推拒得开?他有如哑巴吃黄连一般,不但有苦说不出,更且苦透了心肝五脏,面孔的形色便不禁变得十分古怪可笑了。

摇摇头,黎莫野又忧郁的道:“东奔西走,躲躲藏藏的日子可是不好过的,一天到晚担惊受怕,提心吊胆,无论灰苍的荒原,凄寒的莽野,无论是深山大泽,叠岭峻峰,都是你不可稍做选择的亡命之处,日曝雨淋亦罢,风吹霜打也好,挨着虫叮蛇咬,受着身心意外的煎熬,总得寻个堪可掩隐的地方,那样的生涯,唉,苦啊……”

柴进呐呐的道:“你说吧……要多少钱?”

黎莫野像是不愿多增加柴进的负累,他低缓的道:“你们哥俩是这么情深意重法,叫我再说什么好?又叫我如何忍心漫天开价?罢了,我就拼着自家苦些惨些,吃亏受罪,只收沙翔一万两银子算完了……”

柴进似是被人猛打了一棍,甚至连腰上遭的伤痛也忘了,他全身跳起,直着嗓门怪叫道:“一万两?你你你居然向我勒索一万两?我的天爷,你这是在吃人啊,你吃人连他娘骨头都不吐——”

黎莫野叹了口气,道:“若你不愿,我也不强求,我业已说过,这档子交易,我本来就丝毫便宜占不上,区区万把两银子,却买来无穷的忧患与凶危,我这又是何苦?不如手起刀落,一了百了,做掉姓沙的,往后至少能巴望个平静日子过!”

瞪大一双牛眼,柴进气得口不择言的吼叫:“黎莫野,你个黑心黑肝的东西,你如胆敢加害我沙兄弟,莫非就不怕我前往七门山君处控诉你的罪行,揭发你的恶毒?”

黎莫野又叹息着道:“或许你会——就算我也容你有此机会,但你们将极难再找到我,而祁兰亭性烈如火,急躁暴戾,他不耐等待,更不具有太多的理性,当他找不着我出气的时候,他那一腔怨恨便会发泄到你们身上,是你们间接害死了沙翔,是你们通通活着回去却单单卖了沙翔的性命,我可能再传扬点风声出去,譬喻说你重利忘义,不肯替沙翔承担赎命之财,说你隔岸观火,袖手不管沙翔替你拼搏至死等等,到了那时,柴老三,我们不妨看看,是谁先倒霉?”

口沫横飞,柴进伸着脖子狂吼:“含血喷人,一派胡言,你简直是颠倒是非,瞎搅混缠——”

黎莫野一笑道:“只怕到了那一刻,祁兰亭却不会做如是之想;柴老三,祁老怪在道上的威望与份量你是知道的,他的脑筋若一下子转不过弯来,你在头城埠还有活路走么?别说你所有的生意、财产全得踹散,连你的这条老命也准定保不住,光景惨至那步田地,就远不如现下一万两银子的便宜上算!”

喘着气,柴进捂着胸口,呻吟着:“黎莫野……你是个最下三滥的土匪,最可恶的泼皮……”

黎莫野接口道:“也是个最能体谅他人的朋友——哪怕是敌人,姓黎的也能为对方设想周全。”

控制不住一阵一阵的哆嗦,柴进脸色泛青:“你在害我倾家荡产……黎莫野,你是一个无底洞,一头贪馋的恶兽,你真正吃人不吐皮骨啊……”

黎莫野安详的道:“轻重厉害,我业已向你分析得十分清楚,柴老三,你若不细为斟酌,多加思量,到了那一天,那一刻,你就会后悔莫及了!”

柴进努力抑制着自己过于激荡的情绪,挫着牙道:“你委实歹毒得不带一星半点的人味……黎莫野,你总也要留条路让我活下去,不能把事情做得这么绝,你想想,我又到哪里去凑偌大一笔数目的银子给你?”

扛在左肩的三节棍轻轻搔动着头侧,黎莫野不紧不慢的道:“这是你的事,柴老三。”

闷吼一声,柴进又冲动起来:“姓黎的,你一步紧似一步的勒索我,一着狠似一着的胁迫我,是你开的价,你强持的条件,你所玩的花样,是你整得我束手无策,走投无路,到了这步田地,居然还说只是我的事!娘的个皮,你要真是体谅我,抬抬手,松松嘴,便也就皆大欢喜,天下太平了!”

黎莫野似笑非笑的道:“做我们这行营生的,最忌讳讨价还价,又不是到地摊子上买破烂,哪有这多的啰嗦?只要我们看中了,一待明豁开来,便得通通齐全,涓滴不漏,柴老三,我对你却客气三分,不但减压价码,又少收本利,这还不够漂亮么?你要再是哭穷喊冤,推三阻四,那就不必再谈下去,把姓沙的放下来,大家落个干脆麻利!”

此刻,沙翔是再也憋不住了,他挣扎着,嗓音沙哑的喊:“三哥……你也甭管我了,跟头是兄弟自己栽的,这条命便认了亦罢……三哥……你们走,你们尽管走……姓黎的超渡了我,我们当家的也断不会让他逍遥……”

一段话听在柴进耳中,却如刺锥心,大大的不是滋味,他急忙道:“兄弟,兄弟,你千万莫想岔了,为了你,休说万把两银子,就算叫我倾家荡产,我若皱一皱眉头,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你可要搞明白,这黎莫野又贪又狠,给他鼻子蹬上脸,要不将他那价码往下杀,我们楞吃他当做肉头,可就冤大啦!”

沙翔阴着一张脸,生涩的道:“我看算了吧,三哥,我怎么能如此连累你?你的苦楚我不是不知道……况且,像这样活出命去,也没有什么光彩,净不如二十年后再换成一条好汉……”

柴进怪叫道:“这是什么话?兄弟,你要是有了什么长短,叫我怎生见人?又如何往下活去?咱们连心连命,说什么也栓在一处,断不能让你受分毫委曲!”

连连点头,黎莫野道:“好一位仁义大哥,柴老三,可别只把这仁义二字挂在嘴皮子上,口惠而实不至;你要不使你的兄弟受委曲,简单得很,银子拿来,他马上就同你们各位一样恢复自由之身,海阔天空,任凭来去,而且,尚可重整旗鼓,广邀人手,找我报这一箭之仇!”

猛一横心,柴进大吼道:“我便豁上了——姓黎的,哪怕回去卖老婆,舍儿子,这一万两我也给你,好叫你拿去替你自己修坟!”

哈哈大笑,黎莫野不以为忤的道:“难得三爷你还为我黎某人的身后设想,只怨我这条命贱,活在阳世的辰光挨穷受苦惯了,一朝伸腿,承不起那么一座好坟哪。”

扭过头去,柴进怒叫道:“来人呀,快把沙爷给我搀扶稳当,我们走!”

并在手中的三节棍往里一伸,黎莫野微扬着脸道:“慢慢慢,柴老三,事情还没有交待清楚,哪能就这么松散的上路?”

柴进双目凸瞪,口沫飞溅:“黎莫野,圈套扣在我脖子上,我好歹全认了,人已叫你逼到这个地步,你犹想如何?”

黎莫野道:“稍安毋躁,三爷,稍安毋躁,你且先静一静,容我把话说明。”

柴进粗浊的吸着气道:“姓黎的,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把我们糟蹋得还不算够?你又想耍什么花巧,出什么邪点子?我告诉你,如若你尚不知足,妄图再加缀点什么,我宁可将这条老命搁在这里,也万万不会答应!”

黎莫野道:“你太敏感,也太紧张了,三爷,我黎某人自来一言九鼎,说话算数,价码既已敲定了,我又怎会失信反悔?这个,你放一千一万个心。”

柴进心中略宽,却仍十分警惕的道:“既是如此,为何又拦阻我们上道?”

摊开右手,黎莫野道:“钱呢?三爷,你光是口头答允付我这笔银子,银子却在哪里?我总不能拿着你几句空话便去当现钱使用呀!”

柴进气咻咻的道:“你莫非怕我赖账?姓黎的,我惹不起你,我寒了你,便是当裤子卖家产,我也会凑出这笔钱来给你,一分一毫也少不了!”

摇摇头,黎莫野道:“我谈交易,讲究的是实数兑现,稳扎牢靠,空口白话,恕不领受,尤其眼下的这桩交易,稍有不妥,便会夜长梦多,难以把持,这种风险我不冒,三爷,我们就在此地做个清结吧。”

柴进怒道:“娘的,我这趟来,原是指望收拾你,动刀动枪的阵仗,我莫不成还会随身带着个金柜?现在你就要,我又如何拿得出这大笔钱?”

黎莫野的样子十分通达,他点着头道:“这话倒也不无道理,那么,三爷你的意思是怎么个交割法呢?”

柴进道:“你得给我三天的时间,三天之后,你到我家里来取便是了。”

吃吃一笑,黎莫野道:“这个法子,不大妥。”

柴进大声道:“有什么不妥?你怕我坑你还是骗你?”

黎莫野心平气和的道:“我不怕你坑我,因为凭你这点道行,还不足以坑我,我也不怕你骗我,就算你骗了我又藏匿起来,你那几爿生意我烧上两把火便烧回这个价钱了。问题是我没有时间等上三天,而且,我也不愿到时候节外生枝,再添麻烦,三爷,你也心里有数,并非毫无此种可能!”

柴进冒火道:“真他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黎莫野笑吟吟的道:“三爷,我是小人不错,但你也决称不上君子,对你,我还是谨慎些好,咱们彼此全防着点,你信不过我,我亦不敢太信任你,是而想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来解决这个问题,我认为确有必要。”

柴进咬牙道:“你说吧,看你是什么意思!”

黎莫野早已胸有成竹,他悠悠然的道:“我看不如这样——三爷你领着你的人立时赶回头城埠,当然,不是全部回去,这里得留下沙翔沙老兄与小滑溜孙得宝孙老弟,在两个时辰以内,你将所允诺的钱,如数给我送到,一万三千三百两银子,我全要银票,而且是认票不认人,见票包兑的那一种,钱到了手,人你再带走,双方交割清楚,就此一拍两散!”

柴进立时忍不住咆哮了起来:“答应了你的敲诈勒索,你居然还要扣我的人?黎莫野,天下的老横都似你这等的霸道法么?莫非江湖上就没有公理,绿林中便没了曲直?真正是欺人太甚,得寸进尺啊!”

黎莫野道:“柴老三,你就歇口气吧,江湖公理,绿林曲直,不是冲着你这等货色来断论的,你他娘开窑子设赌档,贩烟土卖人肉,若要谈规矩,你第一个就应该遭谴受罚,却还以为那是你的护身符?”

柴进吼叫着道:“我开窑子设赌档,贩烟土卖人肉,莫非你就是个十全大圣人?娘的个皮,我干这等营生,也还投的有血本下去,说起来亦是将本求利,光景也是个生意,你呢?你他娘两肩荷一口,赤手空拳,端的是横抢硬夺,强取强要,不折不扣的土匪、棒老二、江洋大盗加上黑心黑肝,我们两若待一比,姓黎的,我至少要较你高尚三分!”

耸耸肩,黎莫野笑道:“罢,罢,我也懒得再同你徒争口舌,我说三爷,我就是这么个意思,你老酌量着办吧,行与不行,全在于你了。”

柴进气冲牛斗的道:“就算我依了你的法子,这一万多两银子却不是少数,你只限我两个时辰的时间,犹得加上一去一回的赶路辰光,又如何来得及?”

黎莫野沉稳的道:“此去头城埠,快马加鞭,不过个把时辰就足可来回了,你到了家门或是某个你兜得转的钱庄银号,招呼一打,票子入手,时间充裕得很,尽有空暇容你歇腿喘气,再喝上一壶热茶!”

柴进恶狠狠的道:“听你说得这般轻松惬意法,就好似我有金山银山堆在那里一样,这大笔的银子,就恁般容易凑足?”

笑笑,黎莫野道:“三爷是头城埠的大佬,头号的坐地阿哥,什么场合玩不动,什么人不巴结?跺跺脚全城乱颤,休说万把两银子,便是几十万两,也难不住三爷你哪。”

真正是啼笑皆非,柴进恼恨的道:“奶奶个熊,也不知交了什么背运,竟碰上这么个灾星——黎莫野,好,我答应你在两个时辰之内把钱带到,但是,我的兄弟和我舅子却不能受丝毫委曲,否则,你别说半枚制钱要不到,就等着我同你拼命吧!”

黎莫野忙道:“你宽怀,三爷,我又不是只楞鸟,怎会做出这等傻事?在这两个时辰当中,沙老兄及孙老弟二位,我待之必如上宾,侍奉周到,巴结小心,一丝半点也不敢怠慢。”

重重一哼,柴进道:“你记着就好。”

黎莫野笑道:“不过,三爷你可也别忘记,这只是两个时辰之内的事,时间一过,他们二位的乐子就来了,此外,你更须记住莫在其中耍什么花样,玩什么手段,总之,这二位仁兄,你要死的或要活的,全看你了!”

忿然转身离开,柴进一步一瘸的吼道:“我们走!”

歪在地下的小滑溜孙得宝,这时忍不住拉开嗓子干嚎了起来:“姐夫,姐夫啊,你可得快点转回哪,沙爷和我的两条性命,全攥在姐夫你的手心里,姓黎的心狠手辣,他可是说得出做得到,姐夫啊,你千万顾惜着我这小舅子,不看别的,多少也得看在我姐姐陪你睏了这些年的份上……”

刚刚吃力坐在马背的柴进,一听得孙得宝这阵子嚎叫,几几乎又气得一个跟头栽下马来,他猛的凸出那对眼珠子,暴喝如雷:“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给我闭上你那张臭嘴!”

于是,十余骑扬起尘头,疾速驰离;望着滚荡的沙雾,黎莫野提高声音叫:“三爷好走,记着共是一万三千三百两银子,可别有了差短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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