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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二阎王

粉红缎底上绣着湖水绿的鸳鸯图,而上头两侧与齐中左右的丝带子也是那种扭股的双蕊——这是一件小巧紧窄又风光绮丽无限的肚兜。现在,这件肚兜正从那羊脂冻玉似的窈窕身段上解下,由一只纤细白嫩,五指尖尖的玉手拈着丢向一边。

八角形的这个全以雪白大理石砌造的池子,约有丈许方圆,两尺深浅,八角的每一隅,都镶座着一个髹金的,咧开大嘴朝着池内的狮头,而池子周沿的石缘上雕镂着凸突的花纹,池中心,有一具略同微曲人臂状的乳白色木质搁攀物具,这个池子,当然不是用来泅泳的,它实际是一个沐浴的所在,只是,比一般情况下的澡堂高明华丽上不少。

池中的水色是翠绿得泛蓝的,清澈透明,一望到底,水由那些座髹金狮头的大嘴中汩汩流出,散发着淡淡的幽香,水温呢?大概也是不冷不热的吧?

脱下肚兜的女人,便在碧波浮漾里享受恁般温馨又恬怡的乐趣;细碎的水花溅泼到她滑若凝脂般的肌肤上,又散珠落玉般滚回池中,这样的滋味,该有着一种下意识的,由遐思而幻想成的满足吧?譬喻轻轻的抚摸,柔柔的拥抱一类……

她是个相当年轻的女人,大概不会超过二十二三岁,肤色之美,身段之佳,自不在话下,而她的一张面容,更是有着出奇的娇,眩目的艳,眼波盈盈的凤目流盼里,便更容易令人想到一股火热的,窒息般的压力;她的美,不止是俗凡的那等秀丽,她更带着一种妖气,一种无形的,勾魂摄魄般的妖气。

浴池四周的地面上,铺设着厚而软的条花锦毯,靠墙的一边,是一张狭长镂花并衬着银色暗纹软垫的卧椅,墙头顶上有两扇支起窗框的玉棉纸糊格子窗,浴池的另一端,便是深帘重幕似的白色纱幔了。

这年轻女人在戏水浮波之间,眉宇神韵是那等的悠闲安适,风姿嫣然,显露出一个真正成熟少妇的妩媚与诱惑,却不似闺中少女般的生涩同羞怯;澄碧的水花溅漾,犹见成熟的是她那玲珑透剔,凸凹分明的曲线……

盛夏的时令,虽说这已是起更的辰光了,却仍然有股子挥拂不去的燥热。而显然,她要尽兴的在浴池中浸润一会。

墙壁顶端支起的窗隙中,突然被一阵急风拂得轻响,与风声一起的,还有一条人影,几乎在窗框的响动声才起,那人已落了下来——正巧坐在软绵绵的那张狭长卧椅上。

浴池中的女人在微微一怔里,回头盼视,这一看,却惊得她猛的僵窒在那里,睁着眼,半张着菱瓣似的丰润小嘴,陡然间连呼吸都忘了。

那是个男人,结实壮健的一个男人,三十出头的样子,皮肤黝黑得发亮,略圆的面庞上,生着一双斜飞的浓眉,灼亮的大眼,挺拔的鼻准,嘴唇显得有些憨淳意味的稍厚,但却有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他穿着一袭纯黑的夜行衣,头上扎着黑巾,一件黑色罩袍搭在肩上,但模样却透出几分狼狈——额头上浮起一块瘀肿,夜行衣上破裂了好几处,破裂的地方全沁着血迹,头脸上还沾着灰沙,而他正喘着气。

当这人发觉了所处之地是个什么风光,当他的视线与那女子相触时,他也蓦地傻住了,他忘了喘气,忘了说话,刹时直了一双眼。

这时,那女子才惊觉到自己赤身露体的袒陈在一个突如其来的陌生男人面前,她“嘤咛”一声,急忙把自己一丝不挂的身子尽量朝水下面掩藏。

那人也立时醒悟过来,他摆摆手,露出一口白牙,语声在低柔中却泛着一股摄人心魄的霸气:“我说姑娘——或是少奶奶,你可别叫嚷,我对你并无恶意,这里是澡堂子我事先不知道,否则我也不会愣着头朝里闯了,你帮个忙,容我在此地避避风头,麻烦一过,我马上就走!”

隐在水下的女子,只露出颈部以上在水面,她双手交叉掩在胸前,碧波浮晃里,却仍可隐约看见水下她那胴体的轮廓,她此刻是又惊又羞又怒,却不敢叫喊,只惶急交加的轻着声道:“你——你是什么人?竟敢闯来我沐浴的地方?你简直胆大包天,不知死活,你还懂不懂一点礼教,知不知一点羞耻?你,你真可卑!”

那人笑吃吃的道:“别激动,我又不是故意的,所谓不知者不罪,你何苦生这份闲气?再说,狗急跳墙,人急上梁,我他娘是被逼急了,只要有地方钻,那还管得到这是阎罗殿抑是温柔乡?”

那女人气恨的道:“不论你有什么理由,若叫我们老爷知道了,他不剥你的皮才怪!”

对方耸耸肩,道:“你们老爷是何许人呀?居然这么个霸道法?”

那女人咬着牙道:“别以为你也是武林中人,我们老爷的道行可比你要强多了,他就是七门山君祁兰亭!”

吹了声口哨,那人“啧”了两声:“乖乖,原来这座宅第是这老怪物的,难怪如此豪华都丽,像是人间仙府哩……”

水里的那一位忧心如焚,迫急的道:“喂,你快走吧,我答应你不把这件事向老爷提起,但你必须即刻离开——”

摇摇头,这人道:“你好歹包涵则个,我不是不走,实在是走不了,他们正在这附近大肆搜索我的踪迹,若是一旦被那干王八羔子圈上了,就不用你家老爷来剥我的皮,他们便会代劳啦!”

气得在水中一跺脚,而这个动作使得水波分荡,她的身子便极快的展露出更多的部分。

那人吸了一口气。

这美艳的小娘子把一张俏脸全涨红了——宛若桃花般的娇媚,别有风韵——她愤怒的道:“就算你不走,也不须老把眼睛对着我。”

“啊”了一声,那人歉意的道:“对不住,对不住,秀色当前,我是情不自禁……”

那女人恨声道:“见你的大头鬼!”

勉强挪开目光,那人更舒适的移靠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一边摇晃,一边闲闲的找话说:“听你口气,好像祁兰亭那老怪物和你——呸,有一腿?”

小娘子火了,尖锐的道:“污言秽语,什么有一腿没一腿的?你嘴巴放干净点,祁兰亭是我的主子,也是我的丈夫!”

那人的眼角斜睨了一下,又急忙移开:“天爷,祁兰亭约莫六十出头了吧?你才多大?至多二十啷当岁吧?这老怪物竟是你的丈夫?”

女人重重的道:“这是我的事,不用你管!”

那人似是十分惋惜的道:“那么,你是他的第几房?总不会是元配夫人吧?”

女人怒道:“我没有告诉你的必要!”

感喟的叹了口气,那人道:“说得好听点,是白发红颜,一树梨花压海棠,说得难听点呢,就是他娘的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真叫人不平,祁兰亭仗着有钱有势,便这般糟蹋人家的青春,唉,他这把年岁,足可当你的祖父啦……”

小娘子气苦的提高了声音:“你再要胡言乱语,我就叫了——”

那人不慌不忙的道:“少奶奶,若是你要叫,就不算聪明人了,我可以告诉你,我的身手相当之快,快到超逾你想象的程度,因此,我能够在你呼叫之前便封你的嘴,或令你香消玉殒,即使退一万步说,你这一叫叫来了人,眼下的光景像什么呢?我难堪倒也罢了,你这副美丽的脸盘又朝哪里搁呀?”

脸上是一阵青,一阵白,然而,这位少妇似也体悟到对方之言不仅是虚声恫吓而已,真个闹了开来,姑莫论对方会采取何种剧烈手段,光是自己袒身以陈的这等风光,怕就再也见不得人了……

那人语调温柔的又道:“少奶奶,其实我对你毫无侵犯之心,更不想伤害你,我们无怨无仇,我犯不上拉你垫背,不过你也得多少替我想想,我还打算活下去,可不甘被那些灰孙子分剐了……”

女人的面容有若严霜,她冷锐的道:“不要称呼我“少奶奶”!

那人笑嘻嘻的道:“人总得有个称谓是不是?譬喻说我叫黎莫野,你叫我黎大哥也行,老黎也可以,或者直呼我莫野更见热络,你不准我称你“少奶奶”,至少得告诉我另一个代表你的符号吧?”

那女的冷冰冰的道:“无此必要!”

黎莫野道:“让我猜猜你叫什么名字——桂枝?凤娇?美玉?贞姑?还是招弟?”

女人没好气的别过脸去,连回答都不回答,黎莫野正待再说什么,浴间的门外,已突然传来一阵低促的脚步声,紧跟着是急切的拍门声:“思思,你还没洗好么?”

嗯,那是一个苍劲又刚烈的大嗓门,叫人一听,就知道拍门的这一位年岁业已不小了,而且,由声辨人,必也是一位威猛霸气的粗线条人物。

叫思思的小娘子悚慄又惊慌的望向门口,又急急转头注视黎莫野——刚好,她可以看见黎莫野从软靴的靴筒里拔出来的那柄匕首,寒光熠熠的匕首。

黎莫野冲着她呲牙一笑,压着声音道:“该怎么回答,思思,你心里有数,可别把事情弄砸了,你固然不想死,我也一样。”

思思怨恨的瞪了黎莫野一眼,无可奈何的拨动着水花,她“入戏”的情绪却极快:“是,老爷。人家还想再泡一会嘛,天气这么热,一身汗腻,烦死人了……”

外面的人,不消说,正是武林中煊赫一时的黑道巨擘七门山君祁兰亭。

先是传进来一阵窝心的呵呵笑声,祁兰亭似是被思思这嗲媚的腔调给弄酥了:“不急不急,我的小乖乖,心肝肉,我只是来问问你还有多久才洗好?另外有件事情也令我不放心,顺便进来知会你一声——”

思思柔柔腻腻,带着迷人的鼻音道:“见鬼了,人家好端端的泡在水里,你又有什么事不放心的嘛?怕我被人拐跑啦?”

祁兰亭的笑声令人联想到他那副尊范的肉麻:“小乖乖,我当然知道你舍不得离开我,你对我是这样的情深意重法,就算再世的潘安吧,也拐你不走哪……”

不由得脸蛋飞霞,思思忙道:“别扯了,老爷,你方才说有件事要知会我,是什么事呀?”

隔着门,祁兰亭的语气转为慎重:“刚刚门上李二虎进来传报,说眩天刀严百忍、飞龙常蜀云、月弧流星曹世洵、三目神通邓沧、龙须拂申清等人率同铜山三义、白马双英,以及全胜镖局总镖头火狮子郝彪以下十二名镖师求见——”

思思心里着急,赶紧道:“得了,我的老爷,你又是龙,又是虎的念了一大串人名,和我又有什么相干吗?”

祁兰亭回答道:“这就要说到了,这些人大都是武林中的一方之鼎,睥睨之雄,皆乃拔尖的狠角色,他们突来见我,原来一面是照江湖规矩向我招呼,一面是请我帮忙他们擒拿一个人——”

思思忐忑的问:“他们求你捉谁呀?老爷。”

祁兰亭大声道:“那厮也是黑道上的一个难缠人物,出了名的心狠手辣,笑里藏刀,非但行事凶残,手段冷酷,更是个不折不扣的活煞星、刽子手;就在今天傍黑时分,他伏在前面青牛岗独自截袭全胜镖局所押的一票红货,直搞得全胜镖局人仰马翻,鸡飞狗跳……”

思思恐惧的望了那边的黎莫野一眼,不安的道:“他——得手了吗?”

外面的祁兰亭嘿嘿地大声笑道:“所谓上得山多终遇虎,那小子可正应了这句话啦,在他计划动手打劫全胜镖局的这趟买卖之前,不慎走漏了风声,早叫全胜镖局得了消息去,全胜镖局的总镖头火狮子郝彪也不是盏省油的灯,人家在道上亦乃摆得开的人物;郝彪得信之后,立时暗里准备,广邀帮手,在行动之前,业已明暗布下了人马一路随护,那小子懵然不察,照旧下手,便落进郝彪的圈套里喽;——”

思思惶然道:“捉住那人了吗?”

祁兰亭却又叹了口气:“那小子果然好功夫,厉害得很,饶是有严百忍、常蜀云、曹世洵以及邓沧、申清这样的能手聚力围杀,却也被他突围而去,这还不说,尚有六七个硬把子吃他摆平了。”

不禁打了个冷颤,思思脱口问:“这人是谁?”

重重一哼,祁兰亭在门外道:“二阎王黎莫野。”

蓦地噎了一口气,思思僵木的瞪着紧闭的门扉,这大热天里,她竟觉得全身泛寒。

祁兰亭忙问:“思思,你没有什么不妥吧?”

闭闭眼,使自己平静了一下,思思强笑道:“我很好,老爷,后来呢?”

祁兰亭在外面又道:“他们说姓黎的一路逃奔向我们这边来,他们也沿途紧追不舍,谁知到了这附近姓黎的居然就不见了,因而他们特为此来见我,提醒我注意,并协助他们捉拿那小子……”

思思急忙道:“老爷,这些人和你有交情吗?”

祁兰亭道:“有的只是耳闻,有的也仅只数面之识,谈不上有什么交情……”

思思又道:“那,姓黎的和你有仇吗?”

笑了一声——是那种自负的笑声——祁兰亭道:“姓黎的想和我结仇,他还得多琢磨点!”

思思不敢回头看,只道:“老爷,那些人和我们既然没有什么深交,姓黎的又不曾开罪过老爷,这件事,沾上了总是麻烦,老爷,不管也罢……”

外面沉默了俄顷,祁兰亭方才笑道:“你不用担心,小乖乖,那姓黎的在我眼里,还算不上什么成气候的角色,我只要——”

打断了他的话,思思抢着道:“不要嘛,老爷,人家不要你管这些闲事嘛,——”

又起了呵呵的笑声,祁兰亭像在哄孩子:“好,好,心肝,我不管就是,但门户内外可不能不小心检点,免得被那小子摸了进来却是有所不便;我已着叶子尊、甄铁英、陆渭平他们加强巡视整座宅子,其他人也严为嘱咐过了,那厮不来便罢,否则,我包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思思慌张的道:“得了,老爷,我知道你行,别再吓唬我啦,老爷,你请吧,——”

祁兰亭的腔调突然有些暧昧起来——似正贴在门上说话:“我说宝贝,夜已这么深了,你叫我“请”到哪里去呀?”

思思不由臊得恨不能一头钻进水里去;她着急的道:“求求你,好老爷,今晚上别搅我,我……我身子有点不适,你到“那边”去吧,或者“上楼”……”

嘿嘿的笑得似狼嗥,祁兰亭带着那么三分“心火上升”的味道说:“那边前天晚上和我搞得不大愉快,上楼也不太方便,楼上的那位正在闹病,小乖乖,今夜你好歹委屈一下,陪陪我,我包管叫你顺坦,——”

思思咬咬牙,只得央求着:“老爷,真的,我身子不适,上下会软绵绵的,心口处又犯呕,好老爷,我知道你疼我,让我好好歇上阵子吧,——”

祁兰亭似乎十分失望的道:“小乖乖,这,这不是煞我的风景吗?你能不能——”

思思柔柔的,但却坚决的道:“老爷,你莫生气,我的确是须要独个儿休息一宵……”

外头传来一声烦恼又无奈的吁气声,祁兰亭无精打彩的道:“好吧,我就不打扰你了,思思,你早些安歇,别睡得太迟,夜里醒着点,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的话,马上拉绳叫人;——”

思思赶紧道:“我知道,老爷。”

祁兰亭像是又犹豫了一下,方才道:“你们女人家也真麻烦,洗个澡要洗上半天,我还想等着看看你哩,——”

思思忙道:“老爷,你请回吧,我知道你那毛病,你若见到我……我这付样子,要肯老实才怪,求求你,老爷,别作贱我了,——”

于是,祁兰亭只好在叮咛了几句之后,拖着步子走开,听那蹭蹭挨挨的步履声,不由令人想见他现在的形态,只怕是那般舍不得,一步一回首吧?

扭过头来,思思的目光触及黎莫野那似笑非笑的视线,不禁令她又羞又恼的道:“你,你这鬼,有什么好得意的?”

黎莫野手中的匕首早已收回去了——其实他亮出了这玩意来,目的全在一种恫吓。他相当明白,某些不懂武功或是妇道之属,大多不太畏惧于无形的技艺,虽然那些看不见的隐匿功能有更大的杀伤力,但这一类人毋宁相信利器的直觉胁迫,至少,他们知道那种闪闪生寒的东西是可以溅血夺命的;这时,他搓搓手,笑道:“我在想,思思,祁老怪的瘾头不小,六十多岁的“祖”字辈老汉了,居然还有夜夜春宵的雅兴及精力,但你红颜伴白发,就未免太苦了点。”

思思怒道:“黎莫野,你这个强盗、土盗,不懂礼教的草莽流寇,你再不走,就是非逼我叫嚷不可了!”

黎莫野安详的道:“我会走,思思,但尚得再待一会儿,你没听到你老公说的话?他们还在这附近广事搜索于我?等风头稍过一过,不用你撵,我自己就上道。”

思思恨恨的道:“黎莫野,你也得替我想想,如果万一被人发现你躲在这里,而我……我又是这个样子,岂不是叫我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黎莫野道:“我很小心,不会叫人看到,思思,你的名节固然重要,我的老命又何尝不重要?所以我们现在是同舟共济,同病相怜,理该互助互益才对,此外,你也用不着犯疑惑,我定力甚强,不似祁老怪那样一见到你这“美人出浴图”便清气下降,浊气上升!”

思思窘迫加上焦急,却亳无办法,她悻然道:“好,就算你狠,但你总得让我起来,不能老叫我躲在水里——”

一伸手,黎莫野道:“请自便,这是你的权利。”

睁大了那双足可溶人骨血的美丽凤眼,思思怒冲冲的道:“你不回避,莫非就叫我在你那两只贼眼的瞪视下站出来?”

“哦”了一声,黎莫野拱拱手,抱歉的道:“我一时忘记了,非礼原该莫视,包涵包涵。”

说着,他站起来转身面墙,在他转身的时候,思思可以看见他交叉插在腰后的两样家伙——一件是一杆粗若儿臂,通体金光璨闪的菱头无缨短枪,一件是并合起来,比一般尺寸少上半截的纯钢三节棍。

暗里倒吸了一口寒气。在先前还以为黎莫野全身只有那一把短匕首呢!

水声细碎的响动着,又传来轻促的呼吸声,窸窣的穿套声,而幽香四溢,绮丽无限,黎莫野舔舔嘴唇,心里在想:“真个一嗅余香死也甜!”

他正在遐思着,这会儿,那美娇娘该出水了,嗯,在擦拭身上的水珠吧?套上肚兜了么?举手投足,玲珑绰约,那体态,那风韵,那情调,乖乖,幸亏是他!

突然,思思在说话:“喂,把那件搁在椅边扶手上的纱衣丢给我!”

黎莫野目光扫视,这才发觉卧椅的扶手边整整齐齐的折叠着一件纱衣——他一直未曾注意,还以为也是这张红木雕花的豪华卧椅上某样装饰呢。

将纱衣倒抛回去,片刻后,思思才如释重负的吁了一口气:“好啦。”

黎莫野缓缓回过身来,顿觉眼前一亮,纯白的纱衣罩着那样一个窈窕却又丰润的身子,若隐若现的云纱之间,是那种脂玉般的光洁,凝雪般的晶莹,而骨肉匀婷,凸凹分明,更衬着那有如桃花似的一抹绛红;她的长发披肩,乌黑柔亮,有若泻下一片流瀑,眉目如画,容光湛然,美艳娆丽到令人不敢正视!

又舔舔嘴唇,黎莫野喃喃的道:“世上竟有如此美女?”

思思轻盈的伸手梳拢秀发——只这个小的动作,却也优美自然到令人心荡——她皱着眉道:“喂,你直楞楞的老瞪着我看什么?”

黎莫野有些尴尬的打了个哈哈:“人间世上有许多无价的珍宝,或在其艺,或为其值,但不可否认的,美丽无瑕的女人更是一件上天的杰作,而造物者赋予她生命、灵气、品质,再融合了完美的形态,就成为至善的珍品了,——”

思思瞋目道:“什么鬼话?你竟把我比同一般物品……”

黎莫野叹喟的道:“所谓“温泉水滑洗凝脂”,原来竟是这般情调,难怪前朝汉皇要意乱情迷,又是“芙蓉帐暖度春宵”,又是“三千宠爱在一身”了,他尽日犹看不足,换了别个男人,孙子才有看得足的辰光……”

思思顿顿足,羞恼的道:“你别再疯疯癫癫的胡扯些闲篇——黎莫野,我算知道你了,你竟是个强盗!”

笑笑,黎莫野道:“不要说得这么难听,何妨称为“强人”?天底下有三百六十行,行里行外,发财最快的就是这一行,不过散财最快的也是这一行,所以我们常常闹穷,但穷得却有骨气,找财路也找得有道理,是所谓“盗亦有道”;这一行中,有其崇高的传统,严肃的规律,以及不朽的美德,而且它也是一门极其深奥复杂的学术,从胆识、体魄的磨练,到武功、智慧的淬励,再加以长久的经验,血腥的陶冶,方才堪堪算是入门,待要熬到我这样的“成就”,有许多人白了头也不可及,更有许多人到了半途就转向另一个人生了……”

哼了哼,思思道:“听你这样说,倒不似打家劫舍,落草为寇,反像举子会试那般的严谨方正,堂而皇之了!”

黎莫野道:“行行都有它形成的原因以及神圣理想,思思,这无可厚非。”

思思道:“谬论!”

黎莫野一笑道:“我们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些话你自然听不进去,可是,有一点你要明白,如果你认为你那老公比我高尚到什么程度,却也是桩荒谬的事!”

挣红了脸,思思愤然道:“至少他现在和你不一样!”

点点头,黎莫野道:“待我到他那样的年纪,或者更早一点,我也和现在不会一样了。”

思思悻悻的道:“这些话要被他听了去,他会生啖了你!”

黎莫野皮笑肉不笑的道:“祁老怪说过,我要和他结仇,得多琢磨,不错,但他若待同我架梁,恐怕也少不得会斟酌再三!”

思思咬着牙道:“你更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二阎王。!”

吃吃笑了,黎莫野道:“你老公把我渲染得过份了,思思,我并不像他所说的那样恶形恶状。”

思思冷凛的道:“思思、思思,思思有你叫的?不嫌肉麻?”

黎莫野不以为忤的道:“不叫思思,莫不成也像祁老怪那样心肝宝贝小乖乖的胡喊一通?我说思思,那才是肉麻吧?”

气极了,思思跺着脚:“你——”

黎莫野懒懒的一抱拳,道:“祝你今晚有场美梦,思思,或者——小乖乖,后会有期了!”

不待思思再有表示,他已倒弓着身体飞向窗口,就那么准确,那么利落,眨眼间失去踪影。

黎莫野有笔帐要找一个人结算结算。

那个人是替他踩路踩盘的老搭档,他们已合作过多次,这一遭,在做全胜镖局的买卖时,却走了水。

这件事的内容并没有什么蹊跷,白痴也猜得出来纰漏是出在哪里——从头到尾,只有黎莫野和他这位朋友在筹划,如今半截腰泄了风声,他自己不曾活腻了去向对方通风报信,剩下来的,除了另一位还会有谁?

那位仁兄,名叫焦奇,道上的人都称他为“小蝙蝠”。

不过眼前黎莫野暂时不能去找焦奇叙旧,他还有桩更重要的事急着办,全胜镖局的生意砸了,他得赶紧设法另辟财源——他有一位半身不遂的老师叔,整日价缠绵床第,吃的喝的不说,光那笔医药开销,也够他张罗的,他虽说干了这三百六十行之外的一行,总不能样样去抢呀!

他本身是吃的这碗饭,他业已过世的师父也是吃的这碗饭,自然,他这位半身不遂的老师叔在能蹦能跳的辰光亦是同样的吃这碗饭,“家学渊源”,穷规矩便也订立了不少,最重要的原则便在那条“盗亦有道”的精神上,因此,黎莫野下手的对象,总是挑了又挑,拣了又拣,必须做到得来于心能安,方可行动。

现在,他来到“头城埠”这个地方,而且很快的已选定了目标——当地生意最好的一家妓院“迎春楼”;抢个把专门剥削那些操皮肉生涯的神女的老鸨或乌龟头之流,总该不伤大雅吧?

迎春楼真是“迎春”,春光无限,春意盎然,莺莺燕燕,肥瘦俱陈,黎莫野昂然而入,在几个“大茶壶”的胁肩谄笑里被让进了楼下一间充满低俗脂粉香气的小房内。

那个脸上生着淡白麻子的大茶壶,在斟过茶,捧上几小碟瓜果之后,凑上前来,嘻开一张臭嘴贼笑着:“呃,这位爷,可有老相好的么?”

黎莫野磕着五香瓜子,一边随意的朝地下吐着皮屑,一边闲闲的道:“第一次来到你们这爿鸟院子,哪来老相好?”

那一位嘿嘿陪笑道:“原来爷是初来乍到呀?不愁,让小的替你老挑一个怎么样?南方佳丽,北地胭脂,胖的赛过杨玉环,瘦的直比赵飞燕,要那闺女状的有闺女状的,要那婊子样的有婊子样的,端庄贤淑的有风味,骚派淫荡的够劲头,或是床功,或是媚术,爷好哪一种就有哪一种,怎么着?”

喝了口茶,黎莫野道;“你们这里,是谁当家呀?”

微微一怔,那位不解的道:“爷问这个,是——?”

笑笑,黎莫野道:“我向来有个爱好,喜欢同老婊子玩,因为老婊子功夫好,侍候客人够细腻,尤其是当了鸨子的老婊子,由于久不经此道,一旦玩起来越见风情,我说你这狗头,如今明白了?”

嘿嘿笑了起来,那大茶壶道:“这位爷,你可真叫有趣,放着那么花不溜丢的大姑娘不起凡心,却端端喜好那些人老珠黄的货,敢情是与众不同呐……”

黎莫野道:“你懂个卵?这才够味道!”

那大茶壶道:“爷你有所不知,十家乐户倒有八家是一干过了气的跳盘儿开设的,她们年轻时干这一行,待到年纪大了,人老珠黄,再也不是那等好光景了,方才拿出以前积攒下的几个钱,或是买上三两雏儿,或是押进若干贫家少女,就此重起炉灶,不同的是,她们从前自个上床,如今做了鸨儿撵人家上床而已,这等鸨儿,大多老得不能看啦,哪有现卖的姑娘来得俏……”

黎莫野不耐的道:“少啰嗦,你们这迎春楼的主子可也是个鸨儿?”

摇了摇头,那大茶壶道:“我们这里可不是,爷,我们老板乃是本地鼎鼎大名的“红胡子”柴三爷,他平时可不大来这里,由三爷的内弟“小滑溜”孙得宝主事……”

黎莫野皱着眉道:“原来是个雄货,娘的,叫他来!”

呆了一呆,那大茶壶呐呐的道:“爷,——莫非你还有那等“阳鲜”之癖?不过我们孙爷可不行哪……”

一瞪眼,黎莫野道:“放屁,我是要叫你们主事的给我找个老鸨儿来!”

大茶壶忙道:“爷,院里形形色色的娘儿多的是,要哪一等有哪一等,包合你老的脾胃,叫你不酥软了舍不得出门,又何须去找些老鸨子?”

黎莫野冒火道:“咦?你这混账是皮痒了不是?净在这里聒噪个没完?老子好什么调调便玩什么调调,用得着你出些骚点子?去,快把你们老板叫来,娘的,你找不着的你们老板包能找着!”

那大茶壶面有难色的道:“你老请息怒,不是小的不去请,实在是请了来孙爷他也效不上劳,嫖窑子一样有规矩,哪能进了这家却去拉别家的姑娘?况且还是找个业已不卖的鸨儿……”

大吼一声,黎莫野翻下脸来叱喝:“我啃你个妹子,你他娘是吃了熊心豹胆啦?竟敢顶撞起老子来?老子是买的,你们就是卖的,主顾还有错了的道理?你再不去把那孙得宝叫了来,看老子不拆你这爿鸟院子才怪!”

那大茶壶畏缩的退向门口,一叠声的苦着脸道:“得,得,小的这就去请——。”

待那人匆忙掀开帘子去了,黎莫野暗里朝自己扮了个鬼脸,然后,悠然自得的啜茶嗑瓜子,静静的等待起来。

他要那管事的前来,目的只是要挟持对方指出银柜所在,好让他尽快捞上一票;他干这种买卖久了,深知盲目的搜寻,乃是最为愚笨且不登大雅之堂的事,只有下三流的毛贼小绺才费这等功夫,他仅需拿住那关键人物,再开始收取金银财宝便行,这个法子,多么简单明了?

半晌——

门帘子一掀,一个瘦脸削肩,肤色干黄的人物闪了进来,那大茶壶躲闪在门边,朝着黎莫野点了点头:“孙爷,就是这位。”

那人一摆手,大茶壶赶紧脚底抹了油;他冲着黎莫野呲出一口黄牙:“听那狗头说,兄台的嗜好与众不同,想玩玩老于此道的靭皮货,而且指定是业已久不闻腥的鸨子?”

黎莫野笑嘻嘻的道:“不错,我是有这个意思。”

那人枯黄无肉的瘦脸上,浮现一抹不大友善的笑意:“委实对不住,我们这里各式各样的粉头都有,什等新鲜花巧也不缺,所缺的就是兄台要的货色!”

黎莫野喝了口茶:“那,怎么办呢?”

白多黑少的一对眼珠子翻了翻,那人皮笑肉不动的道:“我看,兄台还是别家院子试一试吧,我们地方小,侍候不了。”

黎莫野笑道:“你的意思就是说,叫我走路了?”

那人脸色一沉,道:“两山一叠,朋友,你请出吧!”

翘起二郎腿,黎莫野道:“大概你就是在这爿窑子里管事的那个小滑溜孙得宝了?”

那人冷冷的道:“我是孙得宝。”

黎莫野摇摇头,道:“人家都叫你小滑溜。你怎么一点都不滑溜呢?我看你不但不滑溜,更且别扭得紧哪。”

嘿嘿一笑,孙得宝道:“滑溜不滑溜,得看人来,朋友,你莫非不是来寻乐子,而是成心来找碴的吧!”

黎莫野吐出两片瓜子屑,笑了起来:“你可真叫聪明,我的儿。”

孙得宝脸色一变,随即又恶狠狠的道:“朋友,找碴找上了迎春楼,是你招子不亮,八字生卯了时辰,这里是什么地方,哪一个的靠山,你可曾打听清楚?我不妨明着告诉你,你只要敢在这里惹出一星半点的是非,你竖着进来,就包管横着出去!”

黎莫野模样显得十分有趣的道:“乖乖,你们这块地场是开窑子的不是?经你这么一说,倒好似刑部的大堂啦,恁般个威风法儿?我却不知道,开窑子还得有靠山,老孙,你说说看,顶着迎春楼满头荤腥的那位后台老板是哪个老王八?”

怪叫一声,孙得宝吼了起来:“不开眼的泼皮货,你他娘是活的不耐烦了啊?在头城埠这一亩三分地里,居然想搅我们的场合,辱骂鼎鼎大名的柴三爷?”

伸了个懒腰,黎莫野笑得颇为轻松自在:“不止是辱骂就算了,我的儿,总还得搭上点缀头才行啊。”

往后猛退一步,那孙得宝拉开架势,厉声吆喝:“你卖狂吧,我要能叫你走出迎春楼的大门,我他娘就跟你姓!”

这时,帘外人影闪动,间或有刃器的寒光映晃,敢情护场子的一干角色都赶到了!

黎莫野忙道:“我说孙兄,我其实并不想豁开来干,一则影响你们的买卖,二则流血夺命的玩意多少有干天和,只要你能帮个小忙,高高手,我决不黏缠,拍拍屁股就走——。”

须臾又暴烈的大笑一声——孙得宝人生得瘦小枯干,这一声笑却颇具音色——他斜吊起一双眼,粗声哑气的道:“娘的个熊,我早就知道你只是块狼心兔子胆的孬货,硬充壳子装好汉来的,踹场子踢门头堪堪摆的就是个空架势,凭你这副驴鸟像也配上台盘耍那论斤两的大爷?我姓孙的眼皮子下看多了狠角色,什等样三头六臂的人物也逃不开我这一梭溜,你呀,秃子头上的虱卵——明摆明显的九流青皮赖汉,却楞想充人王,娘的,你说你不是活腻味了是什么?”

黎莫野摆摆手,道:“说真的,老孙,我只想借几文盘缠……”

嗬嗬怪笑着,孙得宝微昂着一张脸道:“我就晓得错不了,娘的皮,这不来啦?伸手要小钱的三混子角儿!”

双眼暴睁,他又狠辣的道:“江湖一把伞,遮我也遮你,这话对,爷们在道上混,吃的是碗交情饭,得要南北各路的道上同源维护包涵,朋友们若有什么急难,只要我们办得到,多多少少也不会叫朋友失望,但却不是像你这样强索横讨,气焰凌人;娘的,你在唬弄不成之后再来软求,业已挽不回你铸下的大错啦!”

黎莫野笑道:“如此说来,老孙,你待整治我不成?”

孙得宝凶神恶煞般道:“不给你一顿生清吃,你不知道迎春楼乃是个吸人骨血的盘丝洞,还当是赈贫济难的善堂了!”

黎莫野安闲的道:“那么,钱也不借啦?”

孙得宝大叫:“我借你娘的个头!”

黎莫野又啜了口茶,道:“好吧,老子恁情豁上这条命,也得玩玩这座盘丝洞,看看是你们吸得了我的骨血,还是老子能抖得你们鸟蛋精光!”

孙得宝的来势也算相当迅速,他身形倏晃,一个箭步抢上黎莫野左侧。双掌圈合互击,底下却飞起一脚踹向对方腰眼!

连眼皮子也没有撩一下,黎莫野只是左掌横插又回——稍稍超越在孙得宝的拳脚攻势之前——于是,这位小滑溜突然“嗷”的一声,捂着肚皮弓着背,重重撞上后面的盆景架,一片稀里哗啦声里,他业已灰头土脸的坐倒在地。

帘外立时响起几声叱喝,三条大汉手执刀棒,有如一阵风般卷扑进来,黎莫野稳坐不动,只等对方冲至桌前,他才笑哈哈的张口吐出一蓬黄晶晶的茶水,那三位仁兄却似每人当头挨上一把铁沙子,丢刀弃棒,尖呼怪嚎着手捂脑袋撞跌成一堆。

外头似是微微僵窒了一刹,方始又有四名汉子围拢近来,他们倒相当小心,不像他们的同伴那样粗狂;先由一个人用手中单刀挑起门帘,另一个执着手叉子护紧面部,伸出头来往内窥探——。

黎莫野招招手,道:“伙计们,屋里看座。”

那两位大大吃惊之下不觉有些发愣,他们另两个同伙却已沉不住气,同时一声断喝,像两条牯牛似的冲向屋内。

雪亮的一柄朴刀与尖锐的一把三角钻,分左右猛刺黎莫野的头脸,他以非常优雅从容的动作,用足以让对方看得清楚的过程伸出两手,就好像他原本便捏住那柄朴刀的锋面与三角钻的钻杆一样,恰到好处的分以左右手的食中二指拑了个又牢又稳。

于是,那两位在惊骇之下奋力抽动家伙,但哪里移动得了分毫?在他们瞬息间的感觉里,就仿佛自家的兵刃是压在一座石山下了。

当然他们的感觉只有瞬息的空间,因为黎莫野没有那大的闲心同他们比赛力气;他冲着这两位露齿微笑,也只是下面一阵淡淡的风向上拂起,两条汉子已狂号着滚绣球似的跌摔出帘外。

尚未进屋的那一双顿时吓破了胆,真正不约而同,两个人拔腿就跑,而当他们的身体一半越过门边,另一半尚未消失之际,门内两点乌星猝闪,透肉打入他们脚踝里,硬是将这两条牛高马大的汉子撞得齐齐翻转,滚在一团。

打翻这两个的,不是什么犀利暗器,仅是两片薄薄的瓜子皮而已。

仍然坐在椅上的黎莫野半侧过身来,好似没有听到或看到门内门外这些人的呻吟辗转,他朝刚爬起身来,惊得面色透青泛灰的孙得宝眯起双眼:“孙兄,老孙,你不要紧吧?”

先前挨了黎莫野的一记“插手”在肚皮上,孙得宝几乎就闭过气去,他不知道黎莫野只是用了三成功力,否则,只怕早就被那一记插手戳穿他的后脊梁了;孙得宝的肚腹间麻钝加上翳窒,连喘口气都艰滞得慌,他用双手捂着压着,额头上汗珠滚滚,不时因为偶起的血气翻涌,而牵扯得他连连扭歪了那张瘦脸。

俯身凑近了些,黎莫野道:“甭这么狗熊,老孙,拿出点硬气来给我这赖汉看看!”

呻吟了一声,孙得宝犹在充好汉:“娘的……阴沟里翻了船……这遭吃你小子暗算了我孙某,没得说……但你也休想囫囵着朝外走……”

黎莫野笑道:“得了,我的儿,别真在那里充啦;你这回走了眼,把你家活祖宗认成了三混子,不是自己找难看是什么?老实说,你斤两不够,只是个替人跑腿的小把戏,所以我也不过份折腾你,若换了你那姐夫柴胡子来,我要不给他片下半斤人肉,就算是他八字生的巧!”

吸了口气,孙得宝咬牙切齿的道:“你……你不用在那里卖狠使狂……你要跳得出我姐夫的手掌心,,我……我他娘就跪下叫你声爹!”

黎莫野道:“当真?”

这下孙得宝忍不住又痉挛了一下,脸色更见灰黄:“有本事,你尽管使……我看你能……上得了天?”

搓搓手,黎莫野道:“上天入地是靠后的事了,老孙,眼下我得先借几文盘缠。”

心腔子一紧,孙得宝硬着头皮道:“你……休想!”

站起了身来,黎莫野嘻嘻笑道:“说是借,不过用词好听点而已,实际上你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而且这一借就没得还了,更明白的讲,呃,“打劫”这个名词你听过没有?”

孙得宝猛一哆嗦,失声道:“什么?你是“老横”(强盗)?”

以右手大拇指朝胸口一点,黎莫野道:“不错,而且还是这一行中顶儿尖儿的!”

唇角抽搐着,汗水涔涔,孙得宝痛苦的道:“娘的——这是什么规矩?你要劫掠哪里不好下手?到处都有钱庄票号,殷商巨富……你却端端冲着窑子来发财,这……还有天日么?”

黎莫野慢条斯理的道:“抽你们这些吃人肉的乌龟头一点成头,乃是最最适当的事;供人糟蹋泄欲的是那干妓女,出卖青春灵肉的也是那干妓女,你们只是坐地分肥,层层剥削,到手的全是不劳而获的昧心钱,而你们吃人,老子便吃你们,这也算是一种合理的相对报偿吧,否则,你们活不下去,我又靠谁活?”

孙得宝是又气又惊又怒,他挣扎着叫:“我他娘硬是不吃这一套……打劫打到柴三爷的生意上来了!我们一天到晚还不知道要去抢谁,居然自家先遭抢,黑吃黑,有这个道理么?”

笑着,黎莫野的右手挥掴如电——只是略一闪动,十六记大耳光已打得孙得宝前俯后仰,左歪右摆,血糊糊的三颗牙齿和着细碎的肉糜往外乱喷!”

孙得宝捂着嘴,双颊紫中透红,浮肿的指痕一条叠着一条,痛得他满眼晕黑,头重如锤,他咿咿唔唔的直着舌头,话都说不清了。

黎莫野笑道:“我这个人有时候脾气不大好,尤其在遇事不顺我心意的辰光,脾气就更不易控制了,刚才这几下子,只是我才开始不愉快的先兆,越往后,我越会忍不住动粗;老孙,你这小身体,三根筋吊着个脖子,两枚卵蛋掐个鸟,可怜生的,只怕挨不起我三两下手脚哪……”

挣动着脑袋,孙得宝一边吐着血水,含含混混的道:“好……好……你他娘这等心狠手辣法……我恁情叫你打死,也咽不下这口鸟气……”

黎莫野咧着嘴道:“叫你拿出点硬气来,老孙,你真一点也不含糊,马上就摆给我看了,行,有种,是条汉子,我最佩服的就是你这种人物——不过,希望你有始有终才好!”

一股寒气顺着背脊朝上升,孙得宝恐惧的嘶喊:“你,你还想干什么?”

黎莫野道:“老子不要钱了,只冲着你这么一条好汉,这钱也不能要了,但钱可以不要,我却犯了拗性——非得称量称量你到底有种到什么地步才行!”

踉跄往后倒退,孙得宝惊悸的叫:“你不能赶尽杀绝呀……我业已撑持不住啦,人已被你打成了这样,你还待下毒手?江湖是你这般混的?简直没有天理了啊……”

黎莫野笑道:“那么,银子便交出来,老孙,如果你犹待咬牙往下撑,我可以告诉你,下一步,我会一根根敲断你的肋骨,再来,砸扁你双手双脚的全部指头,接着,嗯,就挑出你那两只眼球吧,你若能直熬到底,行,我一分不取,转身就走,更会到处宣扬你孙得宝是怎样的一条硬汉!”

若是到了那等光景,硬汉是硬汉了,自己这一辈子也就“磨盘掉进鸡窝里——砸了蛋”啦,啥也没有,啥也成空,纵然是硬汉吧,又管个鸟用?孙得宝不由连连打着寒噤,浑身起了疙瘩,好不容易硬提起来的一口气,刹时泄了个精光。

黎莫野提高了嗓门,道:“好,大家干脆一点,别磨蹭,我这就开始侍候你啦——呃,这两排肋骨,却是先敲哪一根呢?好吧,就打左边来,男左女右不是?老孙,你且先憋上一口气,咬咬牙就过去了……”

突然,孙得宝双手乱舞,发了狂般嚎叫:“住手,住手,住手哇……你要什么,我都给你,统统都给你……”

黎莫野笑哈哈的抹着嘴道:“真给还是假给?如果你委实舍不得,我说老孙,免了也罢,我夹磨你成一条好汉,拍拍屁股就走——不过,回头想想,钱又不是你自己家里带出来的,犯得上么?

又朝地下吐了一口血水,孙得宝嘴不关风的呻吟着:“你也甭再损我……钱,我拿给你……只要你走得出头城埠……”

黎莫野道:“我说老孙,敢情你划下的圈子越来越大了,方才说不要我走出迎春楼,如今又扯远到不让我走出头城埠,老孙,你多成全,我拿了金银财宝,包不走出这南七北六一十三省的地面也就是了。”

押着孙得宝,黎莫野也不管地下犹在躺着哼唧的几位仁兄,更不理四处掩躲逃避的莺莺燕燕,在一片鸡飞狗跳的混乱里,他们来到楼上走道最靠里的一个小间。

孙得宝哆嗦着一双手,打开一具沉厚壁柜底下的抽屉,抽屉里,是一叠叠的庄票,以及部份散碎金银,尚有少许制钱;他呐呐的道:“本利都在这里了……看你怎么拿吧……”

黎莫野微掀罩袍,从腰板带上抽下一条早已备妥的薄靭羊皮口袋,连庄票加上散碎的金块银锭,一股脑抓进羊皮口袋里,铜板制钱,他却真的一文不取:“别他娘的哭丧一张脸给我看,老孙,你们开的这爿人肉摊子,早就连本带利滚了几大滚不止。如今哪还来的本钿?净是赚头,而我少少借用几文,不出几天,你们便又捞回多多了……”

孙得宝缩在一边,又是肉痛,又是恼恨的道:“你连口袋都准备好了?这……这完全是存心预谋嘛……”

把装得鼓鼓的羊皮口袋往腰上一掖,黎莫野呲牙笑道:“预谋倒谈不上,当然有关对象的选择事先得多少琢磨琢磨;至于这条羊皮口袋,乃是我随身不离的吃饭家伙,遍地皆黄金,总得有件趁手的玩意来装盛,你说可是?”

孙得宝气愤的道:“强盗土匪,偏是说得光头净面,活神活现……人家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些钱财乃是我甘心孝敬你的呐……”

黎莫野道:“我是强盗土匪,你们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虎豹,我好歹也是靠本事,凭力气吃饭,你们却端赖着女人胯裆下的腥秽沾荤嚼谷,两相一比,差远了去啦;老孙,你就往宽处想,这笔钱,权当是你欠我的吧……”

孙得宝跺着脚叫:“连认识都不认识,我,我什么时候欠你的?”

笑了笑,黎莫野走向窗口:“就当是上辈子欠的吧,我是专讨来世债的!”

孙得宝忽然抢前一步,急吼吼的:“慢着!”

半转身,黎莫野笑道:“怎么着?又想充好汉啦?”

赶忙往后缩了缩,孙得宝一张瘦脸涨得有如猪肝:“娘的,钱已吃你抢了个精光,人也被你揍成了这般模样,你,总不能屁也不放一声,就这么闷着头上路吧?”

黎莫野笑道:“你的意思,叫我怎么样呢?莫非侍候上你一段“十八摸”,让你心头舒坦舒坦一下?”

孙得宝直着脖颈嚷嚷:“人道立不改姓,坐不改名,你难道就没有个名姓留下来?我姐夫若问起我这档子倒霉的事,我至少也得把你的万儿说清楚呀,你这么一走,那黑锅一口岂不就扣在我的头上啦?一个弄不巧,我姐夫疑心是我监守自盗都说不定……”

黎莫野点头道:“有点道理,俗语说,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咱们哥俩交情不错,我怎忍心叫你背这口黑锅?”

气恨的猛咬牙,孙得宝嘴里的伤口一扯痛,才想起牙齿业已掉了好几颗,咬都咬不牢了;他呜呜的闷着声叫:“我的祖宗,你就别扯淡了,你他娘到底是谁呀你?”

黎莫野笑吟吟的道:“阎王老子是老大,我就是老二!”

呆了呆,孙得宝喃喃的重复人家的话:“阎王老子是老大……我就是老二……老二……”

猛的,他打了个寒噤,模样像才吞下一颗火栗子——呲牙咧嘴,凸出了一双小眼球:“二……二阎王?你,你是二阎王黎莫野?”

哈哈一笑,黎莫野道:“难得你心思灵巧,一猜就着;我说老孙,姓黎的这厢告辞啦,他日你发财得宝,咱们哥们再凑合凑合!”

窗户掀起,黎莫野的身形就似轻烟一抹,略微晃闪,即已踪影杳然。

孙得宝傻鸟一样愣了半天,才突然跳了起来,气急败坏的冲出门去,一边往楼下跑,一面直着喉咙干嚎:“抢劫啊,我们被江洋大盗黎莫野抄了底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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