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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持其理毋暴其气

盛老夫人走前几步,清了清嗓子,丰腴的一张满月脸上却是毫无笑容。她上下端详过君不悔,口气带着几分僵硬:“你说,你是叫君什么来着?”

君不悔微微躬身,不亢不卑地道:“在下君不悔。”

盛老夫人“嗯”了一声,吊起双眼道:“方才,你也听到我们家的人说的话啦,说是你打谱乘着拔旗夺魁余威,把心一横,要对我们盛家人来个赶尽杀绝,鸡犬不留?”

君不悔神情异常端肃地道:“上有天,下有地,老夫人,我君不悔可以对着天地发誓,若是我有一星半点这样的恶念,便叫雷电殛之,神人诛之,这种莫名其妙的企图,我连想也没想过!”

盛老夫人重重地问:“此言当真?”

君不悔正色道:“老夫人,在下所陈,句句全是实情,请老夫人明鉴——如果在下有意逞凶,为什么却一直站在这里不采行动?为什么任凭府上诸位再三污蔑并无答辩申诉?”

盛老夫人仔细地道:“你倒告诉我,为的是什么?”

君不悔极其诚恳地道:“在下至今未曾施以横暴,乃表示在下根本无此居心,在下既然无此居心,则事实胜于雄辩,又何须加以争论?在下默而以息。府上诸位却不依不饶,大有置之死地而后快之意,群舌滔滔,皆是欲加之罪,还望老夫人洞察秋毫,勿使鲜血溅流于误解或栽诬!”

盛老夫人寻思片刻,又道:“如你所说,则为何事毕之后,你仍未离去?”

君不悔苦笑道:“府上诸位环伺四方,去路已绝,若将强闯,必得动武见血,就是基于此项考虑,在下才再三容忍,不便突围。”

盛老夫人头也不回的提高了声音:“沧儿,这君不悔所说,可是实情?”

盛沧目光垂注地面,脸上表情复杂,迟迟疑疑好半晌没有答出话来,盛浪怒瞪了他兄长一眼,抢着道:“一派胡言,完全是昧心之论,你老人家休要听他瞎扯混论——”

盛老夫人怒道:“我不是问你,你少给我啰嗦,沧儿,你是怎么啦?莫不成碍着谁吓得你变聋变哑了?为娘在问你的话,你没听到?”

憋了这一阵的盛南桥,闻得浑家语中带刺,老脸上难免有些挂不住,他干咳一声,沉沉地道:“老太婆,你也不是包青天,难道说还真要把咱们家的侧院当成皇公堂,在这里铁面断案?牝鸡司晨,最是逾份逾矩,你管的事未免多了点吧?”

哼了哼,盛老夫人毫不客气地给老公顶了回去:“做什么总该有个道理,分个是非,若是为了你们爷儿三好的事,就更要清楚明辨,打破砂锅问到底,那不仁不义的恶名,你们父子若想抢着顶,我老婆子还不乐意,盛家犹待传宗接代,延世子孙,可不能叫别人在背后点破了衣裳!”

盛南桥气得重重一跺脚,却好半时反不上话来,只背着双手到一边,呼吸粗浊得宛如在拉风箱。

盛老夫人恍同不见,又提高了嗓门:“沧儿——”

疾步趋前,盛沧面庞泛白,神态惶然,期期艾艾地回应:“娘,孩儿在……”

盛老夫人吊着脸道:“为娘还在等你回话呢。”

暗里咬咬牙,盛沧被逼不过,只有硬着头皮道:“是,娘,那君不悔说的,多半是实情……”

盛老夫人毫不放松,紧接着问:“那么,不是实情的又是哪些话?”

窒噎片歇,盛沧的白脸又透了赤,他仿佛在和自己挣扎:“娘,儿的意思是,君不悔所言,全是实情……”

沉默了一下,盛老夫人才道:“这样说来,是人家并没有包藏祸心了?”

艰辛的吞了口唾沫,盛沧讷讷地道:“至少,表面上是没有,也不曾有此暗示……”

点点头,盛老夫人道:“是咱们家的人拦着人家,不让人家走,也是咱们家的人,想找个借口把姓君的处置在这里?”

唇角连连抽搐,盛沧低头死盯着自己的鞋尖,喉间更像梗塞着什么:“回娘的话,这不是儿子的主意。”

冷冷一笑,盛老夫人道:“我知道是谁的主意,可恨你老子平时威风八面,翻云覆雨,偏生耳根子软,经不得几番撺掇,就天晕地暗摸不清东西南北了,也不寻思寻思,人家的点子对不对?末了是待送他上高台抑或下阴沟!”

真是大框框套着小框框,画(话)中的画(话),明着数落盛南桥,暗里却指责辛回天,辛回天饱经世故,多历风霜,老嫂子的意思如何体味不出?他的容颜不禁十分难看,却强自按捺着,闷不吭声。盛南桥到底过意不去,帮着老友开腔道:“你也不必指桑骂槐,这件事怪不得回天不平,后生小辈,居然目中无人,胆大包天,明着上门叫阵,这还成个规矩么?痛加惩罚,严为处置,此例一开,将来人人皆可仗艺启端,个个全来要求比试,咱们还有安宁日子过么?杀一儆百,才是断绝后患的良策,回天是为了我盛家打算,不能错责于他!”

盛老夫人板着脸道:“不管回天是个什么心思,却也不该失了原则,混淆情理,老头子,我只问你一句,人家君不悔是不是代表吉百瑞前来以礼求见,按仪讨教?”

盛南桥略为犹豫,相当勉强的承认了:“不错。”

盛老夫人又道:“你也答允君不悔的比试要求?”

盛南桥不能睁着眼说瞎话,只有更勉强的颔首道:“我答允了。”

不知怎的,盛沧突然起了一股冲动,脱口接上来道:“娘,爹还说过君不悔是个知情达理的后生,说人家以礼求教,我们就该以礼待之,并且夸奖君不悔虚怀若谷,冲和自抑,不愧是吉百瑞的衣钵传人。儿子在败了头一阵以后,爹还训勉儿子要以此自惕,低厉奋发,苦学不倦,将来才有功成名就的日子,打根本上说,爹对君不悔最初的印象应是很不错的……”

盛老夫人冷冷地道:“后来怎么就变了?”

盛沧鼓起勇气道:“怕是盛家连遭挫败,传扬出去有损爹的威誉……”

盛老夫人火辣地道:“便为了这点虚名之累,就打算杀人灭口?”

盛沧不敢再说,垂手退后两步:“娘亲明鉴。”

这时,盛南桥神情古怪地瞪视着自己的儿子,不是愤怒,不是怨恨,亦不是颜面受损后的那种羞恼,他怔怔地望着盛沧,眸心眼底,似乎有许多颖悟,许多感触,许多他以前不很了解而现在却豁然贯通的意念,于是,他深深长叹,盛沧冲着老父“扑通”跪下,以额碰地:“爹,爹,孩儿不是有意触犯你老人家,更不敢与爹背道而行,只是……只是孩儿有话存心,如鲠在喉,不得不说,不得不据实而陈啊……”

一侧的盛浪破口大骂:“不孝的东西,爹算是白疼你几十年,你竟敢如此忤逆于爹,也不怕天打雷劈?真正吃里爬外,数典忘祖!”

忽然,盛南桥暴叱如雷:“浪儿住口!”

就在盛浪“黑瞎子拉油碾——出力赚了个熊”的一愕里,盛南桥大步向前,一把将盛沧扯起,面对面的正视儿子,盛沧愧赧地不敢抬头,盛南桥却扶着他的双肩,流露出少见的慈父情怀,有些伤感,又竟恁般的和蔼宽慰:“沧儿,不必难过,也不必自责,为父了解你,自小你就是这样,仁厚、明理,富正义感,但凡认为不平之事,你从不苟且徇私,默而以息,你总要说,总要求个曲直,爹知道你要分辩的只乃是非,不是要悖逆亲情。沧儿,今天你的做法没有错,或者时机不算拿捏得很好,你的本心本意却已经表露,你是个善良的孩子,沧儿,但为父亦非狠毒,你娘说得对,虚名所累,要看得开它,谈何容易?爹的行径虽然略嫌自私,亦是为了盛家名声打算,想你多少体谅为父苦衷一二吧?”

盛沧双眼发红,语声哽咽:“爹,爹啊……”

盛老夫人吁了口气,大声道:“老头子,算你见机得快,心眼儿尚称活络,不曾硬朝牛角尖里钻,否则真要害死人啦,这档子事,就此拉倒吧?”

盛南桥沉重地道:“回天,请你谅解,妻儿所见,亦非无理,我们兄弟就多少委屈点吧。”

辛回天面无表情地道:“全凭大哥做主便是。”

这时,盛老夫人又对君不悔道:“我们这样子做个交代,你还有什么意见没有?”

君不悔抱拳当胸,形色谨敬:“多蒙老夫人仗义执言,大少君体恤宽谅,得免一劫,在下感激不尽,永志于心。”

盛老夫人淡淡地道:“你也不用客气,是非原就不能蒙混,有此结局,相信你亦应该满意了,君不悔,恕我们不留大驾,尚请自便。”

欠欠身,君不悔道:“就此告辞,再谢老夫人周全——”

直起身来,他的视线与廊阶上的方若丽相触,方若丽的目光中有一股似笑非笑,带着几分娇嗔味,同时,好像在给他传递一种信号,一种他自认可以领悟的信号。

等到出了盛家大门,君不悔才算放下心头那块大石。一路上没有人拦阻他,也没有再生任何枝节,就这么安稳的走了出来,送他出门的,还是原先那个仆人,以及盛家上下无数双神色错杂的眼睛。

当然,在末后的一段的反应里,盛府诸人的态度未免有些冷漠生涩,但君不悔却不以为怪,也不以为忤,在把人家一个大好宅第扰乱成这等模样,又历经动武流血之后,再有涵养的居停亦无从故示亲切友善起,能不恶言相向,怒目以对,业已算是上上大吉啦。

走下门阶,君不悔不由略显犹豫,刚才方若丽那一瞥里,她明是有所暗示,他认为这暗示乃是要他稍候见面之意,但在哪儿稍候见面呢?总不能就在盛家门前,亦不会在街巷之间,四处张望,他干脆来到对面一户人家的院墙折转处,倚在壁角端候玉人驾临。

这片刻里,他的心情很宁静,宁静得脑海中只是一片空白,并没有等候多久,君不悔尚未看到方若丽,却先闻到那股子淡雅又纯净的芬芳,馨香一阵,方若丽才气吁吁地转了过来,正在满脸焦急的引颈探寻——

君不悔赶紧直起腰身,冲着人家美娇娘咧嘴一笑,又想拱手又待作揖,忙乱中却只双手舞动,竟像做势欲攫的功架,倒是吓了方若丽一跳!

待弄清君不悔的意思,方若丽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她走过来一把拉住君不悔的左腕,低促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

君不悔唯唯诺诺,随在方若丽后面亦步亦趋,没有三转两转,来到一麾围墙坍塌,满眼荒芜的废园边,也不知是哪年哪月,什么人家弃置的宝居,瞧那花亭水榭,假山残颓不堪,却仍留有当年巧雅华丽的痕迹,只是如今人去楼空,竟变得恁般凄然,难得方若丽怎么会找到这么一处所在,却确实是适宜说话的“地方”。

拉着君不悔走到园中凉阁里,方若丽也不管石凳上满布泥尘,先按着君不悔坐下,自己也打横落座,她且不开口,两眼定定地凝视着君不悔,宛如要在君不悔的脸庞上找回这一阵子失落的辰光,要在君不悔的双瞳底搜寻可能隐藏着的什么私密。

被方若丽这一阵细瞧,瞧得君不悔心头忐忑,面孔发烫,觉得有股说不出的忸怩与尴尬,他赔着笑,不知怎的舌头竟有些打转:“呃,小丽,可有些日子不见了,这一阵还好吧?”

方若丽冷冷哼了一声,扬起眉梢:“我们的大英雄,大勇士,你也知道你已经不告而别好多天啦?从你突然失踪的那一日起,你晓不晓得把我们全家上下急成了什么样子?不但家里所有的人手都派出去寻找你,爹更到处托朋友,央关系,请他们务必帮着留意查访,这边厢闹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却万不料你老兄居然优哉游哉,提着你的刀片子上了‘顺安府’,更偏偏找到我盛家伯伯家门口堂皇叫起阵来,你,你真会触大伙的霉头啊!”

君不悔苦笑着道:“小丽,老实说,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你会出现在盛南桥家里,至于你与盛家尚有渊源,对我而言,越发是没边没底的事,天下哪来这么些巧合?我要求教的对象刚好又是你们家的亲友?然则事实硬是如此,这,这岂非机缘拢凑得太也不幸?”

方若丽悻悻地道:“你就不会多用用脑筋?我早就向你说过,爹在‘顺安府’有一位名头极大的好朋友,又有钱又有势,我还提起哪一天带你到他家去住些日子,不但可以吃饱逛足,搂几文零花银子亦不在话下。我一再点明了,你却听不入耳,不把我的话往脑子里记,现在可不又出了纰漏?千家万户你不挑,愣是闯进了盛家大门,闹出这么一个结果,你,你就不替我爹娘想想,为我想想?”

君不悔张口结舌了好一会,才吃力地道:“你先别生气,小丽,不错,你是提过有这么一个亲近长辈住在‘顺安府’,可是,你一直没有说明你这位长辈姓甚名谁,宅第坐落何处,我又如何知道我要找的人便是你的这位尊长?天下事,巧到这个地步,亦未免有些离谱了!”

小巧的嘴唇一抿,方着丽佯嗔道:“亏你还好意思分辩!我问你,若是你早知道盛家伯伯和我们的关系,你又打算怎么办?”

略略迟疑了片刻,君不悔坦然道:“如果知道中间这层牵连,我会事先与你商议定当,再上门请益,原则不可更易,方式却尽量求其婉转,总之怎么做不使你为难,我便必然怎么做……”

方若丽自是明白君不悔的苦衷,上命所遣,为情为义,皆难以推诿不前,要他打消原意,不啻陷之于忠信两失的境地,这便是害他了,如今有此一说,虽然仍欠圆满,却足见君不悔直心直肠,未藏机识,到底还是个血性汉子,而且,总还是顾念着她方家。面色稍微缓和了些,她慢吞吞地道:“这几句话,倒还中听。前早你提起要到‘顺安府’办事,要去了却一桩心愿,就是这档子麻烦?”

君不悔点头道:“就是这件事,吉大叔的嘱咐,不能不办。”

方若丽忽然又提高了音调:“君大哥,就算你急着要替你吉大叔偿还心愿,也不该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人吧?你明说了,莫非我们会使绳子拴着你不让你去?你不想想,身上带着伤,体气又那么弱,就这样猛不丁不见了人,我们慌不慌,焦不焦?你光顾自己,一点也没有为我们设想——”

把位置挪近了些,君不悔放低声音:“小丽,你是真不明白,抑或故意装迷糊?”

呆了一呆,方着丽不由怒火上升:“君不悔,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该明白什么事,又几时故作迷糊来着?”

轻咳一声,君不悔忙道:“少安毋躁,小丽,我一说你就清楚了,我问你,在我失踪之后,你们有没有发觉什么异状?什么不寻常的痕迹?”

回思着,方若丽满脸迷惘的摇摇头:“没有呀,一切都和平时相同,只有你房里少了你这个活人!”

轮到君不悔纳闷了,他急切地道:“我住的房间里也没有异状,譬如说桌翻椅倒啦,窗户破裂啦,地下的血迹啦,等等……”

方若丽没好气地道:“你说的不就是一场打斗后的残局吗?假如你房里凌乱到这个地步,我们还会看不见,还会没有反应?你的房间可整齐着呢,干干净净,一切如常,别说没有桌翻椅倒、窗户破碎的情形,就连你床上的被褥也折叠得有棱有角、一丝不乱。君大哥,你要么就说真话,要嘛不说,编故事给我听,我已不是那个年龄啦!”

用双手捂着面孔,君不悔懊恼的低叫:“厉害,委实厉害,这些人真个称得上阴毒……”

方若丽也觉得君不悔是遭遇过什么屈难,不像是在编故事哄她。轻柔的拍拍君不悔的大腿,她细声细气地道:“君大哥,你别烦,把实情告诉我,让我帮你琢磨琢磨,难道说,在你离开我家之前,还被什么人狙袭过?”

捂脸的双手使劲一搓,君不悔恨恨地道:“狙袭?小丽,你未免说得太轻松了。这不是狙袭,他们是打算要我的命,一上手就冲着致死的地方来,根本不留余路,可谓招招狠绝,式式歹毒,要不是我反应快,还有那么几下子保命的方法,恐怕早吃那干人熊丢到乱葬岗去喂了狗啦!”

起了声干呕,方若丽又惊又悸:“到底是哪些人这么心黑手辣?君大哥,你认不认得对方?”

君不悔错着牙道:“当时虽不认得,事后还忘得了?那晚上——就是我无端情绪不宁,你来陪我聊了大半宿的晚上——你也只是前脚才走,他们后脚即到,还是一对夫妇,男的叫骆乾、女的叫马秀芬,号称什么‘骆马鸳鸯’,又叫什么‘骆煞马绝’,是专门干杀人领赏营生的两口子,这两个牛头马面一进门,没几句话就开始了他们的催命勾当,真是狠呀,夫妻同心,一鼓劲的待送我上道,幸亏我拼力抗拒,破窗突围,才险险拣回了老命,只差那么一半步,就叫他们活坑了!”

方若丽大睁着两眼:“就在我家后院,在你住的那间房子里?”

君不悔气愤地道:“可不是,我就不明白,两边打了好一阵子,声响也不小,偏偏没有人过来查看,甚至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府上各位,全像吃了蒙汗药迷睡晕死啦,这还不怪,怪的是第二天居然丝毫痕迹不留,把那间房子收拾得如此平整周齐,不透异状,你说这般人用心多密,行事多狠!”

方若丽霎动眼睛,似有所思地道:“君大哥,那什么‘骆马鸳鸯’怎会巴巴找到你头上下此毒手?你以前可曾得罪过他们?或是与他们间接结下梁子?”

君不悔道:“我根本和这一对夫妇素昧平生,三鞭子打不着,八竿子捞不着,何来恩怨可言?他们彻头彻尾就是两个以宰人为业的杀手,何须另找行凶的借口?只要有人出银子委托,自然六亲不认,上场开刀,对方与他们有没有结梁子,全不算一码事……”

方若丽谨慎地问:“那么,你可知道是谁委托这两个人来谋害你?”

额门两侧的太阳穴“突”“突”跳动,君不悔的声音迸自齿缝:“说出来你也不会意外,委托他们下手的人,就是‘聚魂刀’顾乞,你的那位顾大叔!”

身子倏然一震,方若丽惊窒的低呼:“竟然是他?”

君不悔老大不高兴地道:“看样子你还不大相信,我不喜欢这顾老乞没有错,却不至于含血喷人,栽他的赃!”

连忙展现一脸的情笑,方若丽柔声道:“我不是不相信,只是多少有点突兀的感觉,君大哥,你却是如何得悉那背后主使人的底蕴?该不仅仅是靠臆测而已吧?”

君不悔闷闷地道:“这种事怎能端凭臆测?我当然有依据——乃是那‘骆马鸳鸯’亲口相告!”

方若丽沉吟着地道:“奇怪,照说干他们这一行的极少会透露雇主的名姓,他们却大大方方的明说了,这又是代表什么意义呢?”

唇角一撇,君不悔气不顺地道:“一点也不奇怪,他们这一行规矩,不但不作兴透露雇主的底细,连他们自己的出身来历亦不能稍有泄露,然而这两口子却毫无忌讳的告诉了我,你要问是什么原因?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自认吃定了我,业已把我当成个死人看待,对一个死人,还有什么不能讲,不可说的?”

僵默了一会,方若丽喃喃地道:“天底下也真有这么自负,这么狠酷的人……”

君不悔拉长着面孔道:“顾乞玩这一手,必然是早有预谋,那天晚上,他们先编排了个理由,把令尊骗将出门,再找些话题黏缠着他,说不定还给令尊灌足了老酒,使他无法抽身,调虎离山之后,他们才暗里展开行动……”

回思着,方若丽道:“但是,娘和我都在家里呀,尚有十九个下人里外侍候着,那几天正逢事忙,爹也有几位老友住宿家中,他们个个俱有一身好武功底子,不可能在发生异变的当口懵然不觉,尤其是我,刚刚离开你那儿没多久,怎么大伙都会酣沉如此呢?”

君不悔眉心拧了个结,沙沙地道:“这件事,我也在过后反反寻思,结论是只有两个可能,其一,你们家里的亲朋好友,包括一干下人,或者有部分与顾乞暗中勾结,被他买通,其二,他难以勾结的人,比如令尊令堂和你,就干脆给上了蒙汗药,叫你们黄梁一到天光,任什么情况全不知晓。否则,他如何有这等出神入化的本事,隐瞒得严丝合缝、滴水不漏?”

方若丽慢慢地道:“让我想想……那天晚上,我回房的时候,已经三更敲过了,我有点乏,并没有吃什么东西,只是略微嗽洗就上了床——不,慢着,上床之前,我喝了几口妆台上棉套里掖着的参茶,那是我一向的习惯,阿巧从没忘记在我就寝以前把参茶泡好保温,但,我仅仅喝了三两口而已,况且亦不觉茶中有什么异味,再说,阿巧也绝对不会背叛我……”

君不悔问道:“第二天你是什么时辰起来的?有没有比平常迟?另外,身子可有哪儿不适?”

一下子直坐起来,方若丽失声道:“亏你提醒了我!可不是,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了,还是阿巧进房叫醒了我,不错,我的确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头也晕沉沉的像是夜来喝多了酒,平日我都是天才亮就起身,少要人唤,那天上午,阿巧慌张张的推醒我,说是你失踪了,我一惊一急,就把这些反常的异状全疏忽啦!”

这一来,君不悔才感到心里顺畅了许多,他嘿嘿一笑:“小丽,我的判断没有错吧?你要知道,有些巧手调配的蒙汗迷药,完全是无色无味的,而功效之强,滴汁足以晕醉只牛,其霸道阴狠之处,难以想像,莫说你还喝下三两口混有迷药的参茶,即便润润嘴唇,包不准也能直沉黑甜,魂浮九霄了……”

方若丽不服地道:“就算参茶被人动了手脚,却是谁搞的鬼?阿巧服侍我十一年,打舍龄就来到我家,她是万万不会算计我的!”

君不悔正色道:“不必阿巧动手,随便哪个有心人套她几句话,就能探悉你的起居饮食习惯,你的闺房又不是大内后宫,门森森严,想摸进去并不困难,尤其熟人要摸进去,就更加容易了,譬如说,顾老乞想玩这一着,便轻松得很!”

于是,方若丽默然不响,两只水盈盈的大眼睛只管在眨,她在回想一些细节,若干片断,她在缀连某些原先忽略的小处,好比拼图一样,她尝试着将君不悔遭逢的这次意外,拼出一副清晰的真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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