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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黄雀行

虽然已是夜深人静,佟家大宅却照样灯火通明,里外一片晃亮,其实,夜深没有错,人呢,却未必静得下来。

今晚二更天,是“独眼老五”保瑜约定到来拿钱的时间,保瑜一年前才从“济安府”

的死囚大牢里越狱而出,他这一出来,北边邻近的几个省份就算闹翻了天,富商巨贾做大买卖的财主也好,包赌包娟外带把持水陆码头的黑道人物亦罢,受到他勒索榨取的已不知凡几;保瑜功夫好、心肠毒、下手狠,加上行踪飘移不定,来去无踪,所以,谁都不愿也不敢招惹他,赤脚的不怕穿鞋的,只要他找上门来,开个数目,大多乖乖双手奉上,亦有那不信邪的,但落了个人财两空,满地血污衬托着狼藉遗尸的下场,这样一搞,就越发强化保瑜要钱的份量了。

佟家人是三天前接到保瑜的通知,要他们在今夜二更时分把银子备妥待取,保瑜开的价码是十万银……多少人一辈子也赚不到的数字,但佟家人岂敢稍还折扣?早就在时限之前张罗周齐了,佟家是“鱼山镇”首屈一指的大户,有良田千顷之外尚在镇上开设着七八家各式生意,十万两银子固然数目不小,拿得肉痛,不过和一家老少的生命比起来,这笔钱也算不得什么了。

而且、他们还严守秘密,不曾报官,因为他们了解以官家的能力,很难捉到保瑜,如果报官之后捉不到保瑜,保瑜便会转回头来寻他们,落地生根的人家,要想迁移躲避谈何容易?所以保瑜如果寻他们便极简单。佟家人惹不起,就只好认命。

就在佟家人张罗银两的辰光,他们店里的管事不经意的在某个场合泄露了风声,而风声传到“济安府”属下的大捕头“飞链子”雷旺耳中,雷旺又如何放得过这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为了姓保的越狱之事,虽说乃由于大牢的狱务疏失,与他并无直接关系,但上头责成逮捕归案的压力日甚一日,时间拖下来,吃的屁、挨的骂不知多少,减俸降级已经二度、如今尚能保住位子,已算大幸,这期间,他不是没有出力,也不是没有费心,但屡屡徒劳无功,出师之余,连番扑空,迭次受按,“独眼老五”的这桩公案,差点就把他逼疯了。

雷旺肯定了这次消息的正确性后,亦曾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知道遭遇的机率将越来越少,得手的比算亦一次弱于一次,因而他下定决心,非要在佟家大宅这关节上逮住保瑜不可!

若待成事,单凭决心是不够的,必须还要有周全的准备才行,雷旺一再检讨过去失败的因素,情报失真、判断失误、时间差池等因为干连,最重要的,是人才欠缺、力量不足,保瑜的身手了得,拼起命来如同狂狮,逃起命来几若脱兔,以雷旺左右的这些个伙计,实在围不住姓保的,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这一遭,雷旺不再贪功涉险,在仔细考量过后,他另有了计较,在他认为,这乃是有着九成以上把握的计较。

雷旺找上了玄劫,他和玄劫是有近二十年交情的老朋友,以前,他为了这桩公案一直没有求过玄劫,一则是为了个人颜面自尊的问题,二则,玄劫也实在不容易找,但事到眼前,他可什么都不顾了,颜面自尊罩不住他的孔雀钢,人不好找,日夜不停的也要钻路子、拉关系去找,他总算有几分运气,终于把玄劫找到了。

现在,佟家大宅灯火明亮,端候着保瑜来收取银子,雷旺则与玄劫隐匿在前院的墙角幽暗处,专等着下手拿人。

是二更天了,却仍无动静,佟家的大厅门窗俱开,银灯如雪,映照得恍如白昼,佟家当家的大爷佟宗万同他两个宝贝儿子佟延福、佟延贵三个宛如三只呆鸟一样端坐在厅中枯候,三张面孔全透着惶惊不安,仿佛他们等的不是活人,乃是一尊瘟神似的。

墙角的阴暗,是由一座假山的投影所形成,玄劫和雷旺的身子便融合在假山的投影中;这一刻,玄劫平静如故,雷旺却有些沉不住气了,他向玄劫凑近那副结实的五短身材,屋里的灯光反映着他一张宽阔却肤质粗糙的大红脸膛,脑门上的汗珠在闪闪发亮,这位掌管着一府七县六扇门的头儿压低嗓门道:“别是又临时起了什么变故吧?时辰到了,姓保的免崽子怎么还不见踪影?”玄劫七情不动的道:“你急什么?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四平八稳的摆在那里,还怕保瑜不来拿?”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雷旺咬着牙道:“这一次,老玄,咱们非得把姓保的逮住不可,决不能容他再度脱走,你不知道,我被他害得惨了,上头─天到晚追逼着结案,人抓不着,却用什么去结案?凭我雷某,好歹也是个府辖捕快头子,挨骂挨刮,倒成了家常便饭,人前人后灰头土脸,老像矮了一截,情形若是这样拖下去,老玄,不必上面撤我的差,自己也不好意思朝下混啦!”

玄劫皮笑肉不动的道:“谁叫你小于逞能,不早点来找我?”叹了口气,雷旺道:“人要脸树要皮,老玄、我干六扇门这─行算得上有名有姓,竟连一件越狱的案子都办不了、而向外头朋友求助告帮,象话么?”玄劫道:“我们老交情了,你还和我计较这些?再说,如果你早来找我,包不准案子已经结了,你亦不用受那么些折腾委屈。”

雷旺恨恨的道:“原是这么说,我一看光景,实在是怕罩不住,只有厚着脸皮央你出马,老玄,怪来怪去,完全要怪保瑜那三八蛋,他若不连捅纸漏,又何须劳累于你?我也大可喝酒吃肉,高枕无忧,不必半夜三更窝在这里受活罪了!”目光扫过前面大厅,玄劫轻声道:“你的手下都已进入堵截位置了么?”点点头,雷旺道:“十六个人全都埋伏妥了,唉!想想也够惭愧,这般东西经我调教了许多年,平日里抓抓偷鸡摸狗的小碱小盗还能派上用场,一朝碰上扎实货色,就全傻了眼,不提别的,光看那股子手忙脚乱的慌张法,就叫人有气!”玄劫笑了笑:“这表示还欠夹磨,雷旺,说句不好听的,吃你们这行鹰爪饭,真正有几下于的角色实在不多,否则,江湖上也不会有这么纷乱了!”雷旺尴尬的道:“你就别他娘窝囊我了,天下这么大,江湖何其广?我只把我这一亩三分地料理得平平静静已算交了皇差,其它的地方,我管不着,也管不了。”夜暗里,玄劫挪榆的在笑,笑颜刚刚浮上唇角,又立刻凝聚……墙外,三条人影宛如三头大鸟飞进,除了极细微的衣抉拂动之声,几乎没有带起任何声响,好俊的轻功!雷旺马上紧张起来,他用手肘碰了玄劫一下,呼吸都变得粗浊了:“老玄,那话儿来啦……”玄劫淡淡的道:“我有眼睛。”三个不速之客,甫一落地,便大摇大摆的穿堂入室,直接走进前厅,那模样,不像是来敲诈勒索的强豪,倒似是这家主人的贵宾了。

只见厅中佟家父子赶忙起身迎上,打恭作揖的把三个人当祖宗一样请入落坐,而人尚未坐稳,佟宗万已双手高举过眉,有如上供般捧呈过一个大红框的信套,不消说,信套里装的一定是银票了。

玄劫仔细打量着伸手接过信套的那人,那是个身形高大粗壮、满脸横肉的浑汉,左眼拿一只黑色扎带的眼罩罩着,单剩右边牛蛋子似的独眼,勾鼻阔嘴,展露在卷起衣袖之外的两条手臂汗毛浓重,仿若像桩,看上去真个杀气腾腾,凶态毕现,没有丁点人味!

不用猜,这家伙就是“独眼者五”保瑜,也一定是他无疑!

坐在保瑜旁边的另一位,是个花白头发的干瘦老人,玄劫却觉得十分眼熟,他看过又看,蓦地身子一震,几乎脱口叫出声来!

雷旺有所感觉,急忙问道:“怎么了?老玄,什么地方不对头?”玄劫强自镇定,咽了口唾沫:“跟保瑜来的那两个人,雷旺,你认不认得?”凝眸细瞧,雷旺道:“独眼的是保瑜,不用说了,他旁边那老杂种却眼生得很,另一个略微驼背,两手过膝,像头大狗熊似的家伙我认识,叫做秦世昌,道上朋友都称他为‘秦疯子’,是个犯案累累、无恶不作的混帐东西!”玄劫若有所思的道:“保瑜平时作案,也都带着这两号人物?”雷旺亦不免有些迷惑的道:“倒是不曾有过这种情形,保瑜以前的行事,大多独来独往,没见他身边跟得有人,今天怪了,怎的还请了帮手?”玄劫慎重的道:“你这次行动,会不会事先走漏风声,叫姓保的有了提防?”雷旺斩钉截铁的道:“决不可能,前几次任务失败,就为了事机不密或实力不足,这一遭,我可是守口如瓶,鬼也不让它知道,连我的手下们也是到了现场才明白所为何来,老玄,我保证没有泄露风声:”玄劫喃喃的不知在嘴里嘀咕些什么,雷旺急切的道:“老玄,银子已经交到姓保的手上,他们不会逗留太久,我们可以行动了吧?”玄劫长身而起。再着地,人已到了大厅门口,厅内的灯光反映着他一身落拓不拘的打扮,映着他肩头的黑油布里卷,真像是从九幽之下突几冒出来的!他这一出现,不但把大厅中的佟家父子吓得面如土色,显然连“独眼老五”保瑜等三个人也吃了一惊,跟着雷旺也堵到了门前,保瑜脸上的表情便由疑惑候而变成狠毒了。

雷旺右手一柄朴刀,左手一条粗约儿臂的结环铁链,人一现身,老公事的口头弹便上了场面:“大胆匪徒,张狂贼寇,你们已在重重包围之中,还不赶快丢下兵器,束手就缚?

但有反抗,休怪一律格杀,决不轻恕!”独目中凶光如火,保瑜转过头去狠盯着佟宗万,声如狼嗥般道:“老小子,你有种、你够胆,居然摆下了这么个陷坑叫我们来跳!”佟宗万混身筛糠似的哆嗦起来,他脸色泛青,上下牙齿交相磕颤,声音抖得带着哭腔:“不,不,保英雄,保壮士,你你……你千万不要误会,你听我解释,我根本不曾向任何外人提起,我连他们是谁都不清楚……保英雄,请你相信我,我决没有泄露消息,我不曾向任何外人提过这件事……”保瑜的鹰勾鼻子耸动着,鼻孔大张,模样活脱待要吃人:“你不知道他们是谁?”佟宗万差点就跪了下来:“皇天在上,保英雄,我可以向你赌咒,我要认得他们,就叫我不得好死……”门前,雷旺中气十足的喝吼着:“保瑜,你甭在那里使横卖狠,鸡毛子喊叫,不错,佟家人是不认得我们,更不知晓我们今晚会来,你以为你的行踪就有那么严密法,把我们吃公事饭的看得如此无能?

好叫你明白,我们有我们的路子,早已把你的来龙去脉探得清清楚楚,对你的行动了如指掌,姓保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作恶作得够了,还不俯首就擒,随我回去归案?!”

一声狂笑,保瑜摆出一副“泰山石敢当”的架势:“雷旺闷雷旺,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小小的捕头,上不得台盘的鹰爪孙,你是发了狂起了颠,竞想打我的主意?你这可怜的公门走狗,怎么不用你那浆糊脑筋回想回想?凭你,拿得住我么?你几曾有过机会摸到我一根鸟毛?”所谓“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保瑜说的话固然尖刻阴损,却全是实情,雷旺不由面色难看,一阵红又一阵白,一阵白又一阵红,他猛的大吼如雷:“刁匪放肆,王法难饶,我看你还能横行到几时?2”保瑜挺起胸膛,大马金刀的朝着雷旺招手:“来来来,姓雷的狗腿子,保大爷人就站在这里,你倒是过来捉捉看呀,顺便也叫你知道,是王法强过我,还是我强过王法!”雷旺“格□”咬牙,眩目叱喝:“来人呀!”

人随声现,十多条身影纷纷自各个隐蔽的角落间涌出,立时把大厅四周团团包围,每个人手里所执的大多为单刀、铁尺、朱漆棍等传统差役式武器,还有拎着枷铐索链的,当真是“官兵捉强盗”来了。

保瑜呵呵大笑,旁若无人:“不错,人来了,姓雷的,叫他们上来抓呀,虽然次次抓不着,到底还得碰碰运气,说不定这一遭你们就能立下大功!”雷旺下不了台,只有硬起头皮挥刀前指,同时石破天惊的大吼:“兄弟们,拿下!”于是,玄劫收回了留在那老者脸孔上的目光……老者在与玄劫朝面的一剎,似亦颇为惊愕,旋即躲避着玄劫的视线,表情明显的呈显著不安,这就够了,玄劫已经肯定了某桩事实,跟着便要处理“官兵捉强盗”的问题了;他摆手阻止下雷旺等人的行动,慢吞吞的道:“不急,雷旺,一点也不用急,姓保的能否强过王法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他必须强过我才行,我敢说,眼下我们的运气绝对比他好!”雷旺见风收帆,挥手阻止手下上前,边大声道:“一切全听你吩咐,老玄。”保瑜独目暴睁,嗓调粗厉的道:“娘的皮,你又是打哪个鳖洞钻出来的软壳王八?冲着保大爷发威,敢情是活腻味了?”玄劫哧哧一笑:“我说保哥儿,这些把年来,你可真够戗,不但搅合得地方上一片乌烟瘴气,黑白两道的同源也叫你吃定了,好日子过得三百多天,差不多啦,今晚上,哥儿你还是请归位回笼吧。”保瑜“呸”的朝地下吐了口唾沫,半扬着脸孔,形色极为鄙夷的道:“我以为雷旺这狗腿于怎的胆气忽然大了?原来是请到帮手,自认有依靠、有仗恃啦,不过就凭这一位,恐怕不大够称量!”玄劫不温不恼的道:“保哥儿,你是南北纵横、水陆行走惯了,经多了大场面,,会多了龙虎英雄,乍见我们这等小角色,自则不值一笑,但是呢,八十老娘倒绷孩儿,阴沟里也可能翻船,要说万事笃定,这话就未免太满啦!”保瑜独眼狠盯着玄劫,寒森森的道:“很好,我却要看看,在你们这条臭阴沟里,是如何来翻我的船!”这时,站在他身边的干瘦老头,似乎想开口说什么,但随即又紧抿嘴唇,扭过头去,神态间仿佛十分矛盾,也十分不安。

突然,那“秦疯子”秦世昌一伸手拦住举步待出的保瑜,声如狼啤般道:“保哥,杀鸡还得用牛刀?你且歇着,看兄弟我来剥这杂碎一身人皮!”保瑜哼了一声,自负的道:“下手要快,别叫我等烦了!”秦世昌答应一声,大步走出厅门,拋肩斜身之下,“哗琅琅”震响盈耳,一把沉重的三环大砍刀已握在手中,灯光映炫刀锋,冷芒赛雪;透着一股砭肌浸骨的寒意!

玄劫慢慢后退,左手招动道:“刀是不错,秦疯子,只不知你那几手把式,和这把刀衬托得上还是衬托不上?”

秦世昌双目瞪起,嘴巴扁裂,猛一声大吼旋身向前,刀随身走,舞起一朵光弧,而光弧圈罩玄劫,气劲凛锐,来势相当凶悍!

那张里着“搜神伞”的黑油布,便在此刻“嗖”的一声飞出,笔直平整,竞像是一块生铁片,凌空横扫,剎那间与秦世昌的三环大砍刀相撞,“当”的一响,秦世昌马步浮动,居然歪出两步:

伞尖如矛,倏抖之下已指到秦世昌咽喉,这个疯子来不及举刀回架,慌忙仰身倒蹿,十二只晶亮的伞骨顿时有若孔雀开屏般展现,焰彩宛似冷凝的珠玉缤纷,姓秦的胸腹各处,已马上翻绽出七道血槽!

七道血槽长短不一,深浅各异,但却是割在同一个人的身子上,大痛小痛汇成一股火炙般的抽挞,使得秦世昌一屁股坐跌在地!大厅内,保瑜闪掠向前,左右两面铿亮的铜钹“锵”声互击,口中断喝:“且住!”玄劫并没有乘势追杀的意思,正如他先前所说,不急,─点也不用急,煮熟的鸭子,到底能飞走的可能性不大,或早或迟,总归是要入口下肚的。

双钹交叉胸前,保瑜大声问:“不二劫?”玄劫耸耸肩:“真叫荣幸,像我这种小鼻子小眼睛的角色,难为保哥儿还认得出来!”保瑜的表情十分明显的紧张起来,他僵窒俄顷,才沉沉的道:“玄劫,你在道上可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提起不二劫,谁不夸一声好汉?凭你的身价,哪里不能高来高去,逍遥快活?却替官家鹰犬当走狗、为爪牙,也不怕辱没了你的名声,令江湖朋友耻笑?”玄劫慢条斯理的道:“不要拿这一套邪词儿来扣人,保哥儿,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只在这该为与不该为罢了,你听我的,保哥儿,以你的情况而言,还是早回去的好,你回去,多少人就安心了,权当你是烈士吧,牺牲小我,便成全大我啦。”保瑜脸色一沉,大声道:“这算什么话?大家都是闯道混世的哥们,理该惺惺相惜才对,今天你姓玄的不帮着我,我并无怨尤,至少,你却不能混淆立场,反过去帮着雷旺那鹰爪孙……江湖有江湖上的传统,岂容得你来瞎整?”玄劫用左手拇指一顶自己胸口,笑哧哧的道:“我就是传统,保哥儿,我决定的事亦必然有理,经过再三斟酌之后,我确认你老兄还是请回为妙。”保瑜呼吸粗浊的道:“如此说来,你非要与我为难不可了?”玄劫的神情表示出颇有憾意:“如果你能依照雷大捕头的指示……放弃抵抗,束手就缚的话,我们彼此之间便没有什么可以为难的,否则,保哥儿,我恐怕就要得罪了!”独目中凶光暴现,保瑜蓦然厉吼:“姓玄的,我操你血亲,你真当是保大爷含糊你?给你台阶你不下,却楞要朝自家面皮上抹灰,等着瞧吧,他娘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哩!”玄劫摇着头道:“你和我同样清楚,保哥儿,你的希望实在不大。”双钹候响,金黄澄亮的光芒在灯火下闪漾出两团飞跃的焰球,当焰球奔向玄劫的一剎,又骤然分化为十数枚旋转交织的碟刃,刃沿破空,发出尖锐的啸声,来势凌厉之极!

“搜神伞”宛如已被旋绕四周的碟刃吸引,当伞骨张开,便随着翩飞的团团黄光游移……以快不可言的速度回转游移,伞芒涵盖,恍若层塔压顶。

火花掺合着密集的清越撞击声并扬,保瑜虎吼一声,扑地挥钹,钹锋只离着玄劫的双胫三寸;玄劫已倒伞下插,身形打横,于是,钹刃砍上伞骨,那种刺耳的刮擦声甫起,玄劫以伞杆为轴心打横而起的身子,正好荡到保瑜上空,他的两只尊足,也就顺理成章的端到保瑜背侧……

先时受了伤的秦世昌,猛古丁斜刺里掩上,三环大砍刀冲着玄劫的后脑狠砍,玄劫端出的两足在此际蓦而回绞,借着双足回绞之势,两手移位,身形翻荡,姓秦的一刀落空,人家的足尖已经钩上了他的脖颈!

刚从地下爬起的保瑜,顾不得自己一头灰土,更顾不得危在旦夕的伴当秦世昌,居然一个翻腾,不要命的冲出七八丈外!玄劫心头一动,把原待绞剪的两足变为直端,兜面一踢,秦世昌人高马大的躯体己倒跌丈许,石破天惊的重重横摔在地。

一阵叱呼骇叫传来,上前拦截保瑜的捕快们剎时翻仆出好几个,等雷旺追过来,保瑜早已鸿飞冥冥,不知所终了。

气急败坏的连连跺脚,雷旺红着一双眼嘶叫:“真正是一群不中用的酒囊饭袋,人就在眼皮子底下,竞能叫他凭空走了,都是干什么吃的?看老子这趟回去不剥你们的皮:”有几名较为机灵的捕快奔到这边,手中铁链子“哗啦啦”抖动,不约而同的将个摔得七荤八素的秦世昌上下套牢,其中一位更扯开嗓门吆喝:“回头儿,上天可怜见哪,尚不曾完全落空,好歹这里还逮着了一个!”玄劫目光四巡,发现那老者也不在了,何时走的,往什么方向而去,他竞未能察觉;深深的皱起眉,像是─颗心亦打拧了。

第二章 故人情

绝壁之下是万丈深渊,云雾飘渺的万丈深渊。

而不论渊底是怪石峻峨抑或流波粼粼,它的内容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旦从壁顶坠落,必是包死无疑。面临着这峭崖险峰的边缘,有─块十丈方圆的平坦地面,说是平坦,当然也不像铺设石板天井那般平坦法,不过,比起附近的复杂山势地形,业已算是颇为周整了。

在这鬼都少到的地方,现在却有两个人面对面的峙立着,一个,就是那与保瑜同时出现于佟家大宅又不知所去的枯瘦老头,他面对的那位,却是个形貌正好和他相反的高大人物;这人虽说年纪也不小了,但生得虎背熊腰,一身大骨架子,加上面色红润,两相比较,枯瘦老者越发显得模样猥琐邋遢,有几分衬托不起的味道。

现场的气氛非常僵硬,由于老者强烈的仇恨意识毫无保留的形诸于外,僵硬的气氛中便隐隐泛漾着杀机,虽然那身着锦服,高大肥壮的人物一直保持着忍让的微笑,似乎这微笑并未能缓和老者既决的心志。

体形高大的这位抹了把脸,神色十分恳切的摊开双手,像待拥抱老者:“卜苍,我们是老兄弟、老伴当,无论如何你要相信我,说什么我也不可能坑你害你,两年前的那件事,千真万确是桩意外……”叫卜苍的老者绷着那张黄皮寡瘦的面孔,声音冷硬得有如一串冰珠子:“少给我来这一套,金大海,鬼才相信你那番胡诌,算我姓卜的有眼无珠,识人不清,和你无端厮混,惩般年岁,又将半生积蓄赔上,这些,我都可以不计不究,唯一难饶的,是我弟弟那条命,金大海,我在这人间世上仅存的一个亲人那条命!”金大海凝重的道:“我没有骗你,卜苍,两年前我们合伙卖的那船私盐,确然是在回程的当口触礁翻覆了,关于令弟卜青的不幸,我也和你同样难过;出事之后,我就急着找你解说,可是你不但避不见面,更对我心生误会,如今好不容易得以把晤,万想不到你竞拗执至此,阁顾真相之余,犹待以血刃相逼!”冷冷一哼,卜苍有些激动了:“罔顾真相?金大海,你好一张巧嘴,船翻了,为什么你派去押货的两个心腹全活着,独独死了我的老弟?三个。人押货,只你的手下捡着性命回来,事实如何,你心里有数!”金大海苦笑道:“卜苍,所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那两个人能活着回来,是他们的机运造化,我总不能逼着他们替卜青陪葬吧?”卜苍的面颊抽搐起来,一双小眼睁得滚圆,腔调中微带哮喘:“姓金的,你不用说风凉话,船沉了海,一定是你事先设计的阴谋,早把船上的私监掉包驳走了,我老弟的死,乃是你们为了怕他泄露真相而杀人灭口,整个事情就是这么简单,金大海,你好毒的心肠,好狠的手段,我今天便拼上一死,亦必得为我弟弟讨还公道!”金大海表情晦涩的道:“你是在钻牛角尖,卜苍,在自己折磨自己,那只是一桩单纯的不幸事件,没有任何的人为因素,请你相信我、我们惰同手足,相交年久,我怎么会对你做出这种不见天日的事?”猛一咬牙。

卜苍大声道:“两年以前,你和我一样不上不下,打从翻船淹死我老弟之后,你跟着就风光起来,家当有若吹气越涨越大,你人也越来越体面了,金大海,你的钱是由哪里来的?天上掉落,路上拾得?总不外是那船私盐的暴利加上我者弟性命的代价罢了,你将一己的贪婪筑在我兄弟的血泪冤屈上,我便罢了,我老弟的鬼魂也不依啊……”金大海双手互搓。

着急的道:“你误会了,卜苍、你完全是误会了,我这两年是稍稍宽裕了点,但绝不似你想象中那样形同爆发,实不相瞒,只因那桩不幸事件之后,我算学到了经验,又继续与人合伙做了几票相似的生意,这才把环境多少改善过来……”卜苍脸上五官扭曲,杀气盈溢:“瞒天过海,一派胡言,姓金的,你就算说破了嘴,也休想令我信服,孰是孰非,真像如何,你且去与我老弟争辩吧!”退后─步。

金大海忍耐的道:“为了证明我没有谋财害命的居心,卜苍,我愿意将我所有的家产分出一半给你,那个数目,足抵你两年前该分的本利而有余!”卜苍冷笑道:“又想以财帛来掩饰你的罪行、拿金钱来遮蔽你的血手?不,金大海,我早已看穿透了,我什么都不要,端要你偿命!”金大海的双眸中掠过一丝帐憾一─那是一种心力尽过之后发觉仍然于事无补的帐憾。

他沉重的道:“卜苍,你千万要弄明白,凭你‘响尾鞭’三个字,还吓不住我,我之所以再三忍让,苦口相劝,完全看在我俩过去的情份上,我承认对于两年前那桩意外心怀歉疚,但歉疚乃出自交谊,决非由于任何亏欠,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俯仰皆无愧作,希望你能理智分析,不要逼我走上绝路……”卜苍愤怒的道:“姓金的,你不怕我‘响尾鞭’,莫非我就含糊你这‘九连棍’?且少罗嗦,手底下豁开来看!”金大海叹口气道:“卜苍,你是走火入魔了,也不想想,我们彼此互加伤害,甚或玉石俱焚,对双方又有什么好处?”卜苍猛然伸手解下腰际缠绕的熟牛皮鞭,骸目切齿的道:“不用废话,金大海,拿你命来!”金大海还来不及回答,长鞭蓦起,已有如灵蛇般兜头卷到,鞭梢翻扬,同时发出“劈啪”声暴响!

那串连的节棍便仿佛突兀自虚无中涌现,从金大海左胁下飞挥而出。

棍身是用儿臂粗细的栗木刨制,长有尺许,灰褐色的纹理密致光滑,显示出其质地的坚硬,九节尺许长短的棍身之间,以铁环扣接,是而棍展之下。节节相连,像煞─条硕大的蜈蚣摆动!卜苍大吼有若焦雷,斜身移步,长鞭交叉抽舞,在空气的尖啸声里,夹杂着不断的“劈啪”震响……─

别看金大海体形魁梧,─朝动起手来,身法还真叫快,他在狂风骤雨似的鞭影中闪挪腾掠。姿势优美、举止从容、丝毫不见局促之态,偶而“九连棍”倏点猝翻,更是拿捏精确,招式威猛,迫得卜苍躲让不迭!

东西,我与你拼了……”早已峙立周遭的五名彪形大汉,不待金大海进一步吩咐,五柄大刀同时出鞘,□亮的锋刃焰映起一片流波样的寒光,寒光闪动,流波便罩向卜苍和保瑜……刀起似虹,卷若匹练,五个人甫始出手,气势就非同小可了!

于是,局面又顿时改观,保瑜虽然心里诅咒着不该和卜苍搭挡,以至老是霉运不断,但实际上却不得不贯足功劲,以维性命,卜苍则一切都豁将出去,悍不畏死的冲扑。

招招式式,皆乃同归于尽的路数。

二人都已拿出压箱底的本领,运起吃奶的力气,不过,情形仍然每况愈下,眼瞅着在马刀挥霍,棍节翻腾之下,已是强弩之末,支撑不多久了!

蓦的一声叱喝,金大海身形前跃粹旋,卜苍的长鞭贴着他耳边擦过,他右肘暴沉,手腕斜扬,“九连棍”突破空气,发出“呼噜噜”的搅荡声响,首端两节棍身已闪电般点戳到卜苍额心!

卜苍招式用老,劲力根本不及回收,光影闪处,棍头已到了脑门子前,而保瑜隔着他尚有六七步远,更在那五名大汉的围攻之下,在此千钩一发问,绝对来不及有所支持,金大海的这一击,确然称得上是致命的一击!那把伞便在突冗里出现……仿佛由虚无中凝形,仿佛是神的手臂,是上天无所不在的慈悲;伞尖如矛,刚好挡在卜苍的眉心之前,“砰”的一声闷响,把“九连棍”震得荡出三尺,把卜苍惊得一屁股跌坐地下!

不错,是玄劫来了。

玄劫的“搜神伞”平伸,他没有理睬一旁惊疑不定的金大海,仅只静静的注视着坐在地下的卜苍。

然后,他以充满感情的声调道:“卜叔,是我,玄劫。”卜苍怔怔的望着玄劫,好一阵子之后,才神色凄楚,垂首咽声:“我知道是你……小玄,在佟家大宅,我就已经把你认出来了……”玄劫回头看一眼那边业已愕然停下手来的保瑜及五名汉子,缓缓的道:“你不该和保瑜这种人混在一起,卜叔,你明白他现在正是个烫手的货……”唇角抽搐了几下。卜苍苦涩的道:“我需要有人帮忙……小玄,我和保瑜,只是互相利用,我协助他去勒索财物,他帮我找金大海报仇,而且,保瑜也不全像外面传说的那样恶劣,至少,他还讲义气、重诺言……”玄劫颔首道:“你们之间的事我都清楚,秦世昌全照实说了,否则,我也不会摸来这里;卜叔,这么多年没见到你,你还是和早时一样的火爆冲动,性子半点没收,还记得我爹常常劝你的话?爹说小卜子什么都好,就是脑筋不转弯,性情太浮躁,要是能把这些毛病规整过来,道上还伯没有他一份吃的?”提起玄劫的先君,卜苍不由肃然端容,他抹着眼角。

颇生伤感的道:“者爷子不但是我的救命恩人,更是我的宗主,回想起往年侍候老爷子那一段辰光来,令人又是怀念,又是唏嘘……怪只怪我没出息,少能耐,在老爷子的拉拔下亦未能出人头地,替老爷子露脸,如今更沦落到这地步,受人欺、遭人坑的田地,连和你比,都差远了去……”玄劫平静的道:“提到你与金大海这档子事,卜叔,恐怕是你错了。”双目骤睁。

卜苍的腔调高扬起来:“我错了?小玄,我错在哪里?你可不能被他们蒙蔽,只听信一面之词……”摆摆手,玄劫心平气和的道:“卜叔,我查证过这件事,如果当真似你所言,不必你来操心,我也会下金大海的手,但金大海确实是冤枉的,他并没有在其中搞鬼,卜叔,两年之前,你们雇的那条船名叫‘福星’,船老大叫李二瘸子,对不?”卜苍疑惑的道:“不错,你却是怎么查到的?”玄劫哈哈一笑,山崖另一头已钻出大捕快雷旺来。

他指着雷旺道:“姓雷的端管包打听,这种事还难得住他?秦世昌向我招出了卜苍你的这段恩怨,我马上就会同老雷进行查访,两年并不是多么漫长的时光,事情真相应该仍有痕迹可寻,因此,我们找到了当时生还的船老大李二瘸子,经他证实,倾船的原因的确由于那天晚上月黑风高,视线晦迷,才在突冗的情况下触礁肇祸,卜青二叔因为在舱底睡觉,海水首先涌灌入舱,卜青二叔逃避不及,始遭不幸,那次意外,不但卜青二叔,船家六人也仅仅活出了一个李二瘸子;至于金大海最近的环境好转,亦确然是他继续走了几船买卖赚来,李二瘸子也被他照顾过……”卜苍喀然无语,容颜却越见凄凉……那是一种失落的、空茫的凄凉,他沉缓的站起身来,嘴里呢喃:“是谁作的孽、谁作的孽啊……”一边自言自语,他一边步履踉跄的向崖后行去,玄劫目光炯然的看着正在发愣的金大海,金大海蓦一激灵,赶忙尾随急迫,叠声大叫:“卜苍,卜苍,你等等我,我有话说,下一票买卖我让你吃干股……”五名大汉亦一言不发,跟着金大海匆匆离开,只剩下保瑜独自站在那里,模样尴尬之极,心里想走,却怕走不掉,硬拼又明知挤不过,这等进退维谷的滋味,把他一张横肉累累的面孔都憋紫了!雷旺手中的大铁链凌空虚抖,“哗啦啦”发了声响,保瑜身子一震,独眼几乎鼓出眶外!手拄伞杆。

玄劫笑盈盈的开口道:“保哥儿,只一条路给你走……随老雷回去,就算是你自己投案,这样一来,长期牢饭少不得吃,死罪却可免了,你怎么说?”保瑜的眼皮子不住跳动。

呼吸粗浊:“我,我假如不肯呢?”玄劫笑容不改的道:“那就硬拿你回去,而且,必是个死罪难逃,你知道我不会夸口。”怔仲良久,保瑜像是猪泡胆泄了气,神色沮丧的道:“玄劫,你说话可要算话,到时候雷旺定得为我力保才行……”玄劫顿首道:“你放心,玄某人素来一言九鼎,说到做到,老雷早订过包票了!”“铿锵”两响,保瑜铜钹落地,“哗啦啦”一声,雷旺铁链缠颈上身,这辰光,“飞链子”的把式才真叫不含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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