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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火海血雾

天早黑了下来,但天却不是黑的,至少有一部分不是黑的,它泛着暗红,被那片熊熊的火焰烧烤成惨愁的郁赤,火势猛烈,随风席卷奔腾,仿佛真能烧上天际。

“血魂山”似在烈火中呻吟,筑在“血魂山”西向台地上的“鹰堡”却似在烈火中呜咽了;火是从“鹰堡”的北隅往南烧,只是俄顷之间,大火已吞噬了这座完全以原木搭建而成的山庄。

当然侵袭“鹰堡”的不仅是这片火焰,随着火势的蔓延,还有比这更为可怕的一批人,他们为数约近五百余众,每十名为一组,都穿着一式一色的黑色劲装,戴着只露双眼的黑色面罩,手提同样的皮盾尖矛斧做武器,在火光炫央中冲扑追逐,盾舞斧挥,不留任何活口,这五百余众,就象五百条出柙的凶虎,不但剽悍狂野,业已残酷疯狂到近萨野兽的地步了。

狠是狠、狂是狂,这些人的行动却十分组织化,别看他们往返袭杀,四处狙击,都是在为首者的号令下动手,而且各取目标,彼此衡情量势,交互支援,倏忽聚散,运展苦风,表面上宛如一片混乱,实则整个进行步骤,早在掌握之中……

“鹰堡”的人也在应战,于仓惶里,甚至于睡眼惺忪中应战,但他们人数较少,毫无准备,又在内心充满惊恐的情形下匆促临阵,气势和实力就不免大打折扣了。

尽管来袭者都蒙着面,“鹰堡”这边也非常清楚他们是何方凶神——他们全属于“大龙会”,“大龙会”的人马一旦出战,惯常以黑巾蒙面,倒没有什么特别隐讳的意义。

其实,蒙面不蒙面,只是个形式,形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手段,“大龙会”来人手段之酷厉,一如他们往昔的作风,斩尽杀绝,令人胆寒心惊。

“鹰堡”的人没有预料到“大龙会”突兀发动这次袭击,就算有所感应,并不会想到他们竟来得这么快、这么激烈,像是洪水猛兽,一发便不可收拾!

鲜血映着火光,漫升起一层蒙蒙的赤雾,赤雾笼罩着“鹰堡”,飘浮于“血魂山”的山腰,远近看去,全是那种怖栗的暗红,人的面貌、人的体态,在暗红的阴晦中仿若都扭曲了。

利刃砍劈人肉的声音带着沉闷,锋口入骨的音响反倒脆落得刺耳,这样的声息掺合着挤迫自肺腑的嚎叫,引发于丹田的吼喝,持续不断的此起彼落,似永无休止,时间拖下去,使不必斧斩刀戮,光被这种声音也就逼疯了!

靳百器胸前以皮兜兜着这个五岁大的孩子,他混身浴血,披头散发,手上一柄七十斤重的的纯钢大砍刀更是染满血迹,赤毒的火焰照耀着他棕色的面庞,将他轮廓鲜明的五官映幻得越见突出,眉心当中的那块菱形疤痕隐透褚紫,鼓涨得似乎要蹦出来。

二十余名“大龙会”的兄弟围绕着他,地下,已经横七竖八的躺着另二十余名,看情形,躺下来的,都不像是活人了。

靳百器脚步不停的移动,他喘息粗浊而急促,双目圆睁如铃,死盯着围绕他团团打转的二十余名敌人

怀中的孩子虽在这样的险恶情况里,却没有哭叫一声,只是空瞪着一双无邪的眼睛,懵懂的体会着这似知非知的惊恐,孩子紧贴在靳百器的胸前,靳百器狂烈的心跳声应合着孩子的心跳。恍惚中,他们宛若连成一体……

皮盾旋飞起来,淡红的光泽闪漾于盾面,仿似一朵朵硕大的赤菇,又如一双双滚动的车轮,而尖矛斧挥斩劈刺,寒芒锐气就布成了一面罗网了。

靳百器暴掠七步,大砍刀划过一道半弧,两颗蒙着脸的人头已骨碌碌抛上天空,他躲过背后劈来的三斧,斜肩回身,刀由下起,又有一个“大龙会”的伙计被开了膛!

当瘰疬的肠脏刚刚拖泻地下,他刀出如电,“嘭”“嘭”声响中已击翻五面皮盾,镝锋打横,三名悍敌的咽喉同时绽裂!

不错,网破了,一条人影便在这时由火光中飞来,这人手中用的兵器不是皮盾,也不是尖矛斧,而是一柄长剑,一柄尾芒流灿盈尺,青森森的长剑。

剑尖从靳百器的头项闪过,他弓背曲腰倒挫一步,身子尚未及挺立,青光一抹,又像流星的曳尾般直射而来。

刀花骤起,有如白莲交叠,于刹那间涌现浮沉,一阵密集的金枪磕击声里,长剑斜荡,刀锋却已透穿一面皮盾,把那执盾者活活钉死于盾后!

又有两条人影大鸟似的急掠而至,焰光跳动下,亦可看出这两个人的手中家伙亦不是皮盾与尖矛斧,他们一个挥舞着“流星锤”,另一个上举着红缨枪,显然是“大龙会”的高手来增援了!

靳百器猛然一个虎扑冲上,却在扑腾的须臾贴于地,大砍刀掀起冷芒如波,又似匝地铺起一面光毡,九双人脚,立刻飞弹向九个不同的方位——其中一位躲得快,好歹保住了一双脚。

包围的阵形已经凌乱,这五个人一到,缺口顿现,靳百器刀展如风,面容狰狞若鬼,人刀相连,势同莽牛破篱,锐不可当的突围而出!

后面,“大龙会”的人马叫嚣不歇,纷纷尾随追来,但“鹰堡”之内火光明艳,“鹰堡”之外却山岳阴沉,熊熊的焰苗照得红透半边天,也有它照不到的峭壁绝崖——夜色晦迷下,靳百器早已鸿飞冥冥,不见踪迹了。

破落的山神庙里,凄迷黝暗,更一股腐霉的气味飘散在空中,靳百器和孩子面对面盘坐着,两个人都没有出声。

熹微的星光透过屋顶的隙缝,模糊的映印出孩子的面形,这是一个眉清目秀又白胖可爱的孩子,看上去聪慧灵巧,又有一种寻常儿童所少见的成熟世故,他静静的坐在那儿,落寞中带着有所了悟的哀伤。

星光也花花的映照着靳百器的容颜,容颜上却是一片萧索沉痛,他默默的注视着孩子,心中一阵阵宛如刀绞。

山风自残缺的门窗间吹拂进来,扬起神案上碎絮般的布幔,孩子不由激灵灵的打了一个冷战。

靳百器除了一袭紧身衣,未穿外衫,他只有疼惜的伸手轻按着孩子圆润的肩头,似乎想借自己手心的一点温热,带给孩子些许暖意。

孩子把自己的一双小手叠放在靳百器的手背上,清澈的双眼里蕴满了真挚的亲切,靳百器鼻端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强自抑制着情绪上的波动,他用另一双手托起孩子的下颔,低沉的开口道:“小杰,饿不饿、冷不冷?”

孩子轻轻点头,却善体人意的道:“等天亮就有馍馍吃了,天亮叔叔也可以给我买衫衫……”

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气,靳百器强颜笑道:“对,小杰乖,小杰是天下最乖的孩子,现在是山里,找不着地方买吃的穿的,只等天亮,我们下了山,小杰要什么叔叔都给你买……”

小杰乖巧的道:“天一亮,那些坏人也都走了,是不是,叔叔?”

靳百器艰涩的道:“不用等天亮,那些天打雷劈的恶毒畜牲就会撤走,他们全是些妖魔邪祟,见不得日头!”

沉默了片刻,小杰又忧戚的道:“叔叔,我爹我娘……,不会被那些坏人抓去吧?”

“你可别瞎猜疑,小杰,你不想想,你爹是我们‘鹰堡’的堡主,武林中响当当的大豪,功夫一等一,谁敢来抓你爹?再说你娘也有一身好本事,等闲人物,她连看都不看一眼,他们夫妻联手,威力无匹,包管不会有事。”

小杰怔忡的道:“那,爹和娘怎么不来找我们?”

靳百器苦笑道:“不是不来找我们,大概是一时找不着我们,小杰,‘血魂山’的范围很大,我们如今又来在山的支脉上,天还黑着,叫你爹娘怎么找?”

小杰忽道:“叔叔,为什么我爹我娘跟着他们,单让你来抱我走?”

不由微微一窒,靳百器忙道:“你知道,小杰,今晚上来的坏人很多,你父母须要负责指挥调度,恐怕不方便照顾你,这才叫我代劳,只等事情过去,我们就能和你爹娘见面了……”

小杰正想说什么,庙门外,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已飘了进来:“姓靳的,你想得挺美,见面?和谁见面?耿杰这小畜牲一辈子也别想同他老子娘朝面啦!”

靳百器霍然起身,不待耿杰这孩子有所表示,已一把将他的小小身躯抱入怀中,并迅速扣上胸前皮兜的铁钮,凑嘴在孩子耳边道:“不用怕,小杰,你只要紧偎着叔叔,叔叔很快就把他们打发掉——”

耿杰无言的点头,孩子虽较一般同龄的稚儿懂事,到底仍是个孩子,脸上的神情已显露着悸惧,靳百器看在眼里,又不禁心头泛酸——这是作的什么孽?小小的年纪,却要遭受如此不该遭受的折磨!

利用山神庙内的阴暗,靳百器悄悄掩到门侧,微弱的星光下,他看到外面影绰绰的晃动着六七个人,仍然以黑巾的蒙面的六七个人。

“大龙会。的行动原则,多以十人为一组,每一组的成员,各以武功的高低作平均编排,极少分割调派,现在,以庙外的人数来判断,大概只有一组的人马。

靳百器比较放心下来,他清楚敌方的编组实力如何,每一组中固有好手领导,但真正上得了台盘的不过一二,除非是特意有所安排,加派了他们的首要人物参予,否则,单以一组之力,他有自信可以摆平。

眼前的形势极为明显,“大龙会”一定是派出大批追骑四处搜索他,由于“血魂山”山区辽阔,地形复杂,搜索的人马免不了较为分散,要不然,以常理而论,“大龙会”决不敢仅以一组人来冒险,也不知这一组人的运气是好是歹,倒是中大彩啦!

庙门外,原先那个阴恻恻的嗓调又响了起来,像飘进一阵妖风:“靳百器,在‘鹰堡’那个贼窝里,你可是坐第二把交椅的人物,提起‘封喉刀’的名字,谁也知道是一员狠将,怎么着,如今你这员狠将竟变做缩头乌龟啦?不但人不出来,连个屁也不敢放?”

靳百器贴身门侧,声音沙哑的递出话去:“‘大龙会’里,你又算老几?”

那人冷冷一笑,似又接近了几步:“我不算老几,只是十三员‘把头’中的老七而已,你不要看我不上眼,何妨出来比划比划?”

这时,靳百器已经闪到庙门的另一边,他在估算,这场搏杀应该采取什么方法才能达到速战速决的目的,时间对他来说,是一项极重要的因素。

忽然间,有一种非常轻微的声响从神案后方传来,那种声音就像猫儿在蹑足行走,又似落叶飘坠,要不注意,很容易就会忽略过去。

但靳百器不是容易忽略任何细微末节的人,尤其在目前情形里,他更不可能忽略每一桩不该忽略的事!

没有出他所料,就像掩饰着神案后的声音,那位“大龙会”的第七号把头又在开腔了:“姓靳的,平日里看你似模似样,神气活现,万想不到节骨眼上你竟是个如假包换的窝囊废,你以为这座破庙铜墙铁壁,能保住你和姓耿的小鬼?你们要再不现身,看我一把火烧得出你来?!”

一抹青森的芒彩,便在外面那七把头的说话声中闪向靳百器的背脊,但是,靳百器面庞贴着门框,恍若不察,当这抹青光以极快的来势刺上靳百器的背部,发出的却不是锋尖入肉的“噗嗤”声,而是另一种怪异的钝闷音响,就像是,呃,刺进了什么厚实的木块中一样!

不错,这柄青芒灿亮的长剑是刺进了一块木板,一块厚有三寸的木板,木板原是神案前端摆置的跪垫,靳百器临时借来挡在背后,只拿绕交双肩的皮兜带子虚托着,三寸厚的木板,足够顶上这一剑了。

当那狙击者发觉情况有异,却一切都已晚了——靳百器的大砍刀闪电般拔出皮鞘,几乎刀锋出鞘的同时,狙击者的半个头颅已斜飞而出,死亡来得之快,甚至不给这人一声最后呼唤的机会!

喷洒在靳百器脸孔上的鲜血还带着温热,他连抹也不抹一把,全身上下,早被一层层的血渍糊满了,有自己的血,也有其他许多不知何人的血,直到现在,他才警异的察觉,鲜血的味道,也并不是那么难以忍受的。

尸体仰跌在五步外的距离,四肢摊开,寂然不动,有如一具残缺不全的大型玩偶;不必细加辨认,靳百器也知道这人的身份——“大龙会”的“四龙卫”之一“青虹飞霜”李乙川,先时在“鹰堡”里那个用剑攻击他的角儿,亦就是这一位。

李乙川在“大龙会”的地位,高过十三把头,而这一组追兵的发言人竟不是他,却由那七把头代表,显然他们是有意掩藏本身实力,企图诱使靳百器产生错觉,以达成围歼的目的。

情况发生这样的变化,靳百器的戒惕已更为提高,他在盘算,敌方这一组追兵里,是否还另外隐伏着什么好手?

山神庙外,那位七把头又在出声,不过,这一次却透着几分心虚,字里言间,仿佛不怎么落实:“靳百器,靳百器,你还在那里么?怎的又闷着头不说话了?”

靳百器抬头打量着庙顶的高度及可供攀附的位置,根本不理会外面七把头的试探,纵身拔跃,人已上了横梁,他轻轻掀开业已腐蚀的瓦片,一个侧翻伏上屋顶,也只是刚刚伏下,左边的檐角处,两个人头倏忽冒出。

这两个攀上屋顶的人,亦是一成不变的以黑巾覆面,不用说,又是“大龙会”的伙计;他们的行动十分小心,光景像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举手投足,尽量放慢放轻,生恐警动了下面的靳百器。

问题是靳百器已经不在庙里,正好也在屋顶上——而且,恰巧比他们俩早了一步。

第一个蒙面人慢慢的沿着瓦面爬了过来,然后,挥手向屋檐那边的同伴示意,接着又仔细的抽开几片叠瓦,俯身往下查看。

这个人没有发现靳百器,事实上,靳百器隔着他仅有不到三尺的距离,由于庙顶的形势及斜角关系,靳百器的身子隐于较高的屋脊部位,“大龙会”的朋友,正好就在他的眼皮子下。

那人的脸孔方才往下俯探,靳百器拔自靴筒中的锋利匕首已齐柄捅进了这位朋友的体内,靳百器运用匕首的手法非常老练,刺人的部位正在对方的心脏,典型的一刀毙命,别说喊叫,连挣扎都免了。

这人仍然依照原来的姿态俯卧于瓦面上,打眼看到,像是还在继续他的窥察任务;他的伙伴轻手轻脚的爬到一边,压着嗓门问:“老赵,下头情形怎么样?看不看得到姓靳的和李龙卫?”

他的同伴没有答话,死人当然是不会答话的,但近距离内的靳百器却可以代答:“李乙川死了,死透了,姓靳的还活蹦乱跳,跳到庙顶上来啦。”

这一位怔窒了半晌,突有所觉的扭头望向靳百器这边,却在看清靳百器的轮廓之前先看到了一把匕首,匕首再也恰当不过的轻轻贴上他的咽喉。

猛一哆嗦,这人还来不及有任何反应,靳百器已冷冰冰的拿了言语:“不要叫嚷,不要动弹,朋友,否则你会死得比你想象中的更快!”

喉管里响起一阵咕噜噜的痰音,这位仁兄尽管蒙着脸盘,无比的惊惧却由他的双眼中明显的流露出来,他僵硬的微抬下巴,不敢有丁点动作。

靳百器凑近过去,算在几乎碰着对方的额头,他声音低沉却杀气腾腾的道:“我问你什么,你照实回答什么,如此,你尚有一条生路,但有半句虚言,你就包死无疑,听清楚我的话了?”

这人忙不迭的点头,脑袋一动,匕首已在他头项间划出一条浅细的血痕,冰凉的锋刃接触肌肤,竟使他感觉不到沁血的痛楚,只赶紧恢复了原来的姿势,将下巴微微抬起。

靳百器缓缓的道:“你们追来这里的一共有多少人?”

这一位努力吞咽着唾沫,干着声回答:“十—个……总共十—个……”

靳百器压着嗓门问:“带头的人是谁?”

这人舌头打卷,听着有些含混:“李……李龙卫带头……另有七把头为副……其余的……就是一干兄弟们……”

靳百器生硬的道:“派人回去讨援兵没有?”

这人略一犹豫,颤着声道:“讨援的兄弟,业已回去一阵子了……”

那把尖利的匕首,便在此时送进了这位仁兄的心脏,靳百器动用匕首杀人的手法果然属于一流,这位仁兄也和他的伙伴一样,哼都没哼半声,瞬息间却已断气。

虚实探明之后,靳百器不再迟疑,他选择庙后的方向掠落,山深岭叠的地方,有的是容身之处,“大龙会”的追兵恐怕只有跺脚的份了。

一面兜着胸前的耿杰急奔,靳百器一面想到那干犹在山神庙外苦守着的“大龙会”人马,他忽然兴起大笑一场的冲动,但他当然没有笑,因为现在的心境不适合笑,再说,他也不愿孩子认为他发了疯。

奔跑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把脚步放慢下来,他估量这一阵掠走,虽然是山路绕行,约莫亦跑出三四十里路,以常情推测,应该把“大龙会”的那些牛鬼蛇神抛脱了。

东方的天际,已泛起一抹鱼肚似的苍白曙色,山里的黎明,寒意颇重,幸好时令方才初秋,否则,他还能挺,孩子可就受罪啦。

想到孩子,他不由低下头来探视,却发觉孩子居然睡着了,到底才是五岁大的小娃娃,经不得这般的颠簸流离之苦,心思也较单纯,累了困了,说睡就能睡,但愿孩子慢慢再长大,不要使太多的痛苦回忆一下子就溢满孩子的心田,孩子童稚年代的欢乐,没有人有权加以剥夺……

伸手轻拍着脸前的皮兜,靳百器很想哼一段催眠的歌谣,但任他怎么寻思,却硬是想不起来歌谣的调子,他摇头苦笑——自己隔着家庭的温馨,真的已经那么陌生又遥远了么?

正在思潮起伏的当口,对面的山径上,突兀有些什么古怪映入靳百器的视线,他连忙定下心神,聚目望去,就在山径左边的一块巨石旁,像鬼魅一样站立着两条影子,由于天色朦胧,光度晦沉,那两条影子仿佛在空气中轻轻飘荡,看上去,越发带着阴森森的诡异味道。

靳百器脚步未停,仍旧保持原来的步速前行,他当然不相信山精魅客那一套传说,只是,人心之险,尤甚妖魔,行进间,左手握着的大砍刀已贴近到最适宜出鞘的位置。

蒙蒙的晓雾轻虚虚的浮荡着,晓雾中,两张人脸逐渐清晰,他们也正四目不瞬的注视着越行越近的靳百器,这两张人脸,靳百器却有着似曾相识的感觉。

双方接近到只有几步的距离时,两人中顶着一张马脸的汉子忽然嘿嘿怪笑,用手指头遥点靳百器,阴阳怪气的出声道:“喝,大清八早的,我道是谁有这等的好兴致兜着孩子游山来了,原来竟是我们‘鹰堡’的二当家靳爷,靳爷,你可真早哇!”

靳百器停下脚步,冷冷的道:“阁下是谁?”

马脸又是龇牙一笑:“到底是大码头的大人物,贵人难免多忘事,自则记不起我们这些小鼻子小眼的驴角儿;靳爷,小的们这边厢回话啦,我呢,叫辛大元,我这伙计叫做冯正乾,如果靳爷还记不起来,我再提个堂口,或许能帮着靳爷增加点印象,‘小刀社’;大概靳爷总会有个耳闻吧?”

靳百器哼了一声,面无表情的道:“三年以前,‘小刀社’劫走本堡插旗打印的一票红货,后来经堡主出面交涉,‘小刀社’又把红货送了回来,负责押货的两个人,好像就是你们二位?”

马脸蓦地址横了,那辛大无咬牙切齿的道:“难为你还记得,姓靳的,江湖一把伞,许吃不许贪,我们‘小刀社’上线开扒,流血卖肉,好不容易才弄到那批财物,你们‘鹰堡’单凭一面破旗、两方印记,就他娘强行出头,硬把东西要了回去,还逼着我们专车专送,卑颜屈膝的求情告饶,我兄弟倒了八辈子邪霉,担了那趟差事,半生不曾有过的羞辱,全在你们‘鹰堡’受了!”

冯正乾也沉沉的接口道:“姓靳的,三年前那一天,‘鹰堡’出面点货的人就是你,我永远不会忘记你那副趾高气扬、蛮横嚣张的德性,把我歌俩呼来叱去,连喝带骂,不但不给座、不给水,甚至正眼都不瞧我兄弟一下,我们是人,不是猪狗畜牲,你却几曾将我兄弟当人看待?这一口鸟气,我们业已整整憋足三年……”

靳百器七情不动,淡淡的道:“好耐性,假如是我,恐怕一天也憋不住;借问二位,这三年中你们却是干什么去了?‘鹰堡’不曾移动,我也没有潜匿。”

冯正乾横肉累累的面孔涨成褚赤,他暴睁双眼,气涌如山:“靳百器,你休要得了便宜便卖乖,你们‘鹰堡’上下,仗着人多势大,不仅横行四方,胡作非为,更恃强凌弱,鱼肉同道,老子们一时招惹不起,但却熬得住、挺得下,老子们眼看你起高楼,眼看你楼塌了,‘大龙会’烧光你们的寨子,生宰你们的活人,这就是现世报!”

靳百器不愠不恼,平平顺顺的道:“难怪二位憋了三年的气、积了三年的怨都不敢稍有表示,今天却突然勇悍起来,敢情是知道‘鹰堡’出了事,想趁机落井下石、乘人于危,不错,你们的时机挑得好,用心却不足取!”

辛大元恶狠狠的插进来道:“姓靳的,此时此地和你遇上,乃是最好不过,也省去我们日后若干手脚,老天有眼,偏叫我兄弟连夜赶路、偏叫我们抄山道回转堂口,冥冥中,上苍早就替你把后事安排妥了!”

靳百器慢吞吞的道:“希望你们不至于会错了老天的意思才好。”

辛大元怒道:“你又在胡柴什么?”

靳百器笑了笑:“我是怕,老天安排的不是我的后事,而是你们二位的后事。”

不等辛大元说话,冯正乾已张牙舞爪的怪叫起来:“姓靳的,江山已倒,大势已去,你他娘还有什么狂可卖?‘鹰堡’一朝烟消云散,你的好日子也就过去了,老子们今天正巧打你这条落水狗!”

靳百器的大砍刀略略横向腹侧,双眼上望,态度中充满了轻蔑:“‘鹰堡’的确遭到了灾难,也承受了二十余年来未曾有过的伤害,但这并不意味着‘鹰堡’就此烟消云散、万劫不复,只要‘鹰堡’留存一个人,就有再创基业的希望,只要‘鹰堡’的子嗣血源不断,昔日的雄风便可重振;我活着,我耿大哥的儿子活着,就不容你们这些鸡零狗碎的毁谤‘鹰堡’!”

冯正乾大吼:“且看老子们来替‘大龙会’斩草除根!”

吼叫声里,辛大元已闷不吭声的从斜角闪进,手上一柄又尖又利的短刀冷芒倏映,猛力插向靳百器的心口部位。

靳百器微微侧身,皮鞘中的大砍刀猝然凝成一股匹练也似的寒光,寒光宛如静止,辛大元的短刀已“当”的一声,滴溜溜抛震而出!

几乎不分先后,冯正乾贴地窜进,同样的一柄短刀暴刺靳百器小腹,而静止于一刹的光焰突兀下泻,熟悉的钢刀切肉声甫人入人耳,冯正乾执刀的右臂已和他身子分了家!

血彩涌现的须臾,大砍刀蓦翻又回,堪堪跃出五尺的辛大元只觉背脊上起了一阵火辣,仿佛一钵子热油泼上脊梁,痛得他猛起痉挛,人已一个踉跄扑跌地下。

大砍刀早已回鞘,光景就像是靳百器根本未曾出刀一样,他望着这两个分跌两处,一齐打滚的“小刀社”朋友,神情上若有所思:“我在想,应该如何处置你们这两个下三滥比较恰当……”

辛大元虽然背脊上裂开一道尺多长的血口子,伤处痛得全身抽搐,但事关性命,使他顾不得疼痛,扯开嗓门嘶喊:“靳百器,靳百器,你也是道上有名的人物,待干这等斩尽杀绝的事,就不怕江湖耻笑、同源责骂?”

冯正乾也半撑起上身,惨白着面孔呻吟:“姓……姓靳的……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你业已把我兄弟糟蹋成这等惨况……还准备……准备怎么样?”

靳百器好整以暇的道:“本来,可以什么事都没有,麻烦完全是你们自己找的,你们想落井下石,想趁机打落水狗,问题乃出在你们势利心态、卑鄙天性,因此你们的估算就错得离谱太甚,人犯了错,便不免付出代价,现在,你们走就是了。”

辛大元吁吁喘着:“你,你还打算干什么?”

靳百器闲闲的道:“我要你们说,在你们两个做出这件趁人于危的事以后,该受到什么惩罚?”

辛大元哀号一声,吸着气道:“靳百器,你是赢家,不合逼人太甚,我兄弟两个已经快成为半死的人了,这种惩罚莫非不够?你再狠再毒,也不该要我们的命呀!至少,我们连你一根汗毛也没有伤着

“嗯”了一声,靳百器道:“这样说来,你二人是知错了?明白自己混帐透顶、不是东西了?”

暗里咬咬牙,辛大元呐呐的道:“我……我向你陪罪就是……”

掉过头,靳百器又问冯正乾:“你也知道错了么?”

冯正乾断臂之痛,早已痛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混身力颤,扁瘪着嘴唇道:“我……我混帐……我下流……我不是东西……靳百器……求求你……求求你行行好……放我一马……血要照这样流下去……迟……迟早会…要我的命啊……”

靳百器微笑道:“也罢,二位既然知错,我亦不为已甚,不过,知错能改,才善莫大焉,二位下次如果还犯同样的毛病,我可以保证,你们掉下的决不会只是手臂,很可能就加上脑袋了!”

辛大元赶忙回应:“我们明白,靳百器,我们明白,你就高抬贵手,大发慈悲吧……”

靳百器道:“二位且请,可得走快点,冯正乾方才说得不错,他那条断臂,再不赶紧医治,光是流血就能把他流死!”

辛大元再不答话,忍着自己的痛楚,过去一把扶起冯正乾,两个人惶惶然有如丧家之犬,狼狈不堪的落荒而去。

低头下望,靳百器发觉孩子已经醒了,也正仰起小脸看着他,四目相接,却不禁笑了起来,孩子童稚的心灵里,大概也知道在生与死的争斗中,他的老叔叔又胜了一回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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