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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那心中的一捧雪

前院已经打扫得非常整洁,积雪铲净之后,青石板铺成的地面仍有点滑湿,几个下人正往来穿梭着朝地下散洒细砂,忙活得挺带劲。

君不悔孤零零地站在廊下,有些麻木地观看着一切事物的进行,几乎忘记又或者没有感觉到自己也将是这场热闹的主角之一。形容这种事为“热闹”,并不过分,更非意存褒赞,试问男女婚姻,哪有不凭操守、德行、人品为依归,竟以武功高下据而选东床的道理?

现在要发生的情形,就正是这么一个道理,君不悔必须与他师兄庞其壮较量,谁赢了,谁就可以迎娶他们的小师妹任青莲。

主意是他们师父任浩拿定的,任浩说过,他未来的女婿,一定要是个男子汉,一个能够得其真传,承其衣钵的男子汉,要证实这一点,除了师兄弟俩硬碰硬的交手,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对于这个小师妹,君不悔委实是爱得极深,投注了大多太浓的情感,问题在于他的大师兄庞其壮也同样爱得极深,也投注了大多太浓的情感。他们的小师妹待这两位师兄的态度又相若,一般的亲切、一般的温柔,谁也不长一寸、谁也不短三分,连他们自己都难以确认,小师妹到底中意是哪一个?

于是,当他们不约而同的向师父表明心愿之后,他们的师父便安排下这么一场比试,师兄弟二人但凭所学一论高下,胜方自则雀屏中选。

虽说这不失为一个解决困惑的方式,但用如此方式来断定婚姻的归属,从而延伸到互守百年之好,君不悔总觉得不大对劲,其中似乎缺少了一份庄重,一份真挚,一份该有的灵住,可是他没有理由拒绝参与,因为这是他唯一可能娶到小妹的途径。

中廊的厅门前,早已摆妥一张铺设着软厚锦垫的太师椅,那便是他们未来的泰山,以前的恩师,现在的武技切磋仲裁人任浩的裁判席了。

小师妹任青莲不见芳踪,当然此时此地她是不宜露面的,大姑娘总要略带三分羞怯才好,在老父为自己挑拣丈夫的场合,岂容同时临场指导?

一声痰咳响起,头发斑白、体魄修伟的任浩从大厅内走出,长得又白又俊的庞其壮随侍于侧,当任浩撩起袍摆跨越门槛的一刹,目光炯然睨视,等看见了君不悔,他才从从容容地坐到椅上。

老管家任喜佝偻着身子来到君不悔面前,扮着笑脸:“君哥儿,比试这就开始啦,你往那边请,老爷有话要交代。”

君不悔努力挤出一抹微笑,这抹微笑黏在他纠结的一双刀眉上,却沉落于两只深邃的眸瞳底,峭拔的端与厚实的嘴唇便被刻画得十分僵硬,叫人看着这张古铜色的脸容,自然兴起一股萧索忧戚的共鸣。

和君不悔并肩立于任浩面前的庞其壮,表情正好与他师弟相反,又是开朗愉悦,又是轻松自然,模样如沐春风,笑比三月榴花,似乎胸有成竹,吃定稳赢了!

任浩干咳一声,双眼注视着他的两个徒弟,声调沉缓地开了口:“其壮,不悔,你们两个入我门墙,转眼间一个十二年,一个也有十年了,在这段漫长的日子里,我对你二人尽心教导,全力栽培,总算把你们给磨练得有小成,如今你们都已长大,长大到可以娶我的女儿了;我只此一女,你们却是师兄弟两个,我愿意把莲儿许给你们,却不能将莲儿一分为二,所以只有用这个方法在你二人中选择其一,其壮、不悔,从小到大,我是一样的疼惜你们、爱护你们,决无丝毫厚此薄彼之处,我以此法择婿,自信公平允当……”

庞其壮宏声应和:“师父的决定非常合乎情理,再也没有比这更完美的取舍之道了。”

任浩欣慰的颔首,转朝君不悔:“你怎么说,不悔?”

事到如今,还能说什么?君不悔低下头去:“全由师父做主便是。”

“嗯”了一声,任浩往一边招了招手,任喜抢前两步,将一方覆以红绸的窄长木盘高举过头,红绸衬底的木盘上,赫然是两把竹刀!

任浩严肃地道:“你们是为这门亲事才印证所学,虽不同于寻常时的交手过招,却也不宜因此而见血光,是以我特为削制两把竹刀供你们师兄弟使用;平素你们一起学艺,相互观摩,又都是练的任家刀法,对于彼此间的优劣强弱、擅长缺失想皆了然,双方固须尽力施为,但点到即可,不准执意伤害,谁胜谁败,我自有定夺!”

庞其壮与君不悔躬身允诺,任浩大马金刀的向椅背一靠:“开始吧。”

师兄弟二人走到院中的青石地上,先朝师父行过礼,在各自站开五步,面对面的横刀齐眉以左手搭于右腕——任家“七虎刀法”的起手式,亦含有向对手致敬的意思。

庞其壮的俊俏脸孔这时已然紧绷,半丝笑容不带,他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君不悔,声音又冷又硬的出自唇缝:“师弟,所谓当仁不让,尤其胜负之分关系着情感依托,乃至联系着一个即将成真的美梦,我们就更不必客气,你尽管施展所学,我也不会谦让,你记住了!”

君不悔觉得老大不是味道,这位大师兄,怎的好像变了一个人、变了一个如此陌生、如此寡绝的人?好像压根就没有同门之谊这码子事……

庞其壮尖锐地道:“不用多想,我忝为师兄,容你先行出招!”

咽了口唾沫,君不悔讷讷地道:“还望师兄念在——”

庞其壮是什么都不念了,他猝然长身挥刀,却在刀出的一刹旋飞斜扑,左脚横弹,动作凌厉无比。

料不到让他先行出招的师兄居然心口不一,君不悔急速后退。刀走偏锋,刀口正封往师兄来腿,庞其壮使的是“七虎刀法”第二式“扬爪摆尾”,君不悔用的是同一套刀法第四式“落爪嵌勾”,他跟着来的变化是刀往内收,转刺对方下盘,而他亦判断庞其壮将以第六式“掀爪回腾”跃起反扑……

竹刀在君不悔手中果然顺式收缩,刺向庞其壮下盘,但是,庞其壮却没有施展那最宜应付目前状况的第六招,他不仅不跃腾,不闪躲,身形更猛迎上前,右手竹刀倏移左手,塌肩弓腰的瞬息间右肘撞击自己左腕,这一着非但迫得君不悔的竹刀急速歪沉,庞其壮的家伙且贴着刀面上削,“吭”的一记扫中不悔的指节,硬生生把他的竹刀震飞脱手!

君不悔甫始踉跄倒退,任浩已突兀站起,大喝一声:“且住!”

庞其壮扬刀指天,一个漂亮的“金鸡独立”转向乃师,中气十足的回应:“弟子遵谕。”

望着自己红肿的手指,君不悔除了迷惘还有着惊愕,他实在搞不清师兄方才那一招是从何而去、从何而来。习艺十年,他就从来不曾见过这招刀法!

任浩步下台阶,形色沉稳地道:“胜负已见,不悔,你服也不服?”

君不悔的脑子里空洞洞的,他茫然道:“师父的意思是说,徒儿输了?”

冷笑一声,任浩寒着脸道:“刀都被你师兄打落于地,你若不输,莫非还算你师兄输了不成?要是真干,你这一只手业已与你分了家啦!”

忽然间,君不悔兴起一种感触,他意识到自己参与这场比试之后,不但输了小师妹,输了情场竞争的资格,似乎连师门的眷顾、手足的恩义也一起输了,宛若他在这里已成多余,而十年以来,直到现在他才认识到自己竟是多余的一个!

任浩又在没好气地问:“我在问你,服也不服!”

略略定了定神,君不悔硬着头皮道:“请教师父,师兄先前用以打落弟子手中竹刀的那一招,不知源自何来!”

任浩似是早已料到君不悔有此一问,他厉声厉色地道:“习武之道,首在运用灵活,触类旁通,不可墨守成规,死学不化。你师兄平日用功苦练,深研本门技艺之精粹所在,从而加以演变,舍短取长,另创巧妙,于应敌之际,自获奇效,你若有你师兄一半心思,今日也不会落得这般简直就是不堪一击!”

君不悔喃喃地道:“师父教训得是……”

任浩大声道:“我的裁决,你是服了?”

脸颊抽搐了一下,君不悔低弱地道:“弟子服了。”

任浩背着手稍做沉吟,又道:“从今后,此间情形已有不同,照说你们师兄弟早届出师之时,理该到外面历练历练,一边广增见闻,一面也为自己找个合适营生胡口。现下你师兄已是我未来的女婿,如何订算,我自有安排,至于你,若有意自行出外闯道,固然最好,否则,继续跟为师亦无不可,过两天你就替我送一车药材到南边钦州去……”

君不悔沙着声音道:“师父,弟子能不能考虑一下?”

任浩淡淡地道:“当然可以。何去何从,却不必勉强。”

说着,他向一侧的庞其壮点点微笑——那是真正的笑,发自内心的笑,是一个尊亲对子弟由衷疼惜的笑。然后,他同庞其壮相偕进屋,模样活像已是岳父与女婿了。

君不悔落寞的孤立庭园之中,目光缓缓移视周遭,这里的一瓦一椽、一草了木,他都是如此熟悉,如此亲切,他在这里度过了漫漫十年,虽不算灰暗,却也没甚乐趣的十年,他竟从来不曾想到,有一天他会离去,会在恁般难堪的情形下一个人离去,这不是他的家么?天,原来不是!

什么原因使得惯常的气氛突然变了,持久的亲情与渊源也忽趋冷淡?君不悔一直没有觉得自己惹憎惹厌,一直不曾感到在这个家庭里他是个局外人,莫非——莫非是为了这次向师妹求亲的举动招了祸?但,师父当初不是含笑允诺的么?而且择婿的方式也是师父订下的呀!

他想不透,真的想不透。

任喜犹豫着来到旁边,刻满皱褶的老脸上流露着悲悯与关怀:“又要变天了,君哥儿,进去加件衣裳吧……”

君不悔打了个冷颤,笑中带着颤抖。

任喜欲言又止,终于叹了口气:“君哥儿,你想浅了你师兄后头是个什么家当?哪比你无主孤伶一人?欸。”

君不悔愣愣的寻思着这几句话,心中渐显端倪,却越发自惭自恨。深切的屈辱啮啃着他,无限的痛悔侵蚀着他,人心真的这样纸薄?世态又何其炎凉?连授业的恩师,看似清纯的小师妹,亦洗不脱那铜臭的污染啊!

酒楼的生意不错,正是饭口的当儿,食客满了八成座,有的在猜拳行令,有的大声嚷嚷,气氛热闹却嘈杂得紧,人一进了这种场合,不知怎的嗓门就变大了。

君不悔坐在一付靠窗的座头上,独自愣愣地想着心事,四周的喧嚣音浪,好像一点也没听到。桌面上摆着一只青布小包袱,另一卷狭长黑布袋裹着他的单刀,他在打谱下一程该去哪里,又待找桩什么活儿干,离开师门虽只三天,怀里的二十两碎银子业已去掉一小半啦。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日子不容易过,穿衣吃饭,都缺不得钱哪……

伙计端来一大碗牛肉汤面,汤水挺多,就是不见半点牛肉星子。面还在冒着腾腾热气,好香,君不悔深深呼吸着,举起竹筷正待挑面入口,旁边已传来一阵争吵的声音,而且双方的火头都还不小,腔调之高,居然压过了其他的喧闹声。

君不悔是饿了,他边吃着面,边侧脸瞧将过去,嗯,一个蓬头垢面、又瘦又干的糟老头子,怒冲冲的责骂着站在他面前的一个堂倌老大,那堂倌腰粗膀阔,双臂环胸,是一副得理不饶人,根本不把糟老头当玩意的架势!

糟老头拍着桌面,满桌的杯碗盅盘都在跳动:“……狗眼看人低不是?我吃了喝了没有错,又不是不给银子,你们开了偌大一爿鸟店,莫非还不准客挂账?这算做的哪门子生意?我老人家赊是赊,欠是欠,到时候笃定还钱,一分厘也少不了,怎么着,你这混账竟当我是白吃?”

那堂倌扬着一张大脸,拿鼻孔朝着糟老头:“你说得对,开店做买卖,尤其似我们这种水食买卖,哪有不准客人挂账的道理?不但准挂账,更且欢迎得很,问题是熟客才能赊欠,至少也要光顾过几次让我们认得清面孔。老大爷你是头一遭关照小店,叫的又是最好最贵的酒菜,我们若是不给你端上桌,你包管会借故生事,等我们祖宗一样伺候过了,你却打算一抹嘴拍屁股走路,老大爷,如果人人似你,我们靠什么活去?”

糟老头大声嚷道:“你们听听,你们大家都听听,这混账东西真个把我当成吃霸王饭的啦,各位乡亲街坊,大伙看看我,我老人家这样子像是耍赖白吃的样子么?他娘的合共二两三钱银子,我岂会存心赖账?”

众多食客的目光不禁纷纷向这“老人家”头脚打量,越忍不住个个摇头。“老人家”蓬散着一头花白乱发,脏兮兮的一张瘦脸透着摄取不良的干黄,身上穿着一件满布油腻污斑更缀着补丁的老羊皮短袄,羊毛却差不多秃落净了,一条棉裤处处冒着絮头,脚蹬一双破草鞋,套在两脚上,一只露出前趾,一只见了后跟。这副模样,谁也不敢说他不是白吃。

那身大力无穷的堂倌虎下面孔,重重地道:“这点银子既是是小数目,老大爷你何不干脆现下赏了我们?”

糟老头尖声道:“我老人家出门一向没有随身带钱的习惯,更料不到吃一餐饭也会受这般熊气。你是瞧我这身肮脏打扮不够堂皇气派?我好叫你得知,我就是习惯这个调调,我家里可是大大的有财有势,华厦连云,良田千顷,你要一朝看到,包管两眼发直——”

掌倌不耐烦了,火气也升高三分:“附近百里方圆,就不曾听过有你这么一号财主,你甭他娘给我扯些闲淡,银子拿来你走人,否则……”

糟老头瞪眼怪叫:“否则怎的?你还能生啖了我?”

那堂倌咆哮起来:“生啖了你?呸,我还怕你这把老骨头梗了我的喉咙!我告诉你,你想打谱白吃,可是找错了地方,要拿不出钱,就先剥你这身衣裳,然后送官办你一个讹诈抵赖之罪!”

糟老头跟着吼:“这里开的是酒楼饭铺,还是孙二娘的黑店?居然胆敢强剥客人的衣裳哪!你给我老人家滚到一边,且把你们掌柜的叫来,他娘的,我要问问他是如何调教出你们这些端盘子倒酒的货!”

柜台后面,那位胖墩墩满面油光的店掌柜冷冷一笑,提高嗓门,“你就歇口气吧,似你这等存心白吃的恶客我们见得多了,若是小小不言叫个小碟小碗的我们也就认了,可恨你却大爷一样,点的是名酒,要的是好菜,偏偏又吃了个精光,你是欺我们生意人个个是孙子?今天要是拿不出银子,看我们怎生治你!”

那堂倌狞笑一声,往前逼近:“听到我们掌柜的说话啦?若不马上付账,此时此刻,我便活拆了你!”

糟老头离座而起,不停叫嚷:“反了反了,光天化日之下,闹市酒楼之中,竟有这等虎穴狼窝,明着坑人害人哇,难道你们就不怕王法,不怕规律?”

一片哄笑声随着响起,那堂倌借着声势方待动粗,君不悔已一个箭步抢了过来,往两人当中一插:“不可无礼,伙计,这位老人家欠的银子由我代付便是!”

那堂倌收住身子,上下端详君不悔,从鼻孔中哼了哼:“你真的要替他代付?可是二两三钱银子,不是二十三个制钱哪!”

君不悔伸手自怀中摸出几块碎银,用力朝桌上一摔:“去把银子秤清楚,加上我那碗牛肉汤面一起算妥,零头给我找回来!”

可能君不悔的体型硕壮,带着那把单刀又有点练家子的味道,眼前这位堂倌不免多少顾忌,未敢再顶撞,取了银于自往柜台结账去了。

等找回零头,君不悔游目四顾,竟已不见那糟老头的踪影。

君不悔心里苦笑,取了单刀,背起包袱,大步走出酒楼门外。天气很冷,他得觅处休歇之所,当然地方是越简单越好,简单和便宜总是分不开的。

转出大街,到了一条冷清的横巷,他朝巷子内张望,却没有半家客栈的招牌,大街上倒有几家,只是看那种气派门面,他实在不敢往里进,如今口袋剩下的一点银子,还不知得挺上多少天呢。

犹豫在巷口之前,君不悔正考虑该朝哪里走,一个发自嘴唇齿缝间的“嗤……嗤”声已从背后传来,他连忙回视,却赫然看见那糟老头正坐在一家门口边的石礅上!

君不悔有些惊愕,因为就在瞬息前后,那里明明不见人影,怎的才一转身,就凭空冒出来这个吃白食的老头子?

糟老头冲着他瞅牙一笑,挤眉弄眼地招着手:“来来来,小伙子,先时承你请了我一顿,咱们爷俩得亲近亲近。”

上前几步,君不悔抱拳笑道:“出门在外,谁也会有不便之时,些许心意,实不足为谢……”

那双跳豆般的小睛一瞪,糟老头道:“谁说我要谢你?我们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老人家并未央你替我付账,你自己愣要做这顺水人情,与我有鸟的相干?”

君不悔呆了呆,天下竟有如此不通情理的怪人,不识香臭的恶汉。他憋着气,淡淡地道:“是,原是我自甘为老丈代偿所欠,确与老丈无关。”

点点头,糟老头道:“这还像句人说的话,我这一辈子最怕欠人的情,所以任谁的情我都不欠。小伙子,待我问问你,你可有个名字,今年多大了?”

君不悔本待转身走人,又一时拉不下脸来,只有僵着声音道:“我姓君,君子的君,名叫不悔,就是决不后悔的不悔,今年带虚岁二十七……”

糟老头嘴里念叨着:“君不悔,决不后悔的不悔,二十七岁……嗯,名字有意思,年纪也合适……”

望着君不悔,他接着道:“小伙子,看来你的境况也不见强吧?”

脸上微微一热,君不悔坦然道:“是不见强,老实说,再有几天找不着进账,恐怕亦只好学你的样去吃白食了!”

糟老头却不生气,呵呵笑道:“吃白食也得有吃白食的本领才行,像我人老皮厚,又时常碰得上像你这般的瘟生,方能笃定白吃,你年轻力壮,不但腼腆害臊,大概也不易引人同情代付欠账,小伙子,这个主意还是早早打消的好!”

君不悔形色忧戚地道:“不知何处可以觅得一份糊口工作……”

糟老头像是没有听到,只管问道:“瞧你这副落拓劲比我好不上多少,小伙子,难道家里没有人照顾你?”

君不悔道:“我没有家,我自小就是个孤儿,由我师父拉拔长大。”

糟老头似乎颇有兴趣地道:“倒怪他娘可怜人的。你师父是谁?”

君不悔略一迟疑,还是说了:“虎贲刀尊任浩。”

糟老头细眉上扬,皮笑肉不笑地道:“任浩?就是住在径河东边出相庄的那个任浩?”

君不悔高兴地道:“老丈也知道家师威名?”

“嗤”了一声,糟老头道:“威名?小子,我讲几句话你可别往心里放,实话好说不好听,我这个人就是一向憋不住爱说实话——你那师父,几十年耍刀是耍了点名堂出来,却绝非如他自我标榜那般不可一世,他那点玩意,实在没有什么了不起,居然关着门起道号,自封‘刀尊’,刀要称尊,兹事体大,岂是他的几手把式堪以承当得的?刀尊?你师父只配玩刀屁股,真正不知浩浩天下他见过几个练刀之人!”

君不悔一听对方辱及师父,虽是不算十分体恤仁慈的师父,亦不禁怒火顿升,愤然道:“家师祖传刀法,堪称武林一绝,尤其家师浸淫此道凡四十余年,功力精湛,已达出神入化之境,江湖之上,谁不钦服?‘虎贲刀尊’之号,乃两道同源所共赠,意在崇敬推许。由此可见家师威名早已震慑四海,传扬五岳,老丈何人,竟敢如此污蔑家师,随口做不实之诋毁,是可忍孰不可忍!”

摆摆手,糟老头道:“你且莫激动,我这样说,自有我的道理、我的凭借在。小伙子,你容身的世界大小,圈子太窄。顶头一望,只见你师父那一块天,就以为天仅那么丁点大了!嘿嘿,你可要弄明白,天高千万丈,你师父至多七尺横竖而已!”

君不悔仍不服气:“老丈口气这般狂妄,对家师低估至此,莫非老丈还懂得刀法?”

呵呵笑了,糟老头道:“可要我再讲实话?”

君不悔怒冲冲地道:“你说!”

糟老头慢条斯理地道:“若论刀法,我多少是略通一二,不敢自诺如何高明,本约已练到心与力合、神同刀融的境界,刀魂可通我灵魄,我意念即刀心志。习刀者所谓出刀之际如臂使指,仅乃小成而已,大不了是个收发自如的道行,要念动刀动,意起刀起,神思和刀灵相系相连,这才马马虎虎算得上有点火候,你师父若愣要和我比较呢,咱们不妨比得文雅些。这就好比一个秀才,令师不过粗识几个大字的村夫罢了!”

跟着师父磨了十年刀法,君不悔只知道所学者尽是运劲的诀窍、招式的演变、换气提力的奥妙,至多搭配着腰步眼的锻炼,调息行功的技巧,总之师父怎么教,他怎么随着做就是,像糟老头这种近乎幻异神奇的说法,别讲他没听过,连梦也不曾朝这上面梦。一把刀上头竟有恁多不可思议的名堂,无论是铁刀钢刀,都不像是一把刀,简直变成魔杖啦!

恍恍惚惚想了好一会,他又猛地摇头:“不,我不相信你这一套,刀就只是把刀,照你所言,刀岂不是变成活的了?左右是些铜铁铸炼的东西,其中何能蕴聚精灵?刀还有魂、还有魄,还能与人意念想通,我更是头一遭听说,老丈,你恐怕不是在谈刀法,而是讲神话了!”

糟老头微微叹息:“天地辽阔,云山深浩,你没听过的事情太多了,小伙子,你窝在出相庄那个老破井底过于长久,把眼光都瞧短啦。我问你,干将莫邪为传世名剑,分做雌雄,若无生人投炉祭剑,剑即不能成形,这段传闻你可知晓?又龙泉之剑悬于帐端,遇凶兆则自鸣不息,以示警于剑主,宝器有灵,史证书传,皆斑斑可考,怎能说是神话?”

君不悔道:“便不是神话,也只止于传闻,不曾亲眼目睹,我决不相信刀兵之后,竟能和执用之人这样奇异的搭配!”

仰首望天,糟老头喃喃地道:“是该叫他亲眼看一遭呢,还是不让他看?”

君不悔没听清楚,疑惑地问:“你在说什么?老丈。”

细细端详着君不悔,糟老头抹了把脸,答非所问地道:“我很穷,穷得身无长物,家徒四壁。不,根本连个家也没有。但我并非生来就穷,以前我不禁颇有几文,而且还称得上富足,日子过得十分的风光,之所以穷到这步田地,尚是打六七年前才开始,当然其中另有因由,这层因由合缘则告,无缘自无须提及。从我落魄的那一天起,我就经常在外混吃混喝,而受气受辱横遭白眼乃是顺理成章之事,我因此暗中许下一个心愿,要是有一次能遇上某个人替我解困舒窘,哪怕只是代付一遭酒食钱,亦是同我结一善缘,一饭之赐,必当报其终生之福,这样一来,前情不欠,我心自安,然而,我所报对方的终生之福,也要对方愿意接受得了才行!”

君不悔满头雾水地道:“老丈的话,我有点不明白……”

呵了口白气,糟老头搓着一双指骨粗大的手掌:“简单地说,你请我吃了一顿饭,我要报答你,因为我不要欠你这份情,可是我报答的方式有些不一样,首先你肯不肯接受,另外,还待看你有没有这份决心和毅力来接受。”

君不悔忙道:“一顿饭算不上什么,老丈何须报答?再说,老丈不是讲过经常有人为老丈代偿餐资么?”

“这六七年来就不曾碰上半次,大多是一旁看光景,凑热闹,看我的笑话,更有些还帮着瞎起哄,巴不得将我这身老骨头活拆了,同情心?哼哼,同情心都进到狗肚子里啦!”

君不悔窒噎了片刻,涩涩笑着:“那些人可能未曾确切体认老丈的窘况,以为是故意讹诈。”

糟老头冷冷地道:“不要向我提人性,道人心,小伙子,我他娘今年六十有六,什等样的人性人心都看遍摸透了。且说你的事,怎么着?要不要跟我来?”

考虑再三,君不悔才道:“反正我也没什么地方好去,跟着老丈盘桓几天亦未尝不可,但我可不是贪图老丈的什么报答,话要说在前头。”

糟老头从石墩子上站将起来,咧嘴露出一口稀疏黄牙:“就算你要接受我老人家的回报,也还得有这个耐心与胆识才行,走吧,小伙子!”

君不悔跟在糟老头身后,蹈蹈走出巷口。天寒地冻,又吹起了要命的北风,他冷得脸色泛青,嘴唇透紫,不住地打着哆嗦,反观前行的老人家,却一摇三摆,形容自若,对这等酷寒天气,恍如没事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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