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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拂晓之血

本来是何敢保着金铃两人两骑往关外走,如今却加上赵氏剑门三位,以及不得不跟着趟着浑水的万人杰;万人杰表面上是自告奋勇,慨示“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天’的豪义,骨子里却有其说不出的苦衷,乃因他这趟立了功劳,而那“吃喝不尽的辰光”尚未到来,既不便开口提,更不甘半途废弃,只有硬着头皮挺下去再说。

晚上,一行人在一处背风的山坡下扎营,这片山坡附近,全是密密的杂木林,还有一个地泉涌聚的小湖,湖水泛着微蓝,却是清澈得很。

万人杰是荒郊露宿野游的老经验,他先升起一堆熊熊柴火,又在柴火两端各做了一只木叉架,然后,从他那件破烂罩衫的夹层里摸出一根粗粗的摺叠铁杆来,铁杆拉直,便是一件可以烤炙食物的工具了。

大家团团围坐在火难四周,倒不是想要获得温暖——天气仍然热着呢,只是一入了黑,火光的明亮闪耀,总会予人一种亲切安全的感觉。

升起了火,万人杰就神秘兮兮的钻到林子里去了,赵小蓉从行囊中取出干粮,一样一样子摆在铺地的油布上,无非是些锅饼、馒头、火烧,外加风鸡、蜡肠什么的,尚未进口,便叫人觉得嘴巴发干,喉咙泛涩,怎么也引不起食欲来。

赵素素叹了口气:“又是这些粗食冷肉,看了都怕,要不是为了填饥充腹,我宁可一口不吃。”

赵大泰也是愁眉苦脸:“二姑说得是,我恁情吃上一碗阳春面或羊肉泡馍,总还热呼的有汤有水,强似干啃那又冷又硬的锅饼火烧,就连风鸡腌肠吧,也都韧如老牛皮,除了死威,啥的味道都不带,唉……”

半坐半蹲的何敢——他下身处处在痛,不能完全盘坐——只有陪着笑,心里转着念头到哪儿去弄些适口适胃的东西来补偿补偿人家。

这时,赵小蓉说话了:“二姑,哥哥,我们出门在外,又是身处险境,当然比不得家里舒服安逸,好在时间也不会太久,二姑和哥哥就忍耐几天吧。”

金铃接口道:“是呀,其实真要饿极了,能啃两口冷饼干馍还挺香的呢,就怕什么吃的都没有,那才要命!”

赵素素回头朝夜暗中的树林子望了望,无精打采的道:“那妖花子跑到什么地方去啦?他在火堆上支起木叉铁杆,莫不成能找到东西炙烤?”

一拍手,赵大泰吞着口水道:“说不准呢,二姑,这妖花子过惯了荒山野地餐风饮露的生活,获取猎物的经验自要较我们丰富得多,而且看他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很有可能弄点野味回来给大伙换换胃口,滋补滋补!”

赵素素也觉得嘴里透酸,她笑笑道:“如果妖花子能弄到好东西回来,大泰,要赏,不作兴叫人家白辛苦!”

连连点头,赵大泰道:“当然,勤劳且会运用脑筋的人必将获致代价,妖花子有福了。”

正说着,万人杰可不回来啦?左右两手上各提着一只肥大的野兔,肩头串扛着三四只山鸡,摇摇晃晃的倒似兜售山产野味的猎户!

赵大泰一跃而起,伸出大拇指:“好老小子,硬是有你的,乌天黑地,你居然还能获得如此丰美的猫物,这份本领确实不是一眼眼!”

丢下手中肩上的野味,万人杰呵呵笑道:“雕虫小技,没什么大不了,别说是几只山雉野兔,便有雄狮猛虎,我万某人也可将之擒来烹之,为各位下酒!”

牛皮固然吹过了火,可是现在的雉免却是不假,若无几分能耐,亦委实难以擒获;何敢扬着眉梢道:“万花子,今晚你便显显身手,先做只‘叫花鸡’给我们尝尝如何?”

万人杰得意的道:“不但‘叫花鸡’,火烤兔肉,另外我再敬各位每人一只油焖兔腿,包管又香又嫩,别具风味;不用锅,不使灶,且看我手下功夫!”

赵大泰兴致勃勃的道:“我来帮你打杂提水,顺便也学上两手,妖花子,你真叫行!”

山郊夜色中,一伙人情趣颇浓,忙得十分快活,光景哪像是在避敌逃难?

营火已熄,只剩下一堆余烬尚在冒烟,黑暗中仍有微微闪动的残红,约模已是三更天了吧?大家都已合衣席地的睡熟,只有何敢与赵小蓉没有睡,何敢恰好轮到这一班守夜,赵小蓉是甘愿陪着他。

两个人并肩坐在一棵树下,赵小蓉的一只柔美被何敢紧紧握着合在手心,他们在说话,声音却极低,低到只有彼此才听得见,何敢似乎轻轻笑着:“……万花子是哑子吃黄莲,有苦说不出,不跟着来,怕许他的好处泡了汤,跟在一起又提心吊胆,唯恐被对方堵住,陪我们一齐遭殃;不过他跟着也好,至少有人给我们做‘叫花鸡’和油焖兔腿吃……”

赵小蓉也有些忍俊不住笑道:“二姑同哥哥对姓万的印象越来越不错,他挺会巴结奉承,几句话逗得人直乐,一路往前,还不知要骗去二姑多少赏银呢……”

何敢突然低喟一声:“小蓉,但愿此去不再遇上凶险,能躲过‘八幡会’的追截,平平安安特金铃送到地头,一朝回转,就该办我们两人的事了……”

赵小蓉微低下头,有些地羞涩却十分坦率的道:“盼了三年多,总算听到了你这句话,何敢,我不用讳言在你身上花的心思、付托的情感!只要你时时记得有个我,就不冤我这一番苦等……”

合拢的双手更紧,何敢的语气里透着愧疚:“回想以前那段日子,自己也真不识好歹,放着的幸福不知道把握,现成的一颗心却任由人家悬挂着,尽编些莫名其妙的理由来糟塌人家的好意,说穿了,是他娘自卑感作祟,害怕担不起一个家的责任,小蓉,有时我越思越恨,越忖度便越窝囊,这些可恶的念头,几乎使我辜负了你的一片真挚,你可得原谅我。”

赵小蓉柔柔的一笑,低声道:“我木怪你,何敢,我明白你的矛盾,我更清楚你的心性本质,你是个粗豪的男子汉,却也是一个内在腼腆的男人,不管怎么说,你的每一样优点和缺点我都喜欢,怎么看你都顺眼!”

两眼发亮,何敢在编织着未来的美景:“赶转回来之后,我就上你家去求亲,小蓉,将来我也不打算于这一行了,咱们积攒点银子,开爿店或买块地,做生意种田都行,我要你替我生一大堆孩子,我要天天同你及孩子们守在一起,你洗衣煮饭,我挑水砍柴,干完了活,我爬在地下当马给小仔子们骑,逗着他们又疯又闹……”

赵小蓉不觉眼眶湿润,微微便咽:“何敢,我相信你一定会是个好父亲、好丈夫……”

何敢叹息着道:“怎么直到如今才算想通?过去那段辰光,我他娘却是混混僵僵的做些什么迷糊梦去啦?”

枝丫的阴影投射下,赵小蓉的神情多么妩媚又多么满足:“还不晚,何敢,现在想通,一点也不晚……”

轻吁一声,何敢道:“最是患难见真情,小蓉,人家姑娘是过了门才为夫家有担当,你尚未过门,已经在替我卖命了,这份挚诚,这份心意,只怕我一辈子也补报不完。”

赵小蓉十分宽慰的道:“别这么说,何敢,以前你虽然没提娶我,我却自己认定了迟早是你何家的人,而你能体悟我用在你身上的一片心,就比什么补报都令我高兴……”

何敢笑道:“这会儿我可是真有点急了!”

怔了怔,赵小蓉道:“急什么?”

何敢附嘴在赵小蓉耳边:“急着讨你做老婆呀!一想起虚耗了恁多辰光,就恨不得掴自己见巴掌!”

这一次,赵小蓉是真的害臊了,她将脸儿埋在何敢怀中,只觉得全身发热,血流加速,心腔子跳动得又快又急,没来由的心神荡漾起来。

突然“唿啦”一响,一只夜鸟惊瞅着飞起。

赵小蓉吓了一跳,怔愕的抬头四望,何敢也警觉的朝夜鸟扑腾的方向注视不瞬。

咬咬嘴唇,赵小蓉轻轻的道:“不会有事吧?”

何敢形色凝重:“难说,在眼前的境况下,什么异变都有可能发生,我们必须谨慎。”

坐直身子,赵小蓉忧虑的道:“何敢,你那些钩刺之伤并未痊愈,如果再经折腾,怎么受得了?”

何敢沉沉的道:“好在只是些零碎伤痕,木碍大事——”

他蓦然地住口不说,倾耳聆听,赵小蓉也几在同时闻及有枝叶的响动声传来,衣袂的窸窣声轻起,而且,声音的来源不止一处!

何敢静静的道:“他们来了,小蓉。”

点点头,赵小蓉起身闪出两步,将顺手摘取的一把树叶扬手抛射,那把又轻又细的叶子离手,却似化成了一蓬钢矢,如此强劲的掠过睡在地下的自己人上方,更嚓嚓有声的飞泄向黑暗之中。

赵素素与赵大泰好像没有感觉似的仍在侧卧不动,金铃和万人杰却霍然惊醒,不约而同的坐起身来。

就在金铃和万人杰的惶疑探视里,黝暗的周遭纷纷亮起了火把子,火招子赤光闪闪,在夜色中飘浮有如坟头的鬼焰,而朵朵鬼焰引燃了无数只火把,熊熊的火把烧得哗啪有声,无声的却是站在火把光芒下的那些人。

那些黑衣黑甲,恍若恶魂魔灵般的人。

金铃噎窒一声,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一刹间,脸色惨变,全身籁籁颤抖不停。

另一个直了眼的人是万人杰,他呆呆的望着四面出现的“八幡会”人马,难以控制的觉得呼吸迫急,冷汗沁冒,甚至连头皮都发了麻!

于是,火把开始缓缓移动,火把下的人也在缓缓移动,看得出他们已经布妥一个圆阵,一个铁桶般的包围降势!

金光照走在最前端,他一旁是马无生,马无生的后面是个肥大壮硕,头发流落的团脸中年人物,靠着这人的,是位唇红齿白,一剑眉星目的俊俏青年,他往那里一站,直如玉树临风,翩翩不群,其形质之优雅,气度之雍容,把一干人全比下去了;这位俊俏风雅又英气逼人的青年,谁也没有理,谁也不曾瞧,只眼定定的注视着一个人——金铃,而金铃在如此的惊栗恐惧中,目光仍被这人吸牢,似漆似胶般的粘合着,再也移不动、转不开。

眼神不只似一种心电的感应,更若炙魂的呼喊、精魂的契合,它诉说由衷的言语、表露至真的意愿,虽然无声,却比一切有形有质的传达方式益为深切、益为坦挚;现在,金铃和那仪态出众的人物便正是用眼神来交换他们之间的思维与意念。

黑暗里的何敢看得明白,他知道,和金铃四目相对的那人,一定就是官玉成无疑,转头去看赵小蓉,赵小蓉领会的微微颔首。

于是,金光照开口了,声音低沉有力,更含蕴着掩藏不住的愤怒:“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该遭受报应的人,便迟早逃不过这天怒神怨的一劫,我以‘八幡会’的幡旌立誓,拂晓之前,必将你们的每一颗头颅悬于幡顶,遥祭我们不幸牺牲的弟兄……”

万人杰的一张大睑几乎扁凹成一张干饼,他拼命吞咽着唾沫,仍觉喉咙沙砺,心腔收缩,几乎连下裆的一口气都提不住了。

金铃的视线依旧不曾收回,只是形色逐渐转为凄侧灰黯……

就地而卧的赵大秦,一个翻身站起来,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才阴着声笑道:“各位真好本事,上天入地全能吃你们追着堵着,你们不该高擎八幡在江湖称霸。随着皇帝老子去西郊狩猎绕叫物尽其用——好一群狗才!”

金光照双目凛烈的望着赵大泰,模样像要吃人:“我们不会忘记你,赵大泰,你是何敢的头号帮凶,也是双手染我八幡子弟鲜血最多的死仇之一,你等着,你的人头将比别人更快的挂上幡顶!”

赵素素也懒洋洋的站起,一边伸腰吐气,边斜眼着金光照:“开口八幡,闭口八幡,金光照,你们到哪里再竖八幡?如今只剩下四幡啦,而在拂晓之前,恐怕连一幡也余不下啰!”

在金光照身旁的马无生冷森的一笑:“赵素素,就数你这老虔婆最恶毒阴损,什么邪点子都是你拿的主意,看你表面一派慈祥,骨子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杀胚,你干的好事,今晚上便须全部付出代价,‘八幡会’说不得要超度你了。”

嘻嘻而笑,赵素素双手合十:“善哉善哉,我知道你就是这四幡余孽中的马无生,等一歇我自愿由你来超度老身,你可得看准了我,别找错主儿呀!”

一番笑谈,竟是杀机盈溢,隐见血光,就连马无生这等不信邪的角色,亦不禁觉得后颈窝的汗毛竖立,暗自惊心!

这时,金光照蓦捐万人杰,声同霹雷般咆哮:“还有你这卑鄙无耻,丧心病狂的王八蛋,你竟施计诓骗我们大队空出,从而今何敢等人阴谋得逞,万人杰,崔寿与勾未还以下三十七条性命完全害在你的手中,我要不将你分成三十七块血肉,如何能使那三十七条冤魂瞑目!”

万人杰畏缩的退后两步,说话居然含着颤音:“大当家……哦,我,我也是受人之托,身不由主……”

那肥大壮硕的疏发人物重重“呸”了一声暴厉的道:“还敢狡辩?无行无德的下流匹夫,乞讨混子,就凭你这种猪狗不如的东西竟也坑杀了我帮数十条人命,死的人该多冤多屈?便凌迟碎剐,亦不能赎你罪愆于万一!”

不待万人杰答话,赵大泰已冷锐的接口道:“妖花子,你他奶奶就放硬气一点,早晚都得卯上,好歹免不了一场拼杀,含糊他们个鸟?要挂人头?行,且看到时候谁将谁的人头往上挂!”

赵素素也轻描淡写的道:“我说妖花子,你也是人模人样这么老大一个块头,江湖上闯荡这许多年,莫不成脊梁骨还没磨直?事情你该看得明白,‘八幡会’业已去了一半,没啥个指望啦,咱们不吹牛,不扛着招牌哈喝,照样站得四平八稳,他‘八幡耸立’却耸到南天门去了!”

万人杰连声哈哈都打不出来,只苦着一张脸盘躬身哈腰——若是能在地下找着一条缝,八成他就钻进去土遁个二大爷的了!

于是,一直沉默的官玉成终于开了口,却像只对金铃一个人在说话:“为了这桩事,流的血、丧的命已经太多,铸成这样的形势,乃是一件大错,而错误既已发生,便必须有人负责,金铃,我们都有义务来分担任何不幸的后果!”

身子抽搐了一下,金铃幽怨的道:“我是被你逼迫如此,玉成,我再没有路可以走了……”

官玉成感叹的道:“情形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说这些有什么用?金铃,你叫我好恨!”

金铃双幢中泪光莹莹,音调怆凉:“你不该移情别恋,心中无我,玉成,你知道我对你的情感,对你的付托,你……你是我的一切,是我生命中仅存的依攀,你要抛弃我,叫我怎生忍受?”

朗星般的眼睛燃烧着一片怒火,官玉成冷冷的道:“不要扮出这副可怜相,金铃,更不要说话断章取义,我从来没有想到要抛弃你,只是你不能全部占有我而已,这就是你的问题,你永远要求完整、独霸,要求一个不可稍有缺陷的圆,但我是一个人,不是一件器物,能以叫你拴在腰间,抓在手里!”

金铃不由也激动起来,她哭泣着道:“爱是双方的事,它必须完整无缺,它不可分割,更不该像舍施,玉成,我整个的心都交给了你,为什么你不能相对这样做?”

官玉成严酷的道:“这只是你的观念,金铃,这是彻底的自私;你的天地太偏狭,却不该把我也局限在这偏狭的天地里!”

金铃梗塞着反驳:“但是以前你并没有这样说过,在我们相遇之初,你已经再三表示对我忠诚,对我专一,永远不会再生异心……玉成,我们曾在神前跪地起誓言,焚香对苍天立下盟约,唇血犹在,你就全忘了,全变了!”

官玉成的表情生硬,话说得更是生硬:“世间并无恒久不易的事物,海可枯,石可烂,见解与意识也会随着时空的蜕变有所转换,我的转换绝大部份的因由是自你而起,金铃,你从来容不下我接纳他人,哪怕只是一丝丝感情的回应,一点点心灵间隙的包涵,你完全要将之彻底截断,你想整个据有我,控制我,你已善妒到不能理喻的程度,但我却一直对你忍让宽纵,直到你做出那件事来,金铃,这就是你自己不宽容自己了……”

突然间,金铃哭着尖叫,情绪狂乱:“官玉成,你是天底下最薄幸的男人,最无情的独夫,你只替自己的欲念打算,为自己的淫邪专横,你从未顾虑别人的感受与痛苦;你是个人,难道我就是块木头?我就该被你冷落、被你遗弃?那么多的情义、那么深的借爱,到头来只因你的见异思迁便一笔抹煞,如同春梦!官玉成啊!你做得太狠也太绝了……”

官玉成的态度也立时转为暴烈:“我做得狠做得绝?比你对魏月媚的残酷手段来说,我的做法已是至大的慈悲,无限的仁厚;金铃,我再怎么也想不到你的小胜竟如此阴毒,行为这等卑劣,魏月媚不会武功,仅是一个纤弱少女,你却用匕首在她面孔上姿意切割,纵横深划了七刀之多;金铃,你毁了她的容貌,那等于毁了她的生命,她的一切,一个女人失去了脸庞,还有什么生活的乐趣、还有什么往后的指望?说到狠,说到绝,你犹要强我十分!”

金铃嘶哑的哭喊,泪洒如雨:“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原本就不该有脸,她没羞耻的抢夺我的男人,我就叫她无颜苟活……”

深深吸了口气,官玉成竭力令自己平静:“为了你,金铃,除了魏月媚遭受到无可弥补的创痛外,我‘八幡会’更是血流成河,白骨如山,那些冤死弟兄的仇恨必须索讨,你的罪孽亦必须受到惩罚,我很惭愧引发这样的结果,也对不起死去的兄弟,金铃,最后我有几句话要告诉你——天下没有一种情感,没有一种爱,值得上这么多条生命!”

赵素素走上前来,拉了金铃一把:“金姑娘,话说到这一步,业已是说绝了,你想开一点,别再朝牛角尖去钻,这个人既然打谱要你香消玉殒,你如何再能动之以情?人家铁了心,你便准备着了断吧!”

金铃以衣袖拭擦着满布脸上的泪痕,边喃喃的道:“我不甘,我不信……这会是他?是玉成?是一直那么疼我怜我爱我的玉成?”

赵大泰也来到一侧,叹口气道:“过去的只有让它过去了,金姑娘,无论是男是女,一朝变了心肠,便同中了魔崇,九牛都拉不回来啦,你振作起来,跟着临头的就是且看怎么保命了!”

对面,马无生阴阳怪气道:“不错,且看你们怎么保命吧!”

官玉成视线巡搜,冷沉的问:“二哥,那何敢人在哪里?”

马无生微微一笑:“跑不了,一定躲在暗处,但却必然在我们的包围圈中!”

于是,何敢偕同赵小蓉从树影掩映之下并肩走出,模样是十分的从容不迫;他冲着马无生拱了拱手,皮笑肉不动的道:“你真是诸葛神算,猜得准极了,姓马的,我果然是隐在暗处,也果然是在你们的包围圈中……”

金光照瞑目注视何敢,向身后微一招手,他的一名属下疾步趋上,附嘴在金光照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金光照重重的道:“不错,是姓何的!”

马无生那张马脸拉得又长又窄,吊着嗓门道:“何敢,‘八幡会’与你之间这笔笔血债乃是明摆明显着,谁也不必多提,我倒另有一问——你将白不凡如何处置了?”

何敢笑道:“白不凡还活着,眼前正在找一个好朋友那儿歇息着呢,只是行动不大方便而已,当然,以他的所行所为来说,一定要多少吃点苦头,至于苦头吃得多少,全要看今晚上我们的遭遇如何,易言之,这乃是成正比的!”

马无生阴沉的道:“就在力向双的宅第内,你当着我们眼皮子下算计了白不凡,无异是抓起一把灰土抹黑我们的面孔,何敢,只这桩,就要用你的性命做抵偿!”

耸耸肩,何敢不以为意的道:“‘八幡会”的角儿我宰杀得不少,正如各位所言,这都是一笔笔的血债,我是他娘债多不愁,横竖一条命随你们怎么办都行,不过我若赔上了命,我的朋友便不会叫那白不凡完整了!”

其实,何敢早已对力向双嘱咐好,在此期间严密监穿白不凡,如果他此行之后能够生还,便毫无条件的释放姓白的,反乏,则要力向双将白不凡处死,他之这样交待,主要是为了力向双夫妇的安全,假设他能生还,则“八幡会”必已无能为力,否则,便意味着“八幡会”收拾了他,那时若再放出白不凡一张活口,力向双夫妻还能朝下混么?

马无生似乎对白不的死活不大有兴趣,他哼了哼:“何敢,那白不凡完整与否是另一回事,只怕此刻你们就通通囫囵不了!”

赵大秦尖锐的笑着插嘴:“别他娘净耗唾沫星子,马无生,且上来试试看呀!看你这个活脱吊死鬼现世,望之不似人君的邪祟东西,能有多大个道行!”

这时,官玉成有些厌烦的转向金光照道:“大哥,辰光不早,话已说完,身亦验明,可以动手了……”

金光照形容威猛的道:“记住,不留活口!”

赵素素又像在伸懒腰,却在上身一长之间旋步如飞,寒芒闪炫下直取金光照:“我们也不会留!”

抛肩斜移,金光照的一柄九环紫金刀霍然反扬,带起的刀光盘绕若虹,立时迎住了赵素素!

不等马无生有所反应,赵大泰的松纹龟壳古剑业已出鞘,剑尖洒出一蓬星雨,兜头罩落,马无生动作快极,瘦长的身子侧飘!“嗖”声脆响里一管尺八铜萧已点歪了赵大泰的剑锋!

嘿嘿笑着,那体肥发疏的中年大汉朝着何敢伸出左手,小指向内微微勾动,神态极为轻蔑的道:“来来来,姓何的,你是正主儿,别站着风凉,我杨巧不才,却打算领教领教!”

何敢还未及说话,官玉成已冷然道:“老五,何敢是我的,把他留给我,你另外找对象吧!”

那位列属第五幡的“奈何幡”幡主杨巧,闻言之下只得让开一步,冲着赵小蓉做了嘛牙:“赵姑娘,我可不是乡下人买柿子,净拣软的捏,乃我们三爷有令,不得不遵,怎么着,咱两个捉对儿玩玩吧!”

赵小蓉并不因对方语意猥押而动无名之火,她浅浅一笑,却在笑容甫现一刹身形暴进,一双窄细利剑仿佛极西闪映的蛇电,那么密集又无从预测的涌刺而出,照面之间竟把杨巧逼了个手忙脚乱!

杨巧怪叫连声,慌忙躲避下挣了几次才将他技在后腰带上的一对短予技出,尽管奋力反搏,却已失去机先!

官玉成沉着异常,他望着何敢,吐字如冰:“不杀你,便难使金铃受惩,不杀你,便难令那四幡昆死的兄弟瞑目,何敢,你是横在我面前的一道障碍,必须铲除!”

何敢淡淡的道:“你这个想法毫不足奇,而且你早就这样打定主意了,列位更是为了执行这个主意才追了上来,我十分明白各位的希望,所以,我必须抗话才能自保!”

官玉成打量着何敢,微微摇头:“为什么要找这个茬?何敢,为什么你能避免却不避免和我们的冲突?什么理由使你不在乎引发如此灾难,造成这般血劫?我知道你并非全为了钱,因为金铃付不起足够令你替她卖命的代价!”

舐舐嘴唇,何敢道:“的确不是全为了钱,官玉成,让我们这样说吧,其中至少还包括了一点道义,一点对承诺的信守,一点自尊,以及一点同情心。”

官玉成缓缓的道:“没有一点幻想绮念?你不能不承认金铃生得很美!”

哧哧笑了,何敢道:“我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但我同时尚有职业道德,于我们这一行,最忌与顾客搞七念三,此外,我讲究实在,不大幻想。”

官玉成道:“你原是个很不错的人,何敢,你真是何所不敢、有何不敢!可惜我们都是在这样一个不能并存的形势下见面,我们该交成朋友,但竟为死敌!”

何敢也无奈的道:“是很遗憾,问题在于时光不能倒流,咱们无法从头开始啦!”

仿佛无视于周遭激烈的拼杀,官玉成冷静的道:“追上你们并不容易,然而你们总是活生生的六人六骑,你们无法隐形,不能不行动,道上有朋友指点我们,才算缀牢你们的行迹——何敢,我告诉你这些的原因,是为了我在半途曾发奇想,我甚至萌生了放弃追杀你们的念头,我早就心灰意冷,满怀枯搞,你信不信我所说的?”

点点头,何敢坦白的道:“你还是来了,我知道你不能不来,而且有非来不可的道理,你绝对无法放弃既定的计划,绝对无法退出一致的行动,因为这是你的责任,其中也同样包含着道义、信守与尊严,虽然你明知此来的结果将充满血腥,一片悲惨!”

官玉成仰首望天,而天空漆黑,有几点星辰在眨着冷眼,正漠然凝视这大地之上小小一撮的暴戾场面——官玉成双手伸出袍袖,赫然已经戴着一对满镶三角形利锥的黑铁手套。

何敢轻轻的道:“‘消遥铁手’……”

官玉成微叹一声,当叹息刚刚飘出唇际,铁手已到了何敢面前。

长鞭弹起,“嗖”声锐响中何敢人已拣出五步,官玉成铁手暴挥合击,逼得何敢连连翻腾三个厅斗! 另一边,杨巧的双矛随身旋回,矛尖飞起莹灿进溅的光雨,急速抛射向赵小蓉,而赵小蓉却是半步不让,一对又窄又细的断肠剑焕然闪炫着纵横交舞的曳尾直迎硬撞,当连串的金铁碰击声并扬,双方各自震退的瞬息,赵小蓉身形暴腾三尺又凌空斜落,回手剑宛若幽灵的悲泣,猝然透入杨巧的背脊!

杨巧全身蓦弓,双矛分别从两肋之旁往后猛掷,赵小蓉的左手剑插在杨巧背中不及技出,右手剑上下掣闪猛截,却仅仅磕歪了双矛强劲的来势,一只短矛擦过她的肩头带起一溜鲜血,另一只短矛便噗声刺进她的右腿!

于是,杨巧痛苦的曝号骤起,身于一挺又俯捡跌倒——细窄的剑锋刚好洒着滴滴血珠子颤弹上指。

两个分别执着鬼头刀与双钩棍的大汉厉喝如雷,领着十余名手下一拥而上,冲着半跪于地的赵小蓉便是兵刃齐落!

赵小蓉十分镇定,她双眼圆睁,双剑吞吐逾石火,碎刺暴穿的俄顷,已有四条汉子惨叫着滚翻!

正与官玉成死战的何敢见状之下心忧如焚,他猛退丈余,振吭厉吼:“万花子,你是个死人哪,小蓉危在旦夕,你还看的哪门子热闹!”

官玉成如影随形,铁手飞扬似乎百只惊扑的蝙蝠,何敢十三鞭反弹的一刹,背上已骤然一热,血光若彩!

就在何敢拼力攻柜中,万人杰终于咬了咬牙,抽起烤肉的木叉子冲将过去,好歹算帮着赵小蓉抵挡那群恶汉……

金铃像痴了一样僵立着,神色木然,双眸空茫,她宛似坠入一个梦里,一个险恶却似乎与她并无牵连的梦里。

一个奇异的音响便在此刻传来,只闻“嚯”的一声,一道圆桶般的光柱突兀形成,仿佛是条周身并耀着紫电精芒的怒龙,笔直掠向那金光照!

是的,赵素素业已祭起她的“身剑合一”!

九环紫金刀高举过头,金光照声似洪钟:“八流星!”

四条人影大鸟也似从四个不同的角度跃起,八枚系有长链的拳大银锤奋力飞击那道经空锐啸的光柱!

光柱波颤着洒下芒焰缤纷,八枚流星锤碎为粉糜,而光柱像长虹舒卷,四条人影便分裂为无数块大小不一的血肉,那种嚎叫,几疑不是发自人嘴!

金光照双目凝聚,暴弹而起,九环紫金刀环鸣如泣,贯注全身功力泰山压顶般对准一个焦点劈落!

浑圆如桶的光柱急速转动,金光照那雷霆万钧的一刀没入鳞鳞闪炫的寒波之内,光华刹时扩散,一条人臂抛空而起,金光照的人头也须眉怒张着骨碌碌滚落地下!

和赵大泰恶斗的马无生顿时心股俱裂,章法大乱,在他神智分散下赵大泰十九剑合为一剑,急刺对方全身十九个致命部位,马无生连闪连躲,却偏显露出后脑的要害,赵大泰剑走若风,倏晃便到。

马无生号称“三目阎君”,此刻才知道他这混号的来由——他脑后便似生着另一只眼睛;赵大泰的剑尖甫及,他突然侧首半寸,剑锋森森,擦着他脸额过去,他的尺八铜萧却如毒蛇反噬,一闪而出,同时箫口内骤然弹现两寸长短的一截锥舌,这截锥舌便大半捅进赵大泰的小腹之内!

赵大泰竟半声不吭,左手猛推右肘,刺空的长剑猝往侧偏,锋刃切入马无生的脖颈,几乎连脑袋都割了下来!

一阵纷乱的惊呼随着马无生的死亡爆出,“八幡会”的一干残存者已是个个魂飞魄散,人人胆裂志丧,就在那样恐惧骇怖的一片晔叫里,这些曾经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江湖好汉们居然撒腿便跑,瞬息之间已鬼影不见半条!

赵素素坐在地下,满头的银发蓬散,浑身血迹斑斑,她脸色蜡黄,精神还好,一只左臂齐肘而断,却经她自己把一大包金创药整个糊在伤口上;她痛得不可抑止的抽搐,然则形容仍是一片慈祥——这位“活屠妇”十分心安理得,她不错是少了一条胳膊,但少了一条胳膊还可以治,如果像她的对手金光照那样少了一颗人头,就无论如何活不下去了。

万人杰早跑过去为赵大秦止血治伤,赵大秦伤势极重,却非常清醒,他躺在那里粗浊的呼吸着,万人杰一边忙活,一边不住唉声叹气,直在嘀咕赵老大拼命拼得过了火。

最安静的是赵小蓉,赵小蓉默默坐着不动,插在腿间的短矛业已拔出,受伤的部位上端亦用丝绢紧紧缚牢,她的断肠双剑斜拄于地,两眼一眨不眨的注视着何敢那边的情况演变。

何敢在吁吁喘息,官玉成也额头沁汗,他们已暂停厮杀,相对峙立;官玉成望着遍地遗尸,望着“八幡会”不见一个活人的空荡林坡,神色在凄凉里隐含着无限孤寂,死的人全是他的兄弟手足,逃的人也都是他的伙伴搭档,就在这里,湖光水色映着灰沉的天空,林梢在呜咽,他的声望、基业、组合便完全消失了,来到人间世三十多年,他第一次发觉这一切竟是如此虚空,如此易于幻灭……

是的,其中还包括生命。

东方天际,已泛出一抹鱼肚般朦胧的曙光。

即将拂晓。

突兀间,官玉成贴着地面不及五寸的高度疾射,一双铁手挥展成诡异的掌刀形,而掌刀有若翻旋的刃影,扑腾的黑器,以他的身躯为中心向四周并扬翩飞,劲气破空似如串联不绝的萧戾!

何敢暴弹三尺,长鞭响尾如千蛇舒卷,在溜溜的鞭芒穿织挥掠里,他隐藏鞭桶内的龙舌短剑流电般闪掣,同时人朝斜落!

官玉成闷哼一声,凌空折转,有助间血流如注,何敢却就地滚动,胸侧一片血肉模糊!

不可意料的异变就在这时发生了。

一直僵立如痴的金铃忽然尖泣出声,以超乎她一向能力的快速猛扑上来,双手各执着一柄精致小巧却锋利无比的缅刀,缅刀抖得笔直,竟然朝着滚动于地的何敢速刺而下!

何敢业已断了两根肋骨,此刻正是巨痛攻心、身似瘫拆的情景,金铃的缅刀刺落,不但大出意外,也实在躲让不开,他怒叱着翻肩硬搪,那两柄缅刀已刹时透过他的肩肉!

空中折转的官玉成人已罩头反扑,然而恰好遇着金铃的刺杀何敢,便形成何敢在下,金铃在上的层叠架式,官玉成眼见金铃遮挡住目标,急迫里只有悬虚翻腾,以便另换狙击位置。

高手搏命的时机是异常短促又细微的,尤其是在这种紧要的关头更双双负伤的情形下,谁要抢到那瞬息的间隙,谁才有最后制胜的希望,官玉成只是稍稍错开了一点距离,当他的势子才转,何敢全身立屈,震弹起金铃之外,他弯月般的回旋刀也映泛蓝芒一抹,猝而切入官玉成胸膛,更把这位傲岸不凡的“八幡会”“血灵幡”幡生撞出六步之遥,重重横摔于地!

一刹的死寂之后,金铃惨怖欲绝的厉嚎狂叫起来,她滚着爬着来到官玉成身边,扑在官玉成身上,涕泗滂沱,哭天抢地:“玉成啊……玉成……你是我的,你不能走……你说过爱我一辈子,十辈子……你说过我们会白头到老,永不分离……玉成,我的玉成呀……”

何敢呆呆的望着这悲怆的一幕,不觉头脑晕乱,心思茫然,甚至忘记身上的痛楚,忘记了金铃的疯悖行为——这是怎么一回事、怎样一种错综复杂的情感搭配?爱是这样的么?是如此不计恩怨、不顾生命的么?”

天亮了。

暖色惨淡的映照着这几张苍黄淮停的人脸,映照着那一片不明所以的木然表情,曙色中,哭声宛如泣血,不但紧扣着人心,也像穿透到沉翳的云层里了……

篷车在颠颠晃晃的走着,赶车的是万人杰。

车中躺着三个人,坐着一位,躺着的是赵素素、赵大秦、何敢,坐着的是赵小蓉。

赵大泰一路哼唧不停,偶而还睁眼出声:“何敢,说话可得算话,这一回去,马上就和我妹子成亲……”

何敢不住点头:“这个当然,你们赵家便用棍子撵不走;坦白说,最近我才体会到生命是多么短暂虚渺,一份真正的爱却是多么坚实珍贵。”

轻轻抚着何敢额头,赵小蓉深情的低语:“是金铃引起了你的感触?”

何敢忙道:“不,是你给我的启发,小蓉,你用你的生命来证明对我的情意,因为你,赵家人也以生命来表达对我的关爱,天地虽大,再找不着比这更深挚的疼惜了……”

咳嗽几声,赵素素无精河采的搭腔道:“一切都是天定姻缘,该谁的是谁的,红男绿女搭成对,亦莫非前世冤家——你们且慢高兴,养不好伤,如何办那喜事?所以大伙都得加把劲,快快吃药治疗,人一朝里外痊愈,干什么也多带几分精神。”

夹被底下,何敢悄悄握住了赵小蓉的手,他在想,这一把捉牢了这前世冤家,就永远放不开了。

车前的窗帘掀起,传来万人杰的吆喝:“桐城在望,赵氏剑门的姑奶奶姑爷大爷小姐们,这就快到家啦……”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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